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取经


    ◎我只是犯了天下女人都会犯的错◎


    “我生哪门子的气?”应见画反问。


    杜知津并未回答,扯来一条板凳想在他身边坐下,被他犀利的眼神制止。


    她讪讪收回手,干脆在他面前蹲下,抬头观察他的神情。


    躲开了,果然生气了。


    她决定试探试探。


    第一回合,发出善意的邀请。杜知津:“小红说今晚楼下有戏看,你去不去?”


    应见画宁可以一种怪异姿势让脖子累着也不看她,即便如此依旧妙语连珠:“不去。什么戏能有昨天那出好看?”


    杜知津摸了摸鼻子。


    “那不是、那不是误会吗后来也解释了呀。”


    他终于肯回头瞥她一眼,目光却冷若冰霜,说出的话也让人无端生寒:“呵,所以这事怪我?”


    “不不不,肯定不怪你。”她摇头如鞉鼓,求生欲十分之旺盛。


    “那就是怪你的小红了?”


    杜知津:“额,怪我,怪我没把门”话未说完,觑见他又猛地把脸转过去,顿觉头大如斗。


    怎么更生气了,谁来救救她,师尊没教过啊。


    沉默,良久的沉默。应见画等了一会,原本以为她还会言语几句,发觉她眼神溃散就是不开口,胸腔里像破了个窟窿,连呼吸都气喘吁吁。


    她发现了,热切地递上茶盏:“喝点水缓缓。”


    他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垂眸看到她用一只手悄悄锤腿,喉间的怒气随着凉水下肚灭了大半:“你走罢,我没生你的气。”


    他是气自己无事生非,明明与他无关,他却为此心神不宁,寤寐难安。


    就算杜知津被狐妖蛊惑又如何?


    触及他紧抿着的唇,杜知津知道他说的是假话,可一时找不到安慰人的法子,只得作罢。


    下楼时遇到了专心致志打剑穗的绛尾,这已经是他打的第三根剑穗了,她认为他完全可以靠这门手艺谋生。


    “恩人。”瞧见她,绛尾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兴高采烈地朝她挥手。


    杜知津没纠正他的措辞,走到桌边坐下,长长叹出一口气。


    绛尾:“恩人有烦心事?”


    她点点头,本想问问他有没有让人心情变好的办法,转念思及此事与他亦有关,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绛尾注意到她的欲言又止,浅浅一笑:“恩人不愿与我说也无妨。不过我知道镇上有一家酒馆,据说喝了能令人忘忧,恩人如果实在郁结难排,不如去那里坐坐?”


    多棒的主意,贴心又周到。


    杜知津有些心动,问:“在哪?”


    绛尾没撒谎,镇上确实有一家无忧酒馆,生意红火,院里院外都挤满了人。


    淡淡的酒香由夜风送进人的嘴里,浅尝便有了醉意,使她对这家店愈发好奇。


    知道她暂时还不愿把烦心事告诉自己,绛尾将人送到后便告辞了。杜知津随意点了一壶“南柯”,由于位置紧张,不得不与人拼桌。


    和她拼桌的是位女子,瞧着二十五六,一身干练的打扮,面前空酒壶七倒八歪,脸上已有酡红。


    杜知津好心替她把空酒壶拿开,她立刻又海饮一大壶,重重将酒杯掷到桌上。


    “我的命好*苦啊!”


    啊?在和她说话吗?


    杜知津左右看了看,见那女子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不由正襟危坐。


    应该是希望她接话吧,不然岂不成了自言自语。


    “此话怎讲?”


    女子将脸凑过来,于是一股酒气扑面而来,很浓郁,但不讨厌。


    她唉声叹气地掰着手指头,莫名其妙开启了话题:“第一个身子太弱了,和白斩鸡似的,连猪都扛不动!”


    杜知津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在南柯酒上来之前只能硬着头皮聊下去。


    “那确实不妥。”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他们都说那是个读书人,长得也白净,这么好的男人世面上不常见啦!”听到她这番话,那名女子眼前一亮,竟一把撸起袖子,拍了拍自己的肌肉,“最起码,力气要和我一样大吧!”


    杜知津点点头。


    宗中的真人们若是要结道侣,看的第一项便是修为,修为决不能低于自己一个境界。


    有了捧哏的人,女子越说越来劲,非常不见外地也拍了拍她的胳膊:“嘿嘿,你也不错。”接着话锋一转,开始吐槽第二个,“第二个力气倒是大,能一个人杀完一整头猪。但他长得没有前一个好看,一股子傻气。”


    杜知津深以为然。


    外貌也很重要。


    南柯酒送上来,杜知津给自己斟了一杯,也给同桌的女子斟了一杯。那女子谢过她的好意,捋直舌头继续道:“至于第三个长相身材算是折中,勉勉强强能入眼吧。但他有过未婚妻,我严重怀疑他已经不是处/男了,这可不行。”


    “的确,元阳若泄,有些功夫便使不出来了。”她完全是从修炼的专业角度来讲,不料自己的一句无心之言戳了别人的肺腑。


    女子一拍大腿,指着她道:“对对对,总算遇到个懂我的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叫霍白,是霍记猪肉铺的少东家,交个朋友呗。”


    难怪说“扛不动猪的不要”,原来是猪肉铺的少东家。杜知津跟着自报家门,报的依旧是木矢水。


    “木妹啊,若是我家里人和你一样想就好了。”霍白捧着酒杯,忽然又叹了口气,“这第四个呢,倒是个处/男。可他家里还有两个弟弟,一看便知会挪了我家钱去补贴自家。我家虽然略有财产,可也禁不住他折腾呀,我必是要寻个身家清白、不图钱财的。”


    趁着霍白的“第五个”才起了头,杜知津连忙打断她的话:“霍姑娘,你说了这许多人,是要从中挑一个当夫婿吗?”


    霍白眨了眨眼,语气含糊:“不、不止一个吧。毕竟那柳秀才生得实在美貌,帮佣又身强力壮,小郭有过伺候人的经验,孟儿温柔体贴哎呀,我只是犯了天下女人都会犯的错,你说,我错了吗?”


    杜知津迟疑地摇摇头。


    既然男子能够三妻四妾,众生平等,女子当然也能三夫四侍?


    她入世的时间不久不是除妖便是在除妖的路上,对山下的许多规矩都不懂,此时便求知若渴地听着,决定好好学习。


    “挑男人是门学问,让男人为你死心塌地也是门学问,如何让男人安分守己不多管闲事也是门学问。”说着说着,霍白痛苦地闭上眼,“前两门学问我算出师了,唯独最后一门,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杜知津挪了挪椅子离她更近些,洗耳恭听。


    霍白道:“就比如,前天我送了柳秀才一根毛笔,转头就被小郭知道了。他亦是个读书识字的,给柳秀才买了给不给他买?当然要给他买!不然转头就和你哭‘但闻新人哭不见旧人笑’。”


    “好,这两个是用得上毛笔的,买了便罢了,剩下几个大字不识的凑什么热闹?不买便不让你进屋,更有甚者,直接跑去别人家把毛笔摔了,然后两个人打成一团,这不胡闹吗!”


    说至酣处,霍白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眼泪,愁眉不展:“哦,还有。上上次吧,柳秀才送了我把扇子,结果我去孟儿那的时候被他看到了。天杀的,我又不识字,哪里晓得柳秀才在扇子上留了名?孟儿看到了当然要闹,他性子倔,生气来不管不顾,在我脖子上划了好长一道。”


    “你瞧。”边说,霍白边扯下衣领向她展示。果然,脖子上有一条淡淡的红痕。


    杜知津微微蹙眉:“下手这般没轻重?”


    霍白听了却羞涩一笑:“有时候就喜欢泼辣一点的嘛。不过你可要记住,这样的养在外面便好,可千万不能赘进家里,不然,啧啧啧,家宅不宁!”


    或许是南柯的酒意上头,霍白又拉着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杜知津边喝边听,她毕竟有修为在身,喝上多少都不在话下。


    最后霍白先倒下,倒下前还不忘把酒钱结了:“你我相见恨晚,这顿当我请你的!下次、下次有机会来我家吃猪头肉哦!”


    “一定一定。”她口中敷衍着,将霍白扶上她家的马车。临别前,霍白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马车中探出头对她道:“其实若是想拿捏他们,还有一个办法。”


    杜知津:“什么办法?”


    霍白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哎呀,你就当自己喝醉了,狠狠缠上他!相信我,没有男人会不心软?”


    果真?


    送走霍白喉,她陷入了沉思。


    装醉莫非?酒壮怂人胆?可应大夫见了,第一时间会责怪她喝酒伤身吧刚念叨应大夫,踏出无忧酒馆的瞬间,便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她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揉眼的功夫,那道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近,直至眼前。


    这回看清了,真的是应大夫。


    她立时站直了身,没甚底气道:“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你是想在这喝到天亮吗?”应见画没好气道。


    她刚想说自己没喝多少,想起霍白的嘱托,心虚地改了口:“嗯我喝醉了。”


    “肯定是醉糊涂了。不然阿墨怎么回来接我,他正生我气呢。”


    应见画一噎,试图把她扯走,奈何剑修使了小心思,站在原地不动如山。


    他无奈,竖起一根手指:“看得清吗?这是几?”


    她挤了挤眼,学着霍白做出醉眼迷离的样子:“阿墨。”


    应见画皱眉:“我没让你喊人,我问你这是几?”他又竖起一根手指,加起来总共是两根,被杜知津一把捉住。


    她:“一个是生气的阿墨,一个是不生气的阿墨,你是哪个?”


    应见画:“生气的。”


    她摇摇头,撒开手抱着两把剑,赖在地上不走了:“我要不生气的阿墨来接我。”


    应见画气笑了:“那你等着吧。”说罢气冲冲地向前走了两步,走出一段距离后忍不住回头看,见她还呆呆地留在原地,心头闪过一丝不忍。


    两人保持距离僵持了一会,终究是他先沉不住气,抿着唇走回她身旁,僵硬地拽了拽。


    第一下,没拽动。


    他磨了磨后槽牙,第一次痛恨她的剑修身份。


    和凡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


    片刻后,他叹息道:“现在是不生气的阿墨。”


    “果真?”闻言,她“噌”地从地上站起来,主动拉起他的手,笑道,“那我们回家。”


    应见画张了张嘴,想再阴阳怪气一句,瞥到她琉璃般剔透的眸子,又什么重话都说不出口了。


    她其实,是关心他的。


    解决了一桩心事,杜知津步伐轻快,捉摸着明天一定要上门向霍白道谢。


    而被她牵了一路手的应见画则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即将到达客栈门口,她晃了晃神,问他:“对了阿墨,你是如何得知我在无忧酒馆的?”


    应见画思绪回拢,下意识回答:“绛尾告诉我的。”


    语毕,他先是动作一僵,继而悄悄用余光瞟她的表情。


    既然提到了绛尾,她会不会


    然而,杜知津只是轻飘飘应了一声,仿佛根本没想起绛尾这只妖。


    陡然揪紧的心重新放下。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般在意,只是不愿她的注意力都被夺了去。


    “你要不要喝醒酒汤?我去给你熬一碗。”


    “好呀。”她弯了眼角。


    两人步入灯火通明的房间,一双影子没入屋内。


    于是无人看到,阴影处久久注视的绛尾。


    第32章 争风


    ◎“要、摸摸吗?”◎


    虽然没有刻意测过酒量,但杜知津觉得,她肯定没醉。


    为此,她还特意表现了一下御剑飞直线。


    可应大夫不要她觉得,执意要煮醒酒汤,扬言“病人都说自己没病”。她无法,只能乖乖待在屋子里,等他煮好醒酒汤端回来。


    然而没等来应见画,等来了绛尾。


    她听到敲门声,便知门外肯定不是应见画,应大夫才不会和她这么客气。打开门,看到端着托盘的绛尾,朝她弯腰行礼。


    “当心。”托盘上盛着一碗黑乎乎的汤水,她替他扶了一把,避免汤水洒出。


    绛尾道了声谢,被她触碰过的那只手微微发颤,险些扶不稳。杜知津将他迎进来,问:“你端的什么?”


    他答:“是醒酒汤。恩人既然从无忧酒馆归来,想必喝过他家的招牌‘南柯’。我听说‘南柯’酒香醇厚,恐怕会导致宿醉,便煮了一点醒酒的汤药。”


    话音落下,他又忐忑地补充:“不、不过,我是第一次煮这种东西。不知道合不合您的胃口”每说一个字他都要悄悄观察她的表情,仿佛只要她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就立刻请罪。


    看来,刘家人给他留下了深深的心结啊。


    杜知津心下一软,对他道:“难为你有心了,多谢。”说完,她十分捧场地喝了一口,朝他颔首,“味道很不错,我果然好些了。”


    哪有这么快起效的醒酒汤呢?不过是哄人的话。但,便是这哄人的话,让绛尾喉间泛起甜蜜。


    他也跟着笑了,头顶一对毛茸茸的耳朵轻轻摇晃,瞬间吸引了她的目光。


    察觉到她在看,他马上红了脸,用手捂住耳朵,磕磕绊绊道:“抱、抱歉,一不小心让耳朵冒出来了,我这就把它们收回去”“欸,为什么要收回去,不是挺可爱的吗?”


    说着,杜知津摘下他的手,凑近了仔细瞧那对绒绒的耳朵,认真的神情仿佛在看什么稀事珍宝。


    对于她来说,一对能动的、长在活的狐妖脑袋上的耳朵确实稀奇。毕竟她见到的要么是和主人一起失去生机的耳朵,要么是即将失去生机的耳朵。总之,像现在这样安安稳稳长在脑袋上的狐狸耳朵,还是第一次见。


    “平时不是能控制耳朵不冒出来吗?”


    她离得有些近了,沾染着酒气的鼻息扑在耳朵上,像风拂过蒲公英,令绛尾不觉涨红了耳。还好他本就是红狐,耳朵变红也不明显。


    他怯声道:“平常确实能够忍住。但月圆夜将近,一到夜晚,体内的妖性就有些难以控制。”


    妖魔昼伏夜出,不仅因为白天人多夜晚人少,还因为月光能够增长修为。


    若是为月圆夜的缘故,这倒说得通了。杜知津点点头,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的耳朵,满脸好奇。


    原型是妖,于是耳朵长在脑袋上。但人形的耳朵又在脸颊旁边,所以他现在有四只耳朵,都能听到外界的声音吗?


    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人家未免太过轻浮,她决定找点话题:“对了,阿墨说是你告诉他我在无忧酒馆的?”


