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蹊回京后,云棠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小菇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云棠没事的时候总喜欢伸手摸一摸,里头的小娃娃很调皮,有时会理她,跟她玩躲猫猫,有时千呼万唤都不肯动弹一下,脾气大得很。
天气好的时候,小菇会拿着绣篮坐在院中给孩子钩小鞋子,整个人散发着母性温柔的光辉。
云棠坐在一旁嗑瓜子、看话本,磕着磕着她就有些愧疚。
日日安出生后,她从不曾给他做过什么,哪怕一只小袜子。
她放下话本,也拿起绣篮里的针线,琢磨着给日日安钩个小雪帽。
忙活多日,钩出来个虎不虎、猫不猫的冬帽,高兴地给拿给小菇看。
小菇看了半晌,想起那只死都不瞑目的鸡,委婉道,“掌柜的,也不是每个孩子,都要穿母亲亲手做的衣帽。”
“是吗?”
云棠摸了摸毛茸茸的冬帽,从前她还跟针工局的陈姑姑认真学过针线呢。
等江南的树叶泛黄,随风翩跹之际,小菇的孩子出生了。
是个女孩。
云棠稀罕得很,小菇坐月子时,总是她抱着。
抱着晒太阳,抱着看月亮,顺便也看一看路过的俊俏书生。
她看着小小的婴儿,突然有些后知后觉的难过,她错过了日日安成长过程中很多个重要时刻。
小侯爷没有应去年的约,人虽没到,但给她寄来了两件上好的红狐皮子。
信中说是他自己打的,且十分详尽地描述了他的英勇与机智,又以极简略的言语湮灭去年提过的一打美男子之事,最后总结观点,男人不如红狐皮子保暖。
她想了想,说得也没错,提笔给他回信,嘱咐他若遇战事,不要太拼命,要惜命。
驿站的驿卒还等在院中,云棠将信交给他,又给人拿了两盒栀子花香粉。
驿卒面黑牙白,乐呵呵地摆手,“您太客气了,我家小崽子去岁在湖里摘藕抽筋,多亏了您给救起来。”
“只是碰巧,不值得再提,”云棠记得那娃娃救上来时一边呕呕呕,一边哭哭哭,“如今都还好吗?”
“嗯嗯,最近上私塾去了,一手烂字天天被夫子打。”驿卒摇摇头。
日日安也不耐烦练字,一张字只能圈出来五六个能看的,总是被李蹊抓着打手板,十分可怜。
不知道今年他的字有没有好一些,李蹊有没有手下留情些。
上月京城写了信来,随信来的还有十来张画。
生动地画着日日安一年年长大的模样,第一次翻身,第一次走路,第一次握笔,第一次骑马
云棠看得热泪盈眶,信上说,知道她会想看,所以让宫廷画师一一画下来,又说看日日安的时候也可以看一眼旁边的俊俏男子,最后又说要带儿子来与她一起过中秋,她回信说不用来。
李蹊收到回信,心就沉了下去。
春天时答应得好好的,到了秋天又变卦了。
以前她总骂他说话不算话,这个坏毛病怎么她也染上了。
陛下心中难安,离中秋还有两月时,他就快快地收拾朝政,拎着儿子坐上车架,往江南去。
行至半途,陛下又收到暗卫来报,娘娘去了户所,将燕子街和城东艮水路上的铺子都过了户,一间给了小菇,另一间给了小渔。
李蹊心中益发不安,连那么喜爱的铺子都不要了。
这次她又要到哪里去?
