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紫禁城的红墙琉璃瓦渐渐漫上寒霜,宫殿里挂起厚厚的毡帘阻挡外头的寒风,平章台的寝殿更是早早就开了地龙,温暖如春天。
这些日子,她对腹中的孩子有了一些的情感,它在肚子里会踢脚、会翻滚,是她从未感受过的新奇体验。
她好像开始爱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这个世间与她唯二血脉相连的人。
因为这个孩子,连带着对陛下也不再横眉冷对,两人相安无事地过起平静日子。
但到了夜间,她常常做梦,梦境中的那些事情,真实到好似是她亲身经历的一般。
逼迫而来的刀光剑影、颠簸嘶鸣的马匹,沾满鲜血的双手,将她紧紧护在怀中的李蹊。
骤然从噩梦中惊醒,冷汗连连的她仓惶地看向双手,没有粘腻的鲜血,又转头去看躺在身旁的人*。
呼吸平顺,安静睡着的模样甚至带着几分乖巧,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白皙的面颊都带着莹润的光。
褪去所有的阴谋筹划、人心幽诡,剥去帝王的傲慢与冷酷,他有一副足以颠倒云棠心神的好样貌。
如果他是个家境清贫的穷小子,为着这般好颜色,她说不准会将人养在家里,然后勤勤恳恳、色令智昏地挖野菜赚钱。
云棠很轻地哼笑一声,方才梦境中的畏惧、惊慌因着这荒诞的想法慢慢散去。
李蹊睡眠一向很浅,尤其是这几个月,随着云棠怀孕月份越来越大,隐秘的不安和焦虑让他越来越难以安眠,听到这一细微声响,闭着的双眸倏地睁开,警觉地立刻转头看旁边的人。
紧张的眸色意外看到一张笑意盈盈的脸,久违的,云棠的笑脸。
他怔怔地看了许久。
自从让她瞧见了那幅画后,这人几乎就没给过他好脸色。
吃苦吃久了的人,乍然尝到如厮蜜糖,下意识怀疑,这人是不是又有什么幺蛾子。
云棠眼见他那双风流蕴藉的双眸,从迷濛到欣喜,再到微微眯起,散发着怀疑、危险的眸光,心中闪过一丝感慨。
这人怎么会安分地被她养在家里,怕不是上一刻她拎着锄头上山,下一刻他就跃出门去害人。
“在笑什么?”
低沉沙哑的嗓音轻轻地响在寝榻间。
云棠眨了眨眼睛,随口胡诌,“在想陛下若是个穷小子,这副好样貌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就知道这张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
衣料摩擦间,他将人搂在怀里,将那张胡说八道的嘴按在温热的胸膛上,
“卖了,我还会再跑回来,争取让你多卖几次,卖成个富户。”
“陛下话本子也没少看,都会仙人跳了。”
李蹊没搭理她的调侃,大手虚虚地拢着她的脑袋,温热指腹贴着她的耳垂,亲密地将人整个护在怀中。
这般姿势让她又想起梦境中的画面。
悄悄伸手,沿着寝衣下摆摸进去,悄悄摸到腰侧,想知道那里是不是真有一道疤。
“做什么?”
李蹊长眉蹙起,抓住那只不安分的爪子,从衣服里扯出来。
这几个月他百忍成钢,不曾有鱼水之欢,整个人燥得经不起一点撩拨,偏她还不知轻重。
云棠就着昏暗的烛光,仰头见他带愠色,眼底幽暗,眼尾眉梢都紧绷着,似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手腕上的力道越来越大,捏得她腕骨生疼。
“不让碰啊?”云棠问道。
话音刚落,李蹊于幽暗烛光里凸起的喉结重重一滚,急促的呼吸声于这静谧的一方床榻里格外清晰,轻喘声一下一下烫在两人的心上、耳上,搅起阵阵翻涌的情潮。
他俯下面容,半阖着眼皮,盯着她的唇瓣,闻着她清甜的香气,声音沙哑又紧绷。
“官人打算出什么价钱?”
啊?
怎么说得她好像个登徒子。
云棠垂眸躲闪着他灼人的视线,想要脱离开这一方天地。
可背后是他刚硬的手臂,身前是炙热的胸膛,手上又被紧紧攥着,她抬腿踢了下他。
李蹊眉尖一挑,“嘶”了一声,声音很轻,压抑中透着舒爽之意。
“官人还想碰哪里?”说话间带着她的手,慢慢往下,“家妻即将临盆,家里负担重,官人出手可不能小气。”
眼看手越来越往下,越来越危险,她的气息也急促起来,结结巴巴道。
“我,我没钱,我,我不玩了。”
手在那硬实灼热的上头一顿,云棠猛跳的心神暂缓,手上发力抽了回来,双手交叉护在身前。
李蹊被她这一遭撩得浑身冒火,垂眸看着如鹌鹑般缩着的人,张着口长长地呼出一口热气。
碰不得说不得,看得见吃不着,还一个劲儿撩拨他,这般憋闷,说出去都没人信。
“备水!”
冒着火星子的低吼,听得云棠一瑟缩。
见他放手,赶紧从他怀里爬出来,贴着里头的板壁,揪着衾被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
外间值夜的是徐内侍的小徒弟,听到这声,立刻带着人麻利地提着冷水,灌满屏风后的浴桶,而后又带着人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这番动作他十分熟稔,毕竟这几个月,时不时的就要来上这么一回。
刚开始时,他还没这么机灵,一听备水,想着大冬天的,就带着人提着热水进去。
万幸那日师父在,提点着换成冷水,若是真拎着热水进去,瞧陛下那烦躁恼怒的模样,他这颗脑袋大抵早就搬家。
但这事儿也是蹊跷,叶太医都说了,娘娘月份已大,行房事时只要稍稍注意,不会有问题。
怎得陛下还是这般克制?
也不见陛下临幸别人,就这么一日日地憋着,怕不会憋出毛病来吧。
云棠心中还记挂着梦境中的事情,见他起身下床榻,悄悄挪到床边,撩开一点帷帐,往外瞧去。
八扇花鸟屏风后模糊的身影抬腿入浴桶,响起一阵水声。
云棠琢磨着,他坐在浴桶中定然看不见腰侧,不如等他起身穿衣时,躲在屏风后偷偷看一眼?
她被诸多梦境纠缠多时,今年年初时,她说她梦见了一棵姻缘树,陛下说真的有那棵树。
如果那树是真的,那梦境中的刺王杀架会不会也是真的?
他真的这般豁出命去保护她吗?
她不信。
这般想着,鬼鬼祟祟地下了床榻,踮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屏风后。
屏风那头传来一下一下有规律的水声,其中掺杂着粗喘的气息,云棠意识到他在做什么时,面红耳赤立刻转身要走,但刚迈出一步,又停了下来。
双手捂上耳朵,都到这会儿了,她待会儿就看一眼,必须得看一眼。
而里头的水声和气息越来越急,越来越急后伴随着一声摄人心魄的低吼声,水声骤停,只余一点点急不可闻的淡淡喘息声。
李蹊静坐片刻后起身。
云棠素白的手指扒上紫檀木的屏风架,悄悄探出一点脑袋,那头长长的白色寝衣一披,长发从里头撩出来,腰间的系带松松垮垮地系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快到云棠在屏风后急得直跺脚。
床榻上也没见他穿衣服这么快,该快的时候不快,这会儿不该快的时候又贼快。
没看到真章的人撇着嘴,抬脚要回寝榻去。
“回来。”
李蹊早就知道她跺在屏风后,方才一阵燥火下存了心思,就是要她看,就是要她听,要她知道这些难以压抑的、来自于她的欲望。
但这会儿情欲褪去,他又变得精明且多疑。
今晚到底在闹哪门子的幺蛾子?
云棠也不客气,慢吞吞走了过去,一双眼睛直勾勾地往那松垮的衣领里瞧,垂着的双手甚至跃跃欲试,想扒开那层薄薄的寝衣,以解那让自己抓心挠肝的疑问。
有鬼。
李蹊垂下眼皮,漆黑的眸子盯着她白软的面颊,手指发痒地掐起一点颊肉,俯身凑近。
“到底想做什么?”
“疼啊,”云棠偏着头,抓着他的手腕,不让他掐,“我就想看看那里。”
李蹊顺着她的视线,落到自己的腰侧,又狐疑地抬起的眼皮,“为什么想看。”
云棠将那可怕的梦境一一道来,“梦境太真实了,就跟那姻缘树一样,所以我想看看你身上是不是真的有那道箭伤。”
竟然会想起来?
庸医。
李蹊眸色晦暗不明,如今他与云棠虽算不上恩爱夫妻,但能这般平静相守,就已经天大的恩赐。
那些过往,他并不希望云棠记起,因为那里掺杂着很多他的谎言,最为重要的是,那时他曾杖责沈栩华。
“可以给我看一看吗?”
云棠睁着纯净明亮的眼眸,看向紧抿着唇的人。
李蹊没有解开寝衣,只是带着她的手伸了进去,后腰处有一道微微凸起的疤痕。
“真的有!”
云棠惊呼出声。
他真的为了她奋不顾身吗?
这怎么可能,在她的认知里,若有险境,他这种只想着争权夺势、阴谋诡计的人,一定会把她推到前面,替他挡刀挡箭。
毕竟这人利用起她来,从来没有手软过。
李蹊沉着眉,牵着人往寝榻走,“陈年旧事,想这些做什么。”
云棠落后他两步,慢吞吞走着,瞧着他颀长的背影,“哥哥,你不会真喜欢我吧。”
他停住脚步,匪夷所思地回头,看向她带着疑惑的眉眼,视线下滑到那隆起的肚子上。
都怀着他的孩子,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疑问?
不是真喜欢,何必这般折腾?
李蹊抬手点了点她的眉心,聪明的脑瓜子一天到晚就知道琢磨着怎么跟他作对,该想的事一点不想。
“不准叫哥哥。”
云棠耸了耸肩,“好罢,那陛下,你喜欢我什么?”
见他不说话,只是阴森森地盯着她看,云棠抖了抖,一边走一边道。
“我知道我脑子聪明,模样也不错,从前还有个尊贵的公主名头,贺开霁大概就是看中了这些。”
“再者是陆”说到这里,她紧急闭上嘴。
李蹊冷笑一声,跟幽魂一般阴恻恻地跟在她身后,“陆什么。”
云棠掀开衾被,侧身向里,闭上眼睛,假装没有方才的失言,“再者是陛下,大概也是看中了我的聪明和样貌罢。”
半晌之后,床榻里响起细细簌簌的声音,李蹊在身旁躺下。
云棠因失言半吊着的心才缓缓落了下去。
这份偏执的喜欢背后到底是什么。
她第一次正视这个问题,花心思去思考当前的困境,而非一味地飞蛾扑火。
是一道长大的情谊?
或是占有欲作祟,从来都高高在上的人不能忍受别人逃离他的手掌心,越是反抗,就越要占有。
君王的怪脾气,她好像摸到了这人的一点脉。
但事有轻重缓急,当务之急是先把孩子生下来,日后等他烦了、腻了,说不准就到了她脱身的时候。
云棠身后躺着的李蹊并未阖眼入眠,昏暗的烛光中,高挺的眉骨落下一片阴翳。
她若是都想起来,必定会把沈栩华的那笔账全然算到他头上。
想到此处,心脏恍如被利刃刺穿,周身血液逆行。
现下两人是难得的和谐平静,不能被这些旁支末节影响。
陆思明不能再留在京中了。
也因为沈栩华的先例在前,李蹊对生产一事格外谨慎。
不仅对饮食严加控制,还要她每日跟着吕二活动手脚,不准她食后即躺,更有太医一日两次的请脉,折腾地整个平章台的宫人都跟着陛下提心吊胆。
这日,云棠刚用过午膳不久,正是昏沉犯困的时候,吕二又来寻她。
云棠打着哈欠,困得眼皮子直打架,“二姑娘,你都没有别的事情要做么?”
“要不我去写道旨意,让你回家一段时日?”
听到这话吕二却不似从前般雀跃,垂着眉眼沉默片刻后苦口婆心地劝她。
“娘娘,勤快些罢,也就这一两个月的事了。”
个个都这么劝她,这些话听得她耳朵都要起茧子,抱着手炉,闭着眼睛躺在软榻上动也不肯动。
吕二心里着急,脱口而出:“女子生产是过鬼门关的事情,你不能掉以轻心啊!”
“不久前,我就听闻一贵夫人难产,一尸两命!”
云棠倏地睁开眼睛,摸了摸肚子,伸手扶着吕二的手坐起来。
“是哪家的贵夫人?”
平章台的宫人,以及每一个进入平章台的人早就都被敲打过,不许在娘娘跟前提陆侯夫人的事。
吕二知道轻重,打着马虎眼不敢说实话,“您别管哪家,往后对自个儿要上心些!”
“你怎么越来越唠叨了?”云棠没在这事儿上追问,瞧着外头暖阳正盛,道,“那咱们去趟昭和殿。”
不管去哪儿,只要不躺着就成。
吕二取过她的红色斗篷,贴心地给她披上,又仔仔细细地系好兜帽上的坠绳,前前后后瞧了一遍,确认不会冷着了,才亲自打着伞,带人出去。
昭和殿离平章台有段距离,两人坐着软轿,一路说说笑笑,两刻钟后软轿落在昭和殿的门口。
云棠仰头看着高挂的牌匾,穿堂的冷风带着满地的落叶涌到她的脚边,大红斗篷随风吹起,鼓鼓胀胀。
住在这儿的时候,她仍旧怀着对母妃满心的期待,对哥哥绝对的信赖。
明华公主,物是人非了。
“娘娘来这里做什么?”吕二扶着她,小心地过门槛。
“来拿一样东西。”
云棠并未沉湎于旧时庭院,带着吕二径直往寝殿走去。
很久以前,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为了捉弄她,给她写过一副字。
彼时她恨得牙痒痒,让兰香将那字藏起来。
两人走到寝殿的多宝阁架边,“最上面的檀木盒子。”
吕二伸手矫健,轻轻一跳,也不需搭梯子就将那物件儿取了下来。
昭和殿许久无人居住,檀木盒子上落了一层白灰,但里头的“望梅止渴”,保存完好。
她打算拿回去裱起来,挂在寝殿里,日日让陛下看到,暗示她已经接受了,不会再反抗了。
也让自己日日看到,提醒自己莫要被此间温情麻痹,要记得她最初想要的是什么。
“这字写得真好,不是娘娘写的吧?”吕二探头瞧了瞧。
“是陛下。”
云棠将那副字收回盒中,又瞧了瞧远远候在殿外的宫人,拉着吕二在寝榻边坐下。
“平章台都是陛下的耳目,说话不方便,我且问你,你到底想不想留在宫里?”云棠问道。
吕二双手绞着帕子,眉间蹙起,“娘娘为何突然这样问。”
“昔日|你助我逃离皇宫,虽命运不济,我没能逃成,但那份恩情我一直记得。这一年,我也瞧出来了,你对陛下无意,对富贵权力也不甚上心,若只是为了吕氏一族,我可以向你保证,起码在陛下这一朝,只要不做出格的事,吕氏门楣不会蒙尘。”
吕二眸中带起一层水雾,起身跪在娘娘脚下,不知为何突然用起了从前的敬称。
“殿下,我想留在宫里,留在你身边。”
“我并不在意吕氏门楣,那是父兄的执念,不是我的,只要母亲和妹妹能一世安好,我便心满意足。”
“我自小习武,是为了保护母亲和妹妹不受欺负,但从前想得太简单,长大后才发现,很多恶意不是一身功夫能抵挡的。”
这话似有内情,云棠伸手去拉她,“你遇到什么难处吗”
吕二轻轻回握她的手,没有起来。
“这一年,跟着殿下从东宫到平章台,是我长这么大,过得最轻松自在的时光。每日入睡前想着明日要教殿下什么拳脚,要怎么劝殿下出门逛悠,这些事情很小,但却是我实实在在的快乐。”
“所以殿下不要再提让我出宫的事,等哪日我想好要走了,会当面与你辞行。”
云棠看她说这些时,眉眼似有决绝之意,那番言语也觉着不对,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起来罢,我不提了,你自己想好便是。”
后来,云棠很后悔,当时明明看到了她的眼泪,听到了她话里的决绝,为何不再追问下去。
或许再多问一句,或者当时强硬地把她送出宫,便不会有后来事。
第72章 (新增2000字)两难与两……
西北硝烟战火,京城暗流涌动。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即位后,以中书令为首的旧臣潜于暗处,对着龙椅之上的年轻陛下,摩拳擦掌、虎视眈眈。
“中书令,这个月西北如今已有数道战败奏疏进京,前番陛下为筹措军资,不仅大肆搜刮朝中诸臣的家底,甚至暗杀多位朝中栋梁,逼得可怜家小们举家迁往中州那寒酸之地,此等暴君之举,我等若再不反抗,恐怕日后在京城连立锥之地都难有了!”
吕大人面目愤慨,言辞激烈。
中书令坐于上首,当年沈用晦突然下台,先帝力挽狂澜将中书令一职控于手中,因为十三皇子是他的外甥,才扶他上位,意为与当年的太子抗衡。
只可惜天不假年,陛下骤然驾崩。
十三皇子尚且年幼,于颇有声望、人望的嫡长子李蹊而言,简直弱如累卵。
但他深受先帝垂爱,十三皇子又是先帝的幼子,正统皇家血脉,若陛下无子,兄终弟及,也是情理之中。
再者,便算陛下有后嗣,也绝不能出自陆氏。
万一西北此战大捷,陆氏女又诞下陛下登基后的第一子,他们这等忠臣岂非真要在朝堂无立锥之地。
“皇后娘娘那如何了?”中书令放下茶盏,问道。
吕恭狭长的眉眼十分得意,捋了捋长须,“吾家二女与娘娘颇为亲厚,我已经吩咐下去,务必在娘娘临盆之际告知其陆侯府之祸事,娘娘与陆小侯爷一向亲厚,闻此噩耗,想来这产程必定生变,且此前雷院判给的毒药,臣下早就给了小女,让其下在娘娘的饮食当中,此举定然万无一失。”
中书令面上沟壑丛生,老眸精光,与陆家那个纨绔倒无关,有关的是沈家大女儿。
这等丑事有碍先帝声誉,对吕恭这种趋炎附势之徒,他自当守口如瓶。
“吕二肯听你的话?”
吕恭道:“她的母亲、亲妹都在吕府,她不敢不听。”
中书令点了点头,“你做得很好,陛下将平章台保护得如铁桶一般,外人根本进不得一步。”
“若此番事成,先皇曾许你的,不会食言。”
吕恭大喜过望,起身掀袍下跪,“臣下多谢中书令!”
谁说他只是个食祖辈余荫的纨绔废物,这次定然要让吕氏门楣因他而重泛荣光!
满京城看谁还敢奚落嘲讽!
未时三刻,太医来请脉后,道:“恭喜娘娘临盆之期已近,近日须得怡神悦志,澄心守静,再者便是动静相宜,起居有常。”
云棠听这些车轱辘话听得厌烦,草草将太医打发了出去,瞧着外头日光暖洋洋,正是再续个午觉的好时候。
她打了个哈欠便往榻上歪,不等睡上片刻,吕二就又来了。
她一进寝殿,看都不用往别处看,径直往寝榻走,娘娘准长在上头。
帷帐一撩,屁股一坐下,她就开始念经。
“娘娘,这都什么时辰了,您还睡,太医都说了,要动静相宜,起居有常,什么叫起居有常,就是该睡的时候睡,该起的时候起,你瞧瞧外头这大好日光,怎可将此良辰付诸于寝榻之上”
“停!”
云棠这几个月一直被念,着实头疼,从前她会假装没听到。
但后来,她发现吕二就是会一直说,一直说,直到她投降认输。
如今她学乖了,也不费那个劲儿了。
立刻就着吕二的手劲儿坐起来,“你别念了,我这就下榻,我坐秋千架去,成不成?”
