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清醒对峙


    太子不为所动,端着一盏清涯雀舌,垂眸饮了一口,似是不满这茶的味道,眉心微微一凛。


    他放下茶盏,看向坐于上首的皇后娘娘,眼中风雨晦暗不明。


    自上次宫外刺杀之后,母后对云棠的不满已不再遮掩。


    他养伤那段时日,母后但凡来东宫,对云棠以叮嘱、关切之名,行言语敲打、驯化之实。


    于此事,他心中有愧,也曾想将这脏水顺理成章地泼到贵妃身上,但云棠与贵妃脱不开干系,母后定然更加不喜,于是只好让已故的前尚书担一担这虚名。


    饶是如此,母后依旧对云棠多有不满。


    这让他颇为费解,从前她对云棠一向爱护有加,后因其身世问题,有所不满,但如今云棠已不是公主,为何母后仍旧如此?


    “母后,儿子不喜食甜,”太子眨眼间已盖下思索的神色,笑道,“云棠倒是颇喜甜食,不如让儿子带回去给她尝尝。”


    听到这话,跪在地上的陆婉先落了颜色,心中灰败一片。


    这是她求了姑母数次,才有的机会,殿下却仍旧推却,是她容貌不够娇艳?身段不够娇柔吗?


    陆婉眸中带泪,望着殿下,也望向皇后。


    “既如此,那便带回去罢。”皇后心中不快,面上柔和。


    谭嬷嬷端着一张笑脸,将伤心垂泪的陆婉扶了起来,引着出了偏殿。


    太子此行还有一事要问,未起身告辞。


    当日太初殿事发后没几日,国师便云游四方,当时他并未察觉蹊跷。


    但数月之后,贵妃与淮王离京不久,他回来了,且从那蠢笨奴才口里得知,是受国师指点,*给云棠服下失忆的解药。


    他才回过味来,国师与贵妃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许多事情年深日久,已几不可察,暗卫多番探查,成果寥寥。


    “母后,儿子日前去往大相国寺,与国师畅谈一番,很有相见恨晚之感。”


    “但国师骤然登仙而去,让儿子甚为遗憾,国师从前与母后交情如何?”


    皇后对皇帝假惺惺修道这事,始终抱着冷嗤的态度,对那国师也不曾有几分好脸色,如今听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太子竟说出相见恨晚之语,嘴唇紧抿成线。


    难不成修道这事刻在他们李家血液里的?


    听闻先皇就颇为尚道家,宠幸嫔妃时常让她们扮成道姑模样。


    尤其是陛下的母亲,好似当年就是从道观里被先帝一眼看中。


    “我与那国师,不曾有话说。”皇后冷言道。


    “那国师与贵妃关系如何?”太子追问道。


    皇后略略回想,“想来也并不亲近。”


    两人竟没有关系?


    太子直觉两人有猫腻,若说这世上有人想要云棠恢复记忆,那贵妃当属头一人。


    因为她太了解云棠性子,但凡她清醒,必定要与我闹个天翻地覆。


    皇后见他不语,猜测这儿子难不成真为那国师惋惜?


    太子再无别话,起身告辞。


    谭嬷嬷送走陆婉,又回到了偏殿,瞧皇后娘娘一脸忧容,进言道。


    “娘娘,殿下估摸着不喜婉姑娘这般娇弱女子,咱们不如按照殿下喜欢的样子,再寻些人。”


    太子喜欢的样子?


    不就是云棠那般性子桀骜不驯的?


    谭嬷嬷见皇后听进去了,又言道:“吕大将军家的二女儿,年已标梅,姿容不俗,脾气秉性颇有吕将军年轻时的飒爽不羁,或能入殿下的眼。”


    “那便带进宫里瞧瞧罢。”


    “是。”


    却说东宫里的云棠,郁郁寡欢半日,身体又十分疲惫,好似昨夜不曾安眠。


    待太子从东宫回来时,她已落了帷帐午睡。


    冬日午后,窗外的寒风都缓了下来,懒洋洋的日光照着满园子的梅花和青竹。


    太子到寝殿时,宫人都守在外头,一应洒扫都停了,他一看便知是云棠在睡觉。


    他解了玄色大氅,又在暖炉前烘了烘手,待一身的寒气都去了,才轻手轻脚往寝榻方向走。


    榻上纱幔静静垂落到地,隐隐可见几分曼妙身姿,食指撩开纱幔,云棠侧身向里睡着。


    李蹊昨晚闹了一宿,早晨也并未休憩,见她好睡模样,亦和衣躺下。


    云棠并未睡熟,朦胧中察觉身后有动静,便转过身来,如从前般,将头靠在他的胸前,听着熟悉的心跳声沉沉睡去。


    李蹊心中一片柔软,比她贴着自己衣襟的面颊还要柔软。


    将人往自己怀中紧了紧,亲密无间、昏天暗地地一道睡了个好觉。


    在两位午睡时刻,唤水抽空去了那间躺着俩太医的陋室,俩太医已经醒了,只是不得动弹,说话哆哆嗦嗦,吓破胆的模样。


    唤水将熬好的两碗治伤病的药给他俩喝下后,搬了张小板凳,一页一页地翻着,不时与两位浑浑噩噩的太医交流几句。


    都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他们仨合计合计,整出两张药方。


    经此一役,唤水也有了些许进步,不仅仅体现在医术,也在揣度贵人心思上。


    “两位觉着,咱们这位太子殿下,到底是想,还是不想太子妃寻回记忆呢?”


    俩太医在宫中多年,曾经遥遥见过几次明华公主,太子对公主宠爱有加,不是亲妹胜似亲妹,如今还要顶着被史官落笔□□的骂名,以正妃之礼迎娶,想来是真心爱护。


    叶太医趴着言道:“两人关系甚笃,我猜测着是想寻回记忆。”


    另一位亦跟着点头。


    唤水瞧着左右手的两张药方,左边这张喝上十日,前尘尽灭,右边这张喝上十日,观昨晚的战况,殿下与太子妃大约要日日打架、鸡飞狗跳。


    她歪着头想,殿下会选哪一张?


    他打心底会想要哪一张?


    徐内侍多番教育她,不能什么都等着殿下来决定,他们做奴婢的,得多为主子想一想,多往前一步。


    她思虑再三,将右边这张夹在医策中,带着左边那张回了伏波堂。


    日落西山,昏黄的光束落在寝殿内,李蹊早早已经醒了。


    只是贪恋怀中的人,他不曾起身,环着她的肩头,闻着她身上的海棠幽香,迷迷糊糊间好似回到了他养伤时候的日子。


    不多时,怀中人有了动静。


    云棠从他怀中抬起头,就着寝榻里昏黄的光,看着近在咫尺的李蹊。


    李蹊以沉静的眼眸,看着那双让人又爱又恨的眼睛。


    因为久睡而迷蒙的神智渐渐回笼,她抬手去推,蛾眉蹙起,要推开这炙热的怀抱。


    榻间响起衣料、衾被的摩挲声。


    李蹊攥着她的腰肢,铁铸般的臂膀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人锁在怀中,任凭她是推、是咬都不松手。


    云棠折腾一番,额角汗都要下来了,两人还紧紧贴着。


    她深吸一口气,道:“我们讲点道理吧。”


    李蹊听着自己胸口传来的声音,唇角微微勾起,手却仍旧将人禁锢着。


    “肯跟我说话了?”


    云棠自知男女力量悬殊,也不在这项上较劲儿,“你先放开。”


    “那你先发誓,你不跑了。”


    云棠瞪了他一眼,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我发誓,我不跑。”


    李蹊像是听到了极合心意的话,埋首在她颈窝低笑。


    胸腔随着笑声发出沉闷的共鸣,带着近乎稚子般的欢愉。


    “云棠啊,说话要算话。”他笑够了,眼眸亮如星子地看着怀中人,而后将人放开。


    云棠一骨碌爬起来,后退抵着墙边。


    她不明白,为什么每次醒来,都是和他在这张床榻上,“我要见小侯爷。”


    啧。


    在他的床上,一醒来就提别的男人。


    “不行。”


    “兰香呢,那我要见兰香。”


    她迫切地需要见到个旧人,问问如今到底是何情况。


    “我放她出宫了,从前你不就想放听雨出宫吗。”


    “那我也要出宫,我也要走。”


    “不可能,年后我们要大婚,你走了,我和谁成婚去。”


    云棠如遭雷击,血色瞬间从褪得一干二净,震惊之下,唇瓣微张却发不出半分声响。


    “沈贵妃与淮王已经去了封底,你也早已不是公主,”太子抓着她的手,揉在掌心,“阿棠,如今早不是初秋,已是隆冬了。”


    云棠望向纱帐外的寝殿,连滚带爬地要越过挡在外头的太子,去瞧瞧外头。


    李蹊起身,不顾她手腕上的挣扎,牵着人走到窗柩边,支开雕花的窗户,傍晚的寒风立刻窜了进来,


    垂在肩头的乌发瞬间被风卷起,有一缕贴在清润的唇瓣上。


    怎么会这样?


    殿外银装素裹,红梅点点,怎么一眨眼就入冬了?


    李蹊瞧那几缕碎发,看得眼热,忍不住抬手,指腹贴着她的唇瓣,将那一缕发丝从她唇间取了下来。


    他并未放开,反而顺着柔顺的发往下,将那一点湿意粘在指间,细细摩挲。


    云棠犹在震惊当中,未察觉他这般举止。


    冷风吹得她头疼,转身往寝榻走,行至一半,突然又拐了个弯儿,往书案走去。


    李蹊半倚在窗边,笑了笑,走去楎架上取下她的外袍,披在她身上。


    “不用管过去发生了什么,往后,没有人会再阻挡我们,连陛下也不能。”


    云棠被这句话点醒了神,“没有人阻挡我和你,是你一厢情愿。”


    “当日在京湖之上,我已经出去了,是你用华姐姐的性命威胁我。”


    李蹊的面色冷了下去,大概这些月见多了云棠爱他的模样,一时间格外难以接受。


    “我说了,那些都过去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云棠盯着他的眼眸,摇摇头,“过不去。“”你从一开始就在利用我,是你主张把我从江南寻回,是你让我夹在你们的争斗之间,她说她会为方嬷嬷心软,却不会为我。”


    “难道我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吗,直到那时我才想明白,不是的,不是因为我是什么人,是因为你。”


    “你明知道这一切,你高高在上地看着我这些年垂死挣扎,母妃心狠,你也不是个好人。”


    这些话语犹如利刃,一寸寸扎进太子的心,一片片割着他身上的血肉。


    他垂下头,几乎贴着她的脸,略急促的气息交织在两人之间。


    “云棠,君子论迹不论心,你要如此苛求吗。”


    她面无退色,针锋相对,“难道我不能吗,我从未求过荣华富贵,只求一个坦荡干净。”


    “太子殿下,你我不是同路人。”


    太子冷笑一声,抬手握上她的脖颈,一点点收紧,挤压柔软的喉间。


    “和我不是同路人,和谁是,同样坦荡干净的陆明吗?”


    “与他人何干!”


    见她面色逐渐胀红,太子松开手,“你刚醒,神智不清,说了什么我不会放在心上。”


    “两日后是陆思明和沈栩华的大婚之日,我带你去见他。”


    “这些时日你是如何待我的,我讲你不会信,尽可以去问他,听完后别不认账。”


    第52章 大婚(二合一)


    太子顶着一脑门官司,气得连大氅都没披就出了寝殿。


    一出殿门,凛冽寒风迎面而来,穷凶极恶地往他领口、衣袖里钻,继被云棠戳心窝之后,又被冷风吹了个透心凉。


    一直候在门口的徐内侍惊呼,“殿下怎得这样就出来了!”


    赶忙打起毡帘,让他进去避风,又打发宫人去殿中取大氅。


    太子正在气头上,如何会等,拿起脚来就走,步伐带风,转眼已经走过长廊,要拐过月洞门去。


    徐常侍急得直跳脚,嘴里碎碎念,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江山社稷系于殿下一人肩上,若受了寒,贵体有恙,不说他们这一众奴才罪该万死,便是整个皇城都要惴惴不安。


    寝殿中的云棠一样也在气头上,亏她当日走之前,还有些不舍,要来东宫与他道别,算是为这段兄妹情意结个尾。


    哈!


    好啊,真是好啊,如今兄妹之情走到头了,他又自顾自地开启了夫妻之情!


    她还不如一直昏迷,反正他自己一个人都能把这戏给唱了,她醒了还得碍着他发挥!


    越想越气,越想越气,气到恨不得拿一柄火把,走到哪点到哪,将他的东宫烧个干净!


    唤水也一直候在寝殿外,看殿下出来这愤愤神色,大抵是又吵上了。


    那国师臭老道说过,明华公主性情疏朗开阔,与太子关系甚笃,伺候了这些月,她觉得称不上疏朗开阔,反而更像个深闺娇小姐。


    再加上昨晚和方才这一出,也看不出两人关系甚笃,反而更像是仇敌见面,分外眼红。


    可见臭老道尽会骗人,嘴里没一句实话,害人又害己。


    她略略思索,未与其他侍女一同进寝殿伺候,反而调转方向跟着殿下方向去了。


    当她把那张药方呈递到殿下的书案上并简要讲明药效时,殿下阴沉的面色却未有变化。


    唤水心中发凉,咋滴?又没揣摩到殿下心窝上?


    果然,殿下冷凌凌的声音自书案后传了过来。


    “这就是你的能耐。”


    什么意思?


    她抬起一点头看向立在殿下左后侧的徐内侍,眼神向他求助,徐内侍冷若冰霜。


    脑袋又垂了回去,“奴婢愚钝,还请殿下明示。”


    太子心中并无定论,当下将人打发了出去,自个儿坐着,听风掠过梅枝,吹落点点白雪。


    云棠曾经为他折过一支梅花,含苞待放,插在白玉春瓶里,说可以开很久、看很久。


    手边的那张药方被他攥掉了一个页脚,白色的一点纸片掉在黑色衣摆上,他盯着那一点白,心中来回反复壮着一个念头。


    喝了这一碗,她会为我折梅,会与我长相厮守。


    这两日,晚上的云棠心中烦闷,睡不着觉,白天醒来的云棠深感疲惫,好似日日半夜出门,当了一宿的小毛贼。


    浑身酸疼,胳膊腿儿都抬不起劲儿。


    晨起梳妆用膳都是哈欠连天,打不起一点精神,每日午后总是早早爬上床去,睡个昏天暗地。


    但今日午后,她刚午睡起,殿下就来了。


    而且,看上去情绪不佳。


    看了眼殿下手上的伤疤,她也想开了,殿下就是殿下,别说现在两人还未成婚,便算是成婚后,他要纳二色、三色,她也拦不住。


    拦不住、管不了的事,她也没招,就这么糊涂过罢。


    云棠打起精神给他行礼问安。


    太子牵着她的手走到书案后,将人圈在胸前,又从袖中的一纸婚书拿了出来,铺陈在案上。


    云棠瞧去,是殿下的书道,落款处已经写了他的名讳,盖了王印。


    太子拿起湖笔,蘸满墨汁,捉起她的手,将笔放在她手中。


    指着落款处,“签你的名字。”


    云棠不解其意,这是做什么?


    奇奇怪怪的。


    太子摸了摸她的眼睛,安抚般笑了下,道:“今日礼部送来的,须得我们手书。”


    云棠这才落笔,边写边道:“殿下,晚上小侯爷的婚宴肯定很热闹吧,听说京城里一半的达官显贵都去了。”


    太子不置可否,只是将那婚书上的名字,看了又看,而后收入袖中。


    “你若不想去,我们就不去了。”


    云棠:?


    她不是这个意思呀?


    她是想要凑热闹的呀?


    礼都备好了呢。


    太子牵着她的手往外走,“逗你呢,车架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即刻就走。”


    东宫王架莅临侯府时,小侯爷正穿着一身大红喜服,站在堂中拱手迎客,见到两人急忙推却旁人,迎了上来。


    陆思重及一众官员,亦是齐齐跪拜行礼。


    “殿下金安!”


    云棠站在太子身边,笑意盈盈地瞧着,这大红喜服穿着又打眼又气派,她又抬眼去看殿下。


    想着来年他们大婚时,殿下穿着喜服,定然更好看!


    太子淡淡抬手,让众人起身。


    前堂人多,陆思重在前为两人引路,入了内院,将从前云棠夜宿侯府时的听水院收拾了起来,供两人暂时休憩用。


    云棠瞧着桌椅屏风,上前摸了摸那屏风上的雀儿,颇有股熟悉之感。


    “殿下,我从前来过这里吗?”


