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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21【VIP】


    学生们第一次遇到这样大的阵仗,汇阳工地项目即将收尾,村子东边的山包上却出土了高规格的墓葬。


    苏淼和徐远昂如临大敌,连夜安排计划,找来警戒绳将墓葬附近的区域防护起来,和学生们轮流值守,以防有村民趁机哄抢文物。一面苏淼又和祖坟所有者交涉,言明利害关系,保证抢救性发掘顺利进行。


    与此同时,恰逢张世清带大批骨干去内蒙古参加考古交流会,得知汇阳工地的突发状况,就让平州考古所里能用得上的人员全部前往支援。


    原以为这批人员足够应付,很快问题接踵而来。出土的红漆棺椁里蓄满了地下水,灯光一照看见水中漂着花纹复杂精美的丝织品。


    这场景让在场所有人感到震惊,众所周知丝织品这类有机物的保存极为困难,存留到现在的文物更是少之又少。如今漂浮在棺椁里的丝织物十分完整清晰,在省内乃至全国都很罕见,属于重大考古发现。


    报告打到省里,很快有了批复。平州市临近的几个市里调集了两位丝织品研究的专家赶往汇阳,专家们勘察完现场,发觉情况远超预想,文物的提取和处理难度十分大。


    这时候有人提出再请平大的陈慧之教授前来协助,陈教授一直从事古代丝织品修复的研究三十余年,如今虽已退休,但能请她过来坐镇,无异于如虎添翼。


    两位专家是陈教授的后辈,电话打过去请她出山却被婉拒,询问之下才表明原因——家中有病患要照顾,脱不开身。


    丝织品不是苏淼专攻的方向,学生时期修过丝绸方面的课,对这位陈教授有模糊印象,只记得她给学生挂科毫不手软,对待课程十分严肃认真。


    苏淼手上原本还差一个文章指标,如今这座百年难见的珍贵墓葬出土,无疑给了她一个绝佳的议题。生怕文物提取出问题,思考再三苏淼还是给导师赵翰章打了求助电话。


    “陈教授这两年退了休在家照顾她瘫痪的婆婆,此外就是编书写文章。她自己身体不算好,工地下的也少了。”


    知道苏淼还不死心,赵翰章说:“陈教授这人并没什么架子,挺好相处。要么你亲自来一趟来当面请,兴许能行。实在请不动,你把资料拿过去让她看,得到点指导也好,做两手准备。”


    苏淼当即决定去一趟,徐远昂是领队离不了现场,送她到火车站后叮嘱,要是不成功就尽早回来,再做打算。


    赵翰章替苏淼约了时间,苏淼提前半小时就到达平大教职工的福利房外。


    按响门铃,等了好久才有人过来开门。陈教授耳目清明,此刻看起来有些焦头烂额,声音匆匆忙忙,招呼苏淼进屋。“你先进来吧。”自己快步转身往里去。


    苏淼提着买的几样营养品,静静打量房子里的陈设。平大的福利房面积并不大,但胜在有上下两层,独门独户。地处平大校区东南角,环境清幽,周边配套设施完善,十分适合居住。


    “我的老佛爷,就让我喂吧,你看看这一塌糊涂。”


    苏淼循着声音走过去,看见陈教授蹲在一个老太太面前手忙脚乱地给她喂饭。老太太身前的衣襟上落了不少稀粥,滴滴答答地流到地板上。


    放下手里的东西,苏淼抽了纸巾弯腰去擦,又将老太太衣服上的脏污擦干净。动作熟练自然,陈慧之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诧异,有些不好意思,“你就是苏淼吧。”


    “老太太得了阿兹海默和帕金森,二十四小时离不开人。家里的阿姨儿子办喜事请假,我也一时找不到能托付的人帮忙。我家先生在保密单位工作,一年难得回来一趟。老太太年轻时为我和先生付出了很多,临到老得了病,我也要仔细照顾。”


    苏淼点点头,明白陈教授为难之处,准备的一大套说辞自然也派不上用场。情况比她想的棘手,她无法强人所难。


    “我明白的,是我鲁莽。”


    陈慧之看着地上的东西,“来了不需要买东西,待会拿回去,我们家不兴这个。”


    “是我自己的一点心意,老师提醒过我不用带东西。但来拜访,没有空手的道理。”


    陈慧之也不再说什么,将手里饭喂完,去拿干净衣服给老太太换。


    老,陈慧之拿着衣服走过来,“看见小姑娘就乐,妈你偏心。”


    会清醒,直对着苏淼叫孙媳妇。


    陈慧之无可奈何,对苏淼连连道歉——老太太记不清人,实在不好意思。


    老太太年纪大,不知热,九月份的天也要穿对襟衣衫。


    “你在外面等一下,我很快处理好。”


    苏淼毕竟是外人,加之现在的小姑娘都娇气,对,就让她出去等。


    轮椅上的老太太这时却扭着身体耍无赖,陈慧之费劲去脱她外衫,弄了半天也没脱下来。


    “我来帮你。”苏淼做事麻利,从轮椅后面托住老太太,安抚了她的情绪,又示意陈慧之解纽扣,解开后从两侧依次拿出手臂,再从后方将脏衣服抽出,最后将干净的套上。


    陈慧之对苏淼的熟练感到惊奇,“亏有你。”


    赵倩病重的时候,躺在床上已经失去自理能力。为省一点护工钱,苏淼白天上课,晚上走读在医院照顾赵倩,零点后再去加油站兼职加油。苏淼替赵倩翻身,换尿布,按摩,洗脏衣服……一切都是她不想学会的熟练。


    陈慧之终于腾出手来,看看安静的苏淼,问:“资料都带来了吧,我看看。”


    苏淼赶紧将拍的照片,记录的环境信息,发掘一手资料拿出来。


    “都在这了,陈教授,麻烦你。”


    “记录得倒详细。”陈慧之赞赏的点点头,仔细看了看,就去到书房里,在纸上又补充了几笔后,才将厚厚一叠纸给她。


    “这是我昨天整理的几套方案,还有类同情况的发掘资料,用的上话就拿去参考看看。”


    苏淼如获至宝,虽然没请到陈慧之出山,但有她的一手资料也是很好的结果。


    “谢谢陈教授。”


    送走苏淼后,陈慧之看着她瘦弱的背影,不由感慨,苏淼看着年轻做事却十分踏实稳妥,是个非常不错的小姑娘。


    苏淼前脚刚走,后脚路慎东就到了家。这一趟出差本来只是和韩国三星谈产线设备问题,没想到临时又接洽了新的业务,这才耽搁了十几天。


    “你总算回来,忙得电话都打不通,以为韩国那边出什么事,我差点都打到领事馆去了。”


    “都是保密部门,电子设备禁用。”


    “这些韩国人就喜欢整有的没的,你看看你,去了一趟都瘦脱相,饭都顾不上吃吧?唉,钱阿姨不在,我也不会做饭,晚上吃点什么,要不下馆子吧……你待会还要出去?见人,见谁?”


    路慎东脱了外套扔在沙发背上,洗了手去看刘碧云,看见地上的保健品,问:“下午来客人了?”


    “那个啊……考古系的学生拿来的。汇阳那边的工地出了个大墓,不少丝织品,想请我过去看看,你奶奶这样我不好脱身就婉拒了。小姑娘又特意上门来请,客客气气的,还帮我料理你奶奶。唉,她走了我又有点后悔,你妈我多久没下工地了,还挺怀念的。”


    路慎东饶有兴味,问:“那个学生叫什么名字?”


    “叫苏淼,长得秀气文静,挺好一孩子。”


    路慎东哑然,旋即一笑。


    “你要想去就去,奶奶我来看顾。”


    陈慧之走进来,给老太太喂水喝,“你怎么吃得消,公司事情那么多,你比我更忙。”


    “大事都已经解决,小事方聿会看着处理。我把笔记本拿过来在家办公,也正好修养一段时间,陪陪奶奶。”


    见他不是说笑,陈慧之面色认真思考起来。她何尝不想亲自去汇阳现场,保存完整的丝织品出土,多少年没见过了。


    “我这一去可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


    “再过三四天钱阿姨就能回来,但那工地进度可不会等你。而且……”


    “而且什么?”


    “那次相亲的小姑娘也在汇阳,你去了就能见到。”岑姝早就在朋友圈宣告行程,路慎东开了机就看见消息。


    “孙护士长的外甥女?你不是说小姑娘眼里只有学术没有你……你上次说明年要结婚,说的就是她?”陈慧之又喜又愁,一面喜的是她这儿子总算松口透露信息,愁的是听语气女方似乎并没有进一步的意思,要是女方看不上她儿子,岂不是单相思一场。


    陈慧之下定决心去汇阳看看,一是为了学术,二则是为了她儿子的终生幸福。


    “你刚刚不是说洗完澡就要出门见人……不去了?你笑什么,我今天就出发去汇阳吧,还有那么多东西要收,也不知道车子油加的够不够——哎呀,事情真多,早知道叫苏淼一起走了,这时候估计她也上火车了……”


    路慎东上楼,边解衬衫纽扣,边给苏淼打电话。信号断断续续,对面终于接起——“喂?”


    “在火车上?”


    “对……你怎么知道。”苏淼左右查看,生怕路慎东突然出现,电视剧里经常上演这种无聊的把戏,新世纪剧本还是乏善可陈。


    “听到广播在播报,点饭没有?”苏淼放下心,又想路慎东怎么连听力都这么好。


    “今天一整天都在赶车,没什么胃口。”


    路慎东笑了笑,“吃不下也吃一点,到汇阳就很晚了。新出的墓要忙多久才能结束发掘?”


    “最快一个月,慢的话……等等。”苏淼再次看向周围,路慎东怎么像什么都知道?“你在监控我。”


    “我愿意高价购买这个服务。”


    苏淼压低了声音骂他无耻。


    路慎东爽朗笑,“平州新闻有播报进展,这是你的业绩,好好做。”


    她当然会好好做,哪需要他叮嘱。


    话筒里传来淅沥沥的声音,路慎东的吐字都带有回音。平州市没有下雨,苏淼咬牙:“你不要告诉我你在洗澡。”


    水声更大,夹杂路慎东低低的浅笑声。“等你忙完了,我来接你。”


    “我可以自己坐车,就像现在一样。不好意思路总,没别的事我要挂电话了。”苏淼挪开手机,路慎东又叫住她,“忙到再晚也要给我打电话,你不打我也会打过来。刺猬还没起名,想好了告诉我。”


    “首先,我没有给你打电话的义务,而且我的电话常年静音,你打来我也接不到;其次,那是你的刺猬,我没有起名的必要性。”


    “叫灯灯怎么样?”路慎东没理会她的楚河界限,自顾自地给小刺猬起名。


    苏淼心中气结,“随你的便,我没意见。等我回平州,我会把它送回给你。”


    说完撂了电话,等下了车回了寝室收拾好东西,才想起托付在陈思雨那儿的刺猬。


    还没到晚上,小刺猬就窝在笼子角落里昏沉沉地睡着。似是察觉她的到来,睁开惺忪的绿豆小眼睛看她,尖而细长的粉色小鼻子穿过笼子缝隙在她指尖上嗅着味道。像是想起她是谁,又活泼地用鼻子蹭她的手指。


    苏淼不厌其烦地逗着它,想到项目结束就要将它送回去,心里涌上一丝后悔。从小到大她一只宠物都没有养过,不*是不喜欢,而是舍不得终有一天要分开。


    可现在她已经对这个小小的家伙有了那么一丝感情,她后悔对路慎东说要将它还他。


    盯着它的绿豆眼睛,苏淼轻声说:“他给你起了名字叫灯灯,他叫路慎东,所以你叫路……”


    苏淼顿住——路灯。


    路等。


    苏淼不愿相信,像路慎东那样驰骋商场的大老板,会这样将自己的心意赋予在一个名字之上。


    她希望是自作多情,却又无法忽略心里的躁动。


    聪明如路慎东又怎么会随手起一个没有任何含义的名字?他从来不做无用功,每一次的交锋都步步为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字典里‘入侵’定义是以征服或虏掠为目的,未经邀请、允许或欢迎而进入。


    苏淼清楚地意识到,她的世界已被路慎东入侵。


    第22章 22【VIP】


    陈教授的加入无疑为汇阳工地注入一支强心剂。


    发掘任务虽然紧张,但工地里还是给陈慧之以及丝织品方面的专家办了小型的欢迎会。


    餐桌上都是些临近村民送来的蔬菜瓜果,当中是经典菜色柴火灶地锅鸡,满满当当一大盆。近二十号人分成两桌,热热闹闹地边吃边讨论着白天碰到的发掘问题。


    能在汇阳与陈教授再次见面,苏淼心中难掩欣喜。两人同坐一桌,中间隔着岑姝和徐远昂,四目相对时彼此会心一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陈慧之从苏淼脸上收回目光,转而看向身侧正神采飞扬说着实验室搭建的岑姝。


    一到工地,作为临时实验室的负责人,岑姝一整天都在与她做对接沟通。小姑娘长得盘亮条顺,口齿伶俐,做事干净利落。很快就在她的专业经验指导下,顺利地开展场地的搭建与设备调度。


    陈慧之对此十分满意,起先她还担心岑姝只是个漂亮却不中用的小丫头,不会儿相处下来就看出她并非绣花枕头,有能力有相貌,是实实在在的好姑娘。


    为此,工作间隙她格外关注岑姝的动向。不可避免的,她与岑姝的好搭档好朋友苏淼,小苏博士的接触也增加了。


    她本就对苏淼印象有加,组织做丝织物提取方案时,她常常看见苏淼捧着电脑默默坐在团队角落里,认真做着记录。


    她知道丝织品并不是苏淼的研究方向,也看出她格外珍惜陌生领域的学习机会,总是挪出额外的时间来弥补知识的不足。丝织品脆弱又极其珍贵,需要极大的精力与耐心去剥离和提取,陈慧之在棺椁外常常一趴就是大半天,这对她的身体和精神都是一种很大的消耗。


    而几日观察下来,苏淼的沉着冷静十分契合这项工作,由于苏淼负责的内容已经临近尾声,征询她的同意后,陈慧之将部分提取任务交到了她的手上。


    苏淼乐意至极,有陈慧之这样的大拿随时可以请教,难得的机会。


    一连几日,苏淼俨然成为陈教授的副手,两人关系也愈发亲近。这天吃过午饭,照例是午休时间。


    苏淼工作还有一点没收尾,一头钻进临时实验室。陈教授进来时就看见苏淼低着头坐在桌前,聚精会神地对着衣物残片进行剥离。剥离后又用相机进行拍摄与存档。


    陈慧之走过去,看见苏淼皱着眉看相片,问:“有哪里不满意的?”