吕二嘴角微微上扬,满意地扶着人出去。
秋千架旁种着一株老槐树,和伏波堂里的那株很像。
她坐在秋千上,仰头看槐树,午后温暖的日光穿过槐树的枝叶落在她面颊,一向清亮的眼眸带着融融的光晕,瞳孔显现出琥珀般的棕色。
“槐花拌海蜇,做槐花包子都很好吃,味道鲜美不输鱼羊。”云棠咽了咽,对这树寄予厚望。
“这树一看就很能开花,等到了夏天,咱们一起采槐花,一起吃。”
吕二站在她身后,慢慢推着秋千,听到这话,眼圈一红。
过了片刻才“嗯”了一声。
她从怀中拿出一只镏金长命锁,细长红线的末端坠着个赤金打制的胖娃娃。
梳着双丫髻,面颊鼓如蟠桃,藕节似的手臂环抱着颗饱满的金花生。
“娘娘,这是我准备的贺礼。”吕二从后头走了过来,蹲在云棠身侧。
云棠接过长命锁,晃了晃,那花生里好似个金铃铛一般,会发出细碎的“叮叮”声,颇为有趣。
“真好看,但人家都是产后才送礼,你怎么这么早就送我。”
吕二内心酸涩,笑道,“娘娘身份贵重,到时候送礼的人定会挤破门槛,我怕挤不进来呢。”
云棠把玩着掌心里的金锁,又摸了摸肚子,有些发愁:“也不知道这个小孩会像谁。”
她压着声线,凑至吕二耳畔轻语,“我觉得像我或是像陛下,都不好。”
吕二亦压低了声量,小声问道:“为何?娘娘与陛下姿容卓绝,怎会”
“不是容貌,是性情,”云棠歪头想了想道,“都说外甥似舅,这若是个男孩,最好能像小侯爷那般开朗明达,若是个女孩,像姐姐那般沉稳柔和,就最好不过了。”
听她提起侯夫人,吕二心中惶恐,“若是个女孩,像娘娘这般畅意聪慧,不好吗?”
云棠摇了摇头,“昔日沈氏满门被诛,姐姐一日之间从京城贵女坠落,至亲皆绝,这般变故若无沉稳心性,是扛不过去的。”
“这孩子生在皇家,往后要经历的会比那更惨烈,更艰难,若是像我,活不出来的。”
“但是还有陛下,陛下会护着您,护着孩子。”吕二道。
云棠伸手去抓槐树枝叶上细碎的光,“可能会吧,但我一向不喜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凡是能自己做的,就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凡是自己做不到的,就劝自己放下。
等到这个孩子生下来,陛下看管得没有那么严了,她就出宫去陆侯府。
不再担忧他会怎么想,也不去猜测他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就算江南真的回不去了,就算一世都要被困在皇宫当中,她认了。
没有自由,但是有姐姐,有小侯爷,有孩子,还有吕二陪着她,也不算一无所有。
想到这里,荒凉的心肠里又泛起一阵暖意,她眯起眼看着光亮,虔诚祈祷。
“这一定得是个姑娘啊。”
陛下已经给孩子起了好几个名字,昨晚拿过来让她选。
清一色的皇子名儿,言语间对这个孩子寄予厚望。
那般神态让她着实不安。
但她命里好似就带着事与愿违这个词,在三日后的雪夜里,她平安诞下一皇子。
陛下欣喜,赐名李晏,寓意河清海晏。
云棠累极,只看了一眼,丑丑的,又是个儿子,当下就闭上眼睛昏睡了过去。
坐月子时,一直不见吕二,问了侍女兰月才知,她多日前便出宫回吕府。
心中虽有诧异她在这时候回吕府,但想想过去快半年,她都没有回去过,一直陪着自己,如今孩子落地,她亦是松了口气,回府邸看完母亲妹妹也是在理。
“去准备一份厚礼,以陛下的名义送到吕府,就说是陛下赏吕二姑娘的。”
兰月微微一顿,很快应了。
恰逢奶娘抱孩子过来,云棠立刻被那香软的孩子吸引了目光。
“小皇子给娘娘请安,问娘娘圣躬安和否。”
云棠伸手将孩子抱在怀中,瞧他睁着一双亮晶晶、圆滚滚的葡萄眼,胖嘟嘟的手脚划拉着,十分可爱。
虽是个男娃娃,但总归是自己生的,云棠笑着低头贴面,香香软软,爱不释手。
李蹊来时,看到的便是这番美景。
他站在落地罩处,双手交叉斜倚着,怎么看都看不够一般。
“陛下来了,怎么也不吭声?”
云棠一抬头瞧他远远站着,吓了一跳。
李蹊眉眼俱笑走上前去,将她怀中的孩子抱给奶娘,抓着她的手,亲吻额头,问道:“累不累?”
云棠靠着大引枕,点了点头。
“你生子那日,蛰伏数月的西北大捷,陆思重带兵一举攻破敌军,马踏天都,此战起码能保西北边境三十年太平。”
“阿棠,这孩子是天降的祥瑞、命定的帝王。”
啊?
什么意思?
“我要下旨封晏儿为太子,”李蹊道,“我会为他留一个河清海晏、国富民强的江山。”
云棠被他这番话惊得都说不出话,西北大捷和孩子有什么相干。
“陛下,晏儿话都还不会说呢。”
“无妨,朝中虽诸多大儒名臣,但这几日我思来想去,个个都不合适做晏儿的师傅,想来还是我自己亲自教,最为稳妥。”
“往后我上朝,他便坐在后头听,他这般聪慧,耳濡目染之下,定能成一代明君,流芳千古。”
云棠身体微微后仰,目露不解。
疯了?
唇瓣嚅嗫着,想要劝他清醒点,那还是个襁褓婴儿,担不起他口中的江山社稷。
而且这只会哭闹、睡觉、吃奶的娃娃,如何看出聪慧了?
还言传身教?
他能教出什么好孩子?
只能教出个心机深沉、满肚子阴谋诡计的小翻版,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冷吗?吹到风了?”
李蹊眉间一皱,将她的手放进衾被,又将衾被往上拉,将人包裹地严严实实。
风哪有你的那些话让人冷啊。
云棠现下没精力跟他掰扯这些,大约初为人父总会失些方寸,说些疯话也能够理解。
李蹊没待多久便又去了御书房,近日朝政繁忙,西北大捷后,前朝有些旧臣蠢蠢欲动,忍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腾出手来好好收拾一番。
云棠安生地养了十余日,外人来道贺一律不见,但这日来的是先皇的得宠后妃,十三皇子生母,她不好推拒,便打起精神应酬一番。
她临走时,悄悄塞了一封信。
“哀家不忍皇后娘娘被蒙在鼓中。”
云棠不明,展开信笺一觑,墨色字迹陡然撞入眼帘,竟是吕二的字迹,越看越心惊,手指轻颤、心跳如鼓。
整个人如被魇住了般,只听到耳边的惊雷,听不见外头的声音。
殿下,我本奉先帝之命进东宫,意为从中挑拨,寻机加害。
然昔年救命之恩在前,殿下悉心待我在后,实不忍亦不能相负。
但自古忠孝难全,如今殿下已安然诞下子嗣,但我母妹却危在旦夕,我不能只顾自身而弃她们于不顾。
今就此别过,望殿下日后,安康顺遂、得偿所愿。
怎么会这样?!
必得当面问个清楚!
她掷下书信,翻身下榻。
“来人!”
“摆驾吕府!”
陛下吩咐过不可让娘娘出寝殿,不说外头风雪交加,即便是去了吕府,也见不到吕二姑娘!
兰月跪在她脚边,眼见瞒不住了,道。
“娘娘,吕二姑娘归家第二日,吕家便着人进宫报了丧,你就算去了也见不到人的。”
“娘娘产子不过十余日,奴婢万死,跪求娘娘保重御体!”
云棠面色煞白,踉跄跌坐在地,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怎么会这样。
她想起吕二很多个欲言又止的瞬间,泛红的眼眶。
那时候,你是不是也曾无数次想要告诉我,压在你身上的两难。
不愿伤害我,又想要保住母亲和妹妹,知道不能两全,最后只好把自己豁出去。
可说好了就算走,也要当面与我道别。
怎么,怎么最后只剩下一封信?
吕二,为什么你不跟我说,为什么我没有问。
她坐在地上双手捂面,泪水顺着指缝蜿蜒而下,整个人如风中残叶般剧烈颤抖。
兰月跪在一旁,亦是默默垂泪,不敢上前搀扶,亦不敢劝谏。
从前,娘娘使性子的时候,都是吕二姑娘在一旁哄着劝着,如今又有谁能来劝慰。
远在正殿审问吕恭的陛下,得知寝殿里发生的事,阴毒如利剑般的眸光射向跪伏殿中的吕恭,和端坐一方的中书令。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誓要搅得朕的后宫不得安宁吗。”
他的嗓音低沉,不怒自威。
吕恭不明就里,惊慌地额角渗出的冷汗如豆粒般滚落,不过片刻,光可鉴人的砖面竟积起一滩湿渍。
吕二之事已被陛下知晓,如今他的生死如今就在陛下一念之间!
寝殿中的云棠得知吕恭正在正殿当中,当即起身,抬手拭泪,抓起寝榻边挂着的尚方宝剑,抬脚快步往外走。
兰月惊得扑棱着抱住娘娘的腿,拼死劝谏。
“娘娘,您生子不过半月,此番出去,若是受了寒,岂非亲者痛仇者快啊!”
云棠哪里管得了这些,胸中怒火早已将理智焚烧殆尽,使劲儿往外拔脚。
“放开!”
“胆敢再阻拦,生死不论!”
兰月含泪,只得放手,取来一袭青色斗篷。
如吕二姑娘一般,仔仔细细地系好兜帽上的坠绳,确认不会冷着了,才打着伞,扶着人出去。
寒冬腊月,风雪交加,平章台的红墙绿瓦尽皆覆上厚雪。
轿帘掀开的刹那,朔风如刃劈面而来,刚下足刚沾地,青色斗篷便被卷得猎猎翻飞。
柔软的毛领裹着一张苍白褪色的脸,唯有一双带着怨恨的眼睛,透着心血熬干的血丝红。
她脚下虚浮,身子孱弱,却紧紧握着手中剑,踏进正殿时,这般怨恨的眸光落在了高坐明堂的陛下身上。
李蹊面色一凛,这么大的风雪怎么出来了?!
云棠没有理会他,迈过高高门槛,边走边拔出手中利剑,宽大的衣袖下,一手执利剑,一手执剑鞘,
行进间,冷厉的嗓音在这庄严厚重的大殿内回响。
“吕大人好福气,生了长英这个好女儿。”
吕恭转身看向来人,逆光中利剑闪过寒光,当下惊得亡魂大冒、神魂俱散!
瑟缩着往中书令方向挪去,眸中凄色,向他求救。
“娘娘,此乃平章台,陛下端坐在上,您怎可在此动刀剑。”中书令沉沉道。
“咚”地一声,她扔下剑鞘,扬手掀落兜帽,墨色长发如瀑倾泻,乌黑长发甚至未梳作发髻!
苍白的面颊,猩红的眼睛,一步步走向瑟缩在地的人,*抬手就将利剑架上他的脖颈。
“看来你就是吕大人了。”
“娘娘!娘娘!饶命啊!”
“陛下!陛下!饶命啊!”
云棠抬眼冷漠地瞪了欲起身的李蹊一眼,而后垂下黑沉沉的眼眸,死死盯着吕恭。
剑刃一点点割着他的脖颈,鲜血顺着剑身凹槽蜿蜒而下,"嗒"地坠在金砖上。
“长英曾说,她的祖父悍勇无匹、智谋无双,父亲却胆小如鼠却又心比天高。”
云棠站着俯视着逐渐躺倒在地的人,眸色冷厉中带着厌恶。
“有你这样的父亲,是长英一生之辱!”
“吕恭,你该死一万次!!!”
云棠腕间骤然发力,发狠一剑刺穿他的喉咙,喷薄而出的鲜血溅上她青色的斗篷,顺着衣料纹理迅速晕开,犹如摄人又妖冶的花。
“皇后娘娘!”中书令沉眉怒视,“公然诛杀朝廷命官,视国朝法度于无物,这般行径如何当得一国之母!”
云棠的指尖、手掌都在发颤发麻,浓烈的血腥味几欲作呕,本就是强撑着的躯体此刻摇摇欲坠。
李蹊早已从御座上下来,一双有力的手掌握在她的腰间,将人稳稳地托着。
“中书令眼中若还有国朝法度,此刻不该还坐在此地。”
“十三弟与太妃联合外臣,欲谋害国母与皇嗣,朕亦当遵照国朝法度,赐凌迟。”
中书令面色一白,当即跪下。
“陛下明察,吕恭心存歹意,实是罪有应得,娘娘利剑是为天下诛杀不忠不义之徒!”
云棠冷眼瞧着,这些人个个面目可憎,做的事件件丧尽天良。
她推开陛下的手,转身扶着兰月的手,强撑着脊骨往外走。
李蹊看着她孱弱的背影,想着方才那般怨恨的眸光,心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笔帐要算到他头上了。
自从沈栩华死后,他渐渐开始领会父皇驾崩前的那些话。
“你以为万事都尽在你掌中吗?!”
“江山、美人从来不会两全,从前我选了江山,我的父皇亦是如此。”
“你也不会例外。”
同为帝王,他理解父皇对他的恨意。
从十多年前的仓皇南迁伊始,加之后来的江南贪腐案,太初殿廷告,无一不是在狠狠践踏一国之君那高傲又摇摇欲坠的自尊。
这些话好似诅咒般萦绕在他的睡梦里,夜半醒来,即便云棠安然睡在他的怀中,他依然会生出如履薄冰的恐惧。
曾经他觉得只要将人留在身边,总有一日能捂热这块坚冰。
后来他又觉得捂不热也无甚干系,能做一世貌合神离的夫妻,生同寝、死同穴,他也认了。
直到此刻,他看着风雪里渐行渐远的青色背影,
突然后知后觉地明白,即便他一退再退,即便退无可退,他和云棠依旧在走向死胡同。
风波过后的十余日,两人不曾再见面。
皇城里北风呼啸、大雪纷飞,云棠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被风雪裹挟着的槐树,和槐树下积了一层厚雪的秋千架。
面容淡淡,清透的眉眼蒙着一层薄薄的寒冰,凛冽剔透、一触即裂。
“娘娘。”
奶娘抱着皇子走到她身侧。
看着孩子的白软小脸,她冷漠的面容泛起一丝活气,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又摸摸小手,不成想,小娃娃笑眯眯地张手握住了她的食指。
心中一暖,眉眼如春冰化水般温润,她伸手将孩子抱入怀中。
又着人去取来那枚长命锁,戴在孩子脖子里,逗着婴孩,“晏儿,日日安康。”
吕二走后,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几乎不与人说话,即便身处在宫殿之中,却好似总是在游离。
而这个孩子就是拉住她的那根线。
今日,太后娘娘听闻平章台的风波,摆驾而来,说是来看孩子,实际是来当说客。
“哀家和先帝,自小相识,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太后看了一会儿孩子后,将人都打发了出去,殿中只余两人叙话。
“那时他还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而哀家是手掌西北十万大军的陆氏嫡女,说句僭越的话,那时算先帝高攀了。”
“陆氏助他夺得帝位,我亦受封为后,原以为会恩爱相守一世,但你也看到了,最后是什么样的收场。”
“天家皆如此,谁都不能免俗。如今陛下对你有情谊,愿意哄着你、护着你,但日后呢,人是会变的。”
“哀家尚有陆氏做靠山,才有一席之地,但你没有,除了陛下,你没有别的倚靠。”
“宫里的孩子难养,先帝的四子、七子都是无疾而夭,更不要提那些死于腹中的,晏儿往后在宫中过什么样的日子,取决于你。”
云棠起身走到窗边,推开雕花窗柩,寒风打在脸上,继而吹起她的衣袖,猎猎作响。
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也涌入这让人窒息的宫殿。
她闭眼片刻,转身问道。
“母后是在指责我吗,指责我不是一个好母亲,不是一个好妻子。”
“母后为什么只是指责我,难道陛下就是一个好父亲,是一个好丈夫吗?”
太后甚为不喜她这番大逆不道之语,“陛下首先是天下之主,他肩上担着江山社稷、百万黎民,身为后妃,你不想着为他排忧解难,却还要苛责于他吗。”
“皇后要有皇后的样子!万事以陛下为先,以晏儿为先。”
一句句话像刀子般刺向云棠最薄弱的地方。
看似处处为你着想,实则句句都是胁迫。
云棠瞬间就解读出了其中隐藏的恶意,她抬眼细细端详着太后娘娘那副她见过很多次的面容,第一次发现,这位自小看着她长大,对她诸般爱护的人,如今在厌恶她。
“母后,我从来没有一刻,哪怕一个瞬间,想要当这个所谓的皇后。”
“人心易变,但我从来没有变过。”
成婚、封后、生子,桩桩件件都是陛下一手操办,从未问过她,她愿不愿意。
如今还要求她这个被卖了的人,好好给强盗数钱?
霸权、独裁的世道,真是崩碎了。
“你不想当皇后”太后奋力追逐一生的权势,被她轻轻一句湮灭,心中翻涌无边怒火,“思明不日就要去西北,京中你已无枝可依,你还有什么退路!”
小侯爷要回西北?
陛下怎么可能允准?
西北大捷,陆思重军威日盛,他与陆老将军不同,渴望陆氏剥离外戚名号,成一世名将,流芳千古。
小侯爷若也回了西北,就是将一张牵制陆思重的王牌拱手送了出去,此非明智之举。
他走了,那姐姐也会跟着去,偌大京城,就真的只剩她一个人。
太后娘娘怒气冲冲走后,云棠在窗边坐了很久,直到入了夜。
她并未如往日般早早入榻就寝,反而拿着一本古籍,坐在灯下一页一页地翻着。
一直等到亥时一刻,陛下才姗姗来迟。
云棠抬眼去看他,多日不见,陛下消瘦些许,眼下带着一层清灰,看来他也睡不好。
李蹊在长榻边坐下,兰月上前奉茶。
一人看书,一人饮茶,寝殿中悄无声息,只余案上摇曳的烛光。
半晌之后,李蹊放下茶盏,嗓音沉敛中透着金石之音,“母后不会再来打扰你。”
云棠翻过一页,发出轻微的声响,好似是对这话的回应。
李蹊眸光沉郁,这些避而不见的日子里,他反复在思索、反省,是不是他真的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明明是缘分天定的两人,却会走到如今相对无言的局面。
他反复推演,却依旧想不明白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出错。
是他不该盛怒之下杖责沈栩华,让先帝有了可乘之机?
还是不该用皇家血统去抨击政敌?
更或者他就不该让云棠与别人交好,而应该早早将人藏在东宫,谁也不准窥看一眼。
她总说他高高在上,傲慢独裁地总是替她做决定。
其实他只是害怕,他心里清楚,若是让她选,她永远不会选择他。
他无法承受这个结果,所以只能用他的方式去解决,但显然,事与愿违。
即便已经身为帝王,也依旧无法寰转她心,依旧只能事与愿违。
所以这一次,他打算先认错。
沈栩华的事他瞒不了一辈子,不若他亲自来说。
他从袖中拿出一份雷知明的证供,推了过去。
“这件事,我不该再瞒你。”
第73章 认错
冬日的天总是黑得格外早,不过眨眼工夫,黑沉沉的夜幕就落了下来。
云棠坐在秋千架上,身上拢着件月白披风,寒风一吹空荡荡,人不胜衣。
兰月站在廊下,心中焦急,想去劝娘娘不要淋雪,她刚出月子,怎么能这般糟蹋身子。
但也知道她劝不动,毕竟连陛下都劝不动,她又能有什么办法,最后只能站在廊下干着急。
不多时,长廊后头响起一阵脚步声。
陛下来了?