    “嗯。”绛尾脸上的热意散了些,轻声细语地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斗胆猜测,恩人的郁结与阿墨公子有关,方才如此行事。”


    顿了顿,他问:“所以,事情解决了吗?”


    杜知津一笑:“如果还不解决,岂不是辜负了你的一番好意?”


    他的好意吗绛尾撒下眼睫,眸中情绪不明。


    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他到底是出于好意还是别的什么。


    或许妖就是品行低劣,恩人救他于水火,他却不满于现状,想要贪图更多。


    他不敢奢求与阿墨公子平起平坐,只要恩人愿意把那份感情匀给他一点,哪怕只有一点点,他便满足了。


    可他拿什么和别人争。阿墨公子比他更早认识恩人,还是个堂堂正正的人。而他呢?他只是一只杂毛狐狸,连族人都不肯接纳他。


    他拿什么争。


    忽地,绛尾忆起曾经在那本《霸道仙人爱上我之狐妖篇》里看到的情节。似乎某些兽人的特征,很是吸引人?


    再一看,杜知津的视线不正落在自己耳朵上吗?绛尾觉得自己找到了争宠的优势,试探着问:“要、摸摸吗?”


    话说出口,他本以为会被拒绝,甚至做好了落荒而逃的准备,但下一秒他听到——“可以吗?”


    杜知津馋狐狸耳朵很久了,此时手痒,跃跃欲试地伸出。


    毕竟,她只摸过凉透了的妖耳,这般活生生的还是第一


    “你们在干什么?”


    似曾相识的话语飘进耳里,令人身躯一震。杜知津迅速将手藏到身后,和绛尾齐齐摇头。


    应见画看着他们整齐的动作,唇角微微下垂。


    他把醒酒汤摆在她面前,硬邦邦地开口:“喝了。”


    杜知津看了看一旁才喝干净的碗,又看了看眼前满满当当的碗,一时有些难以下咽。


    应见画发现了她的小动作,眉心蹙起:“你又闹什么?醒酒汤又不苦,难道还要我给你煮甜豆浆?”


    他可记得当初在武陵村的时候,她因为药苦没有胃口,他便去镇上买了甜豆浆,一路放怀里温着带回来。但这里又不是武陵村,他去哪给她煮豆浆?难道也像她一样从磨豆子开始?


    就在应见画思考起去哪借时磨之际,杜知津终于有动作了。


    喝了一晚上的酒,又喝了一碗醒酒汤,她真真体会到何为“如鲠在喉”。


    可霍白曾曰,给了这个就要给那个。她总结为不患寡而患不均,喝了绛尾的醒酒汤喝不喝应大夫的醒酒汤?喝!死都要喝!


    她自以为喝得痛快、喝得一干二净,这下应大夫肯定满意吧。却不想应见画眉头皱得更深:“我做的很难喝吗?你喝的那么快。”


    天尊。


    从未想过的角度,杜知津甘拜下风。


    她怎么就想不到这么周到呢?


    就在她绞尽脑汁思考如何破局之时,绛尾开口替她解围:“许是太过美味,下意识一饮而尽。”


    这个解释好!


    杜知津向他投去感激的眼神,他回以羞涩一笑。


    应见画的心情也有所好转,人终归是喜欢听好话的,何况他和绛尾无冤无仇,没得迁怒的道理。


    “早些歇息,今晚不要练功了,不然明天起来有得你头疼。”他往门口走去,杜知津便也起身送他。他们自武陵村起就有这个习惯,是以二人都未觉得有何异样,这幕落在别人眼里,却刺眼得很。


    绛尾忽然也跟着往门口走,一声不吭地迈过门槛。应见画挑眉,对杜知津道:“你不去送送人家?”


    他和她住在同一层,两隔壁,几步路的脚程。而绛尾因为来的时间比较晚,只有楼上的房间可以住。比起他,确实是绛尾更需要人送。


    杜知津仿佛刚想起这点,脚步一拐,跟到绛尾身后。瞧着二人的背影,应见画忽然不爽了,他们怎么还穿着颜色相近的衣裳?


    可话是他提的,总不能现在反悔吧?


    他纠结地咬了咬唇,眉间是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郁闷。


    杜知津无知无觉,绛尾却发觉了他的目光。


    两道视线交汇,片刻后一个移开,一个垂下。


    “一个人的路我已经习惯了。恩人还是去陪阿墨公子吧。”他轻声道。


    于是她回头看了眼应见画,脚步踌躇,似要折返。


    应见画扭过头,盯着客栈已经有些腐烂的房梁,淡淡道:“不用。反正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杜知津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便往绛尾身边凑了凑。


    绛尾:“以后的事,谁又说得清楚,便如我从前,从未料到会遇到恩人。阿墨公子,有花堪折直须折,何妨珍惜当下?”


    应见画:“呵,同样的话还给你。既然知道未来的事难以捉摸,不如见好就收,适可而止。”


    两人引经据典,语气礼貌,听着像一场君子间的辩论。杜知津时不时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后知后觉地咂摸出一丝,争锋相对的意味?


    可,阿墨和小红之间有何嫌隙?


    她耐着性子站在二人中间,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唇枪舌战,不知不觉困意上头,竟站着睡过去了。


    应见画第一个发现她点头如捣米,首先住嘴。


    绛尾也发现了,和他一起把杜知津带回屋。见应见画他熟练地替她脱下鞋袜、去掉外袍,他眼眸不由一暗。


    现在才察觉他们的关系如此亲密?


    应见画冷哼一声,替她掖好被角就要走,却猝不及防被她扯住手腕。


    他挣了挣,没挣开,只好僵在原地。


    这时,屋里两个清醒的人听到一声含糊的呢喃。


    “阿墨”


    见绛尾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应见画强忍笑意,折回去又给她掖了掖被角,故作矜持:“真是的,一刻也离不了人。”


    绛尾神情更暗。


    然而应见画的小得意并未持续很久,因为杜知津的下一句是——


    “你怎么又耍赖。”


    第33章 梦话


    ◎“你喜欢她,对吧?”◎


    南柯酒不愧为无忧酒馆的招牌,余韵绵长,后劲十足,两碗醒酒汤都没能将其消解。


    于是杜知津久违地做了一个梦。


    起初发觉自己在做梦,她着实惊讶了一回。因为自下山后,她便极少沉入梦乡,偶有难眠,梦境也总与等闲山相关。


    这次也不例外。


    她以旁观者的视角,目睹了自己是如何被师尊故彰选为徒弟、又如何在她手下习得剑法。


    师尊很强,且下手毫不留情,常常把她打得遍体鳞伤。这些伤使得她迅速成长,短短几年就从一个连引气入体都不会的普通人变为了打败所有同龄人的“论道魁首”。


    那一年杜知津十五岁。


    这种成长震惊了许多人,毕竟当初测灵根时所有人都看到了,她确实资质平平,而师尊仅仅用了几年的功夫,没有借助任何外界的力量,就让她改头换面。没人知晓故彰是怎么做到的,他们拼命想把自家并不出众的孩子或弟子塞给故彰,企图再创造一个“杜知津”。但师尊拒绝了,她说此生只会有一个徒弟。


    杜知津当然问过师尊为什么,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冰湖上的匆匆一瞥?而师尊又为何笃定,她一定是可造之才?万一她是不可雕的朽木呢?


    她在梦里梦外不厌其烦地问过许多遍,师尊从未回答过。


    然而这次,故彰开口了:


    “因为是你。”


    是她?是她怎么了?


    说完这一句话后,梦中故彰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天边的白云降下来,缠绕着她、包裹着她,仿佛要把她带回天上去。


    云随风而去,师尊也化为一缕青烟,袅袅向上。梦里的杜知津拼命地追,甚至甩出两把剑想要把云打下来,终究徒劳无功。


    她眼睁睁看着师尊再次消失在面前,耳边似乎仍盘旋着那道声音。


    “因为是你。”


    “师尊!”


    她猛地从梦中惊醒,同样惊醒了守在床边的应见画。


    他支着脑袋靠在桌上,守了半夜,乍一听见她的惊叫,困意瞬间被惊散。


    “你醒了?”话音里带着浓浓的倦意,应见画睡眼惺忪,脸上犹有未褪的茫然,却下意识护着桌上的蜡烛点亮了油灯。


    他一向节俭,自武陵村时便如此,能只点一盏灯就只点一盏灯。哪怕杜知津说过她不缺钱,他也坚持“开源节流”。


    灯下看美人,姿韵更甚。他轻挑灯花,衣袖下滑露出皓雪般的腕子,面上则被朦胧的光晕笼罩,如梦似幻。


    尚未酒醒的杜知津不觉呆了。


    霍白怎么说的来着?大房最好找个会过日子的美人美人毋庸置疑,应大夫这样,算不算会过日子?


    平生从未考虑过钱财问题的剑修陷入了沉思。


    应见画擎着油灯靠近,瞥见她依旧双目发怔,轻轻蹙眉:“莫不是梦游?你从前也不似这样,酒品这么差?”


    说着就要伸手去探她的额头,却在触到前被她拦住。


    习武之人常年似不熄的炉火,而他天生天寒,又在外间睡了一夜,身上披着薄薄的凉意。


    一冷一热,水火交融。


    他先是一愣,继而一惊。杜知津察觉到他的挣扎,慢慢松开手。


    她刚才在想什么?她怎么能把应大夫带入“大房”的角色,真是无礼!


    思绪逐渐回笼,她忆起应见画的问题,答道:“不是梦游。而且,我酒品不差。”


    “呵。”他轻嗤一声,懒得再和“病人”计较,只是在心底暗暗记下以后决不能让她喝酒。忽地,他想起她醒来时那句“师尊”,把着脉随口问道:“梦到你师尊了?”


    杜知津“啊”了一声,仿佛还沉浸在宿醉中,语速迟缓:“嗯。我许久没有梦到她了。”话音伴随着微不可闻的叹息,如深秋的风吹落树叶,一点点抹去最后的生机。


    再微不可闻应见画还是觉察到了。他屈指一顿,轻巧地转移话题:“成仙的那位师尊?许是看不惯你这逆徒饮酒后骂人。”


    “骂人?”她满眼迷惑,尔后看到他陡然变幻的脸色,不由后背生寒。


    直觉告诉她,不好!


    应见画眯起眼,手中银针闪烁着威胁的光芒,宛若黑白无常、夺命阎罗,让人胆战心惊。


    她拥着被褥,默默向后退了退。


    可即便如此,仍然没有逃过这场骤雨。


    应见画咬牙切齿道:“你居然当着外人的面说我坏话?杜知津,我哪里对不起你?”


    她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试探:“外人是”


    然后她就收获了今天第一个瞪眼(注:已过凌晨,此为翌日)。


    “还能是谁?你的小红啊。”


    杜知津怀疑地揉了揉耳朵。


    是她听错了吗?感觉、应大夫每次提起“小红”这个名字都颇为气愤?


    虽然只是怀疑,但她聪明地选择了暂避锋芒:“没有没有,就算冒犯也肯定是我冒犯了您。所以,到底是什么话?”


    语毕,她连忙按住被褥下隐隐发烫的两把剑。


    她是受到了威胁不假,但这不是用剑能解决的啊!


    银针大概只是走过场的道具,还没派上用场就被收了回去。此时杜知津无比庆幸自己当时闲的没事给他买了这副针灸的工具,若不是念在情分上,说不定真的会命丧针下!


    应见画双手环抱,眼神冷漠,细看似乎还掺着一丝幽怨:“你,杜知津,当着别人的面说我耍赖。亏我还在这守了你一夜,真是没良心。”


    后半句是从齿缝中飘出来的,像是碎碎念,被杜知津耳尖捕个正着。


    她登时坐直身体,惊讶:“你守了一夜?”


    他分给她半寸目光:“不然呢,你还指望你的小红?他懂医吗?净出些馊主意。”


    这份怨气并非凭空而来。若不是绛尾建议杜知津去喝酒,她就不会醉倒,他也不用大半夜不睡觉在这照顾醉鬼。


    思及此,他恶狠狠道:“你以后不许喝酒!”


    “是!”她举手发誓,表情无比诚恳。


    此夜便以杜知津对天发誓再不饮酒作为结尾。确定她已经醒酒后应见画便准备回房睡觉,即将跨过门槛时,她忽然叫住他:“我想起来了。”


    他问:“想起来什么?”


    她却又变得吞吞吐吐。应见画心情不虞,催促:“有话快说。”


    “嗯这可是你要我说的。”杜知津挠了挠脸,目光闪躲,“我想起来为什么说你耍赖了。”


    “那天,我们在溪边捕鱼那天,你明明答应过,若我捉上鱼就饶我半天出来透气。”


    结果不仅没给半天假,反而禁足了三天。她耿耿于怀,怀有怨恨,恨己不争,只敢在醉后借着梦话说出口。


    应见画听了,眉头一挑:“一点小事你竟然记这么久?”


    她想说他不也是吗。


    关于师尊她只提过一嘴,他却记得,


    和应大夫提过小事的后果便是,一日三餐都吃鱼。


    早饭是鱼肉粥、午饭是清蒸鱼、晚饭是水煮鱼。


    吃鱼便罢了,毕竟这鱼可有许多做法呢。结果三餐鱼都如此清淡,不禁令人食欲全无。


    按理来说,他们住在客栈里,想吃什么吩咐小二便是。但问题是,杜知津的钱都交由应见画保管,而绛尾更是身无分文,所以他们三人中,唯一拥有点菜权的有且只有应见画。


    “吃啊,怎么不吃?”应见画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掖了掖嘴角,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面前一筷未动的两人。


    杜知津狠狠摇头:“我辟谷了。”


    绛尾:“狐狸、狐狸不吃鱼”


    如果放在以前,缺衣少食的,别说清蒸鱼水煮鱼,就是西湖醋鱼绛尾都会吃得一干二净。但跟着恩人的这几天,他的胃口竟被养刁了。


    可他是什么人,也配挑三拣四。


    就在他朝寡淡得没有一丝油水的水煮鱼伸出筷子时,应见画打断了他接下来的动作:“想吃什么自己去街上买,露出一副苦兮兮的表情是怪我虐待你们吗?”


