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我是来认错的”……


    云棠将那五百两捐了出去,一部分用来采购衣食,一部分帮着因火药爆炸失去住所的百姓重建屋舍。


    也算是劫富济贫了。


    日日安的生意也在慢慢恢复,城中百姓因那晚的爆炸人心惶惶,她专门制了一款名为“去邪”的香粉,定了个大家都买得起的价格,一时间众人趋之若鹜,此前损失的声誉口碑也在慢慢回转。


    “掌柜的,许家村的那几户花农又说想给咱们供花,我推了几次,他们说愿意比原来低两成价,咱们还要不要收他们的花啊?”小菇问道。


    云棠正在拨着算盘,核计这几日的收支,“前儿我另外找的胡家花农,他们送来的花怎么样?”


    “挺好的,比陈家村的还要好,新鲜大朵,虫害也少。”小菇道。


    云棠停了手上算盘,“收罢,不用低两成,低一成,往后咱们铺子的花材胡家村和许家村各收一半。”


    “另外我这还有两家花农,你有空的时候去看看,若是人好花好价格合适,就都进一点试试。”


    云棠抽出木屉里的花笺,递了过去。


    两人说话间,李蹊牵着儿子进了店,将人交到云棠手里,又细细嘱咐了几句。


    “午后我来接你们,一道去杭城。”


    云棠正半蹲着,笑嘻嘻地双手捏日日安脸上的软肉,“跟爹爹再见。”


    李蹊看着一大一小两张相似的面容,心上如淌过一阵暖流。


    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俩脑袋,接收到云棠不满的眼神,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转身走了。


    跟摸狗似的,云棠对着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小菇远远地瞧着,又看了看手里的花笺,心中不安。


    掌柜的是不是真要抛家舍业,跟北方来的俊俏公子走了?


    这般想着时,谢先生后脚走了进来,她摇了摇头,很是唏嘘。


    谢先生长得好,人看着也更年轻,但到底比不过前夫有孩子。


    “你的。”


    谢南行递过来一封信,他方才去过一趟驿站,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人给云棠寄信。


    前两年,云棠没有回信。


    从第三年开始,她开始回信,一年四季还总会寄些江南应季的东西过去,春天的龙井茶叶、夏天清甜的莲子,秋天粉糯菱角等等,更有些人参、貂皮等贵重物件儿。


    问她寄给谁的,她只说给家里人的。


    云棠看完信后,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活像白捡着钱了似的。


    “咱们午饭去吃牛肉拉面罢,牛骨头熬出来的白汤,淋上辣红油,鲜香扑鼻啊。”云棠大声道。


    说到吃的,小菇第一个跳出来,“那去老白家牛肉面馆吧,他家面好吃,骨头肉嗦起来更香!”


    “对对对,他家的小菜也好吃,腌萝卜、醋海丝,蒜酥还炸得特别香!”


    “老白家旁边新开的羊肉炊饼也好吃,喷香暄软,上次我跟娘去买,人太多都没吃上,队老长了。”


    “那我也要吃,我也要吃!”日日安跟着在旁边跳着扒拉母亲的手。


    四五人,你一句我一言,说得格外热闹,店铺外的石板街上,人来人往,脸上或笑或嗔,总是生动的。


    秋日暖阳,金桂飘香,这样热闹又平静的烟火气像一床丝滑又结实的软缎被,稳稳地温暖着她贫瘠又慌张的岁月。


    这才是她想要的日子,简单又踏实。


    过了午后,李蹊没来,派了人来说有事耽搁了,让她俩先去。


    “爹爹总是这样,说话不算数。”日日安撅着嘴。


    云棠瞧他可爱,也撅着嘴,应和道:“你说得对。”


    满陇桂雨地处杭城西边,云棠带着日日安坐着马车晃晃悠悠从临安出发。


    娃娃这般年纪,正是爱玩的时候,他一刻都坐不住,一会儿兴奋地探头去看沿途风景,一会儿叽叽喳喳和母亲说爹爹和太傅有多严格,手板有多疼。


    在这个方面,云棠和儿子有共同语言。


    她进宫那会儿十来岁,从前野惯了,压根儿不念书,被李蹊看住后,日日睡不醒就要上学堂。


    若是字没写好或书没背好,别说手板了,她都被他按在腿上打过,打完她,再打小侯爷,一个都别想跑。


    十分狠心。


    不过好在后来她年纪大了,李蹊政务又太忙,很少会那么严地管着他俩。


    如今日日安虚岁不到六岁,怕是还要被这么管上十来年。


    怜爱地摸了摸日日安的脑袋,小孩儿的头发软软的,手感格外好,边摸边传授些过来人的经验。


    “他下次若还罚你,你就哭,哭得越大声越好,你爹爹容易心软,”云棠顿了顿,提醒道,“但也不能次次哭,要哭在刀刃上。”


    “母亲,什么是哭在刀刃上啊?”日日安甜甜地问。


    这很难准确描述,若是用她的话来讲,就是活不下去的那一刻。


    但日日安还这么小,又这么可爱,他的爹爹也很爱他,在明白什么是“哭在刀刃上”之前,他理应没有那些艰难时刻。


    云棠改了说法,“你若疼了就哭,哭到你爹爹心疼,他就不会罚你了。”


    “可是爹爹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日日安迷惑,怎么说得不一样。


    “下次他再这么说的时候,你就说你还是小男孩儿。”


    云棠使劲儿溺爱,使劲儿给李蹊倒油。


    母子俩到满陇桂雨时已是申时三刻。


    日头稍稍偏西,将层叠的树影拉得愈发悠长,越往里走,越是树影深深,馥郁盈鼻,连脚下的石板路仿佛也沾了桂香,每一步都踩着清香。


    贺开霁携其夫人早早就在此候着,见着云棠一行人,扬袖拱手向前。


    见陛下不曾同行,凭添遗憾,但面上未露。


    “云掌柜,一路劳顿,不如先到阮阁稍事休息?”贺夫人得体地道。


    云棠点了点头,瞧着贺夫人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娇俏的女子,面容姣美,瞧着总有股熟悉之感。


    “母亲,”日日安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蹲下来,附在她耳边道,“那个姐姐的眼睛和母亲真像。”


    云棠闻言眉峰一挑,这娃眼睛比她尖,她又看了一眼,怪不得看着眼熟。


    两人一路走一路看,这处庄子上不仅种了各色桂树,还有大片的梧桐、香樟,后头还有一大片的芍药园,即便入了秋,也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模样。


    贺氏夫妇将人送到阮阁后,就得体地退了出来,不打扰贵人休憩。


    “夫君,陛下竟未曾驾临,这可如何是好?”贺夫人瞥了一眼身旁女子,悄声问道。


    贺开霁心中亦是发愁,陛下不日即将返京,若是没抓住此次机会,不知何时才能挣脱出这片山野。


    “无妨,先照顾好两位殿下。”贺开霁捋着一点黢黑的胡须,面上淡定。


    被众人惦记的陛下,此刻正在金楼观雨阁的雅间里,案上青瓷茶盏里,龙井茶叶舒展着碧色的叶芽,热气裹挟着清冽的茶香袅袅飘起,沁人心脾。


    他端着茶盏徐徐饮了一口就放了下去,清甜回甘,不是他喜欢的口感。


    对面坐着的男子知他甚深,开口调侃道:“陛下不喜这茶味吧,但云棠很喜欢,年年都给我寄。”


    “她有给你寄吗?”


    这话诛心地很,冒犯程度无异于老虎头上拔毛,此间也就陆思明敢讲一讲了。


    “西北的风沙怎么没噎死你。”


    陛下说话也很不客气。


    陆思明“啧”了一声。


    看他这副模样,就知道云棠还是不搭理他,想了想贴心地劝道。


    “陛下,云棠性子太倔,脾气又臭,您日理万机,朝务繁杂,自然要寻些温婉识趣的人红袖添香,何必在她那棵歪脖子树上吊着呢。”


    “不会说话可以不说。”黑沉沉的眉眼里带着几分压抑的火气。


    这火气倒不仅仅来自于陆思明的风凉话,主要还是那棵歪脖子树。


    为什么她能那么轻易地原谅谢南行五年来的蓄意隐瞒,凭什么对别人都那么宽容。


    她让他觉得在这世上,只有他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别的活人死鬼,都有苦衷,都有可以被原谅的理由和机会。


    昨晚他用积攒了五年的勇气,状似镇定地往前走了一步。


    云棠却只是笑着歪头看他,“陛下,南人早已不闻北地风,北人又何必寻这江南柳。”


    她就是这样可恶,他恨她的洒脱,却又爱她说话时明亮的眼眸,爱她嘴角上扬的弧度,甚至爱那飘落在她手掌心的一粒桂子。


    这般爱恨像一把糊涂缠绕的丝线,将人紧紧捆绑、挤压,连指尖都在发紧。


    “倘若我偏要寻呢。”


    秋风萧瑟,嗓音沙哑,连尾调都混进来几分颤抖。


    “陛下?”


    陆思明见他一直沉默,心里纳闷儿,就这么一句话就受不了了?


    怎么年纪越大还越娇气起来了?


    李蹊深吸一口气,撩起眼皮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你来这做什么?”


    陆思明即便吃了五年边关的战火,依旧有些纨绔做派在身上,当下半坐半躺地靠在座椅里,懒洋洋地眯眼看落在茶案上发亮的日光,言语间带着股怅然。


    “当年我冒充华儿的笔迹,给云棠留了一封信,这几年每每想到此事,都良心难安。”


    “我是来认错的。”


    第82章 男人越没有什么,就越要嘴硬……


    陆思明那副坦然又自信的模样让人“唰”地冒起一阵无名火,手边攥着杯沿的指腹都泛着白。


    他的笑容霎那点燃了李蹊埋藏心中多年的嫉妒和愤懑,这世上所有的人欺她骗她,都是有苦衷的,都是可被原谅的。


    只有他,只有他是处心积虑,只有他罪无可恕。


    手腕猛地一扬,滚烫的茶水尽数泼到陆思明的衣襟上。


    “陛下!”


    陆思明整个人跳了起来,松绿色圆领袍洇湿一整片,颜色深浅不一,脖颈和脸颊上被飞溅的热茶烫出道道红痕。


    “滚!”


    李蹊厉声喝道。


    陆思明不懂他这股突然的邪火从何而来,捂着烫伤的脖子气呼呼地跑了。


    脾气这么大,难怪云棠不待见他!


    陆思明到满陇桂雨时,云棠正带着日日安漫山遍野地瞎跑,两人玩累了,就在水乐洞外听泉亭里喝水休憩。


    一抬头,远远看到站在桂树下的小侯爷,她顿了顿。


    信里不是说还有两日才到?


    “思明叔叔!”


    日日安亦看到了,小短腿一出溜从石凳上滑下去,扑棱着向他跑去。


    陆思明年年回京时,都会在宫里陪小殿下住一段时间,故而两人颇为亲厚。


    他手上还拎着俩玛瑙酒瓶,上饰一簇鲜红荔枝,饱满又鲜活。


    两人多年未见,云棠眼眶发烫,垂下眼去不想在人前落泪。


    陆思明将小殿下放下,又让人带着出去玩,“我来认错。”


    “脖子上怎么了。”云棠大口饮酒,问他。


    陆思明不敢背后说陛下。


    握着那只酒瓶,拇指指腹轻柔得抚摸着那鲜亮的红荔枝,“那封信不是华儿写的,是我。”


    云棠喝酒的动作一顿,缓缓放下酒瓶,并未作声。


    她知道。


    当晚看过信后,就知道了。


    一是小侯爷学艺不精,字迹模仿地不够像,二是她从前会模仿小侯爷的笔迹替他写大学士们布置的学问作业,对他的字迹熟悉地很,一看就看出来了。


    “这才是她写的信。”


    小侯爷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信封纸页边缘已泛黄,带着岁月的陈旧感,封面写着“吾妹云棠亲启”,墨色早已褪得淡了。


    “自从郑宅庆寿后,你便不再见我们,开始时,华儿日日坐立难安,但有一日,她进宫回来后就再不提去东宫见你了。”


    “我问她,她只说,不见就是平安。”


    “那时,我以为她是忌惮当时的太子爷,还安慰她太子爷不会真对你下毒手,但直到她走了,我才知道原来她是受了先皇的要挟,日日活在惶恐忧惧当中。”


    云棠接信时手指都在颤抖,看完后更是心绪难平、掩面哭泣,当年之事竟然还有这样的隐情。


    姐姐是中书令独女,沈用晦一直有意让她嫁淮王,稳固沈氏在朝堂的地位。


    但姐姐不愿,却也不能违抗父命,只得与淮王假意温存。


    直到小侯爷向她主动示好,她觉得这或许是挣脱束缚的机会。


    不久后,沈氏覆灭,淮王出京,她一边为自己的母族逝去而伤心,一边也心生一点点期待,终于能摆脱姓氏带来的桎梏,与小侯爷共度一生。


    但先帝阴毒,拿着那段往事要挟于她,逼迫她刺探东宫与陆氏的消息。


    每一次太医上门时,若她有所得,便给良药,否则便是毒药。


    “华儿临终前说,她厌恶为人棋子,也不愿一直这样活着,那些不堪回首的前情,别有用心的开端,她不想也不敢让我知道,怕我会因为那些恨她,不要她,等到先帝病逝,她也已毒入经脉,回天乏术了。”小侯爷道。


    云棠静默许久,声音沙哑道:“那时,我应该见她。”


    因为害怕会让李蹊拿住把柄要挟,总觉得往后还有很多日子可以见面,却不想让姐姐被真正的恶虎吃了去。


    “还是不见好,”小侯爷灌了一口酒,“若是见了,她还要多加一份自责。”


    那时的东宫被李蹊层层保护,但依旧有先帝的眼线混进来。


    皇家父不父,子不子,彼此忌惮、争斗,早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即便先帝逝去,权力换代,朝堂里依旧是停不下的争斗,让人厌恶的争斗。


    “恨陛下吗?”云棠问。


    陆思明沉默,而后抬眼,认真地道:“不恨,冤有头债有主,更何况当年沈氏一案后,若没有陛下和你,华儿活不下来。”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小侯爷将绸帕丢给她擦眼泪,他自己亦是红着眼眶。


    “我做了个梦,梦见她追着我骂,骂我没有将信给你,她生前不敢坦荡,死后还要因为我的私心,当个遮遮掩掩的鬼,她说我再不把信给你,就要从我家祖坟里跑了。”


    “真话假话?”


    云棠红着眼睛问。


    “半真半假吧,但我也真怕她跑了,日后我死了找不着她怎么办。”小侯爷道。


    日头西沉,天边只剩下如血般热烈的晚霞,云棠将信收到怀中,能坦诚到这程度也已足够。


    “凭什么给你托梦,却从来不来看看我。”


    “她是我的媳妇,陆沈栩华,自然与我最亲近。”


    “姐姐早就投胎了,说不准如今已经是日日安那般大小的孩童,什么媳妇不媳妇的。”


    “嘿!我还没死呢,怎么就不是我媳妇了!“


    “牌位还在我家宗祠里供着,等我死了,还要跟我睡一个棺材的。”


    她也想和姐姐睡一个棺材。


    “你就不能自己单睡一个,干嘛要挤我姐啊。”


    “说起棺材,陛下今年开始修建陵寝了。”


    小侯爷有心从中劝和,毕竟一个在北,一个在南,老这么分隔两端也不是个事儿。


    他们都还活着,还有相守的机会。


    “修就修呗,如今四海太平、国富民强,多的是银子给他挥霍。”


    “你就不好奇,不想去看看,毕竟你哪天死了,要在那睡上千年呢。”


    “我不好奇,”云棠冷哼一声,起身去找日日安下山,“你好奇,你就去看,若是喜欢就住下,哪天我死了,我去跟我姐住。”


    小侯爷着急了,起身追着去,“你怎么还抢我的地儿啊!”


    到了日日安跟前,小侯爷就庄重起来,不像方才幼稚跳脚,三人高高矮矮,沿着山道,迎着落日,慢慢下山去。


    等他们回到阮阁时,李蹊已经到了。


    眸光冷凌地瞥了陆思明一眼,从云棠怀中将儿子抱走,“累不累?”


    云棠摇头,“你抱他去沐浴罢,疯跑了这么久,身上都是汗。”


    李蹊看了她好几眼,又钉了一眼陆思明,什么都没问,抱着儿子走了。


    陆思明心里打了个哆嗦,摸了摸还有点疼的脖颈。


    李蹊带儿子洗好澡后,夜色已黑,他抱着香喷喷的娃娃往云棠住的房间走。


    “爹爹,我今晚真的可以跟母亲一起睡觉吗?”


