第41章 办法


    ◎“杜知津,如果我骗了你,你会原谅我吗?”◎


    宛泽城没有宵禁,入夜灯火辉煌,将黑夜照得亮如白昼。可只要天边那轮玉盘出现,再华美的灯盏也会黯淡无光。


    杜知津忽然忆起武陵村的月亮。彼时月亮还不是现在完满的模样,它就如她的性命一般,细小如钩悬成一线,随时可能断掉。


    如今,明月晴圆,她也恢复生机,再无性命之忧。


    这一切都与应见画有关。可唯独他没有被月光照耀,依旧活在阴影里。


    她开口道:“承端郡王共有五子,他和世子都死了,剩下的那些忙着争权夺利,未必腾的出手。”


    应见画并未作答。于是她的话落在地上,由一阵清风吹走。


    他何尝不知道其中的道理?当初他打的正是这个主意。承端郡王死了,他的爵位却没死,一定会有人继承。世子也死了,剩下的几个烂得旗鼓相当,偏偏又谁都不服谁,之后便会发展成狗咬狗的无止境内斗,等他们终于决出胜负,他早已脱险。


    榜墙上不仅有他的悬赏令,还有许多其他人的悬赏令,说明对方只是广撒网,并非锁定他一人。宛泽城与锦溪城有商贸往来,那么承端郡王府的悬赏令能贴到这也说得通,也许再往远一点的地方走一走,他就彻底安全了。


    可远一点是多远?幽州、海州、夷州还是哪里?这些日子跟在杜知津身边,他什么也不用担心,每天最大的烦恼无非是怎么赶走绛尾,以至于他都忘了自己身上背着血债人命。


    他开始后悔,后悔和杜知津重逢的第一面没有把真相告诉她。


    如果一开始他就全盘拖出,面临的会是什么?他救过她的命,且事出有因并非滥杀无辜,以她的性格,说不定事情还有转圜余地,不一定就会落到分道扬镳的地步。


    但他骗了她,不仅欺她瞒她,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她。


    假如他是她,被一个无比信任的人隐瞒、欺骗、利用,他会原谅吗?


    死生不复相见是因为这个吗?


    应见画不禁打了个寒颤。窗边的杜知津注意到了,立刻上前查看他的状况。


    他的面色比月光还白,眼睛湿漉漉像淋过一场大雨,察觉到她靠近了便一错不错地盯着。


    盯应该是一个有些冒犯、有些侵略的动作,但由他做起来她只觉得内心一片柔软。


    “很害怕?”她探了探他的额头,明知应见画自己就是大夫,还是忍不住担心。


    应见画一动不动任她伸手触摸,目光则一直停留在她的脸上,不曾移开。


    不说话,杜知津就当他承认了。思忖片刻,她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承端郡王本就罪大恶极,之前百姓不告发,不过是迫于淫威不敢。而今承端郡王死了,其子弟又无一能够主持大局,民间定有人起了反抗之心。待事情水落石出,王府伏法,你也会沉冤得雪。”


    见他仍然不开口,杜知津又道:“不若由我们做击鼓鸣冤的那个。户州以北就是琉璃京,从宛泽城过去只要”“不行!”他忽然爆发,高声呵止了她接下来的话。


    她不解反问:“为何不行?”


    他哑然失声,不知不觉攥紧了她的手。


    因为他并不无辜。通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他知道杜知津是个怎样的人。她不仅会救无关紧要的人,还会救无关紧要的妖,哪怕听到一声痛苦,她都会拔剑相助。


    她有自己的道,并且十年如一日地走着。即便是面对承端郡王,她想的也只是“告发”,对薄公堂,然后由律法惩处。妖魔无律法,她就自己创造“法”,只有对方认罪才会落剑。


    “恩人是那样磊落纯良的一个人,而你手段低劣。你们便如天上的云和塘中的淤泥,注定没有结果。”


    脑中不合时宜地冒出绛尾说过的话。那天他是如何想的?他说,只要藏得够深就不会被发现。


    可当真不会被发现吗?


    短短几日,心境天差地别。月光竟如此凉薄,洒向他时没有一丝温度,冰冷彻骨。


    也许是他沉默的时间太久,杜知津改口:“无妨,往事记挂心上总有重量。怪我,难得你走出来了,我又何必去提?”


    应见画摇摇头想说此事与她无关,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


    心中有一道声音告诉他,不要说。


    杜知津看着他的眸光有一瞬暗淡,但很快被她遮掩过去。她望向窗外越来越盈满的月亮,道:“月圆夜将至,霍青身上的妖必定沉不住气。”


    “我已经拜托钧老四处打听羽涅真人的踪迹,想必不就便会有消息传来。待此间事毕,我们便动身前往,去治你的病。”


    羽涅真人便是她说过的医修前辈。在铸锋堂时他并未听到她和钧老交谈,以为她忘了,又不好直接提醒,没想到她一直记得


    不安如潮水将他淹没,喉间泛起铁锈一般的咸涩,像含了一口血。


    他怔怔看着面前的人,不肯错过她一丝神情,很轻很轻地问:“杜知津,如果我骗了你,你会原谅我吗?”


    她眼底闪过惊诧,后又如春水破冰绽开笑意:“我会。”


    话音落下,他似囚犯得了免死金牌,一颗心如释重负。


    即便他心中明白,她会说这句话是因为他还在骗她。


    可即便如此,也足矣。


    ————


    这一晚的霍青府中依旧无事发生。


    这话也不完全对。杜知津咬着包子,看看绛尾又看看应见画。


    一人一妖,后半夜瞒着她耍叶子牌去了?不然眼下怎么*是一模一样的黑青。


    她把问题问出口,绛尾苦笑着指了指天上,她瞬间了然。


    月光对妖的影响变大了。她想了想,觉得可能和户州靠海也有关系。


    海上明月共潮生,海会放大月圆夜的作用。


    此地不宜久留,事情必须尽快解决。她放下吃了一半的包子,和两人商量:“我怀疑缠着霍青的妖物迟迟不肯现身,是因为我。”


    “你?”听到她的声音,应见画如梦初醒,惊讶道。


    杜知津重重点头。绛尾是妖,稍加思考便明白过来:“的确。妖和人一样懂得趋利避害,恩人身上正气太浓,寻常妖物自然不敢招惹。”


    其实他这番话说的十分委婉。什么一身正气,分明是杜知津杀了太多妖身上充满死不瞑目的诅咒。换做一个普通人遇上吃人无数的妖,普通人也会吓得不敢动弹。


    应见画:“可之前没遇过这种事。”譬如之前的幻妖,似乎根本没察觉杜知津的出现。杜知津说过幻妖是丙等,而宛泽城的妖怪弱于丙等,那么霍青身上的妖是如何察觉的?


    闻言,绛尾神色复杂地看向杜知津,欲言又止。


    应见画这才意识到,杜知津有事瞒着他。


    “咳咳。”顶着他的死亡视线,她只得硬着头皮道,“说来话长刚到宛泽城时我找了几只妖练手,一不小心练得有点多,所以身上的味道有点大。”


    至于找妖练手的原因?她才不会说是因为连续两次没发现已知妖物的存在对自己的实力产生了怀疑。


    不过后来事实证明,她的实力没问题,有问题的是别的地方。


    听完她的话,应见画若有所思地看着同为妖的狐狸。


    既然能闻到,他不害怕吗?还是说对杜知津的信任远超她带来的恐惧?


    这样浓厚的信任使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一种,他还不如妖的错觉。


    “有没有办法可以去掉味道?用香料?”他问,借正事隐藏自己内心的焦虑。忽然,他想到了什么,眸光一闪。


    他有一样东西可以隐藏气息,那就是母亲穿过的黑袍。正是靠着这件袍子,他才得以潜入王府书房,大火时也没忘把它带出来。


    他隐约察觉到这件袍子不一般,所以没在杜知津面前穿过。但既然现在正是需要它的时候,何不用它示好表忠心?


    想到这儿,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绛尾一眼。


    至少,在杜知津心里,他要比绛尾重要。


    但旋即,他又否决了自己想法。他忆起钧老看到母亲簪子时说的那句话,心中疑云层生。


    不行,万一黑袍也有异常之处呢,他不能让杜知津怀疑。


    “嗯?阿墨你有什么好主意吗?”然而杜知津已经觉察到他的动作,目光看过来。


    指甲陷入掌心软肉,疼痛带来了些许镇定。应见画脑中思绪翻飞,还真想到一个办法:“我们可以假装退出宛泽城,和霍青姑娘说货卖完了要回去进货。那妖已经连着两日没有现身,就算再谨慎,过不了几天也一定会出来进食。”


    “假装退出?”她问。


    他颔首:“对,最好是你真的离开了这里。”


    绛尾也表示赞同:“明天是月圆夜,如果恩人不在,它肯定会现身。”


    “可,我们都不在,又如何知道它出现呢?”杜知津皱了皱眉。


    绛尾自告奋勇:“我可以留下,待它出现就用妖力通知恩人你。”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法子,但绛尾妖力低微,有受伤的风险。


    她正要劝他考虑考虑,或者大家再想一个别的方法。忽然,应见画开口了。


    “不行,绛尾更容易暴露。还记得我们是怎么发现他的吗?不就是因为他太弱了,根本没办法掩饰自己的存在。妖与妖之间也是有强弱之分的吧?”


    绛尾咬紧了牙,想反驳却无话可说。


    因为事实如此。


    经他提醒,杜知津也反应过来,陷入了新一轮沉思。


    绛尾不能留下,那么该由谁负责通风报信


    蓦地,她感受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抬头,发现看她的是应见画。


    难道


    “我留下。”


    【作者有话说】


    阿墨不会莫名其妙胡思乱想滴


    第42章 调虎


    ◎比起“被吸引”,它们更像是在“逃”。◎


    乍一听这个提议,似乎还不如让绛尾留下,至少绛尾还有自保的能力,应见画一个彻彻底底的普通人,遇上妖怪岂不是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


    连绛尾都忍不住想劝他,应见画扫了他们一眼,解释道:“第一,我是普通人,身上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气味,隐蔽起来更不容易被发现。”


    “第二,我也不是全无自保之力。你忘了吗?我还有这个。”


    说着,他拔出头上的玉簪向他们展示。


    从绛尾的角度看,这是一支非常精致的首饰。簪子末尾的玉兰栩栩如生,仿佛能够闻到花香。而尖端则闪着莹莹幽光,剔透之余似乎暗藏玄机。


    他没向绛尾说明,杜知津却了然。经过钧老之手的簪子当然不是普通首饰,它能把原本七分的毒发挥到十分,从毒人到毒妖。


    尽管如此她仍旧不放心,眉头微微蹙着,好似在纠结该如何措辞。应见画深吸一口气,道出最后一个理由:“而且、而且还有你。”


    杜知津一愣,瞳孔不自觉瞪圆了。


    欸?阿墨居然会说这种话?好稀奇。


    被她的目光灼得发烫,他不自在地别过脸,嘴硬:“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你身为、等闲山的修士,不肯连丙等妖怪都对付不了吧?”


    “唔这可不一定。”本以为一定会得到肯定的答复,没想到她竟然迟疑了。应见画猛地扭过头,满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杜知津脸上没有丝毫玩笑的痕迹,于是他的呼吸滞住了。


    怎么可能“噗,怕了?”


    随着她一声轻笑,应见画后知后觉自己被捉弄了,一颗心高高悬起又重重落下,心里的阴霾不知不觉散了些。杜知津凑到他面前,仔细端详着他脸上的神情,认真道:“无论多强的妖怪我都能对付,但你要保护好自己。”


    “我不想你们之中有任何一个人或妖受伤。”


    她始终把他们视为平等的、重要的同伴。


    应见画也盯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眸,在里面看到自己张开嘴,毫不犹豫道:“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


    他要做她无法割舍的盟友,哪怕东窗事发,也不会被抛下。


    ————


    最终二人一妖决定按照应见画、绛尾、杜知津的顺序,由近到远地守在霍府附近,这样能最大限度降低气味暴露的风险。而此时绛尾身为妖的嗅觉也派上用场,经过不断的“嗅嗅嗅”后,他揉了揉幻痛的鼻子,欣喜道:“大概这个距离就不会被发现了!”