    更糟心的是,他们俩都是这副表情,把他剥离在外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知道杜知津手上没钱,他递过去一个小巧的锦囊,示意她带着上街。


    杜知津接过,注意到锦囊右下角绣着明晃晃的“木”字,符合她对外的身份。


    真贴心啊应大夫。她笑了笑,朝他一抱拳,欣喜地往外边走。她是辟谷了,奈何嘴馋,一顿不吃馋得慌,何况三顿。


    绛尾本想跟着她去,余光瞥到应见画在看自己,默默坐了回去。


    见他识趣,应见画面色稍虞,在开始前给他倒了一杯茶。绛尾小声道过谢,捧着茶却一直没喝。


    他忽然笑了:“没毒。”


    绛尾浑身一僵。


    “我早就说过了,你不用把我当成竞争对手。”他看着茶盏中自己破碎的倒影,悠悠到,“趁着她不在,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绛尾有些不知所措:“谈、谈什么?”


    “她不在也要装吗?这里可没有人怜惜你的愚笨。”应见画不屑地扯了扯嘴角,开门见山,“你喜欢她,对吧?”


    【作者有话说】


    明天我一定早早更新[爆哭]顺便才发现之前没开段评,现在开啦~希望评论摩多摩多[玫瑰]


    第34章 霍白


    ◎老娘****◎


    心思一朝被人戳破,绛尾本能地矢口否认:“没有!我、我只是想报恩。”


    “报恩的方式有很多种,纵使你现在身为分文,作为一只妖,总有些旁人没有的手段吧?还是说你”应见画故意停顿片刻,尔后笑道,“别紧张。我为人,你为妖,就算真的动手也是我吃亏不是吗?”


    他越说,绛尾越烦躁,耳朵和尾巴上的毛全部炸起来,几乎要变回原形。


    应见画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不免疑惑。


    如此茂密杂乱的毛发,若是掉毛必定会粘得家里到处都是,不知道多难打扫。杜知津到底看上这只狐狸什么,还摸他的毛?


    这个问题恐怕只有她本人能够回答,应见画暂且按下不表,继续刚才的话:“还是说你,刻意表现得一无是处,为的就是长长久久地缠着她?”


    哪怕是再懦弱无能的妖怪,连番遭人挑衅也会被激出血性,绛尾也不例外。他眼底翻涌着若隐若现的猩红,犬齿刺破下唇洇出血珠,指尖骨骼发出咯咯的声音,慢慢变成青黑色的利爪。


    兽耳和尾巴是无害且讨喜的部位,因此他才敢趁着月圆夜把它们放出来博杜知津一笑,但如果一只妖现出了自己的利爪尖牙,那么它离彻底失去人性也不远了。


    应见画要的就是绛尾失控。他袖子里藏着迷药,此时紧紧捏着手帕一角。要知道这可是幻妖事件后他特意改良过的配方,只要轻轻一扬,足以迷晕一头熊,难道还对付不了一只狐狸?


    他将袖子掩在桌下,随时准备出手。但就在绛尾的眼睛即将彻底沦为赤红的前一刻,那双眸子毫无征兆地恢复了黑白。


    “你想逼我恢复原形。”绛尾盯着他斩钉截铁道,“然后等恩人回来,她便会以为我兽性难改,对我失望。”


    “届时,她肯定会弃了我,转而心疼你。阿墨公子,恩人她知道你有两幅面孔吗?”


    屋中静了片刻,少顷,就在绛尾褪去锋芒以为自己错怪他时,应见画开口了:“她不知道,我也永远不会让她知道。”


    绛尾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皱了皱眉:“恩人是那样磊落纯良的一个人,而你手段低劣。你们便如天上的云和塘中的淤泥,注定没有结果。”


    “那又怎样。”应见画冷冷道,“和你这只半路冒出来的畜生有何干系?难道你和她就会有结果?”


    他杀了那么多人,杜知津不是照样待他如初?由此可见,只要他藏得够深,她便不会发现。


    听了他的话,绛尾高涨的气焰一下被浇灭,双耳蔫蔫地贴着脑袋:“是啊我们,也不可能有结果”


    应见画心中一嗤。


    真是天真,人妖之别又如何?若是他,便是拼尽全力机关算尽也要逆天而行。


    但所幸,他现在还不用做到那等地步,他又没有爱上杜知津。


    思及此处,应见画莫名觉得狐狸有些可怜。一腔痴心错付,无奈不得善终。


    杜知津怎么会看他。


    “你既然明白,便不要再做那些无用功。比起帮倒忙,不如老老实实珍惜在她身边的最后的日子,这样起码还有回忆可以品*尝。”


    “无用功、帮倒忙?”绛尾不解。


    应见画的脸色一下变得十分可怕,一桩桩一件件和他算账:“你劝她去喝酒,她醉得不省人事,守夜的是不是我?”


    “你给她缝补衣裳,结果破洞越补越大,连夜赶工的是不是我?”


    “还有,你”


    在他滔滔不绝的数落中,绛尾本就低垂的耳朵恨不能低到地里去。他闭着眼睛,根本不敢看应见画的表情,诚惶诚恐低地道歉:“对、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样做会给您添麻烦!”


    应见画忽然住了嘴。


    他问:“你怕什么?难道我还能反过来吃了你?”


    他才不在乎绛尾什么反应,他在乎的是,杜知津似乎也很怕他。譬如昨夜,她甚至缩到了角落里。


    难道是因为连日奔波,变丑了?


    此刻,应见画十分想要掏出铜镜来照一照,奈何绛尾还在这里,他不能轻举妄动。


    见绛尾懵懂地摇头又点头,他心中生厌,只觉这只狐狸蠢得很,挥挥手让其离开。


    得到准许的瞬间,绛尾近乎是夺门而逃。阿墨公子实在是太恐怖了,比族长还恐怖。


    偏偏在他快逃出生天的节骨眼上,恐怖的阿墨公子再度发话。


    “我们接下来要去户州,你至多只能跟到那。所以我劝你早做打算,省得又被人骗去放血,还要我花钱赎你。”


    他忍不住道:“赎我的明明是恩人。”


    应见画语带嘲讽:“所以呢?”


    绛尾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反驳,余光瞥到他眼底翻涌的冷意,立时一个激灵,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回到房间后,他鼓起勇气写了一张纸条揣在手里,准备等看见恩人便给她。


    纸条上写着阿墨此人金玉其外败絮其内,实非良配,宜早日脱身!


    然而他没遇到恩人,先遇到了“败絮其内”的非良配。


    和绛尾的瞳孔骤缩比起来,应见画实在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睨他一眼,吩咐:“换身衣服和我出去一趟。”


    “出去、做什么。”他死死捏着纸条,不出几秒掌心已经出汗。


    如果被发现


    “你不是喜欢她吗?两个时辰不见人都不担心?”应见画暗暗刺道,扶了扶脑袋上的帷帽,将其摆正。


    绛尾的注意力瞬间转移到这奇怪的装饰上:“阿墨公子现在是晚上,外面也无雨雪。为何、为何要戴帷帽?”


    为何要戴帷帽?


    还不是因为镜中人形容憔悴,容颜不复。


    当然,应见画是不可能把实话告诉他的。不过看着狐妖未施粉黛仍然明艳的脸蛋,他烦躁地“啧”了声。


    人比妖气死人。不成,待会出去得找个机会买些养颜粉。


    他扔过去一定帷帽:“你也戴上。”


    “啊?我能问”“再废话明天也吃鱼。”


    绛尾立刻不出声了。


    ————


    被应见画惦记着久出未归的杜知津并没有自己又让人担心的自觉。


    她正在“霍记猪肉铺”帮忙。


    原本,她是想买些卤味回去,结果走着走着,无师自通地走到了霍记附近。


    霍记生意红火,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人,和卖妖血馒头的刘记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自然,如今的刘家不能比了,失去了好拿捏的狐妖,他们的馒头不得不回归正常,生意一落千丈。


    而这又怪得了谁?本是不义之财,如果不是绛尾劝说,她甚至会让刘家人全部吐出来。


    “没了我李万,你看还有谁愿意在你家干活!工钱少事还多,这铺子迟早败在你手上!”


    一声暴呵打断了杜知津的冥想,将她的思绪扯回现实。


    她护着怀中的卤肉,以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方式挤到了前排。一看,嚯,这不是霍白少东家吗?


    而此时的霍白完全没有了昨晚的豪迈。她拎着一把剁骨刀,正沉这脸与人对峙。


    对面是个身形魁梧的壮汉,一身结实的腱子肉,横眉怒目。若是真打起来,霍白恐怕会吃亏。


    原来这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圈不是来买肉的,是来看戏的。


    杜知津连忙向身边踮脚偷看的小哥打听:“这是怎么回事?”


    此人表现得最为激动,一定把瓜吃全了。


    踮脚小哥回过头,两人俱是一惊。


    这不就是刘记对面茶棚里的小二嘛/这不就是那讨人厌的外乡人之一嘛!


    熟人好办事,虽然只是有过一面之缘的熟人。杜知津立刻追问:“李万究竟是何人?”


    小二哥原本不愿搭理她。毕竟这个外乡人极其可恶,竟说“刘家的馒头能治病是妖言惑众”!不过没出几天,刘家便宣称“仙气枯竭”,拖家带口地搬走了。他亦觉得此事蹊跷,面对她时不免失了底气:“能是什么人?帮佣呗。”


    杜知津摇头,不信:“一个帮佣敢和少东家这么说话?”


    闻言,他朝她挤了挤眼,小声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李万可不止是帮佣,他还是、还是霍白的那个之一。”


    那个?那个是哪个?


    见她一脸茫然,小二哥“哎呀”一声:“相好的!”


    哦,懂了,柳秀才小郭孟儿都有名有姓的,想必李万就是那个容貌平平身材壮硕的“帮佣”。


    二人交头接耳之际,剁骨刀重重落在砧板上,发出一声巨响。


    霍白甩开剁骨刀,将袖子撸至肩头,襜衣上沾满可疑的血污和碎肉。


    这大大增加了她的气势,使谁都不敢小觑了她。只见霍白拧眉冷笑,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李万的鼻子骂道:“李万你个****,我*你老爹,你个****的家伙,以后你生儿子***!老娘****,居然敢****!”


    一连串的消音之中,杜知津傻眼了。


    这优美的语言莫不是“本地方言?”


    小二哥也沉默了。他实在不想承认本地有这么和谐的语言,但事实如此。


    就在包括杜知津、“小二哥”在内的众人面面相觑时,场面迎来了又一次令人瞠目结舌的反转。


    李万那小山般的身躯轰然倒下,大地都为之一震。


    地动之后,海啸来袭。


    “霍白!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说过只爱我一人!”


    霍白怒道:“放你爹的**,床上的话也能信?!”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一定尽早更新(弱弱)


    第35章 仙人


    ◎霸道仙人爱上我◎


    小二哥惊掉了下巴。


    这是他一个外人能听的?


    其他人显然也作此想法,纷纷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尴尬之余又舍不得离开,挠挠脸摸摸鼻子,悄悄支起耳朵仔细听。


    杜知津则不在此列。她挤出拥挤的人潮,握上剁骨刀的刀柄问霍白:“需要帮忙吗?”


    她本意是想问需要帮忙杀猪吗,毕竟李万嚷嚷着没了他谁愿意干活。如果她站出来,岂不就能证明这活你李万不干,有的是人干。


    不过大家为什么都一脸惊恐地看着她?她身上有哪里不妥?


    这样想着,她干脆借着剁骨刀的刀身照镜子。剁骨刀沾了血污,看不清楚,她便呼了口气,又用袖子擦了擦。


    擦干净后,刀身映出她如常的面孔,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之处,不禁蹙了蹙眉。


    殊不知她这番举动落在众人眼里是何等恐怖!一个面无表情的女人,“唰”地拔出一把刀,还像刽子手行刑前吐酒似的朝刀哈了口气。尤其是她那句冰冷的“需要帮忙吗”,让人汗毛倒竖!


    就连李万也被她唬住,愣在原地一动不动。一群人中霍白最先反应过来,她上前一步将杜知津挡在身后,嘲讽道:“这都能被吓到?我呸!还好没让你留下。不然哪天来了只老鼠都能吓破你的胆,还不快滚!”


    霍白身量不及杜知津,更不及李万,但她就是有一种压倒一切的气势。李万本就气弱,闹这一出为的不过是让她回心转意。如今的情形别说霍白回心转意了,恐怕连帮佣的工作也保不住。


    小山般的阴影重新笼罩她,霍白却丝毫不惧,冷冷与他对视。


    细细端详便会发现,她眼里闪过一丝鄙薄。


    李万被她的眼神伤到,彻底失去信心,临走前还不忘放狠话:“你会后悔的。”


    霍白开口,不带半点温度:“你娘才后悔生了你这个孬种。”


    “你!”他欲返回再说些唬人的话,眼神掠过霍白身后的杜知津,盛夏里无端打了个寒颤。


    那是个非常不起眼的女人,身材高而瘦,穿着一袭与她气质十分不符的华服,周身透着一股平静如水的气质。


    而无人知晓,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是如何的暗潮汹涌。


    那女人察觉了他的目光,轻飘飘投过来一眼,又漫不经心地挪开。只一眼,便让李万如坠冰窟,整个人颤抖不止。


    在成为霍记的帮佣之前,他曾在赫赫有名的武馆做过学徒,因此习得一身武艺。若不是这点,他不会被霍白看中,更不可能与她纠缠。而加入霍记后他也不曾遗忘老师傅说过的话,他说武有两种,一种是凡人的武,止于体魄,徒锻筋骨;另一种是仙人的武,动若雷霆,静如深水。


    眼前的女人便是后者。


    想明白这层,他完全丧失了斗志,跌跌撞撞地拨开人潮跑了。包括霍白在内的众人均不明白他为何突然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开始窃窃私语。


    趁着人多,霍白眼神示意杜知津接下来配合她的动作,清了清嗓子喊道:“乡亲们!你们也看到了,李万这厮胆小如鼠、鼠目寸光、光打雷不下雨,就是个怂包!他的话你们可不能信啊!”


    底下立刻有人起哄:“哪句话啊?你说只爱他一个的那句?”


    话音落下,堂前充满了快活的气息,夹杂着一两句不堪入耳的下流话。杜知津不觉停下剁肉的动作,抹了把脸颊上的肉沫。


    啊,好像把衣服弄脏了,阿墨知道了不会说她吧


    可恶,好烦。


    众人不知她内心的真实想法,只看到一尊面色阴沉、大力剁肉的杀神,于是人声鼎沸的场面马上变得安静如鸡,大气都不敢出。


    霍白见状,强忍喉间的笑意,继续道:“去去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那点子事有啥好藏着掖着的?我说的是,李万造谣我们霍记钱少事多,待我腾出手来,一定要把他告到官府!”