    太子眼底带着冷笑,来过,自然来过。


    在茶馆给那干净坦荡的陆明出完头,回侯府后豪饮大醉,半夜又搂着他哭了半宿,次日醒来,翻脸不认人。


    “没有。”语气酸溜溜。


    云棠绕着屏风、长榻走了一圈,没有就没有罢,无甚重要。


    眼看外头日头西沉,按照云棠这几日越醒越早的势头,李蹊估摸着这人大概要醒了。


    他也有别的事要办,将人安置好后,随陆思重出门。


    国师一事,他始终心存疑问,若不探明,那药他也不敢让云棠喝。


    既然母后处问不到答案,想来那人会清楚一二。


    云棠百无聊赖,想要出门去瞧热闹,但殿下的人把在门口,不让出去。


    不多会儿,便又回了床榻,懒懒地睡觉。


    待她再醒来时,瞧见不一样的床榻,心中庆幸,总算不是在伏波堂的那张遭瘟的寝榻上了。


    但如此这般昼夜颠倒,着实奇怪。


    但她没有深入思考,也来不及深入思考,只想抓住机会,快快离开。


    东宫看守极为严密,她这两天已经摸排过一次,太子防她跟防贼一样,压根儿没有逃跑的可能。


    如今出来了,断没有再回去的道理。


    但靠她自己成不了事,得出门找点帮手才行。


    但刚一打开门,就被俩甲胄在身,腰挎长刀的护卫给拦了回来。


    云棠:


    “殿下在哪?”


    护卫沉默不语。


    行吧,“哐当”一声,云棠关上门,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


    大门不让走,跳窗总可以吧。


    她摸到窗边,打开一点缝隙往外瞧了瞧,嘴角一挑,太子总算没把这里围成个铁桶。


    转身望向怯生生的侍女,笑眯眯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奴奴婢叫唤水。”


    云棠点点头,笑着道:“好名字,好名字。”


    不经意间绕到她身后,一个手刀下去,将人敲晕了。


    好说她手上有几分力气,将人抱着放到床榻上,盖上衾被,又把头上的钗环摘了几支,插在她头上,远远瞧去,有几分像。


    十分满意地拍了拍手,而后开窗走人。


    前堂中喜宴早已开席,觥筹交错宴宾客,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她披着斗篷,戴着大大的兜帽,将脸都压在帽下。


    环视一圈,没看到小侯爷身影,便循着记忆,一路避着人,往他住的静勉院走。


    可巧,正好瞧见新郎官儿抱着一坛子酒从长廊那头行来,她笑着快走几步。


    “小侯爷,怎么这么快就把自己嫁出去啦,”云棠拉下兜帽,一双明眸点满笑意,“竟然是你先喝上这坛女儿红啊。”


    陆思明怔在原地,眼神反复在云棠与女儿红之间横跳,带些试探般问。


    “这坛女儿红是哪年埋下的?”


    许久未见,这人看着是傻了不成,“我刚进宫那年,不是我们一块埋在东宫的吗?”


    陆思明胸中涌起一股热流,眼中几乎要泛出泪来,“你终于想起来了!”


    什么叫终于想起来?她什么时候忘记了?


    小侯爷没给她思考的时间,拉着人快步进到殿内,又将一众宫人都挥退出去,带着她走到里间。


    床榻上端坐着新嫁娘,云棠奔了过去伏在她膝上,“华姐姐,”顿了顿,又唤道,“姐姐。”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第一次见你时就说,这个姐姐我见过,格外喜欢。”


    沈栩华妆容明艳,双眼垂泪,摸着她的脸,一声声唤她,阿棠。


    看得旁边的小侯爷,也忍不住红了眼眶,拿着衣袖擦眼睛。


    云棠抬手给她擦眼泪,“你们都哭什么,大难不死,我们姐妹可以重逢,是喜事,再说今日是你们大喜的日子,合该高兴才是。”


    “这话正是。”沈栩华扶起妹妹,坐在身旁。


    小侯爷搬了只绣墩,坐在榻边,问她何时醒的,又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云棠瞧着一身大红喜服的两人,颇有些难为情地摸了摸鼻子。


    “那个都说人生三大乐事,洞房花烛算小登科,你们俩这新婚夜,能不能往后挪一日?”


    “我打算今晚就走,立刻就走。”


    小侯爷闻言,立刻起身走到窗外瞧了瞧外头,“今日喜宴,人多眼杂,是个好机会。”


    沈栩华抓着妹妹的手,关切地连声问:“你要去哪里?身体都好了吗?”


    小侯爷亦是道:“这些日子,发生了许多事,你都知道吗?”


    云棠想起太子说的那句认账不认账的话,就一点都不想知道,有什么账好认,反正她不知道,通通不认。


    “既然已经过去了,还提它做什么,”云棠拢了拢衣领,“我想回江南,太子要把我关在宫里,还说过了年就要跟我成婚,我得赶紧走。”


    这两日夜间,太子好似疯魔了一般,夜夜拉着她在寝榻上在打架。


    那双英挺的眉眼,看向她时,有时冷静,有时猩红,捉摸不透他到底是清醒还是发疯。


    她日夜颠倒,晚上不睡也就罢了,太子也跟着她熬鹰,昨晚后边她没招都开始装睡了,他还不满足,还要搂着她,磋磨她。


    这东宫,她着实不能再回去,其他事情都可徐徐图之。


    瞧着他昨晚后边的疯劲儿,若再不走,今晚回去恐怕就要被吃得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她不愿意两人的关系走到那个境地。


    即便两人没有血缘羁绊,即便她总是用最锋利的话去刺他的心,但在心底她始终认为,他们是兄妹。


    是她爱恨交织的兄长,他们不该如此。


    小侯爷见她沉默,话不用多说,拍了拍她的肩膀,“我送你走。”


    云棠歪头笑了下,压下眼底的涩意,握着姐姐的手,“姐姐今日若不是嫁小侯爷,我就将你一道抢走,随我下江南去。”


    小侯爷立刻不乐意了,“我和华儿已经拜过高堂,她已经进了我陆家的门,你少动点歪心思。”


    沈栩华心中仍旧惶惶,不理会两人的插科打诨,正色道:“你着人去探听殿下现在何处,还有,还有大哥。”


    “好,我亲自去,”小侯爷想了想道,“这个时辰,城门已关,没有上官腰牌是出不去的,但是西华门驻兵首领昔年是大哥的左前锋,若是拿上大哥的腰牌,说有要紧军务需出京,想来管用。”


    陆思重几次三番警告过思明,不可掺和在太子和云棠之间,若被他知晓,此事定然办不成。


    沈栩华神色颇有些凝重,唯恐思明这事办毛糙了,反而打草惊蛇。


    “放心,我大哥带兵打仗一流,但那酒量,就是一杯倒,我灌上他几杯,准保能成。”


    小侯爷信心满满地出去。


    沈栩华不如他乐观,愁眉不展。


    云棠跟小侯爷一个路数,天性乐观,兼之她又好赌,心态一向放得很平。


    她扯了扯沈栩华的绣服,有些稚气有些撒娇地一声声叫着:“姐姐,姐姐。”


    沈栩华摸了摸她的头,自己心绪不宁反,却而安慰起她来,“别担心,会顺利的。”


    “等你到了江南,安顿好后,要给我们报个平安。”沈栩华语带哽咽,转念又道,“还是莫要联络,太子不会善罢甘休,若被他寻到蛛丝马迹,反而不好。”


    “往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衣食住行,样样要当心,对旁人,更是要多几分戒心。”


    她一样一样嘱咐,说到最后,鲜红的衣襟已经湿了一大片。


    云棠亦是泪流满面,曾经她向母妃寻求一点真挚、纯粹的爱,可惜结果惨烈。


    大难一场,必有后福,没有母亲,但是有姐姐,只是两人刚相认,却又马上要分离。


    “你放心,你和小侯爷也要好好过,等到时过境迁,我们一定能团聚。”


    沈栩华又悄悄着人在偏门外准备马车,给云棠换了一套侍女的衣服,又从私库里取出一个包袱。


    里头是些细软衣服,还有一沓银票,大小面额都有,且不是侯府的印,最难的是里头还有一张路引。


    “这是我之前就准备好的,那时候不知道能不能用上,只盼着你能用上。”


    云棠接过那包袱,沉甸甸的,银票侯府不缺,难得的是这查不出来源的银票,她定然准备了很久。


    “姐姐,”云棠红着一双眼,眼泪夺眶而出,连眼睫都湿漉漉的,哭得像小孩,委屈极了,“你怎么现在才是我姐姐。”


    心里越发恨起李蹊,若不是他的一己私念,她也不用非得离京,非得一个人孤身回江南。


    一张芙蓉面哭得乱七八糟,沈栩华给她擦完眼泪、鼻涕,又重新给人梳妆。


    她抽了抽鼻子,坐在姐姐面前,“前几日,我对太子说,我不求荣华富贵,只想要坦荡干净。”


    “一个人没有什么,才总会奢望什么,我在皇宫六年,早算不上什么坦荡干净。但小侯爷和姐姐不一样,你们是坦荡干净的人,往后关起门来过日子,轻易不要进宫,尤其不要和东宫有瓜葛。”


    “以陆侯府与皇后、太子的关系,陆侯爷的西北兵权,太子事后即便怀疑,也不会、不敢对侯府发难。”


    “再者,即便太子欺上门来,姐姐也不要出面,小侯爷与太子一道长大,情分非常,他知道怎么应对。”


    云棠一条条叮嘱过去,她既然来了,就已经为两人算好退路。


    两姐妹这边落定,小侯爷灌了兄长几杯喜酒,成功将人放倒,带着他的腰牌,风风火火回了静勉院。


    “腰牌拿到了,趁着当下宾客正在散场,浑水摸鱼一道出去!”


    “太子爷今晚宴席上略露了一面后,便去了密室,到现在还没出来,不知道又在搞什么阴谋诡计。”


    小侯爷边说边脱喜服,转身去屏风后,穿上华儿为他准备的常服。


    “我方才绕去听水院瞧了瞧,你那院子里外都有侍卫把守,看来他们还不知道你逃出来了。”


    云棠瞧着外头的夜色越来越深,打晕的那侍女不知何时会醒,她若醒来,必定立刻会惊动太子。


    心中隐隐有些后悔,方才应当敲得更重些,让人多昏睡些时刻。


    “走!”


    小侯爷从屏风后转出来,已经换上一身低调的宝蓝色圆领袍服。


    两人双双披上斗篷,压低着兜帽出了静勉院,混迹在满堂宾客里,随着人流往外走去。


    沈栩华站静勉院门口,忍不住跟了几步,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心中愁肠百结,口中念佛保佑。


    希望云棠能顺利出京,希望太子能晚点发现,让她跑得远一些,再远一些。


    身处侯府密室的太子殿下,正在亲自提神张沉太医的遗孀。


    先前暗卫报过,国师少年时曾受张氏夫妻照顾,后来三人于京师重逢,张沉又与国师一道精研再生丹解药,想来张许氏定然知道些什么。


    “民妇只是一介妇孺,不知亡夫在官场上的事。”


    太子在屏风后落座太师椅,双手闲闲地搁在两侧扶手上,金色龙纹的衣袖垂下去,犹如金龙飞舞在侧。


    哂笑一声,若连个妇人的口都撬不开,他还担什么一国的担子。


    早不如挂印而去,陪云棠过她想要的逍遥日子。


    “张许氏,丈夫已成枯骨,但是女儿还在东宫当差,孤劝你,想清楚再说。”


    张许氏对殿下一直感念有加,若没有他的庇护,她们母女俩说不准早就活不了了。


    只是,此事万难启齿,她若不是为了唤水,早已投河去了。


    但也正是为了唤水,她不能说。


    张许氏深深拜了下去,"殿下恩德,民妇感念在心,愿日日为殿下念经祈福,以报君恩。"


    太子靠着椅背,眸色暗沉,手上缓缓着食指的青玉扳指,“唤水说,她临走前,国师曾问起夫人安好。”


    “孤以为,你与国师之间有不可告人的关系,国师又给了唤水一医策,一再嘱咐她定要以此来毒害太子妃。”


    “我朝律法,毒害皇家,当凌迟处死,赤三族。”


    张许氏如遭雷击,惊慌高呼,“殿下,唤水无辜!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知道,你还不从实招来!”


    张许氏出了一身冷汗,整个人都在发抖,嘴唇嚅嗫着、颤抖着,说出了实情。


    听到一半时,暗卫盛成来报,太子妃敲晕了侍女,不知去向。


    盛成日前接了张厉的衣钵,蛰伏多年,终于当上了殿下身边的第一暗卫。


    太师椅的椅脚划拉出一声刺耳声响,于密室中阴森回荡。


    太子面色如霜,眸中暗火沉沉,冷冷盯了一眼盛成后,拂袖而去。


    盛成心中一片冰凉,这第一暗卫的头衔,这么快就走到头了。


    第53章 逃离


    但这事他反复琢磨,总觉哪里不对劲。


    往日在东宫,那可是在皇宫禁内,太子妃居住的寝殿不说护卫地里三层外三层,那也是十步一岗,日夜轮换,从未断过人。


    但今日,到了这人烟混杂的侯府婚宴,看守听水院的侍卫竟不及往日东宫的半数。


    他一介新官上任,凡事必定多请示,但彼时殿下是这样说的。


    “侯府不是东宫,大婚之日兵戈不祥,酌情安排即可。”


    当时他觉得殿下思虑甚是周全,但出了这档子事,又隐隐觉着其中有内情。


    但此时已经无暇去细想,要紧地是速速将太子妃追回来。


    若追不回来,恐怕他不是丢了这第一暗卫的前程,而是要丢了这颗脑袋。


    想到这里,钢筋铁骨的人,不禁冷汗连连,脚步虚浮。


    却说云棠那厢,混迹在宾客当中,鬼鬼祟祟地上了准备好的马车。


    车把式一扬马鞭,黑色大马拔蹄嘶鸣,如离弦之箭般疾驰而去。


    听着外头车轮碾过石板的辘辘声、马蹄踏地激昂声,云棠悄悄撩起一点车帘,朝外头瞧了瞧。


    夜色沉沉,唯有一轮孤月悬于天际,散下如洗月华,虚虚地拢着这一天地。


    她还记得第一日踏入这京城的场景,郑叔叔也是这般带她坐着马车,她兴奋地撩开车帘去看这繁华热闹的京城。


    马车在宽大的街道上飞驰,掠过无数高门大院、市井烟火,一路将她带进了那座她挣扎了六年的皇宫。


    如今,时过境迁,她终于可以离开了。


    江南故土、旧人不知是否还是从前模样。


    想到此处,她看向一直攥着腰牌的小侯爷。


    方才在侯府她*没有与两人讲实话,此番离去,她并不打算回江南。


    太子一旦发现她逃脱,定然立即会往江南方向追查,恐怕她人还未到江南,八百里加急的搜查令就已经到她幼年生活过的州县。


    是故出了京城,她打算往江北、中州一带行去。


    此一别后,再无归期。


    “小侯爷,”云棠眼底泛起些离情,“往后,姐姐就托付给你了,她没有家了,也没有亲人,将来你不可负她。”


    “若我知道,你往后做了薄情寡义之徒,我就算变成鬼都要来死死纠缠、折磨你。”


    陆思明一腔的离愁别绪被这句话打了个稀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云棠,你就不能盼我们点好吗?”


    “都说男子薄情啊,你瞧瞧那么多世家勋贵子弟,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宠妾灭妻的也不少见,”云棠道,“我姐姐除了你没有别的倚靠,若不是你们成婚了,我肯定带她一道走。”


    陆思明冷哼一声,“万幸,我们已经成婚了,华儿金枝玉叶,喝不惯外头的风霜。”


    啧。


    说得跟着她日子有多潦倒似地,她那是天高任鸟飞,自由又畅意。


    “反正,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云棠道。


    “你那一两心少担心别人了,多担心担心自己罢,一人孤身在外,万事都要多思多虑,切不可马虎!”


    “知道知道,我心里有数。”


    小侯爷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她是真有数,还是在敷衍他。


    两人说话间,马车一路飞驰,西华门的高耸城楼已在墨色夜空下显露出轮廓。


    朱红城墙上燃着诸多火把,若隐若现地照着甲胄加身的巡逻兵士。


    “等到了城门口,你不要出来,”小侯爷嘱咐道,“戴好兜帽,也不要出声,一切让我来。”


    云棠点点头,胸腔里像是揣了只扑腾的小雀,紧张与期待交缠翻涌,连带着指尖无意识地眨着掌心。


    “来者何人!”


    守城门的兵士张武拦下马车,厉声问道。


    小侯爷躬身从马车里钻了出去,面色冷硬,“是本侯。”


    张武捧起一张笑脸,颇有些谄媚,“小侯爷今日大婚,怎得出现在此处?”


    “西北传来紧急军务,大哥酒醉未醒,本侯替他跑一趟北大营。”小侯爷取出袖中腰牌,在他面前亮了下。


    张武瞧见是陆侯爷的腰牌,朝身边的小贾使了个眼色,速速去请示中郎将可否放行。


    “小侯爷,往日您夜出宫门,咱们都不会拦着,但今日,”他上前一步,覆在小侯爷耳边,“西华门的中郎将换了,新来的上峰还没打点好,不好说话地很,您稍等片刻,片刻就好。”


    陆思明知道他意思,从前他送了不少银两,想要行这方便,自然也要打点打点这新上峰。


    他摘了腰上的琅环玉佩,“这够不够?误了军国大事,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啊!”