兰月欣喜地转身看去,来人着一身宝蓝色狐皮大氅,带着攒金冠,身型挺拔,但面容带几分憔悴。
“给小侯爷请安。”兰月迎上去,欠身请安。
陆思明看向秋千架方向,“用过晚膳吗?”
兰月摇头,别说晚膳,便是午膳也只喝了两三口汤。
自从与陛下争吵过一场后,这十余日一直是这般光景,人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下去。
陆思明心下了然,接过身后内侍拎着的两小瓶酒,往秋千架走去。
云棠身子歪斜向一边,靠着粗绳,垂下的眼眸无神地看下前头的青石板,直到那石板上出现一双玄色麒麟长靴。
她撩起眼皮,看向身前人,呆滞的眼眸微微闪动。
看着那瘦削的脸上挂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陆思明的心像是被刺了一刀。
踢了踢她的脚,“坐过去点。”
云棠听话地往旁边挪了挪。
陆思明伸手抓了抓那秋千架,在她旁边坐下,两人手挨着手,腿挨着腿,像小时候一般。
“分你一瓶。”
他将手上白瓷酒瓶递了过去。
瓶塞一拔,凛冽醇厚的酒香扑面而来,云棠仰脖灌了一大口,烈酒入喉,顺流而下,灼烧着干瘪寒冷的五脏。
“咳咳咳!”
喝得太急太猛,咳得眼睛通红,胸腔滚烫,头疼得好似要炸开。
陆思明轻轻拍着她的背,待她静下来了,才道:“这是咱俩当年一起埋下去,又一起挖出来的女儿红,你还记得不?”
云棠又喝了一口,“怎么这么苦。”
陆思明亦饮了一大口,这就是他大婚当日开的,当时没喝完。
“埋的时候说,等长大成人,日子就会好起来。”
他抬头看着天上的孤月,眸中流淌着化不开的浓愁。
半晌过后,他自嘲般低头一笑,拿着酒瓶去碰她手中的,“叮”地一声,于这寂静雪夜里分外清脆。
“现下回头看,从前以为就要活不下去的时刻,也没有那么难。”
云棠安静地一口接一口,五脏六腑被烈酒燃烧着,整个人痛到蜷缩。
双手抱着双膝,眸中通红。
陆思明伸手将人搂在怀里,大氅包裹着两人,像受伤后互相依靠的小动物。
京城的冬天真的很冷,两个人都在抖,肩膀连带着指尖都在发颤。
“我最近在想,可能只有活下去,才会遇见更难的时候,说不准那时就能对现在释怀了。”
云棠仰头看他,像是在分辨这人说的是真话还是疯话。
“你这劝人的话,听了真想立刻去死啊。”
两人一起长大,很多时候不用说话就知道彼此的想法,譬如此刻,陆思明伸手弹了下她的脑门。
“如果只有恨,就不会这么痛苦,要不咱们一起试试,说不准活到未来的某一刻,我们能原谅现在的一切。”
他从怀中拿出一封带着温热体温的信,放到云棠手中。
“华儿去了之后,我一直不曾踏足卧房,前几日天晴,我想着她喜欢晒太阳,才推门进去。”
“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写得这封信,藏在妆奁盒下边。”
憋了数日的眼泪“唰”地一下,夺眶而出,她整个人都在发抖,一颗心上好似扎了细细密密的长针,痛到浑身发冷汗。
“姐姐会怨我吧。”
陆思明仰头望着中天明月,喉头发紧,“不知道,应该不会吧。”
“毕竟她只给你留了信,都没有给我留。”
他转头看向泪流满面的人,看着那双哀伤流泪的眼睛,忽然想起那天从京湖里爬上来的人,浑身湿透,头上、脸上全都是水。
那时候她的眼睛,明亮而坚定,飞身上马,俯身抓着缰绳,笑着回头对他俩喊道。
“姐姐,小侯爷,我送一条命给你们,你们要好好接着啊!”
她驾着烈马,簪着风、抱着泪,奔跑在橘红的黄昏里。
风吹动她海棠色的纱衣,像一团绚烂夺目又转瞬即逝的云霞。
从前他会觉得留在陛下身边,不见得是件坏事。
但到了今日,他才后知后觉,那真的是云棠的一条命。
凡人总说冤有头债有主,但始作俑者的先帝已经作古,留下的每个人好像都无辜,又好像每个人都有错。
若陛下能早早对云棠放手,就不会让先帝起这般歹毒心思。
若他能更审慎、仔细一些,就不会让雷知明趁虚而入。
桩桩件件已经拧成一个死结。
说不清楚。
说不清楚。
“明日我就要回西北,带着华儿一块去。”陆思明抬手用袖子给她擦眼泪。
“西北大捷,陆氏或许要封异姓王爵了。”
“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云棠摇摇头,这是陛下对小侯爷的补偿,她若是要跟着去,恐怕他就走不了。
“我太娇气,西北的风沙吃不惯。”
陆思明没有再说什么,两人一块坐着,对着风雪喝完了一瓶苦酒。
临别时,小侯爷已经起身走出秋千架,身影要没入梅林之前,云棠轻声喊了一句。
不是喊小侯爷,而是如幼年初见般唤他。
“思明哥哥。”
“我总是在输,以前我从不肯认,这一次我认了。”
陆思明定定地望着她,月光照着小小一团,羸弱地不胜风雪。
很像他们初见的模样。
他想再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点了点头,转身没入梅林。
远远的万寿山不知何故放起了烟火,一簇簇流火飞向天际,刹那绽放各色花火,流光溢彩、绚烂迷人眼。
真像那日郑府寿宴时看的那场烟火。
只是彼时有三人倚栏观赏,烟花璀璨,人亦团圆。
如今萧条只她一人独览。
"姐姐,海棠开在天上了。"
她捂着怀中的书信,轻声道。
李蹊站在御书房的窗边,看着远处此起彼伏的流光,人比烟花更寂寥。
徐内侍远远得站在阴影里,这些日子,陛下前所未有的阴沉寡言。
上朝时一身戾气,朝臣无不战战兢兢。
下朝后不是批奏折,就是站在窗边远远得看向寝殿方向。
他在那边瞧过,中间隔着数座宫墙殿宇,根本看不到寝殿。
“陛下,娘娘喜爱看烟火,不若回寝殿与娘娘一道看?”
李蹊的眸中映照着天边的烟火,似乎每一次都是如此,两人总是分隔两处。
即便他为她放上无数场烟火,都站不到她的身边。
“她不会想见我。”
低沉的嗓音融着清冷月华,转瞬碎在夜色当中。
秋千架上的云棠坐着看了会儿烟火后,起身回了寝殿。
她径直走到多宝架边,取下其中一个紫檀木宝盒,慢吞吞走到书案边。
打开厚重的盒盖,里头是一副已经裱好的字,还有一只丑丑的香囊。
她没有翻开那卷字,手一松,落入旁边的火盆里,火舌蓬勃,不过转瞬就烧成灰烬。
香囊里沉甸甸,她将那红豆骰子倒了出来。
看了眼自己曾经的拙作,亦将那香囊扔进了火盆当中。
最后只剩下手心里的这颗玲珑骰子,轻轻一抛,落在书案上,是个“四”。
还怪应景的,她在圈椅里坐了一会儿,双眸无光地打量着寝殿,最后落到腿边的火盆,又看向那颗骰子。
抄起一旁的镇纸,“啪”地一声,用力全力狠狠砸下,骰子四分五裂,那鸽血红雕就的红豆碎的好像一抹血迹。
在这碎裂的瞬间,她松了一口气。
在云棠每一个睁眼到天明的夜晚里,李蹊亦是夜不安枕,他一遍遍反思己过,试图为眼前的死局寻求一点点生机。
徐内侍跟太医院要了一些安神汤药,每日入寝时分端过去。
“陛下,娘娘方才差人来说,想去一趟大相国寺。”徐内侍请示道。
李蹊眉间一挑,欣然应允。
从前他便应允过,等风雪初歇,便带她去。
出门那日,雪霁天明,微冷的风带着初春的暖阳,微微吹动云棠身上那件海棠色织锦披风。
李蹊看着那件披风,有几分眼熟,心中冒起不舒服的滋味。
到山脚时,云棠抬头仰望伫立在山顶的寺庙,如记忆里般,丛林环绕、庄严肃穆、高耸入云。
前任国师已成往事,新国师号曰圆执,立于山门等着两位贵人到访。
云棠瞧着国师,怪好笑的,“国师,有执念怎么还能是圆呢。”
国师手里转着硕大浑圆的珠子,笑着回应,“我执是圆,我放亦是圆,又执又放才是缺。”
云棠觉得他在骂自己,骂得她还无言反驳,于是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李蹊站在一侧,难得看到她这般灵动,又看向她发髻上簪的那只海棠金钗。
云棠好似回到了从前,会跟人打趣,会跟人生气,一颦一笑间好像所有过往是非都已烟消云散。
他长久以来沉重的心,泛起一点轻松。
两人一道上香后,云棠提出要去后山看看,瞧瞧那棵姻缘树,是否如她梦里那般。
又过一个冬,参天古树的枯褐色枝干,遒劲瘦长地伸向凛冽的天空,枝干上没有从前密密麻麻飘扬的红绸带,只剩下一条,孤零零地在风中飘荡。
云棠将孩子放到李蹊的怀里,瞧着那圆滚滚的大眼睛,她笑着点了点那胖嘟嘟的脸颊。
“他长得怎么和我这么像?”
李蹊垂眸看着身前的妻儿,咂摸着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没等他琢磨个九曲十八弯,就听云棠又道。
“长得像就算了,性情可别跟我像。”
李蹊长眉皱起,不喜这言语。
“我去看看,你们在这等我。”云棠转身走去古树边,踮起脚尖去看那红绸上的字。
那古树长于高耸悬崖边上,她这副样子看得李蹊心惊肉跳。
他将孩子交给侍女,刚往古树那走了几步。
“站住。”
李蹊脚下一滞,强压着心中那股不断上涌的不安,问道。
“要再写一条吗?”
“不用,这条就很好。”
云棠望着古树后的苍茫天际,崖边的风总是特别大,卷着漫山遍野的空寂,不知要往何处去。
她单手扶着树,海棠色披风在风中飒飒作响。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空气凛冽,沁入脏腑,再睁眼时,眸中像是带着一层薄雾。
“陛下,我喘不上气了。”
她转身看了眼身后的万丈深渊,一股眩晕感袭来,抓着树干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发白!
“别动!”李蹊大声喝道,大喘一口气,又低下声来,似祈求般,“别动。”
云棠将憋了这些年的怒气、怨气通通发了出来。
“凭什么你说什么,我就都得听啊!”
“你总是这样,手上把别人的头按到水里,让人窒息,嘴上却说,这是在爱我。”
“你爱一个人的方式就是让她痛苦吗?”
“你不爱我,你只想掠夺、占有,你只爱你自己。”
李蹊被这一句句质问,那一步步往后移的身影,简直骇得神魂俱灭。
他徒然地伸着手,满面惊慌又惨白,“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你别动,我求你,你别动。”
云棠松了手,任凭山风把她吹得摇摇晃晃。
从前她的痛苦压抑来自于他,也来自于自己。
她畏惧于终身要栖居在暗无天日的后宫,也畏惧有一天她会在皇权的磋磨下向李蹊摇尾乞怜,更畏惧那没有尽头的痛苦折磨。
但那晚她突然想通了,怎么会没有尽头呢。
人生处处是尽头,随意选一处就是了。
她每次拿命豪赌一场,赌输后就开始死撑,死撑过一段时日,又想抓着机会赌一把。
次次赌,次次输,反正不会赢,那还死撑什么呢。
“我不挣扎了,我认输。”
云棠歪头轻笑,双眸明亮,面若朝霞,转身纵身一跃,任凭山风裹挟着她去任何地方。
李蹊霎时亡魂大冒,一颗心脏紧绷得下一秒就要炸开,飞身向前,纵身去抓她的手。
“云棠!!!”
婴儿大声哭闹的声音传来,李蹊从梦中醒来,浑身粘着一层湿汗,心跳如雷。
自从云棠得知沈栩华身故后,就不想看到孩子,李蹊便把孩子接到身边,养在御书房里。
孩子哭闹声愈来愈大,奶娘都哄不住。
李蹊转头看了眼泛起鱼肚白的天际,翻身下榻,快步往寝殿走去。
寝殿的衣架上挂着那件该死的海棠色披风,这次他认出来了,是去年除夕夜沈栩华送来的。
手指微颤地撩开层叠帷帐,看到人安然躺着,闭着眼睛睡着。
稍稍心安的同时,又不安地伸手去探她鼻下的呼吸。
云棠眠浅,睁开双眼,黑沉沉的眸子盯他奇奇怪怪的举动。
李蹊高高吊起的神经慢慢缓下来。
在云棠身侧躺下,又伸手去抓她的手,不顾她激烈的挣扎,紧紧攥在手里,贴在心口。
厚厚的帐幔挡住外头的天光,只余若有似无的安神香萦绕在寝榻之间。
半晌过后,李蹊似叹息般,带着劫后余生的后怕。
“你吓死我了。”
除了那只挣脱不开的手,她整个人都抵触地往床榻里头挪,从前这会激怒李蹊,但现在他只是转头看着她。
一张俊俏的脸上交杂着不安、难过,甚至有一点委屈。
“我们能不能不去大相国寺?”
她不曾提过要去大相国寺,云棠狐疑又戒备。
“能不能不要认,能不能再赌一次。”
“我向你保证,这次不会让你输。”
云棠已经听不见他的示弱了,任何从他口里说出的话,都会被自动解读为威胁、算计。
“陛下这次是要拿着小侯爷,来要挟我吗?”
李蹊转了回来,紧紧攥着她的手不肯放,“我没有。”
“那你想要我做什么。”云棠冷言。
“我想你活着。”
“想你能吃得下饭,能睡得着觉,”他说着最平常的话,转头望向她时,眸中却带着泪,“想你能高兴一点。”
云棠的心好似被重重地震了一下。
她偏过头去,不愿看见李蹊的眼泪,也不愿被那一双泪眼看着。
他轻轻晃了晃她的手,看人时一向锋利的眉眼,带着卑微的祈求与难过。
李蹊记得,初见云棠。
是元成十五年的凛冬,黑云压城、大雪漫天,他站在顺天门的红墙下,打着一把青罗伞。
她从车架上跳下来,青色斗篷随风鼓起。
隔着凄风苦雪,他心中一动,好似看到了一团自由而畅快的春风。
自那以后,他用尽全力去拥抱这一缕春风。
可是走到绝境,才知原来春风难解,缘分殊途。
“是哥哥错了。”
人与人之间最初的相遇太重要,即便他拥有无边权力,都无法扭转这死局。
那就退回到最初罢,去承认他否认无数次、极力撇清的关系,去换取一点点生机。
李蹊放开她的手,沉如深潭的双眸带起一点涟漪,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重复道。
“阿棠,是哥哥错了。”
云棠咬紧着牙,强忍着眸中的眼泪,整个人都紧紧绷着。
但终于愿意转头去看他,愿意伸手去拥抱他,愿意如从前般将脸伏在他的肩头,声泪俱下地唤他“太子哥哥。”
云棠的眼泪再一次流到了他的心上,李蹊将人紧紧搂在怀中,抬手一下一下轻抚着她颤抖的肩背。
他做错过很多事,也冷眼旁观过很多人做错事。
也曾高高在上,觉得众生皆愚昧,为何总是飞蛾扑火般执着于那一点点、不值一提的温情和意气。
直到自己深陷其中、求而不得,方知自己才是最愚昧的那一个。
“你想去哪里,想过什么样的日子,都由你。”
冬日的光亮缓缓穿过落满积雪的窗柩,照亮窗边高几上的白玉春瓶,枝条疏朗的红梅含苞待放,极幽淡的梅香随着温暖的晨光慢慢流淌。
飘过书案上那一抹碎红,漫过衣架上的那件海棠色披风,温柔地爬上层层帷幔,最终落在云棠哭红了的眼皮上。
“天亮了。”
自那日后,云棠搬回了昭和殿,紧闭宫门,安静地过了一段时日。
她慢慢开始吃饭,起初会反胃,吃了吐,吐了又回去继续吃,就这样吞刀片般慢慢养着自己的血肉。
陆思明离京那日,她没有去相送,只是在紫藤架下枯坐。
棋盘上,黑白棋子纵横交错,她一个人极慢地自己跟自己下棋。
从前小侯爷和她下棋时总是跳脚,说她臭棋篓子,往后没人愿意和她下棋。
没成想他竟还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叫吃。”
“我赢啦。”
眉眼弯弯,像是在笑,眼尾发红,又像是在哭。
从此音尘各悄然,说不清悲喜,道不清离别。
待过了春分时节,云棠开始收拾东西,打算离京下江南。
离开皇宫那日,她坐着一辆青色的马车,简简单单背着一个包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承载着她诸多眼泪的宫城。
李蹊抱着晏儿站在高耸的城墙上,静静地看着那架马车挥鞭而去,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视野里。
怀中幼儿尚不会说话,双手搂着他的脖颈,咿咿呀呀。
李蹊红透一双眼,垂首亲了亲他温热的额头。
徐内侍候在身侧,见到此景心中不由长叹一口气。
“陛下当真要让皇后娘娘离开京城吗?”
李蹊望着空茫一片的御道,冰冷的红墙琉璃瓦,“让暗卫跟着,好生护着人,不能有丝毫闪失,也不能让她知道。”
他愿意放手,但孤身女子在外行走,定会有诸般困阻艰难。
且云棠生得貌美,若是有奸恶之徒,后果不堪设想。
云棠没有直接出京,马车飞驰过繁华的街市,最终在青芝街停下。
她掀起车帘看向斜对面的一家医馆,宽大的匾额上写着:积春堂。
是圆子娘开的医馆,圆子正坐在门槛上,白胖的手里拿着一个馒头,吃得津津有味。
云棠唇边带起一点笑意,那日墙边圆子也是这般拿着个比她手还大的馒头,还十分大方地分了她一点。
瞧着圆子吃得那般香甜,竟也勾起了她久违的食欲。
给车把式拿了十枚铜钱,请他去临街热气腾腾的包子摊上买上两个。
车把式有些犹豫,这临街的东西灰尘大,怎么能让娘娘吃这个,万一吃出毛病来,谁都交代不了。
但云棠十分坚持,他只能接了铜钱,跑着去买热乎乎的包子。
云棠这边一溜烟就下了马车,混迹在喧嚣的人群里,甩掉明里暗里跟着她的那些人。
她拐来拐去,最终悄悄又拐回了积春堂的后院。
“端午!”圆子娘恰好到后院抓药,陡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是你吗,端午!”
云棠比了个嘘声的手势,笑意盈盈地走了过去,“圆子娘,我不叫端午,我叫云棠。”
圆子娘瞬间红了眼睛,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怎么消瘦成这样。
“云棠,那日我不是故意要帮着旁人试探你。”
圆子娘将那日那贵人的威逼利诱都倒了出来,这些话压在她心上这么久,寝食难安。
这间医馆还是用当时那位给她的银票开的,后面更是有官府给她撑腰,她知道,这些都是因为云棠。
“我都知道,”云棠安抚道,“别的都不重要,你们好好过日子最重要。”
两人说话间,一男子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穿过竹帘,走了出来。
那人瘦瘦长长、衣裳破旧、面上带伤,但一抬头,眸中好似有烈火燎原。
好亮的眼睛!
第74章 小白脸
云棠对上那双眼睛时,整个人好似被钉了一下,尖锐、赤裸,甚至带着几分恨意的眸色。
很不好惹的野狗般的眼神。
圆子娘快走几步,扶着他在后院的藤椅里躺下,又领着云棠往里间走。
云棠边走边回头,又看了一眼。
那人眯着眼、仰着头,修长的双腿大剌剌敞着,日光穿过树影落到他身上,出挑的眉眼和棱角分明的面容在明暗光影里,
凌厉中带着落寞,坚硬中糅杂着脆弱。
很别致的气质,又配上那样一张脸,若是放在人群里,能一眼就认出来。
“他是谁啊?”云棠问道。
圆子娘欲言又止,挣扎几番后附在云棠耳边悄声道,“他是我娘家的远房外甥,刚到京城不久在城东一官老爷家做工,说是手脚不干净被打了出来。”
“手脚不干净?”
