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想要与我成婚,是爱慕我吗?”
如今的云棠尚未经过宫廷礼仪的规训,权势压人的迫害,对眼前这位殿下也一无所知。
她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眸,面颊白而软,嘴角还沾着一点梅子的甜粉,天真又纯粹。
太子心中一撞,从前她从未问过,一旦谈及此处,她总是匆匆回避,仿佛这是一个不可触碰的禁忌,因此他也从未表白过,两人就好似理不清的丝线抵死纠缠着。
这会儿好似真的回到最初,她眉眼弯弯地坐在自己跟前问,你是喜欢我吗?
太子环顾左右,身旁只得几盆姿态高雅的兰花,他伸手折下一支兰叶,手指翻飞叠出一只草蜻蜓。
他托着她的掌心,将翠绿活泼的蜻蜓放在她白皙的手心,眼眸如丝网,将人束缚其中。
“心中藏之,何日忘之。”
云棠不敢看他炽热的眼眸,低头去瞧着手上的蜻蜓,颇有几分欣喜,“殿下怎么也会折这个,阿婆以前就喜欢折这个给我玩儿。”
“你教我的。”
太子嗓音轻柔,缓缓贴着她的手背,直到宽大的手掌整个拢住她的纤细手心。
肌肤相接时,掌心的热烫传了过来,烫得云棠神色几分慌张,想要将手抽回,对方却不肯放,甚至用略微粗粝的指腹缓慢摩挲着,激起丝丝缕缕的麻痒之意。
“我我不记得了。”云棠脸颊绯红,说话结结巴巴,心跳个不停。
太子意犹未尽,轻轻一拽,将她的手放在自个儿的膝盖上,而后得寸进尺地十指紧扣,眼眸中带着势在必得的侵略之意。
云棠整个人好似被他放在火上烤着,垂眸会看到被他紧紧扣住的手,抬眸又会对上他炽热的眼眸。
“殿殿下,”她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想让他放手,也想叫他别这样盯着她看。
太子抬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碰,那块柔软白嫩的皮好似发烫了一般,“知道了。”
来日方长,这么多年都蹉跎过来了,如今形势一片明朗,他不急于这一时。
唤水医术确得张太医真传,不过十余日光景,她已经能跑能跳,抱着小白犬能在院中一道玩一下午,丝毫不见疲态。
这些日子,太子对她无微不至,极致的权势与男子的爱慕紧紧包裹着她,犹如沉浸在蜜糖之中,让单纯的少女很快忘记了那些可怕的梦境,而太子表现出来的对她的熟悉、关切,也让她深信两人从前的深情。
以至于在小侯爷携沈栩华进东宫时,看到的云棠与从前大相径庭。
她站在太子身边,两人交叠的衣袖下是紧紧交握的双手,见到生人时,她略微往太子身后退了一点,眸中带起一点不安。
太子俯身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她垂着的脑袋仰起,眸中已不见慌乱。
竟然已是这般信任。
“太子殿下金安。”小侯爷领着沈栩华上前行礼。
太子抬手示意他们起身。
小侯爷又看向云棠,瞧着她看自己如看陌生人的眼眸,心中一阵泛酸,从前两人可是最要好的玩伴。
云棠不懂他眼中的伤感,但她挺喜欢这人,直言问道。
“殿下说,你是我的哥哥,可你见到我,怎么很难过的样子。”
沈栩华心中亦是酸楚连连,那日三人泛舟湖上,云棠将两人推回画舫舱内,又将舱门反锁,救了两人,她自己却落得如此。
“妹妹经此大难,能再相见是上苍庇佑,我们是喜极而泣。”
沈栩华替伤心不能言的小侯爷道。
云棠放开太子的手,走上前去,抬起衣袖给沈栩华拭泪,言语软软:“姐姐别伤心,我很好。”
听得这一声“姐姐”,沈栩华心中大痛,眼泪像是开了闸般,簌簌而下,忍不住搂着人哀泣连连。
她知道云棠不愿意待在东宫,但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落入太子手中,由着太子哄骗,想到此处,心中更是悲痛。
美人就是美人,哭起来也这么漂亮。
云棠一边抬手拍着她的肩背安抚,一边下意识地去撤小侯爷的衣袖。
瞪着个大眼睛,眸带指责:你别光顾自己哭啊,这是你未过门的妻子,要有点担当啊!
身着玄色衣袍的太子静立一旁,瞧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又瞧见云棠竟然去拉小侯爷的衣袖而不是自己时,心中的酸醋早已泛滥,恨不能将这哭哭啼啼的两人轰出东宫。
他面容阴沉,黑沉沉的眼眸看向陆思明,犹如带着寒霜的冷箭。
陆思明浑身一抖,顾不及擦眼泪,赶忙将人从云棠身上剥下来。
云棠瞧这美人梨花带雨的面容,心中颇为怜惜,殷勤地着人带去净面梳妆。
太子瞧她眼睛一直粘着沈栩华离去的身影,心中更是吃味,盘算着让两人早点回去,往后不许再来东宫。
等看不见那婀娜身姿后,云棠才想起旁边的太子爷,问道。
“她哭得这么伤心,从前我们一定很要好吧?”
太子伸手揽着她的腰肢,宽大有力的手掌紧紧贴着,将人牢牢控在身侧,黑沉沉的眸子垂下来,言语蛊惑。
“也可能只是逢场作戏,这宫里,除了我,别人都不可信。”
云棠心性单纯,太子虽这么说,她并不放在心上。
美人如斯,即便是逢场作戏,那也没见她对别人如此呢。
“你不信我?”
太子眸色愈深,腰间的手掌握得愈牢,简直像是要把那一把细腰折断在怀中一般。
“信信信,”云棠伸手摸了摸他掐着她腰的手,又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唇角,哄他放手。
“殿下要是再掐下去,就要留淤青了。”
太子黑白分明的瞳孔映着她娇俏的面容,仰面含笑着的哄与求,喉结一滚,忍不住俯身下去。
云棠瞧见他眸中涌动的暗火,连忙伸手捂在唇上,嗡嗡的声音从手下传出来。
“说好了一天只能亲一次。”
太子一点不听劝,抓着她的手,反剪于身后,握着她的腰往身前一压,玄色与月白色衣料簌簌摩擦着。
一阵风来,那宽大的玄色衣袍将月白襦裙整个包住,惟留下一点淡粉披帛,随风飘扬。
“堂堂太子,怎么能说话不算数。”云棠浑身扭着,想要脱开他的禁锢。
太子轻笑,“说话为什么要算话。”
言毕,俯身含吮着粉嫩的唇瓣,带着又深又重的力道,仿佛要将这人一口吞了般,百般索取、舔舐。
他不喜云棠看向别人,更不喜她对陆思明流露出的下意识亲昵。
从前他不说,不代表不在意,只不过那时,自己怕还比不上陆思明在她心中的位置。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他想要这个人的目光、手脚、心神,全都只能放在自己身上,就如同一株菟丝花般,牢牢地附在自己身上。
恨不能将人藏起来,不叫旁人看上一眼。
云棠憋地气都上不来,脸颊带着脖颈通红一片,双手又被束缚,气急之下,松了牙关要去咬人。
谁知竟又被趁人之危,方才在外流连的湿舌探了进来。
急促的气息洒在她绯红的面颊之上,柔软的身躯贴着他硬挺的胸膛,强势的侵略姿态下,他将人牢牢控在怀中,不留*一丝缝隙,便是她的吐息,都只能是自己渡过去的。
云棠何曾见过如此架势,不说从前,便是住在东宫以来,两人平时最多不过蜻蜓点水,相敬如宾地很。
这要亲到什么时候,唇上、腰上、腕上都是又烫又疼,浑身竟开始微微颤抖。
太子察觉出来,只能按下心中那股暗火,略略放开她湿红的唇瓣。
瞧她呼吸急促、眼尾泛红,清丽的眸中似含着泪水的模样,如此委屈,心中又是一阵怜爱。
责怪自己不该如此,嫉妒也好、畏惧也罢,怎么能将人欺负成这样?
轻柔地吻了吻她的眼尾,舔去她未落的清泪,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肩背,柔声安抚。
“别怕,只是一时情难自禁。”
“往后不会了。”
云棠伏在他怀中,柔软的面颊贴着他的衣襟,鼻间嗅着淡淡的龙涎香气味,细细地平稳着呼吸,但心中依旧慌乱如鹿奔。
太子的话也不见得一言九鼎,有一时就有两时,难不成往后他要次次都如此吗?
待她捋清思绪,云棠推开他的怀抱,十分认真且严肃地道。
“殿下,就算是未婚男女,也是不能如此的。”
太子现下心情尚可,不似方才乌云压顶,他抬手将她歪了玉钗扶正,又理了理额前碎发。
“那未婚男女,可以做到哪里?”
我朝虽不似前朝那边约束男女大防,若逢节日,更是鼓励男女相看,成姻缘之好,但总归是有个限度在。
她伸手牵住他的手,拿起来晃了晃,“就只能到这里。”
又点了点自己红得过艳,且好似肿了唇瓣,“这就很不对。”
太子显然不满意。
云棠退让一步,“最多亲一下。”
太子俯身,贴近她白玉般的面容,勾唇笑道,“云棠,你打发叫花子呢。”
这张脸的确好看,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格外诱惑,她一向对漂亮、英俊的人格外喜爱,比如方才的那位姐姐。
但她此刻意志十分坚定,后仰着脖颈,手指抵着他的胸膛,不叫他近身。
“殿下这样,也很不对。”
太子见她如此坚决,连美色都不吃了,只能见好就收,不再无度索取。
远远候着的徐常侍,见两人事了,上前通传着前院的消息。
“殿下,户部和工部尚书正在书房候着,似有要务欲向您禀报。”徐常侍躬着身,眼睛只放在地上。
“知道了。”太子将人送回伏波堂后就议政去了,直到晚膳都未能回来。
刚刚重逢的三人一道用了晚膳,没有太子在侧,小侯爷明显放开了许多。
虽不能讲从前她当公主的事儿,但是聊聊喜好、糗事总是没有问题。
“那日你扮作男子模样与我一道出宫,走了一路买了一路,最后在茶楼听戏歇脚时,又碰见个纨绔欺负人,我就出去更个衣的工夫,你就在里头闹地天翻地覆。”
“那后来呢?”云棠跟听说书似地,有滋有味。
“后来,太子爷听说了这事,下了令旨,要那纨绔日日在家念书,不得出门惹事,还让他家老太爷监刑,打了不少板子。”
“太子赏罚分明,有君子风范。”云棠道。
小侯爷抿着嘴,一言难尽,瞧她如今这般信任太子,自己想劝又不敢劝。
一则,她不一定信,二则他实在惧怕太子得紧。
但他和云棠那么多年的交情,不能眼见她把老虎当大善人,多少得要有些防备之心,否则会被骗得皮都不剩一点。
更何况她中毒真相未明,不见清月口供,他对太子始终有疑心。
“你一个人在这东宫,凡事要多留个心眼,别旁人说什么都信,知道不?”
旁人?
是指谁?
她身边的旁人,无非是太子,侍女。
她眨着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小侯爷,两人虽是第一次见面,但不知为何,她对此人似天生有信任。
不像初见太子那般戒备、忧惧。
如今他与太子都跟她说,不要轻易相信别人,话里话外似乎都在说对方不可信。
那她到底要相信谁?
“我从前和你很熟,对吧?”云棠试探着问,“你是我义兄,我应当和你很熟吧?”
小侯爷点了点头。
云棠又转眼瞧了瞧沈栩华,“这位姐姐,我一瞧就觉得亲切,从前也应该很要好吧?”
沈栩华点了点头。
“那两位一定知道,从前我与太子是何情状?”
小侯爷与沈栩华对视一眼,三缄其口。
云棠放下玉箸,心中明了。
不说,一种可能是两人是在用沉默挑拨离间她与太子的关系,另一种就是太子封了他们的口,不让说。
若是前者,太子应该不可能会放两人来见自己。
所以,她与太子的过往有什么不能说的,是需要封口的?
细细回想这些时日,太子都与自己说了什么,思来想去,并没有特殊的,唯有一样。
“从前我与太子两情相悦?”云棠问道。
两人猛吸一口气,如鹌鹑般抿着嘴,眼睛都只盯着满桌的珍馐美味,不敢说一个字。
云棠就是云棠啊,即便失忆了依旧敏锐地让人心惊。
三人沉默时刻,太子清朗的声音从外头传了进来,他刚刚议完朝务,自书房而来。
“在说什么?”
三人起身行礼,太子行至云棠身边,揽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
“方才小侯爷说我从前虽不擅长女红,但日日勤奋,总请针工局的陈掌事来教我,”云棠道,“可惜我烂泥扶不上墙,陈掌事怎么教都教不会。”
太子一听就听出了其中的试探之意,沉沉的眼眸扫过对面的两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不该让他们见面的。
太子收了视线,拿起宫人新添的玉箸,给人夹了一筷子杏干,语声温和。
“不是你技艺不行,是她不会教。”
云棠看了眼那片杏干,又看了眼太子,杏。
太子这是在回应她的怀疑?
“你若想真想学女红,明日让她再来。”太子坦坦荡荡,毫无隐瞒的模样。
或许如太子所言,陈掌事只是因为从前未能教好自己,才不敢说往事,并非太子授意。
而那只香囊确实是自己所绣,即便没有陈掌事的话佐证,她也是信的。
她抬手夹起那块杏干,吃了。
太子满意地笑了。
而坐在对面的夫妇俩,心中七上八下,虽然他们并没有说什么,但是方才太子的目光,一点都不良善。
天色已晚,两人不能再留宿东宫,虽不舍也只能起身告辞。
沈栩华瞧着妹妹一派天真模样,以殿下今日态度,她们下次见面想来遥遥无期,妹妹更不知要落到何等境地。
她不能自己得嫁如意郎君,却看妹妹深陷虎穴。
“殿下,臣女有话想要对殿下说。”沈栩华秉着一口气,豁了出去。
云棠惊讶地瞧着漂亮美人,又看了看太子,心下略略思索,道,“小侯爷方才说前头院子的槐树下埋了一坛女儿红,要挖出来婚宴时候喝。我和他一道去挖罢。”
太子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回来,显然不信任陆思明。
但他没有阻拦,“去罢,让唤水跟着,不许自己动手。”
两人的身影刚离开伏波院,沈栩华就跪了下来,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
“殿下,云棠白纸一张,请殿下手下留情。”
这话很刺耳。
他凉凉的眸光落到地上之人身上,今日他本已不喜,如今这人竟还如此说。
当真熊心豹胆。
“你凭什么跟孤提此要求。”
沈栩华挺直腰背,将酝酿了多日的话,说了出来。
“殿下,真心相爱的两人,怎么会有数不尽的猜疑,您与云棠如今的相谐,不过只是春上寒冰,倘若有一天,云棠恢复记忆,殿下有把握她会不恨您吗?”