    日日安双手搂着他的脖颈,小脑袋贴着他的肩膀,笑嘻嘻地问。


    “嗯,你母亲情绪不佳,你要哄着她睡觉,知道吗。”李蹊道。


    日日安不解地眨眼,“母亲挺高兴的呀,下午我们还一起摘了桂花,还选了两棵桂花树,说要带回去呢。”


    父子俩说话间,一黑黢黢的身影出现在阮阁墙边,原以为是陆思明,走近一看,竟是贺开霁。


    夜半时刻,徘徊在女子屋舍之外,其心可诛。


    贺开霁见陛下回来了,赶紧领着人,哈腰上前跪拜,“微臣参见陛下,躬请陛下金安。”


    他心中激荡,只见一双玄色暗纹擎龙靴从眼前迈过,靴面织就的金龙纹在微光里若隐若现,不过匆匆一瞥,已让人觉出几分迫人的气势来。


    “这次火药爆炸事,你处理得不错。”


    李蹊脚步微一停顿,看了眼贺开霁,又看了眼跪在他身旁的女子,直接略过两人进了阮阁。


    贺开霁跪在原地,刚想出言提醒阁内还有旁人,陛下早已没了踪影。


    他急得直跺脚,却也无计可施,垂头丧气地回了自个儿的院舍。


    “怎么样?”


    贺开霁刚踏进院门,贺夫人便迎了上来,“黎奴有没有得陛下青眼?”


    “我早说这行不通,陛下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还能看上一个乡野丫头。”贺开霁在主位坐下,喝茶泄火。


    贺夫人不信,“你仔细想想,陛下有没有看黎奴。”


    贺开霁端着茶盏,当时他紧张又惶恐,“好像是看了一眼。”


    贺夫人一拍大腿,“这不就是了,若是无意,咱们这位九五至尊何必看*她。”


    “你可机灵点罢,我听说宫里的人都是七窍玲珑心,陛下微动动眼皮子,底下人就能领悟他的意思,哪能等着主子爷将话点破啊。”


    贺开霁眯了眯眼睛,他已经办了件好差事,在陛下面前露了脸,回京就只差这一把东风。


    当下把心一横,“你让黎奴去陛下落榻的房内等着伺候,准备周全些。”


    贺夫人抿嘴一笑,“我办事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那头的陛下抱着儿子进了阮阁,里头灯火通明,云棠坐在院中的花寮下,对面还坐着个年轻男子?


    两人手搭着手,颇为亲昵。


    “姑娘是不是夜难入眠、易惊醒,晨起时又觉疲乏,还喜食冰冷、辛辣之物?”徐长微问道。


    “你真会诊脉啊。”云棠颇觉惊奇,看着年纪轻轻,竟诊得分毫不差。


    方才她回来时,正好遇上此人正背着个药篓,问她能不能给口水喝。


    徐长微咳了咳,故意用上了老夫子的调调,偏偏眉眼都是风流。


    “姑娘这脉象,半数虚浮,外头看着生气勃勃,内里却是亏空得很。”


    “那怎么办?徐大夫能开张方子调理吗?”云棠一边问一边看他。


    他还怪好看的,难得见到这么好看又年轻,且又医术精湛的大夫。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徐长微收回手,提笔写方子。


    李蹊冷冷地挑眉,看着他俩说话,招手让人将日日安抱进房内后,走向花寮。


    “徐大夫医术高超,劳烦也给我号个脉罢。”


    他在云棠身边坐下,说话间抬手撩起衣袖,露出线条利落的手臂,眸色锋利,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徐大夫的视线在两人之间徘徊,坐得这样近,几乎肩靠着肩,是夫妻?


    但云姑娘方才说她夜间一人独眠,不曾有人打扰,哪有夫妻不睡在一起的?


    云棠顶着徐大夫探寻的目光,默默往外挪了一点,“那你们聊,我先走了。”


    尚未起身,只觉腰间蓦地一紧,一只大手已稳稳扣住了她的腰侧。


    “夫人急什么。”


    云棠:


    有外人在,不好下他的面子,生生忍了这一声“夫人”。


    徐大夫正少年,藏不住心中的遗憾,这年头漂亮姑娘果然都很抢手,邻家阿妩是这样,云姑娘也是这样。


    他诊了脉,也写了一张药方。


    李蹊拿起那张药方浏览一番,很不满意,他正值壮年,何须进补。


    这赤脚大夫没什么真才实学,刚要开口训斥就被云棠一个眼神给拴了回来。


    待人走后,他点着案上的那张破纸,道:“他这是居心不良的诽谤。”


    都说男人越没有什么,就越要嘴硬找补什么,云棠懒得和他讨论这种问题。


    拿起自己那张药方,边走边随口敷衍,“陛下春秋鼎盛,自然是不需要的。”


    “你不信?”李蹊跟在她后面走,难得幼稚地要跟她辩论一番。


    “信信信,”云棠走到房内,双手拉上雕花木门,关门前道,“春秋鼎盛的陛下早些安寝罢。”


    李蹊吃了闭门羹,好似一腔热气扑了软棉花,没个着落。


    “吱呀”一声,门又从里推开,云棠探出一颗头,“不准去找徐大夫的麻烦。”


    说话,“哐”地一声,门又关上了。


    李蹊在门外站了片刻,平白遭人诽谤还没处说理去,摇摇头抬脚往自己落榻的屋舍走。


    第83章 “阿棠,跟我回宫吧”……


    阮阁后头的有个天然的温泉池,水气氤氲里散发着淡淡的桂子香气,云棠阖着双眼懒洋洋的靠在汉白玉的池壁边。


    如墨长发软软地落过圆润白皙的肩头,蜿蜒过胸前的起伏,没入白汤当中。


    耳畔传来一阵轻悄的脚步声,云棠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语气温柔,“日日安,我再泡一会儿就来陪你睡觉哦。”


    静等片刻,没有等到回应,忽有一片阴影从头顶落下,云棠睁开眼睛,仰头望去。


    被水洗过的眼睛格外明亮清澈,如暗夜天幕上悬着的明月。


    她愣怔片刻,双手下意识抓着光滑的池壁,整个人慢慢往下滑,最后只露出一颗愠怒的脑袋。


    “你怎么进来了?!”


    李蹊探手撩起一点奶白泉水,于指缝中淋漓而下,他语气淡淡:“我房中有刺客。”


    云棠:!!!


    “哗啦”一声,她下意识伸手抓着他,“受伤了吗?!”


    李蹊眸光浅浅地扫过那双修长白皙的手臂,停留了片刻又上移到那张关切的面容上。


    他抬手覆上那双手,手腕稍一用力将人带到身前,温热的呼吸骤然贴近,鼻尖蹭过下颌,清甜的气息瞬间将他包裹,像拌了糖的轻雾般,缠得他喉间一紧。


    云棠反应过来,人就不应该太善良,尤其是对着李蹊时。


    念头未落,她已反手抽了他一巴掌,双目睁圆,面颊泛红,“又骗我!”


    李蹊摸了摸被打的面颊,有点热,也有些辣,力道不及从前。


    笑道:“想打我很久了吧?”


    云棠白了他一眼,长手长脚地往对岸游,逃离有他在的地方。


    李蹊大剌剌地在池边坐下,欣赏着眼前的美景,身心是从所未有的轻松。


    “真的有刺客,你从前看中的探花郎要对我使美人计。”


    云棠身形稍稍停顿,而后继续往对岸游,美人计就美人计,跑她这来发什么疯。


    “我一下就推开她了,”李蹊道,“随即想到这探花郎办事周到,万一也对你用美男计,你又推不开,这才匆匆闯了进来。”


    云棠已经游到对岸,这些瞎话她半个字都不会信。


    想要上岸穿衣走人,但身后还有双眼睛,真是如芒在背。


    “怎么不上去?还要再泡一会儿吗?”


    体贴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一股怒火烧上脑门,她猛地转身,瞪着那张无辜又关切的脸,咬牙切齿地道。


    “陛下看过了,这里就我一人,能走了吗?”


    李蹊微微颔首,听话地站起来,颇为讲究的理了理衣袖,而后抬腿往云棠处大步而来。


    路过衣裳架时顺手带走那件月白中衣。


    云棠潜在白汤之下,双眸中燃烧着簇簇火苗。


    “百官日日称颂陛下是光风霁月的君子,行事磊落如清风,怎得现下如此下作!”


    李蹊根本不与她逞口舌,宽大的月白中衣在他臂间轻轻一抖,如流云般铺展开来,顺势将水中人裹了个严实,不等云棠反应,他长臂一伸,直接将人连带着湿衣提了出来。


    “李蹊!!!”


    云棠气得头顶冒烟,尖利的嗓音在水汽氤氲的汤池里层层回声,带着被冒犯的羞恼与怒意。


    他将人打横抱在胸前,面色不显,但言语间难藏戏谑,“方才不是你急着问能不能走?”


    目光扫过她湿透的衣料,发红的耳根,“我还当你泡够了。”


    云棠双手护在起伏的胸前,骂他,“越老越没脸没皮。”


    “老”这个字不好,他忽将怀里的人轻轻往上抛了半寸。


    云棠惊呼一声,下意识攥紧了他胸前的衣襟。


    稳稳接回时手臂肌肉绷紧,彰显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刻意强调:“我不老,还很有力气。”


    有病!


    幼稚!


    打又打不过,说又说不过,索性闭上眼,假装什么都看不到。


    两人回了卧房,日日安原本睡在寝榻上,不知何时被人抱走,宽大的寝榻上空荡荡的。


    “日日安呢?”


    “盛成抱他去隔壁睡了。”


    云棠一到寝榻,脱离了他的怀抱后立刻连滚带爬将衾被裹在身上,警戒地盯着那人在房里走来走去。


    李蹊倒了一杯茶水吃,但只吃了一小口便察觉茶中被人动了手脚。


    他并未声张,只是唤人再烧一壶茶水来。


    “来,擦头发。”


    他拎着一块素白长布巾,抬膝上榻。


    两人隔着半尺距离,安静对峙片刻,云棠败下阵来。


    慢吞吞地挪了出来,言语讥讽,“陛下也会伺候人吗?”


    李蹊手上动作未停,干燥的布巾裹住她湿发轻轻按压、擦拭,力道竟意外地轻柔舒服,“日日安长到这个年纪,都是我带着的,沐浴、用膳、习字、念书,不曾假他人手。”


    云棠被这突然的真诚捕获,心中泛起一阵酸涩,全身竖起的尖刺都软了下去。


    寝榻里安静地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他的指尖偶尔会擦过她柔软的耳廓,静默间带起些许说不清的意味。


    云棠赶不走人,淫威之下只能分他半个寝榻。


    卧房里的琉璃灯都已经熄了,寝榻外点着一盏橘黄纱灯,朦胧的暖光顺着层层帷幔缝隙漫进榻内。


    “陛下是不是太得寸进尺了。”


    云棠将搭在她腰上的手甩开。


    “阿棠,跟我回宫吧。”


    李蹊低沉的嗓音落在她耳侧,是深思熟虑后状似漫不经心地提起。


    云棠侧身向里躺着,只留给李蹊一个沉默又固执的背影。


    他很熟悉这样的云棠,从前不想跟他说话或者生气时就总会沉默以对。


    这样的冷漠背影并不好看,但李蹊竟意外地觉得有几分安心,能这样也很好。


    起码她活着,活到了五年后。


    五年后的云棠早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她不愿再以逃避、沉默的姿态应对问题。


    既然他说出来了,那便一次讲清楚。


    “陛下,那晚风雨骤作,小院东南角花架上的木槿已经落尽了,即便陛下为九五之尊,富有四海,却也不能让这一丛木槿起死回生吧。”


    “来年木槿会重开,何必非要执着于这一朵。”


    云棠坐了起来,面容皎白而柔和,“那你当年为何又一定要让我醒过来,那个懵懂却全心全意爱你的云棠难道不好吗?”


    李蹊长眉紧蹙,“你都想起来了?”


    云棠坐着,陛下躺着,故而她好像在俯视着他。


    “陛下说那些谎话时不亏心、不脸红吗?”


    李蹊偏过头去,轻声叹了一口气,低沉的嗓音融在朦胧的纱影里,“也不全是谎话。”


    云棠点了点头,“从十岁回宫开始,我做过很多不该做的梦,我向母妃奢求一点点母女之情,最后却发现她用对我的恨意当作武器,刺伤我去伤害你,先皇利用姐姐也是一样的路数。”


    “那时的我像一块血淋淋暴露在秃鹫眼下的新鲜血肉,脆弱又无力,但我拿出了我最大的诚意和决心。“”只是结局并不如人意。”


    “姐姐如此,陛下亦是如此,”云棠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像是对自己前半生的结束语,“我没有怨恨了,该忏悔、痛苦的人,不该是我。”


    李蹊忍不住握紧她的手,眸中翻涌着浓厚的期盼,如溺水之人望着浮木般热切。


    “那你原谅我了吗?”


    “不肯原谅的是陛下自己,不是我,”云棠耸了耸肩,“我不需要你的愧疚,那也不是我要的。”


    他没有愧疚,他也从不觉得他该对沈栩华的死承担什么样的责任。


    只是云棠将这样的罪责安到了他的头上,那他接着就好了,这样她便不会彻底忘了他,即便是以恨的方式存在。


    但现在,恨意消散了。


    他居然开始惊慌,既想要她恨自己,又怕她不恨自己,一颗心矛盾地扭打成一团。


    李蹊望向云棠的眼眸,在她清澈的瞳孔里清晰地看到那个矛盾又卑劣的自己,呼吸开始不稳。


    “如果我那晚我真的死了,你是不是会承认对我有那一点点爱。”


    他就是要这样逼她,将她的善良、不忍都模糊成爱意。


    这世上有谁能清楚地分辨每一分情感吗?


    不会的,不过是看谁更强势,看谁更想要争取。


    但云棠说,“你活着,我也会承认的。”


    她坦荡又潇洒地拍了拍僵硬的陛下,“陛下这把年纪就不要再执着于情爱了,爱很重要,但也不算什么。“


    “于我而言多加餐饭,多睡饱觉是正理,于陛下而言,让天下万民多加餐饭,多睡饱觉才是正理。”


    李蹊的目光在她脸上沉沉落定,瞳仁里翻涌着太多情绪。


    这个人终于坦然承认了对他的爱,但转眼间又将这份爱悬于天际,可望不可得。


    他的喉结轻轻滚动,带着一点克制的喘息,“云棠,陛下也是人,也有自己的执着和欲望。”


    “一个连自己都无法成全的人,又何谈去成全天下人。”


    云棠眉头轻皱,被他攥着的手腕越来越疼,可不知怎的,那片相触的肌肤竟越来越烫,像是有团火沿着肌肤往她身上窜。


    “你发烧了?”


    心头一紧,伸手贴在他额头。


    果然!


    立即要起身,越过他去找大夫,可身子刚动了半分,便被李蹊猛地一拉,带着不容挣脱的蛮横,扑在了他身上。


    “既然不要我,”他的嗓音沙哑、目光灼灼,“就不要总是关心我。”


    身上的滚烫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过来,撑在胸膛上的双手,能清晰地感受到剧烈的起伏,一方寝榻里,交缠的呼吸急促又湿热,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两人紧紧裹在一起。


    “不行!“云棠挣扎着爬起来,“万一烧傻了怎么办!”


    她可担不起这样的罪责!


    李蹊眸中有火在烧,目光自她肩头往下一扫,“你打算就这样出去,寻那个年轻大夫吗?”


    方才她只潦草穿着中衣,一番动作间,松松垮垮的衣带早已散开,领口大敞,香肩半露,一片春光泄了个干净。


    “轰”地一下,红潮瞬间漫上脖颈,连脸颊都烧得滚烫,“你别看!”


    双手拉扯着衣服,一边胡乱系着一边爬过他,要下榻。


    慌乱中不知按到何处,李蹊喉间滚过一声压抑的闷哼,不等云棠反应,他猛地翻身坐起将人按在身下。


    埋首于温热的颈子,他的唇瓣含着她跳动的脉搏,那处细腻的肌肤被烫得发颤。


    声音混着粗重的喘息,贴着皮肉传过来,“茶水里下了药。”


    云棠浑身一僵,下药?