    杜知津跟在后面帮腔:“告到官府。”


    这还没完,霍白在底下的人中挑挑拣拣,指着一人道:“你,你是隔壁王家肉铺的吧?你说说,你一个月工钱多少。”


    王家的伙计本不愿说,奈何身边都是人,根本挤不出去,只好如实告知。


    霍白点点头,又问了另一个:“杨家的伙计,你一个月又拿多少?”


    杨家伙计报出一个和王家伙计差不多的数。她听完,手指比了一个数,向众人展示:“我们霍记开这个数,比他们两家加起来都高。大伙给评评理,这工钱少不少?”


    “不少!”


    “那他李万是不是狗咬李洞宾的狗?”


    “是!”


    其实乡亲们未必就信了霍白的话,无奈她身后有个不出声却出力的杜知津,除了顺着她们,还有第二个选择吗?


    霍白满意了,接着说:“好,钱少是谣言,事多更是无稽之谈。大家伙都晓得,我们家的铺子从我曾祖那辈传下来,到我手里已经四代,说句‘百年老店’不为过吧?那我们霍记为什么从王记、杨记之中脱颖而出呢?当然是因为我们的肉比别人的肉好,我们处理的手法也比别人精细!从宰猪开始,经过九九八十一道”


    而后的一刻钟,霍白洋洋洒洒说了许多,抬高自家的同时还暗戳戳贬低了看戏的另两家。至于杜知津,完全沉浸在自己剁肉的悲伤里。


    她破罐子破摔地想,不管了,反正衣服已经脏了,再脏点也无妨。


    于是等她回过神,自己面前已经排起了长队。她疑惑地看向旁边的霍白,对方回以她一个得意的笑。


    任何热闹都可以变成生意。


    最终,这场轰轰烈烈的生意持续了两个时辰之久,这也是杜知津迟迟未归的原因。


    她回过神来想要告辞,霍白却拦住她:“耽误你这么长时间多不好意思,我今晚请你吃饭!”


    她正要拒绝,说自己买了卤肉,等着回去和同伴一起吃。不想一低头,哪还有卤肉的踪影。


    定是挤来挤去挤掉的,花了好些钱呢。


    不知不觉,杜知津也开始心疼钱了,她认为这是和应见画待久了的缘故。


    说到应大夫,衣服脏了卤肉也没了,回去会是怎样的风雨?


    霍白看出她的窘迫,眼珠一转便猜出原委:“害怕家里人担心?没事,你喊他们一起来,无论吃多少我都包了!”


    少东家财大气粗,杜知津盛情难却。主要是,万一看在她做了好人好事的份上,应大夫放她一马呢?


    她正想着如何使用“春秋笔法”把一些事搪塞过去,那边,深夜戴帷帽的应见画和绛尾受到了无数人目光的洗礼。


    绛尾本以为放血已经是世上最痛苦的事了,不想比放血更痛苦的是陪阿墨公子逛街。


    一路走来,不知多少人对他指指点点,仿佛他是什么怪人。反观阿墨公子,竟还有闲情和掌柜讨价还价。


    “五十文,送一瓶玉露。”“哎不行不行!最低四十文,一个子也不能少。”“四十文,你不卖我就去街头那家了。街头那家成色比你好才买三十文,也送玉露。若不是看在你和我同姓的份上,我何必舍廉求贵?卖不卖?不卖小红我们——”最后一个“走”尚未脱口,绛尾的脚步刚刚迈过门槛,身后便传来掌柜气急败坏的声音:“别别别!四十文就四十文!哎呀,亏大发了!”


    应见画藏在帷帽后的嘴唇微微上扬,面上却半分不显。他倒也没有把事情做绝,临走前祝了掌柜生意兴隆。


    确定远离那间铺子后,绛尾忍不住问:“阿墨公子,街头那家明明要价五十文,你为何说三十文?”


    应见画走在前面,手里拿着一小瓶送的玉露,闻言随意指点道:“你以为他不知道?都是一条街上的,无非是不想让对手赚钱。再者,他说亏了就亏了?依我看,我们还是走晚了,要是再果决些,说不定能砍到三十文。”


    绛尾听了,懵里懵懂地数着手指,这模样让他想起杜知津。


    一样的不沾人间烟火。


    “她和你一”“哎?我和恩人怎么了?”


    他话锋一转:“她和你一点也不一样。她可机灵了,我一说走就走得远远的。”


    这狐狸怎么回事,平常呆呆傻傻,一提到杜知津就八百个心眼。


    他这番意有所指的话并未刺到绛尾,相反,绛尾居然还与有荣焉:“对,恩人很聪明。”


    应见画:之前还以为他是装的,没想到真是傻子,杜知津怎么尽招笨蛋喜欢。


    隔着帷帽,他依然能感受到绛尾脸上洋溢的快乐,心中烦躁更甚。


    他夸杜知津聪明和这傻子有何关系?杜知津能变聪明完全是因为他妙手回春。


    那股自她救下绛尾后就时不时冒出来的无名火又一次涌上心头。他把玉露收回袖里,声冷如冰:“别傻笑了,你的恩人还没影呢,就不怕她顺手又捡了别的猫猫狗狗?”


    绛尾眨眨眼,看着他身后越走越近的两人道:“阿墨公子,恩人她没捡猫猫狗狗,她捡了个人。”


    “什!”应见画回头,只来得及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便被杜知津猛地扑上来的动作打断。


    他瞳孔一缩,整个人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


    她为什么、为什么突然抱他,难道她


    杜知津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心慌意乱:“我好想你。”


    好想你。


    想你。


    你。


    ————


    “咳,二位,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霍白,霍记肉铺的少东家,今天承蒙木姑娘帮忙,了却一桩旧事。这杯,我敬木姑娘,诸位随意!”


    霍白朝三面拱了拱手,仰头就要饮下,却听到应见画忽然出声:“‘胞络伤损,子脏虚冷’,霍姑娘还是少饮些酒。”


    她愣了愣,应见画瞥她一眼,继续道:“寒则血凝,宜避风寒,慎生冷。”


    此番言语,竟和老中医说得分毫不差?


    霍白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敬佩,当即撤下桌上所有酒,改为茶水:“好,那我便以茶代酒,敬诸位。”


    说完一饮而尽,这次应见画没有阻止。


    喝完茶,霍白又招呼几人用饭。她这桌小宴备得十分精致,荤素兼有,色香俱全。饶是有些苦夏的应见画也动了筷子,吃了半饱。


    边用饭,他边观察杜知津的表情,企图分析出什么。


    她帮了霍白何事?霍白似乎有话要说。


    可惜杜知津未解其意,察觉到他的目光,露出一个沾着蟹黄的笑。


    应见画:“这里,脏了。”


    算了,她累了一天,这些事回去再讲。


    果不其然,待众人用得差不多后,霍白开口:“其实,我有一事相求。”


    应见画放下筷子,杜知津也抬起头。


    绛尾则不解地眨眨眼,也跟着正襟危坐。


    “木姑娘可是仙门之后?”


    此言一出,三人目光都汇聚到她身上,杜知津有些不自在,应见画反问:“霍姑娘何出此言?”


    霍白:“我那个帮佣出身武馆,寻常人根本唬不住他。”


    她并没有错过李万如鼠遇虎的惊惶神情。


    杜知津颔首,算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她陡然松了口气,道:“太好了,这下姐姐有救了木姑娘,实不相瞒,那天我在无忧酒馆并不是因为男人相争烦恼,而是因为我姐姐被妖怪缠上了。”


    被妖缠上?


    据霍白所说,她姐姐霍青于一年之前赴户州开拓商路。户州繁华,外来人的生意很难融入进去,霍青花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在那站稳脚跟。然而就在局面转好之际,霍青忽然被妖怪缠上,每到夜半便尖叫不止、泣涕涟涟。


    “母亲去世,父亲只管找我们要钱从来不管铺子里的事,我所依仗的只有姐姐一个人了,还望木姑娘救救我阿姊!”


    话音方落,霍白屈膝欲跪,一旁的绛尾见状急忙伸手相搀。


    杜知津也道:“霍姑娘不必担忧,我等本就欲往户州,此事不过顺手而为。”


    “当真?”她喜极而泣,不停用手背拭泪,语气却是笑的,“太好了太好了木姑娘,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了。”


    “报答”一词瞬间触发了绛尾脑中的某根弦。他“啊”了一声,不顾应见画的眼神阻止,从怀里掏出一本《霸道仙人爱上我之凡人篇》。


    他表情诚恳,极力推荐:“你也要报恩吗?可以看看这本书哦。”


    应见画:他要报官把写这个系列的作者抓起来!砍头!


    【作者有话说】


    蠢作者忘记申榜了[小丑][小丑]痛失一周好榜[爆哭][爆哭]接下来的一周大概会掉落双更,求评论求营养液[可怜][可怜]


    第36章 迁就


    ◎我与城北徐公孰美◎


    好在霍白最终礼貌地拒绝了绛尾的邀请,并没有拜读那本诡异的书。


    她给的报酬简单粗暴但诚意满满,是一沓厚厚的银票,可以在钱庄提出来。


    杜知津拿到银票后下意识想交给应见画,冷不防被他桌下的脚不痛不痒地踩了一脚。


    虽然不解其意,但她还是从善如流,重新将银票拿了回去。


    见她这番动作,应见画暗暗松了口气。


    他并没有自作多情到杜知津非自己不可的地步,对她而言,把银票交给他保管无外乎两个原因:一是她负责在外走动,通常是轻装上阵,除了两把收放自如的本命剑外不宜携带任何东西,否则就会像虎穴潭那次一样,积蓄统统化为乌有;二是,他有意识地表现出自己精通庶务的一方面,譬如砍价、挑选客栈、代替她与人沟通,久而久之,杜知津自然把他当成可信任的同伴,他在她心里的排名也就愈高、愈发不可替代。


    是以绛尾刚出现时他才会那么反感,他担心这只狐狸会顶替他的位置。如今看来,绛尾不堪为惧,但眼前这个霍姑娘却大不相同。


    她是个聪明人,而且是个八面玲珑的生意人,他不想让她看出自己心里的算盘,所以在她面前,自己最好和杜知津保持一定距离,表现得和绛尾一样。


    殊不知,霍白确实将他和杜知津暗地里的互动看了去,得出的结论却和他想的天壤之别。她突兀开口:“阿墨公子可是买了芙蓉坊的东西?”


    杜知津嚼嚼嚼的动作一停,好奇地看向应见画:“芙蓉坊?是卖什么的?”


    他答:“哦,最近天气有些干,我看你面容粗糙,便买了些滋润的药膏。”说完,他问霍白,“霍姑娘是从何处知晓的?我身上并未沾染香料。”


    闻言,霍白尴尬一笑,今晚第一次被人问倒。


    主要是,那些话不能当着两位年轻小郎君的面说呀!她总不能说,是因为自己常去那买胭脂水粉送给柳秀才和孟儿吧!她打了个囫囵敷衍过去,话题不知不觉转移到绛尾身上,然应见画对她的戒心不减反增。


    这是个人精。他想。


    第一次见面就在酒馆,第二次见面更是直接把杜知津扯进一场纷争里,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若是放任杜知津和她往来,他心中不安。


    此刻的应见画丝毫没有意识到,酒馆是杜知津自愿去的,拎着刀和人对峙也是她主动的。


    茶足饭饱,这场宴席宾主尽欢。霍白铺子里还有事便没送他们到客栈,但也贴心地叫了一驾马车送一行人离开。马车很宽敞,坐五六个人都绰绰有余,但偏偏杜知津长腿一迈,坐在了绛尾身边。


    应见画用来擦拭软垫的帕子陡然掉到地上,像一瓣雪落在泥地里那般不合时宜的显眼。他迅速改变动作,假装用帕子擦衣角,帷帽下的耳朵却悄悄竖起,聚精会神地听着那边的动静。


    杜知津:“小红,你为什么要戴帷帽?”


    绛尾结结巴巴道:“呃阿墨公子让我戴的。许是、许是城中有疫病?”


    杜知津:“那我怎么没有?好偏心啊。”


    绛尾没声了。


    听到这儿,应见画恨不能拨开遮挡面容的帷帽冲到她跟前替自己喊冤。


    他偏心?也不看看她身上吃的穿的哪一样不是他亲手置办的?连她放在他这里的钱,他都想着法儿的变多。


    如此想着,应见画胸腔里忽然漫上一缕涩意,喉间像卡着一枚未熟的青杏。他没像以往那样故意露出破绽表达自己的不满,而是沉默地坐着,挺直的脖颈慢慢弯曲,片刻后又恢复如常,仿佛刚才只是错觉。


    杜知津发现了他的异样,以至于漏听了绛尾的话:“我只看到匣子上写了面脂,掌柜还送了一小瓶玉露,别的就不知道了恩人、恩人?”


    她回过神来,朝他道了声谢,蓦地起身坐到了应见画身旁。察觉到身边的软垫凹下去一块,应见画权当不知,依旧将脸藏在帷帽之下。


    没等到他开口杜知津也不急,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无论多久脸上也没有一丝不耐。


    他们之间似乎经常如此,不说话也有一种宁谧的默契蔓延,这是种无意识的排外,旁人根本融不进去。


    坐在对面的绛尾忽然生出一股无力。


    他捏紧了手心的纸条,首次产生了动摇。


    应见画一直到下马车之前都没有和杜知津说话,抵达客栈后也是第一个下去的。这辆车的车辕有些高,加上许是心思急切,他落脚时一个不稳,整个人朝前栽去。


    可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袭来,有人从背后拉住他,接着足下一轻一重落了地。


    不用猜都知道拉住他的是谁。他绷着唇,终于肯面对她。


    夜风拂动帷帽下的面纱,面容影绰,眉眼如清辉倒影看不真切,却惹人伸手捞月。


    杜知津启唇欲言,就在他以为她会出声的时候,她毫无征兆地转身走了。


    喉咙里那枚青果好似被酿成了酒,胸膛竟泛起火辣辣的疼,疼中又带了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快步朝客栈走去,脚步又疾又重。


    这一切发生时绛尾还在马车上。他眼睁睁看着两人背道而驰、越离越远,顿感无力的同时又升出一股茫然。


    应见画很快便回到自己房间里。因着隔壁便是杜知津的屋子,他进自己房间时不可避免地路过了。


    明知人不在,他还是大声关了门,也不知关给谁看。


    摘帷帽、收拾衣裳、把所有随身之物通通塞进一个包裹里。他的东西其实不多,包裹却足足收拾了两大个,其中一半多都是杜知津的东西。


    杜知津破了一个洞的外衣、杜知津买了没处放的剑鞘、杜知津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石头


    杜知津、杜知津、杜知津,还是杜知津。


    属于应见画的部分一退再退,又或者早已和她融为一体。因为她总秉着奇怪的道理,买东西一定要买双份,纵使这一路他没出过一文钱。


    他倏地停下动作。


    他有何资格同她置气?难道不是仗着她心软、一直向她索求?