他一边吩咐张厉将人看住,一边安慰自己,换个地儿也行,他正好可以带着儿子跟着她,领略大好河山。
暗卫的眼神有些躲闪,应声也不干脆。
待陛下一路风尘仆仆奔到临安时,曾经繁花似锦的院落已人去楼空。
爷俩站在秋风里,一高一矮,身形萧索。
日日安开始抹眼泪,问爹爹,母亲是不是又不要他了。
他爹也很慌张,心跳都要停了。
但他面上还镇得住,不似黄口小儿哇哇大哭,他将儿子抱起,拍着他的背细声安抚。
盛成跪在暗处,冷汗连连,心如死灰。
云棠不知李蹊提早下江南,她将一应事务安排妥当后,雇了马车北上。
小竹说有始有终,要亲自驾车送她回京城。
云棠拒绝了,小菇刚生产不久,孩子又小,让他往后也不要总接去外地的活计。
她又悄悄给小菇留了一笔银子,说是给闺女的见面礼。
她走的那天,小菇抱着孩子站在门口挥手跟她再见。
与多年前离开时的心境不同,没有对前路的惶惑与不安,更多的是平静与坦然。
看来年纪大了,还是有些好处的。
一路看山看水,途经柴山时,她停留了半日,贵妃与淮王的陵寝建的潦草,青苔荒草丛生。
她在墓碑前安静地坐着,天边晚霞瑰丽,落日熔金。
其实现在回头看,曾经她那么热切渴望一点点母亲的爱,不过是因为她畏惧皇宫,她认为母亲是会庇护她的人,是应该庇护她的人。
但哪有那么多应该,求人不如求己。
这是她这些年用血和泪,慢慢领悟到的道理。
她对自己的领悟很是满意。
起身拍了拍母亲的墓碑,身上披着一层暖光,笑着说,母亲,我不需要你的心软了。
到了京城,她才知道李蹊带着儿子早早就去了江南。
她看着高高的宫墙讶然,没有令牌进不去,她又想着该找谁带她进宫。
脑海中划过一个个在京的名字,考虑到李蹊爱吃醋的坏毛病,她转头去找了郑更,郑大人。
平章台一如往昔,连寝殿前的秋千和槐树都分毫不差,
徐翁年纪大了,头发花白,背微佝偻,他看着久违的云棠,不禁老泪纵横。
他一边抹眼泪,一边引着云棠往寝殿走,别的也不敢问,只是说,“娘娘舟车劳顿,先歇息。”
云棠见不得老人家哭,何况是自小照看陛下的人,安慰道,“徐翁别哭,我回来了。”
徐内侍哭着点头,泪湿满衣襟。
云棠劝不住,只好哄人,“徐翁,我想吃炒栗子,在江南吃的炒栗子都没有你炒的好吃。”
徐内侍连声应了。
云棠宽衣入汤池,沐浴后在寝榻上睡了一个长长的觉,再睁眼时,已是暮色沉沉。
她在衾被下舒展着身体,闻着空气里熟悉的四合香,有点想李蹊和日日安了。
宫廷依旧,只是人好像都老了许多,太后娘娘多了许多皱纹,发间亦是落白。
听宫人说,太后娘娘与陛下生气陆侯之事,总是不思饮食,也不愿意喝药。
“赐座。”太后娘娘坐于上首,华服珠翠,眉眼间却难掩病容。
她细细地端详着来人,姿容清丽,一双姣美的眼睛明快又多情。
六年过去,不见老反而多添了几分成熟的风韵,当真是岁月对她都格外留情。
云棠将小侯爷送她的红狐皮子敬献给太后娘娘,“母后,这是陆思明猎的。”
“他来信说,京城的日子和西北的日子,他都一样欢喜,他的父亲也是如此。”
太后娘娘眼底一红,又飞快盖下,“你刚回来就要替皇帝当说客吗?”