    双双陷入沉默,看他现下的状况,她用脚都能猜到下的是什么药。


    仰头望着帐顶绣着的桂枝花纹,身上能明显感受到他的紧绷和炽热,她说话声音都带着抖:“那,那怎么办?”


    李蹊把脸埋得更深,“怎么办?”他低低地重复了一句,嗓音里带着惑人的喑哑,“你说,要怎么办?”


    第84章 不要太聪明,最好年纪比我小……


    一夜缠绵至晨曦微露,李蹊抱着清洗后的云棠再次上了榻。


    云棠又困又累,整个人还似陷在柔软的云里,手脚酸软都还发着颤。


    李蹊倒了一杯茶水,抱着人喂水。


    她动都不想动,缩在他怀里喝了一口,清甜滋润,而后突然想起了什么,睁开潋滟双眸。


    “放心,换过了。”李蹊声线柔和,眼角眉梢都带着餮足后的慵懒。


    云棠抬手推开,不想再喝,蛄涌着从他怀里退开,扒拉着衾被埋了进去。


    李蹊在后边拥着人,耳鬓厮磨间旧事重提,“阿棠,跟我回京城吧。”


    云棠现下没力气也没精神打人,只是低低骂了一声“狗官”,而后沉沉陷入梦乡。


    他将人翻了过来面对面拥抱着,睡了很多年都不曾睡过的一个好觉。


    “梆梆梆!”


    日日安已经和小叔叔玩了一个上午,母亲的房门还没有打开,他忍不住上前敲门。


    雕花木门应声而开,他仰头看去,怎么是爹爹?


    李蹊面色不愉,冷冷地垂眼看向儿子,君王之威赫然压了下来,“敲什么。”


    日日安不曾见过对他这般冷色的爹爹,瞬间有些委屈,唇瓣嚅嗫几回,“爹爹好凶,我想见母亲。”


    李蹊不喜被人打扰,即便是亲儿子也不行,旋即将门一关,大步走回寝榻,想继续方才好事。


    云棠却已清醒,未再被美色迷惑,拍掉伸向她腰间的大手,穿衣下榻。


    洗漱过后,坐在梳妆镜前,单手支着额角,木呆呆地望着铜镜里的自己。


    色令智昏啊,怎么就又滚到一起了。


    怎么就吃上回头草了。


    铜镜中的人脖颈上还留着深深浅浅的印记,昨晚那些面红耳赤的画面不断闪过,真是昏头啊。


    李蹊穿着一声月白交衽丝质常服,腰间束着青玉带,清风朗月般走到云棠身侧,拿起香粉一点点轻柔地掩盖那些痕迹。


    云棠透过铜镜,看看他,又看看颈子上遮都遮不住的痕迹,心中缓缓升起四个字。


    衣冠禽兽。


    他眸光专注,像是看不到云棠浑身散发的谴责气息,“贺开霁夫妇昨晚就看押起来了,说是想升官回京出的下策,怎么处置都看你。”


    云棠冷哼一声,“堂堂陛下能着了个县令的道?”


    李蹊知道自己在她那的形象一向不大正派,旁的也就罢了,但那茶水他事先的确不知,这盆脏水他不要接。


    “我的确不知,喝了后才察觉有异。”


    贺氏夫妇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计计都落空,平白还害得他背黑锅,云棠那句“狗官”骂的真好。


    “嗯,察觉有异后不思量着找大夫,倒来纠缠我,陛下就不怕那是毒药吗?”


    “他没那个胆子,”李蹊云淡风轻地道,抬眼看了眼云棠,笑道,“是在担心我?在意我?”


    “昏君。”


    云棠丢下两个字,推开他的手,出门去找儿子玩,昨晚就说好了,今日要带他去摘柿子。


    柿子林在西山阳侧,远远望去像一片热烈又灿烂的红色烟霞,走进看,黄澄澄、红艳艳的肥美柿子似一只只小灯笼挂在枝头,好吃又好看。


    日日安背着只小竹筐,一蹦一跳在前头跑,云棠和小侯爷提着只竹篮,慢悠悠地跟在后头。


    陛下知道云棠烦他,故知情识趣地没有跟着来。


    “你和陛下和好了?”


    陆思明问道。


    “你怎么一张口就造谣呢!”


    云棠皱着眉,默默往旁边跨了一大步,和他拉开距离。


    两人虽不是兄妹,但早年在宫里相依为命,早就磨砺出胜似兄妹的情谊,说话尺度一向不小。


    他大剌剌地指了指她脖颈和手腕内侧的痕迹,“这还不算和好了?”


    云棠扯了扯衣袖,掩盖住痕迹。


    “不过是成年男女的一夜之欢,算不得什么。”


    小侯爷一时没言语,而后忍不住笑,撞了撞她的肩膀,“你知道吗,西北民风彪悍,有钱有势人家的姑娘若是看中了谁家小郎君,就会劫回去圆房,若是满意就留下来当夫婿,若是不满意”


    云棠好奇心起,“不满意会怎样?”


    小侯爷哈哈大笑,笑得肩膀都在抖,“若是不满意,就跟你似的,白嫖呗。”


    云棠抬脚踹他,骂他说话不着调。


    小侯爷挨了一脚,还是忍不住笑,笑陛下卖了一晚上力气,结果云棠下了床,翻脸无情。


    他这辈子栽的跟头,云棠这得占上一半。


    “你这力气也不输西北女子了,”他摸了摸被踹的腿肚子,很是唏嘘,“那你喜欢什么样的?要不你跟我去西北罢,那里的好儿郎多的是,什么样的都有!”


    云棠还真认真地想了想,“不要太聪明,最好年纪比我小,这样我好拿捏。”


    “这容易,我再给你加个条件,身材邦邦硬,”小侯爷十分仗义,“这样的军营里多的是,到时候你看上哪个是哪个,我通通替你劫来。”


    说的真令人心动,云棠叉腰望着晴朗无垠的天空,胡乱应和,“倒也不用那么多。”


    小侯爷已经在脑海中给她初步物色人选,“西北很好的,回头草不好吃,皇宫那日子,你也过不下去。”


    云棠低头踢小石子,不说话。


    “你不会是舍不得陛下吧?”


    云棠立刻否认,“我没有。”


    “那你们睡一块!”小侯爷道,“我听说前些日子爆炸了,你慌里慌张地跑去救人,还把人带回家了。”


    云棠摸了摸鼻子,嘴硬,“我打小就心肠好。”


    小侯爷撇了撇嘴,口是心非。


    他的心情也很复杂,两人若能复合是好事一件,但一想到京城的血腥厮杀,也不愿云棠再陷入那趟浑水里。


    “还是跟我去西北吧,你一个人待在江南,多不安稳。”


    这些话传到陛下的耳朵里,是很刺耳的。


    昨晚他问了两次,云棠都没有回应,现下陆思明还在一旁煽风点火!


    西北太平静了?


    他怎么还赖在这不走!


    “来人!”


    李蹊扔下湖笔,墨汁在素白宣纸上漾出一团突兀的墨迹,像极了此刻他心头翻涌的郁气。


    盛成应声进来。


    李蹊站在窗边,深吸了口气,又将人打发了出去。


    陆思明是可恶,但投鼠忌器,他不想让云棠不高兴。


    摘柿子去的三人,于夕阳西沉时,缓缓归来。


    云棠贪多,又想摘最顶上的柿子,爬树时不小心滑了下,落地时崴了左脚,吓得日日安哇哇大哭。


    三人刚下山道,李蹊已经在路边等着。


    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安抚他别哭,又极为自然地从陆思明背上将人剥了下来,轻轻按了按她的脚踝,面色紧绷着,瞧着生人勿近。


    伤得不重,不过一点崴伤,她并未放在心上,回去养几天就好了。


    山中没有备大夫,李蹊只能捏着鼻子将那年轻的赤脚大夫请来。


    小徐大夫风风火火地来,托着她的脚丫子细细诊断。


    “无大碍,用药酒好好揉上三日就能消肿,一月内少走动就能好痊了。”


    他从医箱中拿出一瓶药酒,正打算亲自动手,头顶就落下了一片阴影。


    李蹊不知何时已走到近前。


    小徐大夫张着嘴,反应过来后,立马收拾好医箱。


    说家灶上还烧着饭,怕阿妩炸了厨房,又要风风火火跑回去。


    临走前眨巴着机灵的大眼睛,极为暧昧地看了她一眼。


    云棠还没回过神,李蹊已经坐了下来,将她的腿揽到膝头,又倒了药酒在掌心,在掌心慢慢焐着,而后缓慢地揉着她的脚踝。


    起初只是温温的触感,下一瞬沉猛的力道碾过伤处,疼得云棠呲牙咧嘴,“你!你住手!”


    李蹊没有理会,另一只手又倾了些药酒,揉按的力道更重了几分,似要将药效直接揉进筋骨里。


    这下云棠不干了,她宁愿拄着拐杖多瘸上十天半月,也受不了这份罪!


    这人是在报复吧!


    是抽风了吧!


    小腿被他攥着,根本抽不回来,云棠越想越气,疼得她眼泪都要下来了,愤愤地抓起手边的枕头砸过去。


    枕头带着她的怒气砸在他的肩头,又顺着衣襟滑落到床榻上,他仿佛未觉,依旧沉默着垂着眼,一下又一下地揉着,只是那力道里好似稍缓了几分。


    但云棠依旧觉得疼,一边哭一边骂。


    小到细数李蹊从小到大做的缺德事,大到李蹊那混账又阴毒的爹,通通骂了个遍!


    “好了。”


    李蹊揉完,朝着红肿那处吹了吹,又托起那脚踝左看右看,确认都揉到了,才收了神通。


    云棠红着一双眼,睫毛上还挂着泪滴,看着可怜又可爱,他俯身向前,亲吻她的眼睛。


    “不准去西北。”


    李蹊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面颊,如墨双眸似夜晚的海洋,缓慢翻涌着风浪。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云棠伸手猛推,"你要说话不算数吗?!你说过我想去哪里都可以!"


    李蹊攥住她的手腕,不是拉开,反而更重地按在他的胸膛上,双眸紧紧盯着眼前人。


    “说话为什么要算数。”


    “君无戏言是哪个混账说的!”


    云棠不断往后仰,她退一寸,李蹊进一寸,直到退无可退,她只能极力地偏过头去,白皙的脖颈崩出一条迷人的线条。


    李蹊以鼻尖轻轻蹭着,沿着修长的颈子,似有若无的抚触,忽远忽近的灼热气息,撩拨地云棠变了声调。


    “可一不可再,放开我!”


    白皙的肌肤泛起一层漂亮的粉色,顺着半开的衣领往里钻,李蹊看得喉间发紧,忍不住撩开一侧的衣领,发狠咬上那微微凸起的锁骨。


    云棠打了个哆嗦,上边疼,下边也疼,不知道他跟这发哪门子的疯,气得抬膝踹他要害!


    混账!


    叫他出尔反尔!


    李蹊反应极快又对云棠知之甚深,她刚抬腿就被人按了下去,头埋在她耳边,低声笑。


    “往哪儿踢。”


    “你起开!”


    李蹊笑够了,稍稍起身,顺势将人也拉了起来,视线下滑至她半敞的衣襟处,锁骨上泛着红印,像雪地里落了几点朱砂。


    他指尖微动,粗糙的指腹缓缓摩挲着那处,引得云棠瑟缩了一下。


    “抱你去沐浴?”


    云棠一巴掌拍开他的手,飞快收拢衣襟,“不用你管。”


    “这儿没有侍女能伺候,”长臂一伸便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还是我来罢。”


    细白如瓷的小腿滑过软缎衾被,在李蹊的臂弯里一晃一晃,脚踝揉过的地方泛着薄红,宛如白瓷瓶上缀着的桃花。


    “你什么时候回京城啊。”


    汤池水汽氤氲,温热舒适,云棠骂骂咧咧进去,精疲力竭出来。


    这人再不回去,她是真吃不消了。


    骂没有用,打只会让他更兴奋,悲催的是她还伤了脚,跑都跑不了,是真没招了。


    回了寝榻后,李蹊依旧把人紧紧地搂在怀里,一下一下亲着温软的肌肤,不亲过瘾不撒手。


    “你什么时候跟我回京城。”


    云棠咬咬牙转身,将他的手从身上扒拉下去,“我不会去京城。”


    李蹊早就知道这个答案,抓着她的手指过瘾,“那你是想去西北?”


    “云棠,睡完我转身就想着别人,这不合适吧。”


    第85章 我现在就在想你


    她不愿意去京城,也不愿意去西北,只想留在江南,安静地吃吃喝喝,睡睡好觉。


    唯一留恋的也只有一个日日安。


    小侯爷说,日日安两三岁始,陛下就会抱着他一起上朝。


    一坐一上午,他不哭也不闹,抿着嘴端端正正地坐在陛下怀里。


    等到下了朝,他才会瘪着嘴,委屈又伤心。


    “爹爹,我想吃奶奶,想嘘嘘。”


    陛下起初没经验,到了后来,早朝中间会安排休息两刻钟,让小太子能吃喝上,大臣们也能喘口气。


    后又有不懂事的谏臣参陛下失德,皇后离宫修行,后宫空无一人,此为国朝大凶之相。


    “那陛下是怎么说的?”云棠问道。


    小侯爷道:“打了一顿,赶去给先帝守灵了。”


    真损。


    云棠觉得五年后的李蹊有一点点不同,或许是朝局已尽在他掌握之中,他不像从前那般紧绷、听不进人话,也或许是养儿子的快乐,带出来点幼稚气。


    都挺好。


    她也很好。


    小侯爷回西北那天,她腿脚还没好利索,拄着根拐杖颤巍巍地送她出院门,语重心长地道。


    “下次来的时候别空手,多多带些好玩的东西,好看的人回来。”


    “你还真不少要,我给你拉个团回来啊。”小侯爷道。


    眼见李蹊抱着儿子走过来,这等危险言辞只能打住,天色已晚,小侯爷朝三人作了个揖,转身便要上马车。


    云棠忍不住拄着拐往前走了两步。


    想说战场刀剑无眼,你要惜命啊。


    又想说,姐姐不着急你陪睡,你得惜命啊。


    还想说,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你也不要怪你自己啊。


    他要进马车了,这些话却像沾了水的棉絮一样堵在喉咙口,说不出咽不下,最后只是红着眼道。


    “明年,明年一定要来。”


    小侯爷正弯着腰撩车帘子,他不敢看她,也没有回应,只是短暂地顿了顿,钻进了马车。


    暮色四合里,车轮缓缓碾过青石板路,在“轱辘轱辘”声里,载着她牵挂的亲人远去。


    小侯爷打开云棠给他准备的食盒,整整五层,江南的各式果品糕点,还有肉脯美酒解腻。


    一层层打开,开到最底下那层,放着一只橘红饱满的柿子。


    “我就说我摘得到吧!”


    摔坐在地上的人地捧着这颗柿子,都疼得呲牙咧嘴了,偏偏得意又神气。


    就像小时候为了一支湖笔还是砚台,跟那群纨绔打架,都打得鼻青脸肿了,也是这般神气模样。


    她总是这样,笨拙又倔强地以她的方式表达最真挚的情意。


    此去又是一年,不知相聚是几何。


    忽而想起有一年的春天,她受罚后躲在破屋的槐树下,手臂上、掌心里都是鞭子抽过的红痕。


    她靠着槐树根,仰着头、红着眼对他说,槐花很甜,吃不吃。


    柿子也很甜,混着秋夜的凉意与满眶的眼泪,他吃得伤心又狼狈。


    云棠红着眼眶,看着马车越行越远,直到拐了个弯,消失在视野里。


    小巷空荡荡,她的心也空荡荡。


    她将这样悲伤又寂寥的情绪归因于黑沉沉的天、疼痛的脚,还有空荡荡的院子。


    “母亲,”日日安从李蹊怀里滑溜下来,软软的小手牵起她的手,“思明叔叔走了,我还在这呢。”


    两人慢慢地往卧房走,她打算狠狠睡上一觉,等明天日头升起,再*把搬回来的那几棵树和花栽种起来。


    人热闹不起来,院子总可以。


    从满陇桂雨回来后,谢南行便没了踪影,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想好了往后要走的路。


    但就算要走,是不是也该好好道个别?