“沈-栩-华。”太子眯了眯眼,如危险的毒蛇般,咬牙警告她不要再说下去。
“臣女万死,但不得不说,殿下总是高高在上决定所有人,难道您不渴望云棠真心的爱慕吗?不是懵懂之间的勉强,而是她发自本心想要与殿下携手一生,那样的云棠,那样赤诚、简单、纯真的情感,殿下难道不渴望吗?”
太子手上暴起的青筋一点点散了下去,心中的怒火转为某种不甘,甚至包含着对云棠的一点怨念与求而不得。
你为什么不能多爱我一点,起码他会在这些质问里更有底气。
为什么随便一个人都能看出,你的犹疑、不安。
即便心中如此想,他的语气依旧强硬。
“孤与她的事,外人无权置喙。即便你是她的亲姐姐,孤不会杀你,出宫去,往后永不许再见她。”
沈栩华却仍不肯离去,今日就算拼却一条性命,她也要把话说完。
“殿下若是真心爱慕云棠,为什么不敢告诉她真相,殿下难道连这点信心都没有吗?”
另一头在挖女儿红的两人就和谐许多,云棠拿了把铲子,唤水在旁边提着灯笼,小侯爷在找合适下铲子的地方。
“就这吧。”小侯爷指了指脚下的那块地。
云棠提着铲子就上,边铲边问,“为何这里有坛女儿红?是你埋的吗?”
小侯爷也拿了把铲子,一道挖,“是咱俩一起埋的,埋了有五六年吧,说日后谁先成婚了,就挖出来喝掉。”
云棠停下铲子,就着月光与烛光看着旁边的人,不知为何,她忽然鼻子一酸,眼睛里流下泪来。
晶莹的泪珠坠落,砸在手背上,她瞧着手上的眼泪,心中纳闷,为什么要哭啊?
小侯爷并未看到,只是一个劲儿卖力地往下挖。
这是云棠刚入宫那年埋的,那时候的她受贵妃冷落,一个人住在蓬莱殿,备受宫人欺负,一应衣食住行寒碜的不如一个宫女,但就算如此自顾不暇了,还要来替他出头。
“我小时候特怂,太子爷忙得很,也顾不上我,父母兄弟都不在京,在学堂总是被那些纨绔们欺负,你那时候站起来只到我腰这儿,却凶悍地很,见谁打谁,还是那种不要命的打法,唬得那群纨绔再不敢来欺负我们。”
云棠擦着腮边的眼泪,“我小时候那么厉害吗?”
小侯爷听着声儿不对劲,抬头去看她,两行泪珠,连连而下。
云棠抽了抽鼻子,露出一个很难看的笑,“我也不知道我在哭什么。”
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好像有什么事是她想做却没有做的。
小侯爷用手背给她擦眼泪,就想小时候云棠给他擦眼泪般,“别哭,现在想不起来,往后慢慢想。”
第42章 贵无可贵的贵人
“想起来会比较好吗?”
云棠睁着一双泪眼,映着幽幽的琉璃灯光,身形纤细又脆弱。
小侯爷一时沉默,他与华儿都在希望云棠能恢复记忆,能过她想要的日子,而不是此刻这般被太子蒙骗着。
因为君王最是薄情,他此时将云棠捧于掌心,可日后呢,三千佳丽萦绕在旁、至尊权力在握,他还会记得云棠吗?
届时云棠又当如何自处,岂非全无退路。
即便他是男子,却也知道将一身的情爱都寄托在一个男子身上,并非明智之举。
所以他心底里,并不期望云棠留在太子身边,但他又无法将人带走,甚至连一点真话都不能直接讲。
小侯爷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唤水,又抬首环视着亭台楼阁,即便并未看到宫人身影,可他心底知道,在无人知道的暗处,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的一言一行。
他俯身拍了拍那坛女儿红上的泥土,将酒坛抱了起来。
“从前有个人跟我说,她的人生,不是在豪赌,就是在硬撑。”小侯爷缓缓道,“我虽然并不赞成她如此行事,但是内心却很佩服,甚至带着几分憧憬。”
“她是个宁愿头破血流都要为自己去争一线生机的人,身上总是带着一股倔强的锐气,我很喜欢这样恣意勇敢的人,因为我做不到,看着她我会觉得。”
“万事即便万难,都有计可破。”
“她现在在哪里呢?”云棠问道。
小侯爷看向她清泪连连的面庞、瘦削的肩膀,眼前之人的气质与从前全然不同。
她是纤细的、脆弱的,像朵被娇养于金屋的秀美海棠,与从前截然不同。
或许这就是太子想要的样子。
“这样的人也会累,她要休息一会儿,等她休息好了,积攒了足够的力气,就会回来。”
小侯爷像是自我安慰般,如此说道。
如果云棠此生都不会恢复记忆,如果有一天,太子变心,陆侯府会接住她,她是娇花也好,是利刃也罢,总有她的一方天地。
“走罢,太子和华儿在前头等我们。”
云棠点了点头,低头擦干眼泪,这眼泪来得奇怪,但她此时无暇去猜想因由,只想把这泪容赶快遮掩过去。
毕竟被太子看到,总不能说她也不知道是何缘由。
但有些奇怪,他似乎心情不佳,只是吩咐侍女好生照料,并未追问下去。
这让她松了一口气。
小侯爷与沈栩华坐车架出宫,随后还跟着一辆宫里的马车。
两人刚进侯府,那马车里的内侍也走了下来。
幽幽的纱灯之下,陆府正殿的前坪,沈栩华当晚被杖责五十板子,下肢一片猩红,痛不能言。
小侯爷被绑在一侧恨不能替华儿受刑,太子令旨里却命其亲眼瞧着行刑,其用心阴狠,令人胆寒。
当晚,沈栩华发烧高热,浑身发抖冷汗涔涔,万幸太子并非封了侯府,留了一线生机出门寻医。
小侯爷半抱着人,心中阵痛,“进宫前我们不是商量定了,不会多说一言,你到底说了什么,触怒至此啊?”
沈栩华面色苍白,秀美的五官因为疼痛而拧着,“她是我妹妹,怎么可以我身穿凤冠霞帔,却留她在那虎狼窝里,太子心机深沉、手段毒辣,这样的人不会有真心,如今的云棠却对他毫无防备,今日我若袖手旁观,难道要等到她被吃得骨头都不剩的时候才后悔吗。”
一旦想起太子当时的回答,心中就不寒而栗。
原本以为太子对云棠尚存几分真心,到头来却发现他是一个只想掠夺、占有的冷酷君王。
云棠于他而言不过只是从前未曾得到的一个物件儿,如今没了反抗之力,落到他手里只能任他揉捏。
小侯爷见她如此情急,只能缓缓安慰道:“从前云棠总说,事缓则圆,你不要急,等一等或许有转机。”
陆侯府血雨腥风,点滴未传到东宫,伏波堂依旧是一片祥和、宁静。
云棠一个人用过午膳后,站在门边看了一会儿,太子今日下了早朝后,又和朝臣们在书房议政,平日里他再忙都会与她一道用午膳,今日想必是遇到难事了。
她转头吩咐唤水,装几碟子点心一块带去书房。
如今寄人篱下,不论是出于真心还是面子活,这表面工夫总要做一做。
两人一道走过垂花长廊,转过月洞门,迎面是一大片的海棠花圃,她站着看了会儿,又绕去大理石插屏后的鱼池。
倚在栏边瞧了一会儿橙色、黄色的胖金鱼,又从唤水的食盒里拿了一块糕点,掰着喂了一会儿鱼,抬头瞧了瞧日头,才打着团扇徐徐往书房行去。
唤水在她身边伺候了个把月,觉得这姑娘有些奇怪,但要说哪一点奇怪,又说不上来。
她好像对太子十分情深,但又事事不放在心上,譬如此刻,说要给太子送茶点,却又在半路流连。
两人走到与书房相连的耳室时,早有机灵的小内侍通报了徐内侍,徐内侍请人在耳室等一等,他去通报殿下。
云棠刚抬手要将人唤住,她只是来送个糕点,放下就走了。
但徐内侍人虽有些年纪,腿脚却十分灵敏,她话都还没说,他就已经打着帘子出去了。
书房内太子坐于书案后,身上的大红色朝服未换,头上戴着远游冠,面庞棱角分明,眉弓低低压着,君王垂目、面色不愉。
两边各坐着两位大员,左边是一把年纪的徐阁老和年轻有为的陆明,右侧是户部与工部尚书。
今儿谈的是江北赈灾与防洪的具体事宜。
徐阁老被赶鸭子上架,出钱又出力,生怕一个闪失不得善终,因而总是战战兢兢,起身回话时频频擦汗。
余下三人虽不似阁老畏惧,均面容紧绷,不敢掉以轻心。
徐内侍琢磨了下,殿下一向不喜谈论政事时被旁人打扰,但耳室里坐着的那位,算不算是旁人呢?
他脚步无声地走到太子身侧,还未开口,就被殿下冷横了一眼。
他心中一紧,犹是抖着胆子把话说了出来,“殿下,姑娘来了。”
太子眉间略略一挑,眸色依旧沉沉地看向在座的四位大员,目光最后落在陆明身上,他朝徐内侍摆了摆手。
徐内侍立刻回了后堂,吩咐宫人搬了一架六扇花鸟丝绸屏风,呈环状围住整张书案,又让了煮了果茶,洗了些新鲜的枇杷、樱桃,一碟碟如流水般端了进来。
殿下的书案上单独收拾了一小块地方,旁边又放了把圈椅。
四位大员的案上各都放了果品糕点,四人正襟危坐、面面相觑。
殿下方才还阴云密布,一副他们若拿不出个称心章程,就要活活折磨死他们的模样。
这是变天了?
还是殿下没了耐心,打算彻底结果了他们?
云棠被徐内侍引着进了书房,在太子身旁落座,她瞧着屏风后的几个模糊身影,不解地看向殿下。
你们商议你们的,我坐这作甚?
太子看了眼那黄澄澄的枇杷,云棠揣摩着他的意思,拿了一只。
枇杷皮软而薄,她小心地将枇杷皮一层一层剥下来,露出来白嫩水润的果肉,而后将这圆滚滚的果肉放在缠丝纹青花小瓷盘里,轻轻推到殿下手边。
太子食指上戴着青玉戒指,她瞧着好看,就伸手点了点那戒指,提醒殿下可以吃了。
李蹊以为她喜欢这戒指,脱下来递给她把玩,自个儿端起那剥好的枇杷,瞧了又瞧,颇为满意。
“这枇杷甚好,列位议政到此定然口干舌燥,吃个枇杷解解渴先罢。”太子言道。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风都往那屏风后多出来的模糊身影打,又赶忙拿起枇杷品鉴,夸奖奉承的话说了一箩筐。
直夸的那枇杷天上有地上无般。
云棠颇为惊讶,有这么好吃?
诱惑地她又给自己剥了一个,一尝不过尔尔。
这些当官的,嘴里是不是都没有实话?
官当得越大,话就越不可信。
但这里最大的官儿是太子爷,要是这样说的话,他的话就应当是鬼扯连篇?
她想到昨日见过的那两人,两人似乎总是欲言又止,话里话外似是在暗示她太子爷不可信。
想来确实有几分道理,但此刻的她并不愿意去想,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太子或许真的有事瞒着她,可她既想不起来从前如何,又不想让如今的日子陷入对过去的追溯当中。
她打算难得糊涂,糊弄着先把日子过起来。
手心的青玉戒指温润光滑,似还带着殿下的体温,她把戒指套在自己的食指上,大了一大圈,又戴到拇指上,亦不合适,也不好看。
无甚好玩,把戒指放回了殿下的手边,食指在案面轻轻点了下,无声的口型:还给你。
太子看到了,但是并不作声,只是抓住了她的手,放在膝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
云棠抬眸去看他,面容清冷,高高的眉弓沉着,垂眸看着书案上翻开的奏折,她的视线又下落到那大红朝服上两人交握的双手。
她不喜这样的亲密,想将手抽回来。
太子却是不肯,她挣了几挣,见他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便也不挣扎了。
修养了这些时日,她的精神好了许多,但这会儿正是她平时午睡的时辰。
百无聊赖地听了会儿他们议政,喝了一会儿果茶,便倦意上头,不消一刻钟,睡眼朦胧,耳边声响渐行渐远。
陷入睡梦前还在想,贤惠懂事装过头只会苦了自己,下次让侍女送点心传达下心意,也就行了。
太子原本在批奏折,突然肩膀靠上来个毛茸茸的脑袋,手上一划,奏章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朱砂墨迹。
低头看去,额前碎发虚虚拢着,白皙柔软的面颊贴着大红朝服,卷而密的眼睫在眼下氤出一片阴影,像是靠得不甚舒适般,另一只手又伸过来抱着他的腰。
太子浑身一僵,而后又慢慢放松下来,看着如斯睡颜,犹如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他的心口。
眉眼泛起暖意,抬手将人搂在怀中,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背,像是在哄人入睡。
政事议得差不多,剩下的也并不紧要,太子便将人都打发了。
徐阁老经这半日的盘问,老脸青白,虽已经入秋的天气,生生湿了一后背汗。
待他无声地退出书房,瞧着外头的天,缓缓飘着的云,长舒了一口气,犹如劫后余生。
“徐内侍,方才那屏风后的是谁?”阁老按捺不住,问道。
屏风虽模糊,但是依稀能看到两人相依的身影。
但殿下身边一向清净,并不曾听闻有宠妾,尤其是这种直入书房的宠妾。
若是能打听出来是谁,便也好行事了。
徐内侍笑笑,“列位大人还是莫打听,总之是位贵无可贵的贵人。”
想想又补了一句,“日后若是有机缘见到,奉劝大人们一句,莫抬头。”
徐阁老心中一惊,宫里的人个个眼睛都毒得很,这是在劝他别把主意打到那位身上。
但他如今水深火热,一颗脑袋就像系在殿下裤腰带上似的,总要多想点办法。
既然徐内侍这不肯说,总有别的地方能打听。
书房内的云棠并不知道徐内侍在外头说了什么,她睡得也不大舒服,耳朵边没了声音,反而醒了过来。
人还混沌着,头也疼,唇边递来一盏温热的果茶,张嘴喝了几口,总算是清醒了几分。
她钝钝地看着书案上的奏折、御笔、镇纸、视线又落向远一些的博古架,如此逡巡一番后又落回身旁的太子身上。
这里有些,似曾相识。
太子见她一直不说话,问道:“在想什么?”
云棠起身走去博古架,踮起脚尖伸长手将上面第二格的锦盒取了下来,深吸一口气打开。
眉头一挑,竟真是一枚刻章,白玉料子的刻章,底下刻着:慵不能。
太子背靠着圈椅,眼中闪着探究、怀疑之色。
“怎么了?”