    张武有苦难言,这也是位惹不起的主儿,只盼着小贾能早点带信儿回来。


    云棠在马车里越坐越不安,隆冬的夜风不时吹起车帘,冷丝丝地往她身上钻。


    白玉般的面颊一片冰凉,葱根似的十指紧紧攥着,骨节发白。


    这个时辰,侍女肯定已经醒了,太子说不准已经出了侯府,正四处抓捕她。


    难不成这儿的中郎将已经收到消息,才拖着不放行?


    彻骨寒气倏地从脚底心猛冲上脑门,双手微微发抖地摸向袖中藏着的短刃。


    “回来了!回来了!”张武远远瞧见小贾跑了过来,亦是快跑几步,压低声音问道,“中郎将怎么说?”


    小贾喘着粗气,抬手扶正歪掉的兜鍪,“中郎将说,军国大事不可耽误,即刻放行!”


    张武喜上眉梢,扑腾着回来跟小侯爷邀功,又抬手,让人开宫门。


    云棠听着这声响,瞧着耸天般厚重的大门被两兵士由两侧缓缓拉开,吊到嗓子眼、怦怦跳的心才慢慢落回腔子里去。


    小侯爷回了马车,一撩车帘,瞧见面色惨白的人,吓了一大跳。


    “没事,放我们出城了。”他坐到云棠身边,安抚般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


    “哒哒”的马蹄声再次响起,马车正要穿过肃穆的兵士、灼热的火把,往城外的自由奔去。


    寂静的夜色里却突然响起一阵整肃的马蹄踏地声。


    铁蹄叩地的脆响,裹着夜露的湿气层层荡开,密如骤雨,又如战鼓擂动般唬人心魄。


    云棠眸中寒光一闪,手上更是紧握短刃,今日既然出来了,就没有再回去的道理!


    便是血溅西华门,她也不会回去!


    “陆思明!下来!”


    浑厚的中年男性声音响起,为首骑着高头大马的人,是应当正在酒醉中的陆思重。


    陆思明倒吸一口凉气,云棠深深舒了一口气。


    还好,只要不是太子爷,就有转圜余地。


    她抽出丝帕,低垂着眉眼,慢慢擦着手中的湿汗,心中落定后,对小侯爷道。


    “请侯爷上来,我有话要说。”


    陆思明额间也是一片湿汗,拿过云棠扔到几案上的丝帕,抖着手擦脑门。


    他大哥自小在军营长大,削的人头可以堆成座座山丘,真真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铁血将军。


    他们全家,外带西北十万大军,就没有一个人不怕他的。


    “等会你别说话,一切让我来。”


    他抖着嗓子,十分没有底气。


    云棠拍了拍他的肩背,安抚道:“我不能露面,请侯爷上来罢。”


    外头的陆思重面上毫无醉色,利落地翻身下马,进了马车。


    小侯爷哆哆嗦嗦地将腰牌还给大哥,“大大哥是何时练得酒量,方才装醉是糊糊弄我吗?”


    陆思重睇了不成器的弟弟一眼,又看向他旁边的云棠。


    一时略有些踌躇,应当是称呼太子妃殿下,还是称一声小妹。


    云棠迎着他的目光,唇角一弯,倒是比他要干脆地唤了一声,“陆侯爷。”


    听到这个称呼,陆思重眼皮略略一撑,这意思,是既不认自己是陆氏的义女,也不认太子妃这回事。


    置于几案下的手指浅浅捏着,这人是个硬茬,不若先挑个软柿子捏捏。


    “我的酒量何须要跟你说,若你哥连这点戒备都没有,敌军早就冲破函谷关,直奔京城来了。”


    陆思明不敢说话,也不敢看他哥,只一味流汗、擦汗。


    云棠抬手拎起案上的汝窑茶壶,拿过一只釉白茶盏,祁门红的温热茶气随着升腾的热气,在马车内晕染开去。


    “夜深露重,侯爷先喝盏热茶去去寒气罢。”纤纤素手推过一盏茶到陆思重那端。


    陆思重瞧了一眼,茶汤透亮而红润,笑道,“这是用酒不行,又打算用茶迷晕我?”


    “侯爷多疑了,”云棠亦给自己倒了一杯,先饮为敬,坦言道,“不过是先礼后兵。”


    “侯爷既然是自己出现在此,想来殿下还不知道陆府掺和进来了,你想悄悄带着陆思明回去,将陆府从今晚的风波里摘出去,对吗?”


    陆思重并未言语,倒是喝了一口她倒的茶。


    “但西华门的中郎将换了,不再是你的前锋,今晚陆思明出现在此的事,你藏不住的。”


    “那本侯就只好将太子妃带回去,再绑上他,去东宫负荆请罪。”陆思重道。


    云棠像是赞同般点了点头,“此举确实可解当前燃眉之急,可侯爷细想往后,陆氏有一个这样不安分,随时随地都可能闯下蹋天大祸的义女,对陆氏来说,当真是保世代荣耀的护身符吗,抑或更是一张催命符。”


    话语间,她忽然抽出手中的短刃,寒光一闪,迅疾抵上小侯爷的脖颈。


    脖间一凉,小侯爷惊诧地看向云棠。


    这又是哪一出?


    我今日刚成婚,娶得还是你亲姐姐,新婚当晚你就要让你姐守活寡?!


    洞房还没入呢?!


    陆思重眉眼分毫未动,只是看向云棠的眸光凛冽,带着浓浓杀机。


    似在判断,她敢不敢真的动手。


    “侯爷放心,我没有班门弄斧的意思,只是想借此告诉侯爷,今日若带我回去,这柄短刃随时有可能会架在太子脖子上,太子是未来储君,但凡只是伤了一根寒毛,陆氏都难逃罪责。”


    “为了陆氏,请侯爷高抬贵手。”云棠沉声道。


    受持刀刃抵着别人脖颈,却说请别人高抬贵手,办硬事,说软话,说得大抵就是此人。


    “我若如你所言,今晚陆氏要怎么脱身?”陆思重背靠着板壁,肩膀都松了下来。


    “如侯爷所见,我刀挟陆思明,你若不放行,陆氏在京的质子就没有了,对陛下交代不过去,对陆将军也交代不过去。”


    “届时,思明再去皇后娘娘脚边哭诉一番独自在京、骨肉分离的苦楚,太子即便再不满,也不能对陆氏发难。”


    “退一万步讲,我只是一介女流,大好江山在前,陆氏虎符在握,太子分得清孰轻孰重。”


    摇曳的烛光下,陆思重看向她坚定又锐利的眉眼,想起几日前与太子闲谈中聊到云棠。


    对方眉宇间似无奈又似宠溺,“以她谋算人心、识局断势的能力,若是个男子,怕是中书令的位置也坐得。”


    陆思重嘴角略略勾起,还在讨价还价,“但也平白要遭殿下记恨,这买卖陆氏太亏。”


    “那也没有办法,毕竟你也不想往后,我真叫你一声大哥吧。”


    “你就这么确定,你能逃出殿下的天罗地网,我方才出府时,他已经带兵出来了。”


    “我自有我的觉悟,不劳侯爷费心。”


    小侯爷在一旁吞了吞口中涎液,伸出一根手指,微微推开一点那刀刃。


    “我说,你们说话归说话,能不能先把刀放下?”


    云棠瞪了他一眼,转头逼陆思重下决定,“怎么样,陆侯爷,这买卖已经很划算了。”


    陆思重起身掀开轿帘,不似方才上马车时利落,城门口明亮的火把将马车内的情形照得分毫毕现。


    “我放你走,待到城外,希望姑娘放我家幼弟一命!”


    马车前的车把式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哆哆嗦嗦地重新爬上前辕,挥鞭驾马冲出了这高耸的城门。


    云棠将短刃收了回来,“当啷”一声丢在几案上,腿都在发抖,连声道。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小侯爷翻了个白眼,“快吓死的是我吧?”


    “下次你要做什么前,能不能先跟我通个气?”


    云棠捞过那茶壶,直接对着壶嘴哐哐灌了好几口热茶,勉强按下那如脱缰野马一般狂奔的心脏。


    这种时时刻刻走在刀尖、尔虞我诈的日子,她一天都过不下去了,只盼这番能顺利逃脱,过上安生简单的生活。


    历经方才一场,两人都好似脱力般,不成人样地靠着肩膀,瘫坐着。


    “你说我大哥信你那番说辞吗?”


    “不信吧,但他心动了,他一上马车若喊我太子妃,今日或许就出不来了。”


    陆氏虽姓陆,却也是陛下的臣子,肩上更是担负着戍国卫边的万千将士性命,他并不想掺和进太子的婚事,此番她逃脱了,对陆氏来说,也是好事一件。


    马车在黑夜里疾驰,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跑了多远。


    行驶摇晃间,远处青山轮廓渐显,天边开始泛起鱼肚白。


    天亮了。


    云棠缓缓睁开困倦的眼睛,看看自己,看看旁边的小侯爷,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


    第54章 追上


    “嘶!”


    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她看着这颠簸的马车、几案上的短刃、还有一个打着呼噜的陆小侯爷。


    好诡异的场景。


    云棠深吸一口气,悄悄往旁边挪,又抖着手去拿那把短刃,双手捧着刀柄,面色难掩惊慌。


    马车行过个水坑,“哐”地一抖,将瞌睡中的人抖醒了。


    小侯爷抹了一把脸,伸了个懒腰,撩开车帘瞧了瞧,道:“马上要到和川地界了。”


    “你要不”小侯爷转身,见她一脸戒备惊慌模样,顿了顿,“怎么了?”


    云棠捧着短刃,刀刃向前,抖着嗓子,“你你想干什么!要要把我掳去掳去哪里!”


    小侯爷眨眨眼,不明所以。


    这又是演哪一出?


    她又换话本啦?


    这也没别人啊,演给谁看?


    “行啦,你也不嫌累得慌,一大早哪儿来这么多精力,”小侯爷打了个哈欠,“肚子饿了,咱们等会先去喂点食儿?”


    见云棠还演得起劲儿,伸手去拿短刃,“得啦,别演了。”


    云棠听不懂他的话,眼见那手伸了过来,害怕地闭眼往前一戳!


    “啊!!!”


    “疼疼疼!!!”


    小侯爷身娇肉嫩,油皮都不曾破过一点,如今左手手背上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汨汨地往外流。


    云棠看着那血心中也害怕地紧,银白锋利的刃上也沾了些血,刺眼地很。


    她“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肩膀伶仃地抖着。


    小侯爷又急又气又疼,按着伤口呼呼吹气,还要拣着空儿骂上一两句。


    “我还没哭呢!你还先哭上了!你说说你!?着了哪门子的邪!”


    “你要绑我去哪里,我要回去,太子在等我!”双眸含泪,楚楚可怜。


    小侯爷看傻了眼,这好像不是演的。


    她如今的眼神、神态与之前在东宫见到的人,十分相似。


    他识得的云棠,哭不出来这般楚楚可怜,惹人心疼的模样。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就听到一阵气镇山河的马蹄声,他撩开车帘往外一看。


    坏了!


    太子带着兵马司的人追了过来了。


    一穿甲披戟的将士驾马飞速往前奔,逼停行进中的马车,而后抽出腰间长刀,指着车把式,命其下车。


    车把式吓得只差尿裤子,看都不敢看威风凛凛的官兵,软着手脚,抖索地滚到一边,双手背头,跪成一团。


    骑兵将马车团团围住,不时传来骏马踢踏声、鼻子喷气声。


    “还不下来。”


    太子清润的嗓音于一众杂音中分外明显,犹如一柄利刃刺中小侯爷的心肺。


    完了。


    云棠听到太子的声音,眸中一亮,将手中短刃“哐当”一扔,提起裙摆就跳下了车。


    一众甲胄将士列队立于太子身后,云棠一眼就看到了身披玄色龙纹大氅的殿下,他站在十步远处,静静地看着她。


    云棠心中委屈,唇角一瘪,边哭边跑向他的怀抱。


    小侯爷在车里目睹这一场,心中大为震撼。


    这这


    想要骂人,却又无从骂起。


    当机立断,心一横猛掐自己手上的伤口,挤出几滴眼泪,也奔下了马车,朝太子踉跄着跑去。


    “太子爷,你终于来了,这一路吓死我了!”


    小侯爷跪在太子脚边,抓着他的一点衣袍,将云棠昨晚如何威胁他出城,方才他想回城,又被她刺伤的事,一一娓娓道来,说道动情处,哭得是又伤心又委屈。


    伏在太子怀中低声啜泣的云棠,被他这一番话,惊地都忘记了哭泣,张着嘴,呆呆地看着陆小侯爷。


    怎么有人能这样颠倒是非、黑白!


    又仰头去看太子。


    他面容清冷,不发一言,黑白分明的眸子冷得好似山中寒潭,瞳仁深处凝着未化的冰棱。


    云棠心中一惊,当下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下,扯着殿下另一边的衣摆,红着眼睛,哭诉是小侯爷绑架于她。


    陆思重忧思废柴弟弟收不了场,是跟着殿下一道来的。


    此时看着两人,一人一边跪在太子脚边,哭得此起彼伏,一个赛一个地可怜、委屈。


    觉得荒谬之余,不由感慨。


    京城还怪锤炼人的,他这废柴弟弟,也并非一无是处,这么好的演技,哪天扔到敌营当个细作,不愁没有饭吃。


    太子俯身将云棠扶起,将人拢在大氅之下,轻声安慰:“别哭。”


    脚边的小侯爷见此情状,嚎地更大声了,“殿下!我冤枉啊!”


    “是她!是她在骗你!殿下不要轻信这毒妇啊!”


    太子懒得看他演,将他手中的衣摆抽了回来,看了眼陆思重,警告意味十足。


    陆思重被这一眼瞧得低下头去,遍体生寒。


    太子拢着人上了自己的马车,往京城方向行去。


    兵马司的将士紧随其后,一阵尘土飞扬,骏马嘶鸣声不绝于耳。


    陆思重瞧着瘫坐在地上的弟弟,方才还哭得脸红脖子粗,见太子走了,立刻收了眼泪。


    他也没有要扶人的意思,黑色的皂角靴踢了踢人。


    “你们俩都挺能哭啊,互相指责这一手,倒叫太子一时三刻不能拿你怎么办了。”


    小侯爷深深叹了一口气,撑着地爬了起来。


    “我俩从小就这样,犯了错被太子抓住,一向都是死道友不死贫道。”


    “太子爷也习惯了,他也没闲工夫细细跟我们掰扯,很多时候也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陆思重冷哼一声,“阿弟,这次可没这么好糊弄了。”


    小侯爷瞧着他哥的神色,隆冬的清晨好似更冷了些,手背上的伤也越发痛起来。


    往前望着那已经跑成一个黑点的马车,心中不解,这云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马车中燃着两只暖炉,铺着厚厚的长戎毛毯,温暖而舒适。


    云棠伏在殿下怀中,白皙脸颊贴着他的脖颈,素净的手贴着他的胸膛,仍在小声啜泣。


    太子轻轻环着她的腰,软声安慰。


    “是陆思明的错,”太子抬手,以温热的指腹擦去她柔软面颊上的眼泪,睁眼说瞎话,“是他对你,图谋不轨。”


    “我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殿下信我吗?”


    云棠于他怀中仰面,清丽的眼眸欲语还休。


    太子几乎要被这样柔软、脆弱的面容所俘获,从前云棠从不曾如此。


    她甚少哭,即便是哭,也是一脸的倔强,不肯流露半分痛楚。


    这人闹得所有人,人仰马翻,自己却一无所知,等她傍晚醒来,想必还有一场官司在等着他。


    “殿下不信我吗?”