    好歹五年的夫妻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她跟小菇打听谢南行近日有没有来过,小菇说没有,她又拄着拐杖去他当账房的酒楼打听,老板也说没有。


    这么一走一打听,整条街都知道她成了个被抛弃的瘸腿怨妇,还有传她是个包养奸夫,气走明媒夫君的薄情毒妇。


    流言猛于虎,连隔壁的王大娘都忍不住站在墙头跟她打听。


    远亲不如近邻,邻居关系要搞好,于是她耐心地跟王大娘解释,李蹊不是她的奸夫,谢南行也不是她气跑的。


    “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王大娘手里还有一捧香瓜子,磕起来嘎嘎脆。


    这要怎么说。


    若说是前夫,恐怕又要传她没出息猛吃回头草,这就很不好听了。


    于是她琢磨了下,“他是我哥哥,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


    王大娘斜眼瞧她,有些不信。


    在里屋糊美人风筝的人走了出来,大约是听到她们的言语了。


    他端庄又高贵地对日日安招手。


    “儿子,爹爹带你上街。”


    日日安被拘着写了个把时辰的字,欢呼一声,把笔一扔,“母亲,我给你带吃的回来!”


    秋风凉凉吹过,吹过云棠僵硬的笑脸,吹起王大娘手里的瓜子壳,顺便将日日安掌柜的新谣言吹至大街小巷。


    云棠后来听到,气得连吃三碗砂糖冰雪冷元子,伸手要端第四碗时,李蹊皱着眉将一桌子的冷食冷饮都收了去。


    “冷食伤胃。”


    递过来一杯温水。


    何止是伤胃,还伤我的钱囊,但能带来肤浅的快乐。


    像陛下这样善于隐忍谋划、心怀万物的人,显然无法理解她们普通人简单又肤浅的快乐。


    懒得跟他辩驳,反正没过几日,他也该走了,等他走了,流言自然就会消散。


    果然他说,“离京两月有余,我要回京了。”


    回去就回去,跟她说什么。


    “崴的左脚如今虽好了,日后也要好好保养。”


    "饮食上也要多注意,不要贪多贪凉,多吃新鲜时蔬,少吃煎炸零嘴,若实在想吃,就去钱塘门外那条街买。"


    “若有人为难你,想吵架就吵架,想打架就打架,不要忍着。”


    他一句又一句地嘱咐,啰啰嗦嗦说也说不完,云棠不想听,起身就要走。


    李蹊连忙拉住她的手,晃了晃,仰头看她,“最后,最后一句。”


    云棠回头垂眼去看,看他有些难过的表情,看他融着一池秋水,委屈又伤心的眼眸。


    她有点心软。


    好吧,最后一句。


    李蹊敏锐地察觉到其中变化,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


    “我很想你,每天每刻都想你,现在也在想你。”


    云棠很想把手抽回来,但他抓得太紧了,掌心下跃动的心一下一下跳在她的心口。


    她扭头不再看那双眼眸,心想,果然是当了多年皇帝的人,脸皮都厚了不少,他的文武百官大概没少受这张巧嘴的哄骗。


    “虽然比起某些人我年纪大一些,心眼也多一点,但还是很好拿捏的。”


    “你能不能再考虑考虑,拿捏一下我。”


    李蹊得寸进尺亲吻她的手心,甚至下流地咬了一口。


    云棠的心又硬了起来,猛推了他一把,飞快地擦湿了的手心,很大声地骂他不要脸。


    他却只是撑着手笑,说美人风筝做好了,让她去看看。


    陛下的画技是很好的,从前皇家轩和馆里的头牌画师对他都称赞不已,说他的画作笔意上乘,情致风流。


    虽不知里边有多少拍马屁的成分,但他画的美人总要比酸书生画得好。


    过几日就是江南的风筝节了,她的美人风筝定能一举夺魁。


    想到这里,她又高兴起来。


    走到里屋,日日安正在苦哈哈地悬腕练字,书案旁边的墙上正挂着那只美人风筝。


    她一看,脸都黑了!


    “母母亲,你怎么了?”


    日日安一双圆滚滚的葡萄眼怯生生,还以为自己练字偷懒被发现了。


    那美人风筝上的美人,不是姿态婀娜的女子,却是个男子,那眉眼与陛下别无二致。


    这还怎么拿出去拉风。


    云棠摸了摸日日安的脑袋,温柔道:“你继续练。”


    然后取下那风筝,气冲冲地跑了出去,“你自恋也要有个限度!谁家美人是男子啊!”


    李蹊施施然道:“先秦有言“香草美人”,这美人就指的是君王,你说要美人风筝,我自然当仁不让。”


    云棠很讨厌这种说不赢又打不过的感觉,于是把风筝往他身上一掷,眼不见为净。


    父子俩过了中秋就启程回京。


    离开那日,秋高气爽、万里长空。


    云棠依旧站在院门口,只是这回她不用再拄拐杖。


    日日安哭得乱七八糟,伸着双手要她抱。


    好不容易被塞进了马车,又撩起车帘子,抹着眼泪问,明年还愿不愿意见他。


    云棠温声哄他,愿意的,愿意的,你想来就来。


    李蹊坐在里头,听到这温柔的声调,贴心的话语,吃味地看了她一眼。


    云棠的心里浸着一只酸橘子,日日安的眼泪轻轻一砸,她的酸涩难过就全都涌了出来。


    “等院子里的木槿花晒好,我让人带去做木槿杏干给你吃好不好。”


    日日安哗啦啦哭着点头,李蹊将人抱在怀里哄着,又劝云棠不要站在风口吹风,会头疼。


    石青华盖的马车渐行渐远,云棠目送着他们离开。


    很多年前,她也是这样坐着马车离开这条小巷,探出身子哭着和阿婆挥手道别。


    那时阿婆眼神里的不舍,到了今日才能体会。


    心里舍不得,希望她能留下来,但也知道她不该留下,所以只能站在院门口看着她走。


    那一年,她说等明年春日槐花开了,她就会回来看她,一定要等她啊。


    但她没有回来,她陷在深宫,出不来了。


    明年日日安会再来吗,云棠不知道。


    陛下的愧疚和难过总有一日会消散,日日安也会慢慢长大,今日的话只能在今日听。


    她抬头看了看湛蓝无垠的天空,秋日的凉风吹起额前的碎发,海棠色的裙摆像盛放的花朵般开在她的脚边,她低头看了看。


    真好看。


    她这么好看,有什么可难过的。


    她不难过,但是有点害怕。


    夜半三更,她的房门紧闭,却不时传来一声一声的叩门声。


    云棠抖着一颗心起身点了灯烛,细听不像人手的敲门声,倒像是什么坚硬之物扔到门上的声音。


    她更害怕了。


    院子里就剩她一人,莫非是她最近流言风头太盛,招惹了什么妖魔鬼怪上门?


    想到此处,又转身拿了藏在枕下的匕首。


    “咚!”


    又是一声,云棠心都跟着一抖。


    悄声走到门边,放下手里的灯烛,拔开匕首,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房门!


    “呔!哪来的小妖怪!吃我一刀!”


    一边大声喊,一边闭着眼双手握着匕柄往前扎人。


    门外的谢南行,身手极为灵活地往旁边一闪,好悬没给戳个窟窿。


    谢南行贴着墙壁,抬手抚着受惊的胸口,“掌柜的,你着魔了吗?”


    云棠睁开眼睛,看向来人,长长呼了口气,浑身瘫软地扶着门框,“是你啊。”


    “大半夜地装鬼做什么!”


    谢南行就着月光瞧她,白剌剌的一张脸,额头上都吓出了细汗。


    “怎的,就许你吓我,不许我吓你?”


    说着往她脚边扔了一颗小石子。


    天道好轮回。


    云棠白了他一眼,回屋放好匕首,又灌了几口凉茶,稳了稳心神走了出来。


    “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


    两人在院中的两把躺椅里躺下,两条长长的身体,晒着清凌凌的月光。


    “陛下在这呢,我只能躲走了。”谢南行道。


    这话听着真别扭。


    她瞧了眼隔壁王大娘家黑漆漆的屋子,这要是被她听到,明日的流言又要有新版本了。


    “你想好了没,是回京还是在这?”


    谢南行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莲子递了过来。


    莲子圆而白,像是刚从莲蓬里剥出来一样,带着淡淡的青草香。


    “这季节哪来的莲子?”


    她挑了一颗,丢进嘴里嚼着,又甜又脆,好吃。


    “我去了一趟应天,听说那边山中的四季总是晚一些,恰好寻到一处古寺,里面荷花满塘,荷叶大如碗。”


    谢南行转头问她,“甜吗?”


    “甜。”


    谢南行笑着看她吃莲子,突然道:“你知不知道你刚来这儿的时候很吓人。”


    也不管她的反应,双手背在脑后,望着悬挂中天的明月。


    “半夜不睡,不说话跟个鬼一样坐在窗边,多少次我起夜,路过都要被你吓一跳。”


    “真是对不住呢。”云棠阴阳怪气地道歉。


    “后来好了一点,能出门了,又说天气热,总是租条小船,一个人划到湖中央去,那里头都是莲蓬荷叶,遮天蔽日的,我只能站在岸边干着急,既怕你不小心翻船掉下去淹死,又怕你故意翻船掉下去淹死。”


    “淹死很难看的,身体发胀,脸也会胀得像死面馒头,我心里害怕,想着还不如你半夜装鬼得好。”


    云棠吃不下去了。


    她可以死,但不能死得难看,总还是要好死一点吧。


    “但有一日,到了傍晚,你回来时给我带了一支莲蓬,说这是莲池里最年轻的莲蓬。”


    那支莲蓬新鲜翠绿,剥出来的莲子是他吃过最鲜甜的。


    “那日起,我就不担心了,毕竟还能想着吃的人,总不会寻死。”谢南行唏嘘道。


    “我本来就没想寻死。”云棠小声咕哝。


    谢南行撇了她一眼,不信。


    两人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月亮,淡淡的嗓音打破这沉静。


    “我要回京奔前程去了。”


    云棠眨了眨眼睛,什么也没说,起身回房拎了个暖炉子出来。


    路过谢南行时踢了他一脚,“来帮忙。”


    她把生了炭火的炉子放在花架下,一点点热意烘着上头的木槿花瓣。


    “我答应日日安要把这一捧花瓣送给他,等不及风干了,你略等上两天,带上它一道进京吧。”


    谢南行心里五味杂陈,想她说句挽留的话,又不想她说。


    这哪是送一兜子花瓣,这是要送他一个好前程。


    “等你去了京城,我就把你那间屋子给小菇和小竹住,他俩热闹”


    云棠戳着银炭,已经开始规划往后的日子。


    谢南行苦笑着摇摇头,这人真是又深情又薄情的,让人心里泛酸,又让人恨得牙痒痒。


    “你没有别的话跟我说了吗?”


    云棠认真想了想,发现没有。


    但看谢南行这脸色,她若不说上几句,恐怕他要在这夜半三更,跳起来打她这掌柜的,于是揣测着道。


    “京城险恶,那官儿能当就当,若实在当不下去,我就去跟酒楼掌柜商量商量,让你回来继续当账房,你看这么说,行不?”


    呵呵。


    谢南行冷笑一声,牙齿缝里挤出来个字,“成。”


    云棠也很满意,谢南行能这样选,是件好事,她打算过几日在院里摆一桌筵席,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顺便清一清最近的流言,还她个伟光正的好形象。


    第86章 什么嘛,这么苦


    云棠腿脚好后,常常会去香粉铺子溜达,给她家能说会道的三小只买点吃的喝的,然后和三小只一起挤在柜台,欣赏对面年轻俊俏的酒肆老板。


    老板姓梁,身高八尺、面若潘安、尚未婚配。


    她们年年看,日日看,一致认同,就算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他好看的沽酒男子。


    小菇“啧啧”两声,摇头晃脑道。


    “要是司马相如长得如梁掌柜一般,那我也能理解卓文君了。”


    "时不时看几眼梁掌柜,上工的心情都好了。"


    对面四个脑袋,八只眼睛,青天白日泛着绿油油的光,看得梁掌柜心慌,赶紧让人抱了三坛子好酒送过去。


    云棠也不客气尽数收下。


    揪开坛塞,凛冽酒香扑鼻而来,这酒肆开在她对门三年了,生意寥寥却实在□□,原本以为是哪家小少爷砸钱买情怀来的,前不久才得知是李蹊着人开的。


    她有些生气,但看在梁掌柜的美貌上,这事儿他做得也不是全错。


    “晚上我叫了金楼的一桌席面,给谢南行送行,咱们等会儿早点关店,一起回去热闹热闹。”


    “好耶!”


    “掌柜的,我想吃金楼的酱肘子!”


    “掌柜的,我想吃鱼羊鲜!”


    小菇欢呼后,又把她扯到角落,搓着手问,“掌柜的,外头都传你给谢先生戴绿帽子,前夫都带着儿子堵上门了,谢先生如今又要走,这传言不会是真的吧?”


    云棠也搓搓手,道:“假的,谢南行是去京城谋前程,不是因为我。”


    小菇略略放心,又道:“掌柜的,就算你脚踏两条船、三条船、铁锁连舟、横跨新安江,我都,都站你这边。”


    胡说,她才没有。


    再说她都只是看看,愉悦下身心而已。


    等到月亮升起来,小院里已支好长桌,盏盏瓦灯渐次点起,光亮渐渐盈满整个院落。


    长桌上满满登登地摆着一大桌席面,火踵神仙鸭、桂花鱼条、鱼羊鲜、水晶酱肘子、平桥豆腐、清炒时蔬、时令鲜果等等,还放着白日里“醇酿”送的三坛好酒。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吃酒说笑,小竹不知从何处摸出来一副骰子,众人又开始玩起骰子,吵吵热热直到月至中天。


    “醇酿”的酒初喝时只觉清冽,众人不防越喝越上头,云棠自诩酒量不错,也觉得头热发胀。


    她单手支着脑袋,听他们说各自第一次喝酒的糗事,另一只手里还捏着一颗骰子,眸色已经有些迷离。


    谢南行刚想过去,就被醉倒在地上的小竹抱住了腿,红着一张脸,又哭又闹。


    “你咋能走呢,咱仨一道来的江南,你怎么能说走就走。”


    谢南行嫌弃地抽了抽脚,没抽开,冷冷的眉眼看小竹像看一坨五花肉。


    冷言,“那你也回京城。”


    小竹虽喝多了,但记得什么最重要,摇了摇头,道:“小菇在这,我不走。”


    谢南行更难受了,俯首粗鲁地扒开一双咸猪手,抬脚往云棠这边来。


    云棠正举着骰子,对着月光看那颗大如斗的骰子,神志不清地嘟囔,怎么里头没有红玛瑙做的红豆?


    谢南行拧着眉,瞧着这一桌一地的醉鬼,心烦地在云棠旁边坐下。


    就只知道看那颗破骰子,他都要走了,怎么就不知道多看看自己。


    云棠看人都有重影了,拍着谢南行的肩膀,问道:“前些日子你总是打扮得很精致,还说有了欢喜的姑娘,如今要去京城奔前程,可与那姑娘说好了?”


    因为陛下来了,他生了比较之心。


    都说丈夫的容貌就是妻子的荣耀,他虽只担了个虚名,也不想比她那前夫差太远。


    这些说不出口,只好心口不一地哄,“说好了,都说好了。”


    云棠晃着脑袋,点了点头,然后张嘴去够酒碗,谢南行手欠地将酒碗挪了挪,红艳艳的嘴唇又追了去,谢南行又挪。


    几次三番,云棠不干了,双手抱住酒碗,用红艳艳的嘴骂他。


    谢南行大概也醉了,他没有听到云棠在骂什么,只看到融在月光和烛光里的一张脸。


    她的眉毛很神气,她的眼睛很明亮,她笑起来时比世间一切功名利禄都要鲜活、生动。


    他伸手想要握住她的手,想要她也能握住他的手。


    却被她误以为要抢她的酒,于是他只好装作去抢酒,然后哈哈大笑喝那碗苦涩的醇酿。


    这酒真苦,苦到他好像又被当年那场荒野里的大雨,打了一遍。


    云棠伸手去摸他的脸颊,指尖沾到一点湿意,她歪着头看不清楚,问他:“你是哭了吗?”


    谢南行笑着骗醉鬼,“没有,是下雨了。”


    醉鬼从小到大都很好骗的。


    小时候即便被母亲数度责罚、利用后,依旧会捧着一颗热切的心,希望母亲可以温柔地摸一摸她的头,对她笑一笑。


    但母亲始终如一、横眉冷对,这一点,自己不如她。


    “你怎么被打成这样?”


    尚年幼的小侯爷在破屋槐树下寻到处处鞭痕的小公主,皱着眉问她。


    云棠身上是疼的,但嘴里是甜的,“槐花很甜,你吃吗?”