她让人端上来一碟子剥好的炒栗子,糖浆混合着栗子的绵香,闻之食指大动。
“母后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吃炒栗子吗,小时候陛下总是会剥一盘炒栗子,神情不愉,我不愿他看着栗子发呆,于是便说我爱吃炒栗子。”
“久而久之,所有人便以为陛下的栗子是为我剥的,或许连陛下也是如此,但我心里知道,不是这样的。”
“是因为母后喜欢炒栗子的香气,他才会剥。”
时间过去太久,太后早已忘记,如今君临天下的陛下也曾经绕膝在她身旁,娇娇地给她剥栗子,哄她笑一笑。
云棠接过嬷嬷手中的汤药,拿着小勺一勺一勺地喂太后喝了一碗药。
“这药气味可真不好闻,母后不爱喝也是寻常,”她放下玉碗,又哄人吃了一口甜栗子,“母后快点好起来吧,我也不爱闻这药味呢。”
云棠走后,太后于烛光中静静地看了许久那碟炒栗子。
“娘娘,夜深该就寝了。”老嬷嬷小声道。
太后扶着她的手起身往寝殿走,“明日宣太医来请脉。”
老嬷嬷喜上眉梢,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从太后宫中出来,云棠一路慢悠悠地晃悠着回平章台。
秋风凉爽,送来阵阵清香,太液池温柔的水波倒影着漫天星河,她驻足看上片刻,召来个小宫人,“你去平章台,找徐内侍,安排一叶扁舟来。”
这等秋风月色,泛舟*湖上定然别有一番滋味。
小宫人不认识她,脚下便有些犹豫。
“去吧,这是皇后娘娘。”
树荫下走出来个女官打扮的姑娘,说道。
小宫人手软脚软,扑通跪下磕头谢罪。
云棠抬抬手,小宫人赶忙退下。
“你怎么还在宫里?”云棠微微蹙眉,神情不解。
“奴婢给娘娘请安,娘娘圣躬安和否。”唤水跪拜在地。
“我都好,”云棠将人扶起来,打量着她的穿扮,“我以为你早就出宫了。”
唤水伸手给人诊脉,垂着眼,沉静片刻后,将她的衣袖放了下来。
“娘娘脉象蓬勃有力,身体康泰。”
云棠见她眉眼淡淡,眸子亦不复当年神采,当年那个欢快地说着要回中州开医馆的人,怎么死气沉沉。
“你母亲还好吗?”
唤水这些年一直留在宫中,只有年节时能出宫见年迈老母。
“母亲还好,只是年岁渐长,眼睛和耳朵不如从前便利了。”
两人沿着太液池一边走一边说话,云棠问她,这么多年过去,可能揣测陛下心意了?
唤水摇摇头,说自己没有慧根,陛下登基后,心思越发难猜,她平日只待在太医院,轻易不敢去到陛下跟前。
她环顾四周,悄声说,“陛下前些年嗜酒,还吃了好几年的金丹,直到去岁秋后才好些。”
什么毛病?
当了皇帝的都喜欢吃金丹?
“那玩意儿有这么好吃吗?”云棠虚心请教。
唤水难言地瞅着她,哪里是这个意思,但这话让她隐约感觉,眼前的人的的确确是当年的姑娘。
脑回路奇奇怪怪。
她思考了下,回道,“听说吃了金丹后,有飘飘欲仙之感,更有说,能见到平日见不到的人。”
云棠不信,又问陛下身体如何,那金丹是否对身体有损。
唤水回说陛下正值壮年,尚无大碍,只是若一直下去,恐于寿数有碍。
云棠点头说知道了。
“当年我自顾不暇,连累你一场,如今你还想回中州吗?”
唤水望向她的眼眸,在宫中待的时日久了,也会下意识地揣测上意,思索这话到底是试探还是真心。
云棠轻笑一声,看着星光点点的太液池,“知道了,我送你回中州。”
“我有个小姑娘也在中州,跟着她丈夫一起开酒肆,她家的酒极好喝,你回去后定要去买一坛尝尝。”
唤水眸中含泪,撩起衣摆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唤水谢过姑娘!”
云棠将人扶起,摸了摸她的脑门,嘀咕说又不是铁头,这么用力作甚。
“我还有一问,当年我中的丹毒,是你制的吗?”