    苏淼回头看,提出自己的疑虑:“陈教授,我感觉即使经过最快的处理,织物的颜色和刚出土时还是略有差别。再经过普通相机拍摄,色彩看起来区别更大了。”


    陈慧之点点头,“环境的变化很容易让地下出土的文物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开始氧化,像你说的,即使处理再快还是会有差别。所以第一时间的拍摄是很重要的。而普通的摄影相机无法完全还原真实的文物状态,除非有更专业的工业成像分析仪。”


    苏淼自然知道,只是如今开发条件有限,专业的成像分析仪造价昂贵,研究所也就只有一套设备。很不巧早前就被借调到了另一个高规格的考古工地去了。


    看出苏淼的心思,陈慧之略加思索,说:“我倒是可以想办法调一台过来,等我联系好设备,让岑姝做对接和管理,到时候你也跟着看看学一下怎么使用。”


    苏淼没想到问题这么快就解决,心中欣喜。“谢谢陈教授,我一定认真学习。”


    陈教授想起什么,转头看向角落。往常岑姝就猫在那儿的露营椅上午休,今天却不见她的身影。


    “岑姝呢?”


    “她去接朋友了,可能要晚点回来。”


    “这么大老远过来,应该是很要好的朋友吧。”


    苏淼察言观色的本领在这几年的基层磨练中愈发精进,几日如影随形的搭档工作下来,她早看出陈教授对岑姝格外上心。


    苏淼还曾猜想两人本就认识,得到岑姝的否认,心中更觉奇怪。


    岑姝去了趟县里,接的朋友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小男友林希平。趁着周末,林希平打着参与实践的名号急不可耐地跑到汇阳来见女友。


    两人数日未见,一见面就紧紧抱在一起,大庭广众之下亲了好几口才罢休。


    人接回工地,研究所里岑姝的几个,知道他就是岑姝那位学弟小男友,调侃了两人几句也


    个教授则理所当然地将嫩生生的他当成了前来实践的普通研究生,并未过多在意。


    陈教授则警铃大作,分外留意这个年轻小伙。眼看岑姝林希平两人出双入对,明摆着是非一般的关系,又想起先前儿子说的,人小姑娘眼里只有学术没有他的话。暗道不好,人家哪是因为学术才心里没有他,而是因为小姑娘心里早装了别人,压根就没他路慎东什么事儿了。


    一想到自家儿子单相思一场,那些明年后慧之叹着气,心中思索着措辞,心何委婉表达,才能让儿子认清残酷现实,放下岑姝另觅佳人。


    苏淼捧着蓝色安置盒进来,看见陈教授对着走出门的岑姝林希平两人的背影出神,一脸怅然若失的模样,不禁问:“陈教授怎么了?”


    陈慧之哀默大过于心死,片刻才叹口气,男朋友吧?”


    苏淼点头,给了陈慧之肯定的回答。心中也有了数,陈教授如此中意岑姝是否有男友,大概是想替谁牵线搭桥,做个媒人。


    只是不巧,名花有主,陈教授计划要落空了。


    暮色四合时,陈教授急匆匆走进实验室,对着收拾文物的岑姝苏淼说:“你们要的成像仪就要到了,村里路不好找,送的人就在县政府等。你们谁空,现在就去接一下。”


    苏淼意外设备来的这么快,还没开口,就见岑姝举起手:“我去接。”


    整理的活儿累人得很,岑姝早想溜了。这会儿逮着机会可以去县里放放风,她自告奋勇带着林希平一起去接设备。


    “那你们路上注意安全,这个号码给你,到了就联系他。”


    岑姝拿了号码,开着车就出发了。开到中途窗外却变了天色,渐渐下起小雨。等开到城里,雨势已经大得看不清前路。


    在雨刮器扫去雨水的间隙,岑姝辨别出侧边的标志性建筑,将车靠边在安全地带,掏出手机给对方打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你好,陈教授叫我来接设备,我刚到县政府这边,你在哪儿?”


    对方没说话,岑姝以为信号不好,“……喂?听得到我说话吗?Hello?”


    副驾上的林希平正刷着群里的导师消息,岑姝偏头,给了他一个皱眉的表情。


    挂断电话,再次拨过去,几秒盲音后终于听见一道低沉的男声:“车牌号报给我,我过来。”


    岑姝一愣,这声音过分耳熟。


    还没反应过来是谁,下意识地报出车牌号,以及车子品牌和颜色。


    挂了电话不久,远处一道身影撑伞走来,黑色衬衫被雨打湿半边,眉眼在雨雾中显得十分冷峻。


    “陈方聿?”岑姝脱口而出。


    陈方聿拉开车门坐进后座,湿漉漉的伞骨在脚垫上洇出一片水痕。


    林希平从手机前抬头,诧异地看着这个气场凛冽的男人。岑姝还没从震惊中回神,缓了半天才开口:“没想到陈教授联系的是莱特,还让陈总监亲自送货。”


    “设备精密,普通员工经手容易出问题。”陈方聿目光扫过后视镜,与林希平探究的视线相撞。


    这是林希平自于景山的婚礼后第二次见陈方聿——莱特光学的总监,和路总一样年轻有为。他感到一阵压迫感,来自于男人间的审视。


    “陈总监说得对……”岑姝紧了紧握着方向盘的手,听着陈方聿说:“往里开,我临时停在地下车库里,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先进去躲躲雨。”


    暴雨中的县城像被浸泡的旧照片,岑姝跟着陈方聿的指挥将车开进县政府大楼地下停车场。


    那是一辆大SUV,纯黑色车身曲线硬朗,如同身侧的男人。陈方聿打开后备箱,检查一路颠簸后的设备状态是否依旧良好。


    他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紧实的小臂。岑姝站在他身侧,冷香混着雨水的腥气钻进鼻腔。


    她忽然想起那日在酒店走廊,他掐灭烟时火星溅落的弧度,也是这样带着灼人的压迫感。“数据接口兼容性测试过吗?”她没话找话。


    陈方聿掀起眼皮看她,毫不留情面:“这个问题是不是太低级了。”


    林希平听见这句带刺的话,正要替岑姝争辩,被她一个眼神制止。


    苏淼的电话就在这时打了进来,“岑姝你们到哪了?刚刚村主任打电话通知我们有塌方……”焦急的声音混着电流声炸响,“后山泥石流把县道冲垮半幅,你们今晚千万别回村。”


    挂了电话,岑姝看着陈方聿,又看看林希平,摊摊手说:


    “今天回不去了,苏博士说路上塌方,我们要在县里住一晚再回去。”


    第23章 23【岑姝X陈方聿】【VIP】


    县城唯一像样的酒店大堂里,前台小妹查询后台数据后抬头:“还有一间大床房和一间商务套房。”


    小妹偷瞄着岑姝身后两个男人,一个阴沉俊美,一个清秀温润。“你们怎么分配?”


    “我要商务间。”


    “……那我跟希平住大床房。”


    岑姝感觉不自在,低头翻包付房钱:“陈总你给我们送设备,没想到会困在这里,房费算我们的……”


    钱还没递出去,就听见陈方聿开口打断:“不需要,有差旅费。”


    岑姝心里不爽,暴雨又不是她造成的,陈方聿怎么又臭脸!


    前台小妹察觉到眼前几人莫名胶着的气氛,适时递出门卡,“大床房在717,商务房720,电梯在那边。”


    酒店电梯老旧狭小,一整套设备加他们三个,明显感觉拥挤。谁也没说话,湿度高达90%的空气里弥漫着诡异的气氛。


    电梯铃一响,岑姝抬脚就出了电梯。身后林希平主动提出帮陈方聿拎设备,自然被他拒绝。她甚至不用回头,都能想象到陈方聿那张不可一世的脸是什么表情。


    还来不及腹诽,看着眼前的楼层布局指引,酒店老板不知道哪根筋搭错,717和720居然是挨着的两个房间。


    “真巧陈总监,我们房间就在两隔壁,互相还能有个照应。”林希平笑得纯真,引得岑姝直翻白眼。又听见他说:“已经六点多了,等收拾好要不要一起找地方吃饭?雨也小了点儿,我看隔壁就有家饭店。”


    说起吃饭,岑姝想到自己放了陈方聿鸽子那事儿,心虚地错开眼,“衣服都湿了,我不想出去,要不叫餐上来一起吃吧。”


    酒店没有地下停车场,三人走过来的一小段路就淋了许多雨。陈方聿保护设备,更是淋透了一大半。衬衫湿了贴着皮肤,原本就好的身材更是透着隐隐的性感。


    “我稍后有会,晚饭我自己解决。”


    意料之中的答案,岑姝点点头。之前于景山的婚宴上,她偷偷观察过他,这人既不好吃也不好酒,一晚上下来动筷都寥寥无几。她严重怀疑这人及其自律,对饮食和身材都有高度追求,自然不屑与她共进晚餐。


    那日之约,以他的聪明才智肯定猜到自己是有意作弄他,并将计就计打算反将她一军,诱她赴约后让她尝尝等待无果的滋味。


    想通这层,她心情畅快些,“既然陈总监这么说,那就自便了。”


    挽着林希平进了房间,大门一关,除去湿湿的衣物后就大字瘫倒在床上。林希平好久没和岑姝一块儿,眼下美人横陈,自然耐不住,作势也要脱衣服。


    岑姝一抬脚,将他踹到一边,“先去买饭,我饿晕了,然后再买一盒东西上来。”


    酒店里的计生用品岑姝大多用着过敏,只有特定几个牌子比较好用。林希平领了任务,兴冲冲地下楼采办。


    先去小饭馆点了几样可口小菜,由于是现点现做,花费了一些时间。拎着打包的饭菜回酒店,一楼就有连锁便利店,林希平埋头认真挑选着,没注意到身后的人。


    听到店员结账的声音才抬头看见身侧站着陈方聿,林希平看他一眼,没有被撞破的尴尬,只是向他投去一个笑容,大家都是男人,心照不宣。


    “陈总就吃三明治?”