    “额可这都出城了。”


    杜知津蹲在泽边一棵高大的水杉上,俯视地上的两个小点。


    红的是绛尾,青的是应见画,他最近很喜欢穿青色的衣裳。


    一袭青衣的应见画回眺远处。巨大的“宛泽”将全部落日收拢,原本湛蓝的水面燃起一片熔金火红,仿佛要把天地焚毁。而在这团炽烈的红焰边缘,银白的圆月正悄悄升起,轻轻抵住落日淌血的咽喉,伺机取而代之。


    他出言提醒:“时候不早该回去了。”他们还未和霍青告别。


    杜知津点点头,召出醒月后朝他伸出手。他愣了愣,扭头便看到绛尾已经站上了醉岚,正小心翼翼地驱使它向前。


    “进步很大嘛,我才教了他几天,”照旧,他在前她在后,防止他突然身形不稳掉下去。说这话时杜知津脑袋往前伸了点,额角零碎的发丝扎到他耳廓,有点刺。


    但更刺耳的是她接下来的话。


    “还蛮聪明的。”


    “是吗。”应见画的声音没甚起伏,淡得像无风的宛泽湖面。


    他凝视着绛尾跌撞的背影,心想。


    其实做一只妖也没什么不好的。


    霍青听闻他们起了去意,很是惊讶:“怎么这么突然?真的不要再多住几天吗?可是我招待不周?哎呀,阿白可是特意和我说了,你们是她的朋友,若是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尽管和我说。这几日铺子里事务繁忙,我并非存心怠慢”负责沟通的绛尾被她一连串的问句砸得手足无措,根本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到底是只化形没多久的狐狸,不通人性。应见画轻叹一声,接过他的担子道:“霍青姑娘言重了,此事实与你无关。我们本就是为着卖货才来宛泽城的,现在货卖完了,自然要回去多进些。”


    “是了,你们正事要紧。”霍青点点头,又赶紧吩咐下人准备一些宛泽城本地的特产,要他们路上带着。应见画推辞不下,两人便开始,嗯,漫长的客套。


    原本,绛尾还因为自己嘴笨答不上话而感颓废,一双耳朵虚虚耸拉着。这会见应见画谈吐自如,羡慕地抖了抖耳朵:“阿墨公子好厉害,不像我”


    杜知津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术业有专攻。是妖,他是人,所以你说狐话,他说人言。”


    “真的吗?那、恩人你也像阿墨公子一样能说这么多话吗?可以教教我吗?”


    她一噎,目光可疑地四处游走,最后落在自己的两把剑上,顿时有了主意:“咳咳咳,我是剑修,剑的语言是很简洁的,懂吗?”


    绛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杜知津松了一口气。


    保持形象好累——不过说起来,当初应大夫的形象是不是也没维持多久?难道“恩人”都这样?


    在她莫名其妙陷入思考时,那边,应见画和霍青终于结束了客套,朝他们颔首,示意可以走了。霍家下人陆续搬了许多东西到他们马车上,礼物占了一半的空间。


    绛尾感慨:“霍青姑娘是真的疼爱妹妹,连带着对我们也爱屋及乌。”


    应见画瞄他一眼。


    连一只妖都能看出霍家姐妹情深。霍白不惜代价也要请人除妖,霍青却不肯透露自己的事,她遇妖的事还是霍白从旁人那听来的。


    霍青这么做,究竟是害怕妹妹担心,还是另有原因?


    不过不管原因是什么,今晚都会水落石出。


    他抬起头,想看看如今时辰几何,余光瞥到杜知津也在望月。


    蓦地,他想起杜知津和绛尾共同提过的一个词。


    月圆夜。


    ————


    “这是特质的焰火筒和符纸。若你发现霍青不对劲,立刻捏碎符纸点燃焰火筒,明白吗?”


    应见画看着怀里有些眼熟的焰火筒,问:“红花是不是也有一根?”


    杜知津摇头:“也有不同。她的那支范围更大,你这支无色无味,修为低的人和妖看不见。”


    红花的那支一经点燃便会往外扩散,任何修士都能看出其中的求救意味。


    应见画并不知道武陵村有着大妖遗骸,她暂时还不想让他知道。闻言,他捏住了符纸一角,朝她点点头。


    绛尾已经坐上马车,随时可以出发。但杜知津还停在原地,不停和他说着话。


    什么要往没有月光的地方跑、符纸除了点火还能防身以往都是他嘱咐她,这回角色对调,应见画竟觉得有点好笑。


    “你笑什么?”她紧张地问。


    他压下嘴角,故作矜持:“没有,你看错了。”


    他笑,她果然还是更在乎他。


    “那该说的都说了,我走了。”她缓缓移动步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足尖一点,身形消失在夜色中。


    应见画目送着他们离开。


    宛泽城有山有水,相应的多楼多阁,此刻他就站在距离霍家不远的高楼上,俯视着那片宅院渐渐熄了灯火,沉入黑暗。


    他身上披着那件袍子,整个人与黑夜融为一体,恍惚中似乎回到了潜入王府的那个晚上。


    但不同的是,这次他要面对的不是人,是妖。


    玉簪,在。焰火筒和符纸,也在。


    确定一切无误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将视线投向霍家。


    他要证明自己的价值。


    ————


    按照计划,绛尾留在西坊接应,出城的只有杜知津一个人。


    剑气也会泄露,所以这次她没御剑,行路如燕过,悄无声息地来到宛泽附近。


    夜里的宛泽比白日安静,仔细听才能听到零星的蝉鸣。时值盛夏,这些生灵本该在夜里高声吟唱,今夜却不发一言,沉默得像不曾存在过。


    只有初生的蝉恪尽职守,一声一声,似乎在呼唤同伴与它齐奏,又似乎在询问它们为什么缄默?


    杜知津知道。


    月色如水。恍惚中,那皎洁的光变成了猩红,庞大的不知名生物掠过水面,笨拙而缓慢地移动着。


    她在内心快速判断。


    洞妖,与人无害,轻易不会离开原有的洞穴所以,是什么东西在吸引它?


    大地的震颤还在继续,随着洞妖沉重的步伐,宛泽的水面也不再平静,浓稠如墨的水波突然沸腾翻涌,昭示着今夜的不同寻常。


    杜知津皱起了眉。


    不止洞妖,那些嗜血食人的妖魔也在走,但目的地却不是人口密集的宛泽城,而是四面无人的原野。


    为什么?


    比起“被吸引”,它们更像是在“逃”。


    一滴雨落在泽面,它激起的水花是那么渺小,以至于很快就被巨大的浪涛席卷,变得无影无踪。


    但杜知津还是看到了。


    她忽然想起某一天,应见画说夜间有雨,让她一定要戴上斗笠。


    不好!


    深沉的雨幕下,剑光一闪而过,惊扰了迁徙中的洞妖。


    它停下脚步,“看”向剑光的方向。


    宛泽城。


    第43章 二度


    ◎【死。死。死。】◎


    武陵村穷苦,村人往往日落而息,轻易不舍得点蜡烛照明。宛泽城与之相反,闹市火树银花不夜,家家户户亦点灯擎盏。今晚更有明月一轮,恍惚中,让人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


    应见画被这片明亮晃了下眼,不舒服地揉了揉阳白穴。


    身为医师,他极注重目力保养,无奈连年缺衣少食,虽未患上夜盲症,夜里视物却也算不得清晰。此时顶着明明灭灭的灯笼烛火,一时竟有些睁不开眼。


    霍青住的这条街上,住户多是薄有家资的小商贾,点得起三两盏油灯,也方便了他窥看。可唯独霍家院子里,一点明亮都无。


    阒寂无声,仿佛要消失在黑暗中。


    他皱了皱眉。


    奇怪,明明之前两晚,霍青都命下人送了烛台到他们屋里,还说灯油若是不够尽管去库房拿。难不成一个白天过去,库房里的存货就不足了?亦或者,霍青其实很节俭,为了招待客人才忍痛割爱。


    可是从霍家下人和肉铺伙计的待遇来看,霍青并非那等吝啬之人。


    隔壁陈家门前的两盏灯笼亮了,愈发衬得霍家暗淡无光。楼阁之上安静极了,他不禁紧了紧身上的袍子。


    黑暗会滋长人心中的恐惧,他也不例外。


    忽地,他看到光亮边缘,有人从陈家侧门出来。与此同时,大门挂着的两盏灯笼被人自外带回内院。若不是应见画站在高处目睹了全貌,人们只会注意到陈家人夜归的动静,从而忽视还有人自内而出。


    他挑眉。


    肉铺伙计要早起杀猪不错,但这与主人何关?况且如果是正事,为什么不能走大门?


    他心中有一个荒谬的想法在慢慢形成。


    那人自陈家而出后,鬼鬼祟祟地走远了,消失在视野里。待他重新出现在灯火下,身上便多了一个小小的包袱。霍家三面围墙都很高,唯独南边的围墙有一处倾塌,霍青或许是太忙了,一直没有派人修补。如今,那人便自南墙缺口而入,拎着包袱直奔后院。


    他要做什么?后院有什么?


    应见画仔细想了想,恍然,


    后院有一口水井,霍家吃用洗漱的水都是在那里打的。院子里没灯,他看不清那人具体的动作,可借着隐隐的月光,那人似乎是靠近了井又从包袱里掏出了什么


    不好,他想下毒!


    应见画瞳孔骤缩,正要下楼赶过去,霍宅忽然爆发出一道尖锐的女声。


    “啊啊啊啊!”


    他脚步一停,差点失足跌下楼阁。


    是霍青的声音?


    不仅如此,在霍青尖叫之后,原本安静的街坊一瞬沸腾起来,灯笼也从一两盏变成四五盏,最后渐渐汇聚起一条长龙往霍家游去。


    “快快快,霍家又闹鬼了!”


    火光长龙抵达霍家正门,为首的官兵喊了几声,见院中没有回应,便号召大家齐心协力把大门撞开。应见画在高楼上,将下毒之人的慌不择路看得一清二楚。与此同时,“鬼上身”的霍青抓住了院中唯一的活物,劈头盖脸一顿巴掌,嘴里不住嚷嚷着,又是尖叫又是嚎啕大哭。


    他彻底明白了。


    不怪杜知津察觉不到,因为霍青根本没被“落水鬼”缠上。


    这一切都是她自导自演。


    霍青孤身一人来到宛泽城,遭同行排挤,生意举步维艰。直到她与茶楼合作推出蜂蜜肉脯,生意才渐渐有了起色。岂料同行兼邻居的陈家心生眼红,屡屡以下作手段刁难她,泼粪便是其中一种。


    霍青也许反抗过,但她是外来人,没有根基,街坊对陈家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相帮。偶然落水后,她不知怎的想到了装“鬼上身”的办法,此后数次用这招吓退陈家,尝到甜头后,决定演一出更大的戏码。


    人心有时比妖魔更加险恶,仅仅“吓退”是无用的。霍青一直在等待时机,等陈家先沉不住气,做出更过分的事。


    今晚便是那个时机。她应该事前已打点好巡逻的官兵,只等自己佯装“鬼上身”,便能“阴差阳错”地将陈家人抓个现行。


    如此,豁然开朗。


    钧老说宛泽城没有丙等妖怪、杜知津感受不到妖怪的存在、霍青不肯去信霍白。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这是她的自导自演。


    不知不觉,应见画靠近了人群,听到官兵正在训斥伺机下毒的陈家人。人潮中,霍青蓬头垢面、发丝凌乱,一双眼却闪着清醒的光。


    他没有多此一举地向前相认,而是默默退回人群。


    这对姐妹都是聪明人,来日必有大作为。


    既然没有妖物作祟,焰火筒还是妥帖收好别浪费了,他决定先去西市和绛尾汇合,再一起去找杜知津。


    杜知津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定也会吃惊吧。


    想到这里,他稍稍勾起唇角,又蓦地放下。


    他忽然想到,霍青并没有被“鬼上身”验证了钧老的话。钧老说宛泽城中没有丙等以上的妖怪,那,他脑子里的这只呢?


    一股寒意攀上后背,像是有无数蚂蚁顺着脊椎游走。


    杜知津的判断没错,霍青身上没有鬼没有妖。原本他以为是自己脑子里的妖等级太高连杜知津都无法察觉,但若是加上钧老呢?他难道不是正在宛泽城内吗?


