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后,连续一个月,出离愤怒的太子没有再踏足伏波堂。
平日里批阅奏折、会见朝臣等事一应搬回了平章台,多数时候甚至直接宿在平章台,连东宫都没回。
有心的臣工纷纷称赞殿下宵衣旰食、夙兴夜寐,实乃百年难得一遇的仁政明君。
这些阿谀奉承的话传到太子耳朵里,不仅不觉顺耳,反而刺心得很,当下就寻了些由头发落了几个典型。
这阵吹嘘之风才慢慢消停。
云棠因太子不在伏波堂,心中得了几分轻松自在。
厚厚的积雪压在琉璃瓦上,檐下倒挂着冰溜子,云棠不让宫人们清理,让人搬了张躺椅,安安静静地在廊下躺着。
旁边一应放着桌几、屏风,小泥炉上烹着水,她闭着眼睛假寐。
听雪落、等水开。
唤水抱着一件白狐厚绒缠枝纹大氅走了过来,轻轻搭在太子妃的身上,又拨了拨暖炉里的炭火,务必不能让人着一点点风寒。
“太子妃,陆侯府的侯夫人递了拜帖,再过五日便是小年,想进来给太子妃磕头。”唤水道。
云棠仍旧没有睁开眼,像是极冷似地拉了拉身上的大氅,“不见。”
唤水心中诧异,从前太子妃与陆氏夫妇极为亲厚,太子爷不让见都要想尽办法跑出去见面。
就连那个晚上,太子妃心中牵挂的也是侯夫人。
怎么如今反而不见了?
当真稀奇。
她听闻过这位太子妃从前的事,是位极聪慧勇毅之人,且与殿下十分亲厚。
历经丹毒后,好似换了一个人,这个月里,她甚少说话,连一向喜爱的小白犬也被她赶去了别院,说不喜活物。
殿下知道此事后,又着人将小白犬接去了平章台。
太子妃对殿下,有种说不出的古怪,说她不关心吧,日日都着人送饮食、衣物过去,甚至会叮嘱宫人,务必好生伺候殿下,不能让住在平章台的殿下有一丝不适,俨然若贤惠妻子。
但要说有多关心又没有,那些饮食、衣物她从不曾沾手,不过看一眼,就挥手让人送走。
若是碰上她情绪不佳时,更是看都懒得看一眼。
反观殿下,他每日晚间会召她过去,问问太子妃今日吃了什么,说了什么话等琐碎之事,两厢比较,好像还是殿下更上心些。
昨晚殿下照例问了太子妃的饮食,又提及那丹毒。
“如今身体调养得如何。”
“回殿下,太子妃身体底子好且年轻,先前的丹毒已经全部拔除,但那丹毒确实霸道,须得再将养个把月,待到开春后,定然无恙。”唤水道。
太子又问:“雷院判曾说此丹毒于寿数有碍,依你看如何。”
这话之前殿下问过她,怎地现下又问?
唤水捉摸不透殿下的心思,只好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请殿下宽心,雷雷院判不过一庸医尔,奴婢未太子妃解毒用的是先国师的方子,绝对无此后患。”
听到此语,李蹊心中又多安定了几分。
“回去好生照顾太子妃,她想去哪里,想见什么人,都不要拘着她。”
此言犹在耳边,唤水瞧着眼前在廊下躺着的太子妃,她好似哪里都不想去,甚至连亲姐姐都不见了呢。
难道是太子妃误会殿下如从前般,不让她见?
唤水慢慢言道:“殿下昨儿还说,不要拘着您,您想见谁,想去哪儿,都按您的心意来呢。”
云棠听到这话,轻轻哼笑了一声,像是从喉咙里发出的一点轻蔑的笑。
这些日子,她安安静静地将前尘往事一一梳理,总算品出几分味道来,太子其人善于洞悉人心,他总能拿住别人最柔软的那处为自己所用。
贺开霁急于求成,一心向他投诚,于是被拿捏着反向攻讦他生身父亲。
崔夫人爱女心切,一生只盼女儿平安喜乐,他为了扳倒崔尚书,借力打力杀了崔昭然,最终诱得崔夫人上太初殿廷告。
而她呢,回宫后只盼望一点母妃的怜爱,却因为他们之间的争斗,变成夹在其中的一枚棋子,一个恨毒了唱红脸,一个假模假式唱白脸,将她训得心如死灰。
最让人心惊的是,若没有丹毒之事,她甚至对太子一直心怀感激,感激他多年来的照拂,一次又一次救她于风雨当中。
但那些她淋过的风雨,又有多少是来自于他。
一个看起来是救世主的伪君子。
“太子妃?”
唤水见她不言语,又唤了一声,恰巧此时水开了。
云棠睁开眼眸,眼中不复从前的清透明亮,反而有些看透世事的冷漠与颓然。
她起身泡茶,碧绿茶叶于沸水中慢慢舒展,清新茶香随着升腾的白气萦绕于鼻间,伴着飘飞的鹅毛雪景,别有一番意境。
云棠倒了一杯递给唤水。
唤水不敢接。
她笑了笑,“这世上有两物,独饮会显得凄凉,一曰酒,二曰茶。”
“如今除了你,已无人能陪我喝上一杯了。”
唤水只好接了那杯热茶,“太子妃若想与人共饮,可传侯夫人进宫伴驾?”
教训吃得够多,总会长点脑子的。
只要她还在东宫,还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所有她亲近的人,都会被他拿捏、利用。
所以为了彼此,还是远一些好。
她抬头觑了唤水一眼,心中猜测她一再提起姐姐,是否是太子授意。
“何必舍近求远,不若去平章台,寻殿下共饮岂不更便宜?”
又是如此,唤水感慨,就是这种奇怪的感觉,太子妃总是嘴上十分亲近殿下的模样,但行动上一点没有。
好比此刻,说了这句话,但她一点没有挪窝的意思,依旧围着暖炉,拢着狐裘,眯着眼闻茶。
被茶香诱惑,她忍不住喝了一小口。
热茶入口,唇齿留香,眸中一闪。
好像能尝出一点清茶的味道了?
云棠心中疑惑,又伸手拿起一块云片糕,咬了个小角,细细咀嚼后。
果真有一点点甜味。
味觉恢复了?
唤水见她神色有异,忙问道:“太子妃,是这茶点有问题吗?”
云棠摇摇头,“我好像能尝出味道了。”
自丹毒解除后,殿下就吩咐唤水着手治疗太子妃的味觉。
但她看了从前太子妃的脉案,又日日给她请脉,这失绝之症确如方太医所言,是心疾。
唤水伸手去摸她的脉,翻来覆去诊了好几次,从脉象上看并无分别。
“奴婢才疏学浅,断不出其中的因由。”
“无碍,”云棠收拢袖口,“总不会比从前更糟糕。”
唤水心中觉得不是滋味,那日出东宫前,太子妃还满心遗憾不能尝到虎皮肉的味道。
如今恢复了些许味觉,却不见一丝喜色。
母亲说,一个人只要还能吃饭,还有吃饭的欲望,就能活下去,把生活过好。
但眼前的太子妃好似鲜花褪色、醇酒失香,没了那股生气。
这事很快就传到太子耳中,连带着那句“总不会比从前更糟糕,”一并传了过去。
人精中的人精一听就听出来了她的言语中的指责。
“确无喜脉?”
太子静立窗边,外头风雪已停,半空中挂着一轮姣姣明月。
唤水跪在一旁,“奴婢日日诊脉,至今已有月余,太子妃确未有身孕。”
夜风自支开的雕花窗柩而入,拂过李蹊的月白色宽袖,飒飒作响。
那日云棠到书房,言行十分恭顺,坐于他膝上,伏于他怀中,却问他要避子汤。
彼时确实勃然大怒,虽知此时并非受孕良机,她丹毒方解,身体尚虚,若真有了身孕他亦不安心,但听她如此直接地提出来,仿佛从前她对他的抵触,对他的恨意,通通扑面而来。
但经过这月余的冷静,他已想通,两人来日方长,她此时不想要后嗣,也不甚重要。
待行过册封礼,正式册为太子妃,再谈子嗣才是名正言顺。
唤水见殿下沉默不语,以为他心中仍旧不喜,便安安分分地跪着,不敢提自己想要离宫之事。
如今太子妃丹毒已解,身体也在逐步康复中,有两位随侍东宫的太医足矣。
她也想早日带着母妃回中州。
“殿下今日可要回东宫就寝?”唤水问道。
虽说这些日子,众人都以为殿下宿在平章台,但其实每隔一段时日,殿下都会回伏波堂寝殿住上一晚。
伏波堂服侍的宫人不敢多嘴,是故太子妃全然不知。
太子背对着她挥了下手,唤水会意,悄然退下。
及至亥时三刻,伏波堂寝殿内一室寂静,宫灯早已熄灭,榻边的瑞兽香炉里燃着安神香。
层层叠叠的帷帐后面,云棠已入梦乡。
李蹊身上带着外头的寒气,瞧了一眼睡着的人,才去浴池沐浴,除了这一身寒气后回到寝榻。
此安神香并非寻常所用那种,其中添加了穹麻、地眠等昂贵安眠药材。
后宫娘娘多有夜不安枕之症,用上此香能入眠个把时辰,像云棠这般的,更是一夜至天亮。
李蹊在她身边躺下,就着昏暗的纱灯,细细瞧着她的眉眼,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在她额上轻轻落吻。
她整个人在寝榻里睡得暖烘烘的,贴近时闻到她身上有几分酒气。
薄薄的唇忍不住下移,贴着她的唇瓣细细描绘、品尝,又稍稍舔开她的软唇,于唇齿间果然尝到了芙蓉春的味道。
李蹊将人整个搂在怀中,双手双脚都揽到自己身上,柔软的身体细细密密地贴着,不留分毫缝隙。
“什么时候愿意同我一起喝酒饮茶?”
低语如叹息般的声音悄然散在寝榻之间。
如此珍贵时刻,李蹊没有丝毫睡意,他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肩背,或说一些白日里不会对她说的话,或讲些皇室秘辛,好似在哄稚子入睡,可惜怀中之人从未给过他回应。
“我的祖父,幼年继位,继位后四面楚歌,没有实权,他卧薪尝胆数年,仍旧没有斗得过他的长兄,长兄娶得的是祖父的表姐,据说两人貌合神离过了很多年,后来表姐无法忍受长兄无休止的猜忌、多疑,转身回了江南故乡,他的长兄日思夜想,最终相思成疾,暴毙而去。”
“祖父笑他长兄痴傻,身为君王,江山黎民都匍匐在脚下,非要那一颗真心、做那大度姿态,平白苦了自己。”
李蹊低头瞧向怀中的人,眉眼平和,睡得安然,抬手抚向柔软温热的脸颊,轻声笑了。
“为什么不想见沈栩华?她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呢。“
“如今才想起来要疏离,你当我会信?”
“乖乖留在我身边,不要平白苦了自己。”
第62章 “真酸”
年关将近,宫里的四司八局十二监都在热火朝天地准备着除夕夜宴。
长街上早已挂上红色的羊角宫灯,各宫里也纷纷扯上彩绸、彩球,正殿案头多摆放佛手、水仙等年花,取“清雅迎新”之意。
伏波堂里年味不多,因着太子妃吩咐了,不喜那大红热闹之色,便只是在各房上换了新春春联,略挂几盏灯笼,再备些“小饽饽、“红米条”等过年时常吃的零嘴,倒是便宜地很。
云棠晨间醒来时,寝殿内悄无声息。
她觉着浑身僵僵的,便懒在温暖的衾被里,慢悠悠地抻着手脚。
鼻翼微微翮动,像小猫似地这闻闻,那闻闻,总觉得空气里弥漫着不似寻常的味道。
榻边候着的唤水听见衾被里细微的声响,伸手将帷帐束了起来,外头的天光霎时落进床榻里。
不刺眼但也太亮了些,云棠抬手去挡,“什么时辰了?”
唤水扶着人坐起来,垂着眼睛不敢对视,轻声细语:“回太子妃,巳时两刻了。”
“这么晚了?”
云棠擦着迷蒙的眼,临近除夕,她思念亲人,便在廊下喝了两盏芙蓉春。
这酒后睡得是要沉一些哈。
待她梳洗完毕,用早膳时,一张八仙桌上足足摆了二十四道菜,她拿着筷子愣了半晌。
云棠用膳一向不喜旁人布菜,从前她想当个正经公主,又想讨人喜欢,便只能耐着性子,守着规矩。
如今,她除了出不去这皇宫,想干嘛就干嘛。
讨厌的菜,就一口都不吃,若是碰上情绪不佳时,更是筷子都懒得动。
反正太子搬去了平章台,伏波堂里没人敢管她。
如此任性着,不过月余,身上就薄了许多,但好在冬天衣裳厚实,穿上后倒也看不出来。
唤水一向是有心想劝,但也自知劝不动,日日跟殿下回话时,总是胆战心惊。
但她能怎么办呢,她只是一个小小奴婢,连殿下都做不到的事情,总不能对她有奢望吧。
但这事儿总要有人担责,今儿晨起殿下一出寝殿,便召了东宫膳房的旺福掌事,话语不多,只两句。
太子妃若再吃不进你做的膳食,就变换个人做。
但凡有合太子妃口味的菜色,一应重赏。
旺福掌事白白胖胖,跪着听训时,怕得三层下巴肉都在抖。
这话不过半刻钟,已经在膳房里传遍了,颇有些人跃跃欲试,想着是自己出头的好机会。
这东宫膳房的油水可不是一般地多,小半年就能在皇城根下买个小四合院呢。
云棠指着桌上的那道浓油赤酱的虎皮肉,转头问唤水,“大清早这么重的荤腥?”
唤水挥了挥手,让人赶紧撤下。
云棠略略喝了几口粳米粥,举着筷子,将将要夹一筷子腌笋,就瞧见候在珠帘后的宫人就伸长脖子,眼神藏不住地往膳桌上看。
她眨了眨眼,举着筷子换了个方向,略略放到盐羊肉上,就瞧见那眼神跟了过来。
接连又换了好几道菜,将银筷往桌上一拍,蛾眉轻蹙,用膳都监视上了?!
她连吃什么的自由都没有了?!
云棠将人都赶了出去,“说,这是在做什么。”
唤水跪在旁边,“太子妃近日消瘦不少,殿下吩咐膳房多做您爱吃的,若有哪道菜得了您的喜欢,有重赏。”
云棠眯了眯眼睛,“他怎么知道我瘦了?”
唤水垂着脑袋,不敢说殿下夜宿的事,只好将自己卖了,“回太子妃,殿下日日会召奴婢问询您用膳情况。”
闲工夫这么多,看来朝政还是不够忙。
云棠抬手让她起来,教些歪门邪道。
“你这么老实做什么,他若问,就把当天的菜色报一遍不就好了。”
“那殿下若是问各吃了几口呢?”
“不会的,他再闲,也不会闲到这程度。”云棠放下银筷,端过旁边的茶盏净口、擦手。
唤水觉得太子妃把这事儿想简单了,劝道:“您如今丹毒已解,但身体仍需好好调养,如今不思饮食,对康泰有碍啊。”
地方不对,人不对,就算活到九十九,又有什么意思。
云棠有时觉着,她若短命,未尝不是件幸事。
但说到这丹毒,太子说是陛下给下的,如今解了毒,陛下焉能同意?
这时候就不怕我把他戴绿帽子的事捅出去了
这里头,有猫腻。
要么,这毒不是陛下手笔,要么,陛下已经无暇顾及她,或者无力顾及她。
这两种情况,都不是她想看到的。
“陛下圣躬安否?”云棠问道。
“听说,太初殿里日日有十多个太医守着,殿下与皇后娘娘也常常去侍疾。”
听起来不大好了,若说这宫里最喜欢陛下身体康泰,再多活几年的,非云棠莫属。
毕竟她此刻深陷东宫,陛下若一去,可不就是太子登基,届时她就是插翅都难逃。
想到此处,不禁打了个寒颤,起身去到正案前,取了三根清香,恭恭敬敬地点了插上,祈祷陛下身体康泰,活到九十九。
“太子妃,吕二姑娘来了。”唤水传话道。
这个月里,吕二姑娘来了好几趟伏波堂,或是给太子妃耍红绸剑看,或者堆雪人给她瞧。
两人走得颇近。
“在廊下摆上茶案,我即刻就来。”云棠道。
待她出去时,吕二姑娘正兴致勃勃地在剪窗花,八仙过海、五福临门、龙凤呈祥等等,剪得活灵活现,十分手巧。
“你这哪儿来的手艺?”