    而今她只不过是同样对另一个人心软,没人说过杜知津身边只能有他一个。


    月光再一次轻柔地洒在他身上,给予他无声的安慰。他怔怔看着躺在包裹深处的玉簪,积攒许久的气瞬间散了


    现在还不是分道扬镳的时候。他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能因为杜知津不在意就得寸进尺,哪怕是装,也要装得久一点。


    直到他找到可以安身的地方。


    想明白这点,应见画一下清醒了。他索性把杜知津的东西都打包在一起,等她回来便可以借着递东西的由头独处,顺便破冰。


    不过在那之前,他还得用新得的玉露略涂一涂,说不定杜知津愿意和绛尾多待一会就是因为那张脸呢。


    呵,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驰。他不屑地想着,他可是她同忧相救的生死之交,自然不是一只狐狸或一个捕快能比的,丝毫未发觉自己前后矛盾了。


    室内光线昏暗,铜镜照不清楚,应见画难得点了三盏灯,将屋中照得灿然明亮。


    杜知津翻窗进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赊来湖光水色,且照眉南风月。


    披了一身光华的人启唇问她:“你怎么翻窗进来?”


    意识回归,她张了张嘴,指着从内上锁的门,语气带着几分控诉和委屈:“你把门关了呀。”


    应见画一愣,旋即反应过来门是他收拾行李时关的,一时无法反驳。


    趁着他愣神的功夫,杜知津停在他身侧,低头嗅了嗅他手里的玉露,摇头:“味道太浓了,不适合你。”


    这样一句突如其来的点评立刻让应见画忘了方才下定的决心。他怒了:“这可是三家铺子里最实惠的一款!味道哪里浓了”


    他磨薄了嘴唇才用四十文拿下!况且,若不是、若不是她过于在乎男子容貌,他根本不会花这个冤枉钱。


    杜知津坚持:“而且,质地也很粗糙,抹了还不如不抹。”


    此话一出,应见画好不容易消下去的怒火“噌噌噌”往上涨。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当然不如你的小红天生丽质,我还要涂脂抹粉维持”话未说完,她突然摊开掌心,变戏法似的变出一个玉瓶。


    那玉瓶洁白细腻,一看便质地不凡。更珍贵的是从瓶中传来的幽幽暗香,丝丝缕缕沁人心脾,并非寻常俗物可比。


    应见画怔了怔。


    他一动不动,杜知津便捧着玉瓶在他眼前晃了晃,呼唤:“阿墨、阿墨?”


    玉瓶在她手中摇摇欲坠,仿佛随时可能碎成几片,然后一沓银票便打了水漂。他猛地捉住她摇晃的手,声音颤抖:“别、当心摔了。”


    见他终于肯正经同自己说话,她眨眨眼,眉角噙笑语气松快:“摔了也没关系,我还有许多。”说完,她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大木匣,掀开盖子,里面整整齐齐摆着数十只玉瓶。


    这哪里是几只玉瓶?分明是许许多多的真金白银。他懵了,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杜知津还在耳边絮絮地说:“霍姑娘说芙蓉坊的东西太次了,要买好的不如去琼花阁买。我不太懂胭脂水粉,直接问掌柜要了最贵最好的。结果每一瓶只有这么一点点,够谁用呢?索性把他们家的这个名字很长的粉都买下了。”


    言尽,她后知后觉他一直没出声,蓦地止住了话头,不确定地问:“你不喜欢吗?”


    应见画缓缓扭过头,看着她,像是还没回神:“你问我?”


    “当然啊。”她重重点头,表情诚恳,“这些都是买给你的啊。”


    “买给我的?”他轻飘飘地重复。


    “是啊,我都和绛尾打听过了,你买了面脂、那家店送了一瓶玉露。面脂是给我的,玉露呢?是这个吧。”


    她用精致的玉瓶换掉他手上的粗瓷瓶,感叹:“琼花阁可真远,要不是御剑我都回不来。”


    应见画唇角翕动,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口。


    因为此时他心中有隐秘的喜悦在滋长。


    她同绛尾亲近并不是因为对方姿容更甚,而是为了打听他的事。她忽然离开也不是因为厌烦他,而是为了买这些东西


    胸膛中仿佛长出一片茂密的森林,其中有无数叽叽喳喳的鸟雀叫唤不停,使他心神不宁。


    但他还是克制住了,克制住了唇角上扬的弧度、克制住了喉间几乎快溢出来的音节。


    他只是一如往常地神情平静,淡淡道:“让你破费了。对了,你哪来的钱买这些?”


    她的钱不都在他这吗?


    杜知津:“霍白今天不是*许了报酬吗?”


    他先是一愣,继而一惊:“全都、买了这些?”


    看着他陡然皱在一起的眉头,她忽然变得毫无底气,小声道:“那也没有,还是剩了一些的。”


    应见画可太熟悉她这个心虚的表情了,直接问:“还剩多少?”


    她踌躇地比了一个数,他猜:“五十两?”


    她摇头,于是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五两?”


    还是摇头。


    应见画尾音都颤抖了:“总不能是五十文吧?”


    然后他便看到杜知津排出了五个小钱。


    剩了足足五文呢。


    ————


    应见画对着那五枚铜钱看了许久,久到杜知津都怀疑他是不是有点石成金的法术,盯久了就能把铜钱变成金子。


    但显然,应见画并不会那种法术,相反,他开始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你会不会点石成金?”


    她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是违背门规的!况且,钱没了可以再赚”


    好嘛,又被瞪了一眼。


    听完她的话,应见画珍而重之地把那五枚铜钱收进胸口的暗兜中,末了犹不放心,又把它们拿出来和玉簪放在一起。


    杜知津看得心里五味杂陈。


    她知道阿墨从前过的都是苦日子,节俭惯了,可这只是五文钱,他不必


    “这不止是五文钱。”他突然开口,“你降妖不易,我们不能坐吃山空。”


    闻言,她挠了挠脸,弱弱道:“其实还挺容易的,那些悬赏令上的妖都”“如果遇到的是炎魔呢?你也要为了钱财不管不顾?”


    他望向她,目光里含着一种她看不懂的情绪,柔软而坚定:“杜知津,我不想你再受伤了。”


    尤其是为了我这样的人。


    她张了张嘴,心中似乎有万语千言,最终都化成一句轻轻的“嗯”。


    师尊离开后,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旁人对她说“我不想你再受伤”了。


    她和师尊相处多年,亦师亦友亦亲,彼此关心再正常不过。那应见画呢?他说出这番话是出于医师对病人,还是别的什么?


    她不明白,就如她不明白应见画眸底的情绪、不明白师尊那句“因为是你”。


    她的心,空荡荡的。


    然而应见画的话打断了她接下来的思考,他把玉瓶从木匣中取出来,瞬间有了主意:“霍白不是说户州繁华吗?你觉得这些东西能卖什么价钱?”


    杜知津:“入价是五十两一瓶。”


    应见画听了有点牙疼,不过他很快调整好心情,跃跃欲试:“好,那我们便卖一百两一瓶。”


    杜知津大惊失色:“这么坑?”


    他皱眉:“哪里坑?你信不信琼花阁的成本只有五两一瓶?再说了,我们千里迢迢把它运到户州,加上路途花费的时间马吃的草人吃的饭一点也不贵!”


    杜知津悟了又没悟,如悟。但她很快想到另一件事:“可全都卖了你用什么?”


    她不在乎赚不赚钱,主要是不想让他用劣等品。


    应见画一顿,明显忘了还有这事。不过他迅速找到了新的说法:“物以稀为贵,我们便只卖十瓶,剩下的依旧留用。”


    之后,他话锋一转,幽幽道:“还是,你觉得我很需要涂这些东西?”!!!霍白和她说过!遇到这种问题必须立刻否认!


    杜知津脱口而出:“不用!阿墨你生得好看,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那绛尾呢?”


    “啊?”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喉咙中发出一个疑惑的音节。


    应见画移开视线没看她,语气迟疑但一个字也不改:“绛尾呢?”


    我与城北徐公孰美的委婉版?


    她脑中灵感一现:“绛尾毕竟是妖,保留着兽的特征,必要时也需要修饰一二。”边说她边觑他的神色,见他并无异色,便知自己答对了。


    没想到还有下一题。


    “陆平呢?”


    陆平?陆平是谁?她回忆一番才想起陆平是谁,这次回答得更是毫不犹豫:“当然需要,大要特要。”


    应见画点点头,不经意地瞥了眼铜镜,又迅速挪开视线。杜知津忍着笑意替他收拾玉瓶,低头,看到地上铺着两个包袱。


    她拾起其中一个,不解:“这是”


    见状,他立刻上前把包袱夺回来,用咳嗽掩饰:“咳咳、这是,是你落在我这的东西,我给你收拾好了,嗯。”一面说一面用脚把包袱踹得远远的。


    杜知津不疑有他,忙了一天,他这边无事她便要回屋休息。可她身影才离开烛光的范围,便听到应见画在背后喊:“杜知津。”


    连名带姓。她忽然一阵恍惚。


    她常喊他“阿墨”,他却一次都没喊过她“淮舟”。


    也许在他心里,他们还没有那么亲密,她仍然不是能够令他卸下心防的友人。


    要对他更好一点才行。


    思量落定,她转身面对烛光,平静的眸子看着他。


    应见画:“你不要再和霍白学那些乱七八糟的了。”


    “从前你待我怎样,以后便也如常,我不需要你特意迁就。”


    平常的她便足够了。


    他知道自己别扭,说话也遮遮掩掩,不肯直言。


    但她总能看穿他的心思,这次也不例外。


    “啊,你不喜欢?你不喜欢我就不学了。”她道,“但这不是迁就。”


    对你,不是迁就。


    应见画内心一片静谧,就好像汹涌的海面被月光照得无风无浪。


    但这片平静没能维持多久。忽然,杜知津眼神闪烁,开始说起别的:“我不想瞒着你可、听了我接下来的话,阿墨你千万别生气。”


    生气?他现在不会生她的气,以后也不会。


    他点了点头,示意她讲。


    她觑了他一眼,确定他表情无恙后,鼓起勇气语速飞快地坦白:“其实我突然跑过去抱你还有说我想你是因为我的衣服袖子沾上了猪的血和肉沫。”


    “然后、霍白说这叫转移注意力”


    第37章 启程


    ◎练虚之上,为神明◎


    亥时二刻,当客栈中大部分客人陷入酣睡时,某一楼层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杜知津还未说完,便被应见画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扫地出门。


    门在她身后关上,门栓摇摇欲坠,仿佛暗示着他们的感情。


    她不死心,坚持不懈地敲啊敲,没让应见画心软,反而招来了巡逻的伙计。


    伙计听到“天”字房这边的动静,立刻揣上棍棒前来“捉贼”。不成想此“贼”非彼“贼”,倒让他吃上了一口新鲜热乎的瓜。


    深夜无事,他一边剔牙一边腹诽。真造孽啊!本来呢,女财郎貌,姑娘阔绰郎君俊美,怎么瞧都是对神仙眷侣,一开始两人的感情确实好,成双成对地出入。可惜半路杀出个“小红”,从此眷侣变怨侣,处处上演三人行!


    伙计跟着看了几天楼下的戏,此时触景生情,不禁吟哦一句: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你在那干什么?”


    伙计吓一跳,这才发现他居然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三人行”中的一人就在他跟前站着,面色不善,手里还提了两把剑。伙计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忙说无事。女人瞥他一眼,又默默回到紧闭的门前,只是周身仍然盘旋着浓浓的煞气。


    再大的瓜也要有命吃。伙计不敢造次,决定趁女人不注意立马开溜。可他才挪出一步,便听到“吱呀”一声,门开了


    来都来了。于是他停住脚步,悄悄支起耳朵,先是听到一阵重物落地的声音,接着听到那郎君冷冷吐出几个字:“把衣服换掉。”


    他听得牙酸。


    哎哟,她都带别人回来了,您还惦记着有没有衣服换呢,难怪您是最大的那个,佩服佩服。


    佩服完,又听到那女子说:“阿墨,我不是故意的。就算不让我进去,最起码也要让醒月陪着你啊。”


    伙计一边叹气一边摇头。


    瞧瞧,看看!还搬出孩子来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一次意外一个小红,便毁了整个家!


    沉迷内心戏中无法自拔的伙计并没有看到郎君眼中一闪而过的不忍。但他最终还是拒绝了:“不行,除非你把它洗一遍、不,两遍。”


    他怀疑醒月身上也有味。


    闻言,醒月在杜知津手中颤个不停,恨不能口吐人言为自己辩解。


    它才不脏!它身上没味!


    它的这番剧烈反应自然引起了应见画的注意,可他仍然不肯松口,只偏过头不看醒月:“有什么事明早再说,我先睡了。”


    门又一次关上,杜知津知道今晚到此为止了,郁闷地捧着包袱回屋了。


    还不如直接坦白呢,果然,她就不该学霍白。


    见二人都回屋了,伙计也准备离开。偏偏这事就像戏里唱的那样,一波三折啊!


    因为郎君走后,小红来了!


    小红没敲门,站在姑娘门口说了句啥,门开了!小红进去了!门关了!


    目睹一切的伙计只觉胸膛里的一颗心怦怦直跳,既害怕又惋惜。


    害怕的是被女人知道后自己小命不保,惋惜的则是郎君真心错付、识人不清。


    唉、唉、唉!错、错、错!


    杜知津并不知道只有一照面的伙计内心戏如此丰富,她将绛尾迎进来后便忙着四处找茶饼。


    阿墨放哪去了


    见她不停在屋中打转,绛尾连忙道:“深夜叨扰本是我不好,我略坐坐就走了,恩人您不必招待。”


    杜知津摇了摇头,坚持:“阿墨说过了,来者是客,不能怠慢。”


    绛尾脸上的笑一下淡了。


    他是客。


    他不由拿紧了手里的书,仿佛隔着书页的厚度也能感受到那张纸条的存在:“其实,我来是因为”“我想起来了,茶饼放在他那,你等我去敲个门。”


    “阿墨公子”四个字尚在喉间,杜知津已经迫不及待朝门口走去,为自己又找到一个借口感到高兴。


    绛尾下意识喊道:“别去!”