    如今回想,钧老说这话时,似是有意冲他而言随着思绪深入,脑中那团东西一改往常的沉寂,骤然翻涌反抗,竟如初次发作般,疼得他冷汗涔涔。


    陌生的呓语如有实体在脑海中横冲直闯,先是太阳穴突突跳动,紧接着鼻腔突然涌入浓烈的铁锈味,眼前的世界开始扭曲变形,天旋地转。


    当剧痛裹着眩晕轰然炸开时,他的指尖已深深抠进掌心,指甲缝里渗出血丝,整个人像被抽去脊骨的木偶,顺着墙根缓缓滑坠。


    【再看一遍还是好虐啊舟舟和阿墨明明这么相爱,为什么最后会落到】


    【爬墙嗑一口,陆平你小子好样的】


    【啊啊啊你别出去!门外不是舟舟】


    【怎么睡得着?小狐狸都上分了】


    【不是道爷是侯爷】


    【】


    【死。死。死。】


    【死。】


    夜风吹动树梢,树叶沙沙作响,惨白月光穿过枝桠的缝隙,将墙上的人影和树影绞在一起。人影和树影扭曲、变幻,二合一,一分二,最后,缓缓生出第三个崭新的轮廓。


    ————


    杜知津已经顾不上御剑会不会暴露气息,她以全力驱使着醉岚往前,同时派出醒月清除面前所有障碍。


    能引得洞妖迁徙的,绝不是普通的妖魔!


    脑中思绪翻飞,她一边赶路一边思考,这位突然到访的不速之客是谁。


    宛泽城有钧老坐镇,数年来从无妖怪能修至丙等以上,本不足为惧。然而越是这样未曾被妖魔占据的大城,越令脏东西垂涎欲滴、蠢蠢欲动。师尊飞升后钧老退居幕后,不及其他真人年长却已两鬓斑白,修为大不如前。今晚恰逢月圆之夜,妖魔实力倍增,恐怕那不知名的妖魔,正是盯上了这个时机。


    该死,是她大意了,满心扑在霍青的事上,没察觉到异样!


    宛泽有雨,城内却是一如既往的热闹,街市人来人往。


    小女孩好不容易求得嬢嬢给她买支糖画,然而才举到嘴边,“唰”的一声,什么东西从她面前飞过去,糖画“啪嗒”掉在了地上。


    小女孩傻眼了。不等她扁嘴大哭,嬢嬢的巴掌先落了下来:“你这孩子!怎么回事,买了又不吃,当你老娘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


    “呜呜呜哇——”


    对不住了!等她办完事一定回来赔!


    杜知津暗自发誓,引路的醒月忽然在路口停下。她愣住,转头和绛尾碰上。


    “恩人!”“小红!你有看到阿墨吗?”


    绛尾先是一怔,继而摇头否认:“并未我正想出城和你说!霍家那边出事了,但阿墨公子没放焰火!”


    修为低的人和妖看不到特制的焰火,为此,杜知津特地给他开了“眼”,让他能在看到信号的第一时间往霍家赶。可他左等右等,一直等到霍家出事的消息传到肉铺都没等到应见画发信号!


    一定是出事了。这个念头刚冒出,他便急急忙忙往外赶,没想到半路和杜知津相遇了。


    霍家两件事交织在一起,她有种不好的预感。来不及与绛尾多言,她只抛下一句“去城西铸锋堂找抱朴真人”,将醉岚留作信物,身影便再度没入夜色。


    猝不及防接了一把剑,绛尾原地怔愣一瞬,接着化为原型叼着剑奔向城西。待他被醉岚指引着来到铸锋堂前,却发现门已经开了。


    钧老戴着面具,似乎等候多时。她从他嘴里接过醉岚,拍了拍狐狸的脑袋:“走吧。”


    面具下的眼珠缓缓转动,无形的网笼罩在宛泽城上空,阻挡了洁白的月光。


    才挨了母亲责骂的小女孩,鼻尖还沾着泪花,哭丧着脸看向掉在青石板上的糖画。她吸着鼻子,伸出手去捡,可指尖离糖画仅剩半寸时,却像撞上了透明的屏障,无论怎么用力,都无法触碰到糖画。


    “嬢嬢”她本能地张嘴求助,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发出的声音竟如坠深潭,一丝涟漪都激不起。再想出声,喉咙里像是被塞进了浸了水的棉絮,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咽。


    她猛地转身,街市上依旧人群熙攘,平日里喧闹的宛泽城却陷入了死寂。更夫的梆子声戛然而止,小贩的叫卖声消失无踪,就连远处传来的犬吠都凝固在半空。


    时间,停滞了。


    【作者有话说】


    梅开二度


    第44章 鏖战


    ◎你们很快就能在黄泉相见了。◎


    “阿墨、阿墨你醒醒能听到我说话吗?”


    声音灌入脑海,像锈蚀多年的锁芯终于开了,一瞬间,臆语和钝痛统统消失,疲惫如潮水代替疼痛席卷全身。他仍旧捂着脑袋,嘴唇苍白,无力地跌坐在墙角。


    是杜知津,她怎么来了?


    他放焰火了吗?完全不记得了。


    意识稍微回笼,他撑着墙壁勉强站起来,想到的第一件事是:“霍青没被妖缠上,是她自导自演,布了一场局”


    “我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的身体怎么样?头还痛吗?”她打断他的话,伸手欲扶,他却膝头一沉,整个人顺着墙滑向另一侧,躲开了她的触碰。


    脑子里依旧一片混沌,应见画摆摆手,示意她先别说话,让他自己静一静。


    “你还记得之前我和你说过,我总能听到奇怪的声音吗?”


    杜知津愣住了,神色担忧道:“它又出现了?”


    他点点头,筋疲力尽地闭上眼,声音沙哑又带了一丝迷茫:“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妖?不,你都说了不是妖,那难道是我的幻觉?可幻觉怎么会——”


    他想说他的幻觉怎么全是关于她的,目光触及她身后那轮猩红的圆月,心跳骤然一空。


    往日温柔平和的月在此刻化作一只充血巨眼,浓稠的暗红从月轮边缘汩汩溢出,如涎水般顺着天幕流淌,杜知津的面容也因此变得有些扭曲。


    甚至陌生。


    他不自觉退了半步,脚刚好踢到一样东西。低头一看,是未开封的焰火筒。


    他的心更凉了。


    如果焰火筒没派上用场,杜知津是怎么找到他的?她不应该在宛泽待命吗?


    他停顿的时间太久,杜知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焰火筒。不等应见画制止,她已经越过他拾起,接下来的话却令人毛骨悚然。


    “谁家小孩落下了?”


    小孩落下的?这不是她给他的东西吗?


    应见画唇瓣微动,却未发出半分声响,苍白的面色骤褪三分,无数念头在脑海中闪过。


    他认得的妖怪不多,唯独幻妖,因为亲身经历过,记忆格外深刻。


    幻妖能够模仿亲近之人的声音甚至身形,面容却模仿不来。可眼前这只幻妖,显然强于之前遇到的那只。


    “杜知津”似乎也知道自己失言了,眸光在一瞬间褪为猩红,与那天绛尾变回妖身的模样如出一辙。他立刻出声:“是隔壁孩子落下的,白天你还送了他葡萄吃。”


    这句话既是安抚也是试探。果然,“杜知津”并没有急于显出原形而是选择继续伪装,顺着他的话往下讲:“啊,是他啊,真是调皮的孩子。”


    “调皮”两个字如一阵阴冷的风吹过他颈侧,激起一身冷汗。他不动声色地与它拉开距离,假借整理头发,悄悄把簪子握在掌心。


    符纸不知被吹去哪里,点不了焰火,他只能靠自己。


    应见画试图回忆起杜知津是如何杀死幻妖的,然后便发现根本学不来。因为她只用了一剑就让幻妖烟消云散,而显然,他做不到。


    如果能知道幻妖是什么妖,或许能从原形下手。可巧就巧在杜知津亲口说过,至今无人知晓幻妖的原身究竟是什么。


    难道就只能等死?


    面对人,应见画有一千种一万种办法,阴谋阳谋抑或攻心。可遇到的偏偏是妖,这让他再一次感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上一次有此感想,是在母亲父亲一去不回的时候。


    他不禁攥紧了手中的玉簪。


    为什么他是一个普通人?为什么他永远没有反抗的力量?为什么他不是妖?


    年幼时的无力延续至今,或许从一开始命运已经注定,他注定是牺牲品。


    天边的圆月似乎听到了他的心声,血红开始缓慢流转,一双眼完全被它占据、直至同化。


    他不想再被抛下。


    “我的腿,好像动不了了。”闻言,“杜知津”忽然笑了下,十分体贴地走到他身边,搀扶起他。


    应见画没动,目光紧紧盯着它颈侧。


    他试过,绛尾的这个部位,有脉搏。也就是说,妖如果受到冲击一样可以被人杀死。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声音带着一丝幽怨和委屈,整个人也随之扑到“杜知津”怀中,很快,有一滴微凉的液体落在它肩膀上。


    幻妖怔了怔,缓缓抬起手,似乎是要拍一拍他的背好好安慰一番。但应见画分明从墙上的倒影看到,它的一双手幻出了利爪。


    就是现在。


    怀着股不知哪来的力气,他握着簪子朝它心窝狠狠刺出。寒芒闪过,幻妖没料到他会出手,即便迅速反应过来想要抵挡,依旧听到了锐器刺入血肉的细微声响。


    这声音在岑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一击得手,应见画飞快收回,并不恋战转身欲跑。然而才跑出不远,一道阴森寒冷的声音追上他的后背,像杜知津说的那样,开始叫他的名字。


    “阿墨、阿墨、阿墨。”


    一开始是杜知津的声音,然后变成父亲的、母亲的。他死死咬着嘴唇,无论那呼唤如何情真意切、如何温情脉脉,绝不回头。


    他现在终于明白那些人为什么明知身后是妖也忍不住回头了。因为实在太像了,朝思暮想的人就在背后,哪怕只看一眼呢?


    但他没有停驻,拼尽全力向前奔,一刻都不敢歇。


    绛尾在西市,他一定有办法联系杜知津,况且钧老也在城西,只要到那


    思绪戛然而止,应见画保持着高扬起玉簪的姿势,凝固在原地。


    森冷黏腻的语调在耳边响起,如毒蛇吐信,夹杂着一声贪婪的喟叹:“我果然没有看错”


    “只要吃了你我何愁胜不了她?”


    什么意思?


    头颅开始不受控制地向后转动,他竭力抵抗这股不属于自己的意志,终是徒劳。


    玉簪“砰”地滑落,玉兰机关弹开,毒药溅了一地。幻妖动作一顿,恰在这时,血红的月亮被一道人影遮住。


    之后,炽烈的剑气劈下,另一轮明月升起。


    杜知津眸色沉冷,剑尖纹丝不动。


    “放开他。”


    幻妖凶相毕露,瞬间被她激起怒火:“就凭你?偿命来——”语毕,数道黑气自它周身冒*出,变幻成醒月的模样刺向后方,连带起的灼灼剑气都分毫不差。醒月被这些仿造品触怒,在她手中嗡鸣不止,杜知津心领神会,两指捏诀一式剑起,纯白的流光自她指尖迸发,直直刺穿袭来的黑气。


    霎时,血花四溅,幻妖发出尖厉的嘶吼。


    流光却并未就此止步,在洞穿黑气的刹那骤然分裂,如天外陨星划破黑夜。幻妖狞笑一声并未躲闪,而是在剑光逼近的刹那以应见画为阻挡,


    嗡鸣忽然止住,剑气却没来得及消散,掀起了四散的乌发。


    应见画睁开眼,发现闪着寒芒的剑尖悬在自己额前。


    一步之遥。


    “把剑放下,不然我杀了他!”幻妖高声呵道。杜知津看了他一眼,当真把醒月抛到地上。


    “呵,没了剑的剑修。”它拎着应见画的衣领,向她展示自己随时可以掐死他,继续道,“我知道你们有种办法能够封住修为,赶紧的!别耍花招!”


    她照做。


    落在地上的醒月一寸寸黯淡下去,仿佛昭示着主人逐渐流失的修为。应见画想要出声提醒,奈何喉咙被幻妖禁锢,半点声音都发不出。


    他想提醒这是只蓄谋已久的幻妖,不能不防。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丢了剑封住修为,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我按你说的做了,接下来呢?”她问。


    幻妖冷笑一声,呵斥了她不断靠近的动作:“别动!”


    杜知津:“你在担心什么?我现在既无剑也无修为,根本奈何不了你。”


    “谁知道你们这些修士还有什么手段?我弟弟便是因为轻敌死在了你手里!”