云棠拿起一张八仙过海瞧着,人物个个栩栩如生。
“我娘亲教的,往年过年时娘亲会带着我和妹妹一道剪窗花,娘亲会的更多呢。”吕二姑娘道。
云棠听这话,默默放下窗花,吩咐侍女将窗花贴到各宫窗柩中,沾沾吕二姑娘的福气。
吕长英武艺超群,但脑子里缺根筋,察言观色的本领一点都学会,丝毫未察觉到太子妃此刻的情绪。
“殿下,前儿你说我堆的雪人样貌丑,我特意从内侍那讨了小玩意儿,保准您喜欢。”
说着,她走下廊去,抓了一把雪,塞进木头模具里头,用力一压,脱出来个活灵活现的白色小狮子站在云棠脚边。
云棠蹲在一旁看得心动,也拿了个小猴子的模具,两人一会儿就沿着廊边,做了一整排的小雪人。
“殿下要不要送一只给太子爷?”吕长英问道*,“跟我住一个院里的杨姑娘隔三岔五地就往平章台跑,一会儿送燕窝,一会儿送寝衣,殷勤地很。”
云棠不想听太子的事,但面上总要遮掩一二。
“这东西松散,送到平章台定然没了形状,太子也瞧不上这些,咱们自己看就好。”
又转头取笑吕二姑娘,“人家这么上进,你怎么就只知道窝在我这儿摸雪玩儿。”
吕长英摸了摸后脑勺,附在太子妃耳边悄声道。
“我有些怵太子殿下,我爹也怵他,我们一家子都怵他。”
云棠也怵太子,被当成猴儿耍了六七年,现下又把她当只雀儿禁锢在东宫,反正在他这儿,左右当不了人。
方才难得的愉悦,散了个干净。
她走回廊下,就着泥炉烤火取暖,唤水赶忙给她取下手套,又把套着羊绒的手炉放到她怀里。
“殿下,没几日就要除夕夜宴,您会与太子爷一道去吗?”吕长英跟着她走回来,碎碎念,“听说杨姑娘求了皇后娘娘,让她也去呢。”
云棠抬眸看了眼她,若换做旁人,她大概就要猜测这人是不是在拿她做筏子,解决杨婉。
但这人,这些天相处下来,跟唤水一个路数,没有几个心眼。
“你想去吗?”云棠问道。
吕长英摇头,“夜宴上规矩大,怪累人的。”
“想家吗?”云棠捂着手炉,笑盈盈地问。
“想,想娘亲和妹妹。”
“那许你明早出宫回家,待过了元宵再回来。”云棠道。
“当真!”吕长英双眸放光,手上激动地抓住了太子妃的手腕,练武之人,手劲儿贼大。
可说呢,那一排小雪人,她做的看起来就特别结实。
唤水在一旁赶紧伸手将人拉开,太子妃那细胳膊,皮薄没几两肉,抓断了可咋整。
吕长英走时欢天喜地,还将那一众木头模子通通都送给了云棠。
云棠笑纳,吩咐给吕二备上一份年礼,要丰厚些,不可失了东宫的颜面。
除夕之夜,转眼即到,合宫大宴在太初殿举行,殿内金碧辉煌、皇室勋贵们纷纷着华丽常服,于满堂金玉间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忽闻琵琶、长琴声起,十六位舞女踏乐而入,身姿曼妙、眉眼含情,众人观之如醉。
坐于上首的陛下,厚重的金冠好似重地难以托举,面色威威浮肿、灰白,宽大的玄色长袍下空荡荡,瞧着很有些油尽灯枯的气候,但谁也不敢讲,只拜陛下万岁。
他略坐了半晌,赐了年菜、下了封赏后,便由皇后搀扶着回了寝殿。
太子心也不在这儿,但陛下已走,只能由他撑着场面,与众宗亲觥筹交错。
小侯爷早就坐不住了,眼见陛下一走,立刻拉着沈栩华走到太子案前敬酒。
“岁暮更阑,臣恭进卮酒,祈储宫永固,使八荒承露,万邦来朝。”
太子已微有醉意,举起手中银杯,喝了这盏酒。
杨婉坐在其身侧,肩背挺直,眉眼里都带着骄矜、睥睨。
毕竟殿下往年都是孤身赴宴,她是第一个坐在殿下身侧的女人,其中分量不言而喻。
是故众皇亲来敬酒时,都会恭敬地也给她敬上一杯,此刻她也端起酒盏等着小侯爷给她敬酒。
小侯爷好似没看到般,笑着对太子道:“太子爷,今日除夕,华儿制了一件冬衣想赠给东宫故友。”
太子的目光在两人面上逡巡一番,点头应了。
小侯爷拱手道谢,这才瞧了一眼太子身旁坐着的海棠色华服女子,哂笑一声。
“东施效颦。”
杨婉手一抖,酒水打湿衣袖,委屈地双眸含泪,哭哭啼啼扯了扯殿下的衣摆。
“殿下,小侯爷怎可这般说话,妾身还有何颜面活于世上。”
太子眸中闪过一丝恶色,将衣摆扯了回来,“既然衣裙污了,就回去罢。”
杨婉娇口微张,殿下竟如此不顾及她的颜面,夜宴上的皇亲个个都是人精,眼尾若有似无地都在往此处看。
她又羞又愤,捂着面容,扶着侍女的手,快步出了大殿。
但她并未回东宫,而是去了皇后的殿中,直哭得皇后脑仁疼。
宴会这厢,徐内侍立于殿下身后,他思索再三,轻声进言道。
“殿下,太子妃前几日玩雪,着了些风寒,怕是不宜与小侯爷相见呢,”
这事李蹊知道,原本身体就弱,玩起雪来一点分寸都没有,他当晚就收了那些遭瘟的木头模具。
伺候的人一个两个都不中用,只会由着她撒野。
“她不会见的。”太子自饮了一杯酒。
徐内侍瞧着殿下确定的口吻,又道:“那冬衣呢,会不会私下夹带消息?”
太子朝他点了点头。
徐内侍着人回东宫,吩咐一应进伏波堂的东西都要仔细查验一番。
伏波堂里的云棠正捧着碗热梨汤,一点一点抿着喝,喝一口就看一眼唤水。
她不爱吃煮过的水果,而且也不爱梨汤。
唤水拿着拂尘,假装擦拭高几上的白玉瓶,不敢回应太子妃殷切的眼神。
前儿太子妃半夜发烧,太子在里头抱着守了一夜,她在外头跪了一夜,还被罚了三个月的月钱。
心如刀割。
虽然太子妃次日就赏了她一个金元宝,但殿下那冷冰冰的眸光,看一眼就要短寿三年。
外头宫人进来传话,说小侯爷携侯夫人来给太子妃磕头拜年。
云棠瞧着案几上的那一碟鲜红荔枝,这是姐姐最爱吃的,端着汤盅的指节渐渐泛白。
半晌后,她道:“夜凉天寒,请两位回去罢。”
云棠就着洞开的窗柩,看向太初殿方向,正放着绚烂夺目的烟火。
不久前,三人还一道在郑府看烟火,彼时她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很快就好了,很快就可以离开东宫,过她想要的好日子。
可此刻,她却只能孤身守着一碟红荔枝,既没能离开东宫,好日子也没有来。
甚至连至亲都只能疏离。
窗外雪片纷飞,北风呼啸,怕两人受寒,想给两人准备手炉、软轿。
“太子妃还有别的话吗?”宫人见她似还有话要吩咐。
云棠唇瓣张开又闭上,最终叹了一口气。
“没有了,去吧。”
宫人去后两刻钟后,捧回来一件海棠色的织金披风,远远瞧去像一团柔软蓬松的云彩。
云棠没有上手,只瞥了一眼,就让人收了起来。
另吩咐唤水去准备回礼,好似她与两人不过寻常亲友。
太子并未在夜宴上多逗留,不过戌时三刻早早就退场,不想将此良辰付与无趣的觥筹交错。
不同于往年的兄妹相依,今年是他与云棠相守的第一年,理应一同守岁。
这个理由太过充分,想来她不会拒绝。
脚步略微虚浮的他,胸膛中捧着一颗滚烫热切的心,打着伞走进伏波堂。
不同于太初殿的喧嚣热闹,伏波堂称得上冷冷清清,除却廊下还亮着的几盏孤灯、值夜巡逻的宫人,便只剩下这落雪的声音。
李蹊心中升腾起几分怒意,眼底阴翳地看向徐内侍。
徐内侍心中一凛,忙解释道:“说是太子妃喜静,不好年俗。”
李蹊眸中怒意更胜,她不好年俗?往年玩地那么疯,拉着他看烟火、剪窗花,整夜都不肯睡觉的是谁?
“去安排。”李蹊冷冷地道。
徐内侍赶紧招呼宫人,挂上红灯笼,各色彩缎,力求把伏波堂装扮地比太初殿还要喜庆、热闹。
李蹊入了寝殿,脱了大氅,瞧见寝榻的帷帐已落下,挥退了殿内随侍的宫人。
寝榻上的云棠并未入睡,听见外头的脚步声,便知道是太子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向里,假装已经睡着。
太子撩起帷帐看去,如瀑青丝铺满了月白软枕,露出一点白皙的面颊和颈子。
在脚踏上坐下,他单手撑着床榻,从怀中摸出一个红荔枝,也不知道他何时揣在怀里的。
他顶着微醺发热的脑袋,一边剥荔枝一边言道。
“年后一开朝,陆明就要下放出京了。”
侧身向里的人慢慢睁开了眼睛,只听得他道。
“要去相送吗?”
云棠很想继续装睡,但压抑了快俩月的怒气,到今晚已经快要压不住了,他还要来刺激、试探她。
听着她变化了的呼吸声,李蹊嘴角扯起一点冷笑,手上的荔枝已经褪去红壳,露出莹润饱满的果肉。
“别装睡了,起来。”嗓音凉凉,却带着点微醺的醉意。
云棠“腾”地一下掀开衾被,坐了起来,冷眼看向榻边人。
榻边只点着一盏手臂粗的红烛,烛光摇曳,她看不清李蹊眼底的眸色,只觉那张光风霁月的脸上好似带着几分不甘和怒色。
“吃吗?”李蹊将手里的荔枝递了过去。
都说打人不打脸,太子却是专门哪里最疼就往哪里狠戳。
云棠看着荔枝,胸膛不断起伏,环视左右,恨不得拿个坚硬之物砸破这人的脑门!
这种人,即便脑浆乍破,流出来的东西也定然是黑色的!
“不吃吗?”
李蹊盯着她的面容,真诚的模样好似真的只是在问一颗荔枝的事情。
云棠深吸几口气,按下澎湃的怒气,接过他手里的果肉,略略咬了一小口。
“殿下满意了吗?”
李蹊摇摇头,眸色迷离,“你还没有回答,年后要不要去送陆明。”
云棠这才看出来这人醉了,扯起一点唇角,敷衍他,“殿下若想要我去,我便去。”
说完把那荔枝仍在一旁的碗碟当中,转身睡下,再不理醉鬼。
李蹊瞧着气呼呼的背影,一提陆明就生气,他都还没有生气呢。
瞧着那颗白荔枝,他伸手拿起来,一口含了进去。
“真酸。”
第63章 日日相拥、岁岁相见……
沐浴过后,李蹊穿着一身月白寝衣,堂而皇之地上了寝榻。
但他刚拎起一点衾被,里头的云棠倏地坐了起来,拥着软被,神态戒备地盯着他。
李蹊嘴角勾起一弯弧度,眼角眉梢都是暖暖的笑意,“睡罢。”
云棠见他自顾自地躺下了,惊慌地心如擂鼓,他什么意思?怎么今晚突然就住这了?他是醉是醒?
她稍稍闻了下,已经没了酒气。
“不困吗?”
李蹊半阖着眼,嗓音沉而沙,就着昏暗的烛光,高床软枕里隐隐带上了别样的意味。
不对劲。
她不能跟这人睡一张床榻上。
但又不敢忤逆他,便结巴着说,“我,我渴了,我下去喝水。”
说着便掀开衾被,想从床尾那边溜下去。
李蹊眼疾手快,一把攥上她刚探出衾被的足,手中温热细滑,以粗粝指腹摩挲着她的脚踝。
他撩起眼皮睨了她一眼,手上发狠一拽。
“啊——”
云棠惊呼,天旋地转间竟坐到了他的腰腹上,两条修长细腿缠在他腰上。
“你放开!”
面色绯红,连带着白腻的颈子都带起了红,伸手去抓那双作怪的手掌。
摇曳的床榻里一片热潮,或急或重的喘息声伴随着极致压抑的低泣声,于这静谧的寝殿内,经久不歇。
云棠哭得嗓子都快哑了,身下那人却犹不肯罢手,双手托着人覆在耳边,哄她睁开眼,往下看。
“只一眼,一眼就好了。”
李蹊咬着她通红的耳尖,忍着入骨的酥麻爽意,恨不能将怀中的娇娇儿揉碎了,全全吞到腹内,谁都不能看一眼。
云棠已快到极致,只想快些结束,便受了他的哄骗,睁开濡湿的眉眼,飞快地往下瞟了一眼。
而后被吓到般,抵着床榻的圆润脚趾猛地收拢、泛白,浑身绞紧之下,热流潺潺。
月余的久旱逢上如此甘霖,李蹊浑身犹如白蚁挠心,眸色转深,猛地含住她微张的唇瓣,吃下她所有的惊呼和喘息。
“你骗人!!!”
云棠在他的嘴里哭着地抗议。
李蹊没有再回应她的眼泪和控诉,翻身将人压在身下,高低起伏间,搅动着彼此饱满水润的爱欲。
喷薄欲出之际,他搂着怀中几乎昏厥的人,道。
“阿棠,新的一年来了,以后我们要日日相拥、岁岁相见。”
云棠没听见他说了什么,整个人飘飘然落不到实处,最后昏了过去。
待到次日,大年初一,按照皇家礼节,太子当携太子妃入宫给陛下和皇后娘娘磕头。
但云棠如今尚未册封,且她与陛下之间有龃龉,是故清晨起身后,太子并未提出让云棠同行去太初殿。
云棠原本不想起,手脚、腰背全都酸疼地很。
晨间换衣服时,看到腿间、腰间等处的层叠印记,倒吸一口冷气。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半夜出去当小毛贼被官府抓住,乱棍打了一顿!
她咬着牙,在心里将太子骂地狗血淋头,面上却恭敬顺从。
“从前我喊他一声父皇,既然还在宫中,当去给他磕个头。”
太子未疑有他,她愿意出门,是件好事。
两人一道用了早膳后,东宫里的奴才都跪在殿外,给两位主子磕头,恭祝太子与太子妃千秋,恩爱和美。
太子听着这些吉祥话,觉得尤为顺耳,转头看了看坐在身侧乖巧喝茶的云棠,心中十分熨帖。
他朝徐内侍抬了抬下颌,给众宫人发了厚赏。
众人磕头散去后,唤水见殿下今日如此高兴,便也想趁着这股东风,出宫去。
她走到太子跟前跪下,“殿下,奴婢亦想求个恩典。”
“奴婢原本并非宫中人,如今太子妃已痊愈,万请殿下开恩允准奴婢出宫。”
出宫,这个字样,戳中了太子的痛脚。
他眉眼的笑意渐渐褪去,看云棠亦是抬眸看着这奴婢,心中不喜。
他仔细分辨着她眸中的意味,修长指节逐渐收紧,莫非到了今日,她还是想要出宫?
“太子妃身体尚待调理,此事休要再提。”太子冷言道。
犹如一道惊雷劈在唤水身上,进宫这些日子,她日日提心吊胆,无非就是靠着这么一个念想撑下来。
出不去了?
余生都要在这里了?
唤水面色如土,差点站都站不起来。
云棠瞧着她的神色,心中有了主意。
这东宫铜墙铁壁,一步一止都有人看着,她不愿意此生埋葬在这里,但凭着过往经验以及对太子的了解,
光靠她一个人是逃不出去的。
她尚在细细思虑着,如何将人收入彀中,便有一道桃红色的袅娜身影走入视线。
杨婉娇颜俏丽,头上簪着百鸟朝凤的金步摇,行走间摇曳生姿,十分赏心悦目。
她翩翩然上前跪着请安,磕头,抬头时眼圈泛红,言语间提及昨晚自己在除夕夜宴上的失态,使得太子蒙羞,心中惭愧、难过地紧。
诉衷情时,一双含情眸带着盈盈水光,深情地望向殿下。
太子转头看向云棠,朝她使了个眼色,眼中之意不言而喻。
你自己招进来的人,自己料理。
云棠心不在此,一时未能领悟太子的意思。
睁着一双圆溜溜的杏眼,看看太子,又看看杨婉。
要她安慰这梨花带雨的美人?