    她脚步一顿,疑惑地回头望着他。


    他咬着唇,冷汗自额角滑落,平生第一次感到如此慌张。


    该怎么说?说阿墨公子其实不是她想得那样、他实则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会趁她不在威胁自己


    可,说了她会信吗?人言兔死狐悲、狐朋狗党,狐狸总是卑劣的,像他这样的妖,会有人愿意相信吗?


    他不敢赌。所以又一次避重就轻,把头低下。


    绛尾啊绛尾,你果然一无是处,说要报恩却因为害怕而选择隐瞒还不如就死在那间黑漆漆的屋子里,不要被她救出来。


    他的沉默实在太久,久到足以让杜知津走到他身边,递出一方手帕:“擦擦吧。”


    他猛地抬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任泪水蓄满眼眶,甚至有一两滴落到她脚边。他本能地道歉:“啊!抱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


    太糟了,恩人一定会以为自己是故意的吧,故意用眼泪博同情


    泪水一滴一滴无声滑落,在她脚边积出一汪浅浅的池塘,绛尾内心的绝望也随之达到顶峰。


    在这样下去会被抛弃的,他不要再被“月圆夜很难受吧?”


    泪水凝固在眼角,绛尾愣住了。


    杜知津合上窗子,将月光隔绝,认真地看着他:“月光会助长妖魔体内的力量,所以越强大的妖越向往月圆夜,反之则会觉得痛苦。因为兽性和变成人的渴望互相挣扎、拉锯,但最终,兽性会占据上风。”


    “难受的话就在这待一会吧,修士的气息会让你安心些吗?”她问。


    绛尾含着泪珠,可耻地承认了。


    他贪恋她身上的味道,贪恋她的温柔。她明知他是月光都不肯照耀的弱小妖怪,是连挣扎机会都没有的妖怪,却依旧选择用一个脆弱的谎言替他遮掩。


    她又一次拯救了他,他不该隐瞒。


    下定决心后,他第一次拒绝了她的邀请,尽管他其实不想拒绝:“多谢,但我、我好多了。”


    杜知津没有揭穿他。绛尾走后,她惊讶地发现他的书落在了自己这儿,因为时间太晚便想着明日再还,将其置于桌上。


    万籁俱寂,月明风轻。窗子却不知何时经风吹开,一缕月光照了进来。


    桌上的书也被吹得翻了几页,一张纸条飘飘晃晃,循着风的轨迹飘出窗外,落在倒映着月色的水面上,渐渐沉下去。


    翌日杜知津将书归还,绛尾见她神色如常,心中已有了想法。


    一翻,书里已经没有那张纸条,所以她看到了?


    看到了却一言不发,果然是他多管闲事。


    绛尾向外看去,二人正凑在一次说话,你闻闻我我嗅嗅你,说不出的亲密无间。


    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他苦涩地想着。


    不如就依阿墨公子所言,在户州分开吧。


    他们终究殊途无归。


    与其同时,亲密无间的两人正在——


    “我把衣裳洗干净啦!连醒月都洗了两遍。”


    “哼,这还差不多。不过醒月沾水会不会生锈?”


    “你怎么只关心醒月呢?阿墨,你好偏心啊。”


    “又说我偏心?我看你才是脑子生锈了!”


    ————


    此地离户州稍远,若是御剑,差不多要飞两天两夜。而三个人只有两把剑,怎么分配就成了问题。


    杜知津:“小红没有御剑的经验,不如我和他一把?”


    应见画想也没想,矢口否决:“不行。”


    杜知津:“那,你和他一把?”


    绛尾弱弱道:“阿墨公子没有修为吧?若是遇到风吹或者雨打,岂不是”


    “也有道理,阿墨还怕高呢,这可怎么办。”她愁眉不展,甚至冒出喊一声“万剑归宗”借把剑来的离谱想法。好在霍白及时出现解决了难题,顺便拯救了某个不知名剑修。


    她不仅带来了一辆宽敞的马车,还附赠许多自制的腊肠肉酱,让他们路上吃。


    杜知津眼睛一亮。黄伯娘送的酸豆角就要吃完了,这不续上了吗?


    她很开心,应见画却不开心。


    经过昨晚那遭,霍白在他心底彻底成了“狐朋狗友”的那个“狗友”,很不受待见。


    感受到他杀气腾腾的目光,霍白背后一凉,不敢过多寒暄,塞了一封家书便走了。路过应见画时她还朝他笑了笑,企图缓解尴尬,遭到了对方的无视。


    她摸了摸鼻子,替杜知津惋惜。


    可惜木姑娘没有早点遇到她,找了个醋郎,择夫当择贤啊!空有美貌是不行的!


    嘿,得亏她没遇到昨晚那个伙计,不然他们能辩个三天三夜。


    御剑不行,驾车一人一妖倒是会了。


    绛尾:“族中偶尔也会和外地交易,我便负责驾车”


    应见画:“坐过赵家的牛车。”


    其实是为了报仇之后能够全身而退特意学的,当然,他不会把实情告诉她。


    杜知津倒也没怀疑,三人便商量着白天他们轮流驾车,晚上由她守夜:“路上多是荒无人烟的地方,我守着比较安心。”


    应见画点点头,绛尾想说他也能守夜,想到自己连御剑都不会,眸中的光渐渐暗淡。


    杜知津把他的落寞看在眼里,突然有了主意。


    按照顺序,先是应见画驾车,再轮到绛尾。于是趁着二人在车厢里,杜知津掏出一卷功法。


    这本功法她也给了红花,不知道小姑娘学得如何。如果那晚没有大火,她其实应该回去看看。


    “这是”“你不曾学过如何修炼吧?”


    绛尾点点头,为自己的不学无术感到愧疚。


    做妖做到他这个地步恐怕世间罕有。杜知津听了却笑了:“未必是件坏事。”


    “如果你学了,恐怕我们见面的第一眼就是刀剑相向。”


    他一愣,旋即明白了她话中的含义。


    如果他学了,势必会像其它狐妖那样魅惑人心吸其精气。而她是修士,他们天然站在彼此的对立面,不死不休。


    此刻他无比庆幸,庆幸自己曾经的懦弱和胆怯,不然连这唯一的一丝温柔都要错过。


    杜知津拿的是最基础的功法,里面都是些最浅显的东西,除了她教红花读的那段灵气之分,还有一段境界之分:“炼气者,初寻道法,寿数百年。筑基者,灵基稳固,五行为用。金丹者,内怀乾坤,渐窥长生。元婴者,身如人初,交天融地。练虚者,纵越虚实,移道撼法。”


    身为妖族,绛尾天生对这些感到排斥,又忍不住好奇:“恩人,你是哪个境界?”


    杜知津笑了笑,反问:“你认为呢?”


    绛尾纠结了会,试探道:“我不懂,但,恩人你这么厉害,一定是练虚吧。”


    她愣住,继而颔首:“你说的不错,练虚一直是我的目标。”


    因为练虚之上,为神明。


    【作者有话说】


    今天少了点,明天六千(flag)


    第38章 户州


    ◎三人行是什么意思◎


    户州州府宛泽城东临海,西牵江,上邻琉璃京,下毗鱼米乡,是块四通八达、商业繁茂的宝地。


    因此和别处不同,宛泽城财大气粗地免了入城费,十辆以上的车队甚至能减半过路费。


    一进城,便看到载满丝绸的驼队与挑着蔬果交换的小贩擦肩而过,宽敞街道两侧酒旗招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酒帘在风中翻飞,混着不知何处传来的琵琶声,将整条街浸染得酒香四溢。


    绸缎庄的掌柜正就手头的锦绣与异域商人讨价还价,镶满宝石的布料在阳光下灼灼生辉。而隔壁的食肆飘出阵阵烟火气,蒸笼腾起的白雾里,鲜香、焦香、辣香各种味道纠缠在一起,令人口齿生津。说书人惊堂木重重一拍,“啪”地惊飞堂前啄食的鸟雀,围坐的听客们则屏息凝神,不愿错过一丝故事细节。


    绛尾自小在山里长大,去的最远的地方也不过狐族几十里外的小城。如今乍见这番繁华,一双耳朵忍不住欢快地摇了摇。


    应见画看见后,毫不留情地用书卷给了他一下。


    “耳朵收起来,这里人多眼杂。”


    说完,他揉了揉手腕,在内心感叹,好久没敲红花,动作生疏了。


    绛尾并不认为这属于动作生疏,一下把他眼泪都敲出来了!可毕竟是他鲁莽在先,站不住理,只好掀开车帘坐到外面,尽量减少接触。他都不在了,阿墨公子总不能还烦他吧!


    殊不知阿墨公子更烦了。


    他手里的书一早上只翻了一页,半个字也没读进去。


    车轮碾过一粒石头,车帘上二人的倒影跟着晃动,一时凑得极近,他怔怔出神,竟揉皱了书页一角。


    纸张生了褶皱,就好像心也变成薄薄一片,再被人揉成一团。他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杜知津和绛尾怎么就变得如此亲近了?


    因为绛尾突然开始看书?可他不是一直都在看吗,也不见她在意。


    想了又想,烦了又烦,索性不与自己纠结,纠结别人去。


    “停车。”


    杜知津闻言一扯马僵,停在路边:“怎么了?”


    应见画看着她和绛尾靠在一起的肩膀,抿着唇没说话。


    三人轮流驾车,杜知津单独守夜,白天则先绛尾再他。今早明明是绛尾驾车,她却以“对宛泽城比较熟悉”为由,代替了绛尾。


    再看她的神情,坦坦荡荡,磊磊落落,不掺杂一丝一毫的私欲。


    “这书不全,我想买本书。”


    杜知津环顾一圈,指着右手边的方向道:“正好,那里有家书铺,我带你去。”


    他轻轻颔首,算是同意了她的说法,同时不动声色地撕下其中一页,塞在软塌底下的缝隙中。


    好了,现在书不全了。


    绛尾:“那我便留下来看着大家的东西。”


    杜知津:“这多不好意思。不然,你有什么喜欢的书?我们一并买回来。”


    他飞快看她一眼,低下头轻声道:“那便买一本恩人您喜欢的书吧。”


    分别在即,有本她喜爱的事物在身边,也算一份念想。


    ————


    两人走到书铺之后,应见画才确信,杜知津说她熟悉宛泽城不是假话。


    她解释:“大概三年前,这里出了只饮泽蛇,闹出好一番动静。”


    他问:“饮泽蛇?会和霍青身上那只妖有关吗?”


    杜知津摇摇头,表示没见到霍青本人之前她也不知道。


    从前家贫,应见画拢共也没几本书,每本都烂熟于心。难得有时间和余财,他一连挑了好几本,若不是担心马车装不下,他还能买更多。一转眼,便看到杜知津停在了《霸道仙人爱上我》系列书架的面前。


    他被这一幕惊到,足下踉跄险些连人带书倒下。稳住身形后,他急忙过去制止她:“你买它做什么?”


    杜知津:“小红不是很喜欢这种书吗?狐妖篇、凡人篇,这里居然还有三人行?三人行是什么意思,取‘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之意吗?”


    “三人行”这个词一出现,应见画便开始重重咳嗽,直到她把话说完。


    要是让旁人听到她说这些,他们会作何感想?她怎么就、怎么就偏偏拿到了此系列中最不堪入目的一本?


    此时应见画无比憎恨当初贪小便宜的自己,不然不会结出这样的孽果。


    他自省时,杜知津已经拿起另一本开始读了:“墨渊将白雪按在桌上,眼尾泛着诡异的红,沉声道,你想要,我把命都”“既然说到‘三人行必有我师’,不如就买本论语吧。”他飞快捂住她的嘴,将剩下的话永远堵在喉咙里。


    “啊?”杜知津眨了眨眼,虽然很疑惑,但还是从善如流的把《三人行》放下,去买另一本《三人行》。


    真想知道接下来的故事是怎样啊。


    这家书铺的主人大概是位儒生,论语被放在书架最顶上。应见画伸手去拿时,外面的日光刚好照到他盘发的簪子时。


    那抹碧绿使杜知津想起了一些事。


    她教了绛尾如何习武,却没教过应见画怎样保护自己。而且,绛尾有修炼的天赋,应见画却没有,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她的方法对他来说行不通。


    另,应见画也没那么多时间一点点慢慢修炼,所以给他一件武器才是最有效的办法。


    之前她一直在思考怎样的武器适合他。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对他而言都太陌生,还不如随身携带的银针毒药来得便利。但银针毒药的威力极其有限,遇上幻妖那样等级稍强的妖魔几乎无用。


    这件武器最好足够熟悉、足够隐蔽,而他头上的玉簪,不正符合这些条件吗?


    她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应见画听后,他道:“所以这些天你常和绛尾待在一起,是为了教他习武?”


    杜知津没想到他会问这种毫不相干的问题,一时愣住了:“是。”


    于是她便看到应见画表情瞬间明朗,唇角还隐隐有上扬的趋势。她十分不解:“阿墨,你遇到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


    应见画将论语塞到她手上,语中含笑:“书中自有万般乐。”


    杜知津:?


    劝学诗有这句吗?


    “我认识一位于锻器颇有道行的前辈,今日天色已晚不宜叨扰,明日我们再去拜访,请她把你的玉簪制成武器。”


    应见画对她把簪子改造成武器的想法并无意见,他注意到一点:“你认识的这位前辈和你之前说的医修前辈认识吗?”


    她似乎认识许多前辈,等闲山果然人才济济。


    杜知津想了想,摇头:“她二人并不相熟。不过你提醒我了,抱朴真人交友广泛,或许能打听到医修前辈的行踪。”


    “你放心,我一定会找人治好你。”


    “眼前的事要紧。至于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吧。”应见画现在倒不怎么在乎脑子里的怪声,一是它最近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二是除了第一次听到产生的疼痛,之后几乎没有任何后遗症。


    若不是他自己就是大夫,他几乎都要以为之前都只是幻觉了。


    因为两人买书额外花去一些时间,等他们找到霍白姐姐霍青的宅邸时,夕阳悄然染红了云霞。


    霍青收到妹妹的书信,知道她的朋友要来,因此一早便备好晚膳,站在门口亲迎。远远的,她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缓缓驶来,笑意不觉爬上眼角。


    毕竟,她已经整整一年,不曾见过家中的事物。


    “可是木姑娘、墨公子、红公子?”


    杜知津驾着马车缓缓停下,听到声音后看向面前的女子。


    和霍白一般的容貌,但眉眼更加柔和,瞧着十分面善。


    她跳下马车,先取出一封信递过去表明身份。霍青看过信,脸上的笑真切了几分:“三位,请。”


    霍白说过,户州竞争激烈,她姐姐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立足。但踏进宅院的第一眼,杜知津便觉得,霍白对“勉强”这个词的理解,是不是有点过于苛刻?