    “你弟弟?”她皱着眉回忆一番,茅塞顿开,“那只‘灭魂火’的幻妖?确实有几分小聪明,可惜太弱了。”


    “不过你也别伤心。”说话间,她不知何时闪身到了幻妖背后,脚步轻如夜风。


    声音却铿锵有力:“因为,你们很快就能在黄泉相见了。”


    话音落下,炫目的白芒一闪而过,即便应见画看不到身后发生了什么,依然被剑身反射的血光刺了一下。


    修为被封,她没有那么多华丽的法术可使,全凭本能在挥剑,招招果决,不落下风。


    剑身相撞发出的金玉交戈声不绝于耳,纵使如此,幻妖也不曾放弃挟持他。它似乎断定了只要有他在杜知津就不敢放出全力,只用黑气与她缠斗,真身则一直守着他。


    这样下去不行。


    忽地,他看到墙角的阴影处冒出了一对狐狸耳朵,是绛尾。


    幻妖似乎并未察觉绛尾的到来,一心与杜知津搏斗,应见画知道机会来了。


    他朝他使了个眼神,示意自己脚边的玉簪能用。绛尾踌躇一瞬,对他点了点头。


    又是一阵锐利的剑风,幻妖的黑气抵挡不住,连带着它的真身也被逼退。绛尾看准时机,身形一跃,却在即将触碰到玉簪的时候被一只手扼住咽喉。


    刚才,是幻觉?!


    “呵,又一个送上门的。”幻妖缓缓转过身,冲杜知津露出挑衅的笑。


    “怎么,还要继续?”


    绛尾挣扎道:“恩人!恩人你不用管我!我唔!”话音未落,腹部遭受重击,于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应见画则是自很久之前,便开不了口。


    杜知津神色冷峻,看向幻妖的眼神不带一丝温度,仿佛在看死人。幻妖被她的目光惹怒,吼道:“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丧亲之痛,我必要你也尝一尝!”


    然而言犹未尽,一道赤红的剑光横空出世,刺向幻妖真身。杜知津眸光微动,便听到一阵高亢的男声:“道友,我来助你!”


    一前一后两股剑风同时袭向幻妖,它避之不及,不得不调动全部心神抵挡,自然顾不上人质。应见画趁隙抓着绛尾滚出战局,握着玉簪的手微微颤抖。


    玉簪变轻了,说明毒药耗尽了。


    莫名出现的男人出手敏捷,只是准头稍微差了那么一点,挥剑总是落空。不过好在有他分散幻妖的注意力,杜知津终于能给自己解封了。没了人质的威胁,她出手再无保留,招招带着凌冽的杀意,铺天盖地。


    渐渐的,男人发现自己是多余的,索性退出鏖战,和他们一起旁观。


    应见画从未见过这样的杜知津。


    在大多数时候,她安静而内敛,即便出手也干脆利落,追求一击毙命。


    但今天的杜知津很不一样。她似是被挑起了杀心,将醒月使得轻若无物,一势未平一势又起,层层叠叠的剑意如海潮涌出,裹挟着澎湃又汹涌的杀意。


    她生气了。


    完全不给对面反应的时间,纯白剑意爆发出来,掀起无数飞沙。幻妖被逼退数步,迅速改攻为守,左右格挡那快如流星的招式。


    属水的剑势。幻妖眸光一闪,心中有了对策。只见那煞黑气息缠上它的手臂,它的动作于是立刻利落起来,以雷霆之势破开攻势之源。


    杜知津闪身,就是这片刻的破绽被它抓住。幻妖怒喝一声,将黑气凝为刀刃,煞气暴涨,猎猎如焰。


    而杜知津只在它劈来的刹那轻轻一挑。幻妖只觉周遭忽然由秋入冬,天寒冰坚,手指无法屈伸,连呼吸的间隙都变得缓慢绵长。


    灰白苍穹,万籁俱寂,天凝地闭。


    应见画怔怔看向战局中心的人。


    她挥出最后一剑,眼睫覆上寒霜。


    第45章 同门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


    又是重若千钧的一剑,幻妖堪堪躲过,脚下的土地接下这击,飞沙走石,裂出无数缝隙。


    幻妖全然不复最初的从容,一只胳膊在打斗中被斩断,伤口处源源不断往外冒着黑气。饶是如此,它也丝毫没有逃跑的想法,反而在怒吼之后四肢着地向着杜知津的方向全力冲刺。


    它整只妖呈现出诡异的姿态,头颅如一团混沌看不出形状,只能看到一双猩红无一丝眼白的眼睛。所过之处,墙角砖缝渗出黑色黏液,在月光下泛着磷火般的幽光;庭院前悬挂的灯笼无风自动,其中的烛火明明灭灭,又忽然在某个时刻一齐熄灭。


    视野彻底归于浓稠不化的黑暗,唯独月轮渗出淡淡的红光。绛尾本能地感到害怕,哆哆嗦嗦地问:“阿墨公子,恩人有危险,我们、我们要不要去帮忙?”


    不等应见画反驳,一旁的男人开口了:“危险?你们去了才是真的危险。”


    暗夜之中,应见画看不清男人的面容,只隐约看到一个负剑的轮廓。男人身量很高,穿着宽袍广袖,腰间似乎别着什么。


    察觉到两道视线在打量自己,他抱了抱拳:“在下等闲山赵终乾,幸会。”


    他也是等闲山的修士?应见画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仍然保持警惕,并未搭话,只听着绛尾和他互报家门:“我叫绛尾。这位是阿墨公子,恩人姓木。”


    赵终乾又朝他和杜知津的方向拱了拱手。绛尾急忙道:“赵仙长,可否请您上阵助我恩人一臂之力?她”“欸,此话差矣。”赵终乾打断了绛尾的求助,摆摆手道,“对付幻妖,木道友一人足矣。”


    仿佛印证他的话,夜幕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凄厉惨叫。三人暂停对话,将目光投向战局中心。


    杜知津半蹲在地上,头颅微低,束发的簪子不知何时遗失了,此时一头长发瀑布般散在肩上。


    应见画心中一沉,刚要上前却被赵终乾制止。


    摇了摇头,示意他看地上。


    地上?


    他不明所以地投去一瞥,瞳孔骤然紧缩。


    因打斗而四分五裂的路上,倒着一团形容可怖的奇怪东西,仅能靠衣物分辨哪里是头、哪里是四肢。在这只怪物胸膛的部位,插着一把只剩剑柄的剑。


    赵终乾喃喃:“幻妖居然没有原形非妖非鬼亦非魔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似乎听到了他的呢喃,幻妖嘴里发出一阵古怪的叫声,杜知津皱着眉又把剑送进去一寸,它才勉强成句,声音缥缈:“想知道?想知道就靠过来吧,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当心!别中了它的计!”赵终乾一把拉住听了这话后眼神明显不对的绛尾,同时高声提醒应见画,“此妖最擅幻术。”


    应见画点点头,他走到杜知津身边,问出了他最在意的那个问题:“为什么是我?”


    幻妖在他接近的瞬间试图挣扎,但醒月坚如磐石,它根本动不了。


    杜知津:“老实点。”


    “呵,为什么是你?真是天真啊你们以为,我的目标只有他吗?错了,我要整座宛泽城陪葬!!”


    随着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咆哮,一股强劲的狂风从它体内升起,裹挟着砂砾与腐叶,在半空凝结成巨大的漩涡。


    几人衣衫猎猎,绛尾脚步不稳,险些被吸进旋涡。旋涡越来越大,依稀可见里面的惨状:拔舌、铁树、孽镜、蒸笼竟是十八层地狱。


    幻妖的狂笑仍在继续:“这座城的人统统下地狱吧!地狱尚有刑满,而在我的幻境之中,你们永远别想逃离!都去死吧!”


    话音落下,旋涡中心红光一闪,陡然变大,仿佛要将天地吞噬。幻妖满意地看着这一切,耐心等待着它的世界降临。


    然后、然后它便看到旋涡像是漏气一般,不仅没有变大,反而越缩越小、越缩越小,最后变得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这、这不可能!我的幻境怎么会”“你以为,把你当成目标的,只有我们吗?”杜知津有些恶趣味地将幻妖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它。她拔.出醒月,沾着黑色粘液的利刃指向不远处的屋檐:“听过抱朴真人吗?”


    应见画循着方向看去。巨大的血月下,钧老独坐屋檐,玄铁面具在夜色里泛着森冷的光。


    “抱朴真人居然是抱朴真人!传说真人极擅锻造,一根‘定海’能无视法则凝固世间万物!”赵终乾惊道。


    钧老足尖一点,掠至他们身前。听完赵终乾的话,她很是嫌弃地把醉岚抛还杜知津:“听听,外人都晓得的道理,偏你不信,硬要拿两把破铜烂铁,一点也不好使。如果定海在,我能让这只小幻妖蹦跶到现在?”


    醉岚生平第一次遭人嫌弃,可惜对面是主人也惹不起的前辈,只好无声哭泣。


    杜知津原本还想替自家本命剑打抱不平,余光瞥到应见画一动不动地看着幻妖,眉头微皱。


    阿墨从刚才开始就有些奇怪。


    具体哪里奇怪她也说不上来,只隐约感到不安。她看到他向前走了一步,依然与幻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明明没有开口,什么也没做,幻妖却突然兴奋起来:“哈哈!哈哈哈!你们这群自诩正义的家伙却连自己身边的噗!”


    幻妖睁着没有眼白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胸前的剑尖。


    醉岚自后刺穿了它的身体。


    绛尾怔怔看着眼前这一幕,似乎不明白杜知津为什么忽然动手。钧老摇摇头,叹道:“你不该现在就杀了它。”


    “我不喜欢听废话。”她道。


    衣摆被幻妖的血溅上,应见画后退几步,与她目光交汇。


    那一瞬间,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


    “我追踪此妖已久,一路跟着它从东海到西丘再到宛泽城。我还纳闷它为什么偏要千里迢迢来这地方呢,原来是为了报仇。唉,若它是个人,我倒要敬一声忠义。可惜蛇鼠一窝,纵使被杀也是替天行道。”赵终乾叹道。


    杜知津:“倒也不全是。听你说的话,它一路跋涉,恐怕就是在挑选。挑选一座能够吃掉的城,然后再趁月圆夜实力大增,与我决战。”


    一听这话,赵终乾就乐了,语气中颇有几分不顾妖死活的幸灾乐祸:“可惜它看走眼了。宛泽城之所以没有大妖能被它吃掉,是因为有钧老在。对了,还不知道木道友你出身哪门哪派,竟有如此实力。”


    这下不止应见画,连绛尾看他的眼神都带了几分古怪。


    不知道她出身哪门哪派?可她分明也是——


    “等闲山。”


    “噗——咳咳!”


    应见画早有预料,在赵终乾喝茶时便不动声色地挪了位置,防得就是他听说真相后面露不雅。果然,赵终乾喷茶了。


    他接过绛尾好心递上的手帕道了声谢,再次面对杜知津时未免有些尴尬。杜知津浑然不觉,回忆了一下他的表现,点评:“身手稚嫩,拔剑的动作也不够利落入门多久了?筑基了吗?你师尊是——”


    “额、这个,那个木师姐,您慢点问。”一句话的功夫,杜知津便晋升为木师姐。杜知津想了想,正犹豫要不要把自己的真名告知,毕竟是同门。抬眼,便看到应见画朝她摇了摇头。


    未必是同门。


    至于他为什么知道?当然是因为——


    【小赵别装啦,就你那三脚猫功夫,乖乖躲在师姐身后吧!】


    【师姐师弟,天生一对!可惜你是假的,所以我还是占舟舟阿墨。】


    经过昨晚那一阵错乱之后,他脑中的东西似乎恢复了正常,时不时便会冒出一两句。


    是的,他已经知道这东西不是妖了。比起妖,或许它更像一种指引。


    一种,天道的指引。


    他思索时,杜知津还在坚持不懈地追问赵终乾,她是出于“他乡遇故知”的好意,想要和同门多寒暄寒暄,赵终乾要面对的则复杂多了。


    “话说,你跟了这只幻妖这么久,居然一直没找到机会除掉它?”


    终于,他再也忍受不了杜知津无意间的“羞辱”,哭丧着脸坦白:“我根本不是亲传弟子。”


    杜知津安慰他:“没关系,外门弟子也很厉害了!我认识一位师妹,她也是外门弟子,五年就筑基了,需要我介绍你们认识让她传授一下经验吗?”


    “我、我也不是外门弟子。”他小小声道。


    杜知津歪了歪头,面露不解:“啊,难道还有隐藏弟子我不知道?”


    赵终乾涨红了脸,一咬牙豁出去了:“其实、其实我是编外弟子!”


    “编外弟子?”


    她不解,绛尾也不解。赵终乾张了张嘴,怎么也不好意思把真相说出口。


    还是应见画喝完茶,好心给他们解释:“编外的意思就是,他编的。”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


    第46章 自由


    ◎绛尾,你谁都不欠,你自由了。◎


    话音落下,整间屋子有一瞬的寂静。


    赵终乾羞愤欲死,绛尾似懂非懂,杜知津大为震撼。


    “原来还能这样。那我是不是也能自封个真人?取什么道号呢”


    她越说,赵终乾的脸色越红,几乎要滴出血来。绛尾大概是在座最有同理心的一位(明明他是妖啊),非常体贴地把话题翻过去:“虽然过程有些曲折,但、但有惊无险,幻妖的计谋没有得逞。我们,额,应该庆祝、庆祝一下?”