唤水摇头。
“那陛下是何时开始令你钻研解药的?”云棠又问道。
唤水眯着眼回忆,“大概是元成二十年,当年陛下吩咐后,就下江南查贪腐了。”
云棠久久不言,她是元成二十一年中的毒。
夜晚的风真是越吹越冷,既然回来了,这笔账还是要算一算。
送别唤水后,她平日里除了去看太后,几乎不出平章台。
她会带着徐内侍搜罗陛下的寝宫,看看是否还有藏起来的金丹。
也会带着侍女刨坑,在槐树边种了一株海棠,她说单独一棵槐树看着有些凄凉。
更多的时候,她喜欢躺在廊下的长椅里,晒晒太阳,看看话本,等着陛下归京。
远在官道上的陛下,归心似箭,日夜奔波。
到京城时已是暮秋,那日天公不甚作美,淅淅沥沥下着秋雨,梭梭地打着花草叶子。
顺天门的城墙巍峨耸立,青砖黛瓦在雨雾中透着古意。
她立在城门口,手擎一柄青罗伞,雨珠顺着伞沿簌簌滚落,在她海棠色的裙裾边洇开一圈湿痕。
雨幕深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一架覆着石青锦缎的华盖车架冲破雨帘而来。
马蹄踏地的声响沉稳又急促,声声敲在她心上。
她隔着绵密秋雨看过去,心跳如鼓。
李蹊疾步下马车,漫天细雨沾上他的乌发、黑眉,眸中欣喜之余还有几分愠色。
“姑娘为谁独立风雨中?”
云棠踮起脚,将伞撑过他头顶,问他,“陛下又是为谁奔波南北中?”
一句话就将人哄好了,他接过伞,拢着人往宫里走,言语里又有很多委屈。
“你又吓我,推开门没有人的时候,我心跳都要停了。”
“你也吓我啊,当皇帝的都这么霸道吗,不许百姓点灯?”云棠睇他,唇边促狭笑道。
李蹊很敏锐,一下就捕捉到这话好似别有机锋。
但云棠愿意回宫的欣喜盖过了一切,他忍不住低头去亲她薄薄的眼皮、红红的唇瓣,缠绵不休。
跟在后头的日日安,蹙着一双俏眉问抱着他的陈内侍,“他们是不是忘记了还有一个儿子?”
陈内侍冷汗连连,可不敢妄议呢。
日日安又指挥陈内侍,“你走快点,我要追上爹爹和母亲。”
陈内侍瞧了一眼不远处的帝后,心思玲珑地道:“殿下,老奴是个老寒腿,一到下雨的日子就生疼得很呢。”
日日安很不满意,一张脸拉得老长。
但他又不想下地沾湿漂亮的靴子,只得撅着小嘴生闷气。
第92章 大结局下
李蹊刚回到平章台,便召见一众臣工议事。
云棠站在帘后看了一会儿,这么累了也不能松懈,高坐明台的活儿确非常人能干。
以后日日安也要这么辛苦吗,云棠心疼之下转头去找儿子玩。
一年未见,日日安又长高了许多,小脸圆嘟嘟,捏起来很有手感,云棠领着他一道用膳。
“母亲,你会在这里陪我过冬天吗?”
日日安乖巧进食。
“会啊,春夏秋冬,我都会和你在一块。”
云棠也乖巧进食。
日日安欢呼一声,胃口更好了,又说要晚上和母亲一起睡觉。
云棠爽快答应。
待用完晚膳,她拿着把罗扇,一路消着食,溜达去崇政殿,里头还在沸反盈天。
李蹊坐在御座上,单手支着额角,喜怒不明。
众臣工见陛下不言,纷纷安静下来,躬待圣裁。
陛下有些倦了,奔袭数日回来还要听这帮老匹夫在这吵架卖嘴,他忍着脾气将众人都挥退下去。
待众人退出后,李蹊依旧坐在御座上,御案上摊开着诸多奏折。
“躲在那做什么?”李蹊早早就看到她了。
云棠撩开珠帘走了出来,笑着道,“你当皇帝的时候,有点吓人。”
李蹊抬眸,伸手将人拉到身侧,“怎么吓人?”