    焦急之下,纤细的手指抓着他的衣襟,骨节隐隐露白。


    太子将人搂坐于膝上,安抚地亲了亲她的额头,“你说什么,我都会信。”


    云棠却愈发不安,仅仅这样一句话,完全无法抚慰她惊慌的心。


    她需要更多的肯定,被爱的、被信任的肯定。


    于是白嫩的双手搂上他的脖颈,闭着眼,主动吻上他的薄唇,沿着唇瓣的轮廓,细细舔舐,轻轻喘息。


    太子喉间一滚,温香软玉在怀,垂眸看去,清丽面容上泪痕未消,却吻得执拗又认真。


    他抬手扶着她柔韧的脖颈,任由她施为。


    宽大有力的手掌沿着肩背而下,撩开厚重的衣袍,缓缓掐着不盈一握的纤腰。


    掌心的热度和力度透过单薄的中衣,一点点渗了进去,热热地熨帖着她那惊慌不定的身体。


    于山间疾驰的马车,在温暖的车架里,两人交颈缠绵,欲色汹涌,不时漏出一两声难以承受般的呜咽之声。


    马车一路自西华门入,往皇城飞驰而去,待入了东宫,太子独自去了书房。


    盛成正跪在殿中,等着殿下回来。


    书案上是一纸张氏遗孀的证言。


    太子一路走一路解下大氅扔了出去,大步落座,拿起那张密函细细看去。


    其上密密麻麻地写了当年尚是贫寒幼子的国师,于一大雪夜昏迷于张氏夫妇家门口,两人成婚多年,因张沉之故,一直无子。


    夫妇俩见国师年幼,颇为可怜,便带进家中。


    三人一道生活数年,直到他过了十五之年,留下一封书信后悄然离开。


    两人视其如亲子一般,心中虽不舍,却也无可奈何。


    谁料十余年后,他们竟会在皇宫中重逢,而那时,贫寒幼子已是被陛下奉为上宾的国师。


    张沉此人醉心医道,于人情世故、人心幽暗上一窍不通,故而重逢后,对其仍旧是拳拳爱子之情。


    更是受其所托,为贵妃安胎,一道钻研再生丹解法。


    那时,张沉时常夜宿大相国寺,张李氏便日日做了膳食送到大相国寺,也是那时她才知道,原来他能当上国师,是昔年受贵妃举荐。


    而日常相处中,国师竟对张李氏生出不轨之心,多次强行行不轨之事。


    她心中畏惧,却不敢对夫君言语。


    贵妃怀孕时,张沉便心中有疑问,待其生产后,知晓这并非龙种,心中畏惧请辞回乡。


    亦是国师命人一路追杀,夫妇俩一路逃命,最终张沉不幸殒命。


    当时张李氏身怀有孕,国师为保子嗣,只好放人一马。


    此间竟然有这般诸多往事,太子冷哼一声,放下密函。


    如此看来,贵妃与国师确为同党,故而贵妃出事后,国师立即云游,如今突然回京,想来是受贵妃指使。


    这世上,若有一人最想云棠恢复记忆,非贵妃莫属。


    他心中有了决断,既然如此,那本无名医策定然无误,唤水研制出的药方亦可让云棠饮下。


    太子撩起眼皮,看向殿中跪着的盛成,“贵妃与淮王如今行至何处。”


    盛成躬身伏地,“回殿下,已过了汉水,行至柴山一带。”


    他略略沉吟,道:“听闻柴山风景秀丽,让两位贵人在此歇歇脚吧。”


    “是,”盛成心中一喜,殿下还愿意给他指派差事,看来还未到绝境,“属下定不辱命!”


    第55章 玫瑰杏脯


    日落西山,橘红烟霞浸染东宫,伏波堂院中的红梅、绿竹、秋千随风微微浮动,檐角的铜铃反射这金光,摇曳间碎钻般的光影散落阶上。


    往来宫人躬腰垂手,脚步无声,尤其是经过那紧闭的朱红色寝殿大门时,更是屏息敛气,生怕一个呼吸声重了,惊扰了里头的贵人。


    寝殿中,侍女捧着盥洗的布巾、金盆、丝绸中衣等一应物件儿,随侍在落地罩外。


    众人都只是静静地垂首看着自己站着的那一块金砖,寂静无声,好似没有活人气息。


    直到寝榻间传来一点衾被翻动的声响,唤水肩膀稍动,她手上捧着的不是盥洗之物,而是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


    殿下自宫外回来后,就吩咐她熬上一副汤药,待太子妃午睡醒来,就伺候她服下。


    彼时殿下面色含霜,眸中冷厉之色令人不敢直视,但药不能乱吃,她只能顶着掉脑袋的危险,抖着胆子问道。


    “请殿下明示,奴婢的两张药方,该取哪一张?”


    万幸,殿下此番并未说些含糊其辞的话让她去揣摩,而是直接在她递出去的药方上打了个勾。


    床榻中的云棠已经醒了,一团浆糊般的脑袋木呆呆地瞧着寝榻上面的游龙戏凤檀木雕画,又转头去看床头挂着的那只香囊。


    一只缩手缩脚的飞龙盘在一朵柔软的白云上。


    眸中猛地一缩,彻骨寒意遍布周身,东宫!这是东宫!


    怎么还在这里?


    昨晚她已经出了城门,一路往和川去,怎么一醒来又在东宫?!


    小侯爷呢?


    外头的盥洗侍女听见声响,脚步无声地走到寝榻边,分两列静立。


    一位稍年长的侍女伸手将帷幔束起,挂于两侧的金钩上,殿中的晕黄光线涌入寝榻,云棠抬手挡了一挡。


    “太子妃殿下,奴婢服侍您起身。”温声细语,谦卑有礼。


    云棠扒着衾被不肯动,亦不让她们近身,视线一转,看到端着汤药的那名侍女,正是昨晚她打晕的那位。


    她应当知晓一二。


    “你过来,”云棠将旁人挥退,殿中只余下两人,“这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还在这里?”


    唤水捧着黄花梨木的托盘,眼睛瞧着那冒白气的汤药,太子淫威在前,她哪里敢多说一句。


    任凭云棠好话说尽,这人就一句话,“请太子妃进药。”


    又要给她灌药,谁知道他在打什么歪主意,抓起衾被,翻身向里,大有一副继续睡觉的意思


    唤水瞧瞧药,又瞧瞧太子妃,只好道,“殿下在书房,待您用了药,奴婢就领您去见。”


    “这药是吃什么的?”


    唤水不敢说实话,只支支吾吾说,“是治您的,您的失魂症。”


    云棠眯着眼瞧她,说得这般心虚,可见不是实话。


    这必定不是什么良药。


    如今在这东宫,她谁也信不过,起身梳洗后,看都没看那碗药一眼,转身就往殿外走。


    要找太子问个清楚,是杀是剐都可以,只别这么悬着。


    待行到书房,里头似有人在议政,她在帘后略站了站,觉着一时三刻完不了事,于是转身要走。


    但身后的宫人伸开双臂,将人拦住。


    “殿下吩咐,请太子妃在这反思几许。”


    云棠回头看了眼书案后的人,光风霁月的一张脸,手执湖笔,游龙走凤。


    不让走,也不让进,就要她在这站着,反思什么?


    她有什么好反思的。


    该反思的是他。


    云棠站到双腿发麻、膝盖发酸、眼冒金星之际,太子终于大发慈悲,挥退了一众官员,让她进来。


    “跪着。”


    太子仍旧看着手上的奏折,嗓音清冷。


    云棠在书案前跪得利落,恭恭敬敬地给人请安,“太子殿下躬安。”


    太子听到这话,冷笑一声,湖笔的笔尖轻点了下旁边的一封信函,示意给她看。


    云棠接过徐内侍捧来的信函,蛾眉轻蹙,不知他是何用意。


    待看到里面洋洋洒洒、言辞华美的辞令后,指尖微微颤抖,竟然是一纸婚书。


    且上头还有她亲笔写下的名姓。


    “这不可能!”


    面颊泛红,眸中含怒,刚想辩驳,却被太子截断话头。


    “你想说,我能仿你的字,这是我伪造的一纸婚书,”太子淡淡道,“你于书道上虽有限,但应当能看得出来,那是你自己的亲笔字。”


    “如若还不信,孤请书道大家来,即刻能辨真假。”


    云棠认得出来是自己的笔迹,只是心中疑窦丛生,手上这一纸轻飘飘的婚书却好似有千斤重量,压得她呼吸促促,指尖发烫。


    自醒来后,她能察觉到诸般异样,但她并不想细究其中内情,只想速速逃离东宫。


    不若撕了它,不管这字迹从何而来,也不要管那些异样。


    尚未动手,只是心中转过此般念头,上方就传来太子沉沉似含怒的声音。


    “此为皇家重物,动手前想清楚,陆府担不担得起这罪责。”


    “关陆府什么事!”


    “早前,陆将军已将你的名字添到了陆氏的族谱上,皇后娘娘亲自督办的。”


    太子又让徐内侍将礼部刚呈递上来的文书拿给她看,上头详细描述了太子与太子妃鹣鲽情深、生死与共的种种事迹。


    从太子妃病发昏迷,太子衣不解带喂食汤药,到刺王杀架,以身回护,更有大相国寺许下三生诺言等等。


    云棠一阵头晕目眩,那文书上的字仿佛长了翅膀,乱七八糟直往她眼睛、鼻子、嘴巴里钻。


    堂堂礼部官员,竟开始杜撰这种皇室情爱话本子了?


    她看到一半就扔了出去,不忍直视。”不管你信是不信,这些都是过去发生的事,”太子看了唤水一眼,示意她将汤药端过去,“昨夜你偷跑出去,今早却主动跳下马车要回东宫,云棠,做人不能总是耍赖。”


    她神情戒备,半点不信太子的话,亦不会喝他的药,谁知这碗汤药是什么,她直接抬手掀翻。


    “咚”地一声,青瓷碗遂地,深棕色的药汁四下横流。


    “太子殿下,无论是明华公主,还是陆氏义女,都非我所愿,”云棠额头触地,言辞恳切,“请殿下高抬贵手,容我归乡!”


    殿中一片死寂。


    宫人惊恐地跪了一地。


    徐内侍更是吓得好似没有了呼吸,看着殿下黑沉的面容,好似下一秒就要掀起一番惊天动地的雷霆之怒。


    独坐的李蹊想不明白,从前云棠明明最为信任、依赖于他,为何如今竟一字不信,一字不听。


    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走到这步田地的?


    他的胸中犹如被烈火灼烧,又似寒冰冻结,从前种种在眼前飞速掠过。


    从前是谁总是拉着他的衣袖不肯放手,是谁说即便及笄后也不愿出嫁,要陪在他身边,又是谁顶着漫天大雪,要给他求平安喜乐。


    如今全然翻脸不认,要他高抬贵手?


    窗边的余晖透过雕花窗柩落到他身上,半边面孔浸在阴影里,神色愈发冷厉阴鸷,紧抿的唇角漫出森然寒意。


    陡然间,他于唇齿间露出一点咬牙切齿的低笑。


    听得人毛骨悚然之余,更是两股战战,冒出一身冷汗。


    “再去煎一副药来。”


    太子阴沉的嗓音回响在光可鉴人的砖地上。


    唤水早被吓得神情恍惚,听到此话,腿软地站都站不起来,连滚带爬退出了书房。


    “过来。”


    云棠仍旧垂首跪在地上,心中一片冰凉,她不是没有见过皇兄的狠辣手段,一国太子,执掌百官、手握天下权柄,又怎么会是个良善之人。


    漏夜出逃,必定招致雷*霆之怒,但能怎么办,若不抓住这唯一的一点机会,难道要陷在东宫一世吗?!


    难道要相信太子口中那点充满算计、高高在上的宠爱吗?


    “不要让孤说第二次。”


    口吻愈发不耐,君王威势压于肩背,重若千钧。


    云棠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破釜沉舟。


    “殿下,即便今日殒命于此,我亦无悔。”


    “嘭”地一声巨响,一方徽墨狠砸在地,砸在殿中每一个人的心窍上,形势愈发剑拔弩张。


    “殿下息怒啊!”


    徐内侍惊慌地劝说,额头的冷汗流到眼睛里,蛰得睁不开眼,又朝向太子妃,切莫再触怒殿下啊!


    云棠清丽的面容一片苍白,贝齿咬破下唇,口中泛起血腥味,一把倔强又伶仃的肩胛骨死死地挺着,犹如书房外的红梅,纵临寒风冻雨,依旧凌寒而开。


    “死又何惧,活着才难,”太子怒极反笑,瞧着她一副面强权而不屈的天真模样,“你不用死,孤就送陆思明、沈栩华一道下去。”


    “殿下!”云棠惊呼!“殿下乃治世明君,怎可无端迁怒朝堂重臣!”


    帘后人影晃动,唤水畏畏缩缩地端着刚出炉的汤药,不敢进,又不敢不进。


    最后眼一闭,心一横,一鼓作气撩开纱帘走了进来。


    汤药浓郁的苦涩气味在殿中弥漫,太子不发一言,只是眸光有如实质地落在她身上。


    他在等着她屈服,等着她因为亲情的软肋再一次投向他的怀抱。


    但其中也有些许不同,从前是包着华美外衣的利诱,而如今是赤裸裸的威逼。


    云棠扶着膝盖爬了起来,不愿看太子,便垂眸看向紧握成拳的双手、看向自己一步步往前走去时穿着的彩绘云霞笏头履。


    太子将人揽于膝上,双手环抱,又端过那碗烫手的汤药,拿起釉白的汤匙,舀了一勺送到她的唇边。


    “我自己喝。”


    她的声音在颤抖,伸出去的手也在颤抖,戴在纤细手腕上的碧玉镯亦在颤着。


    太子未允准,依旧面若寒潭,一勺一勺送到她唇边,喝了个干净。


    “可以了吗,我可以见陆思明了吗?”


    云棠黑沉沉的瞳仁里好似万念俱灰。


    太子拿起绸帕替她擦拭唇角上的药汁,又拿过一颗饱满的玫瑰杏脯递到她唇边。


    气味清甜,又夹杂着一点杏子的酸味。


    是她从前最喜欢的蜜饯。


    红润的唇瓣上沾了一点白色的梅粉,杏脯压着一点她的下唇,迟迟不肯张口。


    太子已无方才的厉色,不怒自威的气势弱了许多,厚实有力的手掌握着她的纤腰,将人锁在怀中。


    “吃了,吃了就放你去见陆思明。”


    眸中闪烁不定,他说得是真的吗?还是只是哄骗?


    太子薄唇微微勾起,欲擒故纵般的语气,“看来不想吃,那便一直陪我坐着罢。”


    说着就要放下那颗杏脯。


    云棠不想坐在这里,着急地探头去咬,一个不甚不仅咬回了杏脯,连带着咬到他食指指腹。


    李蹊眼底一沉,没有松手,指腹上能感受到她温热的唇齿,口中的气息,甚至想要伸进去,感受更多更热的让人心悸又着迷的柔软和湿润。


    云棠却先松了口,却又瞧见他指腹上有一圈牙印,当下心慌地想跪下给他磕一个。


    会不会又生气了?


    会不会又反悔不让她见小侯爷了?


    但她起不了身,腰间的手掌控着她,掌心愈发灼热,耳边李蹊烫人的呼吸或急或缓,拂在她的耳朵尖上。


    云棠几不可见地将上半身往外移,想躲开他那些扰人的气息。


    太子并未食言,“今日是他新婚第二日,依例要带新妇来给母后请安,等他从坤宁宫出来,就来东宫与你相见。”


    云棠见他手一放开,“蹭”地一下,从他膝盖上弹起来,头也不回地往殿外走。


    李蹊心中略略不喜,却也未说什么。


    只是在宫人将蜜饯撤下去时,拿了那颗被她咬了一点的杏脯。


    柔软的杏脯上齿痕犹在,还沾着一点似有若无的药气,他就着那齿痕咬了下去,将整颗杏脯吃了个干净。


    第56章 白得晃眼


    皇后宫中,陆思重带着新婚的弟弟和弟媳,向皇后娘娘行跪拜大礼。


    皇后不知昨晚闹了一场,亲切和蔼地让三人起来,思明是在皇后眼皮子下长大的,又是自己的亲外甥,如今看到他娶妻成家,心中宽慰之余竟然落下泪来。


    “前几日,本宫给国舅去了一封家书,一则是关切兄嫂康泰,二则兄长为了本宫和太子,骨肉分离多年,心中一直存愧,如今思明成家,方解本宫几分愧疚。”


    陆思重听得“国舅”称呼,心中不喜,父亲与他率领十万西北军,于边境金戈铁马、浴血奋战,若于后世,被“外戚”二字轻飘飘覆盖,当真要死不瞑目。


    但父亲一向对皇后娘娘这个嫡亲妹妹颇为爱重,认云棠为义女之事也一口应下,他虽不赞成,却也没有置喙反驳的余地。


    陆思重面上感恩戴德,领着弟弟和弟媳跪拜谢恩。


    深宫寂寞,皇后留他们多说了会儿话,瞧着登对的年少夫妻,心中一阵欢喜一阵愁绪。


    思明较太子还小上三岁,如今太子身边却连个照顾他的人都没有,云棠又是个不安分、只知道闹腾的主儿,深觉儿子日子不好过,后嗣堪忧。


    谭嬷嬷知晓娘娘心思,琢磨着待三人走后,将那吕家二女儿的事再提一提。


    皇后娘娘又赐下诸多赏赐,绫罗绸缎、珠宝钗环装满数个红漆箱笼,浩浩荡荡自坤宁宫出,往陆侯府去。


    陆思重带着两人出来,望向东宫的方向,眉间郁色沉沉。


    那晚太子得知云棠失踪,并未立即出府追寻,反而端坐堂中,于雪夜观月饮茶,等着他这假醉的人回府。


    彼时他并未质问,只是晦暗不明地看了他一眼,他于堂中伏跪半宿,心中畏惧尤甚于雪夜天寒。


    直等到卯时,天将擦亮,太子才不紧不慢地登车架而去。


    “等会到东宫,乖乖跪下认错,殿下是打是骂都不准有二话。”陆思重道。


    小侯爷被他讲得心有戚戚,好似太子爷要吃了他似地,“大哥,我俩最多只能算从犯,再说了,是他非得绑着云棠,才闹出来这事儿,说到底,他才是那个根儿。”


    “住口!”