    他微微颤抖地举起手,酒杯中的液体随之摇晃,任谁都看得出他的不自在。


    杜知津左看右看,见其他人都没有搭理的意思,猛地举起酒杯和他碰了碰:“小红说的对,是该庆祝一下。”


    听到这句话,赵终乾如梦初醒,重新变得豪情万丈:“好!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一张红木桌坐满了四人,三只酒杯高高举起,唯独缺了一角。


    杜知津朝无动于衷的应见画挤眉弄眼,低声催促:“阿墨,三缺一!”


    应见画:“我不想喝酒。”更不想和莫名其妙的人喝酒。绛尾也就算了,好歹相处了许多天。这个冒牌师弟又是哪根葱?她到底有多少cp啊!


    不知不觉,他居然也学会了这个怪异的词,并且很快运用到实际中。


    比如杜知津和赵终乾的cp,似乎就叫“金钱”。


    听起来一股铜臭味,难怪走不长远。


    他暗自评价道,眼前突然多出来一樽半满的酒杯。将酒杯递到他面前的,正是杜知津。


    察觉到他的视线,她冲他讨好地笑笑,又将酒杯往前伸了伸。


    是看出了他心神不宁,想借此缓解吗?


    喉间涌起复杂的情绪,他咽了咽,想把它们咽下去。


    见应见画终于肯接过酒杯,绛尾一颗忐忑的心总算落回肚腹。他朝杜知津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对方回以点头。


    “都别愣着了快喝!我早就听闻宛泽城桂酒的大名,今日一尝,果然名不虚传!”赵终乾豪饮一口,惊叹不已,又喊小二上了一壶。


    绛尾大概是第一次喝这种酒,一开始只敢小口啜饮,尝到甜头后胆大不少,捧着酒杯就没离手。


    再看杜知津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一口酒一粒花生米,望着窗外的宛泽微微出神。


    感应到他在看她,她回过头,指了指他的酒杯,无声开口。


    好喝。


    好喝?


    他低头看一眼酒杯中清澈的液体,小心翼翼抿了一口。


    这股味道是他怔忪抬首,对上她含笑的一双眼。


    酒杯里装的,是水。


    ————


    “唉,宛泽城风景虽好,可惜不能久留。”


    推杯换盏间,赵终乾兴许是醉了,抱着空酒壶开始长吁短叹。原本,以杜知津的情商和应见画的智商,他的话注定得不到回应。但偏偏在场还有个绛尾,而他是一只致力于捧哏的狐妖。


    绛尾:“赵公子何处此言?”


    赵终乾重重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杜知津身上,充满艳羡:“家中并不支持我寻仙问道,一直以来多有阻挠,这次更是以命相逼,扬言我若是不回去,就会气死我家老爷子。木师姐,你也一定深有体会吧?这种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悲愤与不公!”


    杜知津眨眨眼,指着自己:“我?额,好像没有。”


    于是赵终乾眼里的羡慕更浓了,一拍桌案,义愤填膺:“看看!看看!先有开明的父母,再有成功的儿女。父母如果不”“从出生起我就没见过父母,我是被遗弃的。”


    她掰开一颗硕大的核桃,轻车熟路地挑出核桃仁,一半给应见画,一半给她自己。宛泽城的核桃是从西域来的,个头大果仁甜,她很喜欢。


    “哎?怎么不说话了?”半晌,她反应过来,挠挠脸试图弥补,“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小红也没见过他父母。”


    绛尾赞同地点了点头。


    她又看向应见画:“阿墨七岁起就一个人生活了。”


    应见画没说话,但他云淡风轻的表情,和在场其他两个孤儿一模一样。


    赵终乾顿时感到如坐针毡。


    天尊!他刚才都说了啥啊!对一群孤儿抱怨自己家庭不幸?


    赵终乾只觉一股巨大的愧疚如潮水将他包裹。他伸出手臂,想拍一拍杜知津进行肢体上的安慰,然而手掌还没落下,就被应见画的视线逼退


    这个拍不了,换一个。


    于是他将目标改为应见画。但步子刚迈出去,后背的寒毛忽然齐刷刷竖起。


    杜知津:盯——


    原来这个也拍不了!


    最后,赵终乾只能对绛尾抒发自己的歉意:“对不住啊小红,我并非有意提起你的伤心事。”


    “没、没关系的”绛尾连连摆手,不明白赵终乾为什么只对他一只妖道歉。


    明明也提到恩人和阿墨公子了呀。


    “所以,你接下来要去琉璃京?”


    听完赵终乾的自述后,杜知津从碗里抬起头,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


    应见画握着竹箸的手一抖。


    琉璃京


    赵终乾:“对。我家在京中略有几分薄资,师姐你要是想去琉璃京游玩,一定要让我尽地主之谊啊!”


    闻言,杜知津撑着腮,陷入了短暂的思考。她尝试用目光询问应见画,被他避开。


    “那就有劳了。你准备何时启程?”她问。


    赵终乾一听有戏,眼睛登时亮了:“自然是越快越好!太好了,有师姐在,定要让我那冥顽不灵的父亲看看何为‘天人之姿’!”


    他说得高兴,正畅想着回家后如何说服老父同意他继续寻仙问道,丝毫未察觉唯一的捧哏也陷入了沉默。


    酒足饭饱,几人各回房间。赵终乾财大气粗,不仅包了酒食,顺便给他们一人订了一间天字号。这次绛尾的房间没有和他们隔开,就在不远的地方。


    杜知津原本跟在应见画后面想问他一些事情,应见画却把她拒之门外。


    他朝她身后使了个眼神,示意有人。她疑惑地转过身,在看到来人是绛尾时着实惊讶了一番。


    “小红?你找我有事?”


    绛尾点点头,独自面对她时仍有几分拘谨,声音渐渐小了:“恩人我、我或许要在这同你分开了。”


    杜知津愕然:“怎么突然说起这事?我还以为你要再考虑考虑。”


    对于绛尾的离开,她内心早有预料。先不说一个修士带只妖上路时何等怪异,单单她这个人来说,她就不习惯与人为伍。


    下山的这些年,她独来独往惯了,多个人多份不自在。至于为什么和阿墨在一起不会不舒服她还没来得及细想,这个念头便如流水般滑过,取而代之的是绛尾接下来的话。


    “其实我早就有想法了,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在这待了几天后我发现,宛泽城很好,这里有许多商队,大家并不会过分关注我一个外人。这里还有霍青姑娘、钧老,我如果遇上难事,也算有几个熟人。再者阿墨公子说我可以试着学一下唱戏,我虽然没什么天赋,但对这个确实有些兴趣,加上宛泽城汇聚了各房名戏班子总、总之,我决定留在宛泽城了!”末尾的几个字他几乎是用喊的,说完也根本不敢睁眼看杜知津的表情。


    他怎么那么自私恩没报完就决定走掉恩人一定会以为他厚颜无耻以德报怨吧


    可,想象中的训斥并未降临。他惴惴不安地等了片刻,发现、发现杜知津笑了。


    恩人在笑什么?


    他懵懂地看过去,看到一双安静的眸子。


    平和得,如风止后的湖面。


    “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杜知津道,“说明你终于有了对未来的思考,说明你终于放下了过去。”


    “绛尾,这便是我救你的意义。”


    救他的,意义?


    他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不明白。心像被发芽的柳条抽了一下,一股怪异的感觉转瞬即逝。不等他深究这种温暖意味着什么,她又开口了。


    “你仍然觉得不曾将恩情还清、有愧于我吗?”


    闻言,他猛地点点头,刚要情真意切地称颂一番,手心忽然被塞了一样东西。


    低头一看,是很久之前他亲手做了、送她的剑穗。


    她重新把剑穗拿走,挂在醒月的末尾,扬唇冲他道:“好了,现在还清了。”


    “绛尾,你谁都不欠,你自由了。”


    自由。


    他自由了。


    看到他无声落泪的模样,杜知津顿时慌了:“哎哎哎?你怎么哭了?我我我我没带手帕在身上啊!你等等,我借一条。阿墨!阿墨!”


    这似曾相识的画面,真是糟糕!


    “阿墨你开开门啊”几个字还未出口,绛尾已经自己擦干了泪水。


    他的脸上犹有泪痕,一双眼睛却前所未有的明亮,仿佛一株即将枯萎的绿树重新焕发了生机。


    他退后两步,郑重地向她行了一个礼。杜知津隐约记得,这是妖族很庄重的一个礼仪。


    她忽然也变得不自在了。


    “恩人。此去一别,后会有期。”


    她怔了刹那,也笑了。


    “后会有期。”


    第47章 宝剑


    ◎还是老老实实回家继承家产吧◎


    一墙之隔,应见画将外面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当听到脚步声靠近时,他立刻端正了坐姿,做出一副认真读书的样子。


    杜知津:“阿墨,书拿反了哦。”


    应见画:“咳,方才,绛尾特意和你说了什么?”


    杜知津没有隐瞒,把绛尾的去意和他说了一遍。他抿抿唇,胸口有些沉闷:“我说的那番话,没有要赶他走的意思。”


    虽然他的确曾威胁过绛尾,要求其离开。但那是在并不熟识的时候,经过幻妖一事,他对绛尾已经改观了。


    见他一脸怅然若失,杜知津安慰道:“我知道,绛尾也知道,是他主动提出想留在宛泽城的。日后你若是想念他,我们可以回来看看。”


    “谁、谁会想他了?”应见画慌张地翻过一页,然后发现,书还是倒的。


    他彻底放弃了用书做伪装,眼睫微微下垂遮住眸中情绪,声音很轻:“你是因为他是妖,才让他离开的吗?”


    杜知津一怔。


    她思考了一会,以为是自己的话有歧义,换了种更直白的说法:“阿墨你是不是听错了?离开是绛尾自己的主意,无关你也无关我。”


    “妖也有好坏之分。我应当同你说过,我只杀恶妖。至于那些能和普通人和平相处的妖,他们把人当人,我便也把他们当人。”


    “那,在你心里,什么样的妖才算恶妖?”他追问。


    杜知津不解地看他一眼,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对这个问题感兴趣,但还是如实告知:“巧言令色、杀人放火、逞凶肆虐者。”


    “恶人如此,自有律法惩治。恶妖如此,却因身怀异术跳脱人法之外。天下修士当以降妖除魔、扶正祛邪为己任,我身为等闲山弟子,义不容辞。”


    她自认为这套说辞无任何不妥之处,毕竟这可是她背了几百遍的门规里的内容,任谁听了不赞一句“道友大义”。


    可应见画没有。非但没有称赞,甚至脸色更差了。


    她将其归结为昨夜受了惊吓,一时还没有缓过来,索性不再打扰准备让他好好休息。见她要走,应见画怔怔然再度出声:“等等,你之前说有话要同我讲,是何事?”


    “啊,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她道,“只是想提醒你,幻妖之言不可信。它最擅长搬弄是非,通过幻术让人心神不宁。彼时它气数将尽,因痛恨你我,自然会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好让我们之间心生嫌隙。总之,你不必把它的话放在心上。”


    应见画无声地将手攥成拳,又缓缓放开:“我明白了。所以当初你杀它,也是因为”“因为我不喜欢听废话。”


    她顿了顿,又说:“况且身边之人如何,我自有眼睛会去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又没说出口。杜知津耐心等了片刻,见他一言不发,关上门走了。


    在她走后,应见画对着窗外的夜色,沉默不语。


    那夜之后,月亮恢复皎洁无垢,新夜清辉,如霜照水。


    但胸膛里的那颗,为什么隐隐感到失落?


    ————


    筑基之后,人不必饮食、不必入眠,谓之辟谷、坐忘。杜知津从小就有馋嘴的毛病,师尊也不管,所以时至今日也戒不了三餐。但她确实不用睡觉,从前在武陵村是出于养伤的需要不得不睡,自从伤好之后,每逢夜晚她都打坐调息,床只是摆设。


    这就导致门外一有动静她就立刻察觉了。


    这个脚步赵终乾?


    念头刚一冒出,便听到门外有人小声喊:“师姐、师姐,师姐你睡了吗?”