    小侯爷将这可怜娃捡回了东宫,又搬来一坛子酒,两眼放光,跃跃欲试。


    “这酒叫浮山白,父兄给我寄来的,他们说小孩不能喝酒,但是你这么疼,酒能镇痛,我给你倒一碗吧。”


    云棠很好骗地点了点头,那是她第一次喝酒,一点数没有,喝了一碗浮山白,直接昏睡三天。


    太子知道后,把小侯爷绑起来抽了一顿。


    好不容易等她醒来,就看到小侯爷趴在她床榻边抹眼泪。


    她抬手给他擦眼泪,告诉他,浮山白真好喝,好喝到我好像回了一趟家一样。


    “但是你看起来很难过。”


    小侯爷抽着鼻子也很难过,太子爷打人太疼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云棠看着站在床头,面容清冷、眉间轻蹙的太子,红着眼睛,伸出双手,“哥哥,抱一下吧。”


    到了晚间,大概是她白日里睡多了,怎么都睡不着。


    看着空荡荡、黑漆漆的寝殿,她心里很害怕,拎着一只枕头去找太子。


    太子已经歇息了,她脚步无声地摸进他的寝殿,借着床榻边一点昏暗的烛光撩开重重帷帐。


    他的睡姿很端正,双手搭在胸前的被子上,一向锋利的眉眼也柔和了下来,展现出少年人应有的模样。


    “怎么不睡。”


    李蹊即便睡觉也依旧警觉,一睁眼骤然看到个披头散发的小姑娘站在他床头,一向沉稳的心惊得怦怦跳。


    她说一个人睡觉很难过,想要和他一起睡。


    李蹊沉着脸不同意。


    她就站在床头抹眼泪,昏暗的烛光透过帷幔落在她的身上,小小一只,显得更可怜了。


    李蹊只好妥协。


    她扔下枕头,躲到他的怀里,一边哭一边睡,衣襟都被她哭湿了一大块。


    宫人第二天收拾的时候,以为是殿下偷偷哭了半宿,唬得皇后娘娘又抱着他哭了好几趟。


    太子爷有口难言,两个女人白天哭,晚上哭,哭得他都要幻听了。


    那时的夜晚,太子总是苦着脸跟她商量,今晚咱们别哭好不好?


    天光大盛,云棠自梦中醒来,宿醉的人头疼得很,一转头看到枕头上湿了一大片。


    她看向窗边,支起的窗棂透进来凉凉的晨风,风里带着茉莉花的香气。


    谢南行走之前煮了一锅醒酒汤给一屋子的醉鬼。


    想着掌柜的怕苦,就多加了两勺糖。


    云棠走到窗边,呆呆地看着那碗醒酒汤,下边还压着一张纸。


    挪开那碗药,纸上的字迹和他人一样犀利:往后没人给你煮醒酒汤,别再喝酒了。


    她端着那碗药,拿着那张纸,跨出门去,往谢南行的屋子走。


    “掌柜的,谢先生天没亮就走了。”小菇道。


    云棠看着那扇洞开的房门,又转头看向一如往昔的院子,东边桂花树下的茶寮、南边墙下的锦鲤鱼缸,木槿谢后又种上的绿菊、海棠。


    它们还没有开花,只有绿色的枝条。


    慢慢走到平时两人常坐的躺椅里坐下,不是她没等到新花开,是他没等到。


    鼻子有点酸,头有点疼,她捧着那碗醒酒汤,清亮的汤映照着她的面容,尝了一口,眼泪吧嗒一下就掉了进去。


    什么嘛,这么苦。


    小菇瞧着不对,走了过来,“掌柜的,怎么了?”


    “这醒酒汤太苦,喝得人想哭。”


    小菇晨起已经喝过一碗,是甜的,比她以前喝过的醒酒汤都要甜。


    怎么会苦呢?


    喝完一整碗汤,她把碗“咚”地一声,重重往桌上一放,起身回了屋子。


    小菇看着她的背影,像是生气了?


    云棠回屋后,一眼就看到书案边墙上挂着的风筝。


    怒从心头起,她讨厌这一刻的难过,于是不由分说地迁怒到旁人身上。


    她踮着脚将美人风筝取了下来,走到卧房的箱笼边,搬来梯子爬上去,打开最上头的箱子,将美人放进去。


    “哐”地一声,楠木箱盖盖上,她拍了拍手,好似把那些难过和生气都锁在了里头。


    谢南行到京城时,已近初冬。


    京城的冬日与江南不同,硬邦邦、灰蒙蒙,连风里都好似带着股肃杀之气。


    略略休整后,他进宫拜陛下。


    平章台里,陛下远远地坐在御座上,威严又疏远,手里拿着云棠给儿子的荷包。


    带着青玉扳指的手拉开荷包束口,淡淡的花香泛了出来,白皙而修长的手指捻了一片,放到鼻尖轻嗅,似乎还能闻见江南院落里的风烟气。


    他浅浅笑着,回来不过月余,却已经在想念那里的人。


    殿内很安静,当他的视线落到殿前跪伏的人身上时,眸中的锋利之色露了出来。


    他不喜此人,很想将人再流放到岭南去,但荷包在这里,云棠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不愿让她不高兴,于是他问谢南行想做什么。


    “臣腹中空有几部史书典籍,从无经世济民的实历,今能得陛下青眼,实乃臣毕生之幸,臣愿往工部水部司,亲历民情疾苦,磨砺治事之才,才不负陛下知遇之恩。”谢南行朗声道。


    工部是办实事的地方,如今的工部尚书为人公正务实,确是个好去处。


    陛下应允,挥手让他退下。


    看着他退出金殿的身影,李蹊心中藏着的嫉妒就忍不住跑了出来。


    这人回了京城,云棠大概又要生他的气了。


    但气他也总比忘了他要好,他将荷包收进袖中,打算占为己有。


    她对自己总是很吝啬,当年走的时候,什么都没给他留下,连曾经给他绣的香囊都铰了。


    过了这些年,陛下也变得更加成熟、进取了,想要什么就要主动争取。


    儿子那就让花房随便弄一些花瓣,糊弄糊弄,反正小不点一个,也分辨不出来。


    陛下总是很忙,开朝会、批折子、见大臣,有时候连饭都顾不上吃。


    京城下第一场雪时,他高烧不退数日,但即便这样,他依旧要见大臣,批折子,宫里无人敢劝,亦无人能劝。


    太后娘娘有时会来平章台,但总是略坐坐就走。


    自从云棠离京后,母子俩之间的关系愈来愈远,一个心里有怨,一个心里有愧,于是只能维持着表面的问候,谁也不会多走一步。


    自小就跟着陛下的徐常侍看着心焦,却也无能为力,只能揪着心将汤药一热再热。


    来自江南的密报因恶劣气候,迟迟未到,陛下的脾气也一天比一天差。


    朝臣们跟着遭了殃,日日提心吊胆地上朝,唉声叹气地下朝,个个苦着一张脸,跟着陛下食难下咽、夜寝难安。


    差事最难干的当属盛成,拿到那封迟到多日的密函时,他甚至想跪下给这封密函磕头拜祖宗。


    彼时陛下正在书房与肱骨朝臣议政,听到来信了,长眉一展,推案而起。


    几位老臣亦是舒了一口气,退下时纷纷心中默念,娘娘千古啊。


    陛下独自走到窗边的长椅躺下,窗台上放着纯白茉莉,窗外红墙下簇簇绿梅,凌寒而开。


    他细细地看,看到她出门遇见一只橘色的肥猫,一人一猫当街打架,云棠气得将猫捉了回家,给它起了个难听的名字,叫狗哥。


    一个名字把猫骂了,把他也骂了。


    唇角微微勾起,笑意如汨汨春水融化眉间的寒冰,又无奈地摇摇头,翻到下一页。


    信上细细地记录了她每日的饮食起居,他一天一天地看过去,其实有许多重复的地方。


    但即便是重复,也会给他带来某种安住的、温暖的感觉。


    因为朝政总是烦人的,人心总是叵测的,而在不断起伏变化的朝局与人心之间,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确信。


    只是他的这份确信总也不大安分,那酒肆掌柜就那么好看吗?


    他仔细回忆那人容貌,印象中也不过尔尔,不过就是人高了些,年轻了些。


    对此他颇有微词,立刻吩咐速速将那个俏掌柜换了,换成个五十开外的老头。


    解决了这等祸水,他又高兴起来,回到书案后,提笔给云棠写信。


    他会写很多,譬如日日安很乖巧,念书、写字都很有样子;


    譬如从前她很喜爱的小白犬生了一窝崽子,如今它出来玩,后头都跟着一长串,十分有气势;


    再譬如自己不大好,得了风寒后,吃东西都没有胃口,又说御膳房做的东西很难吃,人也清减了不少;


    他想到哪里就写哪里,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写了厚厚一沓交给徐内侍发去江南。


    徐内侍手里捧着那封着有分量的信,道:“太后娘娘遣了人来问陛下今日身体是否安泰呢。”


    “朕安。”陛下言道。


    只有两字,已无别话。


    徐内侍叹了口气,弯着腰出去回话。


    两位主子的关系越来越远,年初陛下提出要让陆国舅回京城颐养天年,太后娘娘听后直接闯了平章台,严词反对。


    皇家母子关系不好处啊,这时候徐内侍就觉得当个太监,没有子女也怪好的。


    第87章 这就很棘手了


    江南是猛地入冬的,一声招呼不打,比皇帝还霸道。


    寒浸浸的冷风吹过白墙黑瓦,贴着房屋的缝隙溜进房内,犹如小鬼般静悄地钻进温暖的被窝,企图一下子冻死所有江南人。


    云棠披着白毛毯,抱着暖乎乎的狗哥坐在庭院里,眯着眼呆呆地看着逐渐冒泡的红泥炉,等热茶喝。


    而狗哥眯着眼呆呆地看着旁边烤着的牛肉干,她们院里仅剩的一点肉干。


    “掌柜的,我刚回来的时候路过驿站,把信给你带回来了。”


    小菇裹着厚棉袄,戴着暖绒帽,跺着脚,推进而入。


    她瞧着那装信的雕花紫檀木匣子,矜贵地伸出一个手指头,推开盖子。


    除了厚厚一沓信件外,还有一支新鲜的绿梅,开了几朵坠在枝干上,还有几个羞羞答答的花苞。


    她把梅花拿出来把玩,那一匣子信件原封不动。


    小菇进屋换了衣服,也裹着毯子走出来围坐在炉子边,“掌柜的,不看信吗?”


    云棠细细嗅那幽微梅香,“糖衣炮弹,不看也罢。”


    月月都有信来,掌柜的一封都没看,全压箱底了。


    她不懂掌柜的与那位贵人之间的牵扯,只是谢先生也走了,这让她有些遗憾。


    院子里处处都留着谢先生的痕迹,但是他去了京城后,却一封信都没有给掌柜的写过。


    小菇也猜不透他俩又是什么关系。


    “掌柜的,谢先生怎么不写信回来?”


    云棠手里捧着一盏热茶,茶气氤氲,眉目间似拢着一层薄雾,悠远而缥缈。


    “仕途路险,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狗哥鼻尖一耸一耸地闻着烤肉香,倏地从她怀中跃起,飞快地叼起一片肉干要跑。


    云棠被训练地手脚也十分灵活,亦是生气地一跃而起。


    想当初她在鱼摊上买了一尾鲈鱼,那鲈鱼极为凶狠,鱼头鱼生都一刀两断了,还在瞪着眼珠子蹦跶,像是在一眼又一眼犀利地控诉她不仁不义,没有良心。


    就像谢南行在看她一样。


    她觉得有点吓人,原本只想清蒸吃一吃,这下不红烧都说不过去了。


    殊不知她盯着鱼的时候,一橘猫也盯着,橘猫身经百战,百战百胜,叼着鱼头跑时,还炫耀般回头看了她一眼。


    猫在用眼睛嘲笑她,鱼在用眼睛骂她,还淌着红色的鲜血。


    她一下子就愤怒了!


    提着裙摆狂追,追她的银子,她的鱼,还有她被碾压的尊严。


    一人一猫打得鸡飞狗跳,鱼头苦哈哈地被丢在路边的脏水里,死不瞑目。


    早知道还不如早早死在鱼缸里算了。


    狗哥跃上屋顶,肥硕的屁股坐在结霜的瓦片上,眯着眼畅吃院中仅剩的肉干。


    云棠站在檐下,仰头叉腰骂骂咧咧,威胁它有本事就一辈子别下来。


    小菇看得直摇头,转身进厨房端出来一锅白粥,一碟青菜,一碟酱菜,招呼掌柜的吃饭。


    “小菇,江南富庶之地,应该没人比咱俩过得更清苦了吧?”


    云棠喝了口没味道的粥,吃一口咸得要死的酱菜,看狗哥的目光越发凶狠。


    “咱俩都不会做饭,小竹接了单大生意,估摸着还得五六天才能回来,熬一熬,他很快就能回来做饭了。”


    小菇给她夹了一筷子青菜。


    人还是要有个厨子朋友啊。


    这样的寒冬腊月,应该喝一碗热而鲜的羊肉汤,准备一碟香辣的蘸料,吃一口一抿就脱骨的羊排,而不是喝*没滋没味的白粥。


    “掌柜的,嘉嘉说开了春就要成亲了,家里给找了一户人家。”


    小菇耷拉着眉毛,有些难过。


    她和嘉嘉年岁差不多,但她如今都怀孕数月,再过段时间都要生出来个娃娃了。


    嘉嘉也到了年纪,嫁人也是寻常。


    只是她那抽大烟的爹、游手好闲的弟


    “什么样的人家?”云棠问道。


    “城东绸缎庄家的三少爷,”小菇搁下筷子,“说是,说是冲喜。”


    云棠:


    “嘉嘉说她不想嫁,她爹就用那杆烟枪打她,可那就是个染了花柳病、快死的病秧子,她若是嫁过去,这辈子就没指望了,”小菇道,“掌柜的,咱们能帮帮她吗?”


    怕是难,她能给人一份赚钱的活计,但婚嫁之事,都是父母做主,她一个外人,插不上手。


    小菇压低了声音,“嘉嘉和之前的梁老板时常说话。”


    云棠:嗯?还有这种事?


    “是真的,梁老板突然要走那天,嘉嘉哭了一天,后来来了个五十来岁的大爷当酒铺的掌柜,嘉嘉还跟人打听梁老板去了何处,还回不回来。”小菇道。


    冤孽啊。


    云棠的太阳穴隐隐作痛,“那梁老板对嘉嘉是怎么个意思?”


    “嘉嘉脖子上挂了只成色极好的观音玉佩,平常都藏在衣服里,说是梁老板的传家之物。”小菇道。


    云棠呛了一口白粥,连连咳嗽,已经都发展到这种程度了?


    她一边咳一边道:“那要不咱们写封信过去问问梁老板打算怎么办?”


    小菇欢呼一声,白粥咸菜都美味了起来。


    珍馐美味满桌的平章台里,抬著落碗间没有一丝声响,安静又肃穆。


    陛下神色淡淡,并不像江南院里的人那般能为美食而雀跃。


    平章台的日子总是冷清的,像附着一层薄薄的春冰,哪里都冷,哪里都不踏实。


    两人遥隔千里,纵然有尺素传书,难免总在相思,总要相思。


    除夕夜宴时,雪落满身,他站在曾经的寝殿里满目荒凉,不知道还能去哪里。


    檐下的雨盏生了锈,他伸手接了一点雪花,瞧着雪花慢慢融化在掌心,微微失神。


    她喜欢大雪,江南却只有寒风冷雨,她大概是要生气的,说不准还会搬张椅子坐在廊下,将冬雨臭骂一顿。


    除夕总会饮酒,她极喜爱芙蓉春,清白的醇酿倒进碧绿的杯盏,荡着一圈圈的涟漪,看着就心旷神怡。


    从前他有时会陪她喝上一两盏,但更多时候是管着,不许醉饮。


    “我长大啦,不会再醉睡三天啦。”


    “睡五天也没关系。”


    李蹊低声说与安静的大雪听。


    在这个除夕,他在槐树下埋了一坛芙蓉春,希望有一天,云棠会发现这坛酒。


    会高兴地与他一起对饮,会高兴地与他说话,会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眸,神气地对他说,我原谅你啦。


    开春之后,云棠十分忙碌,一边是日日安的铺子生意,她已经在杭城看好了另一处门店,打算再开一家分店。


    还有就是嘉嘉的婚事。


    她打听了下,梁老板出了临安后直接回了中州老家,如今在那经营着一家酒肆。


    寄给他的信久久没回,嘉嘉婚事迫在眉睫,日日以泪洗面。


    云棠也是日日头疼,女子的路真是窄啊。


    嫁给病秧子冲喜自然是下下之选,但嫁给梁老板也不知前路几何。


    万一他在中州已有妻房了呢?