云棠拿着那枚印章走了回来,“方才瞧着那锦盒漂亮,里头竟然是枚印章,是殿下刻的吗?”
太子接过那枚章,瞧着底部的刻字。
这不是他刻的,是云棠小时候刻的,因着夫子瞧不起女子,觉得女子只用读些《女德》、《孝经》,不用学《四书》、《五经》这类经世文章,因此她生出了些叛逆之心,一有不顺就到他这,拿着小刻刀泄愤般划拉玉石。
一边刻,一边念着那首词。
架上非无书,眼慵不能看,原本形容闲适懒散的词,被她念来都带了股咬牙切齿、反讽的意味。
“不是我刻的。”
太子将印章放回锦盒,“砰”的一声盖上,泄露出了几分他此刻的不安。
“殿下,雷院判来了,来为姑娘请脉。”
徐内侍送完四位大人,又领着雷知明走了进来。
太子点了点头,牵着云棠回伏波堂的寝殿。
雷知明最近深觉自己在医道上又将迎来第二春,他虽是按着张沉太医留下的医术给贵人医治,但是各人病情不同,他又在原来方子上或增或减,效果竟是出乎意料地好。
医书上有言,此毒霸道,中毒者需调养两月有余方可慢慢恢复,而如今只不过月余,伏波堂的贵人已经能走能跑。
他当真是天纵奇才。
今日诊完脉后,雷知明出来对太子道:“殿下,姑娘身上的毒暂时已经抑制,往后悉心调养即可,无须下官再行诊脉了。”
太子对他颇为和善客气,赏赐了诸多财宝,垂手微笑将人送走。
雷知明收拾行李出了东宫,一收拾才发现,就这么个把月下来,赏赐就已经一架马车都堆不下,正当他发愁时,徐内侍又亲自送了一架马车过来。
十分周到、体贴,令人如沐春风。
雷知明大为感动,彻底沦陷在这些昂贵的糖衣炮弹里,一路飘飘然,飘回了雷府。
次日他悄悄进宫于太初殿面圣,拣了重点回禀这些日子在东宫医治贵人的情况。
陛下一直是莲花盘坐,闭目修禅的姿态,只在最后问了一句,“此女可会恢复记忆?”
他并不在意云棠性命,只在乎她是否会记起那些于他名声有损的丑事。
若当真会记起,那便不能再留,即便太子阻拦,也无济于事。
“绝无这种可能。”
雷知明信誓旦旦,但见陛下不语,摸不准陛下想要什么答案,又修饰了下言语,“此丹药是国师手笔,想来国师或许有办法。”
国师已于月前出门云游,不见行踪。
陛下不再言语,内侍察言观色,将雷知明领了出去。
太初殿这边的动静很快就传到了殿下的耳中,虽不能探知两人说了什么,但是以他对雷知明的了解,陛下大抵已经对云棠放下杀心。
云棠并不知这些,自从昨日诊脉得知自己康复后,心情就一直很不错。
想着不用再一碗接一碗地喝那些苦涩至极的汤药,连早膳都多用了一碗粥。
但当她净手、净口,准备出去瞧瞧她日日施肥的枇杷树时,唤水又将一碗黑不溜秋的药汤端了过来。
“昨儿不是说不用再吃药了?”云棠秉着呼吸连退几步,连那味儿都不想闻到。
唤水的视线落在那碗还冒着白气的汤药上,睁眼说瞎话。
“这是殿下吩咐的滋补汤药,与前并不同。”
云棠忍着恶心上前来,鼻翼飞快翮动了两下,糊弄傻小子呢,明明是一样的。
雷院判都说不用吃了,太子还要她吃,有鬼。
“怎么了?”
太子一身烟松色烫金碎纹圆领袍,头上戴着镂空掐金的白玉冠,如翩翩君子般信步而来。
人在屋檐下。
她起身行礼,而后端过那碗药,喝得十分爽快。
太子的眼波在两人之间流转,最后落在那只蓝玉白瓷碗上,大约猜到了其中缘由,他抬眼盯了唤水一眼。
此时他倒有些怀念起雷知明的人情练达,话不用多说,一个眼神就够,但这个唤水,他摇了摇头。
世间总是没有全才啊。
挥手让人退下,在长榻边坐下,挑挑拣拣了个金黄的橘子,橘子皮一掀开,清苦的橘香就弥漫了出来。
云棠看着他剥,修长白皙的手指衬着金黄的橘子皮,甚是好看。
李蹊细细地将上头的白络都扯了下来,一瓣瓣掰开,如盛开的花瓣般,推了过去。
“那汤药还要喝上一段日子,你若是觉得难喝,我让她换些药材可好?”
人在屋檐下,左右都是他说了算,做出这副好商量的模样,显得他多听人劝似地。
但她也不能不识相,人家都给台阶下了,她不能娇纵地还要迎难而上。
“知道了。”
“不高兴?”太子瞧着她,笑着问。
云棠吃了瓣橘子,又喂了一口给太子爷,想了想道,“就是觉得有点闷。”
她醒来一月有余,却从未出过伏波堂,再好看的景色,天天看也是会腻的。
太子抬眸看了她一会儿,仔细地分辨她话里的意思。
是觉得伏波堂闷?
还是宫里闷?
抑或是觉得他闷?
“上次听思明讲,你们一道出宫喝茶听戏,甚是欢喜,不若明日我带你出宫?”
第43章 女儿红的缘由
“当真?”
这倒是意外之喜,平日里这伏波堂五步一人,十步一卫的阵仗,还以为太子要将她永远关在这呢。
太子瞧着她两眼放光的雀跃模样,因朝政带来的沉郁心绪也一扫而空。
“当真。”
云棠心中欢喜,阿婆说得果然没错,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别人好,别人也会对你好。
她去书房送了一次糕点,太子就投桃报李,主动要带她出宫了。
懂事,实在是懂事。
如此这般,她好像也无需为往后的日子过多发愁,只要时不时去献一点殷勤,太子说不准就会满足她一点小的愿望,毕竟他是个很懂个中规则的人。
李蹊瞧她圆滚滚的眸子闪烁,实在诱人,忍不住俯身探过长榻上的小几,亲吻了下她的唇。
霎时,橘子的清甜气味丝丝缕缕盈于鼻间,唇瓣柔软,唇间还残留几分甜味,他忍不住轻咬慢舔,犹如品鉴珍馐美味般,食髓知味。*
云棠双手抓着小几的沿边,见他久久不停,想要往后退,稍稍喘气。
唇瓣一分,尚未呼吸间,太子已抬手托着她的脑袋,将人往前一推,灼热的气息覆了下去,一下又一下,吻得十分深入又动情。
云棠仰着面容,满面绯红,唇舌被人霸占着,喉间泛起一阵阵痒意,犹如游鱼滑过,带起滑腻又酥麻的触感。
这陌生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挣扎起来,双手不再抓着小几,反而按上他的肩膀,想将人推开,但手下肌理紧绷、坚硬,未能撼动分毫。
李蹊在湿热唇齿间轻笑一声,伸手将她抵在肩膀上的手一握,继而按在胸膛上。
他虽不是行伍之人,但从幼年起,便日日骑马射箭,练得一身精壮体魄。
云棠手上奋然挣扎,唇间呜咽出声,这怎么越来越过分!
李蹊见人气息喘喘、双眼红红,终究是心软,放了手未再继续,视线往下,落在那濡湿嫣红的唇瓣,又忍不住以指腹几多摩挲。
云棠犹如重获新生,急促地呼吸,平复着快要跳出胸口的脏腑。
这人说话是不算话的,上次说他是情难自禁,不会再有下次。
那方才呢?!
她想要出言斥责,又害怕他翻脸做些更过分的事。
太子瞧着她一会儿怒,一会儿气的模样,突然又俯身向前,吓得云棠立刻紧闭了眼睛,主打一个眼不见为净。
看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心中好笑,覆在她烧红的耳朵尖上,说话间温热的气息顺着耳廓直往身体里钻去。
“阿棠,喉咙好浅啊。”
说完笑着起身,迎着傍晚暖黄的光线,通体舒畅地往殿外走。
他径直回了书房,于书案后落座,视线慢慢地从博古架上的锦盒上滑过,而后落到书案右侧松烟徽墨旁的青玉戒指上。
这是昨日取下来给云棠把玩的,他拿起那枚青玉戒,并未戴上,而是套在食指上,一圈圈地转着。
神色不似方才轻松自在,高高的眉骨微微压下来,眼中似有寒流涌动。
“召唤水来,别让云棠知道。”他沉声吩咐道。
徐内侍伺候他多年,知道太子这模样、这语气,情绪不好,唤水那直肠子丫头怕是要遭殃了。
他悄悄寻了个理由将人从寝殿带了出来,一路上千叮咛万嘱咐,等会儿要回的话,先在肚子里转个几转,确保稳妥了再说。
但又一想,这丫头是个不会拐弯的主,又嘱咐道,也别想太久,不能让主子等着。
唤水觉得这老公公,说话颠三倒四,又要稳妥又要快,哪有这样好的事情。
她来这东宫月余,不仅是这老公公,见到的众人,个有个的奇怪。
不仅仅是这些伺候人的宫人,前朝的官员也是。
就拿昨日在书房议事的几位大人来说,他们总算得上是官场的骄子,人中的龙凤,说话竟还是那般战战兢兢,好似太子是什么洪水猛兽,说错一句就要淹死他们一般。
但想想这也不应当是他们的错,毕竟一个人是这样也就罢了,人人都这样,那就只能是太子的错。
太子此人,阴晴不定、心思诡谲、手段狠辣,在他手底下办事,除了赏赐多些,也没什么别的好处。
如此这般腹诽着,两人到了书房,徐内侍还没开口,唤水“扑通”一声,跪得很快。
“殿下躬安。”嗓音清脆。
徐内侍瞥了她一眼,默默退去帷幕后站着。
太子眼睛都未抬一下,仍旧执笔批奏折。
书房内寂静无声,殿外的晚霞渐渐落了下去,宫人轻手轻脚地点上琉璃灯,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唤水越跪越心慌,不知做错了什么,朝徐内侍看了一眼,想要些提示,对方只做看不见。
她只能看向殿下,心中发虚。
太子批完一摞奏折,微抬下颌示意徐内侍搬去中书,而后才道:“云棠的身体当真只需慢慢调理即可?”
唤水别的不敢说,医术方面很是自信,“回禀殿下,姑娘身上的余毒尚在,只能徐徐图之,但奴婢有信心,不出两年便能拔除干净。”
太子看向那枚青玉戒指,“何时会恢复记忆。”
“这”唤水略略迟疑,“奴婢不敢断言,但按照医理来看,即便余毒拔清,失去的记忆也不会恢复了。”
太子闻言,锋利的眸色带着寒光直直打了过去,唇边似有嘲讽,“你与那雷知明也不过半斤八两。”
这怎么可能,简直就是侮辱!
唤水顶着那极具压迫性的视线和言语,挺直了腰背,“殿下何出此言?!”
这些时日,云棠见到陆思明和沈栩华时的那种亲近尚可以用臭味相投来解释,但昨日她找出了那枚刻章。
即便言语粉饰,但她眼眸中的惊讶藏不住。
她是知道那里面有刻章,才会去打开那方锦盒。
“若不想与雷知明相提并论,就拿出些真本事。”太子道。
唤水心中惶恐又焦急,这也不说个明白,她又不是殿下肚子里的蛔虫,哪里能猜得准他的心思。
“是,奴婢定当恪尽职守。”拜了一拜。
太子又言道,“云棠日后的汤药,用药时注意味道,偶尔须得换一换,不可让她再起疑心。”
“是。”唤水又拜了一拜。
她从殿中退出来后,抬头看着灰扑扑的天,背上生了一层的冷汗。
什么叫拿出真本事,难道她之前的都是假本事吗?
灰头土脸、脚下虚浮地往伏波堂走。
云棠见唤水好像丢了魂儿一般,眼神都直直的,在她面前挥了挥手,“怎么了?”
“姑娘喜欢什么味道的汤药?”唤水没过脑子般,问了出来。
云棠觉得她真是着魔了,笑道:“汤药还能喜欢?还能挑味道?能治好病才重要吧?”
对啊!
唤水虎躯一震,这才是正常的,太子爷提得什么奇怪要求。
但她又转念一想,治好病?
方才殿下着重问了失忆的问题,难道是因为这个?
殿下是不满意姑娘无法恢复记忆?
若是这个的话,她倒是可以再多加钻研,毕竟医道无边,眼前办不到的事,不表示以后办不到。
想明白其中关窍,她灰蒙蒙的眼眸都闪耀出了异样的光彩,恨不得此刻就回去细细钻研,好早日达成殿下夙愿!
云棠见她跟着了魔般,将手里剥好的橘子放到她手心,又拍了拍她的肩膀,而后抱起在脚边拱着小白犬,出去遛狗。
入了夜后,陆侯府内一片宁静。
宫人提着纱灯在廊下走过,后面跟着一队侍女,手上捧着盥洗的用具、入寝的寝衣等。
沈栩华的伤经过这两日的调理,已有些许好转,她趴在引枕上,仰着面让小侯爷给她净面。
“宫里的消息,明日太子会带着云棠出宫,说是要去茶馆听戏。”小侯爷道。
“你们之前去过的那家茶馆?”
小侯爷给她擦好脸,将布巾在金盆里洗了洗,拧干又给她擦手。
“太子爷知道那里发生的事,如何肯带云棠再去那。”
他虽不知全貌,但当时云棠为了陆明大打出手,临走时又那般依依惜别,想来暗卫传给太子的话,定然刺心地很。
“我打听到了,是京城里有名的那家归雨茶楼,宫人们今晚已经去清场布置。”
“那你去吗?”