    陆思重色厉内荏,厉声呵斥。


    “她说她要跑,你们夫妇俩就给人准备马车、路引,哪天她说她要杀人,你们难道也要给她递刀吗!”


    说完冷哼一声,“何止是递刀,昨晚把脖子都递出去了,你就不怕她真一刀下去,小命归西。”


    “不会的,她心里有数。”小侯爷道。


    “她心里有数,你心里有没有数!”


    陆思重恨铁不成钢,心里盼着这弟弟能离云棠远一些,离东宫远一些,陆氏的儿郎不能总是和李氏掺杂不清。


    “男儿成家立业,自当要争取一番功名成就,从前我不说你,往后不许再如此胡闹。”


    沈栩华拉了拉陆思明的衣袖,让他跟长兄服个软儿,不要争一时之气。


    “知道了,尊听大哥教诲。”小侯爷弯腰作了个揖,恭恭敬敬道。


    待三人行到东宫,候在书房外等候召见,过了三刻,见徐内侍打着拂尘走出来。


    “侯爷,殿下今日公务繁忙,里头还有三位臣工在议政,不得空见三位,”徐内侍笑眯眯,姿态谦卑,又道,“殿下有口谕。”


    三人撩袍跪听。


    “今观贤弟与佳人喜结连理,联两姓之好,盼此后鹣鲽情深,如梁孟之相敬。昨夜之事,事出有因,兹暂宽刑责,非为姑息,实愿双璧之人,能思己过、省己行,勿再蹈前辙。”


    陆思重心中暗道不好,若殿下此番打骂一顿,便也罢了,如今这般姿态,却是更加纵容,似要将陆氏与李氏更加深地捆绑到一起。


    小侯爷没有这番九曲心思,只觉免了一顿责骂,心中甚喜,朝大哥使了个得意的眼神。


    “臣跪谢天恩。”三人齐声呼道。


    徐内侍忙将人扶起来,又道,“小侯爷、侯夫人,太子妃正在伏波堂等着您呢。”


    言下之意,是只想见这两人,陆思重盯了弟弟一眼,让他要知分寸、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陆思明煞有介事地又朝他哥作了个揖,请哥哥先行回府,而后携妻子速速往伏波堂去了。


    两人到的时候,已是入夜时分,伏波堂中处处点着琉璃灯,殿中一室明亮,恍若白昼。


    云棠无心用晚膳,左右再山珍海味,她也吃不出来。


    略吃了几口鱼肉,用了一小碗奶白的冬笋火腿汤,就停了玉箸,取过茶盏净口。


    唤水在一旁伺候,有心想进言多用一些,但经过昨晚一役,知晓这位与白日里的主子不同,耳根子极硬,连殿下都束手无策,又何况她一小小奴婢。


    殿下若问起饮食,左右受一顿骂,或挨一顿板子,只要不罚她月俸就都好说。


    入宫这些月,太子殿下是阴晴不定,但待下颇为恩宽,时常有赏赐。


    她也攒下了好些银钱,待治好太子妃,就能带上母亲回中州开家小医馆,应当绰绰有余。


    待撤下膳食,宫人进来通报小侯爷和侯夫人来了,正在殿外候着。


    “快传!”话毕,喜上眉梢地往外走,又将殿内伺候的宫人都打发了出去。


    “姐姐!”


    云棠瞧见沈栩华,快步奔了过去,知道他们从书房处过来,急忙问道。


    “殿下有没有责罚你们?”


    “无事,”沈栩华牵着妹妹的手,“殿下仁善,念及新婚,未作处罚。”


    仁善?


    那方才拿两人性命威胁她的人是谁?


    强迫她喝药的人是谁?


    但当下顾不上想这些,经过昨晚一场,三人都是一脑门的疑问,当下便落座长榻,将彼此知道的细细说来,一一对账。


    待小侯爷说完今早她是如何奔向太子,如何情深意切哭诉时,她惊地话都不会说了。


    小侯爷看她神情,“你真一点不知道?”


    云棠摇摇头,“我若知道,昨晚不会做那般无谓挣扎,但,我,我与他当真当真?”


    小侯爷见她不肯相信,又把往日里看到的、听到的,通通讲给她听,直听得云棠眉头紧缩。


    太子给她看的那一纸婚书,还有那些缠绵的话本子,竟然是都真的,不是他诡计多端的杜撰。


    这事儿已成一团乱麻,想否认吧,那又的确是自己,要承认吧,她是真的一点不知情。


    但凡知道一点,都不会与他有这般牵扯。


    “昨晚你来找我们,我还以为太子将你治好了,竟然还有这一茬!”小侯爷摇摇头,“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的?”


    她不知道,故意与否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接下来她该怎么办。


    长叹一口气,端过茶水猛喝一口,压惊。


    她抓着茶盏,指腹沿着杯沿滑着,片刻后道。


    “出宫这事得慢慢来,否则我这晚上跑出去了,白天又跑回来,跟鬼打墙一般,白费工夫。”


    小侯爷不怀好意地笑了下,出馊主意,“要不这样,晚上走,一到白天,我就打晕你,这么打着打着,定能跑到江南去。”


    沈栩华瞪了他一眼。


    “都这时候了,能不能说点中用的。”云棠拿起茶案上的杨梅掷了过去。


    “这不也没别的招了么,太子不肯放你走,白日里你又与他情深意重,这让人如何拆地开。”


    哈!


    这风凉话!


    云棠转了转眼珠,就开始跟姐姐说他小时候的蠢事,“姐姐,他八岁上了还尿床。”


    “我没有!你造谣!”小侯爷急眼,说着就要伸手去抓她。


    云棠手脚灵活,一出溜就躲到姐姐身后,探出个脑袋,得意洋洋,“我没有,你就是尿床!”


    又言道:“被张家还是沈家的纨绔抢了狼毫笔,就只会蹲御河边哭,还是我给你抢回来的呢!”


    “啊呀!”小侯爷伸长了手要去薅她,“你再说!”


    “我就说了!我把笔抢回来了,你还不要,觉得面子下不去,丢御河里了,姐姐若不信,让宫人去御河里捞一捞,说不准还在呢!”


    小侯爷气得恨不得缝上她那张缺德嘴。


    沈栩华听着这些老黄历,忍俊不禁,一边护着妹妹,一边劝夫君消停些。


    三人在长榻上闹做一团,欢笑声,打闹声混成一片,太子在殿外的长廊里站着,听了一会儿。


    徐内侍瞧着殿下的神色,眉眼温和,唇边似带着几分笑意。


    “殿下,老奴这就进去通报?”


    夜风卷着碎雪掠过树梢,簌簌作响,清冷月华落在李蹊的金冠与金纹大氅上,于雪地上映出一道长长的孤寂身影。


    沉默几许,他转身离开了此处。


    里头的欢声笑语此刻不属于他,何必自讨没趣。


    但越是如此想,心中那股不满足、饥饿和渴望便越发难以抑制,恨不得此刻就将人拆吞入腹,温暖他阴冷潮湿多年的脾脏。


    是故到了深夜,伏波堂的寝殿已熄灯安睡,李蹊并未歇去他处,从书房出来后,未有半步迟疑径直朝寝殿行去。


    云棠还未睡着,脑海中一直翻来覆去地思索出路。


    瞧着帷帐外人影来回,声音虽轻,心中泛疑。


    欠身抬手撩开一点帷帐,往外瞧去,眸中骤然一缩。


    太子正从浴房出来,绕过花鸟八扇屏风,穿着一身玄色寝衣,朝寝榻走来。


    他身上沾着温热的水汽,一双风流蕴藉的眼睛在纱灯下格外明亮、摄人,云棠惊得一时不得动弹。


    行到榻边,俯首双手一抄,将人抱了个满怀,埋首在她的肩窝里,深深地吸着她身上清甜的香味,又张口用牙齿慢慢磨着她的脖间软肉。


    云棠浑身一抖,好似被猛兽叼住要害,双手立刻用力推拒。


    素白纤细的手指、露出的手腕,抵着玄色寝衣,白得晃眼。


    他抬腿上榻,将人放在里边,云棠立刻往墙边退,如此动作间,寝衣系带松垮,敞开的襟口露出些细腻莹润的皮肉,甚至能看到一点圆润白皙的肩头,映着纱灯的光,格外迷人眼。


    云棠不知他是何意思,顺着他的视线,猛地抓紧自己的衣襟,又抓过衾被将自己裹起来。


    衾被盖过鼻梁,只露出一双惊慌无措的眼眸和毛茸茸的脑袋。


    太子眸色沉郁,见她这般抵触,胸中的渴望与饥饿汹涌泛滥,伸手连人带被拽入怀中,握着她的脖颈,俯首吃掉她的惊呼。


    傍晚未得到的湿润和柔软,此刻他吃得凶狠又霸道。


    吮吸的水声连绵不绝,炙热的吐息灼着她的面颊,舌根被吸得发麻、发颤,云棠完全招架不住,想要推开,手脚却被束缚在衾被里,想要呼救,却只能发出呜咽的低声。


    “哭什么。”


    交缠的唇舌间尝到一点咸味,李蹊放过被蹂躏的唇瓣,转而一点点吻去她的清泪,直吻到双眸。


    云棠整个人都在脱力般颤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薄薄的眼皮都被他含着、舔着,好似掉入囚笼的纯白天鹅。


    引颈待戮。


    第57章 骂了三页纸


    “云棠,说话要算数。”


    李蹊喘着粗气将人从衾被中剥出来,宽大厚实的手按着她发颤的脊背,将人紧紧拥在怀中。


    她醒来的当晚,承诺过她不会跑。


    话音犹在耳边,这人转眼就抛弃他。


    云棠早已头昏脑胀,大口大口地呼吸,低沉的嗓音自头顶传来,虚虚晃晃地和着灼热的气息往她耳朵里钻。


    即便是此般情状,云棠骨子里的倔强依旧坚|挺。


    模模糊糊地低声反驳,说话为什么要算数。


    李蹊听到这微弱的反驳,胸腔一阵震动,好笑之余不禁感慨,这人学他的某些坏习惯,真是一学一个准。


    候在外头的唤水和司寝姑姑,躬身垂手,偶尔抬头往里间瞧一瞧。


    方才殿下来势汹汹,面色如铁,那垂挂下来的帷幔摇摇晃晃,映着高几上的纱灯,颇为旖旎。


    前头还能听到一两声漏出来的低声呜咽,如今好似平静了?


    两人对视一眼,又等了会儿,犹未要水。


    看来殿下也不过雷声大雨点小,到底不曾硬要。


    寝榻间,太子将人锁在怀中,任凭云棠如何推他,都不曾撼动分毫。


    太子被她这番动作惹得心头火又要起,紧着嗓子问:“你睡不睡?”


    这怎么睡?!


    手脚都不得自由,整个人陷在刚硬火炉里一般,想起方才那一场,她心中恨恨。


    如今因这失魂症,她暂时不能离开东宫,但往后这人若更加过分,又该如何应对?


    总不能坐以待毙,任人宰割。


    太子见她安静下来,稍稍放开一点禁锢,低头去看她。


    方才哭了许久的眼睛,像是被水润过般明亮清透,就着影影绰绰的纱灯,能看到茭白的眼皮上粉红一片。


    是他方才收不住,或咬或舔,弄出来的痕迹。


    正待抬手去摸,却被云棠一把挥开,仰面怒视,像是在用眼神骂人。


    李蹊对她知之甚深,想来是在心里骂他卑鄙、趁人之危等等。


    “不睡的话,我们继续?”


    云棠霎时哑火,慢慢将头低下,闭上眼睛,僵硬着身体,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骂人。


    大约是骂了半宿,后来实在撑不住,囫囵个儿地睡去了。


    次日卯时一刻,太子将人放开,起身洗漱,今日下朝后,他要替陛下去北大营犒军。


    陆思重此次回京,一是为幼弟婚娶,二是带此番立下战功的将士回京,上受恩赏。


    陛下自太初殿一役后,身体每况愈下,以往一日最多食一粒金丹,但自入冬以来,一日少则两颗,多则三四颗。


    太子遇刺时,出来勉强支撑了一段时间朝务,但圣躬违和,自太子痊愈,便又撒手回他的太初殿修道去了。


    往年说是修道,其实权柄均在手上,但如今,身体支撑不住,倒像是真真修道去了。


    如今每日早朝退朝后,太子都会进太初殿,亲手侍奉汤药,孝顺的贤名,满宫皆知。


    前朝某些惯会拍马屁的官员,浩浩汤汤写了奉承溢美的奏折,赞太子温润若昆山片玉、晨昏定省,尽显孝悌之诚,又赞皇后娘娘育贤储而安邦,诚为万世母仪之表。


    这等美名传到皇后耳中,自是十分顺耳,如今她唯有一件心事未了。


    那便是太子的婚事,太子妃人选既然已定,她虽不喜但为陆氏荣耀考虑,也无他言,余下的两侧妃、四昭仪等,她不期望云棠会在此事上用心张罗,只得自己多费些心思。


    当晚,谭嬷嬷领着吕家二姑娘、陆家三姑娘,进了东宫的门。


    待到伏波堂的寝殿时,云棠正坐在书案后,奋笔疾书。


    “谭嬷嬷怎么来了?”她起身迎去。


    “拜见太子妃殿下。”谭嬷嬷领着两人,徐徐行礼。


    云棠不喜欢也不习惯这样的称呼,但从前谭嬷嬷总是带皇后宫中的茯苓糕给她吃,吃了这些年,总是嘴短,当下也并未说什么,只是将谭嬷嬷扶了起来,引到长榻边,又让侍女搬了绣墩来赐座。


    谭嬷嬷不敢真坐,又不敢不坐,故而只坐在了绣墩的边缘,恭敬地道。


    “殿下,奴婢此番来是受命于皇后娘娘,将此二女送来东宫。”


    “一位是吕大将军家的女公子,名唤吕长英,年方十六,另一位是咱们陆府的表亲,陆爵爷家的女公子,名唤陆婉,年方二十。”


    云棠坐在长榻上,素指轻拢一盏金满堂,就着清甜的茶香,氤氲的茶气,仔细地瞧着眼前两位美人。


    一个眉眼英气,似三月新柳裁就的柳叶刀,单单安静地站在那,骨子里就透着股飒爽利落的劲儿。


    另一个犹似带水芙蓉,眼波流转间,似有万般风情。


    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饶是她在宫中多年,见过陛下后宫三千佳丽,这两位也是格外出挑的。


    她若是男子,不消几日,估摸着也要拜倒在这石榴裙下。


    指腹缓缓摩挲着掐丝珐琅盏的釉边,若是这东宫有这般绝色,日日在太子跟前晃悠,温香软玉在怀就不信他能不动心。


    如此,待她治好这邪门的失魂症,于这东宫抽身也能更容易些。


    只是,此时太子不在,她若将两人留下,难保他不会怪罪她自作主张。


    谭嬷嬷见她沉默不语,想起出宫前皇后娘娘的殷切嘱咐,以及从陆吕两家那收的钱财,今晚这事,务必得办成。


    她思忖几番,莫不是怕这两人进府争宠?


    “殿下,两位姑娘的身世背景,都经三府六司彻查,皆清正无瑕,品性端方和顺,绝无邀宠争妍之心,万事皆以殿下马首是瞻。”


    云棠虽有心留人,但心中犹是犹豫,方才用膳之时,她跟唤水打听了下,这失魂症得吃上十日的汤药,方能见好。


    虽然她回话时,眼神总是躲闪,但此事事关重大,她总不敢撤谎,想来应当是太子下令,不准她告诉自己。


    眼下,她若是先平安度过这十日,再将人迎入府中,以待后用,是最为保险的。


    生怕此刻收了人,惹怒了太子不给她治病了,反而得不偿失。


    事有轻重缓急,这两人来得早了些呢。


    “叮”地一声,云棠放下珐琅盏,问道:“太子殿下知晓此事吗?”


    “回殿下,太子殿下先前见过陆婉姑娘,吕姑娘尚未得见,”谭嬷嬷回话颇有些春秋笔法,“这两位,是皇后娘娘千挑万选出来的,先头也与太子殿下知会过,您尽可放心。”


    “殿下近日宿在北大营,这两位姑娘若不先留在东宫作客,待殿下回来了,由他自己定夺?”云棠笑着道,“毕竟我与殿下并未成婚,即便是我,也是客居在此,实在做不了这个主。”


    能将人留下就行,谭嬷嬷心中欢喜,这送进东宫的人断没有再送出去的道理。


    即便太子回宫,总不能闹去皇后娘娘宫中。


    “奴婢谨听太子妃殿下吩咐。”


    谭嬷嬷笑眯了一张脸,眼尾褶皱愈发深刻。


    月至中天,寒风飒飒,云棠送别谭嬷嬷,又着人将两位美人送去偏殿安置。


    方才她说暂留东宫时,陆姓姑娘喜上眉梢,面颊绯红,但那位吕姓姑娘却大为不同,眉间几不可见地微蹙,落于腿边的双手亦是收紧,看起来不大情愿。


    且方才谭嬷嬷只提陆姑娘,不说吕姑娘,想来此间也很有些猫腻。


    她一路走一路想着,颇有些意趣,待走回寝殿,盥洗侍女已捧了金盆布巾,绸衣绸裤,待她沐浴入寝。


    唤水行至书案边,收拾一应笔墨纸砚,不甚瞧见方才太子妃书写的东西,一阵惶恐,双腿一软,差点跪下。


    一尺见方的白宣纸,太子妃洋洋洒洒写了三页,铁画银钩、刺破纸背,全是骂太子殿下的话,想来在写时一腔愤怒。


    霎那她的面上血色褪尽,恨不得挖了自个儿的眼睛。


    此等大逆不道之语,别说写了,这般看一眼,若是被殿下知晓,怕也要落得个斩首的下场!