    万一他根本就不想娶她呢?


    万一他日后变心不堪托付,远嫁的姑娘又要怎么办?


    她把这些猜测都说给嘉嘉听,希望她不要一头扎进去,不要把男人当唯一的救命稻草。


    “掌柜的,我省得。”


    嘉嘉红着眼、灰着脸,她扭头看向铺子后堂里各色争艳的鲜花,一大捧一大捧红的、紫的,开得热烈又刺眼。


    “爹说,我若不肯嫁,就要让妹妹嫁过去,可我妹妹才六岁,她是我抱着长大的。”


    “掌柜的,我嫁。”


    云棠听她这心碎的话,看她灰败的脸,问道。


    “即便抛弃你自己,也要护着妹妹吗?你又能护她多久?”


    嘉嘉手里的帕子绞得乱七八糟,泪如雨下,“她是我妹妹,我若不护着她,还有谁会护着她。”


    “反正只要我在一日,我就护她一日。”


    她沉默着看天,轻轻道:“妹妹也会想要姐姐能过得好,将来她会愧疚,会难过,会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她若这样想,才是辜负了我,”嘉嘉道,“我们姐妹俩一条命,我想要她活得开心,不然我会恨她,恨她太懦弱,只会背着愧疚过日子,那样才真的不值。”


    云棠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姐姐,昏沉的心中闪过一线天光。


    原来做姐姐的会是这般想。


    她总是嘴上说着没有怨恨,该痛苦的人不该是她,但胸腔里却仍旧饲养着一尾毒蛇,日日夜夜自我折磨。


    姐姐若在天有灵,大概日日夜夜都想要扇她巴掌。


    云棠起身取了一支红芍药,又拿了一把梳回来,


    将嘉嘉松垮的发髻拆了,站在和煦的春光里,认认真真给她梳了个整齐的双尾髻,又将那朵红芍药簪在鬓间。


    云棠递了一面小铜镜给她看自己。


    漂漂亮亮的小姑娘,真真人比花娇。


    “总不能天底下所有的姐妹都命苦,”云棠软软地笑着,“你家掌柜的别的本事没有,成就他人好姻缘的事倒是有点经验。”


    嘉嘉懵懵地看着她,抓着她的衣角,如抓救命稻草。


    这事原本是件好事,但传着传着就走了样。


    过了十天半月传到陛下耳中时,已变成云棠想要嫁梁掌柜,千里迢迢写信过去,痴痴等着良人归来。


    李蹊是不信的,猜想她不过只是贪恋美色,就好像当年的贺开霁和谢南行,就是有几分好颜色,她才会多看几眼。


    但暗卫连云棠在院子里绣大红嫁衣、鸳鸯盖头的模样都画下来了。


    这就很棘手了。


    从前嫁他的时候也不见这般用心。


    李蹊瞧着大口吃饭、胃口极佳的儿子,沉了沉眉。


    你娘亲都要嫁野男人了,还吃。


    “爹爹,怎怎么了?”


    日日安惴惴难安,母亲说过不能浪费好胃口,所以他吃饭一向很香。


    但看着爹爹这阴沉脸色,不敢再胃口大开地吃,只好小口小口地吃。


    “儿子,若你母亲要改嫁,你怎么想?”


    李蹊眯着眼问道,像毒蛇吐着危险的信子。


    日日安年纪虽小,但到底是陛下的儿子,生来就带着陛下多疑多思的臭毛病,再者又浸淫在这般复杂的宫廷环境里,几乎就在一瞬间,他就已经识时务地捧起他爹的手,哄道。


    “母亲对爹爹这么深情,怎么会要改嫁呢?”


    李蹊满意地拍了拍儿子的头,没白疼他这么多年。


    但是日日安心中另有想法,他其实并不在意母亲是否改嫁,毕竟他永远是母亲的孩子。


    母亲只要做她喜欢的事情就好了,若是后爹人品好、样貌佳,他也会认的。


    至于爹爹,他会安慰他,也会陪在他身边。


    如果他又哭起来,那就让他靠着自己的肩膀。


    如果他又睡不着,那就让徐内侍再煮一碗安神药就好了


    小菇怀孕之后,胃口很刁钻,她觉得掌柜的亲自下厨做菜,用心很好,但还是不要用心比较好。


    一桌的菜,她小心翼翼吃了一口炒鸡,就捂着嘴巴匆忙吐去了。


    云棠不信有这么难吃,夹了一块小的尝尝。


    呕!!!


    呕!!!


    两人在厨房,一人拿一个瓢,舀水喝。


    “那鸡一定死了很多天!”云棠愤愤。


    小菇看了她一眼,又看看被侵略过的厨房,诚恳道:“可能不是鸡的问题。”


    云棠惆怅地看着外头的天光,还有七日就是嘉嘉的出嫁之日了,嫁衣都缝好了,梁老板却依旧无影踪。


    有点怀疑,莫不是个貌美负心汉?


    两人就这一复杂问题,饿着肚子在厨房进行了深刻的、触及灵魂的探讨。


    云棠认为世上就没有一个好男人,根本不值得托付。


    俊俏梁老板凄惨降级成梁阿狗。


    小菇从前不认同,但如今也十分赞同,与掌柜的一同痛骂梁阿狗。


    因为自她怀孕后,小竹整日不着家,不是都说会演到生完孩子,怎么到她这刚怀孕就暴露了真面目。


    呵,男人。


    因为要成婚,云棠给嘉嘉提前放了假,小菇日后要怀孕生子,三小只就只剩下一个小渔,铺子里人手实在不足,她便又招了三个姑娘在店里学着,若有好的,将来放去城东的店铺。


    小渔是三小只里年纪最小但最有主意的,她家里就一个年迈多病的奶奶,两人相依为命。


    她就想挣钱,多学些手艺和做生意的门道,往后挣多多的钱,让奶奶活得久些、舒服些。


    日子一天天临近,在家备嫁的嘉嘉突然哭着来了铺子,扑到云棠怀里,嚎啕大哭。


    哭声凄厉,吓得云棠赶紧将人带到后堂。


    “掌掌柜的,我爹疯了,他就是个只认大烟不认女儿的畜生!”嘉嘉声泪俱下。


    “听说那花柳病许少爷病情越发不好了,说是听了方士的话,许家要我们俩姐妹一起嫁进去冲喜!”


    “我爹昨日收了钱,已经将妹妹卖了!”


    云棠瞧着伤心,又想到梁掌柜音讯全无,无异于雪上加霜。


    等她冷静下来后,云棠问:“若梁掌柜没来,你有什么打算吗?”


    嘉嘉偏过头去,眼睛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红,手掌捂在胸前,大概是在摸那块玉佩。


    “他没来,可能是不想来,也可能是来不了,想要去中州找他问清楚吗?”云棠问道。


    嘉嘉手指收紧,骨节都泛着白。


    “我不去。”


    云棠不置可否,提了两个建议,但无一不是带着妹妹背井离乡。


    “我在西北有个兄长,你若想离开这里,可以去那儿,只是西北与江南不同,你不一定能习惯。”


    “或者也可以去京城,我在那儿有两位故友,谢先生你是认识的,另外还有一位陆大人,为人纯直,亦能帮你在京城安置下来。”


    嘉嘉久久不语,她不知道该怎么选。


    从小到大她连临安都没有出去过,长安、京城都只戏文里的唱词,她没有勇气孤身走他乡。


    云棠看出来了,但没有办法,这世道没有背景的女子若想要有一点别的活路,只能离乡。


    要么就是放下心底的不甘,认命地披上嫁衣、坐上花轿。


    嘉嘉没有能在此刻做出选择,她还想再等一等。


    她很感谢也很喜欢她的掌柜,若不是她给了自己一份赚钱的活计,估计早早已经被他爹卖到犄角旮旯里了。


    如今,又是她在为自己筹划。


    “掌柜的,这份恩情我要怎么还你。”嘉嘉红着眼,哽咽地问。


    “不用你还,你和你妹妹好好活着就成,”云棠耸耸肩,并不觉得自己在施恩,“离婚期还有五日,我们再等一等吧,说不准梁老板已经在路上了。”


    嘉嘉伏在她肩上,哭湿了她半个肩膀。


    她的这番话,很快就传到了在途的陛下耳中,只是有点走形。


    隐隐约约传成了云棠若等不到梁掌柜,她就要去西北,或者回京投奔两位故友。


    真好啊,京城有故友,一个二个如数家珍,他是半个字都没有的。


    为人纯直,真好啊,陆明在她眼里就是永远干净、坦荡。


    “那酒肆掌柜到哪里了?”他敲了敲板壁,问香车外的盛成。


    “回禀陛下,梁掌柜早早就过了秀水地界,只是过应天上船时,不慎跌了一跤,跌破了头,如今还在应天客栈里躺着。”盛成道。


    百无一用是书生。


    李蹊想了想,道:“没死就抬去临安。”


    原本他不信云棠想嫁此人,只是最近一道道消息过来,他疑心病又重,渐渐竟真信了几分。


    江南的春日,绿柳如丝,清风如水,行走在白墙黑瓦间的男男女女已换上轻薄的纱衣,桃红、青绿,交错参差出一幅春景图。


    嘉嘉的出嫁日转眼已到,梁阿狗依旧没有音讯。


    她说她认命了。


    云棠没有说别的,只是褪下手上的一支玉镯,贺她新婚。


    小菇心里难受,拉着一样难受的掌柜坐在饮子铺吃果子,喝冷饮。


    两人坐在临街的二楼,瞧着底下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一顶红艳艳的花轿在簇拥的人群里自西向东走。


    云棠含着块冰,咬牙切齿,咔嚓咔嚓响,不时骂一句梁阿狗和那缺德爹。


    小菇忍不住抹眼泪,她俩同时进的香粉铺,她个性硬,说话又没个把门的,常常得罪了客人都不知道,都是嘉嘉替她周全,替她赔笑脸。


    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这么可怜,缺德的爹、负心的汉、快死的夫,凭什么呀!


    小菇越想越气,“砰”地一声站起来,目光灼灼,“掌柜的,我们去把嘉嘉抢出来吧!”


    “抢出来,然后呢?”云棠心浮气躁,“再让她爹卖一次?”


    小菇蔫了下去,扶着肚子恨恨地坐下。


    “梁阿狗啊梁阿狗!亏我从前还夸你!”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两人一人一句,你来我往,越骂越生气,恰逢此时,梁阿狗头上缠着白纱,窝窝囊囊地出现在了楼梯口。


    云棠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利剑般刺向他。


    “你怎么才来!!”


    梁宽自从跌了那一跤后,头也破了,脚也歪了,躺在床上昏迷好几日,一醒来竟然在一辆飞速奔驰的马车上。


    他紧赶慢赶入城时,恰好看到花轿过街,心中悲痛不已。


    “走!”


    云棠抓起那柔弱书生的手,拖着人往城东的许家跑。


    人群拥挤,两人似两尾活鱼,不断穿梭前行。


    “云掌柜!我不行了!我头晕啊——”


    梁宽头昏眼花,像块破布一样被扯着跑。


    百无一用是书生!


    云棠一边嫌弃,一边奋力推开人群,抢老婆这种事,只有快狠准,像他这般拖拖拉拉,有老婆才怪了!


    两人装作来贺喜的客人溜进许宅,一路偷偷摸摸从前厅混到后宅,找到新房所在后,蹲在花草丛里等天黑动手。


    梁宽趁着这点空档,拱手引经据典,对云掌柜的仗义表示道谢。


    云棠只觉的他说得话跟围着她嗡嗡嗡叫的蚊子一样烦人,便趁着这点空档将人祖宗十八代、家产都盘问了个遍。


    她原以为梁掌柜是陛下的人,但问下来才知,他就是个纯粹的沽酒掌柜。


    这样也好,简单点,嘉嘉和她妹可以去中州生活。


    瞧着天色已晚,云棠拎着弱鸡书生翻窗进了新房。


    嘉嘉还盖着红盖头,端正地坐在床榻边的圈椅里,手上还牵着她年幼的妹妹。


    红帷帐的榻上躺着个男子,薄薄的一片,都没被子厚。


    梁宽见状,快步朝嘉嘉飞奔而去,两人喜极而泣。


    床榻上的男子睁开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刚想惊呼出声,云棠眼疾手快,将衾被往上一拉,将人蒙上了。


    一对小鸳鸯忙着拆头上的钗环,云棠就站在榻边与花柳男讲道理。


    许少爷费劲儿地扒下被子,白青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像是气狠了。


    “我没有花柳病!我只是肺痨!”


    云棠不信,有谁会承认自己有花柳病呢。


    “我!我真没有,不信给你看!”


    说着就抬起皮包骨的手臂,要解衣衫扣子。


    “欸欸欸!你做什么!做什么!”


    云棠不敢伸手,会传染呢,只能厉声阻止。


    许少爷长年不出房门,不成想自己在外竟然是这么个狼狈名声,想也知道是自己那个好二哥做的好事。


    “你替我澄清名声,说我没有花柳病,那姑娘就让你们带走,否则许府三百家丁,你们也逃不出去。”


    云棠眯着眼瞧他,琢磨着这话有几分可信。


    “真的,你相信我,君子一言,驷马”


    话音还未落,云棠手起刀落,将人敲晕了过去。


    “快走。”


    云棠拉起妹妹,梁宽拉着嘉嘉,四人浩浩荡荡又狗狗祟祟从新房摸出去,没走几步远就被人发现了。


    一时间人人喊打,他们就像惊起一滩鸥鹭的小船,在错综复杂的许宅横冲直撞。


    嘉嘉的红色嫁衣格外飞扬,像黑沉沉夜里的一抹亮色,后头追着一大条枪舞龙蛇。


    嘉妹人小鬼大,扯着云棠上蹿下跳,梁宽久病未愈,只会拖后腿,没用的很。


    四人东奔西走,闹得人仰马翻,闹哄哄的强壮家丁费了老鼻子劲儿围追堵截,终于将人团团堵在了西院的墙边。


    “咋整?”


    第88章 吧唧一口


    许老爷年过半百,皱纹白发一把抓,气喘吁吁地怒斥奸夫淫|妇、男盗女娼,说着就要将几人捆了移交官府。


    嘉嘉情急落泪,挣脱了梁宽的手就要上前求饶。


    云棠抬头瞧了瞧乌漆漆的天,大喊一声:“张厉!”


    转瞬间,数十位武功高强的暗卫自四面八方纷纷现身。


    脚下无声、形似鬼魅般挡在四人前头,而后“唰唰唰”拔剑相向。


    云棠拉起嘉妹的手,大喊一声:“快跑。”


    梁宽如梦惊醒,抓起心上人的手,在一片刀光剑影、劈里啪啦声中跑出重围,跑出许家宅邸。


    许宅外停着无数马车,都是前来贺喜的富户豪绅家的豪华车架,云棠随意钻进一辆马车,四人于沉沉黑夜中扬长而去。


    嘉妹年纪小,玩心重,马车飞驰中撩开车帘,脆生生高兴道。


    “姐姐,月亮也在跟着我们跑呢!”


    城外的茶寮已收摊,只有一架马车静静地等在那,车头挂着一盏橘黄灯笼,高头大马不时踹两下沙石地。


    小竹听见马车声,狗狗祟祟不敢现身,直到马车到了跟前,看到率先跳下来掌柜的,这才连忙跳下马车。


    梁宽扶着嘉嘉下来后,抬袖就要跪下,向云棠道谢。


    “云掌柜,这番恩情此生难谢。”


    嘉嘉一边哭一边要给云棠下跪。


    她早就不习惯别人给她下跪了,赶紧将人拉起来,脱口而出。


    “嗐,梁阿狗这么客气做什么,喝了这些年你的酒,就当两清啦。”


    嘉妹天真无邪,笑嘻嘻地问:“梁阿狗是姐夫的名字吗,真有趣。”


    云棠拍了下她的脑袋,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平时骂顺口了,不留神就叫出来了。


    梁宽一言难尽地扶着两人上车。


    春夜微冷,月华极美,地上只剩下云棠一个人的影子。


    嘉嘉搂着妹妹,泪眼婆娑地朝云棠挥手,嘉妹笑嘻嘻地朝她挥手。


    云棠瞧着渐行渐远的姐妹俩,心里替她们高兴,便也高高地朝他们挥手,无声地说再见。


    一转身,就看到张厉不远不近地站在身后,挤眉弄眼指了指十米开外的一架马车。


    双手抱拳,无声地说着娘娘救我。


    来得这么快???