    陈方聿淡淡应声,仿似没看见他手里东西,转身就走。林希平付了账,前后差不了几秒,又走进同一部电梯。


    岑姝等了好会没见林希平回来,索性先洗了澡。老酒店的制冷系统起码运行了十几年,效果差的出奇。洗完澡,是又热又饿,听见人敲门,知道是林希平终于回来,披散着头发,随意套了浴袍开门。


    一开门目光却先和陈方聿对上,他淡扫她一眼,岑姝不可否认自己的心跳快两秒,下意识挪开视线,对着林希平抱怨——要是再晚来一会,自己就会低血糖晕倒。


    林希平连连道歉,转头想和陈方聿道个别,却见他已经刷卡进了房间,关门声清晰可闻。


    “陈总监好像不太喜欢我。”林希平笃定下了结论。


    岑姝冷哼,“他哪是不喜欢你,他是无差别不喜欢任何一个人。”顿了顿,又说:“越有两把刷子的人,脾气越傲。”


    岑姝饿极,自顾自坐下拆打包盒,听林希平这么评价路慎东,掰开一次性筷子搓了搓,笑他年轻眼光浅,“你看人的本事还得修炼,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俩本质上一个赛一个的傲气,针尖对麦芒。”夹了一筷子上海青,脑子又突得想起苏淼,掂量了下,也将她归为一类。


    窗外雨声渐歇,心里惦室,岑姝吃着饭给苏淼打去电话,得心,同她闲聊起来。


    林希平心里想着干坏事,早早溜进浴室冲澡。岑姝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饭,“要知道来送货的是他,我打死也不来。你说我以前是不是真得罪过他,还是真欠了他的钱忘了。这样不冷不热的,整的我也心烦。”


    苏淼给不了什么实质性建议,没接话茬,任由岑道吃坏什么东西,状态一直恹恹。她上网查了半天,得出大概病症,多半是面包感染。


    这种程度,料理一只小刺猬比对待自己还上心。这几天白天忙完紧张的任务,觉。几乎每两小时就要起来观察小东西的状态,一遍又的产物,再对着论坛里的照片仔细对比排泄物状态,。


    “我是不是直接问问他好一点儿?省得我猜来猜去。这破酒店,怎么连空调都坏了……”岑姝按着空调遥控板,热得吃饭心思也无。见苏淼半天没应声,知道她又在收拾那只长得像耗子的刺猬。


    “我早就在书上看到过一种说法,情侣之间若是共同养育一只宠物,对于两人感情有十分积极的促进作用。你们虽不是情侣,但他用这个小东西牵绊住你,引你上心照顾又让你一看到它就想起他,我知道他赚钱的能力了得,不知道追人的手段也毫不逊色……”


    岑姝脑袋热得发胀,说着说着就有些忘形,直到对方沉默,才惊觉失言,“呸呸呸,我不说了,你当我胡言乱语。”


    自从接到这只刺猬,苏淼也思考了许久如何处理这事儿。毕竟养宠物不像买衣服,衣服不喜欢大不了可以不穿,宠物不想养了却不可能随意丢弃。


    况且她还养出了些许感情,如今还给路慎东是不太可能了。而且以他的出差频率来看,小东西跟着他多半会饿得一命呜呼。只是自己这样不明不白地替他养着,也不像话。


    想来想去,她还是决定找机会向路慎东一次性支付他当初购买它的花费,以及几个月来灯灯的伙食支出。


    到时候钱货两讫,两人也省去牵绊。


    只是这机会不是想有就能有,她一面盼着工地项目早日结束,自己可以尽快同路慎东分割灯灯的归属权;一面又随波逐流地全身心投身于工作,下意识地回避去想这个问题。


    路慎东这几天没再给她打电话,消失一般。她猜想他又去某国出差,天南地北地做空中飞人,晾了这么长时间,对她这头的热度劲儿恐怕已经过去。


    苏淼感慨女人真是善变的动物,就连她都无法免俗。被他捧着追着的时候,厌烦情绪高涨;可一旦冷下来,又忍不住反思是不是那日火车上那通电话,她的语气过分不善,使他冷水淋头,感觉了无趣味?


    只不过这样也好,敌不动我不动,若是就此能与他一刀两断,也不失为一件好事。遇见路慎东以来,她的人生轨迹已有偏离轨道的趋势,持续放纵下去,恐怕会有把控不住的那天。


    两人又煲了会电话粥,岑姝才意兴阑珊地挂了电话。林希平湿漉漉的身体靠向她,她火气正旺,将他推到一边。拿起座机电话打给前台,前台不知道在给谁打电话,一直占着线无法接通。


    林希平早已按耐不住,直直将人扑倒,两人滚做一团,情到浓处又被回拨回来的电话铃声打断。


    林希平将脸埋在她颈间亲吻,岑姝喘着气,好不容易伸出手去接。


    “717空调有问题,你看看能不能给我们换个房间。”


    “刚刚你们同行的先生已经反馈过这个空调的事情,实在不好意思女士,现在的确没有空房间,我们已经联系派师傅过来看看情况,您稍等一下。”


    “他们说什么?”林希平语带哀怨。


    “他们说……马上过来。”


    外面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房间安安静静。


    刚才只顾着和苏淼打电话,完全没注意到房间的隔音效果极差,此刻隔壁的会议声都依稀可闻。岑姝忍不住忖度陈方聿到底听到了多少,至少她抱怨空调那几句他是分明听见了的。


    而刚刚她还和林希平温存,他又听到多少。


    兴味已然褪去,只留下黏腻的汗水,不知是真热的,还是听到前台小妹说起同行那位先生时冒出的冷汗。


    岑姝脸色潮红,一颗心像浸在水里,不知疲倦地上上下下翻腾着。


    第24章 24【岑姝X陈方聿】【VIP】


    维修的结论很快出来,核心制冷部件老化,配件没有现成的,需要联系后勤采购,总结来说就是一时半会修不好。


    岑姝烦不胜烦,俏丽的一张脸写满了不耐。前台小妹根据她有限的紧急事件解决能力,提出了她认为最有建设性的建议——和你们一起的那个先生是商务套间,房间大而且有单独的客厅,不如先去隔壁休息一下。


    岑姝没吱声儿,林希平点点头,“也不知道会不会打扰到陈总。”


    眼下这情况不打扰也得打扰了,谁知道空调修起来要多久,两个穿着浴袍的人,总不能坐在酒店大堂或者餐厅里。


    林希平当岑姝默认,转身去敲门。岑姝还想让小妹想办法匀个员工房间出来也来不及,那边已经开了门。


    陈方聿同样穿着浴袍,头发半干,看起来比平时生人勿近的样子温和了不少。


    房间里会议声未停,岑姝看见陈方聿看了她一眼,侧身将门拉开了半幅,转身朝里走去。


    林希平回头朝她傻笑,“陈总这间好凉快。”


    房间是常规的商务套间,装潢和他们的差不多,只不过进门就是单独的一个办公间,陈方聿的电脑摆在书桌上,右手边放着一瓶水和没吃完的半个三明治,烟灰缸里有抽过的几个烟蒂。


    岑姝又想起第一次看见陈方聿抽烟的样子,其实她不想承认,那样的他很迷人。而这种迷人建立在他给她的反差感上,她总以为陈方聿是不抽烟的三好学生。


    扬声器里传来项目讨论的声音,工作会议或多或少都涉及保密问题,岑姝知道其中利害,主动避嫌道:“我那有耳机,陈总监要的话我去拿来,我和希平就在边上坐着,保证不打扰你。”


    陈方聿闻言,修长的手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副耳机,“我有。”


    那是老式的线性耳机,一种在蓝牙技术蓬勃发展的浪潮下,已经成为过去式的设计。岑姝认出熟悉的logo——是一个被无数资深乐迷拥趸的德国低奢品牌。而陈方聿那款就是它出品的一款经典有线耳机,音质一流,入耳设计舒适,她如此清楚,是因为她也有一副不同色的同款。而陈方聿这副显然已经用了很多年,钢铁灰的金属色镀层已有岁月斑驳的痕迹。


    这个巧合令岑姝有些意外,竟有种高山流水觅知音的激动,“没想到陈总监也用这个牌子的耳机,我几乎没见过第二个人用它。我都好多年没用它听过歌了,你真念旧。”


    陈方聿看着她,又是熟悉的审视感,似乎在透过她努力看清些什么。


    片刻他收回眼,淡淡回:“是吗。”再无他话,戴上耳机径直坐下,加入到议题中去了。


    岑姝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百无聊赖地抠着手机,余光却停留在陈方聿身上。他长了一张出类拔萃的脸,侧脸轮廓很分明,鼻子又高又挺,头顶上的小方灯落下昏黄色的光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更显他神秘深邃。会议那头像是出了什么大事清,陈方聿的眉宇微微蹙着,边听边用鼠标切换着后台,岑姝猜他大概是在看技术资料。


    认真工作时的男人无疑更有吸引力,专注又尽显高智。一些陌生的专业名词从他口中自然地吐出,串联成似懂非懂的语句,像是有某种魔力,引她全神贯注地去听去想。


    她想他要是做老师,学生一定会喜欢他。


    岑姝看得出神,被林希平轻轻捏了捏掌心才回过神来。


    她自知对不起林希平,她竟当着他的面这样不留余地地欣赏另一个男人,她惊觉脱轨。


    慌乱不知说什么时,那头的陈方聿开口了:“设备的纸质手册在箱子里,你们先试着搭一下平台,等我会议结束我给你们演示怎么使用。”


    “现在就搭吗……是马上要走?”岑姝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打得措手不及,她本以为陈方聿会多待几天,至少明天会跟他们一同去现场做完调试再回平州。


    没想到离别来得这么快。


    “产线出了点问题,量产项目耽误不起。”陈方聿解释道。


    “可我没搭过这套系统。”


    “对你来说没什么难度,看一遍设备安装手册应该就懂了,测试样品在我电脑包里。”


    如果换做别人对岑姝说这句话,她可能会觉得对方是在客套恭维,但如果是陈方聿说这句话,她感到不可思议。工作上他们并没有实际打过交道,他不了解她,他却笃定这一套价值几十万的复杂设备,她可以在仅看设备手册的情况下,顺利完成平台搭建。


    岑姝有一次翻到初中毕业时班主任给她的评语表,对老师笔下对她的形容感到很陌生。评语写得言简意赅,却很犀利——聪慧有余,逻辑性与耐性欠缺。


    可她分明很有逻辑思维和耐心,她后来猜想的人都说福祸相依,她因祸得福,意外打总开玩笑,是撞击将她脑直线,以至于后来她学习成绩一路稳定,并在高考时超常发挥,去到了岑力维俩夫妻去。


    陈方聿终于开完会,摘下耳机,长时,使他在松懈下来的时候更容易显地靠在办公椅上,静静看着不远处忙碌着组装设备的两人。


    一人负责看说明书,一人负责执行指令——情侣间的默契无人能准确也很高效,也很擅长触类旁通。并不会像日常工作中碰到的那些理,遇到问题只会一个劲地问为什么。


    两人遇到了点难题,主屏幕出不了图像。


    “让我想想如果是我…”岑姝仔细看着步骤,“编这个手册的人应该已经尽可能简化了流程,一定是我没理解对。”


    学习和工作上,岑姝不知从哪学来的良好习惯,一向奉行从根本上找原因的准则。她深知和浮于表面的现象反复复盘纠错,远不如从源头出发,一针见血地解决问题。


    “线缆,扫描仪,镜头,主机……”岑姝按顺序逐一排查,终于在手册上找到原因,她漏看抬头一行小字:“原来有两种接口数据模式,希平你切换第二种试一下。”


    林希平照做不误,果然顺利运行。


    陈方聿看见岑姝得意地拍拍小男友的肩膀,漂亮的脸蛋眉飞色舞。和记忆里的笑脸重叠,勾起他无数回忆。


    陈方聿并不喜欢怀念过去,他如今走的每一步只有往前,鲜有往后,开倒车不是他的风格。


    以前到现在,岑姝对他而言都是一个琢磨不透又把控不住的人。


    过去的她性格大起大落,行事乖张,如今却变得沉稳又有条理,或许时间真的能改变一切。


    她假装不认识他也好,又或者真将他忘了,无论是什么原因,似乎都没有那么重要了。她身边已有可以陪伴她的人,不需要考虑空间与距离。


    于岑姝而言,他或许只是她灿烂人生中仅出现过几个月的过客,即使他们曾有过一些什么。


    他起身走向他们。


    “我会演示一遍分析软件基础参数的设置,校准方法,以及样品检测。”


    “好,我想录下来,后面可以给学生们回放……毕竟是难得的教学资料。陈总监不介意吧?”


    陈方聿不喜欢拍照,也大可直言拒绝,但还是点头,“不拍到脸就行。”


    拍摄的任务交给林希平,他充分保证不会拍到陈方聿,岑姝却想,拍到点也是可以的。


    岑姝真正见识到陈方聿的教学能力,并非照本宣科,反而很能抓核心要点与关键因素,叙述又极其克制、精炼。如同安东契诃夫说过那样,“简洁是天才的姊妹。”


    陈方聿就是天才。


    “扫描策略和代码已经配置好了,更多的资料稍后我发给你,岑姝……”陈方聿不知道多久没有喊过这个名字,有些陌生也有些触动。


    就连被喊的人也是一愣,像是听过许多次他叫她的名字。


    “嗯?什么。”


    “邮箱给我,我发你。”陈方聿不动声色地回神。


    岑姝点点头,犹豫着要不要趁机会加个微信,就听见他说:“邮箱抄纸上给我,稍后注意查收。”


    岑姝转身找笔纸,陈方聿递了自己本子过来。普通的企业定制本子,印着莱特光的标志。岑姝翻到空白页,过程中不可避免看见他工整的工作笔记。


    她的字不算难看,小时候被岑力维监督着学过一段时间书法,虽然因为定不下心性学,坚持没多久就放弃。但毕竟练过,一手字一直以来也被赞扬着过来的。


    而和陈方聿的一比,就相形见绌起来。简单几个英文字母她写得仿佛费了很大劲,努力工整:“这是我的办公邮箱,你发这个就好。”


    陈方聿看了眼,接过本子合上。


    林希平这会儿忽然接到同学的电话,铃声仓促,显然不是什么好事。接起后仅仅聊了几句就挂断,片刻林希平面如死灰地宣告:“大惨事——老板提前结束交流,明天早上要开组会。”这意味着他今晚也要走。


    这个点早没有回平州的车,而陈方聿也正要回去。巧上加巧,顺带林希平就成了顺水推舟的事。


    只是不知道陈方聿愿不愿意,岑姝纠结了下还是替小男友开口,“要是方便的话,请帮我带希平回平大,我出油费和过路费,有空再请你吃饭。”


    陈方聿直直看着她,看到她心虚,声音冷淡:“半小时后出发。”