“去不了,就算去了,层层兵卫把控着,没有太子的允准,我见不到她的。”
“再说,你还病着,我也不能离身。”
沈栩华垂下眼去,眼中浮起一层清泪,“我怕太子对云棠太好,又怕太子对云棠不好,真真是比这杖伤还要折磨人。”
小侯爷明白她的意思,怕太好,一无所知的云棠会爱上太子爷,将来若想要个好下场,就只能祈求太子一世不变心,云棠一世失忆。
太子会不会变心,他无从得知,但云棠想来不会一世失忆。
毕竟那晚,她看着那坛女儿红并非全无反应。
“你放心,云棠自小就聪明,就算没了从前记忆,也不会笨到哪里去。”
小侯爷安慰道,又将那坛女儿红的事缓缓道来。
“那晚挖出的女儿红,是云棠刚进宫那年埋下的。她流落江南多年,抱着对贵妃和陛下满心的期待回来。”
“但你也知道,陛下疏离,贵妃怨毒,她一个毫无根基的公主,备受冷眼。直到她生辰那日,贵妃忽然宣她一道用晚膳,她欣喜若狂,结果却差点死在蓬莱殿。”
“太子带着我将她抱了出来,又找了太医医治,才勉强保住一条性命,后来她暂居东宫,日日哭个没完,觉得自己活不下去,我也和她一道哭。那会儿正逢陛下的七公主出生,她说,江南人家会在女儿出生的时候,在树下埋一坛酒,等到女儿出阁,就挖出来当送嫁酒。我看她说着说着又要哭,就说,你母妃虽不会为你做这事,但是我们可以自己做啊。”
“于是我俩就在东宫的酒窖里选了一坛酒,拎着铲子,挖了个洞,将酒埋了下去。”
“我俩约定,往后觉得活不下去的时候,就来这里想想这坛酒,等熬到成婚的年纪,就能离了皇宫,过她想过的日子。”
那晚的云棠,虽想不起来这些往事,但她心里是有感觉的。
小侯爷看向华儿仍旧苍白的面容,柔声道:“你放心,她一身的机灵劲儿,不会让自己出事的。倒是你,这一身的伤得仔细养着,不要落下病根。”
“而且明日,那茶馆的说书人会多多说些郎君负心薄性的话本子,云棠多听听,潜移默化的,定不会被太子轻易哄骗了去。”
第44章 都说竹马敌不过天降……
一阵秋雨一阵凉,云棠做了一宿光怪陆离的噩梦,一会儿雨夜狂奔,一会儿湖底求生。
晨间醒来时,整个人神志恍惚,头重如钟、四肢酸疼,好似干了一宿繁重的活计。
床榻帷帐撩起,外头的晨光落了进来,云棠就着侍女的手起身,人一起来,底下的床褥子竟都是湿的。
云棠头重脚轻坐在床榻边,揉着额角,心中纳闷儿。
不是到了阿婆的年纪,才会夜间流汗,她年纪轻轻,怎么也流了一夜的虚汗?
唤水观其面色,白中带点青,不着痕迹地托着她的手往梳妆台走,悄悄一把脉,是受了风寒的脉象。
“姑娘精神不好,今日还是不要出宫了。”唤水道。
云棠闭着眼睛养神,“殿下已经安排好了,不好扫兴。”
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道:“粉上得厚些,不要看出病容。”
她带病都要陪他出宫游玩,事后殿下知道了,定然会感动吧。
届时她再提出去趟陆侯府,想必水到渠成。
自从上次见过俩人后,她心生喜爱,颇有倾盖如故之感,且两人好似有话要对她说。
但等了这些日子,也不见他们进宫,索性趁此机会,出宫去见。
午膳后,两人一道坐着车架出宫,直奔茶馆而去。
云棠撩起车帘,瞧着外头行人如织,吆喝叫卖声如潮,微凉的空气里混着麻糖的甜香,还有炊饼的麦香味儿!
她伸长脖子去瞧那小摊,胖胖的一对老夫妻,身上穿着蓝色粗布衣裳,双手红红,脸上洋溢着朴实的笑容。
“在看什么?”
太子近日着实忙碌,上了马车也一直在看各地呈上来的奏章,瞧她看得认真问道。
云棠放下车帘,想了想没有说。
一国的太子,大约不懂炊饼,亦不会懂一天多赚五文钱的快乐。
即便如今两人坐在同一架马车里,终究是两类人。
“那家茶馆是我与小侯爷去的,殿下又没有去过,怎么知道是哪家?”云棠转换了话题。
太子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笑道:“你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那可多了去了,云棠下意识反驳。
但转念一想,自己失了多年记忆,说不准真是他知道的比较多。
“但我对殿下却一无所知,这样很不公平。”云棠玩着海棠色的披帛,道。
太子放下湖笔,合上奏折,问她:“想知道什么?你问。”
“譬如殿下喜欢过什么人?身边有什么人伺候过?”云棠问道。
原本还想问问他喜欢玩什么,她好投其所好。
但经过这个把月的观察,他除了上朝外,就是在批奏章,和大臣议政,勤政得很,也无趣得很。
太子看人时常常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不怒自威的气场令人不敢直视。
但他其实生了一副极漂亮极深邃的眉眼,尤其当他以柔情看人时,犹如一方深情幽潭,十分令人沉醉。
云棠此刻就觉得,男色惑人。
她垂下眼眸,不敢再看,只是盯着手里的披帛,道:“殿下不想说,就不说罢,我也不是非要知道。”
太子唇边笑意更甚,看着她耳后的绯红一点点弥漫到脖颈。
莹润白皙的皮肉上泛起漂亮的粉色,让人忍不住遐想握上去的滑腻触感。
马车缓缓停下,“殿下,归雨楼到了。”
云棠像是逃命般,当下就要掀开帘子奔出去。
太子伸手一按,将人按了下去,“外头风凉,穿上披风再出去。”
他拿起那件天马皮里正红织金妆花缎披风,轻轻一抖,舒展开来披在她身上。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她锁骨处,慢悠悠地打着结,指尖偶尔会碰到一点脖颈。
云棠心跳如雷,被碰到的地方仿佛有火在烧,亦不敢抬头看,怕对上他那捉摸不透的幽暗眼眸。
终于等到他系好系带,她又要起身跑,却又被人扶着肩膀按下。
太子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而后伸手将披风的兜帽拎起来,戴到她头上。
正红色的宽大兜帽松松垮垮,边上一圈白色狐毛,将一张脸颊衬得愈发欺霜赛雪,如玉瓷般泛着莹润光泽。
“去罢。”太子忍不住点了点她的眉心。
云棠一颗心七上八下,捂着脑门出了马车,扶着侍女的手直接要往茶馆里走,但刚抬脚又停了下来,行到旁边,等着太子爷下来。
太子在她后面下来,见她竟然候在一侧等自己,心中颇为惊讶又惊喜。
脚步轻快地下了马车,牵起她的手一道进去。
茶馆里里外外早就已经打点好,一楼大堂安排了二十来桌客人,桌上各自都摆着些闲食,前头的说书先生身着灰色长衫,手持泼墨纸扇,绘声绘色地讲着一出才子佳人、姻缘天定的故事,讲到高潮处,鼓掌声此起彼伏。
云棠跟着太子往二楼雅座走,颇为好奇地这看看,那瞧瞧。
还以为太子会将人都清走,如今看着这热闹劲儿,真是不错。
就是话本子讲得有些俗气,她坐着听了一会儿,觉得这说书先生近日大概是掉进痴男怨女的窝儿了,讲得全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本子,偏偏大堂里的人听得如痴如醉,更有甚者泪洒衣襟。
真这么好听?
云棠顶着有些昏沉的脑袋,不禁反思是不是自己太不懂情爱,跟不上众人的步伐。
太子中途有事,离开去了旁边雅间。
云棠目送他离开,深觉太子这差事也不好干,难得闲暇一天还总是被打搅。
又把目光投向那说书人,正说到才子佳人两颗真心心心相印,她抽了抽鼻子,味同嚼蜡。
唤水见她兴致缺缺的模样,弯腰问道:“姑娘不喜欢这出话本子吗?”
世上多是真心错付、兰因絮果,哪儿来这么多佳偶天成的痴情人。
“你觉得这些故事好听吗?”云棠单手支着脑袋,略俏皮地问。
“好听,听得人高兴。”
云棠笑笑,“真心昂贵,要给值得的人。”
“姑娘说的是殿下吗?”
殿下自然是值得的人,但他身处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约只看得上权力,看不上真心。
她孤身一人,唯有自己可以依傍,她的这一颗真心还是不要错付为好。
云棠又忍着听了一会儿,来来回回还是那些,小侯爷的话也不可信,这茶馆无趣地很。
“咱们出去走走,透透气。”
唤水回头看了眼太子紧闭的雅间,这边姑娘已经起身,往楼梯方向走,只好快步跟了上来。
云棠出了茶楼,望着各色旌旗飘扬的商户,叫卖声不绝于耳,信步往一玉饰摊走去。
她挑挑拣拣,选了一枚刻着牡丹图案的白玉同心佩,底下坠着红色丝线打的络子,玉质不算上乘,但胜在雕刻精巧。
今日她的表现很不错,再搭上这玉佩,殿下应当会允准去一趟陆侯府吧?
刚要转身再往别处逛逛,就见一方绢帕在风里打着滚儿,飘飘扬扬到了脚边。
她俯身捡起,一阵清甜的香味若有似无萦绕于鼻间,特殊的是,在这清甜后面还藏着几分苦意。
“多谢。”一把清朗的嗓音。
云棠抬头看去,此人身形高挑,青色长衫外头披着件月白色杭绸披风,神情明秀、十分俊俏。
这公子,我好似见过。
云棠将绢帕还了回去,见其未曾离开,道:“这绸帕上的香味很好闻。”
他并未接话,就在云棠觉得自己过于唐突的时候,对方言道:“是一故友所赠。”
“若是女子,她想来心悦于你。”
“为何?”
云棠指了指那绸帕,“我见过一本古书上,写过这种香,此香名唤:越女辞,表倾慕之意。”
陆明怔愣在原地,久久未有言语,手上捏着绸帕的指节隐隐泛白。
云棠抬眼去瞧他,“你们在一起了吗?”
“没有,”陆明看着她秀美清澈的眼眸,“她好像忘记了。”
那真是遗憾。
云棠以怜悯的眸光看着俊俏公子,大约这般姿容的人情路总是几多坎坷。
她不再做多停留,拢了拢披风,要往回走。
“等等。”
陆明伸手拦在她身前。
“公子还有何事?”
陆明的眼眸中泛着几分迟疑、热切,原本以为只是自己的单相思,今日竟突然被点破,胸中如有浪潮汹涌,很想要再说些什么,或者只是再与她站一会儿。
他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般,双手握拳,几番心理建设,最后才道。
“我也喜欢,”陆明紧张到有点结巴,“我也喜欢她。”
云棠嘴角泛起一点笑,眉眼如藏着一抹和煦春风,这就比茶馆里说得俗套话本子,有趣甚多。
“阿棠!”
太子站在十步远处,拢着玄色飞龙暗纹的披风,手上还拿着一包冒着热气的,饼饵?
云棠朝俊俏男子点了点头,朝太子快步走去。
李蹊幽暗的眸光带着森森寒意看向静立彼侧的陆明,其中警告、威慑之色昭然若揭。
陆明垂着眼,并未直视殿下面容。
云棠瞧他不悦的面色,有心讨好地将袖中的玉佩拿了出来献宝,“殿下,这是我方才挑的玉佩,好看吗?”
太子垂下眼眸,冷冷地看了一眼,不做评价。
“上车吧。”
“这就要回去了?”云棠诧异,这才刚出来不久呢!
“嗯,宫中有急事。”太子伸手将人半环抱在胸口,一道往车架行去。
宫中并没有紧急到需要他即刻返宫的事,只是他不想云棠再在外面,遇见什么不该遇见的人。
云棠乖巧地跟着他上车,观其神色,也不敢此时提去陆侯府的事。
上了车架后,李蹊虽看似阖眸休憩,实则留了一点缝隙,看她会不会掀车帘再去瞧外头那人。
临别不舍,隔帘相望。
这八个字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方才两人谈笑风生的模样更是如尖刺般扎着他的心肺,又想起她失忆后刚醒来那会儿,避他如蛇蝎,怎么如今刚见到陆明,却还是这副巧笑倩兮的欢快模样?
就这么喜欢陆明?!
云棠隐隐觉得马车里的气氛不对劲,原本还想伸手去摸桌上冒着丝丝白热气的炊饼,尝一尝是什么味道,但现下她大气都不敢出。
太子心情如此恶劣,大概是宫中发生了极为棘手的事,她不能上赶着触这个霉头。
找个他心情好的时候,再把玉佩送给他罢。
此刻,还是先睡觉为上。
云棠如此想着,背靠着板壁,如太子一般闭目养神。
太子缓缓睁开眼睛,视线落在桌上孤零零冒气儿的炊饼,又转去什么也没说,看起来倦容满面的人。
他微微眯起眼眸,整个人由内而外好似冒着丝丝寒气。
和陆明一块就有说有笑,和他一块就困了累了?
李蹊心中的怒意,混杂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几分嫉妒,将他反复炙烤、折磨。
我是值得真心的人,那陆明也是吗。
你的真心要分成多少瓣,要站着多少人。
即便闭着眼,也能感受到这马车内凝滞的、压抑的氛围。
她装不下去,深吸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第45章 生死攸关
骤然对上李蹊那副锐利中隐含火苗的眸子,她心中一慌,想要再装睡已经来不及。
李蹊眨眼间已经收了凌厉之态,伸手将人搂在身侧,慢条斯理地摸着她柔软的面颊,往后揉着耳垂,揉出一片艳红。
他的手上有骑马射箭磨出来的粗茧,也有长年执笔江山留下的书茧,被揉捻的耳垂渐渐发烫,带起一阵陌生的战栗。
云棠悄悄抬眼去瞧他的面容,琢磨着他现下是个什么章程。
像是生气,但是没有发作。
没有发作,那她就可以当不知道。
马车里安静地只剩下外头车轮滚动声和马蹄踏地声,她掏出方才的玉佩,挂到了殿下的腰带上,挂好后又捋顺了那络子,“好看吧?”
李蹊垂眸去看那玉佩,又看向乖巧倚在自己怀中的人。
“专门给我买的?”
“嗯。”
李蹊这才起那块玉佩,细细端详,从前云棠送他的物件儿,要么是他要求的,要么是她顺带的,这还是头一次她主动为他花心思,隐而未发的怒气渐渐散去。
云棠伸手抓住那只在她耳边作妖的手,双手拢着,“殿下有没有高兴些?”
“你在乎我高不高兴?”
她点了点头。
这是当然,衣食父母的心绪关系到她身家性命,她得小心呵护。
譬如当下,他已没有了方才的肃杀之色,面容沉静中带着几分慵懒。
这便是她小心呵护的成果。
云棠撩开车帘,天边弥漫着大片大片橘色火烧云,绚烂又热烈,“殿下,前儿小侯爷来看我时说侯府有棵柿子树,能结又大又甜的橘柿子,我想去看看。”
今日晨起,他让张厉给陆侯府送了一道斥责的口谕,两人若是不想双双坐着轮椅拜堂,就莫要再在他与云棠之间使绊子。
“张厉,掉头去陆侯府。”太子敲了敲半壁,言道。
云棠喜上眉梢,十分主动地仰头亲了下他的下颌,以表她真挚的谢意。
马车行过热闹的街市,拐入寂静的文昌路,一路上均是达官显贵的高屋大院,门口的石狮子足有一层楼高,嫌少行人出没。
突然一阵金戈铁马响起,高头大马嘶鸣着高高扬起马蹄,坐在马车里的两人被猛地一震,整个人往前倾去。
太子将人抱在怀中,“出了何事。”
张厉已是刀剑出鞘,护卫在侧,“殿下,有反贼行刺!”