    她闭上眼睛,摸着将那三页纸卷起来,放置一边,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云棠汤池沐浴过后,神清气爽,昨夜太子突袭带来的郁闷之色一扫而空。


    只消十日,她就能康复,如今已是第二日。


    太子估摸在北大营要待上几日,她亦可安生过上几天好日子,何况中间还有两位绝色姑娘打个岔,拢共不过再忍他五六日。


    “姑姑娘奴婢服侍,服侍您入寝。”唤水说话哆哆嗦嗦,伸过来的手也在发颤。


    云棠探头去瞧,嘴唇都吓白了,“你怎么了?”


    唤水抖着手往书案那指了一指,扑通一声跪下,“姑姑娘,奴婢什么也没看见,奴婢一入夜,眼睛就视物不佳。”


    那些她出离愤怒时的宣泄之语。


    云棠摸了摸鼻子,昨晚那一遭,气得她恨不得撕咬几口。


    今日醒来后,得知太子不在宫中,左右他看不到,愤而提笔骂了起来。


    她俯身将人扶了起来,温声安慰,“你别怕,我这就去烧了,不会有人知道的。”


    说着就走到书案边,拿起那三卷宣纸,放在火烛上,红色火舌飞速焚烧,云棠看差不多了扔到旁边的金盆。


    “看,都烧成灰了。”


    唤水瞧着金盆里的灰烬,惊慌战栗的脊背才略略安定下来。


    雕龙镂空的香炉里燃着安息香,白雾丝丝缕缕袅娜上升,清甜的香味慢慢弥漫于静谧的寝殿。


    殿内琉璃灯悉数吹灭,只余一排纱灯于窗边,透着暖黄微弱的光。


    相较于前几日的惊慌、不安,今晚她睡得格外香甜,毕竟太子远在百公里外的北大营,无人会打扰她安眠。


    雪夜中的北大营,火把通明,太子今日来犒军时,并未穿厚重庄严的朝服,而是穿着一身黑鳞甲胄。


    寒铁锻打的鳞片泛着幽冷光泽,将眉眼衬得愈发凌厉,行走间甲胄碰撞发出清越声响,倒比平日朝堂上的冕旒玉佩更显威严。


    众将士铁靴踏地,在战鼓声中山呼千岁,呼声响彻云霄,彰显着金戈铁马的肃杀与拜谢军恩的赤诚。


    一番犒军奖赏后,陆思重引着太子入了王帐,王帐中挂着西北舆图,中间摆着硕大的兵演沙盘,上头群山起伏,插着各色小旗,两人于沙盘边坐定。


    “突厥汗国势力愈发强大,屡次试探我朝西北边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臣此番来京,更是想向殿下请旨,来年允臣发兵突厥,捍卫国朝领土与百姓安宁。”


    此战他已筹谋数年,将军备布置、攻打路线、辎重防务等等简明扼要地一一道来。


    “殿下,臣探听到突厥王室争斗不休,正是天赐良机,此战若赢,可保边境三十年太平。”


    太子知晓他的意思,前番陆侯爷亦有奏折进京,但走得是稳妥戍边的意思。


    江山代有才人出,后辈总是踩着前辈的臂膀往前走。


    数年前他便已着手诊治江南贪腐,直到今年将崔钟林拉下马,才算初见成效,国库才不至捉襟见肘。


    如今的国库,无力支撑一场这般规模的出征战役,只能从两江百姓上抽重税,恐怕要苦上三年之久。


    “思重,孤知晓你与众将士拳拳报国之心,西北民众是孤的子民,两江百姓亦是孤的子民,此事孤记下了,容后再议。”


    陆思重知道此事事关重大,殿下未一口回绝,已是万幸,告退时满腔欣喜。


    太子卸了一身甲胄,沐浴后身着浅色绸衣,眉宇间不见方才的冷厉杀伐之色。


    他行到书案后,黑白分明的眸子瞧着暗卫送来的今日东宫详报的信函。


    厚实的一包,抽出来足足四张宣纸,其中三张笔势凌乱,大抵暗卫在书写时,心惊胆颤。


    第58章 200营养液加更(二合一)被抓住了……


    云棠次日晨间醒来,并不知昨晚的官司,骤然见到二女来给她请安,心中惶惶不安。


    那日之事,殿下虽未责怪,但与外男私自夜奔,世间哪个男子能容忍,更何况是太子殿下。


    是故这些日子她总是小心谨慎,生怕再出差错。


    如今看到两位绝色女子,她心中的惶惶更甚,失宠的日子这么快就来了?


    看向唤水,却只说是昨晚坤宁宫送来的,太子之前也见过,其他话唤水并不敢讲。


    总不能告诉太子妃,是您自个儿收的,昨晚还骂了殿下三页纸。


    殿下之前吩咐过,不许宫人在太子妃面前妄言,这等搬弄是非之语,若传到殿下耳中,太子妃自然无甚干系,她们这些奴婢绝对没有好下场。


    云棠自从数日前在马车上醒来后,便觉得事事都透着古怪,偏偏说不出来这古怪来自何处。


    尤其是昨日晨时,殿下已醒却并未起身,抱着她道。


    “我们才是至亲夫妻,生同衾、死同穴,这世上没有人比我们更亲密。”


    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这话,那时她伏在殿下怀中,不敢抬头。


    因为她瞒了殿下一件事。


    那日大相国寺,那位名叫陆明的男子递给过她一张纸条,后来她打开看过,是一处屋舍的地址。


    西府巷,霞伽胡同三十号。


    她对此住址毫无印象,也不知为何要给她这样一张纸条。


    至亲夫妻,不应该有隐瞒,也怕再隐瞒下去,殿下与她会更加离心。


    于是行到书案边,提笔将此事始末一一写下,附上那张纸条,火漆封装,着人一道给太子送去。


    “殿下还需几日才回宫?”云棠问道。


    “回太子妃,晨间快马来报,殿下在北大营还需三日,近日的朝会都是中书令代为主持呢。”


    云棠点了点头,“传话下去,这三日两位姑娘不必来伏波堂,待殿下回来再安排罢。”


    “是。”


    唤水领命出去,恰好遇见往里走的陈内侍,“何事?”


    陈内侍道:“大理寺卿郑大人送来请帖,郑夫人两日后逢五旬大寿,将在府中设宴,想请太子妃移驾,一叙椿萱之乐。”


    听闻当*年太子妃从江南寻回,正是这位郑大人办得差事,如今她日日想离开东宫回江南,怕是对这郑大人心存龃龉。


    且殿下不在东宫,太子妃若是外出,又闹出幺蛾子,她们哪还有命活。


    她将请帖收了,按下不言,在送信时,托暗卫再问上一句,是否允准太子妃前往郑府。


    太子殿下人虽在百公里外的北大营,但对东宫的动向了如指掌。


    看了昨晚暗卫送来的信件,一晚上气郁之余,更生些许无奈。


    今早又看到云棠的信,言辞恳切里带着小心翼翼,李蹊看着左边的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还给他收侍妾,右边的又好似把他捧在心上,惟恐他不悦。


    长叹一口气,心中感慨,这人真是有本事啊,真是能折腾人啊。


    再多过几天这般日子,他都要分裂了。


    待看到那张纸条时,眸中一缩,长眉皱起,那日大相国寺里竟还有这等隐秘之事。


    陆明看着是位文弱书生,胆子真一点不小。


    朝上敢当庭怒奏国朝勋贵贪赃枉法,更以一纸奏疏捅破江北官官相护、瞒报旱情,下了朝,几次三番蓄意勾引、觊觎太子妃。


    哈!


    当真是狗胆包天、毫无尊卑!


    他的怒气里几分是因那登徒子,更多的却是因云棠。


    因为登徒子好处理,但云棠却十分棘手。


    那宅子他知道,从前云棠想让陆明当驸马,后因他从中作梗,此事不了了之,云棠对陆明心中有愧,便着思明替他寻一处宽敞府邸,作为补偿。


    这处宅邸并不重要,让他愤怒、心惊的是,即便云棠失忆,竟然对此人仍旧不设防,雪中赠伞,一路言谈,甚至瞒着他藏匿此物如此之久。


    她就那么喜欢陆明吗?


    纵然百转千回,依旧一见如故?


    如此行止,又将他这太子的颜面置于何地?


    太子将那纸条烧了,冷眸提笔回信,吩咐她此等小事不用记挂心上。


    另传口谕,无他令旨,太子妃不得出东宫。


    他不想让云棠见任何人,甚至想将人囚禁在东宫,让她日日只能对着自己。


    一双眼睛只看向他,一双手脚只紧紧缠绕在他身上,那一颗滚烫的心上也只有他一个人。


    太子在北大营怒火、醋意交织,云棠过得倒是十分平静。


    虽身在这牢笼一般的伏波堂,一步一止都有人看着,但也不妨碍她踏雪寻梅的好兴致。


    梅林里树影横斜,梅香凛冽。


    云棠披着白狐缠枝纹斗篷,戴着兜帽,一圈白色风毛随风而动,衬得里头的娇俏小脸,红粉细白。


    还有七日,七日后便可康复。


    她尝了一点梅花上的白雪,冰得人打了个寒颤,无甚味道,但好似口齿间留了些梅花清香。


    寝殿里的鲜花日日都在换,但窗柩高几上的梅花质感都发黑了,却一直未换过。


    她拿着剪子寻了几根顺眼的,拿回去重新插瓶。


    瞧着精挑细选的几株含苞待放的腊梅,梅苞如蜜蜡凝珠,十分虔诚许愿:待你们花开枝头日,便是我重获自由时。


    “殿下。”


    一身清冷的嗓音自梅香中缓缓而来。


    云棠转身看去,来人披着青绿色莲花纹大氅,分花拂柳间徐徐而来。


    是吕二姑娘。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对相貌好的人总是多几分笑颜,“吕姑娘亦是来赏梅吗?”


    吕长英欠身行礼,回道:“我在此等候殿下。”


    云棠还未作反应,唤水一听,脑中立刻警铃大作,什么幺蛾子?!


    听说这吕姑娘身上颇有些拳脚功夫,骑马射箭不输其兄长,且颇有其祖父飒爽遗风。


    只可惜是个女娃,不能于前线杀敌,亦不可朝堂议政,遂送来这东宫,来搏一番前程。


    唤水一个健步挡在太子妃身前,眸中戒备。


    “殿下不记得我了吗?六年前的吕府寿宴,是殿下在冰封的池塘中将我救起。”吕长英眼眸中带着几分殷切。


    她自幼习武,却因女儿身,总被诸多纨绔嘲讽,那日一群人将她推入冬日池塘,薄冰碎裂,不会凫水的她几乎生死一线。


    是殿下奋不顾身跳入湖中将她救起,那时的殿下很瘦小,但一双手却很有力。


    云棠推开挡在前头的唤水,仔细去瞧她的模样,隐约有几分印象。


    那日她费了老鼻子劲儿将人捞上来,她却哭得撕心裂肺,差点吵聋她耳朵,怎么劝怎么哄都无用。


    “是你啊,”云棠上前绕着人看了一圈,伸手比划着身高,比自己足足高出一个头,“你长这么高了呢。”


    “家中长辈身形多挺拔,”吕长英心中高兴,一向拒人千里的眉眼也泛起笑意,微微低头,拉近两人距离。


    “殿下也与从前不同了。”


    云棠歪着头开她玩笑,“如今可还爱哭啊?”


    若是别人如此说,长英甩头就走,但此刻她认真道,“宁愿流汗流血,也不流泪。”


    很有骨气嘛,云棠欣赏这样坚韧英勇的姑娘。


    梅香浮动,月华如洗,吕长英眸光温柔地看着拢着白狐斗篷的姑娘,往年在郑夫人的寿宴上,她都只能远远看上一眼,现下竟然能这么近,近到能看到她根根分明的眼睫,心中激荡不已。


    “殿下今年会去郑夫人的寿宴吗?今年夫人五十大寿,郑大人办得格外热闹。”


    夫人寿辰好似就在明日,怎得今年没有给她下帖子?


    之前郑大人帮她进太初殿时,还说好了要请她吃虎皮肉的呢。


    转身狐疑地看向唤水,唤水眼神躲躲闪闪,顶不住太子妃锐利的眼神,索性低头去瞧自己的绣鞋。


    帖子定然是下了,估计是太子拦了,不让她去。


    真跟千日防贼般,如今她的性命都捏在太子手里,用脚想想都知道她不会作蠢再逃啊。


    郑夫人五旬大寿,她得去。


    当年是夫人一路悉心照顾,更有郑大人太初殿相助之恩,若是不去,太过薄情寡义。


    但太子显然不让她去。


    瞧着眼前站着的吕长英,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朝她稍稍招手,附于她通红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吕长英眉一挑,心中虽有诧异,却也未问其他,欠身行礼离去。


    唤水忧心忡忡,瞧着太子妃翘起的唇角,轻松的步伐,不知其又在酝酿什么歪主意。


    云棠不喜人愁眉苦脸的模样,将梅花拢在怀中,伸出双手将她两边嘴角往上轻轻一提。


    “唤水,从前阿婆说过,苦脸会挡财的。”


    一语踩中唤水的命门,如今她最重要的可不就是攒钱?


    两人一前一后往伏波堂走,梅林中隐约能听到云棠说她吃东西没有味觉,都尝不出虎皮肉的好滋味了。


    次日黄昏,云棠亲自去太子的库房,精心挑了三件贺礼。


    一对通体翠绿的翡翠玉镯,镯身碧色浑然天成,一株波斯进宫的红珊瑚盆景,枝桠若海底灵枝,簇簇嫣红似热烈烟霞,最难的是那一斛南洋珍珠,颗颗圆润饱满,正是“颗颗同庚,粒粒同辉”的极致品相。


    约到酉时一刻,云棠已经准备得当,就等着那阵东风吹上门。


    唤水昨晚就将太子妃与吕姑娘的事传信给殿下,但都到这会儿了,却一点信儿都没有。


    这紧要关头,怎么连殿下都开始掉链子。


    莫不是殿下在北大营出了什么事?


    正当她焦心猜疑时,谭嬷嬷带着皇后娘娘的懿旨来了。


    云棠喜上眉梢,前头帮了娘娘的忙,暂时收下二女,这个面子娘娘果然肯给她。


    谭嬷嬷宣完旨意,亲亲热热地将人扶了起来,“太子妃重情重义,是郑大人与夫人的福气啊,宫外人多眼杂,望太子妃早去早回。”


    云棠笑意盈盈,满口应承,“晓得,晓得。”


    唤水心中一片苦海,太子令旨不许出东宫,如今太子妃请来皇后娘娘懿旨,拦是拦不住了,只得耷拉着眉眼,跟着人一道去。


    大理寺卿郑府门前,朱漆高耸的大门洞开,十二盏绛红纱灯垂于檐角,纱罩上贴着的“寿”字在烛光里泛着莹莹光辉。


    往来宾客皆为紫袍玉带,车马辚辚声中,谈笑生、祝贺声此起彼伏。


    带有东宫标识的车架停在夹道,云棠坐上软轿,径直由正门入,穿过影壁,绕过九曲回廊,往后宅行去。


    她撩开一点轿帷往外瞧,九曲回廊沿边种着连绵不绝的绿梅,枝干上缠着福字纹绸带,枝头坠着祈福的金笺,夜风拂过,丝竹声穿过水榭潺潺淌来,甚是风雅。


    府内仆从正在水榭上置宴席,正中间摆着个巨大的寿桃山,绘着麻姑献寿的彩画,栩栩如生。


    “殿下,东院消雨院已打点好,郑大人单独设宴,小侯爷与侯夫人亦在那候着您呢。”


    郑府的管事姑姑殷勤地跟着软轿,喜气洋洋地道。


    今日夫人五旬大寿,太子殿下虽未莅临,但太子妃凤驾亲临,更一道带来皇后娘娘御赐贺礼,这般殊荣,便是在满地勋贵的京城之中,也是绝无仅有的盛事。


    就知道姐姐和小侯爷会来,云棠眉眼含笑,瞧着这喜庆的府邸,心里更高兴几分。


    软轿走了约莫一刻钟,在一处极幽静的院落停下,唤水上前推开雕花槅扇门,云棠便瞧见了里头坐着的两人。


    “姐姐!”