可又不是她弄哭的,她哄也哄不好啊。
但见太子垂眸喝茶,事不关己的模样,只好起身,双手将人扶了起来。
“杨姑娘别伤心,略微失态也无妨,毕竟不会有人敢当面笑话殿下。”
太子听见这话,好笑地瞥了她一眼。
杨婉瞧着殿下的眸光,又看到太子妃扶着她的手腕上,衣袖在动作间略略往上,露出了一点齿痕和泛青指痕。
心中对太子妃的恨意霎时如野草疯长。
昨晚她向皇后哭诉,娘娘对她颇为怜惜,赏了她这金步摇,她想着殿下饮了不少酒,不想放过这般良机,从太初殿出来后,便径直去了平章台,但宫人却说,殿下不曾回平章台,宿在东宫伏波堂了。
原本以为两人已经闹崩了,谁知不过一个晚上,两人又和好如初。
杨婉垂着眼,不敢让人看到她眼中的恨色,推开太子妃的手,匆匆告退。
皇后娘娘对太子妃早有不喜,必得到她跟前再说道说道,此等妖妃惑君,实不能留!
云棠心思不在她身上,并未察觉异样,太子在一旁却看得清楚。
心中滑过一阵无奈,杨氏的拳头算是打到棉花上了。
他恨铁不成钢地掐了掐她的面颊,指点她,“人家是来跟你抢丈夫,就你还真心实意地安慰别人。”
云棠拨下他的手,摸了摸泛红的细皮,既不认可这话,也懒得搭理他。
但嘴上很奉承,“殿下说得对。”
“走罢,去太初殿。”
太子起身,牵起云棠的手,两人一道跨出门槛,迎着冬日暖阳,踩着吱呀的白雪,一高一矮的身影走过垂花门,绕过大理石屏风,坐上软轿,往太初殿行去。
陛下确实苍老不少,云棠给上座的陛下和皇后磕完头后,在旁圈椅落座,悄悄用眼角打量着。
面色发白,眼下发青,不过数月,与太初殿廷告时见到的,已经判若两人。
陛下不过五旬,尚属龙虎之年,先帝这个年纪都还能生儿子呢,怎得他衰败成这个模样?
是得了什么病?
还是有其他原由?
她今日来磕头,就是想亲眼瞧一瞧陛下的情况,若他尚康泰,能多撑个一年半载,她筹谋退路的时间也能充裕些。
“你来。”
皇后娘娘眉眼慈祥,甚为亲切地招呼云棠到她身边,犹如平常人家的长辈。
她的目光细细地看着云棠的面容、身段,又牵起她的手,温声道:“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对你,我总是放心。”
话毕褪去手上一对白玉镯子,给云棠戴上。
“这是本宫封皇后时,太后给的赏赐,我戴了许多年,如今传给你。”
盈透温润的和田白玉摇摇晃晃地垂在纤细皓腕上,似春溪凝冰含着三分月光。
皇后眸色略略一跳,瞧见她手上痕迹后,斜了太子一眼。
她如从前般,将云棠搂在怀中,一道坐下,“礼部之前就报上来,三月初九是封太子妃的日子。”
“皇家以后嗣为重,太子到这个年纪才大婚,后嗣要抓紧了,”说道此处,皇后顿了顿,数落下边喝茶的太子,“但也要注意分寸,云棠身体刚好,你须得克制。”
太子垂着眉眼,眼底一寒,云棠中毒、解毒之事,瞒得甚紧,他也不曾告诉过母后。
现下母后却在父皇面前,言语暗示此事,挑拨父皇的杀心。
看来陆思重在离京前,没少跟母后陈情他那套外戚言论。
待他再抬眸时,已是温润如玉模样,笑道:“儿子受教。”
云棠一直觉得皇后娘娘对她甚好,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但听到她说这话,才后知后觉,杨姑娘方才神色不对,大抵是看到了她手上的痕迹。
倏地,一阵绯色自耳后一路蔓延,白腻柔韧的颈子泛起粉色。
一旁的陛下像是有了些精神,浑浊的眸光含着几分凌厉,扫过三人,最后着重在云棠身上落了落。
而后笑道,“陆家那小子,比你还小三岁,听说新娶的侯夫人已经有身孕了。”
姐姐有身孕了?
云棠心中一喜,但又不敢露出来,勉勉强强又把那上扬的唇角压了下去。
太子瞧着她这一番动静,眸中别有深意。
“思明在此项上一向上心,儿子自愧不如。”太子不咸不淡道。
皇后又睇了他一眼,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又落下目光看向怀中的娇娇儿,这也不是个安生的。
额角一阵跳动,懒得再看到两人,随便找了个由头就将他们打发走了。
太子在回东宫后,吩咐盛成办了两件事。
其一,暗中探查是谁向陛下透露陆侯夫人身孕之事。
其二,杨婉留不得了。
盛成低声询问,“杨姑娘和吕二姑娘一道进的东宫,吕二姑娘是否一道处理?”
太子想了想,那人心思单纯,日常能陪着云棠解闷儿,若突然没了,云棠大概会起疑心。
“不用。”
云棠没有太子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眼子,眼下她只想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比如,身边一言不发、面色沉郁的唤水。
“唤水,你瞧陛下面色是不是不大对劲?”
第64章 转机
因着太子晨间的那一句话,断了她的去路,心中愤愤不平。
听太子妃如此问,软中带硬地回了一句。
“回太子妃,陛下天颜,奴婢不敢窥看。”
啧,这熟悉的阴阳怪气劲儿。
云棠抬眸看了一眼这人,抓过案上的一把金瓜子,放到她手中,笑着哄人。
“往后如何尚不可知,新年伊始,总要开怀些。”
唤水看着她的笑颜,反应过来方才她僭越了,慌忙跪下,“奴婢该死,奴婢谢太子妃赏赐。”
云棠不以为忤,将人扶起来,“去年在陆侯府,我见过你母亲,老夫人精神矍铄、身体康泰,想来是长寿之人。”
唤水眼圈一红,往年都是与母亲一道守岁过年,不知母亲昨晚是怎样的凄凉。
前几日看到太子妃开恩让吕二姑娘归家过年,她的心里更是说不出的羡慕。
她们虽是孤儿寡母、家中清贫,但一向相互依偎,心中十分安定,可往后怎么办?
母亲老了,一人孤苦,饿了渴了,都无人能照顾,若是生了病,后果跟不堪设想,要她如何能心安。
“谢太子妃吉言,家母高龄才生得奴婢,辛苦养育奴婢成人,如今正是该反哺的时候,却让她一人孤苦,奴婢心中羞愧不已,枉为人子。”
云棠沉默些许,心中羡慕这般真挚的母女之前,又惭愧自己对唤水的利用之心。
皇宫权势当真容易迷人心智,不过数月之间,她好似已经迷失本心,变成与太子一般只想着玩弄人心。
她说了一句真心话,一句本不该此时说的话,一句徒惹殿下怀疑的话。
但她若不说,良心不安。
“东宫是太子做主,若想劝他放你出宫,恐怕我说也并不管用。”
“但我可以允诺你,来日若有机缘,我定助你离开这里,这是我的承诺。”
唤水心中激荡,跪下连连磕头。
投桃报李,唤水言道:“方才在太初殿,奴婢悄悄看了一眼,陛下眼下青灰,眼中红丝带乌,或许是金丹中的银、汞之毒已入肺腑,但这也只是奴婢的猜测,若要确切,须得切脉问诊,方能确定。”
陛下服食金丹多年,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但国师死后,陛下服用的金丹又是从何而来?
离太初殿廷告不过半年,怎得御体就溃败至此?
她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一下轻点紫檀木案几。
“半年前,我见过陛下,人尚康健,银汞之毒的进展会如此迅疾吗?”
唤水略略沉思,“这奴婢不敢断言,从前在医书上倒也有看到过,曾有道士以药物催动,残害贵人以谋夺家产的先例。”
听闻此言,云棠浑身一寒,背脊上瞬间冒起冷汗,手握成拳,隐隐痉挛。
“太子妃!”唤水见她面色突然发白,忙上前要给她诊脉,生怕又出什么差错。
云棠摆摆手,“无事。”
若是人为,偌大太医署竟无一人进谏?
是不敢说,还是不能说?
如此神通广大之人,除了东宫太子,她想不出还有谁有此能力与野心。
母亲和淮王在柴山遭遇山匪刺杀,但王公出行,守卫必定森严,岂是一般山匪能赶尽杀绝的。
谋害君父、残杀手足,若这桩桩件件都是他所为,往后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她抬眼环视这华贵寝殿,雕梁画栋、奇珍异宝,身心却犹似坠入寒潭。
更往深一层去猜测,她中的丹毒,或许并非陛下所为,而是太子。
这个荒诞的念头一经冒起,就像一尾毒蛇盘旋心口,吐着猩红的信子,粘腻阴寒地盯着她。
云棠将人打发了出去,独自坐在窗柩前,看向外头的白雪红梅,纷纷扬扬,红得像是在流血。
李蹊不知为何,心神不宁,耐下性子批了几份奏折后,将御笔旁边一扔,隐隐泛着火气。
“太子妃在做什么?”
徐内侍立刻着人去问,又给殿下亲捧了一盏莲子茶,消气。
不过片刻,宫人回来,“回殿下,太子妃在歇午觉,一应宫人都候在外头。”
瞧了时辰,已到申时,怎地还在午觉?
有问题。
本就心神不宁的人,愈发不安起来,端起莲子茶一饮而尽,“咚”地一声,茶盏被重重地敲在书案上,薄薄的瓷胎磕出一道碎纹。
李蹊再按捺不住心中这没来由的不安,起身要往寝殿走去。
恰巧,盛成回来禀告差事。
太子脚步略停,看向他的脸色似含着浓霜,看得盛成心头一跳,暗道不是回话的好时机。
但已经进来了,只能跪下回禀。
“回殿下,经暗卫秘密追查,近日出入陆侯府中的医士不多,其中前太医院院判雷知明,日日都会进府请脉。”
“属下又翻阅数月前陆侯府的密卷,侯夫人受杖伤时,便是请了雷知明医治。”
“他近日可曾进过太初殿。”太子皱眉道。
“回殿下,不曾。”
“他那尚在太医署的徒弟呢,曾经的旧友呢,可曾私下会面,那些人又有没有接触过太初殿的人?!”
太子言语中带着浓浓的火药味,一句句诘问如重石砸向盛成的脊背,直砸得人直不起腰来。
“殿下恕罪,属下即刻再探。”盛成额角冒出细汗,心中畏惧又不得不从怀中拿出那只百鸟朝凤金步摇,言道。
“殿下,杨婉拿出了皇后娘娘御赐的金钗,直言她是皇后娘娘的人,不可滥杀。”
太子瞥了那金钗一眼,一个字都懒得多言,抬脚就走。
盛成跪伏在地,只能看到身旁掠过的石青长袍与玄色皂靴。
徐内侍紧跟了上去,又给徒弟使了个眼色,将人扶起来。
盛成擦了擦满头的冷汗,来回深呼吸后,拱手朝小内侍致谢,而后走出书房,朝人一招手。
一暗卫走上前来。
盛成将金钗扔给他,“去罢。”
暗卫见左右无人,悄声问:“首领,真要杀?”
“她暗中给皇后娘娘传递东宫消息,太子爷岂能容得下有异心之人。”
“但皇后娘娘是殿下的生身母亲,这也要防着?”
盛成瞧着他天真模样,天家王权富贵面前,血缘、父母、兄弟又算得了什么。
大力拍了下他的后脑勺,好似要将他方才受到的惊吓拍出去。
“闭紧你的嘴巴,不该问的别问!”
太子出了书房后,冒着风雪往寝殿快步行去。
轻轻推开两扇雕花檀木门,他悄声往寝榻方向走,帷帐未落,榻上也无人。
李蹊俊眉蹙起,面色愈发难看,脚尖一转,看到了珠帘后,双手交叠伏在窗台上睡觉的人。
窗台边的香炉里,丝缕白烟袅袅而上,窗檐上的冰雪化了,水声滴滴答答,窗外的红梅傲立雪中,不时飞过几只青雀,清啼几声后站立枝头,晃落一片雪雾。
李蹊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就这样慢慢安定下来。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云棠身边,以手背探了探她的面颊。
迎着冷风睡,竟还是温热的。
他坐在旁边,单手支颐看了一会儿,又伸手拢在她眼睛上,替她遮挡天光。
云棠并未睡熟,听见动静知道是殿下来了,朦朦胧胧的神经一下子吓醒了。
这个人手上沾着无数人的鲜血,往后有一日,他不想忍了,或者对她厌了,她也会是一样的下场。
想到这里,心脏好似被一双魔爪攥着一般,难以呼吸。
她强逼着自己装睡,但心中的畏惧却忍不住。
长长的眼睫卷翘着,眼皮抖动间,末梢几不可察地扫过李蹊掌心,犹如一缕柔软羽毛、一支新抽的柳丝滑过,撩拨着他日益沦陷的心。
李蹊将手放了下去。
云棠无法再继续装睡,在心中深吸一口气,咽下畏惧,乖巧地笑着给人请安。
“殿下躬安。”
李蹊很轻地哼笑一声,撩开她额前的碎发,抿入耳后,温声道:“怎么趴在这睡?”
“方才在这看白雪红梅,一时看迷了眼睛。”
她依旧趴着,双手垫着脸颊,粉的面,黑的眸,笑起来时一对浅浅的梨涡格外惹人心弦。
李蹊忍不住俯首想亲,云棠下意识地抬手去挡,柔软的手心虚虚贴在他的脸上,剩下黑白分明的眼睛沉沉地看着她。
这一眼,更是心慌手抖,越想掩饰就越明显,慌乱间她转移话题。
“我方才做了个梦。”
李蹊观人于微,眼前人的异样怎能瞒得过他的眼,但他什么都没说。
只是抓着她的手,拢在宽大的手心里,细细地摩挲着柔软的指根,细腻温热的触感,颇为爱不释手。
“什么梦。”
“梦见,在一处崖边,有棵高耸入云的树,枝干庞杂,上头系着长长短短的红绸,于风雪中好似美人长袖,随风舞动。”
李蹊手上一顿,继而十指紧扣,抬眸看向她眼底,清浅坦荡,并未看到试探之色。
“还有吗?”
云棠又道:“我在踮着脚好像想往树上系着什么,但一阵风来,就把我吹下去了,我*就被吓醒了。”
圆上了,圆上了。
总算是把她的惊慌圆过去了。
李蹊心中闪过诸多猜测,自今日从太初殿出来后,他就隐隐觉得心神不宁。
真是梦?
还是曾经被药物影响遗忘的记忆回来了?
抑或是有什么人,对她说了什么?
“确有这棵树,我们从前一起去过,想去看看吗?”
云棠略有犹豫,但能出宫的机会太珍贵,“想去。”
“等天晴,等风小,我们一起去。”
李蹊将滑落的红狐毯捡起来,将人团团裹起,只露出个圆滚滚的脑袋。
不管是什么缘由,也不管云棠在打着什么主意,更不用管是不是有人欲在背后兴风作浪。
只要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这风浪就掀不起来。
他手上用着劲儿,如从前般掐了掐她的翘鼻,白皙的鼻翼泛起一层红,看着怪可怜的。
云棠耸了耸肩膀,状似无奈地道,“好罢,你是太子,你想捏就捏吧。”
经过丹毒一事,云棠身上的反骨少了很多,柔顺了很多。
若是从前的她,早就张牙舞爪地扑上来,吵吵嚷嚷地非要捏回去才会解气。
李蹊眉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落寞。
面对这样的变化,他难得长出了一点良心,愿意去思考自己对云棠的伤害,以及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但这良心太少,转眼就消散于风雪中。
云棠送走太子后,立刻将那红狐毯扔到一旁,仿佛扔掉什么恐吓之物。
她走到长榻边,连着给自己灌了两大杯热茶,又走到暖炉边烤着取暖,半晌过后,那股惊惧之感才算慢慢消退。
炉中燃烧着的炭火,红得发亮,落到她的眼眸中,好似一簇簇火苗。
温水煮青蛙,若再这样下去,指不定哪天就熟了、死了。
既然结果都是死,为何不为自己再搏一次。
“太子妃!”侍女疾步进来,面色惊慌,扑通一声在她脚步跪下。
“唤水姑姑不知犯了什么错,被架在凳上被打得皮开肉绽!求太子妃救救唤水姑姑吧!”
第65章 尽兴
云棠闻言,起身就要往书房去,尚未走出落地罩,脚下一顿,吩咐道。
“将殿下的披风取来。”
侍女抹着眼泪,不敢哭出声,转身去拿。
厚厚的棉毡一掀,寒风夹着雪粒呼呼往里吹,云棠顶着寒风,疾步往书房的方向行去。
“啊——啊——”
“殿下!!饶命啊——”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云棠听着这尖叫声,不由手中一紧,脚下越发快地往里走。
“住手!”云棠出声制止。
掌刑内侍看到太子妃,举在半空的厚实板子顿了顿,挺着笑脸向太子妃请安。
而后,又为难地道:“殿下下令,要打五十个板子,如今只打了半数,奴才不敢违抗令旨,望太子妃见谅。”
五十板子?