太子眉头紧锁,撩开车帘往外看去,黑压压一片蒙面杀手,刀光剑影里不断往正中间的马车压来。
他往四周一瞧,还有不少弓箭手在高处。
“嗖”地一声,一支利剑携万钧之势,破空而来,穿过打斗的众人,扎破马车的车帘,一箭射穿案几上的汝窑茶壶。
一时间,青瓷乍破,热烫的茶水四下横流。
云棠惊呼一声,被这突然的行刺吓得六神无主。
“回宫!”太子厉声道。
原先的车夫早已中箭而亡,张厉听得主子命令,立刻跃上马车,拉起缰绳,在一众人等护卫下,突围出去。
就在众人以为脱离危险时刻,密如银针般的利剑自马车两侧袭来,两列蒙面弓弩手个个身背箭囊,身手矫健于两侧高屋上飞奔射箭,一时间箭雨呼啸。
马车的板壁、前辕上插满了箭矢,锋利的箭镞上泛着银白的冷光。
云棠的耳边充斥着兵器搏斗声、濒死的厮杀声,马车剧烈颠簸着,她从抖开的车帘缝隙里看到外头已经是一片血海。
难道今日就要死在这里?
她整个人都在颤抖,浑身冒着冷汗,抬头看向殿下的面容。
在他的脸上,看不到惊慌,依旧是那般冷漠的镇定,察觉到云棠的视线,他抬手将她的脑袋按在胸口,捂住她的耳朵。
不让她听也不让她看。
不知道这场刺杀什么时候才会过去,也不知道两人是否能活下去,在这漫天的厮杀声与浓厚的血腥味里,在极度的恐惧与战栗中,她紧紧拥抱着身前的人,听着他的心跳。
若这就是她生命的终点,她愿意以眼泪、以真心去拥抱他。
“右英武军,救驾来迟!”
不多时,整肃有力的铁蹄声姗姗来迟,绝对的兵力优势将逆贼尽数拿下。
太子未下马车,只是敲了敲板壁,让张厉速速驾马回宫。
右英武军的统领面色沉重,甲胄铿锵声中恭送殿下。
云棠满脸惊慌的眼泪,死里逃生的极度喜悦让人恨不得大哭一场。
“阿棠,”太子的声音不似往日沉静,尾声里带着几分颤音,“先放开我。”
云棠察觉异样,抽开身去一看,太子的右肩膀处赫然扎着一支利剑,箭镞深深没入皮肉,他今日穿着玄色衣袍,看不出血迹,她抖着手去摸了下,一手温热的鲜血。
“殿下!”
云棠一声惊呼。
李蹊抬起左手捂着她的惊慌,“皮外伤,别出声。”
马车在漫天血色的火烧云里一路疾驰,轮轴划出刺耳的锐响,马车内弥漫着越来越浓厚的血腥气,太子的面色渐渐白了下去,额头冒起一层细密的冷汗。
云棠不敢动他,怕不止肩膀的箭伤,也不敢哭,一颗惶然的心随着马车剧烈颠簸着。
她只能祈祷,快一点,再快一点,快点回到东宫,快点让殿下不要那么疼。
一众太医早已在东宫候着,不多时连皇后娘娘也来了,云棠没有身份进寝殿,只能偏殿等着。
唤水给她把过脉,又换了衣裳,没有受伤,但是看脉象,受了好大的惊吓,风寒更是加重。
她在殿中点了安神香,又抓了一副静心去风寒的药,亲自盯着火熬煮了端来给云棠服下。
“殿下怎样了?”
云棠放下药碗,攥着唤水的手腕,眼中一片慌乱、恐惧之色。
“姑娘放心,奴婢方才悄悄去瞧过,没有大碍。”唤水安慰道。
这话有很大水分,她方才去时,瞧见一盆盆血水端出来,看起来伤势不轻。
待入了深夜,一众人等退走,伏波堂的寝殿里浓厚的血腥气也渐渐散去。
殿中并未点明瓦,几盏纱灯悬挂于窗柩旁,寝榻旁燃着两支灯烛,昏黄的烛光虚虚地穿过厚重帷帐,落了一点光在明黄的丝绸被上。
云棠头昏脑胀地伏在榻边,一只手伸进衾被,食指轻轻地勾着殿下的拇指,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木呆呆地就着昏暗烛光看着他。
她还是比较习惯这人胜券在握、盛气凌人、高高在上的模样,这般柔弱的模样看着一点都不像他。
她勾了勾他的拇指,看着那张不带血色的面容,喉头、鼻间又泛起一阵酸涩。
“你能不能快点好起来,往后我不糊弄你了,我好好对你,成吗?”
她说了句自醒来后的第一句真心实意的话。
可惜昏迷中的太子并未听到云棠这句真心话,除了肩膀处的箭伤,他的后腰处亦中了一箭,几乎穿破肾脏。
有赖太医们战战兢兢地日日诊脉,赌上性命般细细斟酌药方,太子的贵体日益康健。
太子遇刺,朝野震荡,陛下只能从他那仙风道骨的太初殿里暂时抽身出来,当一当这俗世的皇帝。
那日的刺王杀架,陛下遣了大理寺详查,只是查了这半月有余,都未能抓到幕后之人。
云棠这些日子,面对太子时,总是带着几分愧疚与感激。
“若当日我们直接回宫,不去陆侯府,他们就没有刺杀的机会。”
“与你无干,没有这次,也会有下次。”太子接过她递来的药碗,喝得很干脆。
云棠递过去布巾让他擦唇边的药汁,太子却只是靠着大引枕,一双眼睛闪着浅浅的光芒,笑着看她。
她往前挪了一挪,拿着布巾细细地擦了,并无难色。
太子眼底带着几分诧然,又泛起几分悦色,伸手虚虚扣着她的手腕,不让她走。
云棠瞧着寝殿里还有诸多宫人,挣了挣,并未用多大力气,殿下却眉间成川,疼痛之色跃上面容。
“好疼。”
当下她就不敢动了。
李蹊满意地缓缓摩挲着她的手腕,贴着跳动的脉搏,或轻或重的把玩着,颇为爱不释手。
太子洞悉人心的本事已是炉火纯青,观她这些日子的态度,就知道他在她心中的位置不同了。
“前几日,我与母后谈过,待我病愈,就行册封太子妃的大礼。”
云棠眸*色一闪,而后看向太子,那是坚定的,带着期待的目光。
她转头往外看,寝殿的窗柩支开了几扇,初冬的暖阳懒洋洋地洒下和煦的光,微风轻轻摆动着悬于窗下的风铃,窗边高几上的茉莉与金莲舒展着花瓣,清幽淡雅的香气随风游走。
宁静又闲适的午后,她的心好似也安定了下来。
往后一直住在这里,陪着身边人,这日子好像也并不赖。
她回握殿下的手,“好。”
眼角眉梢都泛上浓厚的笑意,多年夙愿终于落定,李蹊向她展开怀抱,目光灼灼,饱含期待。
云棠俯身轻轻靠在他的怀里,听着他稳健的心跳声,龙涎香混着药香萦绕鼻端,闭上眼睛,任由心安放在这方温暖里。
她喜欢此刻的宁静,喜欢此刻在她身边活着的、没有血腥气的殿下。
即便心中仍旧泛着不知名的惶惑,即便明知君王之爱不过昙花一现,即便日后会困于深宫不得自由,她仍旧会记得殿下在生死攸关之际,以血肉之躯护下她性命的情意。
虽不知这情意能走多远,但她想压上身家性命赌一把。
“姑娘,喝药了。”
唤水端上来一盏黑糊糊的汤药。
太子一闻这药味,与她之前吃得不同,抬眼瞥了一眼唤水。
唤水解释道,“殿下,这是疗愈风寒的药,姑娘自出宫那日起,便一直风寒在身。”
“当日怎么不说?”太子面色略略沉了下来。
云棠心虚地摸了摸眼睛,不敢直视,转身去喝药。
这些日子,她做了许多显得懂事又深情的事,不能细究,细究下去,恐怕他要后悔替她挡箭了。
“这等小事就不劳殿下病中劳心了,殿下还是多想想这刺杀究竟谁是主谋,来得要紧。”
第46章 (100营养液加更)……
太子对此事不知是不上心,还是心中早有成算,亦或是身体娇弱不胜体力,总而言之,他并不曾插手大理寺查案,甚至连相关卷宗都不曾调阅。
朝中一应政务也全权脱手,昔日门槛踏破的东宫上书房,竟然成了宫中最安静的所在。
倘若有亟需他处理的朝务,他也十分懒散,长衫一撩,往长椅里一躺,闭着眼睛让云棠念给他听。
有时甚至得寸进尺要云棠替他回奏折。
“可我的字与殿下的也并不相仿啊。”
李蹊“啧”了一声,想起当年,他写了许多字帖给云棠,让她照着练,不时还要抽空亲手教她写。
但她不喜欢他的字,觉得过于刚硬锋利,不像女儿家写的字,总是没写几个字,就扔了笔。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太子嘟囔着,反手撑着长椅坐起来。
云棠连忙放下奏折,伸手去扶他,劝道:“殿下也稍稍上点心吧,户部和工部尚书登门好几次了,次次给人吃闭门羹。”
太子稀奇地看着云棠,她何时如此勤勉了?
从前让她多写几个字都不肯,这失忆连带着性情都不同了?
“殿下看什么?”
太子唇角一勾,摇摇头道:“看你。”
他于书案后坐下,提笔略略回了几个字。
又拿起旁边堆叠了许久的奏章,索性今日一并批复了,刚一翻开,看到上面的奏报,眸色一沉。
这是押送沈贵妃和淮王去封地的沿途奏报。
他瞥了一眼在旁专心研磨的云棠,蘸墨写了个“阅”便丢在一侧。
早前废公主的诏书已经下去了,崔钟林和沈用晦业已伏法。
过往种种尘埃落地,他与云棠挣扎多年,终于走上了正道,不能让这些旁支侧翼影响分毫。
“母后这几日着人在挑选大婚的婚服、凤冠,样式、图纸都送来了,有没有看得上的?”太子问道。
距大婚虽还有半年,但一向清闲的礼部和钦天监已经忙得脚不沾地,内廷的二十四衙门也各有各的差事,如今最忙的当属针工局、银作局、尚膳局等,甚至裹挟着云棠也忙碌了起来,日日有人来寻她,这个局的人走了,下个宫的人就来了,烦的人一个头两个大。
现在多吃一口有人盯着,夜间入寝有嬷嬷在外边候着,时时刻刻提醒着她的睡姿。
当真苦不堪言。
“你莫不是后悔了?”太子单手支着额头,偏头看她。
云棠放下墨条,皱着一张脸看向殿下,说实话知道你家规矩这么大之后,就开始后悔了。
“后悔也来不及了吧?”
太子看着就忍不住上手,捏了捏她的脸颊,顺着往下滑过纤细的肩背,停留在柔韧的腰间。
言语诱惑,“不用管她们,不如夜间来我寝殿安眠?”
云棠把那只在他腰间作怪的手扒下来,心中冷笑,“谢殿下天恩,我与嬷嬷们相处甚好。”
李蹊颇为遗憾,自从他箭伤好转后,云棠就不再在他寝殿留宿。
孤枕难眠的滋味可比那箭伤要难熬许多。
殿下孤枕难眠了,许多尸位素餐的大臣们倒是好睡。
其中最为松泛的大抵是徐阁老,先头被殿下催着逼着为江北又是出钱又是出力,苦不堪言。
如今殿下不管事了,陛下又一向对民生不大上心,他这紧箍咒倏地就松了,任凭陆明多次登门,甚至早朝上当庭上奏,徐阁老都是赖叽叽地应上一句:老臣自当尽心竭力,死而后已。
下了朝呢,出了平章台的殿门,依旧两手一摊,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再多说一句便是自己年老体迈,实在不能了。
但他倒也不是一件事不干,他忙着打听殿下身边那位准太子妃的喜好。
早前在书房屏风后遥遥一见,原以为只是宠妾,不成想竟然是准太子妃。
且殿下此次遇刺,他将人护在怀中,自个儿身受重伤,竟将人护得连油皮都没破一块。
此女得殿下如此厚爱,可不就是他平安致仕的好出路。
但他打听了一圈,一应家世、样貌、喜好等等都没个头绪,只知是陆侯府人。
于是他又提着重礼走了一趟陆侯府,门房只说侯夫人有恙,小侯爷不见外客。
但可巧,正好遇见从侯府里出来的太医院前院判-雷知明,说是为府中人医治杖伤。
两人是同乡,私交甚好,当下就相约徐府,摆酒设宴,歌舞在侧。
觥筹交错一番后,酒量浅浅的雷知明搂着徐阁老的肩膀,一会儿哭诉年华老去,力有不逮,一会儿又大笑自己医道老成,即将迎来事业第二春,宏图在望!
徐阁老一把年纪,只想好好揣着脑袋、揣着这些年贪来的钱财回家安享晚年,远没有他这般老骥伏枥的心气。
瞧他喝得差不多了,问道:“你说你之前进了东宫给一位贵女治病?这贵女是谁?”
雷知明坐都坐不稳了,却还有根神经醒着,大掌一挥,将徐阁老推开,“这不能说。”
徐阁老心中早有答案,东宫的贵女,除了那位准太子妃,没有别人,这重要的是要打听出得了什么病,他也要对症送礼不是。
“你也不用瞒我,”徐阁老言语激他,“不就是太子妃殿下,这满朝皆知的事情,你还当个秘密揣着。”
雷知明趴在桌上,脸颊顶着两坨红,“我知道的秘密谁也不知道!你也休想套我话。”
徐阁老摸着白胡须,揣摩着这话,瞧他这样,问是问不出来了。
他挥手招来小厮将人扶着去了客房,又招来一美貌舞姬,低声吩咐了几句,那舞姬便亦往客房去了。
夜至中天,舞姬拢着衣襟从客房走出,给徐阁老带了四个字,明华公主。
这
一向光风霁月、勤政爱民的太子殿下竟然畸恋自己的皇妹?!
虽说如今她已不是公主,但曾经到底是有那层关系在过,史笔如铁,太子此生的清誉不保啊。
被人磋磨久了,一下子知道了太子竟有如此痛脚,先是幸灾乐祸了一番,而后才思索着怎么讨这废公主的喜欢?
听闻沈贵妃待其女甚好,母女情深,如今贵妃去了属地,母女分离,想来废公主心中定然难过。
说不准思母情切?
若是在这点上下工夫?
徐阁老忍不住在房中踱起步来,此事事关重大,若能一举得了废公主喜欢,他致仕回乡就是太子床头耳边风一句话的事,但若是办砸了,他脑袋搬家也是一句话的事。
这事得慎重。
又想起之前陆明曾去过贵妃的寿诞,还与沈家那纨绔起了龃龉,听说那是贵妃给废公主办的相看宴,如此这般来看,陆明说不准与废公主相识。
他心中落定,陆明此人不好酒色,需得想个别的办法打探一二。
远在东宫的云棠,并不知自己成了徐阁老心头的香饽饽,她甚至不知道有徐阁老这么一个人。
这些日子,她一心扑在殿下的伤势上,被云棠全心全意围着的太子殿下,如鱼得水、如沐春风。
自他有记忆起,从未过过如此舒心日子。
他不禁想起那晚沈栩华问的那句:难道不渴望云棠真心的爱慕吗?不是懵懂之间的勉强,而是她发自本心想要与殿下携手一生。
如今的云棠难道不算发自本心吗?