    云棠提着裙摆朝沈栩华跑去,雪白斗篷随风鼓起,像一朵柔软轻盈的云扑进她的怀里。


    “老臣、妾身拜见太子妃殿下。”


    郑大人携夫人行礼参拜。


    云棠赶紧双手将人扶起。


    郑夫人穿着织金云纹的寿服,鬓边簪着点翠凤凰步摇,眼中带着几许怜惜,“许久不见殿下,殿下安好否?”


    唤的这声殿下,从前是因为她是公主,如今却突然变成太子妃。


    更是听得老郑讲那日太初殿的刀光剑影,心中惊颤,为殿下担忧地更是数日不曾安眠。


    “我很好,夫人容光更胜当年,若是在宫中遇见,我都不敢认了。”


    云棠笑着哄人,直把郑夫人哄得心花怒放之余对她更生怜爱。


    夫妇俩还要往前头招待宾客,敬过薄酒后并不做久留,将这处僻静处留给三人。


    “姐姐不吃酒吗?”云棠问道?


    沈栩华方才敬酒时,用的是茶水,她摇摇头,颊边带起绯红。


    “太医为我把过脉,饮食须得忌酒忌辛辣。”


    “是哪里不适吗?太医怎么诊断的?他医术得力吗?”


    云棠焦急问道,说着就想宣东宫随侍的太医。


    小侯爷拎着酒壶,笑眯眯,“你忙什么,我与华儿业已成婚,下一步自然要多生几个稚子娇儿,承欢膝下。”


    云棠颊边也带起点绯红,“那我是不是要当姨妈了?”


    说着拔下头上的翠玉金簪,取下耳朵上的玲珑耳坠,一股脑儿全都塞到姐姐手里。


    “这是我送的贺礼,待晚上回宫,我再去太子的私库里淘几件精巧玩意!”


    “哪有那么快,”沈栩华看着手里的钗环,笑道,“礼我收了,太子的私库你别乱闯。”


    云棠兴致勃勃地瞧着她姐的肚子,好似里面已经有娃娃了般,颇觉好奇,随口道。


    “他不知道,我今日进去了一回,琳琅夺目,件件都是世间珍品。”她把今日看到的古玩字画、首饰钗环一一道来,说得眉飞色舞,好似恨不得统统搬走。


    沈栩华笑着听她说话,给人夹了一筷子虎皮肉,浓油赤酱、软烂入味,“你最喜欢的。”


    云棠笑着吃了。


    小侯爷也给她夹了一块。


    她亦笑着吃了,而后便再未动过筷子。


    小侯爷多酌了几杯,且他又是个直肠子,一点藏不住话,醉醺醺地拉着云棠道。


    “阿棠,你恨不恨贵妃?恨不恨淮王?”口齿间有些含混,面色愤愤,“你落到今日境地,他俩是始作俑者!”


    沈栩华脸色一寒,今日出门前就叮嘱过,怎么灌了点黄汤就又提起这出。


    “今日是寿诞吉日,不要说晦气话!”


    小侯爷略顿了顿,涌上来个酒嗝,“不成,今日我一定要说!”


    双手握住云棠的肩膀,把脸怼过去,“陛下将他们贬去淮王封地,命其之藩,行至汉水,忽遇一波悍勇山匪,谋财害命,双双殒命于柴山脚下。”


    云棠面色“唰”地一下惨白,唇瓣微微颤抖,耳边似有重鼓击打声,一下一下隆隆声震耳欲聋。


    死了?


    都死了?


    沈栩华一把推开醉醺醺的夫君,将人搂在怀里,轻拍妹妹的肩背,“没事了,没事了,别害怕。”


    云棠原本没有那么难过,她觉得自己应该是不难过的,是平静的。


    母亲和哥哥,虽是血亲,却更像仇敌,她为什么要为仇敌难过呢。


    但贴在姐姐的怀里,听着她的安慰,一颗心就好似被攥着般,疼得厉害。


    她攥着姐姐的衣襟,伏在她的怀里或急或缓地喘气。


    牙关咬紧、眼圈泛红一片,却强忍着一滴泪都曾不流。


    片刻过后,云棠像是缓过来了般,抬头看看一脸关切的姐姐,和低垂着头的小侯爷。


    她赖在姐姐怀里,伸手推了一把小侯爷,转移话题道。


    “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都成亲了说话还是这么不中听。”


    她像是一点都不伤心,双手搂着姐姐的腰,脸颊贴在她温热的脖颈里,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味,继续挤兑人。


    “姐姐,你生得娃娃,一定要像你,可别像小侯爷,他一点儿数都没有。”


    小侯爷刚想反驳,就听到一阵轰然炸开的声响,一声接着一声,接连不断,糊着明纸的窗柩上映着或红、或黄的光影。


    “放烟火了!”


    云棠来了精神,拉着人往堂外跑。


    雕花木门一开,天际炸开万千流火,飞龙、海棠、凤凰的图案在夜空里次第显现,犹如火树银花照亮整个郑府。


    三人倚栏观赏,璀璨烟花炸开的光照亮三人仰望的面庞,云棠指着天边现出的海棠花样,十分雀跃。


    “快看!海棠开在天上了!”


    烟花爆裂声里,她叽叽喳喳笑着不知在说什么,一会儿捂手附在姐姐耳朵旁,一会儿又要推开妄想把她从姐姐身边挤走的小侯爷,在流光溢彩的夜空下,织就一段鲜活热闹的好时光。


    看了一刻钟,已接近戌时两刻。


    沈栩华先头受了杖刑后,身体一直未调理好,太医嘱咐,每日里须得休息得当,后嗣才能有望。


    “我方才喝多了酒,如今头昏得很,姐姐先回罢,我散散酒气再回宫。”


    沈栩华颇为不舍这难得的见面机会,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云棠笑着推人走,劝道:“姐姐放心,不日我就康复了,届时定去侯府看你。”


    “当真?”


    “当真,只是此时此地不好说此事,两位快回罢。”


    小侯爷见她煞有介事的模样,酒意上头的脑袋昏沉沉,难道太子真能给云棠解毒?


    一个白日里对他百依百顺、情根深种的云棠,他真的愿意舍弃?


    虽是心中存疑,但眼下确实不是说此事的时机,不若过两日再进宫与她商讨。


    将他们送走后,她自己打着只琉璃灯,也不许宫人跟着,一个人在郑府的后花园里逛着。


    不知不觉间走到一方池塘处,她瞧着那结冰的水面,想起被她捞上来的吕长英。


    那时的她也刚进京,怀着对母亲深切的期待,对天家富贵的向往。


    如今物是人非,她伸头去瞧冰面上自己的容貌,“啪嗒”一声,一滴清泪坠落。


    他们真的都死了。


    母亲、哥哥、称不上父亲的父亲,都死了。


    从前她渴望母亲的一点点爱,后来她恨母亲的刻薄寡恩,到现在,连恨都无处安放。


    她怎么能就轻飘飘地客死异乡呢?!


    她怎么能就这么潦草地落幕了呢?!


    寒风卷着碎雪,刮向夜色中的单薄身影,那风雪扑在脸上,顺着襟口、袖口,直往她身体里钻,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肌肤上,浑身冷透。


    “殿下不畏冷吗?”清朗之声在其身后响起。


    云棠僵硬着身子,勉强回头看,是陆明!


    他掏出袖中的绸帕,递了过去,眉眼带着淡而暖的笑意。


    “妆花了。”


    云棠摸了摸脸颊,寒浸浸的,泪水还未干,勉强扯起一点嘴角,面色尴尬地接过他的绸帕,“多谢。”


    绸帕上依旧是那股香味,清甜带着苦意。


    他竟然还在用着。


    陆明瞧她鼻翼翮动,嗅着那绸帕上的香味,坦然道。


    “是殿下从前从前赠与臣的,后来有位姑娘与我说,此香名唤越女辞。”


    云棠呼吸一窒,从前她的确是想用此香来传递心意,但后来她身陷沼泽,那点心意与活着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


    到如今,她对陆明依旧很欣赏,他的风骨、他的志向,甚至他的容貌,都是她会选择,会倾慕的东西。


    但他俩中间隔着一个太子,只能有缘无份。


    云棠仰头,就着些许琉璃灯的微光,像是在劝他,又像是在劝自己。


    “陆大人,往事如烟不可追,我们活着的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陆明垂眸看着那张近在眼前的面容,眸中含雾,眼尾湿红,寒风吹着她鬓间的碎发。


    他藏于袖中的手指蜷了蜷,想要伸手去拂开那一缕落于她唇边的乌发。


    “殿下”唇齿间轻声呢喃。


    在百米开外的观荷亭中,一玄色身影负手而立,身披的暗纹大氅上,金线绣就的五爪真龙在风雪中若隐若现。


    远处夜空中的灿烂烟火,五色流光明明灭灭,在忽明忽暗间映照出他冷峻的面容。


    长眉紧蹙,下颌绷紧,凛冽而锋利的眸光穿过此间风雪,落在池塘边那一站一坐,两两对望的身影上。


    “才子佳人,”他勾起一点唇角,眼底却黑潮翻涌,不带半点悦色,好似在讥笑般轻叹,“可惜了。”


    静立在暗处的内侍听到这话,刹那屏住呼吸,一阵惊恐从脚底直窜上头顶,遍体生寒。


    第59章 不当人了


    “太子妃,殿下来接您回宫。”


    内侍掐着嗓子,克制着心中的畏惧,以尽量平稳的、恭敬的声音言道。


    云棠犹还坐在池塘边,顺着内侍的目光往右边的八角亭望去,待看到那熟悉的挺拔身影后,心中陡然一紧。


    “殿下不是明日才回来吗?”


    她都打听好了,所以今晚才在此多逗留片刻,怎么这么凑巧被抓了个正着。


    内侍满头冷汗,原本是明日,但得知太子妃来郑府贺寿,殿下便将一应事务紧急处理,提早了一日回京。


    但这话他不敢答,太子爷面色沉郁,隐有雷霆之怒,万不可再耽搁。


    “太子妃,速速跟奴才走罢,”内侍上前一步,扶着太子妃起身,近身时低声飞速说了一句:“殿下正在气头上,您等会千万!千万小心说话。”


    云棠起身后朝陆明微微颔首,将绸帕还了回去,跟着内侍从池塘边离开。


    待她坐上回宫的车架,太子闭着眼,面色含霜,她亦不敢言语,缩在一角。


    覆着石青锦缎的马车飞快碾过积雪的石板,于漆黑的寒夜,往那座肃穆、阴沉的皇城奔去。


    云棠不时悄悄地瞟上一眼,行至半路,她终于忍不住,提起茶案上的茶壶,恭顺地给人倒了一杯热茶。


    “殿下,喝口热茶罢?”


    将茶杯推到他面前,又轻轻扯了下他的衣袖。


    太子睁开双眸,瞧着眼前蒸腾着白雾的清茶,清幽茶香扑面而来,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云棠见他喝了茶,惴惴不安的心稍稍放下来,继而小心解释道。


    “今晚来郑府贺寿,喝多了几杯,就想着醒醒酒再回宫,恰好碰见陆大人,便闲谈两句。”


    太子黑白分明的眸子浸着寒冰般,阴沉沉地。


    “恰巧,闲谈,”低沉的嗓音中带着几分冷笑,“你与他怎么这么多的巧合,从前如此,今日如此,你是想告诉孤,你们才是缘分天定的才子佳人吗。”


    云棠张了张口,想要解释,但看着他偏执的神态,又觉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会信。


    从前未曾察觉,近些日子以来,她才慢慢回过味来,这人从来只相信他愿意相信的。


    云棠偏过头去,不想与他再言语。


    反正说再多,也是白说。


    太子却被这不搭理他的动作,瞬间点燃压抑了多年的情绪。


    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私相授受,又趁他不在夜半幽会!


    一想到西府巷的那座府邸,他心中如蚁在啃咬,仿佛那成了两人互通有无的贼窟一般!


    额角青筋骤然暴起,抬手捏着她的下颌将人扯了过来,力道之重仿佛要捏碎她的面骨。


    太子俯身盯着她的眼眸,眼底一片阴鸷。


    “怎么,被孤说中了心事,心虚了?!”


    齿间摩擦的气音擦过面颊,他的指节越捏越紧,剧烈痛感窜进头颅,云棠救命般双手握住他的手腕,想将他的手拉下去。


    但那手刚硬如铁,根本撼动不了分毫。


    “我,我没有,”她疼得眼冒金星,嘴巴依旧很硬,“是你误会。”


    太子眸中厉色更甚,到了这时候,还在为了别人指责他,将人猛地一推,撤了手。


    “你以为再过七日就能痊愈,就能和他双宿双飞?!“


    “高兴到连这几天都不能等,迫不及待要见他,要与他私定终身?!”


    愤怒地抬手将那茶盏一挥,“咚”地一声,青花瓷的杯盏落在羊绒地毯上,转了几个圈磕到桌脚,碎成一片。


    云棠疼地眼冒金星,听到这话,心中一寒,难道他要反悔?!


    “唤水,滚进来!”太子厉声喝道。


    唤水原本坐在外头的车辕上,听着这动静早已心惊胆颤。


    听到殿下暴怒之声,整个人哆哆嗦嗦掀开车帘,跪在茶案边,抖着将那两张方子的功效一一道来,最后看了一眼太子,深吸一口气,闭着眼道。


    “再有七日,太子妃如今的记忆就没有了,也不会再在黄昏醒来。”


    云棠如坠地狱,连疼痛都感受不到了,她猛地上前抓住太子的衣袖,瞳孔里地恐慌如潮水般漫上来。


    “殿下,哥哥,她说的不是真的,对吗?!”


    太子垂眸看向她惊慌的眼睛、颤抖的唇瓣、发青的下颌,冷言道。


    “她从不会跟孤撒谎,也不会拿”误会”二字,来搪塞孤,你说孤为什么要选择你。”


    “哥哥!”


    惊恐的眼泪颗颗落下,云棠死死地抓着他一点衣袖,从小到大,她很少怕过,但此刻看着太子冷漠的眼眸,她知道他是认真的,他真的要抹杀她。


    “如果要那样活着,我宁愿现在就死!”


    这话落到太子耳朵里,极为刺耳!


    “你宁愿死,也不愿意与我举案齐眉,是吗。”


    云棠一边哭,一边想,这个人疯了,不可理喻、刚愎自用,根本听不进去别人的话。


    她缩回原来的地方,双手抱着膝盖,将脸埋进去,双肩耸动,哭了一整路。


    太子闭着眼睛,听着她的哭声听了一路,却没有丝毫心软的迹象。


    待回到伏波堂,他未带人回寝殿,而是去了一间狭小的鸟笼子般的房间,四面黑漆漆不透光,只有一张小床。


    幼年在蓬莱殿被母妃关紧闭的恐怖回忆瞬间爬了出来,转身就要跑,她不要进去!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太子如铁的手掌攥着她的手腕,将人禁锢在怀中,壁垒分明的胸膛抵着她纤细的肩背,俯身在她耳边轻柔地道。


    “阿棠,你只是怕了。”


    而后命人将她关了进去。


    狭窄的木门关上、落锁,房间里陷入一片阴森的黑暗。


    她又蜷缩着哭了一会儿,直到眼泪也没了,就只剩下干巴巴的抽泣。


    他要关她七日吗?


    等着药效发作,等着她消失吗?!


    想到这里,再看看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密室,心中愈发悲怆。


    她落得此般下场,陆大人可能也会被她连累,心中又是痛苦,又是愧疚,若太子发狠斩了陆大人,怕是阴曹地府的路上,她都得跪着,一步一叩首地谢罪。


    太子回到寝殿后,瞧见寝榻上挂着的那只香囊,一怒之下扯了扔到一旁,眼不见为净。


    寝殿内空气都是凝固的,伺候的宫人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是缓而平的。


    唤水经过马车那一遭,早就吓得神魂俱灭,下车架时跌了个狗吃屎,胳膊肘都擦破了,手一动就疼得很。


    但就这样了,还得畏畏缩缩地进寝殿的浴池,冒着被拧断脖子的危险,向殿下请示。


    “殿下,往后的药,是照原来的煎,还是要换一副?”


    太子闭着眼,没方才那般吓人,唤水见他不说话,又等了一会儿。


    但太子仍旧未置一词,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是不变的意思。


    得了主子的这个决断,她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热气氤氲的浴池。


    白日里太子妃醒来,看到自己身处暗室,怕是要惊慌失措,


    她能想到的事,殿下必然早就想到了,但他还是将人关了进去。


    男子薄情起来,当真吓人。


    往后她还是与母亲一道亲亲热热过日子地好。


    一连六日过去,太子白日上朝、议政,晚间批奏折,日子波澜不惊。


    被关在暗室中的云棠,不知日月,只能数着自己喝了几碗药,才知道过去了几天。


    摸着墙上用金簪划出来的笔画,到了第八日,她终于坐不住,在唤水送汤药来时,说要见殿下。


    “回太子妃,陛下起了急病,殿下在太初殿侍疾。”


    “那他明日回来吗?!”


    唤水面露不忍,却也只能道,“奴婢不知呢。”


    最后一面都不愿意见她吗?!


    连最后辩白的机会都不愿意给她吗?!