打完人不死也废了!
云棠转头看了眼书房,雕花木门紧闭,看不到里头情状。
她走到唤水旁边蹲下,抬手抹了下她满头满脸的冷汗。
“到底所谓何事?怎么突然上杖刑?”
唤水唇色惨白,浑身疼得好像有烈火在灼烧,“回太子妃,是奴婢说了不该说的话。”
不该说的话?
云棠心中思索一番,心中有了猜测,莫非是陛下的金丹之毒?
周遭都是宫人,她不能直接问,正好瞧见手上的明黄色四爪披风,眼神询问唤水。
唤水浑身疼得要死,哪里看得懂太子妃的眼下之意。
方才她被召进书房,殿下劈头盖脸一顿责问太子妃为何会梦见从前之事,那毒到底解了没有!
骤见圣怒,当下慌不择言,结结巴巴地杜撰,可能是,是后遗症。
太子一听这敷衍的混账话,直接一挥手,将人拖出去杖责。
云棠见她迟迟不说话,将那披风一抖,盖在了唤水身上。
“我这就进去请旨,此乃殿下的披风,我没出来前,不准再行刑。”
内侍点头哈腰,他也不敢得罪太子妃,有这么个台阶在,再好不过。
书房内,李蹊正站在窗边,手中拿着一只步摇,黄金雕就的海棠花闪着夺目的光辉,金线穿织着宝石珠子。
修长的手指轻轻撩着那珠子,泛起一片细碎而璀璨的涟漪。
云棠瞧着他的背影,猜不透他的心思,也不敢猜,出声唤了一声。
“殿下。”
李蹊回头,窗柩边的光照亮他一半面容,朝云棠招招手,“过来。”
他将金步摇插在云棠的发髻上,笑道:“昨晚就想给你戴上,没料到你半途就昏睡了过去。”
衣冠禽兽,心中愤愤,但言语十分恭顺。
“是我的错,没能让殿下尽兴。”
李蹊眉尖一挑,低沉的嗓音带着几分笑意,问道:“你要如何让我尽兴?”
云棠主动踮起脚尖轻吻了下他的唇角。
柔软温热的唇瓣一触即走,李蹊忍不住握着她的脖颈,一下又一下地追吻。
云棠趁着换气的空档,道:“殿下,唤水若有得罪之处,是我教导不善之过,可否饶恕她这一回?”
恰似一盆冷水浇下,李蹊那颗被撩地心潮澎湃的心、瞬间冷了下去,连带着那双一向风流蕴藉的眼眸都淡了下去。
是为了这个才如此主动?
云棠后知后觉说错了话,又踮起脚尖,想要再度献吻,却被他握着双肩推开。
李蹊眼眸深邃,好似一汪深海,想要推开怀中的人,但双手却又背离了他的意愿,反而将人抱得更紧。
他心里清楚,如今两人变成这样,是不对地,但又舍不得戳破这层纸。
有时会想,只要人好好地待着他身边,即便貌合神离又有什么关系。
但有时又会觉得不满足,想要人,也想要心
唤水的杖伤不轻,躺在床上养了月余才能下地转悠。
今日来给她把脉,开新方子,末了在收拾医箱时笑呵呵地道。
“你这一顿板子虽没打全,也算全了咱们仨的缘分,殿下果然不是个厚此薄彼之人。”
唤水扯了扯嘴角,无语地白了他一眼,“男人果然都小气又记仇。”
叶太医笑眯眯,又拿出一瓶去痕霜,十分大方的模样。
“你这伤再养一两个月,也就无碍了,我们那会儿就是用这个,身上一点痕迹都没留下,送你一瓶。”
唤水接过那白罐子,打开闻了闻气味,问道:“最近太子妃如何?”
自她受刑后,就由两位太医看顾着太子妃。
“都好,都好,”叶太医叉着腰去八仙桌上给自己倒水喝,一边喝一边道,“脉象强韧,面色清润,太子妃最近还跟着吕姑娘一道练些强身健体的功夫,身体愈发地好。”
唤水垂着眼,没说话。
那日她逃过一劫,但殿下已经不再信任她,也不许她接近太子妃。
这些日子,她只能躺在床上,反复思索,倒也品出了几分意思,殿下责罚她,恐怕不仅仅是因为再生丹的缘故,
说不准也想借此,将她调离太子妃身边。
可为什么呢?
若真有这层意思,日后即便康复,殿下也不会允她回伏波堂,难不成殿下会把她一直关在这里?
想到此处,浑身发寒。
“你冷吗?”叶太医将火盆往床榻边挪了挪。
“那日听殿下讲过,太子妃好似能想起中毒那时发生的事,此事有进展吗?”唤水问道。
叶太医不知,两位贵人都没提过,赞叹道:“当真能想起?这丹药真是神奇。”
多想无益,太子妃曾答应过,会送她出宫,惟今之计是尽快好起来。
想跑,总要有副好身体、好腿脚才成。
云棠也是如此想的,若真能离开皇宫,她一孤身女子除了身强体壮之外,还得有点拳脚功夫,强匪抵挡不住,日常对付些小毛贼总还是行的。
吕二教得细致又耐心,只要太子不来,两人一练能练一下午,直练到胳膊腿儿酸疼,到了晚间,倒头就睡。
李蹊对此有些微词,但见她气色一日比一日好,心境也愈发开阔的模样,便也不说什么,只是抱着熟睡的人,要么强忍入睡,要么草草了事。
直到太子妃的封妃之日,云棠犹如提线木偶般由着各色人等给她梳妆、着装,经过一道道繁琐、复杂的礼仪,直到酉时三刻,太阳都落山了,她才身心俱疲地回到伏波堂。
“快,备水沐浴!”云棠吩咐道。
这一天下来,比她练三天功夫都累,头上的珍珠凤冠压得她脖颈都要断了,侍女取下凤冠时,额头上已经勒出了一道红痕,个别处还破了皮。
当下也顾不上破不破相的事儿,脱了身上厚重的礼服,在浴池里泡了两刻钟,才算褪去那一身乏意。
她伏在汉白玉的池壁上,手边放着一壶芙蓉春,几碟下酒的果品,黄的枇杷,红的樱桃,随手捻起一颗樱桃碧绿的梗,仰头站唇咬下,甜爽的汁水在唇齿间流淌,十分好滋味。
心中感慨,这练功夫果然有用,若换做从前,今日这一通下来,怕是三天都起不来床。
五指张开又握紧,看看手腕,又看看上臂,美滋滋地欣赏自己蓬勃的力气。
往后出了宫廷,凭着这一身的力气,无论干点啥都能养活自己。
她打算各处走走,不拘泥于停留在一处,趁着年轻去看看大好河山,江南鱼米、蜀中山河、塞外风光等等,无一不让人心驰神往。
想着那般自由畅意的日子,对当下宫中的日子也多了几分容忍。
李蹊进来时,浴池内白雾氤氲,奶白的汤泉里铺着玫瑰与姚黄的花瓣,他看向池岸边人的背影。
乌黑的长发落于纤细的肩背,两节莹润的藕臂伏在岸边,李蹊看着如斯美景,笑着走到云棠身边。
调侃道:“太子妃殿下,今日辛苦了。”
云棠吃了酒,又被热气蒸腾了许久,双颊泛红,粉嫩如同蜜桃。
她看着太子幽暗的眸光,心中戒备,默默往水下藏,只留出一个脑袋,乌黑的长发如海藻般铺在水面上。
李蹊看到她额头上的伤痕,伸手入池中,将人拉了过来。
“疼不疼?”
云棠躲着他的大掌,身上什么都没穿,“不疼,殿下也累了罢,我我泡好了,先先出去。”
李蹊从善如流,起身走出汤池。
云棠深呼一口气,双手双脚划拉着上了岸,慌里慌张地穿衣服,生怕穿到一半,太子又进来。
万幸,这人还算是个君子,并未做此等下流之事。
“过来。”李蹊坐在榻边,手里拿着一小罐药膏,朝她招手。
云棠凑近闻了闻,淡淡的甜香,没有药味。
李蹊将人双腿分开,抱坐在膝上,食指挑了一点白色凝胶状的膏体,徐徐抹在她额头的伤口上。
她对这个姿势心有惧意。
脑中不合时宜地闪过除夕那夜,这人按着她坐了不知多久,当下就开始坐立不安。
“想什么呢?”
李蹊见她面颊越来越红,连带着白腻的颈子上都起了红潮。
“没没什么,”云棠欲站起来,去拿他手中的白罐子,“我自己抹吧。”
李蹊按着她的肩头,薄薄的衣料挡不住他掌心的热意,他缓缓摩挲着那一方圆润,继而挑开那层月白的纱衣,带着薄茧的指腹贴着那处,沿着肩窝、锁骨,抚上她的柔软的脖颈,挑起她的下巴。
“你看不见。”
李蹊盯着她乱颤的眼眸、微张的唇瓣,嗓音低哑地道。
她像是被放在一团火上烤着,急促的呼吸下,胸脯不断起伏,恨不得立刻起身。
“我,我有镜子。”
李蹊将那白罐一抛,伸手穿过她的肩背和腿弯,将人搂在怀中,抬腿入榻。
“我比镜子好用。”
厚厚的帷帐被挥落,伺候的宫人低垂着头无声地退出寝殿。
橘红的晚霞落在摇曳的帷帐上,光线温柔而旖旎。
及至深夜,云销雨霁,李蹊搂着怀中娇躯,温存地亲吻着她濡湿的额角,又颇为爱恋地痴缠她湿红的唇。
云棠累得手都抬不起来,只能闭着眼由他任性施为,“殿下,我想”
“唤我名字。”
云棠睁开发红的眼睛,这人方才就一直要她唤名字。
她不唤,就手上磋磨她,待到紧要关头时,更是变本加厉地磨着,要她唤夫君。
心中觉着不对,他要地越多,她就越心惊、越害怕。
“那是以下犯上的事,我不敢做。”
李蹊低沉地哼笑一声,“从前也不见你多守规矩,指名道姓地骂我,骂了三页纸。”
他怎么知道的?
那东西当天晚上就烧掉了呀。
反正已经烧掉了,没有罪证,总不能在这个时候跟她空口翻旧账。
云棠看过很多话本子,在其中学会了很多,例如此时她就将脸贴上殿下的胸膛,小声说道。
“那时年纪小,不懂事,如今已经成了殿下的太子妃,定不会再任性妄为。”
贴着的温热胸膛微微抖动,传来低沉的笑声,“懂事的人比比皆是,不缺你一个。”
果然有用!
云棠心中一喜,又学着话本子里的模样,稍稍仰头,轻咬了下线条凌厉的下颌。
“那能不能让唤水回来伺候,听叶太医说,她的伤已经大好。”
李蹊眸中一暗,摸了摸下颌上的一点湿意,翻身又将人压在身下。
"殿下!"
床榻间传来一声惊呼,继而克制了嗓音,厚重的帷帐里只偶尔漏出来几声轻如羽毛的低泣。
次日,唤水就重新回到了伏波堂。
午后吕二来寻太子妃时,她竟还在午睡,直等到日落,太子妃才起身。
“太子妃,业精于勤而荒于嬉。”
吕二一身英气,苦口婆心地劝说,她自小练武,哪怕刮风下雨,一日都不曾断过。
云棠端着一杯冷茶吃着,撩起眼皮瞥了一眼吕二。
她干了一宿的体力活,已经没有力气跟她练功夫了。
这话本子有时候画得也不对,不能一一照旧,还是要灵活变通地借鉴。
“今日就歇一歇罢,明日,明日,我定然不会爽约。”云棠放下诺言。
吕二长叹一口气,瞧着今日确实已经晚了,只能遗憾作罢。
她的遗憾太过明显,让云棠隐隐觉得这事儿也有些不对劲。
她练功夫是为了强身健体,不是为了去考武状元,再说,她都这个年纪了,也练不成啊,但瞧吕二这模样,好似真要拉着她往武状元的道路上练。
云棠有些牙疼地凑到她跟前,问道:“吕二姑娘,你还记得,你进这东宫是为了什么吗?”
吕二看着突然这么近的太子妃,说话间,都能闻见她唇间带着茶香的气息,不由面色一红,结巴道。
“记、记得,为了太子殿下。”
云棠点了点头,苦口婆心劝道:“是啊,那是不是应该把心思,多多地放到他身上,你有空的时候,来陪我练练功夫就成。”
“我不敢。”吕二瞧了瞧左右,压低了声音道,“前头与我同住一个院的杨婉没了,听说是大年初一那日不甚落了井。”
云棠闻言,脸上的笑意褪净。
大年初一?
那日她还来拜年请安,怎么就落了井?
是她自己跳的,还是被人推下去的?
她是皇后送进来的人,身份贵重,更没人敢在东宫悄无声息地草菅人命,除了一人。
身上霎时起了一阵白毛汗,额角突突突地疯跳。
“我本来见到殿下,心里就害怕,有了这个先例,更不敢往他跟前凑了,恨不得他忘记有我这个人才好。”
吕二嘀嘀咕咕,“过年时,太子妃让我归家,母亲也说了,不求我能飞黄腾达为家族带来荣光,只求我在东宫日日平安。”
云棠瞧着她的嘴唇开开合合,耳边却听不到声音。
窗外的桃花已经开了,春风过处,满树花影顺着窗棂流淌,她伸手去摸那摇晃的花影,却只摸到一点凉意。
“太子妃?”
吕二伸手到她面前,挥了挥。
云棠回神,黑凌凌的瞳孔瞧着面前的人,这三个月来一直有个念头翻来覆去,她反复推演过多次。
如何出东宫,如何躲过众多暗卫,脱身后如何藏匿,如何孤身生活等等。
她看了一眼立在身后的唤水,心中算定,转头对吕二道。
“我如今已经是正经的太子妃,送你归家,应当办得到,但我有个条件。”
第66章 要走
吕二沉默几许,手中绞着绸帕,一向英气爽利的眉眼亦染上几分纠结与踟蹰。
云棠并未催促,伸手拿起一只金黄的橘子,极专注地一瓣一瓣剥着橘子皮,清香泛苦的橘香从她手上生发,徐徐萦绕于这静谧的寝殿。
垂手立在云棠身后的唤水,却有些站不住了。
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出声劝道:“吕姑娘,这是难得的机会,怎得还犹豫上了?”
吕二手上绞紧的力道一松,起身撩起衣裙在太子妃腿边跪下。
“母亲劝我如东宫时,我百般不愿,但后来得知太子妃是昔年救我于冰湖的明华公主,我才点了头。”
“女子在这世间生存本就不易,即便我习得一身武艺,依旧只能依附于父兄,若此番得以归家,父兄不过是替我令寻一番去处,所为的也不过是为吕家的门楣增光。”
“我不愿意像个货物一般被人送来送去,此番能到太子妃身边,是我此生之幸,万请太子妃成全。”
云棠的眸光淡淡地落在她乌黑的发髻上,上头簪着一支攒金丝蝶翅钗,那蝴蝶好似真的会飞般,于晕黄的余晖中轻轻震动翅膀。
黄金铸就的蝴蝶,即便有翅膀,也飞不出牢笼。
她放下手中的橘,伸手要将人扶起来。
吕二斗胆握住她的双手,仰面再次恳求,“殿下,请让我留在东宫,留在你身边。太子爷后宫如今干净,但往后呢,他登基为帝后,多少世家大族、皇族勋贵的女儿要挤进后宫,即便太子此时对您情有独钟,但年深日久,谁又说得准。“”您孤身一人无所倚靠,我愿意挡在您身前,愿意做您手中利剑,以报昔年救命之恩。”
云棠看着她殷切的双眼,清澈、明亮,又带着无尽的期待,“你起来。”
“殿下是答应我了?”
吕二紧紧抓着她的手,大有一副不答应就不起来的架势。
这咋好像还赖上我了?
云棠心中感动之余又有些好笑,“你想要留在东宫,便留着罢。”
唤水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是又不成了。
原本还想着吕二姑娘武艺超群,待她俩寻到机会出宫,能让吕二姑娘先行抵挡殿下的暗卫。
吕二欣喜,不好意思得松开手,抬袖擦干眼眶里的泪,又拿起太子妃剥了一半的橘子,坐在一旁剥地十分细致,连那白色经络都一一摘净后递了过来。
“殿下,您有任何想要的事情,尽管吩咐,但凡我能做到,定当竭尽全力。”
唤水眸中暗下的光,又亮了起来,期待地看向太子妃。
但云棠只是接了她的橘子,却回绝了这话。
“你只别日日盯着我练功夫就成。”
“那我教您骑马射箭,如今京郊的草早已绿了,正是春猎的好时候,咱们出门起码打猎去?”