云棠拿罗扇挡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明快的笑眼,“小女子方才只看了一眼,就觉心慌气短。”
李蹊笑着拉下她的罗扇,仔仔细细看她。
云棠很大方,她好看,随便他看。
“我再吓人也没有娘娘吓人。”
李蹊挑眉道,直到此刻他仍旧恍惚,不敢相信她真的回来了。
云棠知道他的意思,瞧着他的倦容,“先去歇息罢。”
李蹊没有起身,一双青山俊眸温温地看着她。
云棠只好用力将人拉起来,一前一后,拖着人走,嘴里碎碎念他,比日日安还要孩子气。
李蹊眼里盛满笑意,任由她拉着自己,想着此刻便是拉他去跳崖,他也愿意。
入夜后,李蹊照常去书房批阅奏折,至亥时回寝殿休憩。
他找了一圈,没在寝殿里找到云棠,面色慢慢冷了下来,抬步就往太子居住的兰若殿行去。
果然看到母子俩睡得正香,他皱着眉悄无声息地将人抱回寝殿,而后松下紧绷的心神,沉沉睡去。
次日,云棠领着日日安去给太后请安,太后虽不待见一对父母,但是对这个可人的孙子十分宠爱。
云棠坐在一旁喝茶,太后的气色似比之前要好了一些。
到了夜间,云棠没有再去陪日日安,反正去了也是白去。
李蹊晨起时理直气壮,我的妻子自然与我睡一处,等他大了,自有他娶太子妃的时候。
这年纪大的不好哄,云棠只好转头去哄小的。
日日安懂事,两碟子糕点就高兴了,比他爹善解人意很多。
李蹊沐浴回来后,神清气爽,一身雪白的中衣,散着头发,露出的脖颈上还带着点点水汽。
看到云棠坐在长榻上看话本子,笑着上前,俯身就要将人抱起。
“等等,”云棠抵住他靠近的胸膛,“我有事跟你说。”
李蹊乌黑的眼眸清凌凌地看着她,露出点恰到好处的委屈,“一定要现下说吗?”
云棠点点头,推出来一盒棋子,“我若是输了,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李蹊伏在她肩上,吃吃地笑。
“云棠,你明抢啊。”
“那陛下肯不肯?”
李蹊猜得到她的心思,张口咬了一口她颈窝里的软肉,才起身在对面坐下。
“无有不可。”
有过上次对弈的经验,云棠下得很随性,棋风张牙舞爪、纵横恣意。
邪门的是她如此大开大合下,竟然赢了。
李蹊笑着抓住她的手,“姑娘棋艺精绝,小生自愧不如。”
这很不对。
云棠就着案边三角高几上的烛火,一眼又一眼地无声质问。
好吧,他又笑着改口道,“赢了也许你一个要求。”
云棠又高兴起来,她说她要见清月姑姑。
李蹊的神色肉眼可见地淡了下去,殿内只余烛火跳动的细微声响,“一定要见吗?”
“你肯定留着她的性命。”
李蹊沉默片刻,招手着人将清月带过来。
他下了长榻,一边走一边披上深绿长衫,即将踏出门槛时他回头看云棠。
她依旧坐在长榻上,安静地将一颗颗棋子放回棋盒,看也不看他一眼。
李蹊心中升腾起几分不安。
她此次回来,只是为了查清此事吗?抑或只是一时兴起?
数年不见清月姑姑,不想竟苍老至此。
不到四十年华已满头白发,跪着的肩背佝偻,衣袖中伸出的双手皮包着骨,一点也不像当年统领东宫侍女的姑姑。
清月将当年之事一一道来,她受先皇之命入东宫,照顾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饮食起居。
“我原本只是先皇的一步闲棋,只是那时中书令长女竟有意小侯爷,这让先皇心中十分不安,怀疑中书令首鼠两端。”
“太初殿廷告之后,先皇众叛亲离,多年积累下的怀疑和怨恨悉数爆发,他不相信太子的言辞,于是暗中命我投毒,我多年承恩于先皇,此事责无旁贷。”
云棠手中捏着一枚白棋,玉石棋子圆润光滑,一不小心蹦落在地,叮咚作响。
“姑姑说得都是真话吗?”