    再看应见画的神情,也是如出一辙的惊讶。果然,不止她一人这样认为!


    绛尾直接问了出来。霍青轻轻一笑:“宛泽城富商百万,我这点家业算得了什么?”


    几人在席间落座,应见画就坐在她旁边。趁霍青吩咐下人,他压低声音问:“她身上可有异常?”


    杜知津沉默了。


    因为她什么都没看见。霍青身上干干净净,一丝妖气鬼气也无。


    此非首例。加上应见画脑子里的那只妖,这已经是她第二次没能察觉妖魔的存在。难道她还是被炎魔伤了根基、修为倒退?


    不行,今晚她得出门找几只妖试试,绝不能在应大夫面前丢脸!


    即便心中有种种想法,杜知津依然如实告之:“没有。霍青姑娘身上,什么都没有。”


    应见画一怔。


    没有?


    “莫非是那妖物已经跑走?”


    她的一双眉纠结地皱在一起,仿佛陷入了极大的困惑中。片刻后,她朝他摇摇头:“也不是总之,过了今晚再看看。”


    等她连夜爆锤几只小妖恢复手感。


    应见画对此深信不疑。他从不质疑杜知津的实力,尤其在他亲眼目睹她杀死幻妖之后。


    接风宴结束后霍青将将他们带到各自的房间。霍青府中无不精致,床榻自然也柔软舒适,但应见画睡得很不踏实。


    也许是白天提到了怪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入睡时他脑子里总有模糊的声音。


    听不清楚,但他能肯定,怪声提到的事与自己有关,甚至和杜知津有关。


    至于究竟是何事他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拖着疲惫的身躯下床洗漱。


    然而,便听到院子里传来一声高亢的怒骂。


    “哪个杀千刀的把粪泼到老娘家里!你家早膳够吃吗!”


    院外,除了一夜妖终于找回手感的杜知津蹲在墙头,感慨。


    还真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无论外表如何,骂人的语气真是如出一辙。


    【作者有话说】


    今天被朋友叫出去了,紧赶慢赶只有这些(弱弱)明天一定双更!


    第39章 钧老


    ◎这是你道侣?◎


    应见画没见过霍家一脉相承的美妙语言,因此在看到霍青对着墙头破口大骂时,他着实怔了一会。


    一定是他没睡醒,霍青姑娘分明是个知礼好客的人,怎么会


    “你醒了?我买了些宛泽城本地特产,吃吗?”


    但杜知津的声音告诉他,这不是他的梦。


    她原本正一边吃一边瞧热闹,听到他这边的动静立刻从墙上跳下来,两人高的院墙,她手里的粥一点也没洒。


    他的注意力顺便被她吸引:“你出去就是为了买这个?”


    杜知津略心虚地移开视线,含混地应了一声。


    应见画倒也没怀疑,最后看一眼奋战中的霍青便回了屋。他们是外人,不好插手主人家的事,况且霍白也未必想让他们知道。


    是的,他迅速接受了霍青口吐芬芳的人设,也许是因为霍白给他的印象就不是纯白。


    杜知津拎着粥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宛泽城城如其名,城外有一方大泽,所谓本地特产便是用大泽里捞出的鱼煮的粥。


    “据说吃了这种鱼能够什么养血什么补正。”她努力回忆着从小贩那听来的话,吹得天花乱坠,她记不清,只知道是好东西。


    应见画用瓷勺慢慢搅着鱼丝粥,也不知杜知津用了什么办法,粥现在还是滚烫的。闻言,他纠正道:“是益气补血,扶正固本。”


    “哦,反正听着挺玄乎的?”杜知津挠挠脸,手很忙地东扯西扯。


    不知为什么,听他讲这种话,她有一种讲经课睡过去被长老抽查的窘迫感,可明明阿墨也不是长老啊?


    应见画将她的反应看在眼底,唇角微弯。


    难怪她和红花能玩到一起,这副表情简直一模一样。


    用过早膳,绛尾也从隔壁屋过来,和他们一起商议接下来如何行事。


    杜知津:“阿白说阿青鬼缠身的症状是半夜尖叫。我问了周围几户人家,确有此事。”


    霍白和霍青都姓霍,为了方便区分,杜知津干脆叫她们阿白阿青。


    应见画扬眉:“哪几户人家?”


    她顿了顿,道:“左右各两户。”


    绛尾:“啊,那是不是也包括今早把粪水倒到阿青姑娘家里的那户?”


    话音落下,在座三人都沉默了。


    实在是把粪水倒在别人院子里这件事,太离谱了。


    应见画咳了咳,重新把话题引回正轨:“那你可曾打听到别的什么?比如霍青和邻居的恩怨?”


    “这倒有。”她道,“隔壁,额,就是倒粪水的那家姓陈,本也是杀猪匠。霍青一来他们家生意直接少了一半,因此结下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仇,最近一直闹得不太平。”


    绛尾边听边点头。


    原来是同行见面分外眼红。


    但这似乎也和鬼上身没关系?目前所知的线索太少,三人理来理去理不出个线头,最后还是杜知津拍板:“既然在宅子里看不出端倪,不如去其它地方看看。”


    “比如,猪肉铺。”


    宛泽城商贾繁盛,连菜肆相*较锦溪城都大了数倍,各种生禽蔬果琳琅满目,甚至有西域商人摆摊卖葡萄。杜知津好奇,掏钱买了几串,一人一串摘着吃。


    霍青在这经营了两间肉铺,小的一间在东市,大的一间也就是她常去的这间在西市。几人到铺子上一瞧,嘿,对面不就是隔壁倒粪水的那家吗?


    经过早上那么炸裂的一出,纵使知晓隔壁姓陈,杜知津三人还是下意识称呼他们为“倒粪水”的那家。


    两家积怨已久,对面的伙计一见霍青来了便重重把刀一落,仿佛砍的不是肉骨头,是霍青的骨头。霍青大大地翻了个白眼,自去后面和帮佣准备今早要卖的东西。


    陈家铺子里不仅有大人,还有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小子,约莫是被他爹娘喊来帮忙的。他盯着绛尾手里的葡萄,一双眼里泛着渴望的光,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绛尾察觉了,在征得杜知津的同意后,摘下两颗葡萄递过去。小孩一惊,再是一喜,正要开开心心地接过,一只手从天而降夺过葡萄,接着大力一扔,晶莹的果皮滚入泥土中,又被一脚踩烂。


    葡萄没了,小孩很想嚎啕大哭,但现在谁都顾不上他。


    扔葡萄的是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此时正一脸凶神恶煞地盯着杜知津等人:“什么人给的都敢吃?老子平时饿着你了?”


    小孩扁扁嘴,眼眶蓄满泪水要哭不哭。杜知津皱眉,欲上前理论一番,却被闻声赶来的霍青抢先一步:“哪个杀千刀的一大早在这嚷嚷,家里没公鸡啊?我看你也别叫猪肉佬了,改叫公鸡佬好了,缺什么叫什么,多喊喊给你补补。”


    霍青的回击又快又密,似乎还暗含着某种隐喻,攻击性十足,中年男人听了脸色直接黑成炭。杜知津默默退下,不再试图与之争论。


    本以为这至少会是场持续半个时辰的骂战,没想到霍青一出来,中年男人立刻改了口风偃旗息鼓,嚷嚷着什么不和“落水鬼一般计较”,狠狠拍了孩子一巴掌便走了。


    落水鬼?


    应见画敏锐地捕捉到男人口中这个不寻常的词,心念微微一动。


    锦溪城的那个钱秀才据说也是死于“落水鬼”,不知道男人口中的这个“落水鬼”是不是和他想的一样。


    他正欲提醒杜知津此事,便听到霍青对他们道:“几位,你们也看到了,我这铺子上有许多杂事,实在不方便招待你们。不如等午时过去了我腾出手来再招待你们?”


    据霍白所说,她姐姐从未透露过“鬼上身”的事,她还是听家里伙计说的。因此,她在给霍青的信中也未提及杜知津等人是来捉妖的,只说她有几个朋友也想在户州做生意,向她取取经。


    既然主人都发话了,他们作为客人也不好一直赖下去。刚好应见画也有问题想问,索性换个地方从长计议。


    霍青给他们推荐了一家茶楼,就在两条街拐过去的地方,离得不算远。而且应见画还注意到,这家茶楼的点心居然有蜂蜜肉脯,他不禁怀疑这家店和霍青有生意往来。


    一问小二,还真是!不仅如此,提起霍青,小二那叫一个赞不绝口:“霍姑娘点子可真多!自从她想出这个蜂蜜肉脯的法子,我们家的生意好多了,十个客人里有七八个像您一样会点一盘尝尝鲜!”


    杜知津附和地点点头。


    肉脯惯是咸香的口味,烤脆了烤焦了都容易油腻。但是加上蜂蜜就不一样了,蜂蜜的甜一下子冲淡了肉汁的腻味,使口感更加丰富,两者中和到一起便是道很不错的开胃菜,连应见画都不由吃了两片。


    听了小二这番话,杜知津和绛尾只是感慨了一句霍青真是个做商人的料,应见画却有了别的想法。


    单独一件货物可能卖不出去,但要是加上别的什么呢?


    他看着绛尾在阳光下白得发亮的一张脸,心里有了主意。


    “前头出啥事了?咋那么多人堵在那?我忙着回家做饭呢。”“听说是弟弟走丢了好几年现在又找到了。”“啊?还有这种事?借过一下让我看看!”


    沿街的茶楼雅厢内,几个原本正在吃茶说闲话的女娘听到底下的动静,互相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干脆开了窗正大光明地听。


    只见乌泱泱的人群中间,站着一个看不清样貌只能凭借衣裳判断性别的女子和一个粗布麻衣也掩盖不了明艳容颜的男子。


    单从外貌来看,二人确实不像姐弟。那女子也是如此说的:“胡说!我弟弟和我一样,从小在地里刨食,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哪里会像你一样肤白细腻。我不晓得你是哪家的公子哥寻我取笑,总之,我是不会信的!”


    众人暗暗点头。是了,这女子掌心有茧,一看便是做惯了农活的,那她家定是穷苦人家。穷苦人家出生的孩子,哪有什么“肤白细腻”。


    就在众人觉得无趣想要离去时,那个自称是“弟弟”的男人发话了:“阿姊,你、你真的不认得我了吗?我是红儿啊你看,我们手腕上都有一颗痣,娘亲说我们是天上的一对星子,下凡给她报恩来了。”


    此话一出,姐弟俩再双双露出手腕上的痣,人群顿时一片哗然。


    “红儿!”“阿姊!”两人抱作一团、失声痛哭。因为前段话太过离奇,以至于众人均未发现这姐弟二人一边哭一边掐自己。楼上的女娘听完颇觉稀奇:“竟然真的是亲姐弟?那,二人的样貌为何天差地别?”


    仿佛听到她的心声,底下的姐姐也问出了同样的问题:“可,红儿,这些年你究竟经历了什么变成了这样?我都不敢认你了。”


    是啊是啊,这姐弟俩长得委实不像,姐姐倒不是貌丑,至多只能称上一句清秀。但弟弟可漂亮多了!皮肤白、眼睛大,连头发也又黑又密,两人瞧着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就在大家都翘首以盼,想要知道事情原委时,弟弟羞涩一笑,娓娓道出真相:“此事说来话长。与恩阿姊你分开后,我被一位道长收留,跟着道长日日饮仙水,自然不似凡人模样。”


    “啊、啊,原来如此。”姐姐干巴巴地应着,大家只当她喜悦太甚一时没缓过神来,并未在意,纷纷冲弟弟道:“可是哪家道长?”“仙水可还有其它功效?”“红儿小哥,你可有将仙水带在身上,让我们开开眼界?”


    底下很快乱成闹哄哄的一团,雅厢内的女娘们纷纷叫来自家下人附耳吩咐了些什么,不多时,红儿姐弟便被“请”上茶楼。


    半柱香后,绛尾拎着沉甸甸的钱袋,不敢相信这么一小会儿自己就能赚几百两?


    一百两一瓶的“仙水”,拢共卖了十瓶,这便是一千两。去掉成本,不过略说了几句台词的功夫,居然净赚五百两?


    五百两分成三份,负责演戏的两人各拿了一百两,其余三百两通通给了应见画。他们一致认为,能想出“姐弟寻亲”这个噱头的应见画才是成功的关键!


    应见画倒也没推辞,矜持地收下了三百两和他们的夸赞。杜知津感慨:“原来看书这么有用?换我想,肯定想不出如此精彩的剧情。”


    绛尾张张嘴,想说看正经书是没有这个效果的。但看着应见画眉梢眼角洋溢出的喜悦,他又把话咽了回去。


    一定是、一定是他读的书不够多!正好,他现在有钱了,可以把霸道仙人系列统统买下来,他也要变成阿墨公子这般学富五车饱读诗书的人才!


    此刻的绛尾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误入歧途。听了一通夸赞之后,应见画遍体舒畅,难得看他都顺眼了:“你也不错,看一眼就能把台词记下来。你之前真只是个种地的吗?”


    还是说这是狐妖自带的天赋?


    闻言,绛尾摇了摇头,磕磕绊绊道:“村里偶尔会请戏班子来表演,我偷偷看过几回”


    应见画颔首,随意道:“或许你之后可以试着学一下。好了,东西卖完了,接下来该谈正事了。你们有没有听到倒粪咳,陈家人说霍青是‘落水鬼’?”


    杜知津点头,表示她也听到了,绛尾则羞愧地低下了头。


    果然,自己还是那么没用。


    应见画没在意他的失落,问杜知津:“你觉得呢?你说要到霍青常待的地方看看,可有看出异常?”


    本以为“落水鬼”是个重大发现,没想到她的答案依旧是没有。


    没有?应见画皱眉。这也没有,那也没有,这妖怪莫不是有通天的本事能够瞒天过海?


    事情一下子变得棘手起来。


    “照你这么说,我们岂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杜知津比他乐观:“倒也不用那么悲观,如今的妖怪与从前大不相同,就拿之前遇到的幻妖来说,它既然懂得散播谣言隐藏自己,也许这个什么‘落水鬼’亦是如此。”


    同样生而为妖的绛尾挺直了腰背,想解释自己就是老实妖。但观二人神色,又觉得不是自己说话的时机,默默止住了话头。


    应见画:“妖怪多变我们该如何应对?找本地人?可哪个本地人会注意妖怪的变化,除非是本地修士。”


    说完,两人俱是一愣。


    本地修士杜知津说的那位抱朴真人不就在宛泽城中吗?