云棠对京郊春猎没有什么好印象,这一年发生的变故,好似都是从那时候开始。
“你若想去,我着人安排。围猎闹哄哄的,我好静就不去了。”
这些话很快传到了太子的耳中,彼时他正在听户部和兵部就发兵突厥一事的政见,两位尚书针锋相对,言辞激烈时手中持的笏,都恨不得扔到对方脑门上去。
太子冷眼,挥袖将两人赶了出去,有闲工夫在他这卖嘴,不如早点出去想办法。
这一仗,年前他没有应允陆思重,但他心底是认同的。
如今陆思重正值壮年,练得一手精兵强将,此时正是西北大军最为强盛的时候,若能以一战打出西北二十年太平,这其中的风险和担子他愿意担着。
如今无非就是军需辎重,崔氏前头已经扫过一遍,若是再剥一层,也不是不可,但也不能只逮着一家薅,文武百官、皇家勋贵,也该为朝廷,为百姓出些力气、钱财。
他瞧着御案上摊开的工部奏折,为玉霄宫修建透水事请款。
玉霄宫是陛下用来清修的殿宇,他心生一计,提笔写下,欠妥二字,而后将折子打回给工部。
又着人从东宫私库中筹备五万两银票,以待后用。
安排好此事,眼见着天色已黑,便打道回伏波堂。
从前云棠为了给他添堵,将母后送来的两个人留下,如今去了一个,还剩一个,听她今天的意思,是真想将人收了?
他们昨日才新婚,第二日她就要张罗着给他聘侧妃,她倒是真大度得很!
李蹊心中藏着股暗火,但进门时,面上带着笑容,宛如谦谦君子。
云棠正坐在院中的秋千上,与唤水一道琢磨着在秋千旁种一棵槐树。
唤水道:“这槐花最好吃最清甜的时候莫过于春天,此时栽种便只能等明年了。”
云棠双手抓着粗绳,轻轻晃着,明年?
过去的一年,几经生死,谁知道她有没有命活到明年,谁知道明年她还会不会在这东宫。
“那便算了。”云棠道。
“什么算了?”
太子朗声行来,夜风吹起他月白的衣摆,行走间腰间玉佩微微晃悠。
云棠起身欲要行礼,被太子扶起。
“我说想在这种一棵槐树,唤水提醒我槐树不祥,不好植在院中,我想想也便算了。”
太子知道她喜欢槐树是因为小时候她受欺负了总是躲去的那间破屋,门前有棵槐树。
“东宫是皇宫龙气所钟之地,若连一棵槐树都镇不住,岂非是笑话,”太子牵着云棠往殿中走,拐了个话题,“听说你打算把吕二留下来?”
云棠没听出其中的火气,纳闷儿这话怎么传得这么快。
“陛下与皇后娘娘都盼着殿下能早日诞下后嗣,吕二姑娘品性纯佳,容貌不俗,殿下难道不喜欢吗?”
“我该喜欢吗。”
李蹊脚下一滞,冷眼看向身边人。
云棠又将吕二那般后妃之话讲给太子听,“历代君王,前朝与后宫息息相关,殿下将来拒不了,又何必在此时要相拒呢?”
“你怎么知道我拒不了。”
李蹊手上力道愈发重,眼底翻滚着浓厚暗潮,但瞧着云棠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那股劲儿平白散了出去。
昔年母妃曾因宠妃之事与父皇多次争吵、垂泪,那才是正常地、该有的反应。
这人的心不在他这。
心中泛起一阵苦笑,此时和她争辩这个做什么。
“吕二瞧上的不是我,是你,你想留便留着罢,只一条,不许日日见她。”
“殿下说的什么疯话。”云棠皱着眉,斜了他一眼。
李蹊道:“疯不疯得,也无甚差别了。”
此般相安无事的日子过了月余,云棠一直耐着性子等殿下放松警惕,也等着时机。
不知为何,近些日子以来,她总是觉得困倦,午间睡下后,身体重地好似要沉下去一般,没有个把时辰根本醒不过来。
而在睡梦中,总是会梦见很多事,一些她不曾做过,但又好像真实发生过一般。
唤水日日为她诊脉,并未探出原因,只能猜测,或许是她病体初愈,又逢季节变换,才导致的身体虚软。
好好用药调理,想来能有所缓解。
云棠倒也未放在心上,虚软便虚软罢,殿下因此夜间也不折腾她了,倒也不全是坏事。
但他好似当真吃起吕二的醋来,以她身体有恙为由,不许吕二再来教她练功夫。
她从前总觉得自己很了解太子,但如今,她好像从来不曾了解过不懂这个人,心中更是畏惧他。
是日晚间,云棠早早就歇下了,太子亦是陪着她,两人安安静静地相拥。
“陆思明今日进宫,说起你姐姐,怀孕后脾气大变,总是动不动就生气,一会儿还高高兴兴,下一瞬就摔东西,比这京城的天都多变。”李蹊道。
云棠伏在他怀中,一字一句听得认真,但没有回应。
“你说你若是有孕了,会不会也这样?”李蹊低头问道。
云棠的面色一下就冷了下去,她自己都不想留在这里,又怎么会想生一个孩子,这不是把她往绝路上逼吗?
李蹊瞧着她的面色,喉间窜起一阵苦色,假装言语轻松地道:“你姐姐尚且如此,你原本就不是个软性子,想来比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想去看看她吗?”
云棠的指尖抓着他的斜领中衣,丝绸滑顺,被她揪出了褶皱。
“西北边境不日会有大战,陆思明牵挂前线父兄,心神不宁,你去瞧瞧他们罢。”李蹊道。
此话戳中了云棠的心事,她虽幽居在伏波堂,但亦有耳闻前朝之事。
殿下停了云霄宫的修建,原以为陛下会大怒,但不知为何,竟然欣然同意,又说为了西北边境安宁,节俭后宫用度,太子又从私库中填了五万两给军需。
父子俩一唱一和,有眼力劲儿的百官、勋贵纷纷响应上意,不说毁家纾难,也是狠狠放了几回血。
太子又下旨,于两年内江南赋税多增一成,待战事一了,定会与民生息。
如此上下一心,勒紧了裤腰带,总算将西北大军的银子凑齐了。
“当真要与突厥打仗吗?”云棠仰面问道。
太子不愿在她跟前多说金戈铁马之事,点了点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云棠心中有了打算,“我想去看姐姐和小侯爷。”
就着昏暗的烛光,李蹊眸色晦暗不明,他将人往怀中紧了一紧,双手抱着她的肩背,恨不得将人揉进自己的骨血。
“好。”
次日,太子召见唤水,叮嘱其出门在外定要看顾好太子妃,不能有丝毫差错。
唤水知道能出宫,且是去侯府,心中欢喜,满口应下。
她回到寝殿时,看到太子妃穿着一身天蓝色襦裙,坐在秋千上一荡一荡。
旁边早就移栽了一棵老槐树,枝头竟还冒出了许多白色的小尖,里头的槐花似在急需力量破皮而出。
“太子妃决定了吗?”
唤水行到秋千旁,压低声音问道。
云棠看着满园春色,又看了看旁边的槐树,道:“总是要走的,能走的时候就不能犹豫。”
唤水想了想又问道,“要不要请吕二姑娘同行,胜算能大些?”
“不用。”
云棠就着她的手起身,“我们俩各有意图,待到了侯府,你带上你母亲往中州去,我也自有我的去处打算,她是无辜的,不要牵扯她。”
“太子妃不怕殿下迁怒陆侯府了?”
西北要起战事了,就算如今陆侯府将她这太子妃杀了,殿下都不会动陆侯府一根毫毛。
更何况,去陆侯府的主意是他提的,要怪也怪不到人家头上。
“他不会的,轻重缓急殿下清楚得很。”
第67章 换人
唤水欲言又止。
夕阳西斜,金黄的落日光辉落在太子妃身上,缕缕发丝好似带着光般,随风微微飘扬。
虽不知两人的前尘往事,但她见过太子妃与殿下恩爱情好的模样,也见过殿下为太子妃奋不顾身的模样。
这样的两个人怎么就走到如今的境地呢?
“太子妃,若我们逃不出去怎么办?或者如上次般,又被殿下找到了要怎么办?”唤水忍不住问道。
云棠微微一笑,轻颤的睫毛落下分明的阴影,歪头问她。
“谁说一定会成功?”
唤水张口无言,她是抱着必胜的心去的。
母亲自小就教育她,无论是什么事,既然决定去做了,就一定要做到最好,她也是一直如此要求自己,怎么到了太子妃这儿,好似又不一样了。
云棠抬手轻敲了下她的小脑瓜,“从前我跟别人说,我的人生不是在豪赌就是在硬撑。”
“豪赌赌输了,就硬撑,撑着撑着就继续赌,像是个怪圈,怎么都跳不出去。”
“大概是我输习惯了,所以格外能硬撑,但如今的日子、往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所以我宁愿赌一把大的,赢了便是海阔天空,输了也不过头点地。”
她不能活在这里,如今尚且只有她一人,倘若往后太子要她生儿育女呢。
一想到这里,春末夏初的和煦晚风就好似一柄尖刀般刮过她的面颊,又冷又疼。
唤水像是第一*次见她般,仔细打量着她姣美清丽的面容、窈窕纤细的身姿。
如此单薄,京城的风若是大点都能吹跑的人,身体里却蕴含着无尽的力量,挣扎求生的力量。
依照她对再生丹的研究,若不是有极强的意志,中毒之初,她不会那么早清醒过来,服药过后,也不会那么早地从晚间醒来。
次次打得殿下措手不及。
晚间,云棠着人召来吕二,以临近端午为由,送她回家团聚。
看着吕二欢喜的模样,云棠起身抱了抱她。
待她离开东宫后,吕二大抵就没有多少机会可以归家。
“允你在家多待一些时日,不必急着回来。”云棠道。
吕二瞧她眉眼神色有异,当年祖父出征前好似也是如此,没过多久,就传来了战死的消息。
心上发凉,“殿下怎么了?”
云棠言语搪塞,“大抵是看你归家有父母亲族,心生羡慕。”
“那您同我一道回吕府,我时常与母亲提起殿下,她对殿下也喜爱地紧呢!”
“下次罢,下次我同你一道回去。”
吕二见她应允下来,方才的不安稍稍褪去。
但她心中依旧存疑,故在离宫前,悄悄着人打听了殿下端午的行程。
待到端午当日,云棠从多宝阁里寻了一副上等东珠头面,要送给姐姐,以及一只长命锁并一对金镯子,送给未出世的孩子。
太子近日忙于政务和西北战事的筹备,总是天不亮就起,天不黑不回寝殿,忙得四脚朝天,嫌少能与云棠说上几句话。
今日休沐,总算能有空陪人一道用膳,却听着云棠要去陆侯府。
云棠见他放下玉箸,面色不愉,生怕他又临时变卦,忙道。
“殿下前头答应过的。”
“我陪你一起去。”太子道。
这不成,他若是去,她就算插翅都难逃。
“殿下为国师操劳多日,人都清减了不少,”云棠执筷为他夹了一只山海兜,放到他青花碗中,“今日难得休息,若还要劳烦殿下陪着我去探亲,皇后娘娘若是知道了,怕是要派姑姑来训诫我了。”
太子眸色沉沉地看了她一眼,又垂眸去看他碗里的吃食,什么都没说,复又拿起玉箸,夹起来吃了。
见他仍不肯应允,云棠咬咬牙,伸手去拉住他的衣袖,轻轻扯了扯。
李蹊见着她素白的手指扯着他玄黑的衣袖,黑白相间,圆润的指尖上泛着淡淡的粉,那无趣的衣袍都好似生动了起来。
他又抬眸看她,好似小时候撒娇般,只能软下心肠,点头应允。
“一个人出门在外,要小心。”
“早去早回。”
“放心,放心。”
云棠松了手,宽大的衣袖落回了他的膝上,李蹊余光看了一眼,心觉这玄色无趣地很。
待用完膳,云棠换上了出门穿的便服,妆容、发饰一应从简。
太子半倚在长榻上看书,瞧着她在殿中走来走去,收拾着要带去陆侯府的东西,心中又不大痛快。
他放下手中的古书,招手将人招了过来,瞧着她头上只簪了一只青玉钗,眉间一皱。
着人将那只海棠步摇取了过来,亲手为其簪上。
云棠摸了摸,取笑道:“殿下,出门在外财不外露呀。”
李蹊喉间滚过一丝哼笑,“这是提醒你,东宫里还有个人在等着你回来。”
摸着金钗的手指一顿,唇边的笑意也好似僵在原处,她看着殿下英挺的眉眼,看人一向锋利的眼眸此刻平如秋湖,深邃中隐含着几分期盼。
她心中有很多的疑问,很想亲口问一问他。
譬如:当年是不是他蓄意将自己从江南找回?
这么多年的悉心照顾是出自真心还是旁的?
那日诏狱的那碗药,究竟是陛下还是他主使?
还有很多,她日日都活在这些猜测当中。
今日睡前给自己一个答案,明日睡醒又推翻,看着殿下时想要问,每每话到嘴边,却又总是咽了回去。
但日后,她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个人,再也得不到那些答案了,
她又忍不住张了张唇,刚想问出口,徐内侍却进来了。
“殿下,陛下传召。”
李蹊颔首,又看向云棠,“方才想说什么?”
云棠冷静了下来,摇摇头,“殿下去罢,我也要出宫了。”
这话像是一根根细密的针扎进李蹊柔软的心脏,生疼地厉害,他抬手摸了摸云棠的脸颊。
“云棠,说话要算数。”
云棠垂着眼眸,不敢看他,连声道:“算数,算数。”
太子深深地盯了她一眼,叹了口气,起身出了伏波堂。
待太子去了太初殿后,云棠带着唤水及一众宫人,坐着马车亦出了东宫。
车架自东安门出,行过达官显贵们居住的青鹿街,拐过文昌路,去陆侯府之前,她先去了趟望星楼。
自从她味觉恢复后,对美食的热情又开始回涨,她对望星楼的水晶肴肉垂涎已久,上次来吃时,她还尝不出味道,颇为可惜。
今日过后,她亦不会再留在京城,索性去尝个明白。
而且姐姐和小侯爷十分喜欢望星楼的羊方藏鱼,说是世间的鲜美都在那一碗汤里,她正好带一份过去。
“很久不曾见太子妃这般眉眼俱笑的模样了。”
唤水坐在一旁,笑着道。
云棠撩起车帘,瞧着外头来往行人,沿街叫卖的小贩,道:“人逢喜事,精神自然爽。”
唤水也高兴,待会进了陆侯府,就能见到母亲了。
车架在望星楼前停下,里头早已有人来打点过了,雅间也早已备好。
不似上次来时作小公子的装扮,今日她身穿鹅黄襦裙,带着白色长帷帽,外人看不见她的面容。
“你怎么在这?”
云棠刚踏进雅间,就瞧见吕二坐在靠走廊的位置。
“嘘。”
吕二伸出食指抵在唇边。
后头的唤水跟着进来,见到吕二,亦是一阵惊讶,转身将雅间的门紧紧关上。
“我见那日殿下神情有异,打听到您今日出宫,故在此等候。”吕二道。
云棠取下长帷帽,心中思量她猜到几分,又猜测她此番意图。
“殿下,我说过,昔年您救过我一命,此恩我一直记在心中。”
吕二虽是个习武之人,没有几分心眼子,但是这些月来不时与殿下朝夕相对,怎么会看不出,她与太子之间,并非如外界传得那般琴瑟和谐。
数日前,她去寻殿下一道斗蛐蛐,宫人们都候在殿外。
因她一向直来直往惯了,以为殿下还在歇午觉,便提着蛐蛐笼径直进去了。
刚要掀帘进去,隐约听到殿下与唤水的低语声,商讨的便是今日的出逃。
彼时她心中大骇,慌乱之间又退了出去。
“如今殿下想走,我又怎么能明知却袖手旁观呢!”吕二道。
云棠五味杂陈,拇指深深地掐进肉里,恰逢此时,叩门声响起,吓得雅间内三人心头猛跳、面色一白。
唤水起身走到门边,“谁?”
“小的来给贵人们上菜。”小二谦卑的声音在外响起。
"有人看到你进这雅间了吗?"云棠压低声音道。
吕二摇摇头,她知道今日之事凶险,所以行踪上颇为小心。
云棠起身牵着吕二走到屏风后,将人挡住。
唤水方开门让人进来。
小二躬着腰将菜肴一道道往上摆,好奇地眼尾扫向屏风后的贵人,却被侍女察觉,挡住了视线。
他陪笑着道:“贵人请慢用。”
唤水从袖中摸出一块银子,放到了他的托盘上。
小二瞧着那方白花花的银锭,笑开了花,高声道:“多谢贵人打赏!”