云棠又回头瞧了一眼,却不甚对上了视线,那年轻男人危险地眯了眯眼,好似毒蛇吐信,心中一抖,赶忙回头不敢再看。
“偷东西吗?”
圆子娘瞧着一楼人来人往,便领着她走到二楼的针灸间,里头没有病人*。
"若只是偷东西就好了,"圆子娘给她倒了一杯热麦茶,“听说是偷了人家夫人。”
偷
偷情啊
云棠脑子里闪回方才那人的容貌、身板,眼珠子都不转了,等着圆子娘接下去讲。
“官老爷家修房子,他会点泥瓦工夫,上门干了不到三天,就干干到人家夫人房里去了。”
“那日,官老爷恰好中途回府,当场撞见,立刻就捉起来打了一顿。”
“但为着自个儿的名声,没有扭送官府,这才逃出一条命来。”
哇哦
好精彩哦
圆子娘又给她端来一碟子炒瓜子、花生,闻起来咸香咸香的。
云棠抓了一把边吃边打听,“哪家官老爷啊?”
圆子娘小声道:“听说是刑部的,你说他胆子也是肥,刑部官老爷也敢惹。”
“那,那刑部官老爷就这么放过他了?”
“哪能啊?听说是那官夫人跪着求,还说要吞金,才保下来一条命呢!”
听起来这两人还怪有真情的呢。
“我跟你说,前几天那官夫人带着长帷帽来医馆,就买了点留青,结果生生给了二十两银子!”
“那这肯定就不是买药钱,是给我那亲戚的补偿钱嘛。”
云棠磕着瓜子,“你瞧见那妇人模样了不?漂亮不?年轻不?”
“没呢,但看伸出来的手,大约是有些年纪了。”圆子娘道,“而且听说不是第一次了,他挺招上年纪的京城贵妇人喜欢。”
哇哦
真是人不可貌相
两人说得津津有味,八卦完后圆子娘又问她的情况。
云棠简单说了下,只说有事要去一趟临安,想请她帮忙去车马行租辆马车。
“这不巧了吗?!”圆子娘一拍大腿,“我那亲戚也要回临安,车马行的马车贵得离谱,我有个治过病的病人,鹿大哥就是干这个的,已经说好了价钱,明日就出发,要不你们一道走?”
好是好,但这孤男寡女,不合适吧?
圆子娘又道,“你放心,鹿大哥一家三口和你们一块。”
云棠这才点了点头,拿出银票给圆子娘,请她安排。
圆子娘接了银票,刚巧有人在楼梯口喊她下去看病人,便起身下了楼。
偌大的针灸间冷清下来,云棠走到窗边,推开一点缝,看向那架青色华顶马车。
车夫已经回来,依旧坐在车辕上,她又瞧了瞧四周,茶果摊、馄饨摊上都坐着监视医馆的人。
“混蛋。”
云棠低声骂了一句。
都说了往后她想过什么样的日子都随她,结果又派了这么多眼睛盯着她。
说什么君无戏言,这么快就出尔反尔!
她知道没这么容易把人甩掉,只不过是想表达个态度,她不喜欢这样被跟着。
他要是非要派人跟,就再隐秘些,别让她发现,省得闹心。
虽知道李蹊不会那么爽快放手,但等她在江南过上十年八载,久而久之,他肯定就淡了。
届时,这些眼睛才会彻底消失。
她不急,看谁比谁能熬。
到了次日,圆子娘给她准备了一大包吃的喝的,里头还塞了一个牛皮纸包起来的东西,扁扁的,看起来不像吃的。
云棠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打开一看,除了是她昨日给的那张银票,还多放了两张二十两的银票。
心里五味杂陈,感动之余又想这四十两,圆子娘不知要挣上多久才能挣出来。
但马车已经行出京城,她也不可能再回京城,这四十两怕是还不回去了。
隐隐感觉一股冷冷的视线盘旋在头顶,她一抬头,碰上了那小白脸嘲讽的目光。
他的目光从她的面容下滑,落到面额二十两的银票上,冷嗤了一声,“哼。”
云棠默默将银票收起来,猜测他大概是嫉妒。
毕竟他当官夫人的小白脸,被打了一顿才得了二十两,而她,什么都没干,就得了四十两。
这一路,云棠被鹿大哥家精力充沛的男娃闹得身心俱疲,不是刚睡着一会儿就被尖叫声吵醒,就是吵着要吃她包裹里的茶果。
她一孤身女子出门在外,讲究以和为贵,能退让就尽量退让。
但这次朦胧睡着时,隐约觉着有一只手在腰上动着,她猛地抓住那只手,睁开眼睛。
那只手里正捏着她挂在腰间的荷包,里头放着几两碎银。
母子俩自然不认,反而狡辩是云棠将那荷包强塞到她儿子手里!
云棠许久不曾见过这等胡搅蛮缠之人。
而此时马车正行在山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人家一家三口还掌握着马车这一关键行路道具,若此时起了龃龉,被扔在这山沟沟里,怕是江南还没去成,就要被山里的恶狼给叼走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
她深吸一口气,扬起嘴角,违心道:“是,我看这娃娃憨厚可爱,这荷包是我给的见面礼呢。”
“哼。”
又是一声冷嗤,方才闭目养神,双手抱胸的小白脸嘲讽地看着她。
云棠白了他一眼,难道你有什么好办法。
小白脸二话不说,直接抢走孩子手里的荷包扔回她怀里,冷言:“有这么难吗?”
那娃儿立刻哇哇大哭,孩子娘大喊停车,痛骂小白脸和云棠。
骂他俩奸夫淫|妇,男盗女娼,怎么难听怎么骂!
四人下了马车,鹿大被自家婆娘欺压多年,怎敢吱声,只一味转头看天。
云棠被那泼辣的辱骂声吵吵得耳朵疼,又没体力、嗓门和她对骂,只能窝窝囊囊地在路边的大石头上坐下,从包袱里拿出一块酥饼,慢吞吞地吃了起来。
酥饼一咬就掉渣,芝麻香混着火腿的咸香,十分诱人。
男娃馋得大哭大闹,云棠见状,在他渴望的目光下,慢吞吞地从包袱里又摸出一块酥饼。
男娃咽了咽口水,直勾勾地盯着那酥饼,却见那那酥饼在他面上晃了一圈,转而递到了小白脸跟前。
小白脸也不客气,接了就大口一咬,空气里的酥饼香更加浓郁。
男娃简直要满地打滚,孩子娘也顾不上骂那两人,啐了他俩一口,双手奋力将儿子拎走。
孤男寡女坐在大石头上,在一阵乌鸦难听的叫声里,目送马车绝尘而去。
云棠吃完酥饼,拍了拍饼渣,也如鹿大一般沧桑且无奈地,抬头看天。
小白脸腿脚不便,还要拄着拐杖才能走路,晚上恶狼来了,也是个指望不上的。
“你说你,怎么就这么虎呢。”云棠叹了口气,道。
小白脸立刻反唇相讥,坚决不受一丝委屈,“我忍那熊娃忍了半路了!”
“那你怎么就不能再忍半路?有什么火是不能等到了临安再发的呢?”
小白脸眯了眯眼睛,眸光像是沁了冷箭一般,嗖嗖嗖地朝她扎去。
“你脑子是被驴踢过吧?”
“想说什么就说,想干什么就干,怎么着,收拾个熊孩还要挑个良辰吉日!”
“还忍?这么能忍,你是那倭国的乌龟嘛你。”
云棠头疼地闭了闭眼睛,她这是造了什么孽。
不仅被丢在荒郊野外,还要被个小白脸骂。
但不得不说,他说得有几分道理。
很久以前,她也是那般纵情恣意,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她变了。
一句话说出口前会在心里反复思量,这句话别人听了会有什么想法,会不会被有心人断章取义,更或者会不会在不知不觉间连累别人。
所以后来,她越来越沉默,能不说就不说。
小白脸见她不吱声,见不得这窝囊样,喝道:“说话!”
云棠舔了舔虎牙,瞧这天高云远的荒凉地儿,被带着丢掉那些小心谨慎,“说什么,说你给官夫人当小白脸嘛!”
“你你你!!!”小白脸瞬间红温,气出了结巴。
云棠一把搂走他的拐棍,起身跑到五米外的石头上,伸着脖子嚣张回击,“我我我!我又没给人当小白脸!”
小白脸气得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要来锤她。
云棠仗着腿脚灵活,拿起拐棍就跑,可劲儿地欺负人。
天边不知何时吹来浓厚的乌云,转眼间瓢泼大雨砸下来,揍得两人措手不及。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两人缩在一棵大树下,淋成两只狼狈落汤鸡。
倒生出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宿命感。
云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转瞬间又噼里啪啦地被大雨打一顿,眼睛都睁不开。
小白脸双手向后靠着树干,瞧她这般模样,极为畅快地哈哈大笑。
“你以为你有好到哪里去吗!”
云棠扯着嗓子在暴雨里笑着大喊。
在这瓢泼大雨里,满目参天古树,空气里充斥着清新的绿叶、泥土的气息,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过往压迫在她身上的巨石、捆绑着她的枷锁,好像通通被这一场大雨冲刷走了。
哒哒的马蹄声混杂着暴雨声自远处而来,一匹黑鬃高头大马拉着一辆雕花铜盖马车,切开雨幕,奔腾而来。
小白脸拿起拐棍,朝那马车挥了挥。
在云棠诧异的眸光里,车夫戴着竹笠,穿着棕色蓑衣跑了过来。
“梁夫人让我来送先生一程。”
言毕颇为恭敬地扶着一瘸一拐的小白脸上马车。
“被雨浇傻了吗?愣在那做什么,还不上车!”
云棠被这一嗓子吼醒,抱着包袱三步两步爬了上去。
这又是哪一出?
梁夫人?是那个来送银票的梁夫人吗?
人都走了,还派马车在后头跟着,啧啧啧,这情谊?
云棠那些布巾擦脸,极为不经意地一眼又一眼瞧着他。
“脑子里想点干净的。”
“我不是小白脸。”
第75章 技多不压身
这世上有哪个男人愿意承认自己是小白脸呢。
便是真当了小白脸,在外头也是要打肿脸,死不承认的。
云棠给了他一个“我懂得”的表情。
给人气得猛翻白眼。
外头的车把式撩开车帘,顶着疾风骤雨,高声道:“先生,这山路崎岖,风雨又大,你们抓牢点,别被颠出去了哈!”
喊完就是一副双眼放光,跃跃欲试的模样
云棠初时未能明白他在兴奋什么,等过了一炷香,被颠得上蹿下跳、不知天地为何物时,才懂了那个放光的眼神。
早知道就应该躲在树下,被雨淋死算了。
她死死巴着窗槦,整个人弓成只虾子,在暴雨声和车轮声里冲小白脸扯着嗓子大声喊。
“让你家车夫停下!快停下!”
小白脸面色白里透着青,他那条伤腿被抖得只怕要废了。
“他不是我家车夫。”
“怎么就不是!不是来接你的嘛!”
“他都说了,梁夫人!梁夫人!不就是你那个梁夫人嘛!”
小白脸闭口不言,紧闭着双眼,腿疼得要死,听到这话头也疼得要死。
早知道就应该躲在树下,被雨淋死算了。
一路风雨雷电,头昏脑胀,待车把式缓和车速,驶入平坦大道时,天边开始放晴。
车把式掀开车帘,眉眼畅快地高声道。
“先生,前头是碧水镇,咱们歇个脚,明儿个再启程哈!”
不成想却看到两只萎靡的大虾子,一个赛一个气息奄奄。
“你们咋了?”
胃里涌起一股浊气,“呕”
云棠连滚带爬出了马车,单手扶着大树,翻江倒海。
小白脸不知何时也下了马车,找了块大石头坐着,手里拿着一只水囊,面色极差。
车把式挠了挠后脑勺,见她吐完了,殷勤地将人扶了过来,也在大石头上坐着。
两张惨白似鬼的面容一对视,默契地双双别开脸。
云棠顺着胸口,低垂的视线里,旁边递过来只水囊。
她也顾不上男女之别,接过水囊小口小口地喝着,甘霖入喉,清凉畅快。
总算恢复了一点清明、力气,朝车把式招了招手。
就冲她吐地全身都被掏空的狼狈样,今儿必须得把这个锅分清楚!
“你叫什么名字?”
“小竹。”
“谁派你来的?”
小竹看了一眼小白脸,支支吾吾道:“梁梁夫人。”
“哪个梁夫人?”
“刑部梁大人的夫人。”
小竹又看了一眼小白脸,莫名有些心虚。
云棠深吸一口气,方才颠在半路,马车屡次差点摔下山路时,她就琢磨是梁大人忍受不了绿帽子,要一路追杀。
但看他那般坚决否认,又信了几分。
小竹是个自来熟,一屁股在旁边坐下。
“我老家也在临安,来京城打了几年工,赚了点钱,正好打算回临安,谁成想还能接到这差事,东家说了,让我送他一程,这马车就归我了。”
“你瞧瞧这马车,这木材、这雕工”小竹两眼放光,精力充沛。
云棠伸手打断,将人支开,“竹啊,你先去镇上找找客栈,订三间房。”
说着从荷包里取出两颗碎银递了过去。
小竹眉开眼笑,接了银子,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先进城打点去了。
两人目送马车远去,“还说不是你招来的马车!”
现在他精疲力竭,也没了力气与她辩驳,“我,泥瓦匠,去梁府做工,不小心从屋顶摔了下来。”
“梁夫人偷腥,被撞个正着,为了掩护奸夫,扯着跑不动的我顶缸。银子是梁夫人的补偿,不是嫖资。”
云棠看看他的伤腿,又看看他的脸,这年头泥瓦匠都长这么俊俏了?
“爱信不信。”
他偏过头去,懒得再同她解释。
长得俊俏的人脾气总是不大好。
一时难分辨他话里的真假,索性就当真的信。
“成吧,是我误会了,我叫云棠,你叫什么名字?”
依旧偏着头,不想搭理她的模样。
“咱们这还有几天的路程,总不好一直叫你小白脸吧?”
“谢南行。”
“泥瓦匠起这个名字,是不是太书生气了些?”她又小小地怀疑了一下。
谢南行回头瞪了她一眼,“我读过书的,不过家里没钱念不下去,才学手艺!”
好吧好吧,分辨不清的就当真的信吧。
“那小竹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梁夫人移情别恋,觉得你比她那姘头更好,千里追了来?”
谢南行气上心头,不想和她坐一块,抓起拐杖就要起身。
“欸欸欸,别走啊,我不说了还不成么,”云棠将人拽下来,“气性怎么这么大。”
“不是冲我来的,那有没有可能是冲你来的。”谢南行恶声恶气道。
态度虽然不好,但话还是有几分道理。
这个可能性也是有的,但她不在乎。
爱跟不跟,总有一天他会意兴阑珊。
在碧水镇上休憩一晚后,三人一路向南,七日后于夏初之际抵达临安。
那日,风和日丽,天青水淡,新江犹如一条长长的披帛,沿着临安这座城池,缓缓流动。
六七童子身着短打,在新江边泼水玩闹,江面波光粼粼,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云棠撩开车帘探出头去看,和煦日光落在脸上,暖洋洋的。
清风吹拂鬓间的碎发,嫣红的唇角弯起,笑看沿途风景。
进了城门后,谢南行先下了马车,小竹载着云棠去往宅务所。
牙人热情好客,将临安的各处房舍说得天花乱坠,云棠只问了一句:文水南巷第三间的宅子,是否在售。
那是从前阿婆的院子,阿婆去世后,不知院子落在何人手里。
牙人瞧着云棠衣着光鲜,又听小竹说是从京城来的,想必银子富裕地很,当场就应了下来。
“在在在,姑娘真是赶巧了,那家主人前几天还说要挂牌子呢。”
“但不巧,主人家这两日去了杭城,说是给家里六岁的儿子找私塾去了,要不姑娘等上两日?”
云棠点了点头,她不急,她现在最多的就是时间。
在客栈住了两日,待到第三日,牙人果然带着一对夫妇来寻她去看院子。
云棠瞧了瞧那男子,眉眼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
她没去看院子,直接去了宅务所,签字付钱,将宅子的地契和房契买了来。
“真不用去看看?”牙人问道。
难得见这么爽快的客人,甚至连价钱都没还。
云棠摇摇头,拿到房契后仔细看了看,问道:“虞家阿婆和你们是什么关系?”
妇人诧异,打量几番面前的姑娘,“是我丈夫的姑婆,去了好多年了。”
“她临走前如何。”
妇人不知她为何这样问,往丈夫身后挪了挪,小声道:“姑婆是睡梦中走得,算喜丧。”
云棠沉默半晌,没有再问其他,起身要出门去时,妇人又问她打算何时搬进去。
“自然是越快越好。”
妇人欲言又止,“我们一家三口明日就搬去杭城,往后也不会回来了,宅子有任何。”
话未说话,就被他丈夫打断。
云棠不明所以,她只是买了宅子,又不是买了他们一家三口,他们想去哪儿就去好了呀。
夫妇俩收好银票,着急忙慌地就说要回去收拾屋子,像是生怕云棠反悔般飞快地跑了。
次日烟雨朦胧,云棠坐上小竹的马车就往虞家院子去。
这几日,她没事干就随处逛游,近的就走路去,远点的就找小竹。
小竹嘴巴灵,腿脚快,驾车工夫一流,云棠对这样的车夫很满意。
虞家小院与记忆里的已经相差甚远,她叹了口气,搬张椅子,安静地坐在廊下看雨。
在她刚进宫那会儿,她也总是这样坐着看雨,但京城的雨与江南不同。
京城的雨总是劈里啪啦,又急又大,不像江南的雨,总是飘着,绵绵密密。
那时姐姐随母亲到蓬莱殿见母妃,看到蹲坐在廊下没人管的她,从荷包里拿出一颗荔枝。
坐在她身边,笑着给她剥开,“很甜的,吃了就不要哭了哦。”
云棠抬头看天,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吱呀”一声,老旧的柴门被人推开。
来人肩上扛着一把锄头,手里拎着一把荔枝,走了进来。
云棠呆呆地看向来人,“你怎么来了?”
谢南行亦是怔怔地看着她,又环视一圈小院,确认是他家的院子后,“这是我家。”
他没打伞,浑身都沾着水汽,快步走到廊下,看着眼睛湿漉漉的人。
“你在我家哭什么?”
云棠抬手擦了下眼睛,“你看错了,是雨。”
谢南行嗤笑一声,对这种睁眼说瞎话的行为不屑一顾。
这一路,他发现云棠此人,十分口是心非,像是被无形的罩子罩着,活得一点不痛快。
云棠厌恶那样的神情,从怀中拿出房契,“这院子现在是我的。”
他伸手去拿房契,想看个清楚。
“做什么?!要抢吗?!”
结果云棠“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将房契捂在怀里。
谢南行已经看清了,确实是他家的房契。
冤家啊。
两人一块坐着,你一句我一句,将这出闹剧的真相对了出来。
卖房子给她的是谢南行的哥哥,夫妇俩为了儿子上个好私塾,早就琢磨着要将这院子卖了。
不巧弟弟突然从京城回来,他们这才着急忙慌地瞒着人,将这宅子快快卖了。
他早上出门去干活,好端端地下工回来,家没了。
谢南行盘腿坐在地上,手边是红艳艳的一大把荔枝,小侄儿喜欢吃荔枝,特意买回来的。
他望着连绵雨幕,眸色沉沉不说话。
怪不得她瞧那男人的眉眼有些眼熟。
原来是他哥。
云棠觉得他有点可怜,像是被雨打湿的丧家野犬,抬脚,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他。
“你是不是没有地方住了?”