    不过此行不方便带上绛尾,杜知津便拜托他去护城河和大泽边上寻找妖魔的踪迹。狐族嗅觉灵敏,领了这桩差事绛尾也不觉有何不妥,他早就想替恩人出一份力了。


    看着绛尾走远,应见画幽幽道:“你还真是会哄人。”


    一句话就哄得这只狐狸兴高采烈。


    “啊?”杜知津指了指自己,“会哄人?我?”


    她要是会哄人,第一个哄他好不好。


    “哼。”看穿她目光中的含义,他别扭地移开脸,忍着耳后升起的温度道,“总之,先去找你的那位前辈。”


    原本,应见画以为能让杜知津尊敬的前辈,不说门庭若市,至少也要大排长龙,和刘记馒头铺一样车马盈门。


    不成想,她带着他七绕八绕,远离了繁华的闹市,穿过幽深的小巷,来到一处不起眼的破落铺面前。


    若不是顶头挂着一方牌匾,应见画完全没发现这其实是做生意的地方。它夹在两堵墙中间,约莫三尺宽,不能同时塞下两个人的宽度。


    “铸锋堂。”他辨认一番,念出牌匾上的字。杜知津点点头,表示这就是抱朴前辈的住所。


    应见画心中升起疑惑,不过他转念想到,“大隐隐于市”,说不定面前的“铸锋堂”只是看着破败。


    但接下来杜知津的所作所为直接让他幻梦破碎。只见她深吸一口气,又把双手扩在嘴边,大喊:“钧——老——”


    钧老——


    老——


    应见画只觉耳边嗡嗡作响失了聪一般。他正欲提醒杜知津收些声,便看到原本死水般寂静黑暗的屋子里终于传来活人的动静。他眯了眯眼,看清了“钧老”的模样。


    斑白的头发,半张脸由玄铁面具盖住,只露出一双眼皮松垮却目光矍铄的眼睛。


    一位年迈却充满神秘气息的前辈,如果她身上没有那么重的酒气的话。


    这是位爱好饮酒的前辈?


    在他满心疑惑重塑认知时,杜知津开口了。她朝前行了一礼,介绍道:“钧老,这是我一位友人,我们此番前来,是想拜托您帮忙把他的簪子打成武器。”


    听罢,应见画忙把簪子递过去,未料到钧老不但没接,反而凑近了瞧他的模样。


    他屏住呼吸,见她张口,以为会听到什么玄之又玄的箴言,结果便听到一句——


    “好俊的后生。故彰她徒弟,这是你道侣?”


    应见画:?


    杜知津无奈:“钧老,都说了这是我友人,朋友!不是道侣!”


    钧老:“啥?先是朋友再是道侣?”


    杜知津:“不是!不是道侣!是朋友!”


    钧老:“哦哦,不是朋友,是道侣。”


    一大一小来来回回说了好几遍,应见画终于明白为什么刚才杜知津要用喊的了。


    因为钧老她耳背啊!


    互喊了几个来回,最后自己都被带歪喊成“不是朋友是道侣”。杜知津累了,使出杀手锏,比出一根手指道:“一百两。”


    此话一出,钧老的声音顿时变了:“五百两。”


    应见画:??


    现在不是能听清吗!


    杜知津摇摇头,坦白:“我只有一百两,您要是不能接,我们去找别人。”说完拉着应见画就要走。应见画被她扯出“铸锋堂”,一时有些恍惚。


    这场景怎么这么眼熟?欲拒还迎的话术、欲走不走的脚步、随时准备回头的脖颈这不是他教她的砍价方法吗?问题是,现在是能砍价的场合吗?!


    想清楚后,他一把扯住杜知津,急切地凑到她耳边道:“别砍价了!除了钧老哪还有别人。”


    杜知津不解:“可你之前不都”“场合不一样!五百两就五百两,我出。”语毕,他拉着她重新返回“铸锋堂”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啊钧老,她和您开玩笑呢。”


    钧老也笑了,只是那笑中多了几分戏谑,他只当没看到。


    “坐、都坐。”


    应见画严重怀疑钧老听到了那句“五百两”因此态度大变,但他没有证据。谈好价格后,钧老拿过玉簪仔细瞧了瞧,开口第一句便问:“故彰她徒弟,这东西你是从哪得来的?”


    他刚要回答东西是自己的,便被杜知津伸手按住,示意他别说话。他一惊,听到她说:“我也不知道具体来源。这是我帮一户人家除妖之后,他们给我的报酬。”


    钧老没有立刻回答。一双藏在面具下的眼珠褪去浑浊,变得如淬了寒星的利刃,仿佛能洞悉世间一切真伪。


    应见画对她的眼神感到不适,心跳莫名加快,掌心也起了薄薄的冷汗。


    为什么?难道他哪里惹了这位真人不快?


    就在他越想越深时,钧老收回了目光:“是个好东西啊,都不用怎么改,算来这五百两还是我赚了。”


    杜知津忙道:“既然如此,不如三百两”“什么?你要再加三百两?哎呀这哪里好意思,我和你师尊什么交情?免了免了。”


    又开始牛头不对马嘴。见钧老拿着簪子步入门后的密室,她向他解释:“你别怕,我师尊说了,宗里的小辈就没有没被钧老捉弄过的。她啊,平生唯三爱,锻造、喝酒还有坑蒙拐骗。”


    “之前呢,还会看在她的辈分上喊抱朴真人,后来恼了便叫她钧老,其实她和其他真人比起来年轻多了。”


    应见画想配合她说的趣事笑一笑,扯了扯嘴角却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


    他没办法不在意钧老的那句话、那个眼神。


    母亲的簪子,有什么问题?


    【作者有话说】


    双更!达成!


    第40章 刺激


    ◎若是,她再往下一点,一点点就好。◎


    “在想什么?”杜知津说了好一会儿都没听到他出声,问。


    她看着身边人紧蹙的眉,忽然伸手戳了戳他的眉心。


    无端的,她不想看到他隐布愁云的模样。


    眉心蓦地感到一点温软,很轻,杂念瞬间烟消云散。应见画回过神见是她,没了深究的心思,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斯人已逝,就算抱朴真人看出什么端倪也已经无济于事。他身为人子,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


    似察觉他心底的隐忧,杜知津启唇欲言又止,想说个笑话调节气氛一时又想不起来。倏尔,她的视线扫过一排排空的武器架,眸中灵光骤现:“阿墨,你喜欢看话本子,话本里的剑名刀名,是不是都很威风?”


    虽不知她为何要提这个问题,应见画还是配合地一颔首,末了补充一句:“醒月醉岚也很好听。”


    “一般一般。”她先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而后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附在他耳边问,“你可知,抱朴真人的剑叫什么?”


    应见画脸上难得露出一丝迷茫。


    抱朴真人的剑叫什么?他怎么会知道?


    杜知津唇角微扬,原本还想故弄玄虚地拉扯一番,被应见画两个字制止:“快说。”


    有点凶。


    “哦。”她悻悻地摸摸鼻子,被迫从说书人的角色中走出来,干巴巴地道出真相,“她的剑叫‘且慢’。”


    且慢?


    起初,应见画并未觉得这个名字有何不妥,直到他跟着杜知津的思路,设身处地地体会了一把比武时遇到对手大喊一声“且慢”,他方恍然大悟。


    你以为对方是在求饶,实际上“且慢”就是剑名,实在是、实在是


    他忍不住道:“胜之不武。”


    杜知津猛地点点头:“可不是嘛。之后就有其他弟子效仿,净给自家剑取些奇怪的名字,像‘饶命’‘退下’‘比试结束’。哦对了,还有胆大的干脆取了各位真人和掌门的名字。一时之间,比武场上全是元婴大能,使出的招式却都是些基础得不能再基础的剑法。”“那你呢,你给醒月醉岚改过奇怪的名字吗?”应见画好奇地问。


    这应该算是同龄人之间的嬉戏,不参加就不合群了。


    他没料到杜知津的答案真的是“不”。


    原因很简单。


    “还真没改过。因为十岁起我就没去过练武场了,那是金丹以下境界才去的地方。”


    十岁起,金丹以下。她说得随意,仿佛这些字词生来便该组合在一起。但应见画知道,不是那样的。


    他看的也不全是无用之书,尤其在遇到杜知津之后,他有意搜寻与修士相关的典籍故事。故而他知悉此间灵气自六百年前开始变得稀薄,凡人修行艰难,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才堪堪触到金丹。


    而杜知津十岁那年便是金丹。


    此外,她的师尊更是六百年来唯一一位飞升成功的人。直到现在他才反应过来,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好像似乎也许是此世第一。


    第一,吗?


    铸锋堂内光线晦暗,白日也如黑夜一般深沉,压得人喘不过气。有一两点火星从密室的缝隙中蹦出来,杜知津左右张望,似乎是在观察钧老有没有注意到她,确定钧老没在看后,她便十分多余地,伸出脚把火星碾碎。


    一下还不够,得踩两下


    应见画心中的“第一”破灭了。


    他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暗自警告自己的脑子,以后没事不要随便抬高杜知津的形象。


    会影响他沉浸式看话本。


    两人在密室外等了一个时辰,那扇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石门,开了。


    钧老摘下面具,露出大半张烧焦的脸。应见画的视线只在她的脸上停留一瞬,之后便礼貌地移开。


    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这就好了?”杜知津探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玉簪,立刻遭到钧老的驱赶:“哎哎哎故彰她徒弟你别乱动!武器是要认主的。”


    她小声嘟囔了一句“认我也差不多”,但还是乖乖住手并让出位置,让应见画靠近。


    应见画屏息凝神,双手不自觉发抖。


    眼前玉簪通透似凝脂,幽光流转,恍若被春泉浸过。轻嗅一番,竟闻到一种说不出是香是韵的味道。似雪水初融,又似草木萌发,闻之灵台清明,澄心寂虑。


    握上,应见画眸底闪过一丝诧异。


    簪子变轻了?


    钧老点点头,指点他捏住簪尾的玉兰再旋开。他照做,眸子在看到中空的簪体时微微瞪大。


    “这是”“你会毒,对吧?”


    他一愣,不知自己该不该承认,犹豫地看向杜知津。杜知津一时也猜不透钧老的想法,于是两双眼睛齐齐望向她。


    钧老被他们的动作逗笑,一乐:“这有什么,还怕我告了掌门不成?你们这些小年轻啊小子你听我说,你底子差,使不得那些刀枪剑戟,所以只能在旁的地方下功夫。就譬如这只空心簪子,里头可以盛半指的毒药,按住后头的玉兰便可放出。此外,内壁我也做了特殊的改造,普通毒药在里头熬上十天半个月会变得剧毒无比。”


    “有多毒?”杜知津问。


    钧老乐呵呵道:“毒不死你,但除你之外的人或妖,一滴足矣。”


    她眨眨眼:“您也可以?”


    钧老:


    应见画:


    “咳咳、咳!水”他忽然掩唇剧烈咳嗽起来。杜知津果然被他吸走注意力,四处找水去了。


    趁她不在,他赶紧向钧老道歉:“她这个人就是这样,说话口直心快,并非故意要冒犯您。”


    钧老摆摆手,表示她不在乎:“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们师徒了,若是要计较,我也活不到今天喽。”


    她们师徒?应见画内心诧异。意思是,杜知津的师尊也和她一个德性?或者,她和她师尊一个德性?


    这还真是,虎师无犬徒。


    “说来,我也已经两年没有见过她了。”她感慨完,转过伤疤纵横的半张脸,喉间溢出一声叹息。


    她的目光似乎落在了空荡荡的武器架上,又似乎透过密室的墙飘向了更远的地方,无限惆怅。


    应见画听罢,不忍看前辈独自哀伤,试探着搭话:“您说的是成仙的那位师尊吗?”


    钧老回首,神色讶异:“她连这个都和你说?”


    他迟疑地点了点头,便看到钧老面上绽开了一朵笑。是的,一朵笑,不像仙人,倒像隔壁拉纤成功的黄伯娘。


    偏偏此时杜知津打水回来,迎面撞上了似笑非笑的钧老。


    “?”她把水递给他,顺便用眼神询问。他默默低下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耳根陡然燃起的热度,却是无论喝多少水都消不下去的。


    痛失五百两后,杜知津赶紧问了关于“落水鬼”的事,生怕等会钧老的耳疾又复发了。


    钧老回答:“没听说过啊。”


    “怎会?”知道钧老只是喜欢逗人玩,并不会真的在大事上开玩笑,杜知津不禁蹙眉。


    钧老看了二人一眼,道:“如今这宛泽城中最厉害的妖魔也不过丙等。”


    闻言,应见画也不由陷入沉思。


    即便是他也知道丙等的含义,丙,次之又次。如果宛泽城中最厉害的妖魔也只有丙等,那么缠上霍青的是什么东西?


    告别钧老后,两人沿着街边慢慢走,一边走一边思考。杜知津提议可以去榜墙看一看,她之前便时常在那接单。


    一看,妖怪的影没见着,倒见到了自己的悬赏令。只见在层层叠叠的崭新告示之下,赫然贴着“应见画”的画像。


    半新不旧,若要推测时间,大概就在他们逃离武陵村之后。


    应见画没什么反应,倒是杜知津,着实惊了一下。


    “郡王府的人还不死心?”


    他没说话,扫了一眼悬赏令,确定没有可用的信息后扯着她走了。


    他走得有些急,杜知津以为是被勾起旧事心神不宁,安慰道:“你的易容术这么精湛,连小红都不知道我们本来的样貌,别担心。”


    应见画把她的关切看在眼里,胸中郁郁难舒。


    他才不担心会不会被人认出来,他担心的是她会不会觉出端倪。


    “实在放心不下的话,我们先回去,别待在外面了。”在他慌神之际,她握住了他的手。


    很克制地只是手腕。


    他垂下眼,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莫名生出一个想法。


    若是,她再往下一点,一点点就好。


    回到霍青家中,绛尾已然等候多时,见二人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立刻改口长话短说:“我四处找过了,没有落水鬼的踪迹。”


    杜知津朝他一点头,仿佛早就知道答案。绛尾原本还想说话,看看她,又看看一旁始终不发一语的应见画,终究什么也没说,默默退了出去。


    抬头,只见天边一轮皎月貌似银盘,隐隐有完全之势。


    他按住胸腔中鼓噪的心脏,身后的尾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月圆夜,快到了。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擦汗)


图片    【星座小说】XinGzuoXs.COM【星座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