    云棠坐立难安,偏偏这鸟笼子般的黑屋子,走上两步就到了头。


    这是宫中磋磨人性子的法子,五感剥夺,偏偏意识清醒。


    这几天下来,云棠的愤怒、痛苦早已湮灭,剩下的全是对光亮和自由的渴望。


    到了第九日,她又问唤水,唤水依旧摇头。


    眼眸中的一点光落了下去,她转身回了小床,缩成一团背对着木门。


    唤水端着空碗,心虚地关门落锁。


    等到了第十日,云棠万念俱灰,仿佛接受了事实般,也不再翘首期待唤水来送药,双眼木呆呆地放空。


    “吱呀”一声,黄昏的光亮涌了进来,云棠抬手去挡。


    今儿来得不是唤水,是徐内侍。


    徐内侍瞧着邋里邋遢,头发鸾如鸡窝的人,啧了一声,皱起眉头。


    “殿下,太子爷回来了。”


    云棠瞳孔渐渐聚焦,看着徐翁,眸中慢慢带上光彩。


    从小床上一骨碌溜下来,都等不及穿软缎鞋,拽起徐翁就走。


    “快,带我去见他!”


    徐翁瞧着这蓬头垢面的娃娃,颇为牙疼道,“乱头粗服如何面君王,老奴先带殿下去沐浴洗漱罢。”


    云棠低头看了眼,又抬头看了看落下去的日头,抓着徐翁就走。


    “时间不多了,快走快走。”


    伏波堂的浴池早就备好了热汤,侍女们捧着胰子、澡豆、绸衣绸裤静候着。


    云棠一番沐浴梳洗后,穿上绸衣裤,外头披了一件长到脚踝的海棠色薄衫,衣料轻薄,行走间如有风在旁。


    她等不及将乌发吹干,便披散着长发往外走,迎面撞上端着汤药进来的唤水。


    这熟悉的药味。


    “太子爷吩咐了,喝了这碗药,他才会见您。”


    若喝了这药,我还见他做什么?!


    云棠绕过她,径直往前走,唤水跟在后头苦口婆心地劝,一直跟到寝殿的书案前。


    太子像是刚从太初殿回来,身上明黄色五爪金龙补子的朝服还未换下,君王威严让人不敢直视。


    云棠在案前下跪行礼。


    太子坐在书案后,骨节分明的手正执御笔,落朱批,眉眼深邃又锐利。


    笔头轻点了下书案,唤水就起身将汤药放下,缓缓退出寝殿。


    冬日天黑得很快,殿内已四处挂上琉璃灯,照得一室亮如白昼,香炉里燃着熏香,丝丝缕缕袅娜上升,甜腻的香味充盈着整个寝殿。


    是从前不曾闻过的味道。


    但值此生死关头,此等细枝末节她根本无暇关心。


    太子放下御笔,合上批过的奏折,扔到一旁,看了眼放在书案上还冒着热气的汤药,又将视线落去案前人的身上。


    丝绸寝衣裹着纤细的身子,湿发垂于紧绷的腰背,衣服料子轻薄,打湿的布料下隐隐透着白皙的皮肉。


    太子眸光细细描摹着云棠的身影,道:”到近前来。“


    云棠扶着膝盖爬起来,走到书案后,眼皮低低地垂着。


    太子往后靠着椅背,视线落在她低着的脸颊、细长的颈子、柔软的腰身。


    如此逡巡一番后,收了眸光,手指点了点那碗药。


    “不想喝?”声音清越如山泉。


    云棠稍稍抬头,不敢直视他的眼,便只虚虚地看着他高挺的鼻梁,摇了摇头。


    “云棠,凭什么要我选你?”


    甜腻熏香使人混沌,她怯怯地抬头,看着如深潭幽暗的眼眸,又看了看那碗汤药。


    咬牙主动牵起了他的手。


    太子喉间滚过一声喑哑的笑,眸光又看向那碗汤药,道:“只是这样?”


    云棠抿了抿唇,乌黑圆润如葡萄的眸子泛起一点难过,在这无声的威胁下,主动坐上了他的膝盖。


    李蹊眉峰一挑,似有些意外,薄薄的唇瓣轻启,“还*有呢。”


    嗓音低沉似情话绵绵,眼眸却如寒冰利刃人,一寸寸刮着她的面容。


    云棠顶不住那般压迫眸光,垂眸看向他明黄色的朝服,补子上的金龙怒目威严、张牙舞爪,好似要将她片片撕碎、拆吞入腹。


    慌张地呼吸陡然急促,羽睫忍不住地轻颤,咬着牙脱下身上的海棠色薄衫,素手轻扬,环上他的脖颈,绸衣本就剪裁宽松,随着动作轻滑而下,露出两段莹润如玉的小臂。


    温热的皮肉相接,急促呼吸相闻,李蹊攥着她的腰身,肆意摩挲。


    声音粗重,目光灼灼,“这就是你的理由?”


    云棠是打算豁出去了,身上越来越热,好似只有贴着他的地方才略微凉快些。


    头昏脑胀地主动去亲他的唇角、下颌、脖颈,又含着那处凸起反复厮磨,鼻息愈发急促,心底那摸不着挠不到的不满足感无处消解,唇齿间便越发动情。


    “这样可以吗?”云棠委屈地眼尾发红,沁着泪珠,似有硬物抵着她,十分难受,于是搂着他的脖颈不住地磨着那儿,吐气如兰,“要我啊。”


    “这是你自己选的。”


    李蹊眼中浸满情欲,浑身的血液叫嚣着,抱起怀中的香软温热,大步往寝榻走去。


    帷幔缓缓垂落,映着榻边的一双红烛,摇曳出无限旖旎春光


    第60章 床榻上如此,床榻下亦如此……


    月至中天,寝殿中的呜咽、低语声稍歇,李蹊披着件长衫,抱着人事不知的云棠往汤池行去。


    在外头候了两个来时辰的侍女推开门,鱼贯而入,殿内炽热迷情的熏香早已燃尽,只是那浓烈的甜腻情欲气味,即便是见惯世面的盥洗姑姑,也禁不住红了脸。


    一列人低眉顺眼、脚下无声地推开窗柩,收拾狼藉的床榻和撕碎的衣物,另一列侍女捧着就寝物十,前往汤池。


    热气氤氲,不时传来阵阵水波拂动的声音,其中若有似无地夹杂着几声极低的啜泣。


    众人脚步一止,停在原地,眼睛盯着手上的檀木盘,寝衣柔软光滑,是江南精挑细选上供来的珍品丝绸。


    “进来。”


    太子慵懒的嗓音带着几分沙哑,好似矜贵玉石缓缓磨过砂石。


    众人垂首低眸,列队而入。


    太子涉水而出,于屏风后穿衣而去,瞧着心情颇为不错,神清气爽。


    而云棠还伏在汉白玉砌成的池壁上,长长的乌发披过肩头,落入温热的水中。


    双手垫在脸颊下,双眸失神,眼睫湿缠,满面潮红,肩头不受控地微微颤抖着。


    待收拾好回到寝榻,云棠浑身酸软、动都懒得动,直直往里一滚,就要沉沉睡去。


    一直未出现的唤水,战战兢兢地端着一碗热汤药走进来,待行到榻边,她深吸一口气。


    “请太子妃用药。”


    云棠昏沉间,被这一嗓子叫醒了,撑起沉重身子,撩开帷帐,一阵熟悉得令人做呕的药味飘了过来。!!!


    霎那头疼欲裂,气都要喘不上来,手上失力,跌躺在衾被之间。


    吃干抹净后立刻翻脸不认人,他是人吗!!!


    是人吗!!!


    无耻!!!


    无耻之尤!!!


    这世上还有比他更卑鄙的人吗?!!!


    寝殿里宫人往来无声,只剩下寝榻上因气极而大口喘气的声音。


    “他人呢!”


    唤水心中亦是十分惶恐,“殿下,殿下方才出了寝殿,奴婢也不知。”


    云棠胸中怒火熊熊燃烧,恨不能提剑杀出去,一剑刺死那个出尔反尔的禽兽!


    “请太子妃用药。”唤水硬着头皮又说了一遍。


    云棠猛地起身,尚在眼冒金星时伸手就要去挥落那碗遭瘟的汤药。


    唤水好似知晓她要做此举,稳稳地端着药往后膝行两步,而后放下汤药,连连磕头。


    “殿下吩咐,太子妃砸一碗,就再煎一碗,东宫虽不富裕,这点药钱还出得起。”


    云棠气得面若金纸,鸦羽般的发丝垂于两侧,手肘勉力撑着身子,愤愤抓着被褥的手指骨节清白,目恣欲裂。


    “若我就是不喝呢!”


    唤水哆嗦道:“殿下说了,不喝,就,就硬灌。”


    云棠呼吸一窒,乌黑的瞳仁不可置信般一动不动,转瞬两行清泪蜿蜒而下。


    唤水瞧着美人落泪,楚楚可怜十分动人。


    心中暗骂太子爷,他自己不干人事,还要让她来干这苦差事。


    待明日太子妃醒来,知道太子爷一早给她吃的就是让她康复的药,这些天的暗室磋磨,再,再加上今晚的威胁、恐吓,明日太子妃怕不是气得要与他同归于尽!


    如此行止怎么可能赢得美人芳心!


    只会招人恨!


    云棠万念俱灰,此劫逃不过,不如给自己留点最后的体面。


    接过那碗汤药,指尖都发着颤,仰头一饮而尽。


    “够了吗?”


    唤水膝行着赶紧将药碗取走,“奴婢告退。”


    “等等,”云棠褪下手上一对翡翠玉镯,递了过去,“帮我给太子带句话。“


    她的声音都在发颤,”我家阿姐孤身在侯府,往后若来东宫寻我,只说我不愿相见,待她日后有了子嗣,再缓缓说予她。”


    唤水不敢接这对玉镯。


    “拿着罢,这话极重要,务必把话带到。”


    “奴婢遵旨。”


    唤水接了玉镯,扶着她躺下后才离了寝殿,出去复命。


    次日是个大雪天,北风呼啸,吹落一地嫣红腊梅,寝殿的窗柩上、长廊下都积了一层厚厚的雪,琼楼玉宇、银装素裹。


    或许是榻边安息香的缘故,也或许是万念俱灰又疲惫累极的缘故,她不知何时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魇丛生,情节破碎又混乱,她好似在一片白茫茫的云雾里迷路了,找不到出口。


    身后若隐若现地有双锋芒毕露地眼睛在盯着她。


    一旦拐到一个他不认可的路口,立刻就能感觉到身后压迫过来的沉沉视线。


    她只能一次次重新走,直走到筋疲力尽、双脚血污。


    “你到底要我去哪里!”忍受不了这无声的威胁,转身怒吼。


    白雾缓缓散去,那人的身形、面容渐渐显现。


    待看清他的容貌,浑身血液瞬间冻结,惊恐无措,亡魂大冒!


    “别过来!”


    云棠惊叫一声,浑身湿汗从噩梦中醒来。


    她仰躺着的身子发僵,目光虚浮地看着床顶上熟悉的游龙戏凤雕花。


    唤水提心吊胆了一夜,此刻见人醒了,硬着头皮上前伺候。


    “太子妃,奴婢服侍您梳妆。”


    她转过头,看着床榻边的侍女,眨了眨眼,又垂下眼去,思索昨晚那一遭难道只是她的另一个噩梦?


    抑或此刻犹在梦中?


    慢慢抬起一只手摸了摸脸颊。


    热的。


    又掐了一把。


    痛的。


    唤水仔细看着她的面容,心下纳闷儿,难道药没起效?


    不会吧?若没起效,她会被太子爷活埋的!


    抖着嗓子又喊了一句:“太子妃?”


    “怎么回事?”云棠回神,撑着沉重的身体要坐起来,“昨晚那碗药?”


    还好!还好!


    药是对的,她的医术又有大进!


    她也不用被太子活埋了,转念一想,心中又升起几分隐秘的期待与喜悦。


    她受太子淫威压迫数月,这一口郁气说不准今日就能出了,毕竟依照太子妃的性子,等会儿定然会去找殿下闹个天翻地覆。


    唤水将此事始末,跪在寝榻边一五一十详细道来。


    她也不明白,殿下为何会作此选择。


    朱砂御笔落到那张药方上时,心中惊诧不已,以至于后来看到太子妃与殿下闹得不可开交时,她亦请示过,是否要换药方。


    但他只是警示地盯了她一眼,好像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一般。


    云棠穿着雪白绢衣,坐在榻边,长长的乌发垂在胸前,黑白分明,眸光放空。


    故意磋磨她的反骨,是要她心生畏惧,要她臣服脚下,当一个乖顺听话,全然活在他掌心中的玩物。


    那个暗无天日的鸟笼子,逼她到绝境的献身,把她推入深渊,再高高在上地伸出救赎的手。


    这是他的手段。


    第一次她开始害怕这个人。


    那阵从心底泛起畏惧,随着经络渗透入骨髓,丝丝入扣,将她牢牢缠住。


    她抬眸环视着金玉堆砌的寝殿,鎏金雕龙的殿柱,陈列着珍宝的博古架,脚底的金砖,连熏笼里的龙涎香,袅袅轻烟里都带着尊贵无极的暖香。


    这就是他想要的吗?


    让她心甘情愿地住在这座黄金笼里,永远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视线落到窗柩边的白玉春瓶,腊梅枝条舒展,原先的青绿花苞已开成朵朵红梅,点缀在枝头。


    想起那日折梅时的心愿,她突然起身,赤脚往窗边奔去。


    拿起一旁的剪子,用力剪了两刀,红梅掉落脚边,点在白皙圆润的脚趾上,像极了她梦境里那双流血的双足。


    “太子妃,小心着凉。”唤水拿着软缎鞋走到身边,放下。


    “殿下在哪?”


    “今日罢朝,殿下在书房,待您用过早膳后请您过去呢。”唤水道。


    云棠面无表情地穿鞋、洗漱、用膳。


    第一口粥入口时,熟悉的那股味道泛了起来,食不下咽。


    母妃人走了,留在她身上的印记却依旧在。


    个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狠人,她赤手空拳如何斗得过,不若躺平任人宰割。


    反正结果,都一样。


    她还折腾个什么劲儿。


    “唤水,你有愿望吗?”


    她看着夹到碗中的鱼肉,剔透光滑、雪白软嫩,问道。


    唤水有很多,想要攒多多的钱,想要带母亲回中州,想要开医馆,想要救死扶伤成一代名医


    想到这些,她的眸中泛起光亮,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


    但她不敢说。


    云棠一看她的眼神就懂了,点点头,“若有我帮得上的,尽管跟我说。”


    “谢太子妃,但这无功不受禄,奴婢”唤水迟疑道。


    “怎么会无功,都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我许不了你身,许些别的应当还可以。”云棠轻笑道。


    唤水看着那张明艳的芙蓉面,浅浅笑意如春风拂静湖,眉眼都生动了起来。


    由衷道:“太子妃笑起来真好看。”


    云棠点点头,颇为认真地回道:“我知道。”


    太子也喜欢她笑,往后每一次见他,她都会笑。


    用完膳后,她打着伞挡着飞扬而下的鹅毛雪,慢慢往书房行去。


    外头风雪交加,书房内却温暖如春,太子身着一袭白色龙纹织金如意云纹圆领袍,头上带着簪玉冠,笔下游龙走凤,一派光风霁月的谦谦君子模样。


    云棠站在帘边看了一会儿,像是第一次见太子般,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面容。


    昨晚寝榻上、汤池中那些潮湿的、痴缠的、吞咽的画面在脑海里不断闪过,彼时灭顶的感觉拽着她在天堂与地狱之间来来回驰骋。


    快乐登仙因为他,痛苦折磨也因为他,他就是她唯一能够抓住的支点。


    床榻上如此,床榻下亦如此。


    这大概就是太子要她明白的道理。


    “过来。”


    太子瞧她一直站在那,瞥了她一眼,道。


    云棠听话地走到他身边,见墨不多了,便拿起墨条,倒了一点茶水,研起磨来。


    太子瞧着她的态度,心中明了,继续批阅奏折。


    “陛下的病势愈发沉重,太医言大限之期或在来年初夏,你的册封礼得赶在这前头。”太子道。


    云棠手上一滑,斜溢出一点朱红墨汁,甚为刺眼地溅在她的虎口。


    太子笔锋一顿,搁下御笔,拿起一方绸帕托着她的手,一点点将那墨迹擦拭干净。


    他抬头仰视着云棠,问道,“你的意思呢。”


    云棠唇角带起一点弧度,秋水清眸里亦是浅浅波纹,说着十分顺耳的话。


    “殿下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


    李蹊微微挑眉,眼底闪过一丝惊讶之色,而后眉眼俱笑地将人拉上膝盖,爱不释手地环着她的腰,不时亲吻。


    她不喜欢这个姿势,也不喜欢他的抚触。


    好像她不是个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一只供人取乐的狸奴。


    心底的怒意、骨子的尖刺忍不住冒了出来,她抵着他的胸膛,不让他再靠近。


    “殿下,再赐我一碗药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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