谢南行眼底泛红,觉得她在冷嘲热讽,硬声呛了回去,“关你什么事。”
“不是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吗?”
“我想哭就哭,”谢南行抬手擦眼泪,“谁像你,哭得像笑,笑得像哭,净不干人事。”
这人嘴巴沾砒霜了罢一张一合都能毒死他自个儿。
但不得不说,这句话还挺解放她的。
想笑就笑,想哭就哭,这才活得像个人嘛。
她拿起脚边的荔枝,剥了一颗,透白莹亮,入口清甜。
和姐姐给她的那颗一样甜。
又剥了一颗,递过去,“很甜的,吃了就不要哭了嘛。”
谢南行抽了抽鼻子,接了荔枝,恨恨地吃了,“这是我买的。”
“知道了,我吃了你的荔枝,就当你的房租成不?”云棠吐出一颗小小的棕色核儿。
她丁点大的时候被阿婆收留,谢南行是阿婆的后人,收留他也算是对阿婆昔年照拂的报答。
谢南行明亮的双眸霎时睁圆,“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住在一个屋檐下,你当真愿意?”
云棠双手背在脑后,靠在椅背上,和着风吹树叶的声音,“想什么呢,我这门户再小,总也得有人看家护院,再说你瞧瞧那屋顶、那梁柱,都腐朽了,你不是有手艺吗,抓紧好生修缮,干得好,四时八节我还给你发赏钱。”
谢南行冷笑一声,感情是看上了他的好手艺。
云棠住主屋,谢南行依旧住他西边的屋子,房门一关,两人互不干涉。
次日一大早,谢南行就买了新的瓦片和木头回来,风风火火地撩起袖子干活。
云棠日上三竿了才推开屋门,打着哈欠摇着扇子,正午日头耀眼,她拿着折扇挡太阳。
眯着眼瞧在屋顶忙活的人,这么勤快啊。
谢南行抬袖擦了擦额头的汗,“厨房里有饼子,去吃。”
云棠摸了摸干瘪的肚子,从厨房拿了张饼子,懒洋洋地躺在廊下的长椅里,边吃边看。
谢南行晒红了脸,问她看什么。
她说自己在监工。
其实是在发呆。
昨晚一直在梦魇,清晨惊醒时,后背出了一层湿汗。
“这饼子还挺好吃的,你从哪家铺子买的?”云棠问道。
谢南行从屋顶爬下来,手上脸上都沾着灰,但难掩明亮眼眸,“我自己做的。”
这么厉害?
能上房修瓦,还能下厨烹饪,全才啊!
谢南行瞧着愈来愈烈的日头,“今天就先修到这里。”
说完看着云棠。
云棠扇着扇子,嚼着饼子有点噎。
不明所以,看了他好几眼才明白这人的意思。
“我不急,这是你老本行,你说行就行。”
谢南行点了点头,打了桶井水冲凉后,转头就进了厨房,不多时就端出来一碗热腾腾的菌菇蛋汤,汤色清亮,还有一碟浓油赤酱的蜜汁叉烧,云棠忍不住地咽口水。
他又转身拿了两副碗筷。
云棠吃着早午饭,汤头鲜美,喝迷了眼,“你这手艺真是不错,你咋会这么多?”
“技多不压身。”
“要不商量下,你再把做饭的差事也包了,我再给你涨一倍工钱怎么样?”
谢南行撩起眼皮看旁边捧着磕了边的碗,小口小口喝汤的人,“你真打算要在这里住下来?”
“房子都买了,当然要住。”
“做饭可以,但你要早起跟我一道去赶集买菜。”
云棠拿钱砸人,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算问题。
“我付你三倍工钱。”
谢南行伸手就去收拾矮桌上的碗筷。
“行行行,我起,我起来跟你去还不成吗!”云棠护着手里的汤碗。
吃完饭,云棠被催着去收拾碗筷,谢某人说他做饭了就不洗碗。
她赖叽叽地不想动,但禁不住他那明亮带火的目光,只好拖着沉沉的身体去干活。
待她从厨房出来,就看到矮几上摆了一盘切好的红瓤西瓜,一口咬下去又凉又甜,初夏的热意尽消。
她在廊下的躺椅里躺下,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扇凉,听着蝉鸣和院外来往的脚步声、谈笑声,睡了一个安稳的,没有刀光剑影、阴谋算计的午觉。
而夏日的京城,倾盆大雨、电闪雷鸣。
李蹊坐在御座里批阅奏折,旁边放着一个精致的摇篮,晏儿在里头睡觉。
他左手搭在孩子身上,右手飞快下朱批,他登基不到一年,朝堂的官员并不算听话。
如今云棠去了江南,他的日子没了寄托,于是打算腾出手来好好收拾收拾前朝。
等到哪一日,云棠在外散心散好了,愿意回来了,也能给她一个清净舒适的宫廷。
盛成自殿外而来,一身风雨,怕惊着小太子,他轻声立于另一侧,将江南来的密函递了上去。
此次跟着去江南的暗卫是前东宫暗卫首领张厉牵头,携百余人或明或暗护在娘娘周边。
密函里详细记录了云棠下江南的这一路,看到她在雨中与人斗嘴,哈哈大笑,他也跟着笑。
只是笑完,心生落寞的同时,并不理解她在笑什么。
而正因为不懂得,让他更难受。
他一直觉得他们是世上最亲密的人,云棠转个眼珠子,他都能猜到这人在憋什么主意。
但是,是什么时候开始,他猜不到,想不通了呢?
走到洞开的窗边,伸手去接了几滴落雨。
看着打湿的手掌,玄色暗纹的龙袍衣袖也带上几分湿意。
淋雨就那么高兴吗?
淋雨有什么值得笑的?
从前她就希望玩雨,总是站在廊下接雨水玩,现在好了,没人管着、约束着她,就整个人都跑到大雨里,淋个痛快。
“多派几个太医下去。”
他转身回到御座,看着堆积如山的奏折,心中竟烦闷起来,连带着觉得御书房死气沉沉,毫无生机,连一株海棠都养不好。
在摇篮里熟睡的婴儿大约是感受到了陛下的怒气,睁开眼睛,张口就哭。
陛下瞧着他酷似云棠的那张脸,伸手将他抱了起来。
说来也奇怪,李晏刚出生的时候,与陛下更像些。
但数月过去,竟和云棠越长越像,惹得陛下更生怜爱,日日带在身边。
盛成见太子醒了,便从暗处出来,张厉传话回来,说隐约听见娘娘和那男子笑谈,但并未听真切,故而不敢落于纸面,只是传了口讯回来。
回不回禀,由他定夺。
这张厉,净会给他挖坑,亏他当时被陛下贬黜,他还收留了他一段时间,好酒好肉地伺候着。
“陛下,张厉传了口讯,隐约听到娘娘说要与谢南行成婚。”
杯盏砸地,四分五裂,御书房的空气似冰冻般,难以呼吸。
第76章 五年后
一晃五年过去,云棠在江南的生活有条不紊地开展,就像新江的水一般,平静中带着闪闪发光的波澜。
当初简陋的虞家小院被她装点的花团锦簇,是这条巷子里最漂亮的一处。
刚进金秋,院子东南角的那棵桂花树结了满树金灿灿的桂花,晚风一吹,树叶簌簌作响,阵阵桂花雨落在树下的小茶寮上。
东边的墙上种了粉色与紫色的木槿,一朵挨着一朵,像团紫粉的云雾,其中还点缀着些尚未凋谢的三角梅,鲜活又热闹。
“中午王大娘的孙女办满月酒,你赶得回来吗?”
云棠拎着水壶给西边的迷迭香、蓝绿绣球浇水。
谢南行还在西屋里打扮着,他最近格外注意形象,不仅天天洗头,还跟她取经那种香粉适合男子用。
云棠合理怀疑,八成是和谁谈上了。
“能。”
他探出个脑袋,高眉挺鼻,眼眸深邃,他已不再像初见时恨天恨地,眸中带火,话中带刺。
谢南行柔和了许多,如今在城中香满楼酒楼谋了个账房的活计,也不接瓦匠的散活了,有空就念书,打算再考几年,说不准能考上。
云棠放下水壶,悄悄摸到谢南行的门口,扒着门框,笑眯眯地八卦。
“我听你们掌柜说了,今儿你轮休,不用去酒楼,说说,你打扮这么齐整要见谁去?”
谢南行耳朵根漫上一点红,眼神飘忽不与他对视,“问这么多做什么,你何时与我们掌柜这么熟了?”
有鬼哦。
云棠好奇心被高高吊起,“我与掌柜不熟,但和老板娘熟啊,她老去我的香粉铺里买香粉。”
这倒也是,云棠昏昏懒懒地活了两年,终于在第三年,有了些力气和欲望,她琢磨来琢磨去,在云芝街上租了个铺面,开了家名叫“日日安”的香粉铺子。
城中的达官显贵、乡绅富户多喜爱她的香粉,生意络绎不绝,今年她都打算再在杭城开一家分店。
谢南行打扮完毕,要换衣裳,转身看到还扒在门口、两眼放光的云棠。
几步走到门口,扒拉下她的手,将人推了出去,关门送客。
“害什么羞啊,咱俩不是夫妻嘛。”云棠摸了摸鼻子,背靠着墙,调侃道。
“吱呀”一声,木门猛地由里往外打开,露出半个蜜色结实的胸膛,眯着眼阴沉沉地,“我们是不是夫妻,你心里不清楚吗。”
好罢,这件事的确是她的主意。
当年她过了段安生日子,终于打起精神要出门去,结果发现一整条巷子全是李蹊的眼线,密密麻麻,当下就出离愤怒,气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门也不出了,回来就揪着谢南行说要成亲。
谢南行虽不愿意,但云棠悄声说能免他房租,还包他一日三餐时,就很没有骨气地答应了。
两人出门在外一致口径是夫妻,关了院门,各自回房,对内实际是富婆和她雇佣的长工。
但显然这样样能干的长工,好像有了红杏出墙的苗头。
云棠意犹未尽地摇摇头,走到南墙边的鱼缸*边,抓了一把鱼食喂里头晃晃悠悠的三尾锦鲤。
这鱼缸就是一尾锦鲤的造型,是她画的图,谢南行砌的缸,浴缸尾巴上还放着一盆清幽的白茉莉。
到了午时,隔壁王大娘家院子里摆了五桌酒席,菜都是从香满楼直接送过来,可见是下了血本,对这孙女极为看重。
云棠包了个红包,又挑了两盒畅销的香粉,和外出回来、春光满面的谢南行一道上门道贺。
这算是她第二次见满百天的孩子。
小小软软,也不怕生人,见人就笑。
“要不要抱?”王大娘说着就把孩子递到她怀里,“你们也是,成亲都五年了,也不见要个孩子。”
云棠整个人都是僵硬的,手上抱着软软的、笑眯眯的婴儿,脑海里瞬间闪过当年她抱着李晏的模样。
她面色一寒,将孩子递了回去,犹如烫手山芋。
“怎么了?”
谢南行见她面色不对,拉着人在酒桌上落座。
云棠缓了缓心神,琢磨着用词,“我和前夫也有一个小孩,那时候他好像也就这般大,总是哭,一听到哭声我就想发疯,想伸手捂住,有次失手差点就闷死了。所以后来我就不想见他,把他送去给前夫养了。”
谢南行不知还有这样一段,但他初遇云棠时,包括开始的两年,她确实很不好。
有时候他半夜起夜,常常会看到她坐在窗边,有时在哭,有时在发呆。
“你现在肯定不会这样了。”
谢南行给她倒了一杯热茶。
云棠点点头,如今回头看,那时她怨恨李蹊,但更怨恨自己,以及怨恨自己怨恨李蹊怨恨地不够多。
但如今想来,冤有头债有主,她不能逮着个人就把责任全都推出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
年少时,即便她手无寸铁,却依旧觉得自己有能力保护她爱的人们。
但当一切如潮水般褪去,湿漉漉的潮滩上只剩下一个狼狈的、被日光晒干的自己时,才慢慢醒悟,她只是一个平凡至极的人,而站在海水中的姐姐,吕二总是笑着朝她高高挥手,大声喊着,快点回去啊,去找个荫凉的地方去。
江南是她找到的荫凉地。
被毒辣日头烤干的人慢慢生长出了血肉,恢复了生机。
酒席间有三五童子追逐打闹,她看着那般大小的孩子,想着晏儿会不会被李蹊养成一个脾气很臭的小霸王。
毕竟有其父必有其子,日夜熏陶下,好苗子一下就能长歪了。
酒席吃了半个时辰,云棠便起身告辞去香粉铺。
如今铺子里雇了三个伙计,个个伶俐,嘴甜手勤,哄得上门的客人无一空手而回。
快到中秋了,她得提早给人包过节的赏钱。
但刚进铺子,屁股还没沾到板凳,小菇就抓着她的胳膊,神神秘秘地进了后堂。
“掌柜的,听说斜对门那间铺子租出去了,也要开香粉铺!”
“开在别地儿就算了,就开在眼门前,这不是明晃晃地要跟我们抢生意吗?!”
那间铺子原先是家当铺,因为主人家要的租金比旁边的高出一倍,所以空了大半年。
“那么高的租金都有人租?哪儿来的冤大头啊?”云棠稀奇道。
小菇撇撇嘴,“什么冤大头啊,听说是新来的知县家亲戚,强压着铺子主人家给了个低价租金。”
“咱们店原本就是做贵妇人的生意,如今他们开起来了,还有新任知府的关系,往后我们哪还有生意可做啊。”
云棠“啧”了一声,怪麻烦的。
拍了拍小菇,安慰道:“没事儿,她开她的,咱们开咱们的,只要咱们东西好,不怕没生意做。”
“您啊可别太乐观了,等她店开起来,指不定有多少脏招儿要往咱们身上使呢!”
小菇忧心忡忡,这份工待遇好,老板大方,仨姑娘日常在店相处又愉快,她比掌柜的更担忧这铺子的生意,毕竟要真黄了,上哪儿在找这么好的活计呢。
“知道了知道了,我这就去打听打听,成不?”
云棠给仨姑娘包了过节红包,又挑了一捧月季蝴蝶兰,和一盒秋日香粉去县丞家里探口风。
县丞夫人与她一向交好,但这次连门都没进去。
人家小厮客客气气地说夫人不在,去新任的贺知县家里拜码头去了。
云棠只好留下东西,打道回家。
过了半月,斜对门的香粉铺就开起来了,红红火火放了一刻钟鞭炮,又做开业酬宾,吸引了城中大量的客流。
比较之下,日日安这边就显得清净过头了。
云棠瞧着仨姑娘垂头丧气,去隔壁饮子铺里买了桂花软酪、洛神玫瑰饮等小食回来哄人。
“人家刚刚开业,总是热闹些,等过几天也就好了。”云棠安慰道。
话音刚落,就有客人走了进来,回头一瞧,竟是之前没能见到的县丞水夫人。
水夫人穿着宝蓝襦裙,婀娜多姿,一张笑脸道:“知道你们这儿今天冷清,我来给开开张。”
云棠将人引到圈椅里坐下,又着人去隔壁要了果品茶水伺候着。
水夫人和云棠甚为熟稔,当下就拉着人八卦起来,“那日我去知县府邸,才知道你斜对门的香粉铺子是知县夫人的娘舅的表外甥女开的。”
云棠一下没绕过来这复杂的亲眷关系,问道:“他们关系咋样?”
“听说好得很,这贺知县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亲,前些年去了后,县夫人媳妇熬出头,连带着娘家的人都鸡犬升天。”
“这贺知县从前也在京城做过官,大约是做得不好,又贬了回来,这些年来来去去,最后落成个知县,就这知县还是他用钱疏通来的呢!”
水夫人说这话时,颇有些咬牙切齿。
云棠也能理解,毕竟前任知县升迁了,估摸她原本还盼望着县丞能往上升一升,谁知来了个空降的。
搁谁谁能不气闷。
“哎,形势比人强,谁让我们家老水没有旁人那般雄厚的家私呢,那么大个珠场听说都是知县家的,知县夫人脖子上挂的珍珠颗颗浑圆,说比上贡的还要好呢!”
云棠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京城做官被贬黜,又姓贺,还有珠场这贺知县不会就是当年的探花,贺开霁吧?
“这知县名讳是何啊?”
水夫人撑着下巴回忆,“听夫君说是叫,开开什么,记不清了。”
云棠深吸一口气,妈呀,冤家路窄。
水夫人临走前买了三盒香粉,还不是她惯常喜欢的味道。
但云棠没心思去深究,同铺里的仨姑娘一般,垂头丧气。
四只小苦瓜排排坐,瞧着斜对门的红火热烈,手里的桂花软酪都苦涩了起来。
春风满面的谢南行手里拎着根糖葫芦走了过来,瞧瞧那四张冷清的苦瓜脸,又顺着视线瞧瞧对门。
“你们在做法吗?打算苦哈哈地看衰对面?”说着把糖葫芦递给云棠。
圆滚滚的眸子看向手边的糖葫芦,红彤彤的,带着晶莹糖霜,视线上移到那张眉眼俱笑的脸上。
有一种事业、亲情双双要走入低谷的危机感。
“你从哪里鬼混回来了?”
仨小只立刻转了过来,三道目光有如实质。
“说什么鬼混啊,”谢南行摸了摸鼻子,“你吃不吃,不吃还给我。”
云棠转头朝仨小只道,“看到了没有,男人永远靠不住,咱们女人还是要干事业!”
“但是小竹很好啊,每天晚上还会给我洗脚。”小菇小声嚅嗫。
好好好,幸福都是你们的。
把糖葫芦塞到小菇手里,转身就走。
“掌柜的,你不吃啦?”小菇从柜台探出半个身子,看向走在落日里的背影。
“我酸够啦,送你啦。”
云棠大声回道。
谢南行负手,溜溜达达地走在她旁边,“这临安你也住了快五年,还没住腻啊?”
“你家你会住腻吗?”云棠白了他一眼,“怎么,要有金窝银窝,就要抛弃我的狗窝了?”
“这倒不至于,晚上你想吃啥?”
“哎,龙肉都吃不下。”
两人一路闲话,一路往家去,拐过文佳巷,走到文水南巷,两人一抬眼就看到了自个儿家门口坐着个娃娃。
背对着他俩,头上扎着总角,屁股底下还矜贵地铺了层软垫。
这咋还往别人门口放娃娃呢?
俩人快步上前,那娃娃双手抱着个梨子啃着,梨子雪白,梨肉清甜,吃得不亦乐乎。
云棠一瞧那胖嘟嘟、白嫩嫩的小脸蛋儿,那眉眼,一下就认了出来。
第77章 “她以前也不愿意和我说话。……
“这娃娃跟你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谢南行道,说完又俯身去细瞧那漂亮小孩儿。
半晌云棠都没反应,像是僵硬了一般,连呼吸都忘记了。
娃娃牙口非常好,“咔嚓”一声就咬下大块脆生生的梨肉,仰头看着呆住的云棠,一双葡萄似的圆眼睛清澈透亮。
“我是日日安,是你留在京城的宝贝。”
云棠张了张口,喉头发紧、鼻子发酸,不知是想哭还是怎地,说不出一句话。
日日安将梨子递给谢南行,高高举着双手,示意她抱。
但云棠不敢抱,站在原地没有伸手。
“抱我。”
日日安皱起眉头,气呼呼。
云棠这才伸手将他从地上抱起,双手都在发颤,很是局促,也有些吃力。
日日安很自来熟,白胖的双手搂上她的脖颈,又把奶呼呼的小脸埋在她的肩窝里,全然依恋、信任的姿势,没有一丝生疏,中间间隔的五年,好像就她只是早上出门了,到了晚间,他坐在门口等着她回家一般。
大约是感觉到了她的吃力,秀气的眉毛卷起,“我很重吗?”
不等云棠回答,他就扭身向外,朝谢南行张开双手,“你来抱我。”
谢南行瞧着一大一小一模一样的两张脸,只是一个茫然,一个神气,心中觉得好笑。
但面上,恭恭敬敬地伸手接过娃娃,一路朝正堂走。
云棠看着空落落的怀抱,有些怅然若失。
当年只会在怀里哭的婴儿,怎么就已经会跑会跳、会说话会吃东西了?