    看在今晚救命之恩的份上,云棠拍了拍他的肩,包在我身上。


    李蹊早早到了江南,却没有去见人。


    他就想看看云棠跟那阿猫阿狗是个什么章程。


    “陛下圣躬安和否?”


    云棠进了马车后,端端正正地给人问安。


    李蹊就着琉璃灯上下打量,钗环乱了,脸也蹭脏了,衣裙也不整齐,像只打完群架的落魄小猫。


    “玩得高兴吗?”


    云棠立刻察觉到了其中的阴阳意味,眼角眉梢都不大高兴。


    老老实实道:“还可以,就是有点累。”


    李蹊冷哼一声,拖过一双脏爪子,按在金盆里细细揉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挖煤了。”


    她不声不响,鼻尖一翮一翮,像猫咪似地嗅来嗅去,似有海棠幽香。


    “日日安呢?”


    “没带来。”


    云棠撇了撇嘴,有些失望。


    推开小院的木门,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来。


    她低头去看地上的两条影子,又仰头看天生的明月。


    “笑什么?”李蹊问她。


    云棠说在笑他。


    李蹊有些骄傲地不往下问了。


    入寝后,云棠很快就睡着了,嘴角还带着一丝笑。


    笑嘻嘻的人做了一个陈年美梦。


    元成十五年的凛冬,她自江南出,一路跋涉至天下脚下。


    京城巍峨,似庞大又沉默的黑兽,那日大雪漫天,她带着满心的彷徨和期待缓缓走进这座宫城。


    那是她第一次遇见太子殿下。


    他站在顺天门的红墙下,打着一把青罗伞,挺直青峻,好似风雪中的一杆竹。


    她就觉得这人长得真好看。


    人高高的,黑漆漆的眸子好似比雪花还要清冷,可偏偏嘴唇红红的,像她从未吃过的红樱桃。


    一定很甜,她想象着红樱桃的好滋味。


    听不到内侍说话的声音,只是盯着他漂亮的眼睛和嘴唇,怎么都看不够。


    “哥哥,我可以亲一下吗?”


    太子冷眼看她,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阿婆说过,男子的沉默就是允许的意思,于是立刻踮起脚尖,吧唧了一口。


    果然像红樱桃一样甜滋滋。


    太子猛地睁大眼睛,后退一步。


    旁边的郑大人和徐内侍不可置信,大冬天里满头都是急出来的汗。


    “嘻嘻。”


    云棠在睡梦中都笑出了声。


    李蹊尚未睡着,转头看她,睡着了都在笑,他也跟着有些高兴,也有些嫉妒。


    想将人搂在怀里,但自从去年寒冬一场风寒后,他落下了咳疾,尤其到了夜间,更为严重。


    喉间一阵痒意翻滚,他握拳抵在唇上,极低地咳了几声。


    “吵醒你了?”


    李蹊嗓音沙哑,落在耳边有点痒痒的。


    云棠迷迷糊糊地看着他,卧房里没有点灯,纱帐里透进来一层薄薄的月光,落在李蹊青峻的面颊。


    看着与梦中重合的面容,她有点感慨。


    轻薄人之前,还要先问一问,小小的我可真是个有礼貌的禽兽。


    “有好好吃药吗?”云棠问道。


    “有的。”


    “那为什么还不好?”


    李蹊想了想,盯着她的眼睛,道:“心病吧。”


    云棠看了他一会儿,起身下榻,走到窗边的桌案旁,倒了一杯茶,慢慢喝着。


    李蹊也跟着过来,在窗边的椅子里坐下,窗台上依旧放着一盆白茉莉,馥香盈鼻。


    他轻轻地问她,那些年晚上坐在这里,在想什么,有没有想起他。


    云棠没有理会,给他也倒了一杯茶,就回去睡觉了。


    青瓷杯盏里漾着细碎的水波,旁边有两滴溅出来的茶水,映照着淡淡月光,晶莹剔透。


    整个屋子很安静,静地好像只有月光落在水珠子上的声音。


    他的唇边泛起一个温吞的笑意,白皙的手指将那点茶水抹去,盯着床榻上的人,一口一口喝完那杯茶。


    去岁除夕前,他去了一趟大相国寺,给云棠求了一条平安绳。


    金线缠着红线揉成一条,繁复的编织中穿着红玛瑙珠子,下头还缀着两颗碧玉小葫芦。


    他说他生病那会儿想着江南的冬天阴寒湿冷,总是担心她会生病,舍不得她难受。


    云棠看着手腕上的平安绳,幽幽地道,你听太后的话,纳些妃子罢,起码有人照顾你。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李蹊瞬间就生气了,外衫都没有披直接下榻出门。


    云棠只好起身去寻,外衫披到他身上,春夜犹寒,劝他回去。


    “那就让我冻死好了,省得留着命还要听你说难听的话。”


    李蹊背对着她,话说得很硬气。


    怎么年纪越大还越任性了,日日安都不会这么幼稚。


    云棠只能好言相劝,说自己说错话了,又主动牵起他的手,将人拉回寝榻。


    他说他冷,浑身都冷,将人搂在怀里不住地亲吻。


    热切的胸膛贴着她,灼热的粗息烤着她,宽大的手掌从衣摆处伸进去,沿着曲线摩挲,指腹与掌心的粗茧划过温热的皮肤,带起钻心的痒意。


    待到关键时刻,李蹊偏偏退出来,又去咬她的耳朵,问她为什么这么狠心,问她有没有想自己。


    云棠上下不得,浑身又潮又热,恨恨地踹他。


    “我也很难受,”他揉着云棠柔软的手心,带着她去摸自己,低喘着委屈,“阿棠,我好难受啊。”


    手上触感又烫又硬,她慌得心怦怦跳,难受你就继续啊。


    李蹊忍得额角的青筋都在跳动,又轻又烫的声音顺着耳廓滑进去,“可我不想只是一夜之欢。”


    “两夜,两夜也行。”


    云棠整个人好似被火烤着,又似被汪洋润泽着,昏头昏脑地回应他。


    这话简直是火上浇油,欲求不满的李蹊又难受又生气。


    “云棠,你白嫖也要有个限度。”


    眸光在她细白泛红的肌肤上逡巡,手掌之下哪里都是软的,哪里都是合他心意的,恨不得将人捂进血肉里,捧在心尖上,用他全部的爱与权力去占有、去浇灌。


    寝榻间的旖旎重新卷起腻人的热潮,低低的抽泣声混杂着轻笑声,久久不肯停歇。


    次日春光晴好,云棠醒来时已近午时,身上干爽,穿着整齐的中衣。


    她埋在衾被里抻了抻腿,忍不住“嘶”了一声。


    李蹊正站在窗边修剪那盆天然茉莉,听到声响,走过来撩起帷帐。


    耀眼的春光落了进来,云棠眯着眼看了他一眼,着青衫、戴玉簪,像个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


    脑中飞快闪过昨晚的某些时刻,她转身朝里,嘴里嚅嗫着骂了一句:衣冠禽兽。


    李蹊眸光落在那起伏着的薄被,长眉一挑,修长有力的手掌探进衾被,抓着纤细的脚踝,不轻不重地揉。


    “你!你住手!”


    云棠立刻转过来,双颊薄红,眸光潋滟。


    李蹊如愿地倾身索吻,唇齿痴缠,时轻时重,在她张口喘息之际,趁虚而入。


    勾人的湿吻让人浑身又酥又麻,喉咙深处发出黏腻的哼吟。


    将人里里外外尝个过瘾,李蹊才松了口,而后体贴地将人拉起来。


    云棠只觉头昏目眩。


    乱七八糟地猜想,李蹊就是千年的狐狸精,专门下江南采阴补阳,


    她就是那个色令智昏,被吸干精气的可怜书生。


    “你怎么来了。”


    云棠洗漱后,摸了一杯凉茶,坐在窗边,慢吞吞地喝着。


    李蹊瞟了她一眼,“现在才问,是不是晚了点。”


    窗外张厉若隐若现,云棠就知道这人招了,放下茶盏摊牌。


    “好罢,是我不让张厉给京城传消息,但他不敢不传,又怕得罪我,所以传的消息总是缺胳膊断腿。”


    “为什么不让他传。”


    云棠惊讶于他理所当然的态度,“没有人会喜欢时时刻刻活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的。”


    “我喜欢,”李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如果你想看的话。”


    “总也要给别人一点空间和自由吧”云棠试图说服他。


    毕竟再见到李蹊后,她觉的这人有些不同了,不似从前高高在上、独断专行。


    李蹊眼睛眯了眯,薄唇下压,“你要那些做什么。”


    得,讲不通。


    还是原来那个不听人话的阴暗偏执货。


    大概是察觉到云棠的不满,李蹊决定退让,只留下一半暗卫由她调遣,且承诺只往京城传她要传的消息。


    李蹊很懂得揣度人心,又贴心地主动提起谢南行,说他入了京后就自请去工部,如今正在西山为他督造皇陵。


    这差事还不错,云棠心想,谢南行心眼不多,干点能出彩的实事就行。


    李蹊将人拉到膝上坐着,宽厚的手掌握着她的腰肢,轻轻揉着为她舒缓昨晚的劳累。


    又问云棠,她喜欢什么样式的棺椁,譬如材质、花纹等的喜好。


    云棠觉得这人当皇帝当疯了,跟她这讲什么鬼话。


    不愿意跟他讲这些,她打算研制款春天的香包,想着陛下的审美品味一向不错,遂谦虚地请教他何种花材与春季更为匹配。


    陛下认真想了想,道:“木槿吧。”


    木槿吗?


    春天木槿很少呢。


    “等我制好,送你一个。”云掌柜为人一向大方。


    李蹊直直看向她眼底,仔仔细细揣摩她的神色和话语中的真伪。


    他家阿棠,心思一向玲珑,但于情丝一项上,确实有限。


    第89章 你又反悔了?不要我来了?……


    曾经被带上京的那包木槿,陛下耍心眼留了下来并未给儿子。


    事后才知,谢南行那厮在进京路上早已调换了一包。


    胆大包天。


    陛下不喜,但又不能明着责罚,于是他将人打发去督建皇陵,让他亲眼瞧着自己与云棠的长眠之地,甚至主墓室四周的墙壁上都刻着他们青梅竹马、相携一生的厮守之情。


    这是陛下磋磨潜在情敌的手段。


    曾经他以为谢南行与贺开霁之流是一样的,抱着目的刻意接近、讨好,以云棠的心性,对这般居心叵测之徒,只会厌恶。


    但那一滴眼泪,好似一根软刺扎在柔软的喉肉里,时不时提醒着他,这人于她不同。


    即便并非出于男女之情,但这人既不干净,也不坦荡,凭什么能够拥有那一滴眼泪。


    李蹊想问个明白,却又不愿知道答案。


    云棠看着他在日光里的面容,青峻矜贵,只是眉心微蹙,看起来有些疲惫,她不愿他*总是这样奔波。


    房中书案上堆满两摞高高的奏折,他走到哪,朝务就办到哪,跟着的人辛苦,他更是舟车劳顿。


    于是真诚劝道,“陛下不年轻了,应当保重御体。”


    真诚刺耳又刺眼,“你又反悔了?不要我来了?”


    云棠并不全是这个意思,解释:“陛下御体系江山国祚所托,一念一息关乎万万生民生计,君父理当爱重自身。”


    李蹊撇过头去,透过镂空的窗棂,看着院中的那两把躺椅,“那我呢?我又在哪里。”


    很多年前,他跪在母后身前,直言不想当个孤家寡人,求母后成全他们。


    走到今日,他高坐明堂,威威煌煌,身边却空无一人,心中的牵挂远在江南,一点都不牵挂他。


    “谢南行走的时候,你难过地哭,我走的时候,你高高兴兴看裙摆,脚步翩跹。你就是恨我,厌我,现在还要用这些冠冕堂皇的言辞来拒绝我。”


    日光落进他黑沉、落寞的眼里,像只湿漉漉的小狗,如果他的手没有用力掐着她的腰的话。


    又委屈又霸道。


    云棠本不想与他分说,他爱来便来,等哪天他心里没有愧疚和不甘了,自然也就不来了。


    但看着他的眉眼,她害怕那时候她会难过。


    “陛下回京吧,此处陋室不是陛下当来的。”


    云棠伸手去掰腰间的那双手。


    李蹊手上强硬不放,眼睛都气红了,嘴唇微张似想控诉她的冷情,却又不忍说不出口。


    最后只能恨恨地将人放开,气鼓鼓地走了。


    云棠坐在窗边,看着他白簪玄衣怒气冲冲地跨出门去,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空荡荡的院落。


    随侍的宫人轻手轻脚地进来,朝云棠行礼后,麻利地收拾好笔墨纸砚并那一摞摞奏折退了出去。


    云棠喉咙渴得冒烟,摸了杯冷茶灌了下去。


    这样也好,往后应当不会再来了。


    本就不是一路人,往后桥归桥、路归路,各自都清净。


    小菇在门口探头探脑,瞧着这一阵风似的,想问不敢问。


    “菇啊,想打马吊了。”云棠道。


    小菇立马鲜活了起来,从前谢先生在的时候,四人总是一块打马吊,昏天暗地,恨不得大战三天三夜。


    “小竹已经回来了,但咱们三缺一呢。”小菇有点烦。


    打马吊最讨厌三缺一了。


    “没事,不是还有狗哥吗,养兵千日就是用在此时。”云棠道。


    小菇想想也是。


    午饭过后,切了一大盘的红瓤西瓜,又洗了两串紫葡萄,再配上些果脯肉干,三人并一猫大剌剌在院中龙门开摆。


    狗哥有吃的,在凳子上倒也安分,只是眯着眼,十分萎靡。


    三人打得正酣,却听到一阵敲门声。


    小竹已经连输两圈,刚摸到一副好牌正在兴头上,冲去院门,“谁啊?!”


    院外站着的赫然是前县令,贺开霁。


    小竹的愤怒气焰萎了下去,转头喊:“掌柜的。”


    云棠在吃葡萄,腮边鼓鼓,回头看。


    稀奇,来了稀客。


    云棠朝他招了招手,“正好三缺一。”


    贺开霁早在去岁秋后就被罢了官,如今只能赋闲在家。


    但他想了大半年还是没想明白,他到底错在哪里。


    满腹经纶,一朝金榜题名,官拜御史台,任侍御史,年少成名、前程似锦,怎么就走到如今落魄地步。


    他想不通。


    “我不会。”


    贺开霁皱着眉,站在狗哥旁边。


    云棠将萎靡的猫抱到腿上,“也没人天生就会打马吊啊,学一下嘛,很容易的。”


    贺开霁依旧皱着眉,他也看不懂这人,好好的皇后不当,跑到这穷乡僻壤打马吊,不思进取、浪费光阴。


    但他坐了下来,生疏地摸牌。


    四人酣战,日头慢慢西斜,余晖从屋顶慢慢下落到矮墙,夜色又慢慢浮了上来,笼罩着这座平凡的院落。


    家家户户炊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香味。


    四人意犹未尽地收了桌,叫了一桌金楼的饭菜。


    贺开霁想和云棠说话,但她只是给了他一双筷子,“吃饭皇帝大,先吃饭吧。”


    他又不是来打马吊、用晚饭的!


    但他接过了筷子。


    他们吃饭格外热闹,吃到好吃的会啧啧称赞,还要抢来抢去。


    他们吃饭很爱惜食物,吃到尾声,就开始推诿责任,这道菜你点的,那道菜他点的,谁点谁吃完。


    贺开霁看他们这样怪好笑的。


    一顿饭而已,有什么值得高兴,又有什么值得吵闹。


    小夫妻吃完后去小巷里散步消食,云棠不想动,坐在小院的茶寮下,眯着眼晕晕乎乎。


    贺开霁坐在对面,煮水烹茶,白雾袅袅,茶香盈鼻。


    “殿下,当年之事,我不觉得自己有错,寒窗十余载,谁人不是为了鲤跃龙门、高官厚禄。”


    贺开霁边倒茶边道。


    云棠歪着头靠着椅背,“你今日是来算陈年旧账的?”