清月抬起头来,衰败的面容如一潭死水,“奴婢孤身在世,没有欺骗娘娘的理由。”
云棠很难将眼前的人,与她记忆中那个端庄有礼的人对上号,沉吟道。
“姑姑有什么需要本宫为你做的吗?”
云棠从寝殿出来寻人,溜了一圈看到陛下正在秋千上坐着,月华满身。
秋夜寒凉,但他的面色比秋夜还要冷。
云棠走了过去,同他一起在秋千上坐着,仰头望着夜空里的繁星与明月。
“陛下不冷吗?”
李蹊同她一起看月亮,“你问过了,还疑心我吗?”
“我没有疑心你,”云棠伸手去牵他的手,“我见清月姑姑,是因为小时候她对我有很多的照顾,即便这照顾里掺杂着别的用心,但当时我收到的温暖是真的,我说了,论迹不论心。”
李蹊僵硬着手,不肯与她十指紧扣,“你怎么知道她一定还活着。”
“陛下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把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湮灭,”云棠道,“我替清月姑姑向陛下求份恩典,给她一份解脱吧。”
李蹊沉着眉眼,语气冷冷,“连她都能原谅?”
“不是为了她,是为了我自己,”云棠道,说着又想起唤水的话,转头笑问,“听说我刚及笄那年,你就吩咐唤水制那毒药,陛下那时候就那么没信心吗?”
李蹊硬着的脊骨软了下去,扣着她的十指放在膝上,“不是我没信心,是你太捉摸不定。”
“高兴时就哄着我,不高兴时就晾着我。”
“总是叽叽喳喳绕着我叫哥哥,我听着就很憋屈。”
云棠微微仰头,轻轻凑过去吻他的唇角,声音软得像浸了蜜。
“陛下往后要有信心呀,我既然回来了,就不会走。”
李蹊像被施了咒术,不会动了,这般纯良的模样还怪可爱,云棠又啄了下他的唇。
“这次说话算数吗?”李蹊道。
“算数。”
话音刚落,就被人拦腰抱起,大步往寝殿行去。
明亮的琉璃灯渐次熄灭,落月摇情,清辉一片。
秋去春来,云棠在平章台的日子过得闲适又自在。
据说前朝有谏臣上奏,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应当迁宫别居,一直居住平章台于祖宗礼法有违。
也有臣子上奏,陛下应当扩充后宫,开枝散叶,延续血脉。
这些云棠并不知晓,直到小侯爷代兄进京述职时,她才听到了几句。
她回去问李蹊,李蹊说那些个老匹夫自己家宅不宁就来闹腾他,貌似忠直,实则藏奸,这些无赖之语不听也罢。
他是皇帝,他都这么说了,云棠就更没有心理负担,直夸他是个有主见的好皇帝。
李蹊抱着人磨鼻子,说,既然他这么好,娘娘是不是应该有所嘉奖。
云棠不想嘉奖他,伸手推开窗棂,绿意盎然的春天就进来了。
“母后说她近日精神甚好,要办一场送春雅集,遍邀京中公子贵女。”
李蹊与母后的关系有了较大的缓和,平日里政务有暇时,亦会前往母后宫中请安。
虽然母子俩不大说话,但有日日安在旁,倒也其乐融融。
四月初五,送春雅集,太后娘娘带着云棠在御花园同看春花夏木。
就像很多年前一般,云棠依旧坐在她的身侧。
太后娘娘瞧着满园春色,公子贵女,旧时场景还历历在目。
“云棠,时间怎么就跑得这么快,一晃眼七八年过去了。”
云棠没有接这话,端起一杯荔枝清茶奉于太后。
太后接过茶盏,“去玩吧,如此春光不该浪费在我这。”
云棠真心实意道:“母后,年纪也是馈赠呢,你看这满眼的年轻男女,可出不了一个太后,说不准都活不到您这岁数呢。”
话糙理不糙,太后状似生气地点了下她的脑门,“找皇帝去吧。”
云棠笑嘻嘻地起身行礼。
云棠一路分花拂柳,沿着太液池走走停停,终于在太湖石假山的凉亭里寻到陛下。
“可叫我好找。”云棠笑着朗声道。
李蹊递给她一杯热茶,又给人剥荔枝,“这儿清净。”
云棠走到亭边,看到紫藤花荫下的人,道,“这不是谢南行吗?”