李蹊认为,算。
即便有朝一日,云棠若找回失去的记忆,依她刚烈的个性,说不准要对他刀刃相向,但彼时的恨与此刻的爱并不冲突。
他需要做的,是让她永远遗忘下去。
待到七老八十、鸡皮鹤发的年纪,就算云棠醒来要一刀捅死他,这一生也已过去,他没有遗憾。
那丹药是国师所出,虽一直传言没有解药,但唤水师承张沉的医术,能解一半毒性,他不信国师真的没有解药。
前朝皇妃因此丹药而死,是因为先帝要立父皇为帝,子幼母强于国祚有损,是故要杀母留子,而并非此丹药之故。
思到此处,抬头恰好看到云棠穿着一身品月色缎平银绣八团宝相纹大氅,怀里抱着一大捧凌霜而开的红梅跑了进来。
她跺了跺脚,抖落一身的风雪,唤水取下她的大氅,转身又去拿花瓶。
“殿下,昨夜刚开的红梅,我剪了几支还带着花骨朵的,放在殿内能开很久。”
云棠一边说一边往太子的方向走。
梅香浮动,清幽之处远胜其他熏香,他取过一支闻了闻,便让唤水拿去修剪、插瓶。
温暖的双手揉着她冻红了的手,“听闻国师在大相国寺开坛讲经,想不想去凑个热闹?”
自从数月前遭遇刺杀后,云棠就不大愿意出门了,连东宫的宫门都没出过,骤然听他提说要出去,心中犹豫。
唤水站在窗边修剪梅枝,听闻国师名号,手下剪子不甚剪到皮肉,一阵刺痛血珠子冒了出来。
“放心,大相国寺有重兵把守,当日的那波逆贼也已经伏法。”
太子捂热了她的手,又递过去一盏热牛乳,那牛乳中又放着几颗他方才剥的松子和杏仁,吃起来便不单调。
“那波逆贼受谁指使?为什么要刺杀你?”
朝堂之事,李蹊不欲多言,谁是幕后主使,他心中明了,大理寺能查到的,不过皮毛而已。
郑更将那份证供呈上去,挨了陛下几句训斥,又打了二十板子。
这事如此处理,虽不体面,却也是个实实在在的台阶,大家彼此顺着都下来了。
“是已贬黜的崔氏罪臣豢养的家奴,崔氏富可敌国,如今半数收归国库,定然要反扑。”
云棠不知政事,听他如此说,并未起疑。
“听说大相国寺的后山有一株三百年的老榕树,枝干茂密如伞盖,许多人都往上抛红绳、金锁,求一个百年好合。”
李蹊闻言,撩起眼皮觑她,“那你要去求吗?”
“缘何不求?”云棠放下茶盏,“去都去了,顺手的事儿。”
李蹊笑得肩膀都在抖动,清朗的笑声似从胸腔里迸发出来。
“你笑什么?”云棠推了推他,“你再笑我不去了。”
“去去去,顺手的事儿。”
他喜欢,并沉醉于云棠以如此稀松平常的口吻,去言说彼此之间的相处。
她对两人关系这般自然的认定,让他觉得安心之余,心中更是柔软、熨帖。
长臂轻揽,将人纳入怀中笑着说话,不时执手亲吻。
殿中地龙已开,一室温暖如春,青铜镂空的香炉里冉冉升起缕缕白雾。
窗边的翠绿枝条舒展,花苞如胭脂点染,映着窗外纷纷扬扬的白雪,清冷中透着几分灵动,别有一番意趣。
这样的日子当真如美梦一般。
第47章 李蹊要平安
虽是轻装出行,不用备仪仗,但刺杀在前,各路人马均是战战兢兢,甚至连皇后娘娘都亲自过问出行事宜。
出行当天,唤水带着一众侍女、内侍先行一步,前往大相国寺查看各处、安置休息禅房等。
待用过午膳,太子换上出行的月白色万字穿梅花团圆领袍,外头罩着一件佛头青素面杭绸玄色鹤氅,脚踩六合靴,腰间佩着白玉同心佩,打着一把青罗伞去接云棠。
昨晚大雪,路上积攒的厚雪被扫至两侧,空中飘着零碎的雪子,打在青罗伞面上细细簌簌地响。
方才张厉呈上来一张国师的探查函,上言国师幼年已不可考,只查到生于中州,后进京拜入大相国寺素空大师门下,多年修习道法有成,得陛下青眼,一朝奉为国师。
他一生无子无女,不爱金银俗物,只一心修道。
看起来毫无破绽,没有一点把柄可抓,这让太子这种习惯谋算人心的为政者,很有些不满。
“殿下,还有一传闻,因尚未求证,便未落于纸上,“张厉言道,“国师与张沉太医似有故旧,两人均是中州人,臣曾派人下中州,年深日久,只有一老妪言,国师幼时凄苦无依,曾被张家收留过一段时日。”
太子眉峰一挑,之前只知两人在宫中时,曾受陛下旨意,研究那丹药的解法,不曾想还有这样一段前程往事。
言语间他已经行到云棠的寝殿,微微抬起青罗伞,视野中自下而上出现一女子。
她身着海棠色莲花纹曳地长裙、天青宝相对襟窄袖袄,外头披着白狐毛镶边的猞猁斗篷,面颊白皙、眼眸明亮,正站在廊下,笑着伸手去接飘落的雪子玩。
李蹊看着如斯笑颜,忽然想起从前一雨日,他下朝回来,带着满身戾气,一抬伞就看到云棠站在廊下接雨水玩。
那时他什么都不能做。
他停住脚步,眸色沉沉地看了许久,现在不一样了,举步上前。
在云棠未唤出声前,抬手托住她的下颌,搂着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往上一提,俯首垂眸,近乎啃噬般在她唇齿间肆虐。
云棠猛然睁大双眼、睫毛剧烈颤动,双手推拒,却只换来太子更深的拥吻,双臂如铁铸牢笼,将她整个人揉进带着龙涎香的素色鹤氅里。
冷热交织、心跳如雷,喉间溢出破碎的呜咽,甚至连眼眶里都泛起水光。
太子却仍要纠缠不肯罢休,急促而炽热的喘息响在耳侧,她用力咬了下去,一丝铁锈血腥味在彼此唇齿间弥漫。
太子放开她的唇,抬手抹了下唇角,眼睛因得逞的欲望而格外明亮。
“殿下是疯了吗?!”
云棠怒目而视,捂着嘴巴,退出去好几步,不让他近身。
李蹊舔了舔被她咬破的唇,丝毫不以为忤,反而那微末的刺痛让他更加愉悦。
“弥补点遗憾。”
云棠不解其意,只觉这人大抵是有些疯,面对他伸过来让她牵着的手掌,她颇为谨慎地看了他好几眼。
太子笑着动了动四指,示意她过来。
“不逗你了。”
云棠半信半疑地将手放了上去,大手一包,拉着人、打着伞往外头候着的车架行去。
大相国寺是本朝第一寺,坐落在京城东北角的青尘山上,方圆三十里皆为寺庙所有。
自这代国师起,寺众白日里除了念经供佛,也做些耕种的体力活,国师称之为劳逸结合、精神与肉身缺一不可。
寺中香火极盛,善男信女或求财、或求姻缘,太子的车架行到山脚,换做软轿,一路过山门不停留,直接往正殿而去。
正殿早有宫人打点停当,无闲杂人等,只有一身深蓝布袍,手中挂着浑圆珠串的国师,候于殿外。
两人在国师的指引下,上香跪拜。
太子着内侍去捐香油钱,云棠看他有事要与国师商议,便说自己要去后山瞧瞧那棵三百年的姻缘树。
太子原本想让她去禅房休息,等会儿陪她一道去,不成想人根本没有要他允准的意思,说话间扶着唤水的手,转身就走。
看来还没消气。
太子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暗红的斗篷被风吹鼓起,宽大的兜帽垂在身后,人生气,身上的斗篷好似也在生气,鼓囊囊的。
“今日殿下登门,是有何意?”
国师笑盈盈地站在一边,视线在远去的太子妃与太子殿下之间来回。
太子收了嘴边的笑意,朝人微微颔首,两人行至备好的禅房,木门一关,外头十步一岗,把守森严。
“国师,孤今日来是为再生丹一事,”他无意婉转,单刀直入,“听闻数年前国师与张沉太医研制解法,颇有所得。”
国师姓姚,名天风,当年拜在素空门下,起了个法号,但他不喜欢,素空一死,他立马用回了原先的名字。
“殿下恕罪,姚某才疏学浅,并不曾研制出解药。”
太子端坐于太师椅,宽大的玄色暗纹鹤氅衬得人愈发威重,面上未露怒色,指腹沿着青花茶盏的边缘缓缓滑动。
“这便是国师的回答吗”声音沉沉,暗含威胁。
国师低眉垂目,面色柔和,“姚某手中确无解方。”
太子撩起眼皮打量着站在右前侧的姚天风,露出一点难辨真假的笑意。
“张太医多年前致仕后遇难而亡,是国师出手救下张氏母女,如今她们在孤的手上,国师愿不愿意再救她们一次。”
“生死有命,姚某并无虚言。”
啧。
太子见他嘴硬,也无意于此浪费时间,放下茶盏,起身走出禅房。
“殿下,接下来要怎么办?”张厉问道。
太子望着洋洋洒洒的雪花,一整排的青竹上已是雪白一片,缓缓转动着拇指上的青玉戒。
“国师仙风道骨,请去诏狱好生招待罢。”
张厉略迟疑,道:“国师毕竟是陛下的人。”
一国太子都可能随时殒命,区区一个国师算什么。
陛下爱钱、爱权,国师不过是他拿来遮掩的一张皮,这个国师没了,自然可以扶起另一个。
“若重刑下仍说没有,才有几分可信。”太子道。
这差事事关重大,张厉又请示:“若他抵死不说呢?”
“那就送国师一程。”
如今他与云棠两情相悦,断不能平地起波澜,姚天风最好没有研制出解方,若有,就是他万劫不复之时。
张厉心中一惊,寒风好似刮进肺腑,冒起一身白毛汗。
殿下近来行事较从前,更为狠辣了。
“云棠还在后山吗?”太子问道。
张厉默默吸了一口冷气,方才暗卫来报,太子妃上后山时,偶遇一男子。
这话他不敢回,稍稍抬起一点脖颈,觑了眼殿下冷冷的面色,先拣着不重要的说。
“太子妃在后山,不知为何徐阁老亦在不远处鬼鬼祟祟。”
张厉又把近日探听到的徐阁老打听太子妃身份的事,一一道来。
太子正心气不顺,碰上来个脑袋糊涂的,朝张厉抬了抬下颌。
张厉领命而去。
裹着大氅的徐阁老蹲在树丛后,紧紧盯着姻缘树边的两人,心中暗骂陆明伪君子。
前几日,他备了厚礼登门,陆明却只说不知道,连人带礼都给他撵了出来。
他又打听到近日太子携人来大相国寺,便跟了来,想要远远一睹真容,没想到那陆明也来了。
还与太子妃走了一路,说说笑笑,像是熟人模样。
却说云棠方才打着伞往山上爬时,于半山腰的八角亭处偶遇那位俊俏公子。
“是你。”语带欣喜。
陆明拢着件石青色大氅,如杆青竹般站在亭中,笑道,“是我。”
“突降大雪,只得暂停于此。”
“唤水,给公子一把伞。”
“姑娘不等一等吗?”
云棠笑着摇头,打着伞继续往上走,“大雪有大雪的意趣,为何要等它停?”
陆明打了伞,跟在她身后十步远处,一道上山。
黛色山峦已化作蜿蜒的素白绸带,雪片如鹅毛,纷纷扬扬而下,一红一青两个身影,于漫天银白中一前一后,拾级而上。
两人爬到山顶,瞧见了那棵风雪中的姻缘树,长长短短的红色绸带系于庞杂的枝干上,随风飘舞,犹如美人广袖。
“姑娘,进禅房罢,里头已备了红绸和热茶。”唤水道。
云棠点了点头。
禅房中早已生好炉火,十分温暖。
她手中暖炉早就凉透,冻僵的双手捧着热气氤氲的茶杯,浑身打冷颤。
“公子也是来许愿的?”云棠问道。
“陆明,”他眸光浅浅,面容和煦,“我叫陆明。”
云棠并不在意他的名字,反而更在意他之前讲的故事,“你有去寻那位姑娘吗?”
陆明看着她,半晌后答:“有。”
“姑娘,红绸和笔墨都准备好了。”唤水换好手炉放到她手里。
云棠便不再与他说话,起身去到书案边,看着那根软软的绸布,心中思量一番后提笔写下。
“李蹊要平安,要长命百岁。”
写好拿起来吹了吹,待墨迹干透便要出去。
经过陆明身边时,他站了起来,眼睛盯着她的面容,“这把伞还给姑娘。”
云棠刚想开口让唤水去接那把伞,陆明却将伞递到她跟前,好似一定要她接的意思。
这是做什么?
一头雾水伸手去接伞时,手心被塞了张小纸条,她抬眸去看,只见他无声且飞快地说了三个字。
小侯爷。
“写好了吗?”