    杜知津拉开门:“没。”瞥到他脸上不正常的酡红,她犹豫几秒,还是选择邀人进来,“坐吧。”


    “哦哦,好的师姐。”赵终乾晕晕乎乎地脱了鞋,踩着一双纯白的足衣“哒哒哒”进了屋。杜知津暗自思忖。


    有入室脱鞋的习惯这个便宜师弟非富即贵啊。


    “找我有事?”她替他斟了一杯清茶,很满意自己日益精进的泡茶手艺。


    紧接着便传来赵终乾有些嫌弃的声音:“噗!好涩的茶,没泡开吗?”


    杜知津:“”


    杜知津悄悄把茶包扔了回去。


    便宜师弟什么的,她最讨厌了。


    “不对,我来是有正事的。”他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满眼希冀地看着她,“师姐,您收徒吗?”


    闻言,杜知津突然挪了挪身子,仿佛椅子上有针扎她,把“如坐针毡”演绎得淋漓尽致。赵终乾不解:“怎么了师姐?要不我们站着说话?”


    “呃——这倒和站着还是坐着没关系。”她挠挠脸,又挠挠头,做完一万个动作后才憋出一句话,“我、我水平有限,暂时、暂时收不了徒。”


    其实水平有限的另有其人,是谁呢?好难猜啊。


    赵终乾显然没有领会她的弦外之意,仍然睁着一双大眼,无比真诚地看着她:“师姐不宜妄自菲薄!那日的英姿我们有目共睹!说是天人下凡也不为过!一双剑舞得造微入妙、神乎其技,实在是”


    他越说,杜知津拒绝的话越不好出口,总不能直言“你没有那个修行的天赋还是老老实实回家继承家产吧”!


    但话又说回来,当初她明明不被众人看好,谁能想到她竟与修行有缘呢?


    抱着隐秘的同情心,她决定带赵终乾试一试。


    “你的剑带在身上吗?”


    “啊?”他愣了愣,然后疯狂点头,“在!就放在房间里,师姐你等我去拿。”


    杜知津颔首:“好,你先回去拿剑,稍后我们在客栈楼下汇合。”


    “是!!”


    半柱香后,杜知津等来了赵终乾。


    和他珠光宝气的佩剑?


    恕她眼拙,要不是赵终乾自我介绍说这把剑叫“横秋”,她还真看不出来这是剑修的剑。


    剑鞘镶满宝石,珠辉玉丽,光华夺目。横秋出现的瞬间,她立刻感受到了两把本*命剑的不满


    家里就这条件,不能到处攀比!


    她默默把更跳脱的醒月收了回去,换醉岚握在手里。


    她欲言又止:“你这平常带着不重吗?”


    赵终乾:“重啊!我还纳闷师姐你们是怎么做到随身携带的,别在背后不坠得慌吗?”


    杜知津:“筑基之后剑随心念,一般收在识海里,不用随身背着。至于筑基之前,通常来讲,剑鞘越朴素越好,轻便为主。”


    赵终乾恍然大悟,当场就要弃了他那金光闪闪的剑鞘:“师姐,我悟了!大道至简,原来如此!”


    被他用充满崇拜的眼神盯着,杜知津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你之前师从何处?”


    她在等闲山十年,从未听说过有剑修给剑鞘镶宝石的。


    赵终乾语气迷茫,看起来有些手足无措:“我父亲请了鼎鼎有名的天水真人为我点化,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杜知津哑然。


    “天水真人已经三十年不曾出关了。”


    那么,赵父请的天水真人又是谁?以及,他知不知道自己给儿子请的是假货?


    显然,赵终乾也想到了这点。少年挺直的脊背瞬间松垮,如果他有尾巴,此刻肯定已经恹恹耸拉在地上。


    犹豫半晌,他开口:“我我是家中独子,父亲一直希望我能子承父业,继承家产。”


    “幼时起,他便请遍天下名师,教我六艺,诲以五经。但我不喜欢那些,我不喜欢和那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打交道,不喜欢文绉绉的谈吐和礼节!我向往江湖,向往快意恩仇以武会友,师姐,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学那些东西是救不了百姓救不了天下的!只有武,直白的暴力的武能够惩恶扬善匡扶天下!”谈至激奋处,他欲拔剑助兴,却发现宝剑被剑鞘所累,卡在半途。


    他的心火一下熄灭了,声音不自觉低沉下去,苦笑道:“或许我就像这把剑一样。永远出不了鞘。”


    杜知津摇摇头。她的手覆在他手背上,温暖而有力。


    “不是的。只要你足够强大,任何力量都不能阻止你显露锋芒。”


    在赵终乾惊讶的目光中,她带着他的手,轻易地拔.出剑。


    顺利得没有一丝阻滞,利刃破空的声音是那么悦耳、那么动听。


    仿佛这把剑,是长在她手上的。


    杜知津注视着他,眼神中如有明火。


    师尊当时,也是这么看她的吗?


    原来看着一个注定会撞南墙的固执之人飞蛾扑火,真的会忍不住伸以援手。


    那么师尊,您又为何留下一句“因为是我”?


    她不明白。但她想,或许她能从赵终乾身上窥得几分师尊的良苦用心。


    所以,她握住了赵终乾的剑。


    应见画是被脑中怪声吵醒的。


    什么“互诉衷肠”“彻夜交心”“手把手教学”诸如此类。不用想,肯定是它又嗑上了。


    每到这时,应见画就会怀疑这玩意真的是天道指引吗?天道整天闲着没事尽关注杜知津了?难道她是天道之女?


    不知不觉,他又把话本子和现实混为一谈。他摇了摇头,试图把乱七八糟的思绪撇开,推开门发现绛尾正徘徊在杜知津屋外。


    “?怎么不敲门?”他问。


    绛尾启唇欲言又止,他心中愈发不解,大步走过去敲了敲门:“醒了吗?”


    门内没有回应。


    困意褪去,结合刚才听到的“彻夜”,应见画眯了眯眼。


    该不会


    “唔早上好啊,阿墨公子,小红。”


    “吱呀”一声,门开了。只见赵终乾睡眼惺忪、衣襟松垮,未穿鞋只着足衣便出来了。


    他揉揉眼睛,朝屋内指了指:“师姐还在休息,你们找她有事?”


    第48章 危机


    ◎“我睡不着。”◎


    此情此景,绛尾不禁回忆起某个夜晚。


    睫毛上下忽闪,他伸出两根手指扯了扯应见画的袖子,弱弱道:“也许、是有什么误会”


    赵终乾:“误会?没有啊,我和师姐操.练了一晚上呢!”


    绛尾:“是、是吗,想必一定很渴吧?我去找小二添壶水”


    匆忙下楼的途中,他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原来当初阿墨公子看他,是这种心理啊!


    应见画不知道绛尾正对他肃然起敬。越过赵终乾,他看到杜知津直愣愣坐在榻边,双眼倒是睁着,不过其中有几分清明,只有她自个知晓。


    他一眼便看出,她这是昨晚的酒劲上来了。真是的,分明之前赌咒说过不再喝酒,她一个修道之人,竟如此轻薄反复!


    于是杜知津好不容易克服了眼前眩晕,一抬头,便瞄到应见画微蹙的眉头。


    这下彻底酒醒了。


    “阿墨”她张嘴欲解释,对方却只留给她一个绷直的背影。


    还有瞪眼。


    片刻后,就在她以为应见画定要小小生气一场,开始琢磨该如何赔礼道歉时,人回来了。


    手上还端了两碗黑乎乎的醒酒汤。


    赵终乾凑近闻了闻,面露苦色:“阿墨公子,这是何物?”


    应见画淡淡道:“毒药。”


    赵终乾一噎:“额我该笑吗?”


    应见画:“呵。”


    杜知津:“是醒酒汤,快喝吧。”说完身先士卒,将醒酒汤一饮而尽。


    醒酒汤似乎蕴含了厨子的情绪,三分苦三分酸四分辛辣,总之,味道十分不妙。喝下的瞬间,五官不自觉皱到一起,舌头更是像被打了一拳,难言的怪味直冲天灵盖。


    杜知津说不出话来,眼角被逼出泪花,可怜兮兮地看向应见画。


    应见画轻哼一声,从随身携带的药囊里捻出一小条山楂,放到她手心。


    山楂的酸甜味掩盖了嘴里的苦涩。她长吁一口气,眼眸弯起细微的弧度,蹭了蹭他未收回的手指,仿佛在说。


    别生气啦。


    指尖相触的刹那,他立刻移开脸,被日光照耀的那侧耳垂却微微泛红。


    半晌,他收回手,毫无说服力地开口:“下不为例。”


    她笑笑,轻轻点了点头。


    赵终乾也被醒酒汤苦到,舌头苦兮兮地伸着,说话含混不清:“阿墨公纸泥孩油三杂闷(阿墨公子,你还有山楂吗)。”


    应见画不动声色地收回药囊,睁眼说瞎话:“没有。”


    “可素我明明看见泥孩油!”“说了没有就是没有,良药苦口。”


    一直到绛尾带着壶清茶回来,赵终乾嘴里的苦味才得到缓解。


    舌头总算恢复知觉,说话也正常了。他逮住绛尾问:“小红,你有没有觉得,阿墨公子对我有意见?”


    对他有意见?


    绛尾摇摇头,犹豫道:“阿墨公子他性格比较冷淡,对谁都这样,并非针对你一人。”


    赵终乾:“可他对师姐就不一样啊。难道,阿墨公子是个慕强之人?”


    这话要怎么接不等绛尾出声,赵终乾一拍桌案,自己拿定了主意:“是了!师姐不仅武艺高强,为人处世方面也很值得我学习!我当勉力,择其善者而从之。”


    “啊嗯!”虽然不知道他从何得出这个结论,但绛尾觉得他说的没错,恩人身上确实有很多优点值得学习!


    于是接下来的半日,赵终乾便如雏鸟缠着母亲,寸步不离地跟在杜知津周围,叽叽喳喳问个没完:


    “师姐师姐,我们这是要去哪?”“师姐师姐,街头那人会喷火是真的假的?”“师姐师姐,你和天水真人见过面吗?他长什么样?是不是胡须又白又长?”“师姐”


    应见画被他烦得头脑发昏,一开口,也喊成了师姐。


    “师你能不能让他消停会?”


    杜知津看向赵终乾,后者立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表示自己会乖乖听话。


    然而就在应见画和店铺掌柜讨价还价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出了声:“师姐,你手头很拮据吗?”


    杜知津想说其实也没有那么拮据,讲价纯属应见画的个人爱好。转念想到赵终乾那金灿灿的剑鞘,话到嘴边改了口:“嗯,在存钱。”


    “这样啊师姐你别担心,我有办法!”语毕,他朝掌柜挥挥手,豪气地拍出一张庄票,“掌柜的,你们这是认瑞丰庄还是同裕庄?”


    掌柜拱了拱手,道:“客官,我们小本生意,认同裕庄方便些。”


    赵终乾颔首,将原本的庄票放回去,在金丝暗绣的锦囊中挑挑拣拣一番,终于挑出一张同裕庄的庄票:“喏,都记我账上。”


    “好嘞!”得了位大主顾,掌柜笑若菊花,更卖力地向应见画推销。赵终乾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展示自己的机会,眼巴巴地看向杜知津,满眼写着“夸夸我夸夸我”。


    杜知津觉得他的表情很像红花家的阿黄,尤其赵终乾一头乌发保养得当,油光水滑,惹人伸手欲抚。


    但她还是按捺住了,凭借修道十年的自持忍住了那股蠢蠢欲动。


    没得到预料中的反馈,赵终乾一脸失落,唇角微抿,小心翼翼中带着几分委屈:“师姐我有哪里做错了?”


    这副表情也很像阿黄。她想,面上却并未表现出来:“没有。你的心是好的,只是我们可能不太需要。”


    不需要?


    循着她的目光,赵终乾望到了应见画的背影。


    他手上只有一匹青色的布,瞧得仔细,连边边角角都不放过。


    他不解:“阿墨公子在看什么?”


    杜知津:“在猜测哪种布匹在琉璃京更时兴。”


    闻言,赵终乾越发好奇:“这也是能猜到的吗?宛泽城到琉璃京可是要走上十数日,莫非他也像师姐一样,身怀异术?”


    杜知津摇头否认,语气里含着几许不易察觉的骄傲:“他没有。但,他就是能从平常的细节里窥得不寻常之处。”


    或许是路人的一句无心之言,或许是往来商人表情的差异,又或许是戏班子某日换了折子这些随处可见却极容易被忽视的细节,落到应见画眼底统统变成了一种指向。


    衣食住行、柴米油盐,这些辟谷坐忘的修真者无需考虑的事宜也是一种修炼。而应见画当之无愧,是这场修炼里的佼佼者。


    “可,猜到哪种布料时兴又有何用呢?”他继续问。


    杜知津:“然后就可以低买高卖了啊,阿墨说这叫赚差价。”


    赵终乾连忙道:“不用那么麻烦!师姐,我有钱!你如果想要,我都可以给你!就当、就当我交的束脩了!”