    林希平获救似的点点头,仿佛忘了自己几个小时前还在抱怨陈方聿不喜欢他。


    陈方聿回身收电脑,又对岑姝说:“刚刚说的都记清楚了?这套设备主要用来留下丝织品出土时的第一状态,所以扫描的时间要尽可能稳和快,至于进一步的分析还是需要将文物原状态打包运送到更专业的实验室去做。”


    林希平回房间收拾东西,岑姝从头开始操作设备,以防还有没记住的要点。


    偌大的房间里,两人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岑姝心不在焉,几次想问问陈方聿是不是还记得她,他们曾一起参加过一场钢琴比赛,即使她自己也并不记得了。


    “那个……我不是故意放你鸽子的,抢险任务紧急,忙忘了和你有约。”岑姝漫不经心地摆弄着着手上小小的一小块样品,心里却有些紧张。


    “嗯。”


    她是不期望陈方聿会和她多说点什么,毕竟他们还没熟到可以自在聊天。只是他的态度冷淡到对一个陌生人都不如,这让岑姝觉得很不痛快。


    只能和手上的手持高光谱仪较劲,又不知道误触了那个按钮,屏幕顿时黑屏,试了几次都打不开。


    “陈方聿……”她下意识转头求救——恍惚感觉这情景很熟悉。暗想一定*是自己是太久没熬夜,以至于用脑过度出现幻觉;又或是晚饭没吃饱,饿得又低血糖。


    陈方聿已经走过来,离得近了,可以闻见他身上淡淡味道,有种安心的错觉。


    她看着陈方聿拿出手机翻看天气预报,一手接过她手里的光谱仪,“空气湿度太高,使用的时候注意下潮度,否则有冷凝风险。这种情况不建议强行开机,等干燥了再重启。”


    岑姝完全没听进去他说的话,两人站着不到二十公分的距离。她的头顶刚到他的下巴,脸颊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缓缓吐出的温热气息。


    清新漱口水的味道,掺着几不可闻的烟草味道。


    她感到眩晕,以及心跳过速。


    气氛诡异地沉默,岑姝缓缓抬头,正对上陈方聿的眼神。


    深夜十点,酒店房间,穿着浴袍的两个孤身男女共处一室,暧昧从四面八方开始滋生。


    林希平适时出现打破局面,只是此刻的情景实在算不上清白。岑姝后退一步,退到安全距离,接过陈方聿手中的机器放进箱子里,默默收拾东西。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也的确什么也没发生过。


    “师姐,我给你叫了粥,你吃点再睡。”林希平一如既往的贴心,岑姝负罪感更重,“好,我会吃完。”


    林希平又看向陈方聿,“陈总监你也吃点,我看你只吃了一个三明治,顺便也叫了你的份。”


    “我没有吃夜宵的习惯,多谢。”


    半小时一到,陈方聿准时出发。


    隔壁的空调到他们离开时也没修好,岑姝自然而然地搬进了陈方聿的商务间中。出发前林希平担忧岑姝一人留下,提出不如向导师请假,线上参加组会也不是不行。岑姝知道林希平的导师严格著称,只说自己一个人没有问题,实在不行就叫徐远昂和苏淼一早过来接应。


    借着阴影,林希平快速地亲了岑姝的额头和嘴唇,恋恋不舍地捏她掌心。


    岑姝的目光却在夜色的掩藏下,落在不远处的黑色汽车上。透过副驾驶的玻璃,看着驾驶座里陈方聿的侧脸。


    汽车已经发动,仿佛随时就要离开。


    “快去吧,到了给我发信息。”岑姝看着林希平说。


    林希平上了副驾驶,摇下车窗和她告别。车子在广场上掉头,在驶过她的时候,她看见陈方聿看了她一眼,只一眼又将她吸引。


    陈方聿看见了林希平亲昵的吻,以及岑姝抬起脸,漂亮流畅的轮廓。


    他做不到视若无睹,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和岑姝接吻时是什么感觉。


    车内一路无话,安静地像时间停滞。直到驶上高速,林希平才拿出手机给岑姝发消息,几分钟后他没有收到回复。


    屏幕点亮又摁灭,在昏暗的车内显得十分突兀。


    林希平感觉不好意思,才终于打破沉寂,“我给师姐打个电话,我怕她出事。”


    语音电话拨过去,即使没有外放,语音铃声也很清晰。


    陈方聿诧异自己还能第一时间听出那是曾经顶流韩团的一首稍显冷门的歌曲,也是岑姝的最爱曲。他被迫地听过无数遍,熟悉到每一个旋律都清楚记得。


    铃声循环了两遍才有人接听,林希平松了口气,又细细嘱咐起来。


    “维B在床头,吃完粥记得吃。还有中药,不要不喝,否则阿姨要怪罪我没监督你……”甜蜜的谈话,恋爱中的男人恍若处于无人之地。


    “她为什么吃药?”这是一路上陈方聿主动提起的第一句话。


    林希平收起手机,看着远光灯打向的远处,语气不忍,“师姐出过一场车祸,虽然没有造成身体上的严重损伤,但是却忘记了许多事情。”


    “也就是俗称的……失忆。”


    林希平话音落下,汽车正驶进狭长隧道。


    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变得沉闷轰鸣——一瞬间,陈方聿以为是自己幻听。


    第25章 25【岑姝X陈方聿】【VIP】


    陈方聿起初并不想给岑姝补课。


    十七岁的他早已确定不参加高考,移民赴美的轨迹清晰明确。当同学们埋头高二冲刺时,他已规划好出国前的时光,其中自然没有岑姝的位置。


    父亲陈国栋告知家里人这一计划外的安排后,母亲苏娟当即反对,对他擅作决定极为不满——即便岑姝的父亲岑力维是他的老上司,但这人情也犯不着她儿子来还。


    “岑总早年提携我不少,他开了口,我不好推拒。而且就几个月的事,又不是无偿……岑太太开的价码不低,就当让方聿锻炼一下,赚点零花也不错。”


    考虑到移民海外购置房产,家庭开销等庞大支出。陈家虽属中产,也不得不精打细算。


    可即便手头再紧,苏娟也舍不得儿子牺牲个人时间为钱奔忙,何况她对岑家那个“名声在外”,叛逆顽劣的女儿早有耳闻,态度依然坚决:“那丫头成天追星,成绩在黎城一中垫底!什么概念?浪费资源的朽木!而且她那长相……”


    话到此戛然而止,当时的陈方聿并未深究母亲这欲言又止背后的隐忧。直到见到岑姝的第一面,早慧的他才意识到苏娟的担忧是什么。


    原来除了岑姝的反叛性格让她担忧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年纪虽小,却美得惊人。


    见面约在岑家。


    靠海的大开间的欧式别墅,奢靡气派。孙雅莉将他引至客厅,九米挑高下,意大利水晶吊灯折射着浮华的光晕。


    孙雅莉叫了二声‘姝姝’,最后一声余音未落,伴着一声震耳的摔门响,十六岁的少女终于自二楼旋转大理石楼梯尽头现身,揭开了神秘面纱。


    “怎么这样穿,快去换套衣服!”孙雅莉瞥见女儿装束,脸色骤变。


    岑姝却置若罔闻,自上而下,目光锁住陈方聿,试图从他脸上捕捉到难堪与厌恶。


    十六岁少女想要给新来的‘教书先生’一个下马威,能想到的伎俩又有多高明。


    她以为一件纯色细肩露腰吊带衫配超短热裤的出格装扮,足以吓退对方。殊不知这身装束穿在她身上,只让人惊异于那玉色般细腻的冷白肌肤,纤细轻盈的少女骨架,以及眉宇间那份山野精灵般的灵动与倨傲。


    陈方聿看她一步步走下楼梯,脚尖红色甲油艳丽刺目——她未穿鞋,纤细赤足踩在冰凉大理石面上,终于在他几步远处站定。


    孙雅莉拿来的外套被她蛮横甩在扶手上,引得她忍不住怒斥,“姑娘家家,成何体统!”


    岑姝向来不知道什么是体统,岑力维年近四十五才有了她,养得她自小横行霸道无法无天。她微微俯身,毫不避讳身前雪色盈盈欲坠。视线与他平齐,一双琥珀色眼瞳映出他的脸庞。


    “我见过你。”


    陈方聿后退半步,一丝罕见的慌张掠过。他少有慌张时刻,但很快稳下心神,不过是个不懂分寸的无知少女,这点手段实在幼稚。视线微移,定在她脸上。


    却见眼前少女狡黠一笑,露出纯白皓齿,似是对自己的突击行为使他露出慌张神色十分满意。


    她说她见过他,陈方聿对此没有任何印象,他思考时惯有的面无表情,又迅速点燃了岑姝的不满。


    “好几年前,你还戴着眼镜。”


    一场有近五十人的青少年钢琴比赛,岑姝能记住他,只因当时得了冠军的他戴着眼镜站在台上领奖,脸上却没有任何喜悦的表情。而她连十强都没进,保姆甚至等不到最后上台合影,草草意拍了张照片就匆匆带她回家交差。


    为此,她嫉妒又愤懑:这小眼镜凭什么得了大奖还一脸不高兴?


    此刻终于有了“雪耻”的机会,出口便是刻薄:“你爸爸是我爸爸的下属,他替他打工,你为我打工。”


    言语如刀,无人比她更锋利。


    她等着他拂袖而去。


    陈方聿却转头,完全无视了她的挑衅,只对孙雅莉说了一句:“孙阿姨,我在厨房餐桌上补习可以吗?”


    孙雅莉求之不得。


    两个孩子性情迥异,看着就互不对付。青春期的少男少女独处一室,总归不妥。


    陈方聿主动要求在餐厅,再好不过。


    少年对着岑姝冷冷开口:“全年级六百二十人,你考四百八十名,除语文外其余科目均不及格,你去学校的意义在哪里?”


    类似的话岑姝听长辈说过无数次,锥心。她恼羞成怒,学习“斗志”空前高涨:“我只是不想学,


    陈方聿一声轻笑,不再与她口舌,径自走向桌前坐下。


    第一次教学倒是相安无事,说毫无头脑,相反的思维十分敏捷,只


    二个小时的上课时间,其中会有一个小时浪费在询问问他的生日,喜欢的颜色,身高体重等无聊问题上。


    简单的问题陈方聿会答,涉出客气疏远的态度,提醒她下课时间已到,他要告辞。


    初次交锋,


    她自以为有杀伤力的每一拳,都像打在了棉花上全无反应。她恨透了陈方聿的喜怒不形于色,晚餐时孙雅莉刚夸他一句,她便摔碗尖叫:“他那是冷血无情,没有人性!我讨厌他!”


    一向宠爱她的岑力维也难得动了气,“人家只大你一岁就这样沉稳可靠,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你不喜欢他?他更不喜欢你!”


    没想到一语成谶。


    这句岑力维早已忘却的话,却像一道梦魇,在那个闷热异常的夏天,日复一日地缠绕岑姝的梦境。


    她的恶劣变本加厉。


    即使她第一眼就被客厅里那个少年吸引——不戴眼镜的他轮廓分明,白T恤配浅蓝牛仔,竟让她疯狂追逐的男团都黯然失色。


    她想引他注目,惹他动怒,激他情绪,让他记住她,也让他……喜欢她。可直到陈方聿坐上飞往美国的飞机,她都没能从他的口中听到想要的答案。


    而现在,她忘记了那个少年。遗忘了那个躁动的夏天,连同属于他们那段隐秘而炽热的记忆,也被彻底遗忘。


    陈方聿和林希平走后,她继续调试设备到后半夜。等收到林希平发来的报安短信已经是凌晨两点,又过了半小时,工作邮箱里静静躺着陈方聿发来的资料。


    公事公办的邮件往来,措辞都简洁到底,正文仅二个冷冰冰的字母‘FYI’——ForYourInformation,不含任何私人情绪。


    躺在本该属于陈方聿的商务大床上,岑姝翻来覆去一夜无眠。她把失眠归咎于那碗浓稠的皮蛋瘦肉粥——吃饱了撑的。


    眼前却像跑马灯,反复闪过陈方聿的脸。


    有人说地球本就是座疯人院,只是有些人更早意识到这一点。


    此刻的岑姝,是清醒的疯子。她正戴着镣铐,在爱的钢丝绳上起舞,而她,必须为自己的爱情负责。


    第26章 26【VIP】


    苏淼一向起得早。手边放着半凉的包子和豆浆,她正对着电脑敲资料。天刚亮,岑姝就从县里拉设备回来,到了苏淼寝室倒头便栽进那张单人床,呼吸很快均匀绵长。


    这一觉,足足睡了三个钟头。醒来时,苏淼已去工地,寝室空寂。岑姝抓起桌上剩下的两个包子狼吞虎咽——她最怕低血糖。呆坐片刻才缓过神,恰逢苏淼午休回来。


    “熬大夜了?困成这样。”


    “整晚没合眼……睡不着,设备怎么样了?”岑姝揉着惺忪睡眼。


    “你补充的使用手册很清楚,加上发群里的操作视频,早上按步骤配置好了,下午就能投入使用。”


    岑姝点点头,冷不丁冒出一句:“陈方聿很会教人,对吧。”


    “虽没见过本人,但单看视频,思路清晰简洁,逻辑性强。”


    “他长得也很不错。”


    苏淼感觉不妙,“你现在的状态很危险,林希平呢?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苏博士,别以为我在演《纯真年代》,更别把我当纽兰阿切尔。”岑姝从床上跳下,不客气地抄起苏淼的脸盆往外走,“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喜欢,有时也是一种纯粹的欣赏。”她顿了顿,说:“希平很好,我们也会很好。”


    话之笃定,像是某种宣誓。


    苏淼坐在桌前,听着水房里哗哗放水的声音,又听她掬了水,接着是啪啪的拍脸声。不多儿,岑姝大步流星地回来,脸盆‘砰’地放回原处,吓得笼里的小刺猬缩成了一团,想到路慎东,又想到自己这段时问的混乱状态。岑姝觉得自己理清了,便不能见闺蜜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于是问:“你真打算和路慎东一刀两断?”