而且重的都要抱不动了。
谢南行很有眼力见,放下娃娃转身就进厨房,打算做几道好菜给两人吃。
正堂里,日日安坐在高高的圈椅里,俩小短腿垂下来在半空中晃来晃去,好奇地打量着屋子的陈设。
云棠坐在一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把手边的桃酥往他那边推了推。
“你见到我,高兴吗?”日日安问道。
云棠点了点头。
日日安原本有些担忧的心立刻就放下了,眉开眼笑,“那今天我要住在这里,和你一起睡觉。”
他双手后撑,灵活地蹦下了圈椅,走到云棠身边,极其自然地牵起她的手,温温软软的。
“走吧,带我去看看你的卧房。”
如果有人告诉云棠,有一天会有一个陌生男子一见面就说要跟你一起睡觉,还要看你的卧房,那她一定会麻袋一套、将人痛打一顿,但这陌生人若是个可爱的娃娃,一切就诡异地合理了起来。
两人一道往卧房走,“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天底下会有小孩不知道母亲在哪里吗?”
云棠第一次从他口中说出“母亲”两字,心口狂跳,抬手压了压胸口,又问道。
“那你是怎么到这里的?”
“爹爹说,江南的金桂开了,要带来我来看满陇桂雨,但他总是很忙,都没有时间陪我,明天你能带我去看吗?”
李蹊也来了?
云棠顿住脚步,面色一阵红白交替。
日日安晃了晃她的手,圆滚滚的眸中带着不安,小声唤她。
“母亲。”
“他知道你跑出来了吗?”
云棠蹲下去,两人差不多高,她抬手整理着他的衣襟。
日日安摇了摇头,附在她耳边小声道:“我偷偷跑出来的,爹爹不让我来找你。”
不让来?
云棠悬着的心稍稍回落,帝王南巡是历朝都有的寻常事,不必杯弓蛇影。
五年里,围绕在她周围的暗探越来越少,她睡得也越来越踏实,尤其今年入夏后,几乎已经看不到暗探的存在。
前儿也听水夫人说过,陛下今年要重开选秀,听说连浙直总督都已经四处搜索合适秀女了。
毕竟陛下这几年雷霆手段,抄家、流放都是家常便饭,若是能有个自己人吹吹枕头风,这官儿当的也稳当些。
想通这些,她也不忐忑了。
伸手掐了掐肉嘟嘟的脸颊,肉肉韧韧的,手感极好。
“怎么可以不跟大人说就跑出来?”
“我说了呀,我跟你说了,”日日安自有一套自洽逻辑,扑进云棠的怀里,“爹爹总是喝酒,臭烘烘的,我还是更喜欢你的味道。”
爱喝酒?
在日日安口中的爹爹,与云棠印象中的李蹊相去甚远。
从前他滴酒不沾,不仅自己不喝,还总是阻拦她和小侯爷喝,像是要当神仙一样,高高缀在天边。
两人说话间,有人在外头叩门。
夜色深深,一架华贵的马车静静停在门口。
黑棕大马偶尔打个响鼻,车前挂着两盏精致的八角琉璃灯,晕黄的灯光照亮这一隅漆黑的深夜。
是张厉在叩门。
谢南行出来应门,见是张厉,心中一抖朝他身后的马车看去。
窗槦上映着一道挺拔的身影,肩背如孤峰笔挺,虽隔着朦胧的窗纱,那尊贵威势与摄人气场却丝毫不减。
谢南行心头狂跳、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转身便往里走。
“有人在外头,说来接儿子。”谢南行道。
云棠一僵,真来了?
快步走到窗边,支开一点窗柩,房中的光亮轻轻流淌出去。
“你带他出去吗”谢南行问道。
云棠单手扶着窗柩,背影僵得像一座雕像,扣着窗柩的指尖渐渐泛白。
半晌后,才道:“你帮我送吧。”
日日安走到她身边,软软地牵起她的手,晃了晃。
“爹爹说我长得很像你,没有人会讨厌自己吧?”
见母亲没有回答,他垂下脑袋,眼圈泛红地放开手,也不要谢南行抱,自己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欸!”谢南行赶紧追上去,“祖宗啊!别磕着!”
院外李蹊没有下马车,连窗槦都不敢推,这是五年里两人离得最近的一次。
每年他都会抱着李晏微服下江南,知道她烦自己,所以从未到过这院门前。
“爹爹!”
李晏的哭声和人一股脑地扑到他的怀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看起来伤心极了。
“怎么了晏儿?”李蹊拿着广袖给他抹眼泪。
日日安整个人坐在爹爹的怀里,靠着他的胸膛,顺便把玄色的丝绸袍子哭出一道道水渍。
“爹爹你说谎,母亲一点都不喜欢我,也不愿意和我说话。”
抽抽噎噎地跟李蹊撒娇求安慰,殊不知此言一出,他爹比他更难过。
“她以前也不愿意和我说话。”李蹊抱着儿子,低声安慰。
日日安瞧瞧睁开一只眼睛,见爹爹没有责怪自己跑出来,又问。
“那母亲喜欢你吗?”
李蹊宽大的玄色衣袖像张小毯子一般,将人盖住,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睡会儿吧。”
日日安眼泪还没干,却已经笑起来,稚嫩的声音从玄色的衣袖下传出来。
“我还能来找母亲吗?她一定还想再见到我。”
真是羡慕小孩的自信。
“你怎么知道她一定想见你。”
李蹊道,或许受他连累,云棠根本不喜欢他,也不愿意见他。
日日安从衣袖下爬出来,软软的手指贴在爹爹的眼角,拉成个吊梢眼,笑嘻嘻道。
“我看得出来啊,母亲虽然不愿意说话,但眼睛在说,她见到我很高兴。”
李蹊不知道那是什么样,因为很多时候,他看到的都是一双充满恨意的、流泪的眼睛。
“以后不准再偷跑出来。”
“可是我很喜欢母亲,下次爹爹和我一起来吧?”日日安问道。
李蹊没有日日安的底气和自信,如今云棠愿意见孩子已经很好,不能操之过急。
他有足够的耐心去等,等到云棠愿意见他的那一日。
“睡会儿吧。”
“爹爹是个胆小鬼,胆小鬼。”
日日安嘟嘟囔囔,折腾了半日,他确实累了,躺在爹爹怀里,听着车轮压石板的声音,朦朦胧胧睡去。
虞家小院里,谢南行把做好的晚餐端出来,招呼云棠一道吃。
原以为小太子会留下来一道吃饭,所以做得多是酸甜口的娃娃菜。
云棠没什么胃口,夹了一块糖醋鱼肉,浅浅入口,酸到心里。
“你说他走得时候,哭那么伤心,我是不是太狠心了?”
谢南行大口扒拉饭,酸酸甜甜的实在下饭,应付道:“你也没做什么吧。”
“正是没做什么,才不对吧?”云棠放下筷子。
谢南行撩起眼皮睨了她一眼,云棠这人什么都好,待人接物有张有弛,人又聪明漂亮,在他眼里挑不出错处,唯有一点不好。
遇事总喜欢给自己揽责任,总觉得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也把筷子一撂,“那咋地,五年不见,一见面就应该立刻抱起亲亲举高高吗?”
“再说了,小孩都精得很,你对他好不好,他心里门儿清。”
云棠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遂又执起竹筷。
谢南行说话有种别致的痛快感,一语中的的同时也顺便扎你一刀。
好罢,若是日日安再出现在这里,她会抱他亲亲。
过往岁月不可追,也不用追,好好珍惜难得的见面机会就好了。
今日李蹊并没有下马车,代表他也并不想见她,或许他也在怨恨她吧。
她不想去思考怨恨,只是有些无厘头地想,若是李蹊多几个儿子就好了,说不准她就能将日日安留在身边。
往后数日,她总是开着院门,常常探头去看一看,期待会不会有个小萝卜头突然出现在她门口。
但日日安没有来,好似那日的相见只是云棠做得一场梦。
她也想过要不去打听下他们的住址,但日日安后头还站着个李蹊,颇有些投鼠忌器,最终也没有行动。
再者,香粉铺子的生意一落千丈,往常客似云来的铺子里如今却门可罗雀。
她打着算盘,核计着这一个月的收支,若是一直如此下去,这家店铺不出三月就要关门大吉。
但这是她在临安的根,这家店里的每一款香粉,甚至每一张桌椅都带着她的印记。
“掌柜的,”小菇巴在柜台上,没精打采地道,“往常供应咱家的鲜花农户说下月起就不给咱们送花了。”
“怎么了?”
小菇嘴巴翘着往斜对面努了努,““馥春”出了比咱们高两成的价钱。”
“原料价那么高,香粉卖得又比咱们便宜,她这样也不赚钱,就是纯恶心咱们呗,钱多烧得慌。”
云棠收了账本,“等咱们倒了,就是她高价赚钱的时候了。”
“云掌柜何在!”突然一声爆喝,炸在安静的店铺里。
云棠抬眼看去,一高一矮两个捕快走了进来。
快步从柜台中出来,“两位捕快大哥,有何贵干?”
两人对视一眼,“有人在县衙状告你以次充好,兜售劣等香粉,致使女子面容有损,速速跟我们走一趟!”
说着就抓起人往外走。
“欸!谁是苦主,怎么说抓人就抓人啊!”云棠大力挣扎,但奈何细胳膊拧不过腱子肉,只能被人捉了去。
“少废话,去了公堂就知道了!”
小菇给吓得直打哆嗦,这都是什么事啊。
铺子开了三年,从来没有出过这种事,更何况掌柜的从来都是用上等花材,怎么可能会有什么劣等香粉!
掌柜的会不会被打板子啊,听说县衙的板子都打得血肉模糊!
俩捕快捉了云棠往县衙去,一路上乡亲纷纷侧目。
不出两刻钟,日日安为谋暴利,兜售劣等香粉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
云棠到了县衙公堂后,看到带着长惟帽的女子跪在右手侧,身形有些眼熟,心中有了猜测,但未见真容,不敢断定。
“威武——威武——”
两列捕快口中高呼,手上敲着杖棍,颇有威势。
云棠在堂中跪下,瞧着公堂书案上方垂挂的“明镜高悬”,心中一片叹息,这回真是冤家路窄了。
贺开霁一身深蓝色七品官服,戴着乌纱帽,从后堂中走出,于书案后落座。
惊堂木一敲,抬眸看去堂中所跪之人,双眼惊讶地一睁,竟然是昔日他高攀不上的明华公主?
复又低头去看那一纸状纸,说不准只是容貌相似,但状纸上写得名姓亦是云棠二字。
心中有了计较,“水氏,你有何证据证明是日日安香粉铺兜售劣质香粉。”
水夫人跪在云棠身侧,一直不敢看她,现下也只是撩开白色帷帽,别在两侧。
“大人明鉴,您看看我这脸,发红肿胀,妾身就是用了那日从日日安购置的香粉,才会如此。”
说着将那香粉盒子递了出去。
贺开霁着人取了上来,为示公正,又请了县里的医师和香粉师傅一道验看。
两人一致意见,“回禀堂尊,此香粉确非上品,水氏面颊也确系此物所致。”
贺开霁问道:“可有碍性命?”
医师回道:“无碍,喝上两三剂药便能好了。”
贺开霁心中遗憾,但面色未改,“云氏,你还有何话可说。”
这件事本就蹊跷,她的香粉绝不会有问题,问题估计出在那盒香粉上,或者水夫人身上。
“可否让民女看看那盒香粉?”
贺开霁颔首,让人拿了过去。
水夫人那日临走前买了三只香粉,这便是其中一只,云棠打开闻其香,观其色,这盒子确实是日日安的,但香粉不是。
显然被人掉包过了。
“大人,这香粉并非我店铺所出,不知水夫人是从何处弄来诬陷于我。”
水氏捂着脸大声哭诉,“大人明鉴,云掌柜自从得知”馥春”铺子要开了,就曾携礼上我家门打听,但我是官眷,不愿卷入民间买卖当中,故而当日并未见她。”
“过了几日,”馥春”铺子开门,我见日日安冷清,想着前头没见她,心中有愧,便主动上门买香粉。”
“不成想,她竟怀恨在心害我容貌损毁,亏我这三年来总是光顾她的铺子,还为她介绍了诸多官眷生意!”
“此人就是个蛇蝎心肠的毒妇!请大人为我主持公道啊!!!”
贺开霁沉吟几分,人证、无证俱在,动机也合理,这案子倒也不难断。
只是这量刑,不过罚没银两,关闭铺子而已。
云棠已知这就是冲着自己来的,水夫人定是受人指使,至于是何人,她抬眸看了眼高坐明堂的知县大人,依旧大声喊冤。
“大人!民女冤枉!”
“这香粉盒子确实是日日安所出,但这劣质香粉绝对不是。”
“城中的香粉研磨晾晒的商户就三家,大人大可派人去查,到底是何人曾制了这劣等香粉;若不是在城中所制,外来的香粉进城售卖都有记录在案,这香粉不是空穴来风,定能查到出处大人一查便知!”
水夫人面色愠红,看着威严的县衙心中闪过一丝不安,“云掌柜一人作恶,竟还要攀扯那么多人吗?!你这个毒妇!”
“大人,此人心硬嘴硬,必得用杖刑,才肯认罪!”
此话说到了贺开霁的心坎上。
第78章 为什么唯独对他苛刻……
想当年他堂堂御前钦点的探花郎,更是前户部尚书唯一的儿子,满腹经纶又有权势撑腰,即便不能封疆入阁,总也能在那京城富贵地成就一番伟业。
如今却沦落到这等偏僻乡野之地当个芝麻小官,一天到晚不是谁家占了谁家的田,就是谁家丢鸡丢鸭这类微末之事。
平白糟蹋他满腹经纶。
当年离京后,他才慢慢琢磨过味,贬黜出京或与明华公主有关。
尤其是看到封后诏书下达州府时,他才彻底醒悟当年犯了什么错。
想要攀龙附凤,攀谁不好,非要去攀陛下的心尖子,他算什么东西。
但更让他愤愤不平的是,当年那个口口声声“大丈夫立世,不论在京在野,无高下之分”的陆明,同样都是贬出京城,同样都是曾与明华公主议亲的人,竟然要高升回京了!
凭什么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回去了,他还陷在这滩烂泥水里!
他眯了眯眼眸,看下堂下跪着的妇人,心中有了主意。
既然知道当年是怎么出来的,自然也知道要怎么回去。
“砰——”地一声,惊堂木拍灭堂下妇人的哭诉,和一众围观百姓的指指点点。
云棠抬头瞧着堂上的父母官,她是冤枉的,只要官府愿意去查,一定能查得出来。
只是他大抵不会去查,毕竟查来查去,最后查出来的是他自家后院。
哎,民不与官斗,这句古话诚不欺我。
她就应该自觉地早早闭店,把自己的香粉配方、合作花农全都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怎么能一直抗争,非得等到人家上手段了,弄到公堂之上,平白遭受皮肉之苦。
但她心底却总有个声音,说的是凭什么。
她能接受旁人公平竞争,若是她技不如人,她认。
但若是在背后耍阴谋诡计强迫她,那她打死都不要认。
贺开霁捋着乌须,威严的嗓音震慑公衙。
“本官细观此案,存在诸多疑点,若有人蒙冤受屈,必还其清白,若有奸邪之徒,必定严惩。”
“今日暂且退堂,待本官彻查之后,再行审理!”
此言一出,旁边的水夫人眸中惊诧,这怎么跟之前说的不一样?
莫非县夫人没跟大人通好气?
云棠亦有几分惊讶,难不成这探花郎在江南磨砺数年后,终于磨出了一颗为国为民的正直之心?
她走出公衙的时候,仍带着这般疑问,刚走出十来米,方才捉她回来的捕快追了来。
一改方才张牙舞爪之态,弯腰陪笑道:“云掌柜,我们县令有请呢。”
待入了县衙后堂,贺开霁端端正正地起身让人给她上茶,道:“云掌柜,方才下堂后,水氏已坦言,那香粉是她不小心弄错,与云掌柜的香粉铺无关。”
这么快就查清楚了?
这父母官的效率可真高。
云棠只是垂眸喝茶,并不言语,看他这番做派,约莫是忌惮她从前身份的余威。
这些年,她在临安老实本分,凭香粉手艺赚钱养活自己,突然上来个仗势欺人的货色,那她狐假虎威,以牙还牙一番,也算合情合理。
谁还是个好捏的软柿子了!
贺开霁摸不准她的意思,又试探地问。
“按照我朝律法,诬告之人当杖责二十杖,云掌柜看是否合适?”
云棠唇角微扬,面上如有春风,说得话也熨帖地很。
“我不过一介市井平民,您是父母官,明镜高悬,如何断案如何判刑,大人自有公断,此案全凭大人做主。”
听她这么说,贺开霁放下心来,生怕她真要追究,家妻怕是脱不开干系。
云棠话锋一转,“但我与水夫人无冤无仇,往日也算是有几分主顾情谊在,怎得忽要诬告于我,此间怕是还有隐情。”
就知道此人难缠!
当年他即便被贬黜出京城了,都还觉得明华公主是个良善之辈,毕竟那一顿板子后,旁人都避之不及,只有她给自己送了一把伞,但如今想来,她送的哪里是遮雨的伞,分明是要再送他一程的绝命伞。
陛下笑里藏刀,她更是不遑多让。
一对豺狼虎豹。
“云掌柜说得是,此案定会详查,给您个满意的交代。”
贺开霁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摇摇头,这事儿不好糊弄,非得让她消了这口气才行。
毕竟他还想靠着她重回京城。
这些年陛下身边一直没有宫妃,除了明华公主所生的太子之外,亦无其他子嗣。
这很不寻常,皇帝一向是三宫六院,环肥燕瘦,尽收天下美女,这才像个皇帝。
退一万步讲,陛下也是男人,且是如狼似虎的年纪,怎么可能忍受得住清冷的床第。
难不成当今陛下还真是个情圣?
他捋着乌须,打算今晚走一趟知州府邸,再打听一番。
云棠从公衙出来,慢吞吞地往日日安走,即便最后查明与日日安无关,风但言风语已经出去了,日日安的声誉已经受损,她得想想办法,怎么把声誉拉回来。
“掌柜的,你可回来了!”
小菇并俩姑娘着急地迎了出来,前后转着看她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
四人一同进店,小菇拿着去邪祟的洒水柏叶在她身上拍,“最近咱们店不太平,用这个拍一拍,说不准就顺了。”
这话给了云棠灵感。
几人说这话,斜对门的“馥春”不知为何突然关了铺子。
那老板娘经过日日安时,恨恨地瞪了云棠好几眼,凶狠地好似要将她撕成片片吞了。
小菇叉腰回呛:“看什么看!”
老板娘骄横惯了*,一向都是人捧着哄着,何曾受过这等当面抢白,怎能忍受被个丫头片子欺凌!
当下脚步一停,娇眉一竖!涂着蔻丹的指甲指着她们一通臭骂。
“好个没教养的小娼妇!看我今天不撕烂你这张烂嘴!”
骂着便冲进门来,又尖又利的指甲直冲小菇面门。
这头闹得厉害,日日安对面的酒肆却安静地很。
二楼临街的簪花雅间里坐着个矜贵雅致公子哥儿。
一身月白团龙纹宽袖圆领袍,内里搭着石青杭绸软衫,执着青花窑盏的手指白皙修长,拇指上带着一枚质地温润、清透入骨的青玉戒。
“陛下,公堂情况大致如此,贺开霁倒不曾为难。”张厉跪在桌案边回话。
李蹊单手支颐,就着洞开的一点窗柩看日日安里的闹剧,雕花窗柩偷过来的光错落在他英挺的面容上,明暗交错间眯了眯锐利的眸子。
张厉回了话后,便跪在一旁不再言语。
“这”馥春”是什么来头。”李蹊问道。
张厉将“馥春”与贺开霁的关系、诸多为难针对日日安的事,诸如恶意高价强夺花农、造谣日日安以次充好、半夜往日日安门上泼牛粪等等恶行一一说来。
李蹊耐心听完,哂笑一声,“去办罢。”
“属下遵命!”