待外头没了声响,云棠才又牵着人出来,转身瞪了她一眼。
今日之事本就难为,现下还多了她这个变数,日后殿下探查起来,可能还要牵连到吕二。
何苦来呢。
云棠入座后,一言不发地用膳。
吕二和唤水面面相觑,瞧着她黑黢黢的面色,纷纷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原本云棠想着入了侯府,让唤水去寻她母亲,她们三人一道坐马车悄悄从侯府走,等出了京城,她们再分开。
但是到了现在,她改主意了。
“你当真想帮我?”
云棠放下筷箸,抬眼看向吕二,眸中带着几分冷色。
吕二深吸一口气,伸手试着去握殿下放在案上的素手,见她没有抽走,便越发重的握在掌心。
“当真。”
云棠看了看两人,起身走到书案边,提笔写字。
道,“好,等下我们俩互换衣裳,你扮作我,唤水扶着你出去,你们两人上马车去侯府。”
“到了侯府后,将此信交给小侯爷,”云棠将信递给唤水,“他看了后,会为你和你母亲准备车架和路引,你们不要停留,即刻就走。”
“至于你,”云棠看着吕二,“进了侯府后,就推说身体不适,去我从前住的听水院里待着。”
“等到入夜,太子见我未回宫,定然会来陆侯府,届时必有雷霆之怒,你要有心理准备。”
吕二心中虽然害怕,但面上仍旧镇定,“殿下不必为我担忧,祖父殉国,好歹还有几分余荫在,再说到时候,我就一个劲儿哭诉,是你强迫地我。”
这倒有几分她的耍赖灵光了,“这是对的,但是还不够。”
她又朝唤水要了一颗毒药,顺带将解药一道递了过去,“殿下不会轻易相信,敢吃吗?”
吕二看着殿下,又看了看唤水,英勇点头。
“放心,这是给你保命用的,解药要保管好,不要粗心大意。”
吕二甚是小心谨慎地将解药放在荷包里,又将荷包揣在怀里。
“殿下离开后,要去哪里?”
“别问,你不知道比较好。”
云棠牵着她到屏风后,两人互换了衣服,云棠又将头上的海棠步摇取下,“万不得已时,可以用此物去求殿下。”
她近身将步摇插到吕二头上。
吕二脸上一派绯红,连带着脖颈、耳尖都红红的。
“害怕了?”云棠见状问道。
吕二摇头,“没有,是,是高兴。”
又从袖中摸出一沓银票,“殿下孤身在外,须得多些银票傍身。”
云棠笑着逗她,“吕二姑娘,出手很是阔绰啊。”
“原都是殿下先头赏赐的,我不过是物归原主。”吕二挠了挠脸颊。
云棠没有接,她一个女子在外,身上带着大额银钞,不见得是好事,她也不见得能保得住。
“你留着罢,往后不管是在东宫,还是回吕府,多些银子总是好的。”
三人坐着喝了一盏茶,瞧着时辰差不多了,唤水给吕二带上长帷帽,扶着她往外走,在推开雅间门前,唤水停下脚步。
回首看向坐在案边的女子,背对着她们,纤纤素手拎起酒壶,正在给自己斟酒。
“太子妃。”
唤水忍不住开口唤道。
“怎么了?”
唤水紧张的神态里掺杂着几分纠结,瞳孔几番挣扎,道:“今日之事多有凶险,还是不要饮酒地好。”
云棠浅浅一笑,放下酒壶,“知道了。”
“我与母亲会回中州开医馆,您日后若来中州,定要来寻我啊。”
唤水眸中染上水意,语带哽咽。
“去罢。”
云棠朝她挥了挥手,不曾回头。
待木门“哐”地一声阖上,云棠方起身,眸中带红。
她在雅间中又坐了半晌,看到车架离开,方悄悄下楼,隐入街市人流中,不见踪迹。
第68章 纳凉
云棠没有如上次般立刻出城,而是反其道而行,打算先隐在城中,等风头过去了,再打马离去。
青乌街上来往行人如织,引车贩浆的小贩沿街叫卖,夕阳西下,黛瓦飞檐间沾染着熔金般的光晕。
她从衣布庄里换了一身男子的行头,在路边随便挑了个小摊坐下,要了一碗甜酪,一勺一勺慢悠悠地吃着。
神态自然而放松,丝毫没有逃命的仓皇。
“你是进京赶考秋闱的?”
摊主这会儿没什么生意,瞧了瞧坐着的这书生,穿着天青色的长衫,布料一般,但胜在眉清目秀,简单样式的衣服穿在他身上,自有一股别样气质。
云棠顺嘴跟人胡诌,眼睛却还瞧着远处的望星楼。
“春闱落榜了,考了好几年,考也考不上,灰心啦,打算回家去啦。”
摊主在京城沿街叫卖几十年,嘴巴比他家的甜酪还要甜。
“你也别灰心,有人中了就有人落了,我看着你这通身气质,不是池中物,来日定能鲤跃龙门、贵不可言。”
云棠笑着应和,不多时,她眉间一挑。
一队人马,身穿甲胄,腰间挎刀,整齐有素地进了望星楼。
而后,楼里的食客骂骂咧咧地都被赶了出来。
她压低了帽檐,将面容隐在草帽之下。
“嘿,这望星楼今儿是什么章程,怎得这个时辰就关门了?”
摊主瞧着那边的热闹,放下手里的木勺,“你先吃着,我过去瞧瞧。”
云棠点了点头,约莫半刻钟后,一辆挂着皇宫敕造灯笼的车架飞速奔来,车上走下来一身形挺拔、气宇轩昂的贵人。
她眸色冷冷地瞧着那人急促的脚步,虽看不清面容,却也可以想见一二。
从前总是他赢,总是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她生气之余又有些嫉妒,如今瞧他乱了脚步,心中升腾起一点畅快。
放下三枚铜钱,她起身往青乌街深处的一间小院子行去。
这是她刚入京那一年,央着母妃给她置办的。
原本是想接阿婆进京安置,但派去江南的人回来报说,阿婆年迈不甚落井身亡。
从那一刻起,她才真的开始畏惧这座皇城,以及皇城里衣着光鲜的吃人魍魉。
七年来,这是她第一次踏足此地,院中一片落败之色,草木枯黄、灰尘满架。
这处院落,当年是方嬷嬷亲自经手的,除了她与母妃,无人知晓,想来一时半会不会查到这里,而且如今搜查的重点在京城通往四方的道上,只要她在这安静地待上数日,城门守卫松了,再行离去不迟。
在院子里兜了一圈,找到了个铁桶,井里头有水,打上来一瞧,还怪干净。
撸起衣袖裤脚,将卧房打扫一番后,洗了一串紫葡萄坐在门槛上纳凉。
仰头瞧着天边温柔的云霞,吹着和煦的晚风,慢悠悠地吃着,心中安宁又踏实。
太子从望星楼无功而返后,整座东宫都沉浸在剑拔弩张的恐怖氛围当中。
入了夜,徐内侍带着一众人等端着膳食,候在伏波堂的寝殿外。
殿门紧闭,殿内不曾掌灯,漆黑一片。
众人敛声屏气,无不战战兢兢。
盛成严刑审问完吕二姑娘,拿着带血的口供与一只香囊回来复命。
见着寝殿外这阵仗,心中一坠,背脊僵硬中泛着冷汗,他稳步走上前,看了徐内侍一眼。
夜色如洗,晚风吹着院中的那棵老槐树,槐树开出了纯白的槐米,风一吹掉了些许到旁边的秋千上。
李蹊推开殿门,一身玄色衣袍,阴沉的眉眼犹如鬼魅。
盛成大步向前,下跪行礼后将证供恭敬地双手呈上,“回禀殿下,用尽刑罚,吕姑娘未能吐出太子妃去向。”
“这是太子妃胁迫其服毒的解药,说是当时太子妃离开后,唤水姑娘心有不忍给她的。”
这些鬼话,半个字他都不信,冷声道:“唤水呢,抓到没有。”
盛成的头更低了,心跳如雷,“属下无能,尚未抓到,明日,明日定有结果。”
太子瞧着那空荡荡的秋千,眉眼间愈发阴翳。
沉默的君威沉重地压在盛成肩背上,几乎要将人压废。
他明显察觉到,此次与上次不同,殿下是真的动了大怒。
殿下并非良善之人,当年蛮人南下攻城,战败后提出换俘,殿下手执御笔,一笔勾决,数千战俘押解到边境,当众斩首以示天威,那日黄沙漫天、血流成河,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
而那时的殿下,年不到二十。
如今经过多年朝堂诡谲洗礼的殿下,手腕、心性自比当年要强悍、狠辣上百倍。
盛成有预感,此次若寻不回太子妃,东宫乃至举国,势必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正当他惴惴不安之际,太初殿来了一位内侍。
徐内侍一听,神色一沉,快步走回殿下身侧,小声道:“殿下,皇后娘娘派人来传信,陛下恐怕”
太子眸色如寒潭深冰,下颌绷得如出鞘的剑刃,“摆驾太初殿。”
此言一出,众人心中纷纷呼出一口吊了半晌的气,好歹能活过这一时半刻。
徐内侍侍奉着太子往太初殿去,离去前朝徒弟使了个眼色,将那秋千架和老槐树赶紧都拆掉,不要再碍殿下的眼。
小徒弟手脚麻利,赶紧招呼人将此事办妥,又着花房送了好些时令花材,将那处好好点缀一番。
太初殿东暖阁中,一室灯火通明,众皇子、宫妃伏跪在寝殿之外,个个面色如土,一副哀戚之色。
太子玄色织金的衣摆在一众人等眼前划过,绣着五爪金龙的黑靴踩着太初殿的金砖,快步朝那洞开的寝殿大门行去。
浓厚的药味、四合香的气味扑面而来,太子抬眸看向榻边,一只干瘦如柴的手放在明黄的衾被之上。
皇后娘娘见他来了,拿着帕子抹了抹眼泪,起身行到窗边,对着孤月默默垂泪。
陛下面色发绀,面颊瘦得凹进去,唇色青紫,已然是临终之相。
“你来了。”声如老龙,疲惫孱弱中带着股气。
太子在榻边坐下,接过内侍递过来的参汤,用手背试了试参汤的温度后,才舀起一勺喂到陛下嘴边。
陛下紧抿着青紫的唇,不肯喝他喂过来的汤药。
他像是看着仇敌般,看着自己最出色的儿子。
若他只是个寻常人家的父亲,会以有这样的儿子为荣。
可他更是个皇帝,自有皇帝的尊严,太子如此出众,就显得他这个陛下更加昏庸无能,更何况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将他的尊严践踏在地,狠狠碾压。
当年南下迁都时如此,太初殿廷告时亦如此。
太子见他不喝,便将药碗递给内侍,稍稍整理衣袖后,平静地问道。
“陛下大限已至,还有什么话要留给儿子吗。”
陛下看着他胜利者般的姿态与口吻,霎时心中震怒、目恣欲裂,“竖子!!”
“你以为万事都尽在你掌中吗?!”
太子眸光淡淡,转头看向榻边缠枝莲纹高几上燃着的蜡烛,寸长的烛芯燃着豆大的火苗,橘黄火舌舔过蜡身,缓缓流下蜡泪。
他看着那些堆积的蜡泪,心中滑过一点难过。
陛下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死死攥住太子的手腕,睁着浑浊的老眼,嘴角勾起鬼魅般的笑,从那里吐出的话好像一句句诅咒。
“江山、美人从来不会兼得,从前我选了江山,我的父皇亦是如此。”
“你也不会例外。”
“你也休想例外。”
太子眉间轻蹙,戴着青玉扳指的手覆上陛下的手,一个黑紫似干柴、一个白皙血肉丰盈,一个行将就木,一个正值壮年。
而后将那手狠狠剥开,“不要将祖父与我,同你相提并论。”
“你不配。”
陛下一口气险些上不来,呼哧呼哧瞪着眼,大喘气。
太子起身一挥手,让候侍一旁的太医去伺候着,自己行到窗边,轻轻拍着母后颤抖的肩膀。
两人年少情深,陆氏军权保着当时还是五王的陛下登基为帝,如今却走到这般下场。
“蹊儿,听母后一句劝,”皇后垂手低泣,“云棠与你并非良配,如今她走了就不要再寻,对外只宣称太子妃薨逝,待你登基为帝,再行封后。”
太子收回手,落在洞开的窗柩上,清冷月华落到他没有表情的脸上。
“母亲,此事没有余地。”
皇后回首望向龙榻,争了一世、怨了一世,最终只是这般下场,她不想儿子再重蹈覆辙。
“母亲,三日前,云棠与您见过一面。”
太子黑漆漆的眸光,映着摇晃的烛火,沉沉地看向皇后。
皇后眸色轻轻一颤,继而颇有些躲闪,“不过闲话家常。”
从云棠失踪到现在,他调动五城兵马司往城外各个方向进行追查,却一无所获。
时间如此之短,她不可能跑远,唯一的可能就是躲藏起来了。
“母亲,她有身孕了。”
太子声如温玉,淡淡地落在这夜色里。
皇后闻言大惊,“何时的事?那日她从未提及。”
“她不知道,母亲,你到底给了她什么,她现在身在何处?”
太子的声调里隐隐带着几分急切与心慌。
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出了什么意外,这念头光是冒出来,他的心就好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攥住心脏,恐慌到周身血液都凝固。
皇后呐呐无言,当日云棠来到殿中,挥退众人跪在她身前,言语中只说自己难当太子妃之责,太子雄才伟略,自是要成一代明君,须得一贤后与之相配。
这些话句句说在她心上,云棠不是个安生的,她愿意主动离开,正好合她心意。
她给了一份路引,但同时亦吩咐下去,待出了京城地界,用此路引者格杀勿论。
她不能给太子留一丝的后患,云棠此人非杀不可。
但现在不同了,皇家子嗣是国家大事,更何况太子如今膝下空无一人,后妃凋零,若这个孩子没了,她将来要有何脸面去见李家的列祖列宗。
“我给了她一份路引,你速速去查!千万要将人救回来!”
第69章 汤药
这房子闲置太久,窗角漏风,屋顶瓦片脆得猫咪走过都“咔嚓咔嚓”作响。
云棠站在檐下,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迎着晨光,眯眼打量着上头的咔嘣脆的瓦片。
想着要不今日去买点瓦片,借个梯子,爬上去补补得了。
毕竟这晴天还好,若是下雨天,可不就遭了殃了。
想想又摇摇头,虽说是灯下黑,也不能太明目张胆。
“你是新来的邻居吗?”
一声稚嫩的娃娃声响起,声音又脆又甜。
云棠四处看,却没找到那出声的萝卜头。
“我在这儿。”
云棠循声看去,隔壁的院墙边探出个毛茸茸的圆脑袋,小脸红润扎着两个辫儿,胖乎乎的手里还拿着个白面馒头。
真可爱。
像个圆滚滚的小团子。
云棠放下戒心,笑眯眯地走到墙边,和她说话。
“是啊,这房子是我家亲戚的,我临时来住几天。”
“我叫圆子,你叫什么名字?”圆子咬了一口馒头,吃得格外香。
这不好说,皇后娘娘给的路引上的确有名字,但是她还没想好要不要用,说本名,更是不行。
迟疑间灵光一闪,她是端午这日逃出来的,叫这个名字,很衬景。
“我叫端午。”
圆子掰了小半馒头递了过来,“端午,这个给你吃。”
云棠瞧着她胖嘟嘟的手,十分心动,接过馒头的时候,忍不住捏了捏她的手臂。
香香软软,爱不释手。
“圆子!!!不要跟陌生人说话!!!”
一声高呼直冲云霄,圆子小脸一僵。
“哎呀,我要走了,不能让我娘知道我又爬梯子了!”
“端午,再见。”
“欸!”
云棠刚想说你等下,人已经没了踪影。
歪头瞧着手里那块馒头,耸肩一笑,逃出来的第一天被个小娃娃照顾了,张口含入口中。
甜滋滋的。
滋味很不错。
她琢磨着此时重点追查方向在城外,城内尚安全,便回屋拿上草帽,打算上集市买些食材水果。
总不能饿死在这。
端午节后,家家户户门上的艾草还没摘,她慢悠悠地走在石板路上,一边走一边瞧。
入京七年,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地去看这座都城。
集市喧嚣,人流拥挤,云棠蹲在水果摊前,竹筐里放着黄澄澄的枇杷,带着水的红樱桃,另还有些苹果梨子。
她饶有兴致地挑着,边挑边跟老板还价,老板见他年轻,又见他已经挑了一兜子,十分拿乔,不肯让价。
云棠也无所谓,她就是过个嘴瘾。
在老板打称时,一队官兵朝这个方向打马而来。
云棠心中一惊!