    “我只是想不通,我不该是这样的下场。”


    贺开霁盯着炉子里烧红的炭,他觉得自己就是那粒炭,从前被比自己官高一级的人烤着,如今被自己的无能煎熬着。


    “封疆入阁、名垂青史,才应该是你的下场?”云棠淡淡地看着他,反问道,“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凭什么就得是你。”


    “因为你爹是前户部尚书,还是因为富甲江南的崔氏?”


    贺开霁“唰”地站起来,气红了脸,“我并不是靠着这些中的科举!”


    “那又如何,历朝历代有多少的状元、榜眼都泯然于朝堂,你与他们又有何不同。”云棠道。


    贺开霁气得越发厉害,“那为什么陆明可以!甚至连一个流放岭南的罪臣亲属都可以!”


    同样借着公主攀附皇恩,别人都步步高升,凭什么就他零落成泥!


    云棠看向他的眼神都带起几分怜悯,世间最苦的人是自苦的人。


    “陛下不是昏君,选贤举能考察的是才干、品行、立场,而非个人好恶。”


    余下的话云棠没有再说,论才干,他并不出众,否则不会贬黜出京后政绩惨淡;论品行,他私心用甚,算不得高洁之士;论立场,贪墨成癖的户部尚书私生子,没有一样立得住,又怎么可能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


    但这些贺开霁不会想的,一叶障目之下,他只能看到别人面上的风光,却远远低估了为官做宰的难度。


    “冠冕堂皇的话谁不会说,你又没有当过官,凭什么说这些!”贺开霁怒道。


    云棠放下茶盏,本不欲与他再多言。


    但午后打马吊,赢了他整个荷包,晚上那顿饭也是挂他的账。


    吃人嘴短嘛,只好耐下性子说几句。


    “我的确不曾涉猎官场,但是我看过陛下当太子时的难为。”


    “陛下尚年少时,先帝仓皇南逃,他却能文武定乾坤于天子国门,这样的太子注定不好做,想来应该比你的仕途要艰险甚多。”


    “陛下当年面上替父监国,实则如履薄冰;若上心国政,先帝疑他结党谋逆,若不上心,先帝斥他难堪大用;若他乾坤决断,先帝防备忌惮,若他请示垂问,先帝又要生气斥责。”


    “多做多错,不做也错,是为东宫太子,这般艰难走上皇位的人,身边能留下的不会是泛泛之辈。”


    此番话了,她笑看贺开霁,“别自诩明珠蒙尘啦,不过也只是鱼眼睛。”


    话锋一转,“但当鱼眼睛又有什么不好,爱吃鱼的人最爱的就是鱼眼睛。”


    贺开霁沉默地坐了下来,半晌后,他道:“这就是殿下偏安在此的原因吗,当不了明珠,就在这当咸鱼。”


    嘿!这人怎么回事,突然就骂过来了,礼貌呢!


    再说咸鱼怎么了,咸鱼日日吃好睡好。


    “我都没骂你心比天高,”云棠瞪了他一眼,“你想当明珠,也要允许别人想当咸鱼啊。”


    当晚贺开霁喝了一壶的茶。


    一杯接一杯,最后像是醉茶了一般,起身笑着朝云棠深深作了一个揖,而后踏着一地月光推门而去。


    云棠不知他到底作何想,但那也不是她这等咸鱼要关心的事。


    大概是晚上说了太多的陛下,云棠回房后禁闭门窗,打开衣橱,在最上层最里面摸出一个长条木盒。


    木盒简简单单,盒盖上刻着一朵海棠花。


    她拿着木盒走到床榻上盘腿坐着,这盒子被压了五年,打开时有些凝涩,手上一用力,金灿灿的光就冒了出来。


    里头躺着一支海棠步摇。


    是当年陛下亲手刻就送给她的。


    海棠花闪着温润的光泽,宝石珠子轻轻晃动,她将步摇放在灯前瞧了瞧,手艺还怪好的。


    当年离宫时,能烧的,能剪的都被她毁了,只剩下这海棠步摇。


    她也不知当年为何要带上它,明明那时候那么恨,这么怨。


    但这步摇是真的好看。


    雕刻这只步摇的人也真的好看。


    如果他不是君王就好了。


    她走到窗边,伸手推窗,清亮的月华扑面而来,夜风带着满园花香吹起几缕垂落的发梢。


    这样的好月色不由让人想起初入宫那年,那时她被母亲所恶,可怜兮兮被捡回东宫。


    有一晚,她睡不着,身上难受,心里难过,怎么躺都不对,在太子怀里翻来覆去。


    太子被她翻醒了,背着她出门看月亮。


    东宫伏波堂里有一方秀美池塘,塘中荷叶连连,露珠晶莹。


    太子背着她绕着池塘一圈一圈地走,问她哪里不舒服,又说她数日不去进学,落下许多功课,要不要背书给她听。


    云棠不想听这些,双手捂着他的嘴巴,又将脑袋贴在他的肩膀上,不知不觉眼泪淌湿了他的肩头。


    月色极美,眼泪极苦,她对太子说:“哥哥,我好想回家啊。”


    云棠仰面望着江南的这一轮孤月,她好似一团浸满雨水的棉絮,湿淋淋的,一不小心就打湿了待在窗边睡觉的狗哥。


    她抓着狗哥的爪子给自己擦眼泪。


    毛还怪软的,还怪舒服的。


    第90章 这人当皇帝当得疯掉了……


    即便过了五六年的时间,她还是没想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毕竟他们曾经是那么真挚的兄妹。


    她仔细回忆曾经的一切,谨慎地判断每一个可能可疑的时刻,试图寻找到一点点蛛丝马迹,但因为打了一下午的马吊,精神头有些不够用,她想着想着就犯困睡着了。


    夜半三更,蝉声徐徐,“吱呀”一声,卧房门被很轻地推开。


    蹲在窗边的狗哥还来不及发出一声尖叫,就被外头的暗卫一把薅走。


    狗哥在当流浪猫时是很骁勇善战的,在方圆十里的猫界都很有名气,但被强行收养后,好似就猫随主人,懒洋洋地只想随遇而安。


    是以它压根儿没挣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儿继续窝在人家怀里睡觉。


    卧房内未点灯,月色清辉自窗边入,一路铺到床榻边,来人的金线皂靴一步步进前,踏碎一地银光。


    他在床榻边坐下,青峻的眉眼似一汪深泉,清凌凌地看着云棠姣美的面容。


    又爱又恨。


    爱到想将人妥帖放在心口,用一捧温热的心头血悉心呵护。


    恨到想要一口咬上她的脖颈,将人一口口拆分入腹,谁也不准觊觎,也不准她见人。


    放在膝上的手渐渐收紧,他忍不住低下头,轻轻地磨了磨她的鼻尖,温热的呼吸在两人之间萦绕,李蹊垂眸冷眼看着那柔软的唇瓣,嫣红中露了一点缝。


    云棠以为狗哥又爬上床了,它总是半夜来闻闻自己,确认她的死活。


    熟稔地伸手搂住,她将猫往怀里带。


    李蹊僵硬地绷着,长眸危险地眯了眯,俯首含咬。


    云棠立刻就醒了!


    惊吓之下“啪”地一声,巴掌干净利落。


    这熟悉的巴掌让李蹊回忆起了从前,他舔了舔口中的破口,冷笑,“再来。”


    “陛下是疯了吗?!”


    云棠奋力推拒,却怎么也推不开这人,于是只能故技重施,趁其不备抬起膝盖要踢他要紧处。


    李蹊像是早就防着她这一脚,眼疾手快地按住,“不准往这儿踢!”


    云棠下边没得逞,恨恨地张口咬在他的下颌上,虎牙尖尖,跟狗哥叼住肉干不撒嘴一般。


    李蹊由着她咬,手上掐着她纤细的腰肢,揉着她的腿,一点不肯让步。


    她都觉得嘴巴里尝到血腥味了,这人还是不撒手。


    只得松了口,转而红着眼睛一眼又一眼地看他。


    李蹊不怕她动手动脚,就怕她这么委屈巴巴地掉珍珠,心里一软。


    “你就只会欺负我。”他将人抱坐起来,搂在胸前。


    谁欺负谁啊!


    云棠瞪大眼睛,抖着手讽刺他,“陛下倒打一耙的功力见长。”


    “你把我赶走,立刻和贺开霁打马吊、聊天喝茶,难道不是在欺负我?”


    “贺开霁年纪与我相仿,也没见你嫌弃他年纪大。”


    云棠按着犹在激烈跳动的额角,“这就是陛下半夜来吓人的理由吗?”


    “若我不经吓,一下子过去了,日日安就要真没母亲了。”


    李蹊冷笑一声,阴恻恻的声音自她头顶处落下,“那你日日气我,我若一下子气过去了,日日安就要真没爹爹了。”


    这话说的,日日安就没有一个靠谱的爹娘了吗。


    云棠摸了摸鼻子,转移话题,“陛下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白日里只是被气狠了,换了个地方批奏折,不成想他一走就有人来钻空子。


    方才他坐在院中磨了半晌的牙,竟看到云棠伤心的模样。


    他将人抱紧,声音软软,“我怕你难过的时候,没人哄你。”


    云棠有点好哄,还有点内疚。


    抬手轻轻摸了摸被咬破的下颌,仰头问他,“陛下疼吗?”


    李蹊黑漆漆的眼眸注视着她,似无底深渊,“没有你赶我走疼。”


    啧。


    云棠叹了一口气,起身下榻,趿着软缎鞋点了几盏蜡烛,晕黄的暖光瞬间照亮卧房。


    她走去木架边,拿起一方布巾打湿后绞干,又拿了点外伤药走回床榻。


    李蹊这时候就很乖巧又柔弱,靠在床头,微微扬起一点下巴,任由她动作。


    “陛下是觉得愧疚吧,”云棠入睡前想了许久,想出来个结论,“我原本可以长在江南,却因为你的私心,卷入到宫廷争斗中。”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眉眼很平静,语气也很和缓,“君子论迹不论心,陛下不用对自己要求这么高。”


    李蹊的面色一下就冷了下去,眉眼中锋利一片。


    “这是你新想出来打发我的借口吗。”


    啊?


    云棠摇摇头,“我只是希望陛下不要再责备自己,我并不需要你的愧疚和弥补。”


    李蹊就着烛火,仔细分辨她说话时的神态,揣摩她说这话到底是出自真心,还是搪塞他的借口。


    寝榻间很安静,长长的眼睫落下一簇阴影,云棠不喜这种沉默,也有些害怕他的眸光。


    他还是那般靠坐着,收了怒气和威严,眉眼都软软的。


    “我没有愧疚,也没你想象的那么高尚。”


    “云棠,陛下也不过一个寻常男子,我有一心爱女子,小时候总是躲在我怀里哭,趴在我背上哭,后来长大了,总是对着我笑,到最后,却是连话也不愿意跟我说了。”


    “我想问你,为什么她从来不肯承认我的爱慕,也不肯承认她的心里有我。”


    云棠的眼泪有时候很少,宁愿咬牙流血也不肯流泪;


    有时候眼泪又很多,多到足以在李蹊心里润泽成一片汪洋。


    “我不会让步的,”即便那些眼泪早已砸软了他的心,李蹊仍旧坚持,“你不能每一次都这样。”


    云棠挥开他擦眼泪的手,“什么叫每一次。”


    当年在陆侯府醉酒一次,把他的心都哭乱了,让他心生退意。


    在平章台一次,吓得他神魂大乱,只能松口放人走。


    但他并不打算告诉她这些,毕竟这人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心眼手段都学得有模有样。


    若是被她知道还有这等软肋,往后指不定要如何拿捏他。


    他挺着脊梁骨,为自己撑起一片天,“你若不想回京城,我可以在临安建行在。”


    “前朝定都临安府,延续了数百年峥嵘,此地群山环绕、易守难攻,是难得的天险之地,再者此乃举国富庶之地,水路陆路四通八达,发展经济繁荣,推动文脉传承都是不二之选。”


    这些话不是他随口说的,这些年他一直都在暗中谋划此事,只是兹事体大,须得万无一失。


    云棠不知他背后谋划,只觉这人大抵是真疯了。


    被他这一番疯话搅得睡不着觉,翻来覆去。


    “要背你出去看月亮吗?”李蹊搂着人,问她。


    “你别说话了。”


    云棠闷在他胸膛,不想听他说话,生怕他又说出什么狂悖之语。


    这人当皇帝当得疯掉了。


    第二日云棠起来时,李蹊已经在院中的茶寮下单独支了一张书案,兢兢业业批奏折。


    她揉着眼睛,慢吞吞地想,这不是挺好一皇帝,走到哪活就干到哪,勤政又敬业。


    夜晚发疯,白日勤政,他还怪忙碌。


    狗哥蹲在陛下脚边,和她一样萎靡地打着哈欠。


    云棠开始吃醋,这猫刚见到她的时候,凶悍异常,怎么对陛下就这么柔顺。


    走近了看,才发现书案上放着一碟子肉干,陛下时不时就喂一块。


    李蹊见她直勾勾地看着那碟肉干,想了想,挑选了一块递过去,“盛成从金楼买的。”


    云棠冷哼一声,俯身抱起她的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她的猫坚贞又忠诚,才不能这么容易被招安!


    长年流浪过的猫咪是很通人性的,且像狗哥这种浪猫中的翘楚,更是聪慧。


    它在卧房里转了几圈,站在高高的衣橱上拉伸着长长的腿,而后一跃而下,轻巧地跳到云棠的床上。


    伸着爪子在枕头下面掏啊掏,掏出来一根金簪子。


    它一向是很懂感恩的猫咪,人给了它从未吃过的极美味肉干,自然要知恩图报。


    梧桐树枝干舒展,晨起的日光透过繁复的绿叶,在李蹊身上、脸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影子,像个沉静的仙人。


    他看着猫咪叼来的海棠步摇,指尖颤抖,心头似有千树梨花簇簇绽放。


    云棠尚不知她的猫咪投了敌,还在琢磨着如何打消陛下的荒唐念头。


    想来想去,她拿了一副棋子走了出去。


    “陛下,咱们下棋吧,”云棠将黑白棋盒各放一边,“我若赢了,你就许我一个愿望。”


    李蹊犹在飘飘然中,骤然听到云棠的话,他抬眸定定地看向她,眼睛眨也不眨。


    云棠被他盯得发毛,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着魔了?


    李蹊抬手抓着她的手,递到唇边偷了个香


    笑道,“若是我赢了呢?”


    “那我也会许你一个愿望。”云棠公平地道。


    李蹊挑眉看她,她的棋艺是自己手把手教的,但那时她爱闹爱玩,根本坐不住,于棋艺上一向有限。


    他不免又开始揣测,此举是什么意思。


    云棠没管他的心思,执黑先下一子。


    从前她的棋艺确实不行,但是这几年,她很能坐得住,无事时总是打棋谱,一打打一天。


    再者谢南行棋艺很不错,常常与她对练,她早就不是从前那个臭棋篓子了!


    两人你来我往,黑白棋子于方寸间厮杀,云棠得意洋洋地看向陛下,眸中张扬的神色好似在说,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厉害。


    李蹊一时赞叹,一时挑眉,确实长进了。


    一盘棋下来,酣畅淋漓,李蹊手执白子落下,盯着云棠道:“胜你半子。”


    云棠皱着眉,犹不肯信自己输了。


    看了半晌只能恹恹地说:“话本上都说这种桥段里,是会让的。”


    “话本子都是骗人的。”


    李蹊一颗颗收着棋盘上的棋子,手指修长又白皙,手背上青色经络若隐若现,笑道。


    云棠很失落,引以为傲的棋艺没下赢,还输了一个愿望。


    “你想要什么?”


    李蹊手指一顿,从怀里拿出那根金钗,置于黑白交错的棋盘上。


    金色海棠灿烂,宝石串珠蜿蜒其中,似星河璀璨,又似此刻李蹊波澜起伏的心潮。


    “这步摇是我昔日亲手雕就,送与我妻当定情之物,怎么会在姑娘这里?”


    云棠怔怔,不知该如何应答。


    她沉默,李蹊也不言,静静地看着云棠,眸光如山间清泉,映着溶溶暖阳。


    她伸手要去拿走那支步摇,这李蹊不肯了,松松地抓着她的手,客客气气地问。


    “姑娘是要收下它吗?”


    手上被抓着的皮肉好似被烫到了一般,耳边都嗡嗡响,他问的哪里是步摇。


    云棠不敢去看他灼灼眸光,只好垂眸盯着那步摇。


    轻声道,“你让我想一想。”


    李蹊唇边的笑意更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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