    觉得这话问得不太准确,又换了种说法:“确定是一点可能性都没有?如果是,我打电话让他不要再找你,否则……”岑姝想了想,总不能冲去莱特将人痛打一顿,再放下狠话——“禁止骚扰小苏博士。”否则不出个所以然,就听见苏淼说:“好几天没联系了,看看来他终于发现我这人无趣得很,兴致过了,自然就散了。”


    岑姝冷哼一声,“男人都这德性,看上了当即就想要,要不到又能立刻转换目标——只是没想到路慎东也逃不过这俗套。不联系也好。按我的经验,恋爱只会拖慢你评职称的速度。”


    苏淼深表认同。


    马上又是下半年评职称的节点,加上先前答应替赵翰章做的研究,以及眼下项目结尾后后堆积如山的文档整理,她哪还有心力去想别的。


    工地旁不远处,是一大块向日葵田,每次经过,苏淼都惊叹于它们蓬勃的生命力。初来时,正逢农民撒种,指甲盖大小的种子被随意抛入泥土。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就长成了一米多高的庞然大物。


    几场风雨过后,绿叶开始衰颓,饱满的葵花盘低垂下来,被锋利的镰刀割下,迅速倒插回曾支撑它的粗壮茎秆上。待风干完毕,便能卖个好价钱。


    收葵花的卡车轰隆驶来时,工地的项目也步入尾声。先前来支援的骨干们陆续接到回调通知。陈教授功成身退,离家近月,对家中老人、丈夫和孩子的思念早已按捺不住,麻利地收拾行囊,准备随大部队离开。


    只是在临行前的欢送会后,她思忖良久,还是决定向苏淼提出那个萦绕在心头很久的不情之请。


    “小苏博士,愿不愿意和我的儿子见一面?”


    这话实在不好直说,陈教授踌躇再三,最终还是问出了口。她的目光中交织着期待与歉意,让苏淼一时有些恍惚。过了片刻她才反应过来,这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竟是在为自己儿子牵线搭桥。


    “他三十来岁,平时做点小生意,学历虽然比不上你,但还算凑和,也没什么不良嗜好。”


    一番话总结下来就是陈教授这个儿子宜室宜居,和她天生一对。


    这次紧急抢险任务有陈教授的加入,可谓帮了大忙。苏淼对此感激不尽,但面对这个请求还是抵触,“陈教授,我暂时没有考虑这方面的想法。”


    一个路慎东已经叫她劳神,再来一个她无福消受。


    “阿姨没有强买强卖的意思,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对这种老派的做法可能有些偏见。但是,有些缘分不是等来的,就当给阿姨儿子一次机会,要是看不对眼,做个朋友也好。”


    话说到这份上,也没有再推拒的余地,来。


    回到院子里,几个小的实习乱炖。晚餐是这几个月来的。


    点灶是个技术加运气的活,苏淼试过几次都没成功过。众人一致认为刘瑞谦是得了李婷的真传,才能屡战屡胜。


    李婷是本地姑娘,十七八岁的年纪,是一个。听村民说,她家里条件不好,家里父母离异,父亲常年在外打工不回家,活得和孤女也没多大区别,生活费自然是没有的,就靠她保金生活,高中还没读完就辍了学。


    村里能赚钱的机会不多,因此工地开工没多久,女孩儿就找到徐远昂,问他能不能在这找份事儿做。


    人做补充劳动力的习惯,但徐远昂见她瘦弱,年纪又这么小,怕她吃不了苦就不打算用她。


    苏淼偶然听闻内情,猜想女孩儿赚钱心思重,多半不是混日子的性格,就劝说徐远昂改了主意,日常分她一些轻松的整理活计,久而久之也熟络起来。


    饭桌上,几个实习生你来我往地打闹,小赵突然指着刘瑞谦的碗底说:“哎,瑞谦,你这碗……圈足挺规整啊,修坯手法利落,釉色均匀……老实交代,是不是墓里偷的?”刘瑞谦一愣,哭笑不得:“赵姐,咱能好好吃饭吗?这是婷婷带我从村口小卖部买的,两块五一个!”


    李婷笑得前仰后合,看向刘瑞谦的眼神充满爱意。


    吃完饭又到放电影环节,一帮年轻小子们看得津津有味。大屏幕上放的是部泰国知名青春电影《初恋这件小事》,在场学生们大多都看过好几遍,再看都还是兴致勃勃。因为是欢送会,一个个都喝了点小酒。酒过三巡,有人开始八卦彼此的初恋故事,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趋势。


    问到李婷时,她羞涩的目光落在刘瑞谦身上,引得众人一顿起哄。


    后来不知道谁那么大胆,问题转了一圈竟抛到几个导师身上。先是徐远昂,再是孙小雪,前者对此闭口不谈,目光却落在苏淼身上,苏淼微微偏头,当做没有看见。


    而后者孙小雪也一反常态地缄默,将话题糊弄了过去。她心里回忆着过去,自初中起,她谈过的恋爱并不少。但如果以她真正喜欢对方的标准来界定,那她的初恋发生在大学。


    对方是一个家境殷实的富二代,脸长得不错,身材也好。以她这种小地方出身,又是家族里第一个本科大学生的背景来看,对方的条件实在好得过分。


    他对她出奇地好,孙小雪是真真切切地喜欢过他,和以往抱着某些利益目的恋爱不同,这场感情里没有虚假的盘旋和敷衍,只是这一次恰好她喜欢的人是个有钱人而已。和真正的有钱人谈恋爱好处颇多,物质方面不再拮据,学业方面也是轻松许多,写不出的文章出够价码就有人替她写,期刊如此,毕业论文也是如此。


    本以为就此可以潇洒到毕业就结婚,不曾想对方家业突然暴雷,富二代一夜之问变负二代。那时孙小雪仍然保有天真念头,决心要同他一起进退。反而是自私短视的孙母得知此事,当即来到学校,硬生生将两人拆开。放言既然现在他给不了孙小雪好日子,就不要耽误她再找。孙母的势利,没有人比孙小雪更清楚。


    孙小雪自小受着打压长大,不敢多说什么,就是再舍不得也还是同他分了手。对方真情实意地求过几次复合,想到母亲所说日后生了孩子都买不起一包尿不湿的可怖场景,孙小雪铁了心没有答应。


    后来偶然听闻对方境况,得知他去了外省做运输生意,借着青梅竹马的关系,办了一个小公司。日子虽然还没缓过来,但有死心塌地的女友帮助,东山再起也是时问问题。


    孙小雪再后悔也无用,错过就是错过。想法却自此变得偏激,找对象的标准越发苛刻——如果没有很多爱,那就要很多很多钱。


    “那苏老师的初恋呢?”


    自知逃不过,苏淼早准备好措辞,“谁敢追问这个问题,就让他明天一个人整理资料,做不完不准吃饭。”


    哀嚎声四起,控诉道:“苏老师,你真玩不起!”


    “这叫官大一级压死人,”苏淼笑得人畜无害,“社会就是这么残酷。”众人转而又去攻击岑姝,后者双手一摊,拿出免死金牌:“师姐我失过忆,初恋这事儿真忘了。不过肯定是个大帅哥,不然配不上我。”


    众人哈哈大笑,个别有认识林希平的,直言林师兄也很帅。可惜师姐忘记初恋是谁,否则真要比一比看谁更胜一筹。


    转头见小苏博士看电影看得认真,得知她竟是第一次看,惊讶地纷纷‘吐槽’苏博士读书时一定是只要学业不要娱乐的类型,不然怎么会连这么火的电影都没看过。


    好在还有岑姝同她一起受嘲,她竟也是第一次看。只是她一向牙尖嘴利,面对后辈们的围攻,解释说当年自己忙于追星,压根没空看电影。


    “那时候我可是韩流吧小吧主,多少物料都靠我搬运回来,你们这群小屁孩哪懂师姐当年的风光。”


    人群里,刘瑞谦默默伸手,纯真地问:“什么是贴吧?”


    又是一阵哄笑,岑姝蹭得站起来,作摩拳擦掌状,“师姐这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做贴吧。”


    “师姐饶命!”


    众人嬉嬉笑笑,苏淼注意到陈思雨整晚都沉默寡言。这个东北姑娘向来活泼开朗,此刻的消沉显得格外反常。目光扫过亲密无问的刘瑞谦和李婷,苏淼心下了然——三个人的电影,总有一个要黯然离场。


    夜深了,欢送会渐渐散场。学生们收拾好战场,一个个打道回府。自从养了那只刺猬,苏淼夜里的准活动就多了一样——那就是变身为蟋蟀大盗,夜夜横扫附近田埂,杀得小蟋蟀们片甲不留。


    调皮的学生见了她都要尊称一声‘蟋蟀大王’。


    今晚收获五只战利品后,苏淼好巧不巧撞见刘瑞谦和李婷在小河边幽会。两人身影交叠,难舍难分。


    想到当初刘瑞谦与陈思雨互生情愫,为弄坏了显微镜的错误各自为对方求情的纯真模样。再看看如今这移情别恋的场面,苏淼不禁唏嘘。她悄悄绕开,回到寝室楼下,远远看见简陋支起的白炽灯下,蜷缩着一个身影。


    肩头翕动,在低声哭泣。


    大概没想到这个点还有人来,陈思雨慌张擦干泪,抬头正对上苏淼的目光。没有了平日里的温和风趣,她看见的是一张格外平静的脸。


    良久,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陈思雨不知为何眼泪汹涌而出,“苏老师……”


    她起身扑进苏淼怀里,她的个子比苏淼高出许多,此刻却像受了委屈的小孩,深深将脸埋在苏淼肩头,啜泣起来。


    “苏老师……”陈思雨再也抑制不住,扑进苏淼怀中。高挑的她此刻像个委屈的孩子,将脸深深埋进苏淼肩头,抽泣不止:“他是我的初恋,为什么要喜欢别人?明明是我们先认识的,苏老师,这不公平。”


    苏淼任由她宣泄,哭到静了,才轻声说:“人心不是柜台后的商品,无法被先到先得的规则约束。真正的公平,是每个人都有权利在了解自己心意后做出选择——哪怕这个选择很伤人。”


    “可为什么受伤的是我,我好痛……”


    “你痛苦的根源,是把爱情当成了一场有明确规则的游戏。但爱情,从来不讲规则。”


    陈思雨抬头,看见苏淼近乎冷酷的平静。


    “就算现在勉强公平,让他回到你身边,你能忍受这份施舍来的感情里日复一日的猜疑吗?”


    陈思雨茫然地摇摇头又点头,“如果现在放弃,就等于承认自己愚蠢——他们不应该好过。”


    所以宁可遍体鳞伤,也要争个输赢。


    看着陈思雨狼狈又倔强的脸,苏淼一瞬问茫然,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终于理解当年的苏苒。


    也第一次看清自己曾扮演的角色——那个天真无辜的掠夺者,用不知情当武器,连愧疚都显得虚伪。


    第27章 27【VIP】


    平州的初秋,暑气未消。窗外天色灰蒙蒙,让人无端生出几分倦怠。


    汇阳工地项目在陈教授他们走之后的半个月里也彻底收尾,堆积如山的资料和报告、文物移交清单,终于从苏淼案头转移到了研究所的档案室。


    喧嚣忙碌了数月的小院重归寂静,仿佛一场大梦初醒。


    苏淼回到她租住的那间一室一厅,房间的摆设并不多,和她刚搬进来时没什么区别,一两个月没来,家具上都蒙了一层薄灰。


    她找出工具开始打扫,她带来的东西不多,但样样是她精心挑选的。彩色圆形地毯,编织小灯,精致的陶瓷摆件,选择最符合心意的角度和位置一一归置,忙活到日薄西山才收拾停当。


    若说生活和以前有什么不同,大概是属于她的东西多了一样。经过多日的‘小蟋蟀’进补,灯灯恢复精力,被苏淼养得油光水滑,在她安置的角落里窸窸窣窣地活动,绿豆小眼在苏淼打开门的时候亮晶晶地望过来,粉红色的鼻子翕动,辨别着她的气息。


    “灯灯,这是我们的新家。”


    不可避免地想起路慎东,他的耐性果然如此短暂,距离最后一通火车上的通话过去近一月有余,属于‘SSR’的来电再未响起。


    忙到倒头就睡的日子里,总有几个间隙,她会查看是否有来自平州的未接来电,她厌恶这种被他影响的状态——不由分说地进入她的生活,搅乱了,又潇洒离去。


    苏淼在做饭上并没有什么造诣,只会简单的煮熟调味。赵倩走之前化疗的那段时间,饮食清淡。她在厨艺上的无天赋,反而成全了这份清简。


    去楼下的连锁超市买了些简单好做的菜,苏淼回来煮了碗面对付。


    手机震动,屏幕上“陈教授”的名字跳了出来。


    她想起那个在欢送会后含糊应下的承诺——回平州后,见见他儿子。


    犹豫了下,她接起电话:“陈教授,您好。”


    “小苏,没打扰你吧?”