太子清朗的声音随着洞开的禅门,传了进来。
云棠手心一紧,极力掩盖心中的惊慌,并将纸条偷偷藏进衣袖。
太子看到禅房内的陆明,面色不改,甚至颇为亲和地让侍女给陆大人准备手炉。
第48章 醒了
在云棠心中,殿下是一个勤政爱民、礼贤下士的好太子,正如外界传闻那般,明月高悬、光风霁月。
他打着伞,握着云棠的肩膀一道走出禅房,屋外风雪簌簌、佳人相依,屋内人形单影只、目光灼灼。
“写了什么?”太子微微低头,亲昵地贴了贴她的额角。
云棠心中有鬼,下意识以为他看到了那张纸条,眼神闪烁,后又反应过来是指红绸上的字。
“秘密,你也不许偷看。”
李蹊垂眸,迎着风雪很轻地笑了一声。
两人走到姻缘树前,仰头望去,枝叶间堆着新落上去的白雪,红绸带子或长或短、或高或低,在风中随着飘雪一同飞舞。
云棠把手炉递给李蹊,提起裙摆走到树下,踮起脚想要够得高些。
山间的冷风吹起她的斗篷,凛冽的空气钻进身体,枝干湿冷,她系了好几下,才将绸带紧紧绑了上去。
李蹊站在稍远处,望着灰沉沉的天地,寺庙的钟声伴着鸟鸣在山间回荡,他忽然想起那晚的请求。
云棠白纸一张,请殿下手下留情。
寒潭幽深的眸子看着从姻缘树下往回走的人,面如白璧,眼中带笑,鲜活又雀跃的模样。
山中严寒,李蹊的心口却有一点热,他伸手牵住跑回来的人,紧紧攥着捂在胸口。
她许愿我平安,许愿我长命百岁,这何尝不是真实的、深刻的情感。
“今日的风雪真大。”
“走吧,回家。”
李蹊那颗飘荡多年的心,好似因为云棠的愿望,渐渐安定下来。
如果人只能活几个瞬间,那么他会永远记得此时、此刻。
车架回到东宫后,唤水端上来一碗热腾腾的姜汤,云棠捏着鼻子喝了,又吩咐给今日跟着出行的宫人都喝上一碗。
唤水有点意外,应声下去安排。
到了夜间,唤水回到她的住所,警惕地瞧了瞧左右,而后紧闭门户。
她紧张地快步走到平日吃饭的八仙桌旁,拿过烛台,又拿开灯笼罩,将里头的白蜡烛拿出来,点燃烛台上的粗蜡,一点红心黄焰的光散了出来。
唤水从怀中摸出一本极薄的深蓝封册子,册子上并未写书名,这是今早她先行去大相国寺,国师交给她的。
她幼年遭逢杀身之祸,与母亲四处躲藏,得国师搭救,才幸免于难。
“昔年我与你父亲一道钻研再生丹的解法,行到中途,他受奸人所害,这些年我潜心研究,终有所成。”
国师将医册交到她的手里。
唤水瞧着那册子,又抬头去看国师,母亲说过,国师幼年孤苦,张家收养过他一段时间,此番恩情他早已回报,手上这份东西未免太过贵重。
“恩公既有所成,为何不自己给太子殿下?”
国师未有言语,给了太子,陛下会杀他,不给,太子会杀他。
如今无论他给或不给,都没有活路。
“我自有我的道理,我只嘱咐你一句,这解方必得让公主服下。”
“为何?”
国师没有跟她说实话,只说,“公主是个纯真果敢之人,如今活成一副混沌模样,不是她本意;再者太子来寻我,就是为了给公主找解药,你替他解了此难题,往后你在东宫便不用再愁前程。”
这话正中唤水心肠。
太子阴晴不定,她这直肠子实在不知道怎么揣测殿下心思。
常常他说一句,她得想很久,也还是摸不到那根脉,真真是如履薄冰地很。
再者母亲还在太子手里,她生怕自己出一点差错,连累母亲。
若真能治愈姑娘,说不准殿下一高兴,会放了她与母亲,她想回中州开间医堂,凭借这一身医术,想来能过上很好的日子。
“我知道了,多谢恩公。”唤水道。
两人临别之际,国师转着手中的珠串,问了一句。
“你母亲好吗?”
唤水回头看了他一眼,心中古怪。
从前她偶尔会提起恩公,但母亲从来讳莫如深,有时甚至是怨恨的。
“母亲很好,身体康泰。”
国师闭上眼睛,转着珠子,口中念念有词。
唤水不再停留,双手关上禅门,怀揣巨宝离开。
而在昏黄摇曳的烛火下,唤水细细研读那本医策,越往后看越是高兴,待翻完整本医策,整个人豁然开朗。
自那日在书房被殿下质问后,她一直刻苦钻研,但始终无寸进。
如今得此医策指点,从前困着自己的难题,一一解开。
根据姑娘如今的脉象,她提笔写下一张药方。
唤水看着墨迹未干的药方,思索着,是否要先知会殿下?
心中拿不准,毕竟她在此项上并无经验,这药吃下去效果如何还是未知。
想想殿下那张冷而锋利的面容,自己又一向听不懂他说话。
不如先给姑娘吃下,若记忆没有恢复,那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若恢复了,再行邀功,提出和母亲离开京城,也是水到渠成的事。
她又翻来覆去想过多种情况,把药方上的药材、用量反复斟酌,待从八仙桌旁起身时,天边已擦亮。
如今的药方与姑娘平日里吃的,多了天穹、金乌两味药,即便随侍太医问起,她也有话可说,不至引来怀疑。
就先按照此药方吃上几日,瞧瞧药效再说。
唤水推开窗柩,深吸了一口寒凉的空气,通体舒畅。
深深感慨,这大概就是自由的气息吧。
五日后,太子的伤已几近痊愈便重新开始上朝。
太子回朝第一件事,便是一纸奏状惩治了告假的国之蠹虫,徐阁老。
他以江北政事不力、尸位素餐为由,更兼之他多年来贪污受贿的罪证,向陛下进谏,抄没徐阁老家产归充国库,又说陛下一向仁政,阁老年纪也大了,可送归故里、安享晚年。
陛下当庭就允了。
百官们纷纷赞扬太子殿下仁厚有德,沈家老爷老怀安慰,殿下对他们这些老臣还是有几分怜惜之情。
大理寺上门时,徐阁老刚刚被放归家,那日他被人捉去,关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吓都要吓死。
如今突然被放了回来,听闻抄家,又是两股战战,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郑更抄家的活儿在太子手底下,干得很多,是以经验丰富,不到两个时辰就将徐府翻了个底朝天。
其他无甚可说的,只是有一副从密室里找出来的淮王生母沈贵妃的画像,他不敢自断,呈递到了御前。
陛下勃然大怒,觊觎天子后妃,罪加一等,当下改判秋后处斩。
此旨意传到东宫时,太子正在打磨着一支海棠花的金步摇。
张厉观其神色,并无意外,大概是早就知道还有这一出。
在殿下身边多年,约莫知道殿下*在百官群臣中的好口碑是怎么来的了。
“殿下,重刑之下国师仍旧坚持无解方,如今已经没有人样了。”张厉隐在暗处道。
太子手上刻刀稍稍一顿,而后继续细细雕刻,这只金步摇费了好些时日,总算有所成。
明亮的琉璃灯辉映下,黄金雕就的海棠花闪着夺目的光辉,步摇上的垂挂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宝石,打磨成小而圆的珠子,由金线穿织而成,轻轻一晃,泛起一片细碎而璀璨的涟漪。
将这他亲手打造的步摇赠与她当新婚之礼,想来会喜欢。
“那就送国师下去吧,干净些。”
“是。”
李蹊将金钗放过袖中,起身往云棠的寝殿走。
寒夜已深,下了多日的大雪终于停了,漆黑的夜空里悬挂着一轮孤月,带着虚虚的月晕,散下一片清辉。
一切都朝着他期待的方向发展,朝政虽偶有恼人,但总有应对之法,于他而言并不算什么。
年后,他就能与云棠大婚,长相厮守、百年好合的未来好似近在眼前。
行到寝殿门口,却见往常在内伺候的侍女们都退了出来。
最后唤水端着空了的药碗,退了出来。
“何事?”太子沉声问道。
唤水心中有鬼,这些日子都是避着太子走路,乍然见到,慌得“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太子眉间一蹙,孤月自他身后,高大的身影极具压迫感。
“姑姑娘心里恼,不想跟前有人。”唤水结巴道。
“谁惹她了?”
“今日嬷嬷来教规矩,是是床榻上的规矩,姑娘学了一会儿,学不下去,一直气闷着。”
太子自然知道教的是什么,抬脚进了寝殿,一路往寝榻走。
果然见人在寝榻边坐着,她穿着素色中衣,如瀑的青丝顺着纤细的肩背而下,几缕落于圆润的胸前,
盈盈灯光下,白皙柔软的面颊可怜可爱。
“还在生气?”李蹊笑着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
云棠也不是生气,就是心烦。
成婚的礼仪规制太繁琐,她都耐着性子学了,今日来了个嬷嬷,说是来教她婚后如何伺候太子。
原本以为又是些磨人的规矩,不成想嬷嬷掏出了一本秘戏,大有一页一页讲给她听的意思。
她瞧着那些火热妖娆的体态、极尽缠绵的艳情,瞬间整个人都熟透了一般,面颊红似滴血。
偏偏嬷嬷还要指着那些姿势,细细地告诉她那处应当如何,如何才能让殿下更尽兴。
上了这么一课,她又开始后悔应允婚事。
如今那本烫手的秘戏被扔在床底下,她转头看了眼旁边的殿下,积攒了许多的烦闷之气冲上脑仁,恨不得跟他拼了。
李蹊原本忍着笑意,此刻见她又恼又羞的气鼓鼓模样,没忍住笑出了声。
伸手将人搂在怀里,又抵着她温热肩头,笑得整个人都在抖。
云棠伸手去推他,没推动。
“你不用学那些。”李蹊笑够了,从她肩膀上抬头道。
“当真?”
“床榻之上,不指望你能伺候,你能安分地让我好好伺候就行,其他的我学。”
云棠不信这话,阿婆说过,男子的话都不可信,长得好看的就更不能信。
“你之前还说我喉咙浅!”
原本她不晓得这话是什么意思,以为他只是这么说了一句,今日在嬷嬷的指点下,才知那是什么意思。
李蹊闻言,眼眸里瞬间燃上沉沉暗火,双手按着她的肩膀,将人往床榻上带。
高大的身躯俯于其上,挡住榻边烛光,灼灼黑眸带着浓厚欲望,一点点碾过她略带慌张的眉眼,秀气的琼鼻,难以可知地反复舔吮着红润濡湿的唇瓣。
他抬手抚向微微颤抖的肩背,仿佛是安慰般顺着流畅的线条而下,握着她柔软的腰肢压向自己。
不似从前般点到为止,手上动作越来越过火,或揉或掐,身下的人满面绯红、美目含情,喉间偶尔透出来的喘息、呜咽落在他耳朵里,磨得他越发情难自制,恨不能立时水乳交融。
云棠浑身如被火烤着,陌生的爱抚和颤抖不断裹挟着,脑中忽然一阵刺痛,仿佛有把生锈的大刀在她脑中横冲直撞。
“阿棠?”
衣裳半解的李蹊见其紧闭双眸,整个人都蜷缩着,看着不对。
云棠的额头沁着冷汗,待其再睁眼时,眸中闪过几分寒光,上下打量太子与自己的情状,抬手就是一巴掌。
第49章 慌乱的一晚
“啪”地一声,清脆悦耳。
李蹊白皙的面颊上现出五指红痕,可见是下了大力气打的。
他一时震惊,盯着云棠的异状,这副模样,这个眼神,心中隐隐升起一个念头:想起来了?
“卑鄙。”
云棠手心火辣辣,一低头看到中衣前襟松垮地敞着两颗盘扣,素色缎面下,锁骨上还留着几分啃噬的红痕。
她飞快地拢好中衣,往后挪了挪,拉开与太子的距离,眼尾因怒意绷得极细,眉峰如利刃斜挑。
李蹊心中五味杂陈,滋味复杂难辨,云棠看他如看洪水猛兽的模样,他再熟悉不过。
定然是想起来了。
他抬手拢好自个儿衣裳,起身离开床榻,出声唤太医和唤水进来。
云棠一听他要召太医,浑身寒毛倒竖,犹如被踩尾巴的猫般,从榻上一跃而起。
又要给她下药,又要给她下药!
她方才吃了小侯爷送来的饭菜,就疼得晕了过去。
小侯爷不会害她,定然是太子下的黑手。
如今她刚醒,就又要招人来药昏她!
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
云棠一边在心里痛骂太子,一边拎着衣摆,连鞋履都未及穿,飞奔下地要将人拦住。
虽是寒冬腊月,但寝殿里有地龙,数个鎏金兽首炭盆长日不熄,是以温暖如春。
李蹊止住脚步,上下打量着双手张开,拦在身前的人。
乌发四散,面颊清丽如玉,一双俏丽杏眼里凝着愤怒,仰面怒目而视。
顺着纤细的身躯而下,赤裸的纤足柔韧而白皙,指甲圆润,泛着桃花般的绯红。
云棠顺着他的视线而下,后退几步,厉声质问,“你又要唤人来给我下药!”
寝殿外响起轻微脚步声,听着还不止一个人,云棠心中害怕面上愤怒,朝外头喊。
“不准进来!谁都不准进来!”
外头的唤水和两位太医不明就里,面面相觑下停住脚步,候在外头,既不敢走,又不敢进。
太子怕她着凉,刚伸手想将人抱回寝榻,就被她双手一推,也不知她哪里来的力气,竟将人推了个趔趄。
“你不要过来!”
太子眉峰骤沉、眼底暗色翻涌,薄薄的嘴唇抿起,散发着不悦之色。
云棠见他还要来抓自己,如何肯就范,一路奔至梳妆台前,抓起一应物十,往他身上掷去!
叮铃当啷声响成一片,后面更是连铜镜都碎裂在地。
外头站着的诸人,面面相觑。
平日里太子与太子妃一向恩爱,方才太子唤他们进去时声音清朗,太子妃却不让,难不成是太子妃要,要?
如今里头闹出这些动静,又听得里头闷哼之声,似压抑又似痛楚,听着又觉着不对劲。
“我们要不进去看看?”叶太医说道。
唤水思及白日里嬷嬷教了太子妃房中秘术,说不准这是太子妃与太子的情趣。
他们若贸然闯了进去,想来太子脸色不会好看,“再等等。”
另一位太医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那就再等等,再等等。”
寝殿内已是一片狼藉,云棠踉跄着后退时,险些踩上铜镜碎片。
李蹊眸光一沉,靴尖踢开脚边碎片的,欺身上前,将人拦腰抱起。
一阵天旋地转,云棠挂在他的肩头,脑袋垂在他的背上,头晕脑胀之际,她下死力气抓挠他的腰侧,触及腰上的伤疤,她顿了顿,继而又疯狂挣扎。
李蹊将人放到床榻上,攥着她的双手,不让她再乱动,她又用脚去踢、用头去撞,恨不能搅个天翻地覆。
“你放开我!我不要待在这里!”
李蹊重伤初愈不久,面对这小牛犊一般的云棠,简直左支右绌,双腿上榻要将人按住。
云棠一看他上了寝榻,又是惊慌又是愤怒,张口就在他的虎口上狠狠咬下,尖尖的虎牙嵌入皮肉,铁锈般的鲜血沾染上她的唇,流入她的口中。
寝殿内安静地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只余彼此或急、或沉的呼吸声、心跳声。
她抬眼看太子,见对方只是垂眸看她,一副放任她撕咬、并不想挣扎的模样,讪讪地松了口,抬手擦唇上的鲜血。
待看到手背上的血,又去看他垂在腿边还在滴血的手,视线上移,看向太子那张冷若冰霜的面容,愤怒中开始带上畏惧。
“闹够了吗?”