她回京快半载,两人都还没见过面。
云棠倚着栏杆,看得津津有味,戳了戳旁边站着的陛下,“你说他会接姑娘递给他的花吗?”
李蹊冷哼一声,给人手里塞了一个酸果子。
但云棠看得太认真,都没顾得上吃,李蹊的脸色更难看了。
花荫下一出才子佳人唱完,云棠摇着头唏嘘,“那姑娘花容月貌,他怎么能不接呢。”
“你这么关心他接不接花?”李蹊阴恻恻道。
这话说的,好歹一个屋檐下住了那么多年呢,她咬了一口手里的果子,“呀,怎么这么酸啊!”
李蹊抓着她的手拉到嘴边,咬了一口,神色淡淡。
“酸吗?没有我酸吧?”
云棠摸了摸鼻子,他大约是想起当年她也是在此地接了贺开霁的花。
这一口陈年老醋酸过了头,她赶紧摘了一朵海棠递给他,甜言蜜语地哄人。
李蹊意味不明地看看她,又看看她手里的花。
这人真是又聪明又笨拙。
花荫下的谢南行没有走,他像是在等人,又像是在发呆。
今日别过,不知何时能再相见,云棠朝李蹊欠了欠身,抓起几颗荔枝,跑下假山,快步走到他跟前。
谢南行垂眸,静静地看着她,华服钗环不似当年,但笑意盈盈的那张脸一如当初。
在某个瞬间,他好似回到了江南的那个院落。
过了半晌他才行礼问安。
云棠也在看他,这人当了官后,倒是稳重许多,不似从前恨天恨地。
把手心里的荔枝递给他,“当日你走得太快,有些话没来得及说。”
“娘娘要说什么?”
谢南行未如方才般无礼,眼帘微垂,目光落在她海棠色的宽大衣摆上,春风温柔,海棠花香。
云棠听得这一声娘娘,好似一盆冷水兜头,唇瓣嚅嗫几番,说不出一个字。
她知道的,应当如此,但她就是有一些难过,却又说不清楚在难过什么。
最后她说,“想要祝大人前程似锦,壮志得酬。”
谢南行抬袖拱手,又朝她行礼道谢。
云棠觉得更难过了,却又好像没有理由难过,她提着裙摆转身往假山走。
谢南行在原地驻立片刻,将那两颗荔枝珍重地放入怀中,而后迎着春光,一抹青影消失在紫藤花深处。
李蹊依旧站在亭中,神色冷峻,看着云棠耷拉着脑袋走回他身边,闷闷不乐。
他贴心地问,“怎么了?”
云棠伸手环着他的腰身,脸颊贴着他的衣袍,“我有点难过,但又不知道在难过什么。”
李蹊很满意云棠对他的信任,但不喜她的难过,将人抱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肩背,替她找解释。
“旧友重逢,是要伤怀的,这是人之常情。”
"还有吗?"
李蹊装不下去了,俯首咬了她一口,“娘娘再问下去,陛下就要难过了。”
云棠伸手捏李蹊的脸,笑着哄他,“陛下难过的时候,娘娘会哄你的。”
“说话算数吗?”
“算数。”
远山如黛、霞光万里,那漫山流溢的云霞,轻柔地落在他们身上。
云棠指着天边的云霞给他看,而李蹊低头轻吻,笑意盈盈。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