    他表情真诚,语气诚恳,说着就要解下自己满满当当的锦囊。杜知津拒绝:“我不能收你的钱。无功不受禄,否则会乱因果。”


    再次被拒,赵终乾倒没有第一次被拒绝那么沮丧。但他看着杜知津和应见画的背影,有了新的疑惑。


    师姐和他,不算乱因果吗?


    应见画一面敷衍掌柜,一面听着二人的对话。听到“你如果想要,我都可以给你”时,他下手一重,险些将布匹勾出丝来。


    “就这匹吧。”他没了再挑拣的心思,草草买下。离开布庄后,赵终乾要去酒铺买桂酒,三人便剩下他和杜知津。


    杜知津很自然地把那匹布放到了马车上,见他只买了一匹,颇有些稀奇:“那家布庄料子很差吗?”


    他摇头:“没有,这匹布不是拿来卖的。我想了想,琉璃京应当不差什么,买了也卖不出去。”


    就算他精挑细选,最后赚了百两千两。可只要赵终乾动动手指,多少钱拿不出来呢?


    与他相比,自己究竟是穷乡僻壤出来的,一文钱都斤斤计较,寒酸极了。


    可他又不愿在杜知津面前露怯,一来二去,便又生起了无名闷气。


    杜知津,赵终乾,金钱cp之前他还嘲笑这个名字充满铜臭味,过了一天再看,竟是他多余了。


    是啊,她原本是不被身外之物所累的世外仙人,两把剑在手便不愁花销。唯一过过的苦日子,恐怕就是和自己在一起的这几个月了吧。


    他忽然觉得无地自容。或许和绛尾比起来,他才是真正的以怨报德。


    强行掺入她的因果,打乱她原有的生活轨迹,试图让她依赖自己可他能拿出手的东西太少了,医术?她强大到几乎不会受伤;容貌?绛尾的容颜远在他之上;性情?赵终乾与她志趣相投,侠义且慷慨。


    多番比较之下,他输得一败涂地。


    而根据脑子里那东西的发言,未来杜知津还会遇到许多人,他们皆是青年才俊、个中翘楚,容貌性情只会更好。


    那他有什么值得杜知津驻足的呢?


    他不知道。


    应见画很清楚,现在杜知津愿意在他身边停留,仅仅是因为那份“救命之恩”。当这份情谊消磨殆尽,他们之间还剩下什么?


    他开始惶恐。


    杜知津能察觉到应见画情绪不对,但她的注意力全被地图上闪烁的红点吸引,不得不暂时搁置。


    师尊留下的地图上共有七个红点,代表七只大妖。此前包括炎魔在内她已经除掉两只,还有一只则在她动手被自动消失了,加上宛泽城的幻妖,图上还剩下三只。


    其中一只出现在琉璃京。


    但这颗红点很不稳定,时隐时现。她试过多种方法,甚至特意跑去问了钧老,仍然一无所获。


    看来只能等到了琉璃京再做打算。


    杜知津收好地图,正准备打坐休息,忽然,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


    额,难道她门前有荆芥*?


    她自然听出门外的脚步声属于应见画,但她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应见画!


    少年青丝滑落,一身单薄衣裳,隐约可见玲珑锁骨,纤细腰肢。


    最重要的是,他睁着一双乌润的眼眸,唇角抿了又抿,抿出一道薄粉才吐出几个字:


    “我睡不着。”


    杜知津:哎?


    哎???!!!!


    【作者有话说】


    *荆芥,猫薄荷


    第49章 香气


    ◎恍惚中,她以为自己的心动了。◎


    睡不着?睡不着要怎么做?


    杜知津:“阿墨你随身携带的药囊里有没有安眠的草药?”


    说完她便感到一阵懊恼。要是有那种草药,他肯定不会来找自己呀!


    应见画眼皮抬了抬,似乎想瞪她一眼,但忍住了。他不自在地攥紧手臂,脸颊微微侧着没看她,睫羽轻轻垂下:“一个人睡冷。”


    “冷?”杜知津看了看自己身上半袖的短打,又看了看他一身单薄的青色纱衣,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病了?现在是三伏天,怎么会冷?”她担忧地问,尽是关切之语,应见画听了却觉难堪。


    都言话本不可信,如此蹩脚的借口,果然,还是赶紧离开为上。


    趁他的自尊心尚未完全溺毙,应见画转身欲走,又听杜知津喊道:“等等!”


    被叫住了。


    他身形一僵,羞赧与难堪褪去,取替的是另一种情绪。


    《霸道仙人》他只看了前几页,什么长夜漫漫孤枕难眠毛遂自荐至于后面发生了什么,他一概不知!


    虽说、虽说好歹也是个大夫,对男女之事并非全然无知。但、但真的要在今天,在这里吗?


    他几乎遗忘了自己为何而来,又是怀着怎样的决心与勇气敲开了杜知津的门。她的面容在他眸底一寸寸放大、清晰,近在咫尺。


    呼吸,停滞了。


    相识数月,应见画从未在心底评判过杜知津的外貌。一是于礼不该,二是报仇事大,他无心关注旁人的容貌。但此时此刻,她的脸距离他一步之遥,他忽然发觉,杜知津其实称得上一句“美人”。


    尽管眉毛没那么细长,但也平直茂密;眼眸并非当下时兴的凤眼杏眸,却也明亮澄澈;至于光滑白皙的肌肤?无稽之谈。她是剑修,风里来雨里去,肤色深些怎么了?要他说,这样的肌肤才康健,那些过分追求肤白的人才是病态


    杜知津停在他面前,见他久久没有回过神,唤道:“阿墨?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怎么好好的发起怔来了?


    应见画被她的声音唤回些神智,余光瞥到她开合的唇瓣,愣了愣。


    她的嘴唇略薄,唇色很淡,但不是医书里气虚的颜色,好像是传说中薄情的形状可人的品行怎么能从一张嘴判断呢?传闻最不可信,话本子尤甚。


    如此他似乎并不反感和杜知津亲近。


    “能听到。你,刚才想说什么?”他抿住唇,牙齿轻轻咬了一道,想让它的颜色更鲜艳些。


    因为他突然回忆起,绛尾唇色深,像鲜嫩的花儿,赵终乾伶牙俐齿、口舌灵活。和他们两个相比,自己这张嘴简直寡淡无味。


    早知道,早知道白天在胭脂铺里买点口脂了现在懊悔也无用,他暗暗记下,准备明天一早就去买。


    不知道是不是他咬唇的动作太明显,杜知津发现了,目光随之落在两瓣唇上:“嘴巴疼?”


    应见画:“无、无事”


    还好,没有说丑什么的


    “身为医者,阿墨,你更该多多关注自己的身体。”她嘱咐一句,又道,“我知道你今晚来是为的什么。”


    闻言,应见画的心重重一跳,险些窒息。


    她,知道了他的来意?


    那,她是何意?默认?许可?纵容还是——


    “醒月给你。”


    话音落下,一柄冰冷锋利的剑,杵在他们之间。


    应见画:“?”


    “???”


    杜知津:“下次想借醒月可以直说嘛,实在不行醉岚也可以一起借给你呀。”


    她很乐于助人的!


    “多谢。”他怔怔接过兴奋嗡鸣的醒月,怔怔道谢,然后怔怔转身。


    脑中一个激灵,他猛地回首。


    不对!他不是来借醒月的,他是来——


    “其实我从刚才就想问了。阿墨,你身上抹了什么呀,好香。”说完,她当着他的面狠狠嗅了一口,随后陷入思考,“有点像桂香,难道是昨晚喝的”“你闻错了,只是药香。”应见画打断她的话,斩钉截铁道。


    他不会告诉她,这香足足用了七味花草,而欲使留香长久,至少要浸泡一个时辰以上。


    他沐浴更衣、濯发染香站在她面前,只换来一把剑。


    足以说明,杜知津对他,毫无兴趣


    真是自作多情自讨苦吃自甘下贱。他深吸一口气,暗中唾弃自己一番,抱着醒月头也不回地走了。回屋前,他遇到了同样来找杜知津的赵终乾。


    赵终乾一眼锁定他怀里的醒月,语气不乏羡慕:“阿墨公子你也来找师姐练剑?师姐居然舍得把醒月借给你看来我还需努力!争取早日摸到醒月醉岚!”


    应见画根本没仔细听他说了什么,敷衍地点了点头便关上门。


    未点灯盏的漆黑室内,他沿着木门缓缓滑落。


    刚才他都做了什么?


    勾.引杜知津?还勾.引未遂?


    真是、真是


    他捂住自己的脸,久久未动。月色透过窗再透过他的指缝,照到一丝晶莹的痕迹。


    “师姐?接下来是哪招?”客栈外的一片空地上,赵终乾如约前来讨教。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师姐今晚好似有些心不在焉?


    视线屡屡往楼上飘,可楼上只有一扇扇关紧的窗子啊。


    听到他的话,杜知津收回目光,反手握住醉岚划出一道短促剑光。赵终乾拍手叫好,立刻抓着横秋琢磨起来。


    伴随着“呵嗬哈嘿”的音节,她的眼神再度停驻楼上。


    那是应见画的房间。他回屋没有点灯。


    是在害怕吗?她不觉得阿墨不想一个人睡是因为冷。他能照顾好自己,即便真的受了风寒也只会强撑着熬药自愈。


    此前他唯一一次睡不着敲她的房门,是在遭遇幻妖之后。


    那只幻妖比宛泽城的这只弱上许多,可他着实惊了,她陪了一夜才好转。今夜距离幻妖身死也才两日,或许她不该掉以轻心。


    丝丝缕缕的香气飘来,抚平了她微蹙的眉头。杜知津一愣,找寻一圈才发现,这股香味来源于她的手。


    触碰过应见画的那只手。


    思绪翻涌,她不禁忆起打开房门的那一瞬惊艳。


    月下轻纱,谪仙如画。


    恍惚中,她以为自己的心动了。


    手掌抚上心口,杜知津感受着它如常的律动,缓缓抬起头。


    寂夜无声,明月依旧。


    ————


    一行三人原本计划昨日启程,但赵终乾突然改了主意要在宛泽城多留一日,两人只好答应。


    杜知津猜测:“好像是收到了家里人的信,信上嘱咐了他办事吧。”


    边说,她边偷瞧身旁人的脸。因忧心应见画还没走出幻妖的阴影,她格外关注他的状态。


    然他神态如常,只眼角有轻微的粉痕,似在遮掩某种印子。


    应见画的话打断她继续思考:“他确实购置了许多东西。话说,他有向你透露过真实身份吗?”


    “嗯?身份?这倒没提过。但,大概也就是皇商大员之类吧。”她道,“你提醒我了,我该问问他家做什么的。”


    “若是皇亲国戚,说不定能找到门路阐明承端郡王的罪行。若只是富豪商贾,行事之前还得撇清干系,不然平白扯了他们家下水。”


    应见画本只想随意扯个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力,毕竟她的注视太过明显,而他还未释怀昨晚那件事。


    不曾想,这也与自己相关。


    “承端郡王已经过去了。杜知津,如果你去琉璃京是为了此事,我们现在便与赵终乾分道扬镳。”他道。


    曾经他不屑逃避,但如今他恐惧面对。


    或者说,恐惧被她发现自己的真面目,所以一旦涉及承端郡王,他就想缩回壳子。


    杜知津从善如流:“好,我不提了。但你别误会,我去琉璃京是因为地图上的大妖出现了,非去不可。”


    言罢,她摊开地图,指了指琉璃京附近的红点。


    应见画这才松了口气,旋即心情复杂地看着地图。


    很难说东窗事发和大妖,哪一个更令他畏惧。


    赵终乾出手阔绰,一气包了三辆马车。一辆杜、应二人坐,一辆他自己坐,还有一辆单独放采购的货物。


    起初,他也想和杜知津挤一辆,奈何他买的那些东西一辆马车都放不下,有些贵重、私密的物品必须亲自看管,同寝同食的计划只得作罢。


    应见画极擅规整杂物,故而他们的车厢不仅空旷,坐着还十分舒适。两人交谈间,车壁被人叩了叩。杜知津掀帘一看,惊喜:“小红!”