    苏淼说:“没有,刚吃完饭正准备洗漱。”


    陈慧之声音温和慈爱,并不拖泥带水,讲出了来电的目的:“明天周末,要是有空,和我家那小子见个面行吗?地点时间看你方便。”


    苏淼对长辈一向敬重,听陈教授电话里恳切又有分寸的话语,很难说出拒绝的话来。


    想了想,说:“明天下午四点,市图书馆附近的‘TheQuietus’咖啡馆,我们在那里见一面。”她几乎是本能地抗拒着正式的,漫长的晚餐场合,速战速决的咖啡店是她最后的防线。


    “好,那你们年轻人就先一起喝杯咖啡聊聊。”陈教授知道这事儿急不来,小姑娘愿意见面就是一个好的开头。


    苏淼踩着时间线出门。第二次相亲,新鲜感犹在。毕竟是陈教授介绍,她也不好给彼此留下敷衍的印象。


    苏淼选了条裙子,那是岑姝拉她一起逛街,凑满两件打六折的优惠活动一起买的。她穿裙子的机会不多,那日被岑姝硬拉着试穿,她拗不过,选来选去,选了一件看着最简单的。白色利落的剪裁,恰到好处地体现出她身材的优势。


    没有女孩子不爱美,即使想到能穿这条裙子的场合不多,苏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还是甘愿为它买了单。


    ‘TheQuietus’是一家开在市图书馆附近,闹中取静的精品咖啡馆。落地玻璃窗擦得锃亮,映照着街道上精心布置的绿植和冷色调的建筑线条。苏淼推开门,浓郁的咖啡香混合着烘焙糕点的甜暖气息扑面而来,店里来的人不多,舒缓的爵士乐流淌在空气中。


    她下意识地扫视店内,目光几乎是瞬间就定格在靠窗最角落的位置。


    心脏猛地一沉,脚步也随之顿住。


    路慎东。


    他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浅灰色衬衫,随意地靠坐在宽大的沙发椅里,姿态放松却自成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场。午后稀薄的阳光透过玻璃斜斜落在他身上,勾勒出利落的侧脸轮廓。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咖啡,显然是在等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


    苏淼的第一反应是立刻转身离开,假装从未走进这间咖啡馆。这巧合荒谬得让她心头发紧。


    就在她身体微微后倾,准备撤退的瞬间,那双深邃的眼睛,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的身影。


    隔着半个咖啡馆的距离,路慎东抬眸望了过来。


    避无可避。苏淼硬着头皮,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朝他那个角落走了过去。低跟凉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晰却略显急促的声响。


    “路总。”她在距离他桌子一步之遥站定,声音平平,听不出情绪,“好巧。”


    路慎东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那审视的意味让苏淼几乎想别开脸。他放下敲击杯壁的手指,身体稍稍前倾,手肘随意地搭在桌沿,动作带着一种闲适的压迫感。


    “等人?”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乐,尾音微微上扬。


    苏淼只觉得脸颊有些微热,坐下,动作刻意放得从容。“路过,进来喝杯咖啡。”


    她避开他的视线,生,“一杯美式,谢谢。”苏淼面色平静,心里却计少,只想快点拿到,然后找借口离开。


    路慎东没说话,只是看着她,那眼神像是在欣赏一场早已写好剧本的演出,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这种沉默比追问更让人难堪。苏淼坐立不安,又下意识地环视附近的桌子,一对讲着悄悄话的情侣,一个低头看书的年轻女孩,这间咖啡厅里,没有与陈教授描述相符的相亲对象。


    她庆幸他的迟到,没有让眼前场景变得更加难堪。


    服色的液体在白色的骨瓷杯里微微晃动。苏淼懊悔,她竟忘记说打包带走。


    端起杯子,试图用杯壁的温度暖一暖有些发凉的手指,也借此掩饰内心的波澜。她小口啜饮着,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没能带来丝毫的平静。


    咖啡馆里的爵士乐换了一首更舒缓的曲子,时间在沉默和咖啡的香气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是被拉长了。苏淼盯着杯沿细小的气泡,脑子里飞快地转着脱身的理由。


    就在这时,放在桌面的手机屏幕猝然亮起,嗡嗡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打破了苏淼刻意维持的平静——陈慧之教授*。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对面的路慎东。他依旧维持着那副波澜不惊的姿态,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眼神里的那点玩味似乎更深了,仿佛在无声地催促,提醒她该接电话。


    那目光像带着无形的重量,压得苏淼无法思考。她吸了口气,指尖划过屏幕,接通了电话,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喂,陈教授?”


    “小苏……”陈教授带着笑意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在安静的角落显得格外突兀,“怎么样,到了吗?见到慎东没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空气里漂浮的咖啡香、慵懒的爵士乐、窗外园区里偶尔走过的行人……所有的一切都褪色、模糊、远去。苏淼的视线凝固在对面那张英俊却带着一丝可恶了然神情的脸上。


    路慎东。


    陈教授的儿子是路慎东。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愚弄的愤怒瞬间席卷了她,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惊涛骇浪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原来从陈教授在汇阳突兀的牵线,到此刻他坐在这里的从容,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她像个提线木偶,一步步,无知无觉地走进了他编织得密不透风的网里。


    “嗯,陈教授,我到了……见到了。”她停顿了一下,目光直直地看向路慎东,“他现在就在我对面。”


    “那就好那就好!”陈教授的声音透着欣慰,“你们年轻人好好聊聊!阿姨就不打扰你们了!”


    电话挂断。咖啡馆角落这一方空间,陷入了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方才那点舒缓的爵士乐,此刻听来也只剩下单调的背景噪音。


    “你早就知道来的会是我。”不是疑问句,几乎是肯定。


    路慎东没有否认,看着她放下手机,目光扫过她面前那杯几乎没动的美式,“你不是也打算在十分钟内结束战斗,然后找借口溜走?”


    心思被如此直白地戳穿,苏淼眼神里是冷硬和疏离。


    “路总洞察人心。”她的声音没有起伏,“既然知道,何必多此一举?”


    路慎东可以想象她此刻的心情,或许是厌恶,或许是被欺骗的愤懑。


    一直以来,苏淼都做的滴水不漏。


    他缺少和她好好谈一谈的时机,他不得不这么做。他耐住给她打电话的冲动,避免暴露他和陈教授的母子关系,生怕又将她推得更远。


    “我知道你对我有成见,但这里还不是可以好好谈一谈的地方。”路慎东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


    “犯人还有断头饭,就算是对我做审判,也吃了饭再说。”


    第28章 28【VIP】


    苏淼坐着没动,冷冷地看着他。


    路慎东也不催促,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笃定。那是一种久居上位者自然而然流露的掌控力。


    几秒钟无声的对峙,空气仿佛凝滞。


    最终,苏淼面无表情地站起身。不是屈服,而是想通了一些事情。


    路慎东带她去的,并不是什么富丽堂皇的高级餐厅,也不是两人吃过一次的小城故事,而是一家藏匿在老城区深巷里的私房菜馆。门脸极其低调朴素,推门进去,却别有洞天。


    清幽的庭院,潺潺的人工溪流,几尾锦鲤在清澈的水中缓缓游弋。穿着素色旗袍的服务员引着他们穿过回廊,进了一间临水的包厢。推开雕花的木窗,晚风裹挟着庭院里草木的清气和水汽拂面而来,带着初秋的凉意。


    包厢里很安静,只有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和隐约的水声。精致的菜肴很快摆满了不大的方桌,色香味俱全,显然用了心思。


    两人相对而坐。不同于上次湘菜馆里的轻松和谐,也不同于咖啡馆里那令人窒息的尴尬和愤怒,此刻的气氛竟出奇地平静,甚至平静得有些诡异。


    苏淼低头安静地吃着东西,却带着一种机械感,仿佛只是完成一项任务。路慎东也没有刻意寻找话题,只是偶尔动筷,更多的时候是看着她,目光深沉。


    沉默在空气中流淌,却不显得压抑,反而像一种无声的角力。


    “苏淼。”路慎东忽然开口,打破了这片平静。他的声音不高,在静谧的包厢里却格外清晰。


    苏淼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不用觉得是被陈教授和我联手算计。”路慎东看着她低垂的眼睫,语气是难得的坦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她并不知情。”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让她去汇阳,一是希望她能帮你解决难题,二是我想让她知道你的优秀。只是我没想到事情进展得比我想的更顺利,她会将你介绍给我。只能说,是缘分注定。”


    苏淼握着筷子的手指收紧。她抬起头,看向他。没有惊讶,没有羞恼,只有一片了然和冷寂。


    果然如此,他路慎东想要的东西,总会用尽手段,迂回曲折也要得到。


    “所以呢?”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路总想表达什么?表达你运筹帷幄,还是想告诉我,你对我的心意有多执着?”


    “执着”两个字,她说得略重,带着点讽刺的意味。


    路慎东没有因为她话里的刺而动怒。他放下筷子,身体微微靠向椅背,目光坦然地迎视着她眼中的寒意。


    “我只是想告诉你,没有阴谋,没有强迫。”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试图激起一丝涟漪,“我的兴趣不是一时兴起。”


    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剖白心迹,没有暧昧的试探,没有商场上惯用的技巧,只是平铺直叙地将自己的欲望摊开在她面前。


    这反而让苏淼感到一种更深的无力。她不怕针锋相对,不怕虚与委蛇,却对这种近乎坦荡的“兴趣”感到棘手。


    她像一块的石头,而他是那不知疲倦持续涌来,将她淹没的潮水。


    她几乎要溺死在其中。


    “路总的兴趣我承担不起。”苏淼放下筷子,“我们不是一路人。你的世界我理解不了,也不想踏入。我的生活也经不起路总这样的‘兴趣’打扰。”


    她抬起眼,像是做出了某种最终判决,“这顿饭,谢谢路总款待。我想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私下见面。”说完,她推开椅子,准备起身离开。


    “苏淼。”路慎东叫住了她。他没有起身阻拦,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深邃,像是要将她的决绝刻进眼底。


    “至少吃完饭。”他的语气不容置喙,却又奇异地缓和了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好聚好散也有个明确的终点。”


    苏淼看着他。他坐在那里,浅灰色的衬衫衬得他轮廓深邃,窗外的暮色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那双总是带着侵略性的眼睛,此刻竟流露出一种近乎恳切的平静。那句“明确的终点”,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在她坚硬的心防上。


    她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重新坐了下来。不是心软,而是觉得既然要了断,那就彻底些。


    一顿饭在沉默中结束。路慎东果开,车子平稳地驶入夜色。


    她没有告诉他自己的住址,仿佛在贪恋这最后一段车程,可以没有目的地漫游在这这座城市当中。


    车窗外风景倒退,两人默契地没有说话,苏淼以为他会直接将她送到所里。车子却一路向城外驶去,驶向她未知的地方。


    她没有问为什么,只是退的夜景。城市的灯火在身后渐渐远去,变成一片模糊的光海。


    开到山脚下,苏淼才意识。


    车子沿着山路盘旋,终于抵达山顶,草木香,微风徐徐,将混乱的思绪抚平。


    山顶空旷无人,只有他们这一辆车。城市的喧嚣被远远隔开,头顶是浩瀚无垠的墨蓝天幕,繁星点点,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空气清冽纯净,吸一口,不同于城市内残留的余热,一股凉意直透肺腑。


    他走到车头前,背对着她,点燃了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灭,青白的烟雾被风吹散,很快消失无踪。他高大的背影在星光下显得有些孤寂,沉默地眺望着远方那片璀璨的人间灯火。


    “看会夜景再结束。”他淡淡说。


    苏淼忽觉此刻有一种浪漫的错觉,只是这浪漫嵌着告别的温度。


    她站在车边,裹紧了手臂,温度让她更加清醒。她看着他的背影,看着这片静谧得几乎能听到心跳声的旷野星空,心底那堵冰冷的墙,在无边的寂静和孤独感中,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不是动摇,而是一种深切的疲惫和虚无。


    与路慎东这样不知疲倦的“入侵者”周旋,耗尽了她的心力。


    她厌倦了这种无休止的推拒和戒备。


    一个念头慢慢变得清晰。


    路慎东抽完几支烟,余光看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苏淼。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穿裙子,极简的风格,衬出她完美的身体线条。


    他对女人的衣服并无深入了解,但也知道要将无袖的连衣裙穿好其实并不容易,可偏偏她很合适。露出的两条胳膊匀称细长,白皙又不失丰腴。


    他无法不注意她。


    这一刻,作为一个正常男人,路慎东承认自己有一种冲动。但这种冲动,他必须压制。


    他不知道还能做点什么,人生难得感觉挫败,他很少有过放弃的念头,此刻却对她束手无策。


    良久,路慎东语气平静,“走吧,我送你回去。”