怎得这么快就在城中查起来了?!
随着马蹄声不断压进,她压低了帽檐,抬袖假装擦汗,捂着惊慌面容,胸中的心脏剧烈跳动。
“陛下崩逝——”
“全城戒严——”
"全部商户、人户挂孝幡、禁喜庆——"
官兵呼啦啦地从她身边经过,云棠才稍稍平复情绪。
还好还好,不是来抓她的。
陛下竟然真的驾崩了。
前头去皇后娘娘宫中说话,言语间提起陛下,观娘娘面色,大抵很不好。
所以她才会捡着这个时机出逃。
陛下驾崩,殿下要忙着丧礼、登基大典等,诸事缠身,哪儿还有工夫来寻她。
而对陛下,她没有几分感情,毕竟七年来,不过在宫宴上见过几次,谈不上父女之情。
她抱着一堆瓜果,也不再买其他,匆匆回家去。
待拐入青乌街,熟悉的房屋在巷尾,她那颗快速跳动的心也逐渐安定下来。
瞧着怀里的枇杷樱桃,想着要给圆子分一些,当报答她的馒头之情。
刚走到门口,抬手叩门,却听到里头一阵桌椅倒地的声音。
不对劲。
她复抬手叩门,朗声道:“圆子?我是端午,开门。”
“端午,端午,救命!”娇脆的声音又急又怕。
云棠当下抬脚踹门,“哐”地一声,木门倒地,只见俩男子,一高一矮,一胖一瘦。
一人抬腿一人抓肩膀,要把圆子往麻袋里塞!
“住手!光天化日!你们胆敢强抢幼童!”
云棠大声喝道!
俩男子对视一眼,他们是惯犯,盯这家的小孩很久了,知道这家就俩人,白天小孩一人在家,晚上她娘才回来。
这种孤儿寡母的最好下手,即便她老娘上官府去告,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云棠见两人犹不肯放手,抓起刚买的枇杷、梨子,狠狠往两人脸上、身上砸!
跟着吕二学了半吊子,手上又有力气,扔得又准,俩拐子被砸得满地打滚,黄的红的果酱糊了一脸。
“你们若还不走,我立刻报官,”云棠连打带吓,“方才官兵还在街市上,陛下大丧期间做下恶行,就不怕官府严惩吗?!”
俩拐子占不到便宜,又听她这般说,灰溜溜地爬起来,慌不择路地边跑边放狠话。
“你给我等着!什么玩意儿!”
“老子迟早弄死你这小白脸!!!”
圆子脏兮兮地坐在地上大哭,云棠顾不上那俩,赶紧跑过去将人抱在怀里。
连声哄人,“没事了没事了,坏人已经被打跑了。”
等到了晚间圆子娘回来,才知道出了这档子事,心中惊惧不已,连连致谢。
“我是个大夫,平日在回春堂坐堂,”圆子娘抹着眼泪,怀里抱着睡着的圆子,“丈夫死后,娘家哥嫂容不下我,想要将我再嫁,我不肯,就带着圆子出来单过,但女子在这世间行走太不易,当大夫更不容易。”
“今日谢谢你,若不是你,我和女儿就都要活不下去了。”
云棠瞧着烛火下的母女,圆子白胖的手里还握着一颗红樱桃,睡得香甜。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呐呐地道:“我只是恰巧路过。”
从圆子家中出来,情绪十分低落,抬头瞧瞧天上的孤月,而后闷闷地回家去。
如今全城戒严,近期她打算不出去了,正好今日采买了足够的食材。
一番洗漱后,她披着头发走到床榻边,从软枕下摸出那张路引。
原本她是想用这张路引,但是想想也不甚靠谱。
以太子的缜密,很快就能查到皇后娘娘身上。
娘娘耳根子软,太子又擅于攻心,想来不出三句话,就能将话套出来。
今日上街,她隐晦地打听过了,黑市上有门路可以买到路引,只不过价格不菲。
此时风声太紧,她打算再藏匿一段时间,再找机会行事。
手上这路引,留在身边总是祸害,不若烧了为佳。
烧完路引,她又在香炉里点了三支清香,不好说陛下崩逝的正是时候,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权当她敬的哀思了。
次日,圆子娘出门前,将圆子也一道带去了医馆,等到晚间回来,圆子蹦蹦跳跳地来敲她的门。
“端午,端午,阿娘蒸了大螃蟹,要来谢你。”
云棠这几日不知是苦夏,还是别的原因,总是反胃,吃不下东西。
今日一日,她就只吃了三四个枇杷,再吃不下别的。
她打开门,圆子仰着脸,笑嘻嘻。
难以拒绝这样的热情和笑脸。
“走罢*。”
大概是白日里没吃多少,她瞧见那蒸得红彤彤的螃蟹,竟然颇有胃口,一连吃了两只。
但到了夜间,就开始腹痛难忍,满床打滚。
圆子娘听见细微的声响,拿起蜡烛寻了来,见她满面煞白,冷汗连连。
当下伸手搭脉,这一搭脉,可不得了,吓得圆子娘指尖发颤,亦是冷汗连连。
昨晚她就看出来了,端午是女子。
但是不成想竟然还是个身怀有孕的女子!
她赶紧倒了一碗温水给她饮下,“你等着,我家里有几味草药,现在就去熬了给你端来。”
真是作孽啊,白日里她花了大价钱买了几只螃蟹来答谢端午的救命之恩,但螃蟹性寒,方才诊脉间,已有要落胎的危险!
一夜惊慌,圆子娘抱着圆子,在她床边守了一宿,待晨光顺着窗柩落到床榻边时,云棠才迷蒙着醒来。
“你醒啦!”
圆子娘将圆子放到一旁,又伸手去探她的脉。
“我怎么了?”
云棠浑身无力,腹部不再疼痛,却仍觉不适。
圆子娘见她一无所知的模样,又顾忌着此时她胎像不稳,将人扶坐了起来,背靠着软枕。
圆子娘瞧着她长发披肩,面色苍白但难掩丽色,又瞧着她通身的气质,猜测她或许是哪个大户人家里的小妾,怀了身孕被主母赶了出来,又或者是哪家的贵女,珠胎暗结,从家里逃了出来。
“你,你有身孕了,看脉象,约有两月。”圆子娘道。
什么?
身孕?
这怎么可能,唤水日日为她请脉,若有身孕,怎么可能诊断不出来
“你没有错诊吧?”
圆子娘将她昨日腹痛的原因以及她的脉象,都说得清楚明白。
“我是个女大夫,一向精于妇人病症,绝无错诊。”
云棠犹是不敢相信,低头去瞧自己的肚子,又抬头看向圆子娘。
见她面容坚定,复又低头去瞧自己的肚子,还抬手摸了摸。
这怎么办。
脑海中闪过唤水那日的欲言又止,又想起太子从月前开始不让吕二来教她功夫。
混账玩意儿!
这俩定是早早知道了,就瞒着她一个人!
“你不知道?”
圆子娘瞧她面容,一会儿迷惑,一会儿愤怒,问道,“你自己月信没来,不知道吗?”
云棠面色呆滞,盯着床顶的帐子,许久才道。
“我以前吃过一种怪药,好了后,月信一直不大准,所以这两月未来,并不觉得有异。”
圆子娘终究是外人,生孩子,养孩子是大事,旁人不好置喙。
她是没了丈夫,娘家又靠不住,不得已才孤身养孩子。
昨日出了那等祸事,今日不得已带着圆子去医馆,就被一众大夫、学徒指指点点。
或闲话女子不该出来当大夫,或阴阳怪气她把医馆当育儿所,多少难听的话都有。
其中艰辛,非当事人难以体会。
她留下两副药,叮嘱她白日里煮了服下,到晚上她回来后,会再来给她诊脉。
说着便去抱还歪在一边睡着的圆子。
云棠嘴唇惨白地道:“让她在这睡罢,昨晚大概把她都吓到了。”
圆子娘犹豫了一下,便收回了手,“多谢。”
圆子娘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悄悄带上门,在门关上的刹那,她又看向半坐在长榻上的女子。
见她轻轻地托起圆子,将女儿放到床榻里侧,细心的盖好被角。
圆子娘瞬间红了眼眶,飞快地眨眼,要将眼泪忍回去。
生养孩子虽不易,但见她这般模样,说不准会留下这个孩子。
当娘亲的,总是舍不下孩子。
想着晚上回来时,再抓几副保胎的药。
但当她晚上带着保胎药回来时,云棠拒绝了。
“我如今自身都难保,这个孩子生不了更养不了。”
“帮我煎一副堕胎药来罢,千万小心,别让人发现。”
太子忙于陛下大丧和登基大典,一日睡不到两个时辰,朝堂间又冒出来些不谐言论,兵者,凶也,陛下此时殡天或与西北战事有关。
他派了暗卫去盯着,何人何时何地说过何话,一一记录上报。
不出两天,数位大臣悲痛难以自抑,纷纷随陛下而去。
太子下旨褒奖其忠义之心,将几位厚葬,亲属感恩戴德,纷纷主动迁出京城这等伤心地,或南下,或往中原去。
盛成这两日同他主子一般,食不下咽,昨日在秀山地带抓到了藏匿于村野的唤水,一顿逼供之下,依旧套不出太子妃的下落。
而那路引,戒严京城四门、沿途官路驿站,亦无丝毫踪迹。
太子妃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他抬头瞧着黑沉沉的天,心中惶恐又无助,跟在他后头的唤水亦是同样的心情。
“殿下这几日喜怒无常,等会儿进去了,回话前先在脑子里思量妥当了再回,”盛成回头殷切叮嘱,生怕她一句回不好,把她自己葬送了,还要拉上自己当垫背,“记得啊,千万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唤水心中叫苦不迭,她一向都是很小心的,只是再小心也好像小心不到殿下的心坎上,总是多说多错,不如少说少错。
“我晓得了,多谢盛大人。”
盛成听着这蔫巴菜般的声音,回头瞧了她一眼。
伏波堂依旧是原来的模样,唤水跪伏在地,向殿下行礼问安。
明黄龙袍加身的太子,外头套了一件素白孝服,他坐于上首,手中缓缓摩挲着一支金步摇,神色晦暗不明。
沉默的殿内,唤水越来越心虚。
“望星楼分别时,她的胎像稳吗?”太子嗓音沙哑,语调平直。
“太子妃身强体健,只是喜爱饮酒,此举或有害于胎儿发育。”
太子没有再问其他,挥手将人都清退了出去。
抬手揉着烦躁的眉心,胸中郁结之气无处抒发。
在失去云棠踪迹的这些天里,他不止一次地后悔,不该将怀孕一事瞒着她,平白为她此时在外增添几分危险。
是他错了。
但他拿云棠没有别的办法,软硬兼施,她油盐不进。
他太了解云棠,若是过早告诉她,恐怕她会想方设法地流掉这个孩子。
此刻她孤身在外,若是知道了,会不会自己去买堕胎药,越想越不安,越想越坐不住。
整个人的心神都被诸般恐惧摄住,他捏紧了手中的金步摇。
如今城外无下落,人定然还在城里。
她可真会挑时机,陛下殡天、西北战事、登基大典、朝中生变,桩桩件件全都累到一块,他忙得焦头烂额、分身乏术,她钻着这个空儿就溜了。
“盛成,着人即刻起严查各家药铺医馆,凡是购买堕胎药者,严加探查。”
盛成将城里城外的医馆翻了个底朝天,无功而返。
东宫数千暗卫,人人都盯着他的位置,这次怕是要丢官丢脑袋。
垂头丧气回府时,家中小厮说大理寺的寺正,沈廷文等候多时。
盛成听着名字陌生,但隐约又有点印象。
好似是陆明同届的进士,当日太子妃在茶楼与沈家纨绔起了龃龉,他便是其中一个。
殿下对陆明,面上虽未说什么,但心中绝无好感。
在这个节骨眼上,若是被殿下知晓,他会见了陆明好友,那才真是老太太闲来吃砒霜,嫌命长。
“打发了,不见。”
小厮跟在老爷身后走,又道:“老爷,沈寺正说,他有极要紧的事必得面见您,与您生死攸关的大事。”
盛成停下脚步,狐疑地瞧了他一眼。
“看好门户,将人带来书房见我。”
沈廷文在大理寺中主要负责审理京畿的案件,年前被山峰派去胶州,负责地方案件的复审。
地方官办案潦草,累得他两眼冒金星,得罪人不说,自个儿瘦了一大圈。
这破烂差事,也就欺负欺负他这种毫无家世的小碎催,回来瞧着纨绔公子哥端坐高堂,清闲喝茶,眼前是一黑又一黑。
这不,日前又被迫领了个拐卖人口的案子。
一审,竟然审出了端倪。
“盛大人,青乌街地处偏僻,下官按照俩拐子的口供,画出了那偏僻屋舍之人的面容,”沈廷文边说边拿出画像,“昔日茶楼,下官有幸见过一回这小公子,您瞧此人可是您要找的人?”
盛成一瞧,果然是太子妃,一时心神激昂,耳边如有仙乐,当下就要拿着画像进宫回禀殿下。
但东宫暗卫生性多疑,转念间,他抬起锐利的眼眸刺向来人。
太子妃丢了这事是机密,这些日子他们也多是暗地里行事,从未放到明面上,即便是五城兵马司,也是接着捉拿要犯的名义。
他是怎么知道的?
手中的画像是真是假?
沈廷文是个机灵鬼儿,躬身作揖道,“大人不必疑心下官,大理寺督察审理全国案件,是消息汇通之处,我在大理寺为官多年,自然有些门路。”
“盛大人放心,此事下官并无外泄。”
盛成心中思量,此事事关重大、刻不容缓,由不得再行查验。
他带着画像连夜进了东宫。
青乌街深处,最北边的偏僻屋舍,豆大的灯芯散发着昏黄的光,洞开的窗牖旁站着一女子,仰面观孤月。
她散着一头乌发,面容沉静,如瀑长发垂落至腰际,夜风吹起几缕发梢,似有若无地拂过月白单衣的肩线。
“端午。”
圆子娘推开木门,手上端着一碗乌黑滚烫的汤药。
云棠回首看去,眸光落在那碗冒着热气的汤药上,眸中瞳孔微微震颤,恰似水面被惊破的月影。
穿堂风从洞开的木门破口而入,带着夏夜的潮气,径直扑向立在窗前的她。
吹起她松松垮垮的长衫,亦吹起她心中的惶惶。
圆子娘放下药碗,转身去关门。
看着她单薄柔脆,人不胜衣的模样,长叹一口气。
“端午,这药喝下去,不出半个时辰便会落胎,你可想好了?”
云棠在窗边静立,抓着窗牖的手指泛着白,牙关咬紧,眼尾泛红。
半晌,她松开手,行到桌边,伸出白皙修长的手,去端那碗药。
圆子娘心有不忍,抓住她的手腕。
“我再说一句,前头我给你把脉,察觉你的脉象与一般妇人有所不同,这药极为凶烈,恐怕日后都无法再生育。”
这世道,女子都是依附着男子而活。
若一个女子无法生育,不论在夫家还是娘家,都没有活路。
“你救过圆子的命,我也看得出你很喜欢孩子,这碗药下去,往后就不会有子息了。”
云棠黑沉的眸光自手腕而上,看向圆子娘殷切的面容,而后又落向那晚乌黑的汤药。
她抬手擦了擦面颊,却擦不去眸中的惶惶之色。
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眼下这地方尚且安全,但不出三天,太子反应过来,定会在城中大肆搜查。
届时,暴露只在瞬间。
而且她有预感,这次若被带回去,就永远出不来了,太子会严加防范,而她也没有心气再去跟太子争了。
对她而言,这不是一碗要不要孩子的选择,而是她往后要过什么样日子的选择。
人活着总是有很多遗憾的,她想要自由,想要踏实简单的生活,总要付出一些代价。
总不能什么好的,都让她占了。
云棠深吸一口气,端起那碗汤药,苦涩气味扑面而来。
她一鼓作气,仰脖大口吞咽,一碗汤药一滴不剩。
入夜后一向寂静的青乌街,突然由远而近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踏声。
腐朽的木门被一掌踹开,“哐”地一声,狠狠砸向地面。
李蹊一身玄衣,眸色阴鸷地站在门口,其身后站着数十位披甲执锐的将士。
冰冷月光落满他周身,浓得化不开的怒气顺着眉骨蔓延,翻滚着厉色的眼眸紧紧盯着她,仿佛下一秒便会化作滔天巨浪,顷刻间将她淹没。
云棠骇得都难以呼吸,手上劲儿一松,瓷碗脱手。
药碗碎裂,瓷片四处飞溅,这声脆响好似敲碎了这凝滞的局面。
李蹊迎着云棠惊惶的眸光,大步向前,绣着祥云真龙的朝靴碾过满地的碎瓷片,屈肘揽过她膝弯,另一只手撑住后背,将人打横抱起。
第70章 “阿棠,我不是靠快乐活着的……
“你换了药是吗。”
一直到回了伏波堂寝殿,她身上没有丝毫不适,看着李蹊沉默的模样,她就猜到了。
李蹊坐在她身侧,“皇家血脉岂容你独断,若那真是一碗堕胎药,你和那妇人犯的就是诛九族的死罪。”
九族。
她无声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哥哥,我哪还有九族可以诛啊。”
云棠半靠着引枕,乌黑长发落于脸颊两侧,眸中冷光潋滟。
已经很久不曾这样唤过眼前人,这个称呼遥远生疏地好似上辈子的事。
“父亲、母亲,甚至曾经名义上的父亲,都已经被你处置了,”她微微歪头,嘴角弯起一点弧度,冷眼看着熟悉的寝榻、围屏桌几,“哥哥,如今我也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她彻底绝望了,恨不得用最锋利的语言去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
“你闹够了没有!”