    绛尾昨天忙着租赁房屋,因此没能和他们同行,今天一早便过来送别。


    他脸上挂着腼腆的笑,瞧着却比初识时落落大方:“恩人、阿墨公子,我来给你们送行。”


    杜知津也笑了:“房子可有着落?钱财够吗?不够我这还有一些,你都拿去。”


    绛尾连忙摆手,拒绝了她的好意,一一答道:“房子看好了,就在霍青姑娘附近。钱够的,我身上有上次分得的一百两,租完房子还剩八十两。”


    应见画颔首:“租赁通常要交三个月的钱,宛泽城房屋紧俏,你交了一年吧?一年二十两不多不少。只要你别坐吃空山,稍微有些进项,一百两也够你花销两三年。”


    “我晓得,多谢阿墨公子指点。哦对了,这次来我还带了些东西。”说着,绛尾将沉甸甸的包袱递给杜知津,介绍道,“这里的猪蹄猪头肉是霍青姑娘给的,她回去看霍白姑娘了,因此不能前来。”


    杜知津拎起一串足够她用五百年的剑穗,震惊:“这些都是你打的?太好了!这下醒月和醉岚不用为了谁系你送的剑穗打架了。”


    他羞涩道:“绛尾身无长物,能够报答恩人的只有这些,辱蒙错爱。”


    她又翻出一册书,问:“书也是给我的?”


    “书不是。”他连忙解释,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一旁的应见画,“书、书是送给阿墨公子的。”


    “我?”应见画没想到自己也有份,委实惊讶了一下。


    毕竟,他和绛尾的关系只能说一般,此前他还吓唬过这狐狸。


    绛尾点点头,语气一派真挚:“这一路承蒙您照顾。小小心意,请收下。”


    听完他的话,应见画心中百味杂陈。


    半晌,他从杜知津手中接下书册,道谢:“多谢。”


    闻言,绛尾如释重负,又跑去给赵终乾送饯别礼,谁都没落下。


    杜知津眨眨眼,难得打趣他:“阿墨公子,收了人家的书,就不许偷偷叫人家‘狐狸精’喽。”


    应见画瞪她一眼,却一句反驳的话都没说。


    今晨风和日丽,碧空如洗,胜却春朝。


    是个,宜说离别的好日子。


    赵终乾宣布启程,马车车轮轱辘向前,为宛泽城结实的道路增添车辙。


    忽然,杜知津似有所感,掀起车帘眺望城中。


    不远处的钟楼上,一人斜斜靠着屋顶,朝她遥遥举起酒葫芦。


    是钧老。


    杜知津一笑,在应见画惊讶的目光中飞出醒月,与钧老手里的酒葫芦撞在一起。


    几滴浊酒从瓶口溅出,落在地上,敬阔别。


    第50章 途中


    ◎撩开衣服擦药还有亲手喂药都是调.情的手段◎


    从宛泽城到琉璃京,马车要走上七日,若是杜知津独自御剑,时间可以缩短至两日。


    不过鉴于赵终乾带了一堆东西,谁都没提还有御剑这个选项。


    离开宛泽城的第一日,天近黄昏,赵终乾提议在水边休整,顺便吃个晚膳。见他指挥车夫从那辆专门用来装东西的马车里掏出一堆锅碗瓢盆甚至一整扇猪肉,杜知津震惊了:“他居然带了这么多东西?难怪要专门腾出一辆马车。”


    反观她和应见画。自从和应见画一起上路后,她自认饮食得到了极大的改善,顿顿三个菜荤素搭配,偶尔还能添只烤鸡烤鱼,能不能添取决于她抓没抓到。夜晚睡觉也不再是挑一棵茂密的大树往树干上一躺就完事了,没有马车也有小帐篷,内部均收拾得整洁干燥,很容易让人一觉睡到天亮。


    她已经很满意了,万万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和赵终乾的架势比起来,他们连小小巫都不算。


    岸边绿草丰茂,落霞浸染江水,远山如黛隐现,赵终乾既舍不得这番美景,又嫌地上凹凸不平坐着难受,便铺了长长的地毯,上头的花纹很是精致。


    应见画告诉她,这样式他在布庄见过,是千金难买的波斯地毯。


    一千金一匹的布,赵终乾随随便便铺在野外,丝毫不担心被刮花蹭破。除此之外,下人还搬出三架半人高的博山炉,待其中香味飘出,袅袅青烟从山峦雕花间徐徐升腾,云雾缭绕。


    三架马车,三个车夫,此时全被赵终乾指挥得团团转。杜知津有心帮忙,看了半天看不懂,最后只帮着生了一次火,又讪讪然到应见画身边坐着,和他描述自己的遭遇:“茄鲞是什么?茄子炒王八?这两样凑一起会好吃吗?”


    原本应见画正细细品味着赵终乾送的老君眉,舌尖才尝到一点清冽的微苦,听到她的话,难得失态地将茶水喷了出去。


    他恼怒地瞪她一眼,用帕子擦了擦嘴,解释:“什么茄子炒王八。茄鲞是道名菜,讲究‘以素仿荤’,做工复杂、味道极妙。”


    杜知津:“以素仿荤是什么道理?想吃肉就吃嘛,又不是吃不起。”


    同样穷苦出身的应见画也表示难以理解:“这是我从书上看来的,书上就是这么写的。”


    于是接下来的晚膳,两人怀着莫名的敬意,各自尝了一筷茄鲞。


    至于味道嘛


    杜知津小声问:“阿墨,书上不是说味道极妙吗?”


    应见画斟词酌句道:“许是我笨嘴拙舌,品不出其中美味。”


    她点点头,高深莫测道:“我尝出来了。”


    他问:“什么?”


    她眨眨眼,嘿嘿一笑:“钱的味道。”


    用完晚膳,赵终乾照例来找杜知津练剑,应见画则捧了本书,借着车夫们洗涮的明亮烛光读了起来。


    确定他在自己的视野范围内后,杜知津抽出醉岚,照常与赵终乾过了几招,试探他的水平。


    果不其然,三招下来,赵终乾一败涂地。


    她回想起当初与幻妖鏖战时他的身手,好奇:“初次见你时,你不也在幻妖手下撑了好长一段时间,缘何退步至此?难道受了内伤?”


    人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到他这怎么把眼睛闭上了呢。


    赵终乾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草屑,闻言一脸茫然:“啊?我没受伤啊。”


    “我也不知那日是为何,幻妖似乎比我想象的弱。”


    杜知津皱眉。不可能,幻妖很强,如果不是钧老发动了“定海”,她势必会陷入幻境,到时又是一番苦战。这可是师尊地图上的大妖,就算是她也要拼尽全力,为何赵终乾显得游刃有余?


    难道,他身上还有自己不曾发掘的过人之处?


    顶着她探究的眼神,赵终乾不觉昂首挺胸,展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


    忽然,杜知津的目光落在他束发的玉簪上,如梦初醒。


    阿墨那只藏了毒的簪子曾在打斗中掉在地上,毒气挥发确实会阻碍幻妖行动。


    原来如此。解决掉一桩心事,杜知津自觉对赵终乾的水平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下手又快又狠。


    “嗷!”


    在不知道第几遍被她赤手空拳打倒在地后,赵终乾看着坐在自己身上的人,委屈道:“师姐,好痛。”


    “痛就对了,等闲山上没几个不痛的,习惯就好。”杜知津翻身站定,朝他伸出手,“再来。”


    赵终乾强行支起上半身,未果。他重重摔在没有铺地毯的地上,肩胛骨撞到石头,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呃啊*.”


    听到他的痛呼,她连忙蹲下身查看。掀开上衣,于一片雪白中看到一条触目惊心的红痕。


    她用手指戳了戳,赵终乾立刻变得面目扭曲、声音微微颤抖:“别、别碰”


    “我去找大夫。”杜知津道。


    她转身欲行,却被他伸手抓住:“师姐!”


    见她要走,赵终乾下意识阻拦。待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后,忙慌慌张张地缩回手,红着脸道:“没事的!不用找大夫,我能起来!你看!”


    嘴上说“没事的”,实则步履勉强、行动艰难,刚站直,一阵风吹来,他整个人摇摇晃晃,险些栽进水里。


    杜知津一把将人扶住,叮嘱:“小心。”


    他低声道谢,等风停了便拄着横秋剑,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杜知津落了他半步,唯恐他又摔倒。看着他的背影,她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其实,你这个年纪再来修炼,已经晚了。”


    她六岁上山,同门也差不多是这个年龄,而赵终乾根骨已成,难以改变。


    听罢,走在前面的人停下脚步,拄着剑困难地转过身,朝她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呼——好险。师姐,我以为你也要劝我放弃。”


    难道她不是在劝他放弃吗?


    她把心里的疑问问出口。赵终乾摇头:“不一样。他们劝我放弃的借口都是家人啊家族啊,说别人寻仙问道是因为生活无望只能寄托神明,我生来锦衣玉食拥有一切,为何还要抛下锦绣前程去奔虚无缥缈的‘道’。”


    “师姐,刚才我很害怕你也这样说。你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货真价实的修士,如果连你也劝我留下,那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仿佛,我的苦苦追寻是个笑话。”


    “但幸好,幸好你没有那么说。”他笑了笑,嘴角漾起两个小小的酒窝,不甚明显,只有当他真心开怀时才会显现,“你说的是我太老啦。”


    杜知津一愣,纠正他:“你不老。而且我师尊说过,修行不在早晚,刚刚的话是我狭隘了。”


    修真入道讲究天赋、勤勉、机缘和心性。四者之中心性尤为重要,她曾在红花身上看到稚子的心性,现在又在赵终乾身上窥得坚韧的心性。


    世人之间,竟有如此多的同道。


    “那,师姐,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在短时间内让人变强?”


    她被他的问题问住,蹙眉道:“此非正道,很容易走火入魔。”


    一听会“走火入魔”,赵终乾立刻认怂,百般为自己辩解:“不是的不是的!我没存那种心思。我、我就是想给我爹开开眼,让他看看我修炼的成果。”


    “这个不难。”她道,“到琉璃京还有六日,只要你日日勤奋修炼,很快就能”


    赵终乾兴奋接话:“以一当十?”


    杜知津:“”


    她不说话,他又道:“一打七?一打五?一打三?”


    见她仍然保持沉默,他也沉默了。


    夜风萧瑟,凄凄惨惨。半晌,杜知津闭着眼睛说瞎话:“努努力,一打二也是可以的。”


    比如两个应大夫。对不起了,阿墨。


    闻言,赵终乾重新振作,挥了挥没拄拐的另一只手:“一打二也不错!起码能看家护院了!那师姐我们说好了,明天我还来找你。”


    “嗯。”她点点头,目送他被仆从迎进车里,也掀帘入了自己的马车。


    应见画没在外面看书。水边虫子多,他又喜净,早早洗漱完换了衣裳,此时正靠着窗擦头发。


    萧瑟的晚风忽然变得轻柔,拂过他的鬓发,露出一双夜色里朦胧的眉眼。


    恬静宁谧,脉脉如水。


    “回来了?”应见画敛眉,向她投去一瞥。她回过神应了声,走过去用灵力替他烘干头发,心想。


    还好阿墨没穿那件青色的纱衣


    不知道为什么,自纱衣那晚之后,她看到他总是莫名走神,仿佛中了奇怪的法术。


    会是阿墨识海里那只感知不到的妖怪在作祟吗?如果是,那她一定要尽早打听到医修前辈的下落。


    一直到离开宛泽城,钧老那边都没有传来消息,杜知津只能寄希望于那位前辈身在帝都。


    思量间,应见画的长发已经干燥如初。他满意地摸了摸头发,感慨:“能修炼真好。”接着话锋一转,问,“今晚怎么去了那么久?”


    经他提醒,杜知津想起赵终乾的伤,道:“他受伤了,你这里有没有金疮药?”


    “受伤?伤到哪了?”应见画问,语气中带有不易察觉的警惕。


    她如实回答:“后背。”


    “我知道了。”他打开药箱,不多时便配出一副外敷的药。杜知津刚要接过,却被他躲开。


    “?不是要送过去吗?”怎么不给她?


    应见画缓缓起身,掀开车帘下了马:“是啊。我是大夫,探望病人不行吗?”


    说的也是。杜知津不疑有他,缩回车厢内。


    见她没执着跟上来,应见画松了口气。


    他拎着药包,想。


    他才不要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呢。书上都写了,什么撩开衣服擦药还有亲手喂药都是调.情的手段,最容易滋生暧昧了。


    说明来意后,仆从挑起帘子,邀他进去。


    应见画看着趴在榻上露出整个后背的赵终乾,心中冷笑。


    还好来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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