    他发动了车子,准备下山。车厢内很安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空调出风口细微的气流声。


    车子驶入盘山公路,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和模糊的山影。


    “路慎东。”苏淼忽然开口,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显得异常清晰平静。路慎东看了她一眼,她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侧脸对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黑暗,看不清表情。


    “嗯?”他应了一声,等着她的下文。


    苏淼缓缓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他。她的眼神很静,像蒙着一层雾气,她咬了咬嘴唇,没有再说什么。


    “你家在哪儿?”路慎东问,没等苏淼回答,又说:“我还是送你到所里。”苏淼知道他守着自己的分寸,没有抱着打探她住址的念头。


    “去你家吧。”苏淼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她震惊自己能如此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话音落下,车厢内陷入一片死寂。


    路慎东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收紧,他踩下刹车的动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控,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短促而刺耳的声响。车子在山路一个平缓的弯道处猛地停了下来。


    片刻,路慎东神色冷下来,说:“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星光透过挡风玻璃,冷冷地洒在两人之间。沉默如同实质,在狭小的车厢里沉重地弥漫开来。


    “我说,去你家。”苏淼重复,念头已经变得清晰。


    “你最好不是在开玩笑。”路慎东神经突跳,却看见苏淼点了点头,“我很清醒。”


    路慎东很少这样混乱,他摸不透苏淼到底在想什么。轻轻一句话就能将他所有引以为傲的逻辑打乱。


    他重新发动汽车,“你还有二十分钟时间思考。”


    黑色轿车轮胎碾过山路上细碎的石砾,发出沉闷的声响。它不再留恋这旷野的寂静与星空,一头扎向山下那片由无数灯火汇聚而成的城市中心。


    苏淼侧头看着窗外。城市的轮廓在飞速接近,灯火由稀疏变得稠密,最终连成一片璀璨的光影。车窗上模糊地映出她自己的影子,还有驾驶座上路慎东紧绷的侧脸。


    很多年前,有人用实际行动教会过她一个道理。


    男人都是天生的猎人——追逐的刺激远胜于拥有后的平静。


    就像新鲜的樱桃,没摘时觉得珍贵,摘下来会发现也就不过如此。


    因为欲望的客体,在得到的那一瞬间,就会无情贬值。


    第29章 29【VIP】


    路慎东没有再说话,他开得很快,却异常平稳,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精准。


    车子穿过流光溢彩的街道,最终驶入一个安保森严,环境清幽的高档住宅区。


    电子杆无声抬起,车子驶入地下车库,冰冷的感应灯照亮了空旷的灰色空间。路慎东熄火,拔钥匙,一系列动作利落而沉默。


    “我从来不强人所难,你要走还来得及。”


    他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他没有看苏淼,径直走向电梯的方向。


    苏淼坐在副驾驶,没有动。冰冷的皮革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车库里的空气带着混凝土和机油的味道,冰冷而沉寂。她看着路慎东挺拔却透着寒意的背影消失在入户口,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车门。


    鞋跟踩在光滑坚硬的地坪漆上,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回响,在空旷的车库里被放大,一下下敲打着自己的神经。


    她走向那扇敞开的,如同巨兽之口的电梯门。


    电梯平稳上升,数字无声跳动。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两人微不可闻的呼吸声。路慎东站在前面,背影如同一堵沉默而压抑的墙。苏淼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几乎要凝出水汽的冷冽气息。


    “叮”一声轻响,电梯门滑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开阔的玄关,线条冷硬简洁,通铺的深灰色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映着头顶几何造型的冷光灯。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空旷洁净,却毫无人气的味道,像极了高级酒店的样板间。


    路慎东率先走了出去,没有开大灯。他走到玄关尽头,那里靠墙放着一个造型独特的金属置物架,车钥匙碰撞发出哗啦的声响。


    苏淼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他,她主动进入到他的领地,却被无所适从的陌生感淹没。


    她已经不知道这样是对是错。


    只是路慎东没有再给她犹豫的机会,他伸手一拉,轻易将她扯到身前,微弱的灯光映照着两张充满情欲的脸。


    他将她抵在玄关的墙面上,原始的欲望像野火燎原,路慎东不由分说地撬开她的齿贝,箍住她腰上的力道似要将她捏碎。


    原本压抑着的念头,像困兽急待释放。


    路慎东才清楚感知到苏淼的瘦弱,纤弱无骨似的,像水做的豆腐,化在他的怀里。


    “想好了?”路慎东嗓音低沉迷人,带着蛊惑性。“做我女朋友。”


    苏淼只抬头主动吻他。


    他以为那是默认,是少女羞涩地不肯说出答案。


    唇落在她的脸上,侧耳,颈中。玄关的门并没有关,走廊的灯光照进来,地上是两人交叠着,融作一块的身影。


    即使苏淼知道那道电梯门除了路慎东无人能打开,但还是感觉到一股随时会被人撞破的刺激感受。


    似是察觉她的犹豫,路慎东伸腿,猛地将门踢上。


    视野彻底暗了,黑暗刺激着感官。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儿,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路慎东的直进激发了苏淼的热烈,她想起曾经去过的江南水乡,七八月的天气,阴晴不定。湖面忽然卷起风雨,她坐在船中,紧紧握着船杆,船外呼啸的暴雨拍打着蓬顶,剧烈的摇晃使她更用力地握住,风一阵雨一阵。无数条雨链袭来,船体动荡摇晃不止,几乎就要倾覆。


    她感觉自己被高高推至天上,又被柔柔送下谷底。失去约束与禁锢的瞬间,她的快乐找到出口。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失重后的短暂空白,苏淼静静躺在船中,随波逐流。


    一切都结束了。


    是从未有过的疲惫,苏淼倦怠的闭上眼。路慎东亲了亲她的额头,像眷恋的鸟儿,轻轻将她拥进怀中。


    短暂的平息只是为了酝酿下一次风暴,两人折腾到半夜,等到激情耗尽,才相拥着沉沉昏睡过去。


    凌晨时分,窗外有微光照进室内。


    苏淼缓缓睁开眼,视线适应了微弱的光线,天花板上的冷光灯轮廓模糊。她极其缓慢地挪开腰间路慎东的手臂。


    动作细微得如同蝴蝶振翅,身体每一处关节都在叫嚣着酸痛,提醒着发生的一切是何等激烈,又是何等的背离初衷。


    她撑着发软的身体坐起身,黑暗中摸索着自己散落在地的衣物。冰凉的布料贴上肌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她一件件穿上,动作机械而迅速,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逃亡。


    白色的连衣裙皱得不成样子,裙摆甚至蹭上了一抹灰痕。穿好鞋,她最后看了一眼沉睡的男人。


    路慎静,褪去了清醒时的锐利与掌控感,甚至有种近乎无害的错觉。但这错觉只让强烈。


    电梯下行的失重感,像


    秋季清晨的冷意并不强烈,苏快步走向出口,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在死寂的空间里回荡,每一步都像是踩绪上。


    她拦下一辆出租车,车子汇入稀疏的车流,她感觉一切都结束了。她用最极端的方式,亲手画下了句点。


    身体深处弛感交织着,但更多的,是沉甸甸的,被掏空般的虚无。


    苏淼闭上眼,光影在眼皮上飞快地明灭。


    路慎东这一觉睡得非常好,清醒前的混沌时刻,昨夜画面一一回闪——她的迎合,她的沉溺。


    而与他纠缠的温度和重量,此刻消失在眼前。


    他撑坐起身,肌肉牵动带来迟滞的酸涩。几乎用了十分钟,才厘清眼前这可笑的情况。


    那一刻他以为的接受与关系进一步的可能,原来只是精心设计的退场。


    一场以她自身为祭的仪式,换取两人彻底的结束。


    “做我女朋友。”


    他记得自己当时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天真到近乎愚蠢。


    她以更灼热的吻回应。


    羞辱感并非源于身体的纠缠,而是他竟成了她急于摆脱的负累,一个值得她用如此方式切割的“麻烦”。


    她甚至不屑于言语的拒绝,他的骄傲被碾碎。


    胸腔里翻腾的怒意与挫败,最终被一种极致的冰冷压制。质问?强留?那不过是更彻底的狼狈。


    日子在忙碌和刻意遗忘中滑过。


    苏淼把自己彻底埋进工作,结案报告、职称材料、张所分给她新的课题……她用高强度填满每一分钟,试图将那个夜晚和那个人彻底忘记。


    但身体偶尔的微妙记忆,深夜指尖无意识触碰肌肤的感觉,总会幽灵般浮现。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失落。


    看吧,男人果然如此。她近乎自虐地想,新鲜时百般追逐,一旦得手便索然无味。


    她的决绝奏效了,路慎东彻底消失。


    没有电话,没有短信,他像从未出现过。


    她该为此轻松和解脱,她的目的近乎完美的达到。可心里那块地方,反而空落落的,比被他纠缠时更加荒芜。是失控的情欲?还是她也在期待什么,只是不敢承认?


    这种隐秘的失落和对软弱的厌恶交织,让她更沉默,更深地缩进工作外壳里。


    连岑姝都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旁敲侧击几次,都被她用工作太忙为借口搪塞过去。


    她没告诉任何人那晚发生了什么。


    那是她亲手划下的分割线,是她必须独自反刍的结果。


    研究所门外,梧桐枯叶打着旋,在秋天的风里簌簌作响。


    一辆黑色轿车,连续第五天,在下午五点半停驻斜对面的树荫下。车窗降下三分之一,露出路慎东冷峻的侧脸轮廓,像一尊线条硬朗的雕像。指间的烟,在暮色里明灭。


    路慎东目光如炬,锁着研究所那扇厚重的门。像一个执拗的坐标钉在此处,只为捕捉那个身影。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即使这样却还是忍不住想见她。


    黄昏的光线渐次熄灭,研究所的人流散尽,门庭冷落。一种被她刻意回避的冰冷认知,在脑海中慢慢清晰。


    这个念头让压抑的暗火无声灼烧,却找不到一丝可供燎原的缝隙。


    他掐灭第五支烟蒂,烟灰缸已满。


    算了,他想。


    车门忽然被拍响。


    岑姝明艳的脸出现在窗外,带着毫不掩饰的如释重负:“路总!真是你,快把你家那刺球儿接走……苏淼走前硬交代给我的,简直酷刑!”


    “她去哪了?”


    “你不知道啊,苏博士她封闭进修——省里那个联合项目,早就走了,要半个月!”岑姝语速快得像倒豆子,眉头拧成结,接着吐槽那只刺猬,“你是不知道那活祖宗,晚上窸窸窣窣跟开运动会似的。面包虫……天,看一眼我头皮都发麻!你们俩这‘定情信物’,也太折磨人了!”岑姝没养过宠物,耐心早已耗尽,急于将烫手山芋扔出去,想也不想地随口而出。


    “定情信物”四字如芒刺,精准扎进未愈的伤口。路慎东眸色瞬间沉暗,周身气压骤降。


    “它在哪,我跟你去拿。”


    封闭培训结束,苏淼拖着略显沉重的行李箱回到出租屋。钥匙转动,门开。房间依旧是她离开时收拾得一丝不苟的模样,窗明几净,所有物品各安其位,像一座秩序森严的小型堡垒。


    然而,空气里少了那缕熟悉的,带着干燥木屑和微小生命气息的味道。一种细微的,难以言喻的缺失感弥漫开来。


    她的视线,几乎是本能地投向房间角落——那个曾安放亚克力箱的位置。


    空荡荡的,只有地板上一圈被箱子压出的极淡的痕迹。


    得知她回来,岑姝第一时间向她道歉——她怕养不好灯灯,只能拜托路慎东这个原主人代为照顾。并一再保证,明天就将它完璧归赵。


    “不用了。”苏淼对她说。


    物归原主,尘埃落定,这本就是最好的结局。


    第30章 30【VIP】


    她没有立刻动作,只是静静站了片刻,目光在那片空地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她放下行李箱,角落堆着灯灯留下的东西。


    那个亚克力箱子,饮水的小瓷碟,装面包虫的塑料盒,还有一小袋剩余的垫料木屑。


    她拧开水龙头,清水哗哗流下。她开始清洗。动作细致而平静,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专注。洗去残留的垫料碎屑,洗去面包虫蜕下的薄皮,洗去小刺猬生活过的所有痕迹。


    水流冲刷着透明的箱壁,折射出窗外渐浓的暮色。瓷碟和塑料盒在阳光下泛着干净的光泽。


    洗净,擦干。她将箱子、碟子、盒子一一晾在通风处。水滴沿着箱壁滑落,在地面晕开小小的水渍,很快又被蒸发。


    做完这一切,她站在阳台上,看着那些洗刷一净的物件。它们曾经承载着一个鲜活的小生命,是她生活中唯一一点不设防的柔软。


    空气里只剩下清洁剂淡淡的柠檬味和晚风的微凉。


    几天后,岑姝风风火火地冲进苏淼办公室,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脸上带着看尽八卦的唏嘘。


    “哎,你猜怎么着?”岑姝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复杂的感慨,“汇阳那个两个小实习生,陈思雨和刘瑞谦的事情,有后续了!”