张厉得了上令心中一喜,他看馥春老板娘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脏招不齿很久了,一直憋着气儿想要彻底收拾了贺家一门。
再者当年那崔钟林磋磨张氏十余年,这仇怨在他心中依旧未散!
“回来。”
李蹊看着日日安里拿着笤帚将那泼妇打出去的云棠,又改了主意。
云棠从前就不喜他自作主张,斥责他总是高高在上地决定所有事,把旁人都当成个蠢笨物件儿。
吃了这五年的生离之苦,他总该有些长进。
云棠不是只脆弱的笼中鸟。
她是把烈火,燃烧着充沛的生命力,也有能力与力量去解决横亘在她面前的一切阻碍。
在陛下沉默的时间里,张厉心中忐忑,听闻陛下近些年越发杀伐冷酷,在朝为官之人个个如履薄冰。
难不成他那点私心被瞧了出来?想到此,不由浑身发寒,将将下跪求饶之际,听到陛下道。
“此事暂缓,中秋将近,去办些烟花来。”
“是。”
张厉立刻应道,额头一层虚汗,起身后亦不敢再抬头看,只用眼尾余光往陛下那稍稍扫了一下。
并未看他,而是侧身向外,面容淡淡地看着对面的铺子。
日日安里,生意虽寥寥,但四人刚打完架,个个脸上带着笑容。
云棠正在给打架散了头发的丫头梳头,盈盈笑意如同一汪清泉般沁人心脾。
他抬手饮了一杯青梅酒,从前年轻气盛的他从来不懂云棠要的到底是什么,她对贵妃的执念,对沈栩华的执念,甚至还有吕二,这些人个个都有私心,为什么云棠能那么轻易地原谅她们,用最温柔的善意去接纳她们。
为什么唯独对他苛刻。
唯独要求他干净、坦荡,那些得到她偏爱的人也做不到啊。
这些年,他翻来覆去地想,夜深人静时想,酒醉迷离时想,一人用膳时想,后来他想到了一个解释。
死亡能美化一切丑陋,死了的人永远值得原谅和怀念。
若哪天他也死了,云棠应该也会原谅他的一切,说不准还会回京给他上香,看着躺在棺木里的他,也会难过,会在他的心上留下一滴眼泪。
一想到这里,他心中的恨意就如野草疯长,庄严肃穆的平章台就好似一座他活着时居住的坟墓。
礼部尚书年年上奏修建他死后的陵寝,历朝每个皇帝自登基伊始便开始建自己的皇陵,但他一直压着,只觉自己春秋鼎盛,何必早早建那长眠之地。
但今年他准了。
既然生无法同寝,死后同穴的地方总要精细打磨一番,甚至连皇陵中那些精巧的设计,都忍不住想亲自动手擘画一番。
在香粉铺里捧着一碗花生雪花酥山吃眯了眼的云棠,压根不知道对门酒肆里藏着只走入死胡同的偏执鬼,她让人去饮子铺买了十来样小吃,庆祝日日安暂时脱离困境。
“掌柜的,今天这么打一架,那疯婆子不会又让人半夜来泼粪罢,咱们是个香粉铺子,总被泼腌臜物,多不好。”
小茹端着碗杨梅冷元子,边吃边抖。
云棠瞧了瞧手里的花生酥山,一下没了胃口,幽怨道。
“吃的时候说什么粪不粪的。”
小茹憨笑着给她舀了一口糯糯的冷元子吃,“马上中秋了,听说今年金楼会请尘家班来演杂戏,你有订到位置吗?”
“谢南行早早就去订了,应该有。”
小菇又谄媚地给她舀了一口冷元子,“尘家班的杂戏据说是进过宫的,我也想去开开眼界。”
“去呗,带上小竹一道,”云棠道,又对店中另两只道,“那日你俩若得空,也一道去,咱们热闹热闹。”
中秋夜的临安城,明月如盘,皎皎清辉漫过白墙乌瓦,映照着大街小巷里缓缓流动的人群。
青安街上,两侧商户齐齐敞着门,檐下红灯笼映得门面亮堂,提灯的孩童在人群里转来转去,鬓插桂花的女子与同伴笑语轻扬。
云棠和谢南行坐在金楼三楼临街的雅座上,倚靠着栏杆一边说笑,一边瞧着这热闹光景。
中秋对云棠来说,并不是个团圆的节日,反而是个分外伤感戳心的日子。
但那般难过的情绪,一年一年淡去,她慢慢走出失去的桎梏,重新一点点拥抱活着的鲜活热闹。
她不愿意活着也像已经死了般,她要当已经死了那般活着。
不多时,金楼的伙计来了。
“两位贵客,咱们金楼今儿个有桩热闹——戌时正刻,后进花园里要放烟火。都是苏州新制的时兴样式,不仅有‘鹤儿衔火’,有‘天女散花’,还有会开出整树桂子的‘广寒仙踪’,您二位若有兴致,到时尽管移步过去瞧瞧,保管不输京城的光景。”
云棠未应答,转身望着天上的银月。
“去吗?”谢南行问道。
云棠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但她没有点破。
“去吧,有热闹为何不去。”
谢南行有些意外,这些年同住一个屋檐下,他早就发现了云棠不喜欢烟花,甚至到了梦魇的程度。
“怎么愿意看了?”
“因为今年我有了新的人生感悟,若只一味沉湎于过去,失去的不仅是当下,更是连过去都要失去。”
她想要重新去看烟火,不再刻意回避,不再把那些曾经当成不可触碰的禁忌。
即便昔人不在,她也依旧带着那些美好记忆,好好活着呢。
谢南行没有听懂这句话,但是他敏锐地察觉到,好似什么关键东西发生了变化,这让他有一点点心慌。
“我听人说,若是碰上一个样样都很对自己胃口的姑娘,很可能不是天赐良缘,而是仙人跳。”
终于跟她提这个了!
云棠八卦心起,推过去一碟子芙蓉酥,想要多多打探一番对方是何人品样貌。
但谢南行嘴硬,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盯着她,半分不肯透露。
只是打趣地问她,“你说姑娘会不会嫌弃我成过婚?”
云棠身子往后撤,可不能赖到她身上,他俩属于各取所取,划算又公平的。
“我觉得因人而异,像我前夫那样的,没有人会嫌弃。”
想想又道:“要不我去跟她说说,毕竟咱俩不算真夫妻,你还是原装的。”
谢南行扭过身去看花灯,不愿意再跟她说话。
云棠还想套点八卦,眼尾感觉有一只白胖胖的球呼啦啦地滚了过来。
定睛一瞧,是久违的日日安,穿着一身雪白袍子,手上还拎着两壶雪白的酒。
“母亲!”
日日安香香软软地扑进怀里,一双眼睛亮晶晶,“我好想你啊。”
“我也是呀。”
云棠捏捏他胖嘟嘟的脸颊,夹着嗓子,笑眯眯地道。
谢南行在一旁冷笑一声,起身离开,“烟火要开始了,我先去占个好位置。”
云棠没搭理他,拿过日日安手里的酒,“这不是“醇酿”的菊花酒吗?”
“醇酿”是她香粉铺对面的酒肆。
“爹爹让我带来的,说中秋佳节当食肥蟹、饮菊酒。”
跟着日日安来的宫人将一描金紫檀雕花鸟的食盒打开,端出来两碟红亮的团脐螃蟹,还贴心地配上了姜醋去寒去腥,以及吃蟹用的八件也备上了。
云棠将那酒放到桌案上,他一向不喜食蟹,自己剥嫌麻烦,别人给他剥嫌失了趣味,每次只有她拆的才会吃上几口,是个十分难伺候的人。
日日安人虽小,但拆蟹的本事十分了得。
不多会儿,红黄的蟹膏、雪白的蟹肉码得整整齐齐,双手碰到母亲面前。
“你怎么这么厉害?”
云棠阵阵惊叹,平常人家这般岁数的连剪子都不敢让拿呢。
“爹爹喜欢食蟹,说我拆的蟹最好吃。”日日安嗓音又甜又脆,还带着几分骄傲。
云棠不受控制地抽了抽嘴角,爱怜地抬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往后他要吃就让他自己拆。”
日日安眨着紫葡萄般圆润的眼睛,“可是我很喜欢给爹爹拆螃蟹,每次给他拆好,他就会高兴一些呢。”
云棠亲了亲他的脑门,心疼五岁的儿子太懂事,又暗骂那年过三旬的爹半点人事不懂。
“云掌柜,烟火要开始了,谢官人着我来引你去呢。”小二躬腰哈笑道。
云棠起身,伸手要抱日日安,日日安扭捏了下,没说什么,乖乖环上了母亲的脖子。
爹爹很少抱他,说他是男子汉。
但他真的很喜欢母亲,也很想要母亲的怀抱。
而且凭借他聪明的小脑袋瓜,他觉得母亲与上次见面时不同了,对他亲昵了许多。
两人下了两层楼,沿着挂着花灯的长廊往后边的花园走,不多时就看到倚在水亭栏边的谢南行。
夜如泼墨,一簇簇飞天光束似挣脱束缚的精灵,升至漆黑的高空猛地炸开,刹那间,万千流光如星雨飞落,将整片夜空渲染得灿如白昼。
日日安坐在谢南行的肩头,三人仰着头,指着不断变化的烟火高声谈笑,看得欢乐又热闹。
李蹊穿着一声玄色衣袍,整个人隐在夜色里,静静地瞧着水亭里的人间烟火。
“你看那一家三口,是不是其乐融融。”
这话盛成岂敢回,只一味如站针毡。
这边陷入无边的沉默,那头的水亭里却又走进来两个人。
看清那人的面容,李蹊肉眼可见地嫌弃起来。
第79章 “你今晚那么慌张,是为了我……
时隔多年,乍然见到陆明,云棠愣怔在原地,他还是从前的模样,但是周身气质不同了。
从前是清新、纯粹的少年郎,如今宦海沉浮多年,更添了几分沉稳与厚重。
“陆大人。”
云棠如见老友般笑了起来。
陆明不日就要进京任户部右侍郎,往朝廷里递了个折子,在上任前携妻女下江南游览一番。
不成想,竟会在此地与殿下重逢。
陆明略显局促,不知当下该唤她什么。
“这位是嫂夫人吗?云棠还是初次见到。”
云棠看出了他的为难,主动问道。
陆夫人身形窈窕,面容娇美,那一双眸子格外漂亮,似溪池中的游鱼,灵动鲜活。
“是,这是拙荆,年前刚成婚。”
两人手牵着手,陆明看向夫人,“这是云姑娘,从在我在京城时帮了我许多。”
陆夫人原本略站在陆明身后,听他这样讲,才大着胆子看向云姑娘。
“妾身陆王氏,见过云姑娘。”
云棠微微欠身回了个礼,笑意盈盈地道,“陆大人说话只说一半,我那是顽闹,也给他添了不少麻烦。”
陆夫人歪头看向自个儿的夫君,眼神里带着怀疑。
听起来两人之间有很多故事。
“母亲,他是你的朋友吗?”
日日安对出现在母亲身边的男子都抱有敌意,看两人笑着说话,立刻从谢南行的脖子上滑溜下来,“噔噔噔”跑到云棠面前,仰着头问,
云棠俯身将他抱了起来,贴了贴他的鼻子,笑道:“是呀,是我的旧友。”
陆夫人见她面容身段,还以为是个尚未婚配的年轻姑娘,没想到都有个这么大的儿子。
视线一转,又看到廊柱后走出来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那大概是她的夫君。
怀疑尽消后,看向云棠的眼神多了几分善意和欣赏,又看到玉雪可爱的娃娃,更又多了几分喜欢。
“要不要给陆夫人抱一抱?”云棠问他。
日日安对母亲身边的女性就宽容很多,点了点头,伸出双手,要她抱。
陆夫人抱过香香软软的娃娃,胖嘟嘟的双手搂上她的脖颈,简直欢喜地心都要化了,当下就褪了自己戴着的金项圈,戴到日日安的脖子上,“这是姨姨的见面礼。”
云棠见儿子挺喜欢那项圈,便也没有推辞,反正李蹊会还这个礼,用不着她操心。
陆夫人抱着日日安走到廊边看烟花,谢南行瞧小太子被旁人抱着,神情戒备地跟了过去,刚巧只剩下云棠和陆明,看得站在对岸的李蹊,又生一口闷气。
陆明此次见到云棠,亦觉得她与从前不同了。
从前他认识的明华公主就像一把初出宝匣的利剑,锋芒毕露、热烈如火,如今看着收敛许多,柔和许多。
“从前在郑府看烟火时,你说”往事如烟不可追,我们活着的人总是要往前看”,不知殿下如今过得可好?”
云棠仰头望向天边的灿烂烟火,面容随着烟火明明灭灭,心中笑话自己从前说话没轻没重。
如今被他拿着扔到脸上,脸都有点疼呢。
她转头笑着说了句真心的实话,不再是那些带着修饰的漂亮话。
“不算好,也不算差,但以后会越来越好。”
以前她总是不敢看烟火,因为从前的烟火要么太美好,要么太惨烈,美好的不敢回忆,惨烈的不敢回头看。
从三个人看,两个人看,到如今只有她一人,她已经能释怀了。
宫廷的尔虞我诈、阴谋算计,不是她能左右的,权力不死、争斗不休,深陷其中的每个人都是棋子。
她是,姐姐也是,小侯爷亦然,当然李蹊也不能免俗。
日日安人小鬼大,烟火很快就看厌了,又走回云棠身边。
“母亲,我困了。”
云棠抱起他与陆氏夫妇道别,刚走出曲折的水榭,转入长连廊,廊下挂着一排的榴花灯,晕黄的光朦胧在夜色里,而夜色的尽头站着一个负手而立的挺拔男子。
云棠脚下一滞,眸中带起一阵涩意,怀中的日日安已经靠在她的肩头睡着了。
自从第一次见到日日安开始,就知道李蹊来了,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来见自己,又会在什么时候来见自己。
李蹊听见脚步声,转身稳步而来,身影越来越近,面容越来越清晰。
这一路他走得忐忑又艰难,从京城走到江南,从太安初年走到太安六年,侵扰西北多年的敌军都收复了,他与云棠却还在分离。
“给我吧。”
李蹊伸手将日日安抱了过去,黑沉如曜石的眸子却一错不错地看着云棠。
云棠怀里没了人,手脚都有些局促,不知是该向他跪拜行礼,还是扇他两巴掌。
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你好吗?”
李蹊嗓音里搀着几分哑,这几个字像是从肺腑里、心尖上挤出来的一般。
云棠始终不曾抬眼看他,只是将视线虚虚地落在日日安身上。
“我好不好,你不知道吗?”
那么多的暗卫,恨不得将她吃了几粒米都记录下来,还有谢南行,日日住在一个屋檐下,严防死守任何男子靠近。
想起这些,就一肚子火。
李蹊垂下眼睫,微微颤抖,一向施予旁人雷霆之怒的人,罕见地露出几分脆弱神态。
云棠不愿意看他,也不愿意和他说话,抬脚往另一边的岔路走了出去。
李蹊不敢追,只能站在原地望着,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没入黑夜,才抱着熟睡的孩子离开。
当晚,夜雨连连,两人均难眠。
云棠翻来覆去睡不着,又起身点了灯,刚支开窗棂就看到谢南行的房间漆黑一片。
他倒是睡得好。
心中更多了几分郁气。
骗了自己这么久,什么瓦匠,什么读书人,他不该去酒楼当账房,合该去当说书的,连说带演,赚得可比那账房多,还容易。
打着伞走到院中,捡了十来块小石子,又搬了张小板凳,坐在谢南行的房门五步远处。
小石子跟盘核桃般在掌心里磨着,一会捡一颗扔他门上,待扔到第七颗的时候,门开了。
谢南行身着中衣,懒懒散散地披了件宽松外袍,倚在门边,打着哈欠。
“掌柜的,你大半夜不睡,在这装什么鬼啊?”
云棠瞧他睡眼惺忪,冷哼一声,“你又没做亏心事,还怕鬼敲门。”
谢南行看她这模样,就知道瞒不下去了,回房也拎了个小板凳出来,一个门内,一个门外地坐着。
“我是被迫的,”谢南行一张口就先撇开自己,“当年沈如晦下狱,连带着族人不是砍头就是流放,我一家十来口都被流放到了岭南。”
“原本以为要在瘴南之地潦草荒废一生,毕竟沈氏一族连陛下登基大赦天下的名录都进不去,这辈子还能有什么盼头。”
“那你是怎么从岭南出来的?”云棠问道。
谢南行喝了一口凉茶,“这说到底还是要感谢掌柜的,您生了太子后,陛下竟然下了旨意,令地方官员重新审核沈氏案中受牵连的族人,若有可宽恕之处,当从宽从善。”
“因着那道旨意,沈氏许多族人得以归乡而居,男子可入仕,女子脱贱籍。”
这倒是善事一件。
云棠不知道这事,那时的她也没有心力去知道,如今看来,这些大抵是陛下对姐姐的歉意。
“你知道的,我也算有几分才学在身,自当努力考取功名、光耀门楣,但我回京没多久"
"轰——"
突然一声巨响响彻天际,仿佛要将临安城撕裂成两半,地面震荡,人都险些坐不稳。
“怎么回事?!”云棠扶着门框站起来,“地裂了?”
又是一声巨响炸响,伴随着冲天的火光。
谢南行朝火光位置看去,面色凝重,“像是火药爆炸。”
云棠亦看向那火光处,这般严重,又是夜里,“这火势必定有人伤亡,把咱家的帐篷、金疮药送过去吧。”
说着又往厨房走,“再把御寒的酒也带些过去。”
谢南行看着那方向,似是陛下落榻之处,心中更添几分焦急与忧心。
要不要告诉云棠?
云棠打包好一应物品,瞧着这漆黑雨夜,她一女子不好出行,便将东西递给谢南行。
“你去一趟,能帮多少算多少。”
谢南行的面色凝重,挣扎几番,还是说了。
“炸的地方离陛下落榻的院落不远。”
云棠面色骤变,整个人如遭雷击,空白片刻后立刻披上外衣,推门往事发地跑,脚下愈来愈急。
“你打把伞啊!”谢南行在后头追喊道。
漆黑夜里,雨越下越大,凄厉的哀号与压抑的痛哼穿透哗哗雨声,搅得人心头发紧,官府和医署的人已经到了,云棠看着一架架担架从身边跑过,上面的人无一不是面色痛苦地呻吟。
云棠脚下发软,打了个趔趄,再往前走,就能看到被炸毁的断墙残瓦。
不远处支起了五六个帐篷,帐篷底下挤满了刚被官差从废墟里刨出来的人,裹着脏兮兮的破布,有的靠在帐篷杆上哭泣,有的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眼里还凝着劫后余生的茫然。
她还要往前走,被官差伸手拦住,“前头危险,废墟底下说不定还埋着没爆的炸药,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风卷着雨丝扑在脸上,混着火药硝石和血腥气,“我就去看看,我的我的家人住在那里。”
这小官差也是第一次见这般惨烈场面,看了看云棠惨白又伶仃的模样,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心生几分不忍与怜悯,“已经救出来的人都安置到帐篷下了,我领你去看看。”
五六个帐篷一个一个看过去,没有他们的身影。
云棠心上如压重石,转身便要往废墟方向走。
“欸!你不能过去,那里很危险!”小官差拦在她身前。
两人争执之间,云棠听见有人在后面喊她。
云棠转身,一个挺拔的身影站在不远处,来往的人脚步匆忙,灯笼和火把的光在雨中明明灭灭,那一点光亮照亮了李蹊久违的面容。
霎那,风声、雨声重新落在她的耳边。
“我没事,我在这里。”李蹊道。
云棠唇瓣嚅嗫,说不出话,停顿片刻后才深吸一口气往他那走去。
李蹊并不像他说的那般好,走近了才看清他的衣袍都打湿了,湿嗒嗒地坠在身上,手背上、颈侧都有擦伤。
环顾左右,没有看到孩子。
“他没事,让人带下去了。”
李蹊的视线粘在她的面颊上,斜风吹着夜雨往两人身上飞。
云棠大概是吓到了,面容苍白,黑漆漆的瞳仁被雨水洗过般,明亮又惶惶不安。
就像十二年前,在顺天门下,他第一次见到云棠那般。
她从车架上跳下来,穿着青色披风,似一团自由而畅快的春风般跑到他跟前。
自那以后,他用尽他所能去拥抱这一缕春风。
只是春风难解,缘分殊途,他只能在一个又一个孤寂寒夜一遍遍临摹那阵春风。
云棠见他平安,便也没有别的话要说,正好看到谢南行抱着帐篷和吃的跑了过来。
“这里!”