李蹊面容阴沉,不许她再说下去。
连日来的夜不安枕、提心吊胆将他的情绪也压向极致,“乖乖待在我身边,就这么难吗?!”
“外面到底有什么好,你到底在留恋什么,那间破屋吗?!”
“我李家的饭就那么难以下咽吗?!”
云棠撑起身子,迎着他暴怒的眼睛,一句句针锋相对。
“是,每一口都让我无比恶心。”
“连这里的空气都让我觉得窒息,我要压抑自己与你虚与委蛇,一切都以你的想法为金科玉律,这里面没有我,只有你眼中的我。”
“难道我还要为这种剥夺和施舍感激涕零吗?!难道还要为这个本不应存在的孩子,而葬送我自己的后半生吗?!”
这一句句就像是一道道烈火,将李蹊层层围剿。
他猛地抬手掐住她孱弱的脖颈,将人提到他的眼前!
长长的乌发滑落,清丽的面颊上一双灵动的杏眼怒火重重,根根挺翘的眼睫都带着倔强与尖锐。
高高在上的人习惯了众人的俯首帖耳,习惯了指点江山、说一不二,他难以理解,也无法俯身去倾听云棠的真实与难过。
他只觉得她在无理取闹。
但如此近地看着她的愤怒,细细品味将人掌控在手心的愉悦滋味,他又觉得纵使往后日日要承受的都是云棠的恨,
他也依旧为这样鲜活的恨意而心动。
他想要她的爱,如果没有,那么恨也可以。
云棠仍由他掐着脖颈,即便那些粗茧磨得她生疼,即便难以呼吸,她都不肯求饶一句,甚至嘲讽地笑出了声。
“你掐死我吧。”
两人近的呼吸相闻,李蹊甚至可以看清她嫣红唇瓣上的细微纹路。
被激怒的人忍不住俯首重重地咬上那唇瓣,嘴里瞬间泛起血腥味,手上依旧掐着她的脖颈,不许她挣扎,不许她退缩,甚至不给她呼吸。
"你做梦!"
他盯着她的双眸,抬手擦去她唇边的血迹,转而放到口中舔舐干净。
这人疯了!
气急的云棠撑着全身的力气,反手扇了他一巴掌,“啪”地一身,清脆响亮。
力道之大,打得李蹊偏过头去,绯红的五指掌纹印在棱角分明的脸上。
他的眸中闪过震怒,但眨眼间那股雷霆之威又被他压了下去,伸手抓住她发颤的手指,紧紧拢在掌心。
舌头顶了顶破皮的腮边,这鲜血味道不及她的好,笑道:“左边要打吗。”
疯子!
云棠用力要抽手,却抽不回来,反而被人强硬地带着贴在他的脸颊上。
“不用你委曲求全,往后准你忤逆。”言毕,像是极舒坦般放了手,拂袖而去。
云棠伏在床榻上,瘦削的肩胛骨凸起,整个人都因方才的愤怒而发颤。
有病!
自那日后,太子依旧忙碌,之前云棠不在东宫时,他鲜少踏足伏波堂,常常处理政务到深夜后就直接歇在平章台。
如今不一样了。
即便到了子时,依旧摆驾回伏波堂,扰人清梦。
听了那日她说的恶心一语,就跟她较上劲儿,一日三餐都要云棠同他一道用膳。
云棠时常吃着吃着就一阵恶心上涌,扑到金盆前翻江倒海后,还是要回来坐着继续吃。
直到他觉得满意了,才能下桌。
云棠也不抵抗了,只一味沉默。
陛下的大丧,登基大典,一一有序举行。
新帝登基后,大赦天下,皇后并未同行祭祖。
封后的诏书到伏波堂时,云棠冷着脸跪在殿中,听到一半就不想听了,谁跟他琴瑟和鸣,谁跟他情比金坚!
也不用侍女扶着,她自己站了起来,径直走到廊下的摇椅上,自顾自地躺下,闭眼休憩。
宣读诏书的徐内侍惊慌地出了一头冷汗。
这,这可如何使得!
此等藐视天威之举,多少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好在徐内侍经验丰富,抬袖稍稍擦下冷汗,就捧着圣旨走到廊下,将那宣了一半的旨意再续了下去。
云棠气得睁开眼睛,瞪了他一眼,又双手捂上耳朵。
徐内侍好不容易将圣旨宣读完,也没指望这位主儿能起身领旨谢恩。
十分自然地将圣旨与那皇后金册、金宝放到一块,着人赶紧收起来。
小徒弟聪明伶俐,麻溜地将这一应贵重物件儿放在檀木盒里,供得又高又远,打眼儿瞧不见的地方。
似是生怕娘娘哪天瞧见了,拿这些宝贝泄愤。
东宫是太子居住的地方,如今李蹊登基为帝,再在这宫里住着不合规矩,理应搬去平章台,而云棠也当另宫别居,不能再与陛下同住一殿。
徐内侍说到此事时,云棠的眼睛一亮。
“但娘娘如今身怀有孕,陛下体恤,特开恩允准您一道居住平章台。”
云棠闭上眼,偏过头去,不想再听这等疯话。
她的肚子开始显怀,孕吐也慢慢好了许多。
但对李蹊,依旧是横眉冷对,两人同桌吃饭,同榻而眠,云棠却连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甚至连眼神都欠奉。
李蹊有时虽会生气,但再未如那日般发作过。
毕竟人好端端地在自个儿眼皮子底下晃着,总比一溜烟儿跑没影,让他终日提心吊胆地强。
而且她能将心思用在对他发脾气、甩脸子上,总好过从前,看似温顺实则天天都在琢磨着往外瞎跑要好。
这日子过得虽然不甜蜜,但胜在踏实、安心。
他恨不得能无时无刻都将人栓在腰间,走到哪儿带到哪儿,今儿午膳时,他提起要不要午后去御书房逛逛。
云棠一言不发,依旧垂着眼,慢吞吞地吃着已经夹在碗中的鱼片。
待她吃完,要了水漱口净手,也不行礼告退,扶着侍女的手走到廊下的躺椅里躺下,闭眼休憩。
李蹊瞧着她这一番行止,心中不喜,问候在一旁的太医,云棠所食之物,量够不够,搭配是否合理,以及她这般食后便卧的习惯,于身子可有妨害。
叶太医战战兢兢,字斟句酌。
“臣日日为娘娘请脉,母体与胎儿皆安好,饮食上此般尚可,”悄悄偷觑陛下神色,又找补道,“只是娘娘身形清减,或可稍增膳食,补养些气血,再者,食后即卧恐滞脾胃运化,或可缓行半刻再休憩为妥。”
李蹊觉得这话在理,微微颔首,但怎么劝她成了问题。
若他去说,她大抵是闭眼、偏头、捂耳一整套下来,若是以陛下之尊去强压,她倒是会听话,只是脸色更臭。
太医早有叮嘱:有孕之躯最需心境和悦,若常含郁气,恐伤胎元。
沉吟一番,他放下玉箸,起身走到她身边坐下。
“我让吕二来陪你说话,好不好?”李蹊温声道。
吕二自那日被捉后,一直关在伏波堂的偏殿里。
云棠的眉眼略略一动。
自她被抓回来后,从前的侍女、内侍通通换了一波,如今这些人全是生面孔,像是李蹊的一双双眼睛,时时刻刻监视着她。
李蹊观人于微的本事很不错,见她松动,又道。
"你在青乌街的邻居,如今在京城开了医馆,生意口碑都很好,你想见见那母女吗?"
圆子、圆子娘。
这些日子她已经想明白了,圆子娘劝她不要喝那碗药的那些话,大抵是这位教的。
就是想要逼她主动放弃,逼她认命,好像这一切,都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选择。
这人总是这样。
道貌岸然、十分可恶。
云棠闭上眼睛,拈起一方月白丝帕覆于面容,沉默地下逐客令。
李蹊凝睇那方丝帕柔软地贴着她的颊线,嫣红唇瓣映着素白绢面,露出朦胧的暖红,恰似雪地里初绽的山茶。
眉间一挑、忍不住俯身,高大的身躯遮住了天光,将人笼于身下。
他轻轻含着吸吮,温热的鼻息、轻喘的嗓音,瞬间勾起压抑数月的情欲。
正值壮年、欲望汹涌,这些月来顾忌着她的身子,不曾有过分之举,最多也就是在床榻间借她素手,潦草解决一番。
即便只是如此,云棠依旧不肯配合,但这挣扎推拒在他这,也能找到些别的意趣。
云棠掩于丝帕下的面容绯红,眸中带火,伸手“啪”地一身打在他的脖颈上。
脖颈白皙,俯身索吻时青色经络微微浮起,而今更是带上了几分红。
李蹊捉着她的手,低沉的笑声自滚动的喉间漫了出来,“人前给我留点面子。”
起身时顺手掀开那方丝帕,瞧着她愠怒鲜活的眉眼,手上细细摩挲着顺滑带湿意的丝帕,胸中的那一口郁气一扫而空。
离去前又俯身偷了个香,才笑着大步离去。
吕二来了之后,云棠总算愿意开口说话,也愿意在用膳后,两人一块儿走上一会儿。
只是依旧吃得很少,大多时候也总是一个人躺着,和从前爱玩爱闹的性子相去甚远。
待盛夏时节过去,一阵秋雨一阵凉,京城入秋之后,满庭院金灿灿的银杏甚是漂亮。
她如往常般躺在廊下,却不知为何突然一阵刺痛,整颗心像是被剖出来般,痛得浑身发冷汗、不断干呕。
在这个濒死的瞬间,她的脑海里闪过一些人,有姐姐,有小侯爷,有母妃,也有李蹊。
他总是替她打点好一切,笑着来接她下学,给她剥最喜欢的栗子。
她要的东西很少,只是想要在这尔虞我诈的宫廷里,要一点点真心。
如果这一刻就要死去,她愿意释怀所有的一切,谁给她下的毒,谁把她当棋子,谁爱她,谁恨她,通通都可以放下。
彼时李蹊正在大理寺亲鞠一宗秘案,事关先帝与陆侯府的秘案。
待他快马疾驰回到平章台时,云棠已饮过汤药睡下,但面色白若新雪,蛾眉蹙起,即便在睡梦中,长睫仍轻颤不止,唇角紧抿的弧度里,带着化不开的惊惶与不安。
李蹊行到寝殿外,沉眉责问太医。
叶太医跪在一侧,额角沁着细汗:"娘娘凤体素来安康,臣每日诊脉从未见异常。今日这急症来得蹊跷"他顿了顿,艰难道,"臣臣实在窥不破其中关窍,望陛下恕臣医术不精。"
按照陛下往日脾性,娘娘就算是少吃一口都要问责,如今出了这样的大事,他这颗脑袋怕是保不住了。
但今日不知为何,陛下沉默半晌后,挥了挥手,让他下去了。
叶太医劫后余生,踉跄着退下,但他着实堪不破其中的关窍,这好端端的,怎得突然犯了心疾?
云棠半夜醒来,一方寂静床榻里昏沉沉,帷幔低垂如墨。
紫檀香炉里浮着袅袅暖烟,香气极淡,似有若无地萦绕在纱帐边缘。
一点昏暗的烛光透过帷帐落在衾被上,她抬手摸了摸衾被上的缠枝莲花纹样。
午后那般心如刀割的疼痛感已经散去,但一旦想起那番滋味,眼泪就忍不住夺眶而出。
她像只受伤的小猫般蜷着身子,贴向旁边温热的躯体,汲取一点温暖和依靠。
李蹊并未深睡,察觉身侧动静时已熟稔地将人揽入臂弯,掌心隔着寝衣轻拍她的肩背,哄着她睡觉。
云棠整个人躲在他的怀里,素颊紧贴着温热的胸膛,听着那一下下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莫名慌乱的情绪一点点被安抚下来。
“哥哥,”云棠把脸埋得更深,声音从他衣襟下闷闷透出来,“如今这般日子,你开心吗?”
李蹊的指尖虚虚搭在她鬓角,掌心若有似无地笼着她后颈,下颌轻轻压下,青茬未剃的颏骨蹭过她发顶的软绒,低沉的嗓音散在这方静谧的寝榻间。
“说了不准叫哥哥。”
云棠如幼年时那般,鼻尖轻轻蹭着他衣襟交领处,依恋地嗅着他身上的苏合香气。
那香气,清甜中带着松烟墨的苦意,闻之安人心神,也褪去她浑身的冷刺。
“好罢,陛下,如今这般日子,你开心吗?”
寝榻间陷入长久的沉默。
睡着了?
云棠从他怀里仰起脸,却意外撞进一双沉静深邃的眼眸。
“醒着为什么不说话?”
李蹊抬手,宽大的手掌贴着她柔软的面颊,粗粝的指腹轻轻抚摸过她眼睑的薄皮,嗓音沉而缓。
“阿棠,我不是靠快乐活着的人。”
这便是两人之间的不同吧。
她是靠快乐活着的人,而李蹊是靠责任、权力活着的人,这样的两个人怎么可能走到一条道上。
濒死的人愿意释怀,但活过来的人,还活在这宫廷里的人,难以原谅。
一股酸涩之意陡然漫上喉间,她推开身前的人,肩头瑟缩着转身,将自己整个埋在衾被里,只露出一绺乌发散在枕上。
李蹊转头看着那道纤细单薄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手指缓缓蜷起,渴望触摸她的发梢。
指节逐渐泛白,最终无奈地松开,低声问道:“这里就那么不好吗?”
云棠又不跟他说话了。
方才的柔顺、依恋好似是他痴心妄想出来的一场幻梦。
云棠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的情绪时好时差。
好的时候要出去玩,刮风下雨都挡不住,差的时候,一口饭都不愿意吃,睁眼直到天明。
李蹊的日子也跟着她鸡飞狗跳,宫人在旁看着这般折腾,都猜测陛下大抵是要厌弃娘娘了。
但陛下一边忙着朝务,一边忙着云棠,两边都不耽误,甘之如饴。
告假数月未上朝的陆小侯爷,于十一月,大雪纷飞之际终于踏足平章台。
原本白白胖胖的人,消瘦地脱了相,整个人裹在宽大的朝服里,精气神萎靡。
陛下瞧着他这副样子,恨铁不成钢,将一则西北捷报扔到他跟前,厉声怒斥。
“你的父兄浴血奋战在前,为保边境安宁与敌军不死不休,你呢?!”
“人死不能复生,一味沉湎于哀痛,沈栩华就能活过来吗?!“”身为男子立于世间,怎可只耽溺于微末情爱!”
小侯爷没有去翻那封捷报,眼神黯淡无光。
“陛下,臣今日来,是想要一个说法。"
"亡妻难产,"他的嗓音都在颤抖,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像是尖针扎向他的心,“一尸两命,这笔账要算在谁头上。”
沈栩华于入秋时分生产,但产程不顺,活活痛了三日后,带着腹中的孩子一道去了。
当日侍产的太医、产婆、侍女、内侍全部发配大理寺,严刑拷打。
陛下更是在那日,驾临大理寺亲鞠首犯。
看着陆思明这般情状,他从御座上下来,抬手将跪在地上的人拉起来,又着内侍端来热水,给他净面洗手。
“雷知明招认了,从他给沈栩华医治杖伤开始,就在药方中做了手脚。”
“后来,沈栩华怀有身孕,他趁着为她保胎的机会,药方中逐渐添加过量的滋补药材,导致胎大难产。”
陆思明打落金盆,“腾”地一下站起来,怒火中烧,恨不得啖其血肉!
“我与他无冤无仇,甚至诸多赏赐于他,他为何要这样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