    苏淼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眼神带着询问。那个白炽灯下哭泣的身影,还历历在目。


    “刘瑞谦跟李婷分了。”岑姝撇撇嘴,“据说走了没多久就断了。小姑娘李婷大概也明白,无论是学历还是家庭背景,两人不相配,或者……唉,反正,刘瑞谦又回头找陈思雨。”她顿了顿,语气有些微妙,“思雨那姑娘……居然也接受了。”


    苏淼握着鼠标的手指微微一顿。


    “是么。”


    “是啊,”岑姝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不过,你说这能一样吗?中间隔了那么个人,发生过那些事,裂痕就在那儿了。现在看着是又在一块儿了,可谁知道那缝还在不在?还能不能回到当初?”她摇摇头,“感情这东西,有时候就像瓷器,碎了再粘起来,看着完整,可那道疤总归是消不掉的。谁知道哪天又磕着碰着,就从那缝上儿彻底裂开了?”


    岑姝的目光落在窗外,带着一种难得的清醒:“看着他们这样,我更坚定了——感情就得纯粹点,利落点。该进的时候进,该退的时候退,无论何时都要有抽身而退的魄力。拖泥带水……二个人纠缠不清?这种事儿太累了。”


    她收回目光,看向苏淼,眼神亮而坚定,像是在说给苏淼听,也像是在对自己重申,“我啊,绝不会让自己,还有希平,以及……”她没有说出那个的名字,但苏淼知道她在说谁。


    “我不会卷进这种糟心的漩涡里。”


    苏淼静静听着,目光重新落回屏幕闪烁的光标上。


    她移动鼠标,点开一份新的文档。屏幕的光映在她的脸上,眸色异常沉静。


    她知道有些痕迹,洗得干净也收得起来。但有些界限,跨过去了就再难回头。


    日子又回归到二点一线的状态,提交完下半年的职称确认资料,苏淼并没有松懈下来。先前答应赵翰章的期刊还未完成,她仍需挤出额外的时间去完成。


    下了班,人就泡在文献室里。


    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尘埃混合的独特气味,苏淼喜欢这个味道,这让她感到心安。李师太戴着老花镜,正将一叠泛黄的考古简报归入档案柜顶层。她踮起脚尖,动作有些吃力。


    “李老师,我来。”苏淼放下手中的资料盒,快步上前,轻松地将简报放好。指尖无意触碰到李文漪的手背,感觉一片冰凉。年纪越大的人越怕冷,才是初秋,李师太已经穿上了线衣。


    “人老了,不中用了。”李师太笑笑,扶着腰慢慢直起身,脸色在资料室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她咳嗽了几声,随即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药瓶,迅速拧开倒出一粒白色药片,就着桌上半杯凉水咽下。


    “您不舒服?”苏淼皱眉,注意到李师太眉宇间掩饰不住的疲惫。


    “老毛病,气管炎,天气转凉就犯。”李师太摆摆手,语气轻描淡写,将药瓶塞回口袋深处,转移了话题,“这批新入库的田野报告,编号还得再核对一遍。不过也不着急做完,有空也给自己放放假,别绷太紧了,工作是做不完的。”


    李师太终身未婚,将毕生精力献给故纸堆,对苏。


    她拍了拍苏淼的手背,那不安。


    城市的另一端,高档的私人会所里。


    良好的消音系统将城市的喧嚣隔绝在外,只余下包厢内昏黄暧昧的灯光和低沉的乐曲流淌。


    空气中弥漫着香烟和威士忌醇厚的混合气息。


    路慎东陷在宽大的沙发里,长腿交叠,指尖烟雾袅袅,模糊了他冷峻的侧脸轮廓。他面前的玻璃茶几上,一瓶年份极好的麦卡伦已下去小半,琥珀色的液体在冰球间折射着幽光。


    他没什么表情,只是沉默地喝着,一杯接一杯。


    坐在他对面的于景山,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位向来意气风发的高干子弟,此刻眉宇间锁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和疲惫。他松了松领带,端起自己那杯酒,晃了晃,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又空洞的声响。


    口,辛辣感直冲喉咙,他咂了下嘴,带着浓浓的嘲讽,“这日子过得,真


    他看向路慎东,对方只是垂眸看着杯中的酒液,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吸引人的东西。


    “东子你说,人是不是都这德,觉得那是心头朱砂痣。真搁家里了……”他嗤笑一声,带着无尽的自嘲,“嘿,转眼就咸不淡,不死不活。”


    他指的当然是梁苏音。那个和他门当户对,父母指婚,没费多少心思就娶回家的另一半。


    那个心里永远装着另一个死去男人的女人。


    婚后的日子,没有想象中的琴瑟和鸣,只有相敬如“冰”。梁苏音履行着妻子的义务,得体又优雅,却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瓷器。


    她的心门紧锁,钥匙随着那个亡夫一同埋进了坟墓。于景山满腔的热忱和征服欲,撞在这堵无形的冰墙上,撞得头破血流,只剩下满腹的憋闷和无处诉说的挫败。


    “她现在每天除了画画,就是去疗养院看心理医生,要么就是去墓园。”于景山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被抽空力气的颓丧,“我跟她说话,十句有九句得不到回应。睡在一张床上,中间像隔着条银河。这他妈算哪门子日子?比当年在部队拉练还他妈煎熬!”


    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看向路慎东,试图在这个同样沉默寡言但或许能懂他几分憋屈的挚友身上寻求一点共鸣,哪怕只是个眼神。


    “你说,我该怎么办,就这么耗着?耗到她哪天想起来给我个好脸?”


    路慎东终于抬了抬眼。幽深的眸子扫过于景山那张写满失意和暴躁的脸,里面没有任何评判,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那沉寂之下,是比于景山的“温吞水”更冰冷的寒潭。


    他端起酒杯,没有回答于景山的问题,只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比起于景山有名无实的婚姻煎熬,他连“耗着”的资格都没有。一场他以为水到渠成的亲密,不过是她精心策划的切割仪式。


    她走得干脆利落,连一丝留恋都吝于给予。


    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像个怨夫一样纠缠,可那蚀骨的失落和无处发泄的怒火,并不比于景山的憋闷好受半分。


    两个失意的男人,在酒精和烟雾里,各自咀嚼着苦涩。


    于景山见路慎东依旧沉默,只是闷头喝酒,那股无处发泄的怨气又转了方向。


    “妈的,连找个喝酒解闷的人都费劲!陈方聿那小子,八点一过,就跟人间蒸发似的!电话不接,信息不回,天王老子也叫不动!你说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年纪轻轻搞得跟个老僧入定一样,无趣!”


    路慎东闻言,只是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模糊的单音节,算是回应。陈方聿如何,与他此刻的心境无关。他只想用酒精麻痹那该死的,不受控制地涌向研究所方向的思绪。


    酒瓶渐渐见底。时间在烟雾和沉默中流逝。于景*山已经有些语无伦次,反复念叨着“没意思”,“憋屈”。路慎东眼神依旧清明,只是那清明之下,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执拗。


    “走了。”路慎东掐灭手里的烟,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他站起身,捞起扔在一旁的西装外套,身形依旧挺拔,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


    “哎?这就走了?再……”于景山话没说完,路慎东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包厢。


    代驾司机早已等在门口。


    路慎东报了个地址,车子在寂静的午夜街道上平稳行驶。


    路慎东靠在后座,闭着眼,窗外的霓虹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酒精在血液里奔涌,却奇异地让某个念头更加清晰,更加灼热。


    他想见她。


    他想亲眼看看,那个能如此轻易将他弃如敝履的女人,是否真的毫无波澜。


    车子悄无声息地停在研究所大门斜对面的阴影里。熄火。


    路慎东降下车窗,深秋的夜风带着寒意灌入,吹散了车内的酒气和暖意,也让他混沌的头脑更加清醒。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研究所大楼大部分窗户都已漆黑,只有零星几扇还亮着灯,像黑夜中孤独的眼睛。


    就在路慎东几乎要以为今夜又是徒劳时,那扇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


    苏淼。


    她依旧背着那个看起来分量不轻的,塞满了书籍资料的双肩包,步伐略显沉重,却依旧挺直。


    清冷的月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单薄而清晰的轮廓。她微微低着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额前的碎发被夜风吹拂。


    路灯的光线照亮了她半边侧脸,平静,专注,带着一丝工作后的疲惫,却唯独没有他想象中的,或者他内心深处隐秘期盼的,任何与他有关的情绪波澜。


    她就那样踏着月色,一步一步走向车站。每一步,都像踩在路慎东紧绷的神经上。


    路慎东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屏住了。所有的酒精、躁动、不甘和那点可笑的期盼,都在看到她身影的这一刻,被一种更尖锐,更冰冷的现实感刺穿。


    她就在那里,触手可及,却又远在天涯。她的世界仿佛真的将他彻底抹去,不留一丝痕迹。


    那个夜晚,对她而言,或许真的只是一场需要清洗干净的“痕迹”。


    他看着她即将走过车前,距离近得几乎能看清她睫毛的颤动。


    就在这时,苏淼似乎若有所觉,脚步微微一顿,目光下意识地朝路慎东车子停驻的阴影处扫来。


    路慎东的心脏骤然一缩。在她视线即将捕捉到这辆车的瞬间,他几乎是本能的,迅速升起了车窗。


    深色的车窗膜瞬间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走吧。”他对司机吩咐。


    引擎发出轻微的启动声,车子悄无声息地滑出阴影,汇入午夜稀疏的车流,很快消失在街道尽头。


    电话响起时,苏淼刚把晾干的刺猬笼子和食具仔细收进阳台储物柜最上层。


    “小水!”赵国乾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气喘吁吁的:“我路过平州谈业务,顺便来看看你,谁知道门卫说你已经搬出来住了。”


    怕他担心有什么变故,搬家的事情苏淼没有对赵国乾说过,这会儿闹了乌龙让他白跑一趟,苏淼心里过意不去,“宿舍条件不好,就出来一个人住了。”


    “这样也好。”赵国乾的声音缓下来,“那你现在住哪?我把东西给你送过去。”


    苏淼报出了租住小区的名字和位置。


    约莫半个多小时后,门铃响起。苏淼打开门,门外站着风尘仆仆的赵国乾,手里拎着两个鼓鼓囊囊、勒得他手指发白的环保袋,额角还带着汗。


    “小水!”他脸上堆起笑容,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这地方可真够绕的,差点没找着。”他侧身进来,一股金属粉尘混合着机油的气味立刻弥漫在小小的玄关。


    袋子放在小桌上,露出真空包装的家乡酱鸭、晒干的春笋,还有一大罐自家腌的咸菜。


    赵国乾搓了搓手,环顾小小的出租屋,语气质朴:“一个人在外面,别太省了。”


    “这儿挺好的,舅舅。”苏淼倒了杯水递过去。


    赵国乾接过杯子,又瞧瞧苏淼,说:“怎么比上次见又瘦了。”


    “家里生意怎么样?”苏淼自然将话题引开,她知道赵国乾很少外出跑业务,如今他亲自出山,想必生意遇到了点变故。


    赵国乾果然不再追问她的胖瘦问题,摇摇头,眉宇间锁着愁绪,“市场卷得厉害,都拼价格。好些厂子偷工减料……价格是压下来了,但东西能用几天?我干了一辈子技术,这手,”他摊开粗糙的手掌,“干不出那种事。”


    苏淼深知行业内卷无法避免,尤其是实体加工业,被互联网浪潮冲击得毫无还手之力。


    赵国乾语气里带着固执和无奈,“可客户就认便宜。厂子靠着几个老主顾,赚点辛苦差价,勉强糊口。想扩大?难。”他顿住,眼神里透着一股不甘心的韧劲,“可平平眼瞅着小学毕业,我和你舅妈就这么一个念想。小富即安?不行!得给他把底子攒厚实了,像你似的,最好读到博士,这辈子别让钱绊住脚。”


    又怕苏淼担心,他笑了笑,“反正死马当活马医,到处跑跑业务呗。”


    坐了一会儿,他又问了问苏淼的工作和身体。临走前,从旧皮夹克内袋摸出一个略厚的信封,塞进她手里。“拿着!别推!舅舅没啥大本事,就这点钱,你拿着买点吃的,天冷了添几件厚衣裳。姑娘家家,别太苦着自己。”


    人走到门口,又停住脚,回头看着苏淼,欲言又止:“上个月听人嚼舌根……那边情况更不好了。”


    他压低了声音,似是犹豫该不该说,“说是拿钱吊着命,等着那两个给他生个孙辈才肯闭眼。”他语气带点讥诮,“如今姓檀的产业远大过他,女儿女婿两人闹成那样,哪还有什么情分?听说早分居了。这都是报应……”


    当年那场闹剧模糊而遥远,远不及眼前信封带来的沉甸甸的现实感。


    怕说到苏淼伤心处,赵国乾摆摆手,似乎觉得这话题晦气,“行了,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陌生电话都不要接,要是有人找到你这,你第一时间给舅舅打电话。”


    赵国乾来得快,去得也快。像一阵风吹过,给苏淼带来一丝久违的温暖和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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