云棠举高手,晃了晃。
云棠将一葫芦酒递了过去,永远高坐明堂的陛下何时被冷雨淋这么久过,整个人像是泡在雨水里,冻得面色发白。
“喝口酒暖和下。”
李蹊接过,顺势握住了云棠的手。
“你的手都凉透了。”
云棠没有回应,只是挣开他的手,同谢南行一起将带来的吃的喝的分发给旁人。
事发突然,除了临时帐篷外,官府临时腾挪了一家客栈供受灾百姓居住,不少轻伤的百姓已经纠集成队,积极地往客栈走。
李蹊淡淡的眸光看着云棠,好似在说,我不想去。
“跟我走罢。”
她的心肠太好,领着李蹊并两个贴身侍卫回她的小院。
家里并没有多余的屋舍,谢南行主动提出两个侍卫跟他住,三个大老爷们挤挤就好了。
云棠眯了眯眼,无声地冷笑。
李蹊很自然地跟着云棠进屋,卧房不大,但收拾地很舒适又温馨,拔步床靠着南边的墙,挂着织金绣海棠的帐子。
床上的胭脂色绸被摊开着,大约是方才惊慌起来尚未整理。
还有两个枕头,他定睛瞧了一眼,一个端端正正放在床头,一个则随意扔在床中间。
不像是用来枕的,倒像是抱的。
他眨了眨眼,走去临窗的圈椅里坐下,顺便嗅一嗅窗台花瓶里的茉莉香气。
云棠进屋后没管他,翻箱倒柜找出了一点纱布和药,又去到厨房。
厨房里谢南行已经在了,正在架火煮姜茶,又指了指炉子上烧着的水。
“御体贵重,秋雨淋不得。”谢南行又指了指放在藤椅上的一套男士衣裳,“这我没穿过。”
云棠看了他一眼,拿起衣服回了屋。
李蹊见她还湿漉漉的,起身接过她手里的衣物,见她找出医药匣子要给他处理伤口。
“你先去洗漱。”李蹊接过匣子,放在案上。
云棠转身抱着自个儿的衣裳去了浴房,等她出来时,雨已经停了,空气里的硝石味淡了很多。
李蹊站在窗边,窗外站着的人好像是,盛成?
大约是在回禀今晚的事故,云棠零星地听到李蹊说的“彻查”、“补偿、安抚”、“医治到位”等话,应该是在吩咐后续事宜。
云棠心中残存的惶惶不安慢慢淡去,擦着头发往屋里走。
李蹊见她回来,给她倒了一碗姜茶。
云棠一向不喜姜,每月月信来时疼得冷汗直冒都不愿意喝红糖姜水,总觉得越喝越想吐。
“喝罢,着凉的药更苦。”
李蹊劝道,案上放着一包黄油纸包着的蜜饯。
云棠接过姜茶,指尖相触间察觉他的手依旧冰凉,他还穿着方才湿透的衣袍。
“浴房在院子东侧,你去洗了换身衣裳罢。”
云棠捧着热气蒸腾的姜茶,辛辣气味直冲口鼻,忍不住皱眉。
李蹊没有走,就站在她身侧,静静地监督她。
云棠捏着鼻子,仰脖一饮而尽,浓厚的姜汁气味顺着食道反上来。
李蹊接过她的碗,又往她嘴里塞了颗蜜饯,这才拿起那套衣服盥洗去了。
经过这一晚的惊吓和奔波,云棠早已疲乏,被那碗烫烫的姜茶一热,整个人更是昏昏欲睡。
她打开衣柜,另取了一床软被放到床上。
从前两人也同榻共枕过,连孩子都生了一个,今晚临时分他半张床,就算是她积德行善。
把自个儿的枕头挪进去,平时抱着睡的那只放到外侧。
李蹊洗完回房时,房内的灯已经熄了,只有床榻边的高几上点着一盏晕黄的琉璃灯。
云棠穿着月白色单衣,背朝里几乎贴着墙睡着,长长的乌发散落在月白的软枕上,白皙柔韧的脖颈若隐若现,纤细的身子掩在软被下。
李蹊看着那张足以再睡下两个他的床榻,以及那突然多出来的软被,抬膝上榻。
他没有盖那床软被,而是靠近云棠身侧坐着,撩起几缕青丝在指间穿梭。
青丝柔软丝滑,着实让人爱不释手。
云棠只是浅眠,方才他推门进来时便已朦胧醒来,察觉到他上了床榻,迷糊地道。
“你盖另一床被子,前几日刚晒过,还有日光的味”
“云棠,”李蹊打断她的话,低沉的嗓音萦绕在榻间,“你今晚那么慌张,是为了我。”
不是在问她,而是在肯定地说给她听。
她一下就清醒了,羽睫轻颤,浑身僵硬在软被下。
黑沉沉的身影罩了下来,在云棠温热的颈上落下一个一触即走、微凉的吻。
这个吻太快又太轻,以至于云棠尚未反应就已结束。
但这吻里的气息和意味又那么重,重到云棠心生慌乱。
李蹊转身吹熄了窗边的灯,在她身边睡下。
外头浓墨般的夜空里,有微光从云层深处漫溢出来,月华清辉如流水般漫过窗边的茉莉,淌向桌案上空了的青瓷碗、摊开的黄油纸,又顺着凉凉的地砖爬上寝榻,如温柔薄纱般拢着两人的身影。
云棠复又闭上眼睛,假装无事发生。
更夫敲梆的声音混着檐角滴落的雨声,陪着两人一起朦胧睡去。
第80章 (新增1000字)陛下虽年……
临安山雨,一夜落红。
从文水南巷出来,石板铺就的燕子街泛着湿漉漉的碎光,两边白墙黛瓦的屋舍上冒着稀薄的炊烟。
云棠打着哈欠,小心着脚下打滑,慢吞吞走到香粉铺子。
“稀奇!”
小菇正拿着鸡毛掸子扫灰,走到门外瞧太阳也没从西边升起来,平日里不到晌午不见人的掌柜,今儿居然一大早就出现在铺子里了。
“掌柜的,你今儿怎么这么早?”
云棠朝她摆摆手,让她干活去,闲事少打听。
小菇瞧她跟被鬼怪勾了魂般飘去后堂,悄悄跟了上去,躲在门后瞧了眼。
后堂摆着一排排晒花架,上头铺着各色洁净的花瓣,黄的玫瑰、连翘,红的牡丹、月季,蓝色的绣球、风铃,云棠搬了张躺椅在架子中间,脚边还放着一大捆尚未处理的新鲜冷美人。
家里有床不睡,咋到铺子里睡了?
小菇瞧了一会儿嘀嘀咕咕地往门脸走。
过了一会儿,燕子街渐渐起了人烟喧嚣,就瞧见谢先生也来了,瞧他面色淡淡,也不高兴的模样。
什么情况?
两人吵架了?
谢先生哄人来了?
谢南行拎着一兜子从集市上刚买的新鲜樱桃,用清水冲了两遍,盛在白底瓷碗像淬了晨露的玛瑙似的。
他搬了张小板凳坐在云棠旁边,两人视线一对上,一个冷眸,一个心虚,又齐齐别开眼去。
“院子东面的木槿和三角梅都被昨夜的大雨打落了,我出门前已经把那些篱笆都拆了。”
谢南行顿了顿,问道:“还要种吗?”
云棠清了清嗓子,“种,为什么不种?”
“就算是移植别人家的枝干来,再开花怕也要两三个月。”谢南行试探道。
云棠伸手从碗里抓了颗樱桃扔嘴里,倒霉地吃到个极酸的,直酸得她挤眉弄眼,“咋滴,我活不过今年了?”
“怎么这么酸!”
谢南行笑得咧开了嘴,低头看了眼。
“被果贩骗了,里头有两个品种*的樱桃,贵贱掺着卖。”
"被人骗了有什么可高兴的。"云棠看不懂这人。
她吃得小心翼翼,樱桃入口前先给谢南行看,若他点头,就放入自己嘴里,若摇头,就塞他嘴里。
一碗新鲜樱桃很快见了底。
谢南行被酸得倒牙,心生歹念,瞧着最后一颗是酸的,极为自然、不做作地点了下头。
云棠不疑有他,结果惨遭酸樱桃袭击,她放下碗,就转头袭击谢。
谢南行被揪着通红的耳朵,垂死狡辩。
“那樱桃又不是我生的,总有看走眼的时候啊!”
云棠撒了手,仰躺着,望着蔚蓝的天空。
“你打算一直在这住下去?”谢南行揉着被抓痛的左耳,问道。
“不然呢?我就这一处屋舍。”云棠回道。
但你们昨晚同床共枕,难道不是和好了?
陛下不可能在江南久留,既然和好了,自然是一道回京城去。
谢南行斟酌道:“不打算跟陛下一起回京吗?”
这便是云棠今早起来的糟心之处了,昨晚入睡前明明两人是盖两床被子,早上醒来,两人竟在一条被子里。
自己的手搭在人家的胸膛上,自己的腿勾在人家的腰上。
该说不说,宽肩窄腰、胸肌强韧,腹肌分明,陛下虽年过三旬,依旧很有些男色在身上。
昨晚他突然亲了她一下,那她睡着了抱一抱,也是十分公允的事情。
这般说服自己时,又分神感受了下手掌下的肌肉触感。
见陛下还没醒,她悄摸声地爬下了床,如此一笔勾销,谁也不占谁便宜,也是正正好的买卖。
“不回。”云棠微阖着眼,道。
谢南行欲言又止,拿不准云棠是在娇矜拿乔,还是真不回去。
“昨晚你说你回到京城,然后呢?”云棠换了个话题。
谢南行手欠抽了一支冷美人,一片一片扯着花瓣,不一会儿就落了一地的深紫。
“我有些才华,但是不多,想要科举入仕,恐怕要苦苦熬上十年,”他故意把话说得不着调,“寒门路难,我想走捷径。”
“陛下说,若我能赢得你的信任,待来日回京,就许我高官厚禄、娇妻美妾。”
“这都五年了,可算不上什么捷径,更像竹篮打水一场空。”云棠轻笑一声。
谢南行耸了耸肩,“走捷径嘛,总是输多赢少,要的就是这豪赌一场的畅快。”
云棠转头去看他,难过陛下会选他和她一道下江南,他看人还怪准的。
“若我一直不回京,你也要一直在这里耗着?”她问道。
“不行吗?”谢南行无所谓地道:“香满楼若是没了我这个账房,都算不了帐!”
江南安逸的生活真是容易腐蚀人的雄心壮志。
想当初初遇时,他还满腔愤懑,一双桀骜不驯的眼睛看谁都不顺眼,仿佛举世皆浊,就他一人清贵无双。
如今都沉溺于当账房了。
云棠摇摇头,觉得自己带坏了人。
若他去了京城沉浮多年后,仍旧觉得江南好,想要在这做个简单的账房先生,云棠会很高兴地欢迎他,毕竟像他这般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且多才多艺的过日子搭子可不好寻。
但不是像此刻这般。
她也不能当恩将仇报的人,想了想道。
“昨晚我问陆明,此次回京城为官是否出于自愿,他说昔年先帝在朝时吏治混乱、任人唯亲,他确实宁愿偏安一隅,也不愿去趟京城的浑水。“”但这几年过去,陛下励精图治,四方安定,慢慢开创出了一番政通人和、河清海晏的欣欣气象。”
“所以他想回到京城权力中枢,携地方历练之智,去做出一番实绩以报君恩。”
谢南行敛了嬉笑模样。
男儿在世,得酬壮志,酬不酬成另说,但得酬。
这是他自小秉持的信念,即便落入瘴南之地,也从未更改。
但这几年的平静时光悄悄改变着他,少年横刀立马、驰骋沙场是大丈夫,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着一方烟火安稳,又何尝不是?
若他把这番心思说给她听,她愿意听吗?
她愿意听懂吗?
手上的只剩下最后一片花瓣,轻轻一揪,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杆子。
看起来不该说。
云棠见他沉默,未再继续这话,这事儿得他自己想通。
视线往下瞧见那一地的花瓣,“嘿!平白糟蹋我的花做什么,都是用钱买的!”
谢南行将那秃杆子一扔,又变回那副不着调的样儿,“陛下富有四海,你还缺这一枝花吗?”
“他富是他的事,我可就只有这一间铺子,还指着这些花吃喝呢!”
谢南行开怀大笑,让她扯着自己的衣摆,将地上的花瓣捡起兜着走去水池边。
“抠死你算了,我洗还不行吗。”
云棠叉着腰站在水池边监督,光动嘴不动手,十分挑剔,他笑嘻嘻地一一照办。
两人正说这话,小菇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掌柜的!掌柜的!那个疯女人又来了,还带着县令夫人撑腰呢!”
“我同你一道去。”谢南行擦了擦手,道。
“不用,你就在这把花给我洗干净就成。”云棠将人按在原地,跟着小菇去了前堂店铺。
后堂瞬间安静了下来,谢南行对着满池飘着的紫色花瓣,意兴阑珊。
大约一刻钟后,云棠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叠银票。
“什么事?”
“贺开霁的夫人来递拜帖,邀我去满陇桂雨赏秋,又让她表妹当面道歉,说这是补偿因“馥香”恶意竞争而导致的经营损失。”
谢南行瞧了瞧,大约有五百两,日日安开了三年都没赚到这个数。
直觉其中有诈,“黄鼠狼给鸡拜年,能有什么好心,这钱收了后面说不准还有事要请你去办。”
云棠伸出食指晃了晃,翘着嘴笑道,“我这是小鬼收礼,贺开霁想要升迁还得找阎王爷去。”
这人掉钱眼里,也开始走歪路了。
两人在铺子里瞎混了一日,谁也不提回家,好似那已不是他们居住了五年的院子,而是龙潭虎穴。
眼看着日头西斜,她认命地站起来,拍了拍谢南行的肩膀,回家吧。
家里那尊大佛,躲是躲不过去的。
再说了,那是她家,房契地契上可都写得是她的名字,她有什么好躲的。
她就应该理直气壮!
刚给自己打完气,紧握双拳信心满满地要回家去,还没踏出铺子门槛,脚就收了回来。
陛下来了。
他穿着一身石青色绣宝相花纹直裰,腰间挂着一枚羊脂白玉玲珑佩,风吹处衣袍翩翩,颇为闲适地走在一片落日橘光里,身后跟着个小萝卜头,他腿短,半跑半跳、气喘吁吁地跟着陛下。
“母亲!”
日日安远远地看到了铺子里站着的人,当下拔腿快跑,像颗圆滚滚的糯米团子拱进她的怀抱。
“昨晚母亲是不是被吓到了?”
日日安抱着云棠的脖颈,伸手摸摸她的脑门儿,给她压惊。
“我还好,你有被吓到吗?”云棠亲了亲他的脸颊,问道。
日日安摇摇头,说昨晚他已经睡着了,但爹爹睡不着,就抱着他在外头院子里遛弯,遛着遛着就走出了宅邸,火药爆炸时他们并不在房中,才能幸免于难。
“我问爹爹要去哪里,他也不说,也不睡觉,真奇怪。”日日安道。
李蹊晚了几步,只听到儿子说他奇怪,将人从云棠怀里剥出来,“自己走路。”
又给云棠披上暖黄山茶暗纹披风,“秋凉风寒。”
修长白皙的手指灵活地在她锁骨处系着披风带子,大约是不熟练,他系了许久,目光所及之处,云棠的耳廓渐渐泛红。
趁着她失去耐心之前,他收回手,这才撩起薄薄的眼皮,看了一眼谢南行。
眸中带着高高在上的俯视感,以及呼之欲出的警告,警告他的非分之想。
两人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熟稔,甚至称得上亲昵,这让李蹊很不舒服。
云棠未察觉他们之间的暗潮涌动,牵着日日安的手回家去,“明日我带你去满陇桂雨玩好不好?”
“真的吗?母亲真的要带我去吗?”
孩子这么小,昨晚又那么吓人,正好带他去玩一玩,疏散疏散。
顺道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花树,移种几棵过来到自个儿院子里。
“当然,听说有个桂花绣楼,是你太爷爷的哥哥为他王妃敕造的,咱们去瞧瞧,顺便住一晚。”云棠道。
“耶~~~”
等到家时,小院里已经摆上了晚饭,云棠看一眼就知道是金楼的饭菜。
软烂入味的琥珀肉、清甜顺滑的水晶鱼,道道都是她喜欢的菜色,不由食指大动。
委顿了一日的人被眼前的美食重新唤起精神气,连带着看陛下都顺眼了几分。
用过饭后,她又习惯性地躺在院中的躺椅里,晕晕乎乎地看星星、看月亮。
待视线里出现陛下的身影,迷糊的人大胆下逐客令。
“你怎么还没走?”
这句话不好听,意思和语气都很刺耳,习惯了高高在上受百官臣服、万民景仰的陛下,眉心微微皱起。
云棠刚说完那句话,人就醒了。
给自己吓醒的。
若放在五年前以她那玉石俱焚的性子,这话不算什么,反正那时她什么都没有了,了不起就拉着他一了百了。
但如今不同了。
她喜欢现在的日子,喜欢她的小院,也喜欢她身边的人,甚至连隔壁王大娘那只总是趴墙头打瞌睡的肥猫,都很喜欢。
人一旦有了喜欢的软肋,就很容易被人拿捏。
而眼前的陛下,拿捏人心简直是信手拈来、炉火纯青。
她在马上爬起来给他磕一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饶恕,和马上爬起来扇他一巴掌,然后站在道德制高点怒斥他从前的恶性以及现下又出尔反尔打扰她生活的两个选择中反复摇摆。
一时拿不准哪个更合适。
李蹊在旁边坐下,丝绸缎面的宽袍落了一点在她的脸上,有些凉有些滑,像月光。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香囊递了过去,“这是晏儿周岁时抓的一对碧玉镯。”
抓周?
抓了对碧玉镯?
难不成要长成个锦绣堆里的浪荡纨绔?
云棠接过拿出来对着月光瞧了瞧,玉是好玉,也无甚特别。
李蹊见她没看出来,也没提这镯子的来由,只道:“他很喜欢你,也一直都在想你。”
她也很喜欢日日安,想要每天都见到他,抱一抱他,和他说话,陪他长大。
只是她也有自己想要的生活。
“他也很喜欢陛下,看得出来你们父子情谊很深。”
李蹊听出了其中的推拒意思。
“云棠,京城的星星不比江南的黯淡,等到春天,平章台的槐树又要开花了。”
当年她走后,李蹊搬离了平章台的寝殿,像是某种刻意回避。
今年春天,他忍不住推开那扇尘封的殿门,亭台楼阁依旧,花木却大多已荒芜,唯有那棵老槐树郁郁葱葱。
他在那架秋千上坐了一会儿,细白槐花飘飘荡荡落到他的衣袍上,就像从前落到他心爱之人身上一样。
漫天的酸涩和后悔充盈着他的心。
我想见你,想告诉你平章台的槐树开花了,想告诉你我爱慕你,如同你爱慕自由和真诚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