高大的身影笼罩着披头散发的人,见云棠又要溜下床去,抬起手刀,一掌将人劈晕。
软绵绵的身体落入他的怀中,李蹊深深呼出一口气,又似泄愤般狠捏了下她的鼻子。
他将人放入衾被之间,理了理额前、鬓间凌乱的乌发,唇齿间还带着点鲜红的血液,看了眼自己的手。
天家御体不容有损,若被母后知晓,必定要降罪于她。
李蹊伸手以指腹一点一点擦去唇上、齿间的血痕,瞧着她安分的模样,又瞧了眼狼藉的寝殿,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角。
“进来罢。”
候在外头的三位,小心翼翼地进来,只敢瞧着自个儿前方的一点地儿,生怕看到不该看的。
唤水瞧着这剑拔弩张的氛围,心中暗道不好。
太子坐在床榻另一头,瞥了一眼这仨。
“诊脉。”声音较平时低沉且威严。
听得三人心中一抖,战战兢兢一个一个上前细细切脉,背脊上早已吓出一层冷汗。
这些日子,他们三人一道在太子殿下这讨生活,时常一道研究药理,精进医道,继而也培养出了些许的默契。
三人切完脉,对视一眼,就知道彼此的意思。
叶太医壮着胆子言道:“回禀殿下,太子妃近日来脉象平和,并无异常。”
背上一寒,太子的眸光如寒光利剑,他又赶紧找补,“许是近日天气严寒,太子妃贵体娇弱,易受时气影响。”
太子寒眸又转向唤水,“你说。”
唤水诊脉时,确有察觉异样,但实在微乎其微,若不是她知道给太子妃用了药,着实诊不出来。
但她见殿下这般神色,不敢说实话,双手伏地,额头贴地,只能嘴硬到底。
“奴婢也认为是如此。”
一群庸医!
太子浑身都疼了起来,一股怒气自丹田起直冲脑门,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情绪已平复。
“拖出去,打到会说话为止。”
三人闻言,犹如五雷轰顶,霎时瘫软在地、几乎失禁,内侍们上来拖人时,方惊醒般高呼。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殿下饶命啊!”
太子嫌他们叫声太吵,挥了挥手让人堵了他们的嘴。
侍女进殿悄声收拾了满室的荒唐与狼藉,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生怕招惹殿下不满,落得与太医一般灭顶之灾。
众人退去,李蹊看着寝榻上闭着眼昏睡的人,安静又柔软,全不似方才张牙舞爪、锋芒毕露的模样。
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又似不舍般亲了亲鼻尖,方起身离开寝殿,去了书房。
张厉知晓殿下心思,虽说都是受杖刑,但三人又有所不同。
俩太医不必说,押上长条凳只管打就是,只需留得一条命即可。
这位名叫唤水的贴身侍女,就不可如此,张厉只叫她在旁边看着那两位受刑,亲耳听着那凄惨的叫声,亲眼看着那血肉模糊的躯体。
唤水双腿发软,跌坐在一旁,双眼发直,亡魂大冒。
“唤水姑姑,请吧。”
张厉见打得差不多了,弹了弹衣袖上的流萤,从圈椅里起身。
见她起不来,下颌一抬示意那执杖刑的宫人过来扶人。
那宫人刚用过劲,手心滚烫,唤水惊恐至极,疯狂推拒那双手。
看着那两人垂挂在长条凳上,冰天雪地,张厉也没有管他们的意思。
“他俩就这样放着?”
张厉一双鹰眼在寒夜里更为冷厉,“那就看你在殿下跟前如何回话了。”
“有工夫关心别人,不如担心你自己能不能活过今晚。”
抬手拎着唤水的后衣领,将人提溜起来,一路提去书房。
太子坐在书案后,修长的手指一页一页翻着从唤水房内搜出来的无名医策。
左手边放着这三十日来唤水给云棠开的药方。
“说罢,怎么回事。”
唤水早被方才雪地里的那一遭吓破了胆,又看到殿下手里的那本医策,知道瞒不下去了。
抖着嗓子将这医策的前因后果、自己与国师的关系、自己如何用药悉数道来。
张厉在一旁听得冷汗直下。
太子看着手中的医策,面色晦暗不明,“能让云棠恢复记忆?之前为何不报?!”
“奴婢并无十分把握,恐让殿下白高兴一场,故而只是缓缓用药,若当真有效,再向殿下禀明!”
蠢货!
太子在朝堂沉浮久了,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此时真被个奴婢气到七窍升天!
抬手将那医策飞砸到她的额角,额角瞬间划出一道红痕。
“孤何时要你恢复云棠记忆!”
啊?
唤水没工夫管额角的疼痛,心乱如麻,不是上次吩咐的吗?
也是在这书房?
难道殿下不想要太子妃恢复记忆?
难道是她揣测错了?
“殿下恕罪!”唤水惊恐地哭着频频求饶,“奴婢不知啊!殿下饶命!”
太子冷冷看着眼前的闹剧,费心筹谋、千防万防,谁知道竟毁在一个蠢货手里。
还是个自己招来的蠢货。
外面还有两个血肉模糊的蠢货,当真是蠢成一窝了。
唤水哭哭啼啼,一边表忠心,一边求饶恕。
但她心中着实疑惑,方才诊脉时,太子妃体内的毒素较前消散些许,说明她用的药是对的,只要再吃上个把月,说不准就能痊愈,殿下在生气什么?
事已至此,太子也无可奈何,恢复记忆的云棠虽让人应接不暇,但人既然在他手里,总有办法降伏。
“去煎药罢。”他挥了挥手,不想再看到这痴蠢玩意儿。
唤水手脚并用爬起来,往外走了几步,又抖着走了回来,还是问清楚比较好,怕又会错了意。
“殿下,是,是要我,煎什么什么药。”她闭着眼,声音抖地如秋日落叶。
太子心头火起,置于书案上的双手瞬间握拳,寒眸凛冽如冰刃,恨不能立时将人斩了!
张厉看不下去这傻子,赶紧上前将人拎走。
“什么药,什么药!殿下是医家,还是你是医家啊!”张厉拎着人数落道。
“好生将太子妃治好,说不准有你一条活路!”
领子卡着喉咙口,唤水忙道,“哦哦,我晓得了,晓得了。”
张厉松了手,唤水腿一软,差点又跪倒在地,没工夫再管这人,他都要自身难保了。
国师一事,竟然在眼皮子底下出了此等纰漏,那日暗卫来报,唤水姑姑曾与国师于禅房中密谈。
他并未起疑,一来知道两人之间有渊源,只当是叙旧,再者唤水是殿下信任的人,便没有深究。
谁承想!
谁承想!
但转念一想,殿下今晚勃然大怒到底是为唤水擅自做主、知情不报,还是,他并不想要太子妃恢复记忆?
殿下对太子妃连性命都可豁出去,又如此费心为她寻解方,想来是前者,天家威严不可冒犯,是唤水太不懂事。
他一边想一边步履沉重地往书房走去,希望他能活过今晚。
太子一夜未眠,于书房中枯坐,想了一晚上要如何将人稳在身边,翻来覆去在心底推演出了诸多计策。
及至东方既白,书案旁边的窗柩上落上一丝晨光,他才缓缓起身,往寝殿行去。
寝殿中的云棠一夜昏睡,晨间醒来,揉着莫名酸疼的后颈,洗漱梳妆。
“你怎么了?”云棠在铜镜中瞧着给她梳头的唤水,手在发抖,“哪里不舒服吗?”
唤水不敢说话,又不能不回话,“奴婢无碍。”
云棠眨了眨眼,怪怪的。
又瞧着梳妆台上的妆奁、首饰,好似都换了新?
着实奇怪。
第50章 混乱的晨间
“殿下昨晚,是歇在他自个儿的寝殿吗?”
云棠手中抓着一缕青丝,有一下没一下得打着圈,一双杏眼清透明亮。
唤水早被那一遭吓破了胆,一听她提起昨晚,手抖地差点连梳子都拿不稳。
殿下是个十分会诛心的人,那两位被打得血肉淋漓的太医被内侍草草塞在一间陋室,连床铺都没有一张,就直接拖着甩到了稻草堆里。
还指定让唤水去医治,要她日日瞧着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日日胆颤、畏惧。
训诫她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事能做。
云棠从铜镜中瞧着身后的人,神色不似平日沉着,瞳仁闪烁,额角甚至冒着冷汗。
有古怪。
昨日来教她秘戏的谭嬷嬷,是皇后娘娘身边最体面的嬷嬷,言语间明里暗里说着殿下的后嗣之事。
皇家以多子多福为美,开枝散叶不仅是血脉传承,更是关系国祚的要事。
彼时她被那秘戏冲昏了头脑,现在想想,这话里好似夹带着让她为殿下广纳姬妾的意思。
谭嬷嬷的意思,自然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但她不愿意与别人分享丈夫。
可殿下不仅仅是夫君,更是国家的太子,她的这一点私心怕是不能两全。
“殿下身边,有没有别人在伺候?”云棠又问道。
唤水闻言,“噗通”一声跪下,只一个劲儿摇头。
可别再问她了,她什么都不知道。
唤水这番形容,更让人生疑,难不成殿下昨晚真歇在哪位姑娘房里了?
她在脑海里一遍遍过着平日里见过的侍女,在点滴间思索从前她不曾注意的蛛丝马迹。
“在说什么呢?”
太子自殿外走来,虽一夜不曾安眠,但依旧是一派清朗俊美模样,不见丝毫疲态。
唤水听着这声音,好似抓到救命稻草,虽然这根稻草上长着尖刺、涂着剧毒,但能解一时是一时!
李蹊来时,心里已做好万般准备,哪怕端坐在梳妆镜前的云棠从绣格里掏出一把刀,他都不会有丝毫意外。
毕竟以她那刚烈果决的性子,一切都是情理之中的。
他走到云棠身后,圆圆的脑袋只到他胸前,两人的视线在铜镜中对上。
双方的眸中都带着对彼此的几分困惑。
怎么这么平静?
李蹊试探地将手搭上她纤细的肩膀。
云棠的视线自他面上往下落,落到那双手上,乍然转身,双手小心地捧着他的手。
“殿下手怎么了?!”
站着的太子爷,跪在一旁的唤水,听见这话,俱是一僵。
那白色纱布自虎口处绕着手背,隐隐还能见到一点暗红的血迹。
“殿下昨晚还好好的,什么时候受的伤?”云棠仰着面容,关切之色溢于言表。
李蹊动了动手指,垂眸深深地望着她,昨晚云棠说的话他已经翻来覆去想了一宿,言语中好像完全不记得这些月来发生的事。
记忆只停留在诏狱饮下药的那一晚。
而现在,她又好似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事。
怎么回事?
“无事,一点皮外伤。”
他回道,而后看向还跪在一旁的唤水。
唤水眼神困惑,一无所知模样。
云棠早已忘记了方才的怀疑,一颗心都挂在这伤上,“会影响殿下写字作画吗?会影响揽弓射箭吧。”
她牵着人走到书案边,将人按坐在圈椅里,又去药格里取出金疮药和纱布。
如此悉心体贴的模样,简直让李蹊神昏目眩,一颗心温温热热,像是被小火烘着捂着。
云棠皱着眉头,拿起剪子将纱布剪开,一圈一圈取下纱布,虎口处的伤痕露了出来。
看着像是牙印?
牙印?!
怎么会有牙印?!
云棠眼皮往上一掀,眸中的关切之色缓缓褪了下去,结合昨日嬷嬷的那些话,心中的怀疑更甚。
“殿下,“语气森森,眸色冷冷,”这是被哪个姑娘咬的?”
驰骋朝堂如履平地的人,当下突然口拙了起来,她是真的一点都不记得昨晚的事。
一颗心好像从万层高楼坠落,原以为会是粉身碎骨,不曾想竟是平安着陆,但这平安着陆中又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一点类似于遗憾的东西。
云棠不喜欢这样殿下这样的眼神,像是在看她,又不像在看她。
见他沉默不语的样子,大抵就是默认。
很多事情是不必说出口,大家都默认的。
但这默认无异于晴天霹雳,拿着金疮药的指节渐渐发白,眼底似是隐隐泛起水光。
负心薄性少年郎,最是无情帝王家,这些诗句写得真好啊。
云棠恨不得将金疮药全洒到这人脸上!
刚抬起手腕,却思及深宫之中,她只有太子这个依仗,若是惹恼了他,自己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那手腕又缓缓落了回去。
“殿下,皇后娘娘派了人来,请您过去一趟。”
徐内侍不知里头的官司,进来传话。
正好云棠一点都不想看到这人,将金疮药往上略洒了些,拿起纱布随手缠了两圈,扎了个丑丑的结,金剪子“咔嚓”一剪,就算包扎好了。
“殿下快去吧,娘娘定是有好话要跟您讲呢。”
太子看着她冷冷的眸子,一时没摸透这里面的关节,眼下一片混乱,他亦不再多言,起身出了寝殿。
唤水终于机灵了一回,寻了个借口亦出了寝殿。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书房,唤水对这地方很有些畏惧,一踏入就忍不住心跳加速、手脚僵硬。
“怎么回事。”太子沉眸冷声问道。
唤水声音颤抖,“回禀殿下,奴婢是初次解此丹毒,对其毒性、药理不够熟悉,想来要解这霸道丹毒,非一日之功。”
她又想起几个月前,太子妃刚中毒时候,本应昏迷的人却时常夜半醒来,推测可能是夜间的她意识更为清醒、强烈。
不过这只是她潦草的猜想,不敢对殿下讲。
方才她在殿内瞧着,心中也存了另一番较为靠谱的猜想。
“殿下认为有无这种可能,”她抖着胆子问上一问,“太子妃如今只是在假装失忆?”
初初他亦有此怀疑,但细看就知道不是,一个瞧他的眼神里带着爱意,而另一个就只有恨意。
即便云棠想要离开皇宫,她也装不出来爱他的眼神。
这一点,他很清楚,也很有自知之明。
“不用做此猜想,你好生伺候,若治不好云棠,孤唯你是问。”
太子放下这话后,起身往皇后处去。
坤宁宫正殿内,不仅仅坐着皇后娘娘,另外还有两人。
太子踏进殿内,一眼便瞧见了那位端坐下手的年长男子,陆思重。
陆思明的长兄,自幼随父驻镇西北,战功赫赫,军心所归,是十万西北大军当仁不让的下一任大将军王。
其年岁刚过三旬,生得气宇轩昂之余,又多了几分行伍之人的杀伐气,较旁边的花花架子小侯爷,更是威严稳重甚多!
两人起身朝太子行礼。
太子快步上前,双手扶起陆思重,言语恳切,“此番回京,可还顺利?舅舅、舅母身体好吗?”
陆思重严守君臣之礼,抬袖拱手、礼数周全。
“回殿下,家父家母身体康泰,此次二老原本打算回京主持思明的婚事,但临动身前,母亲偶感风寒,路途奔波恐加重病势,故而遣微臣前来。”
陆思重口中的母亲并非生身母亲,而是其父两年前娶得续弦。
皇后言道:“你母亲如今可大好了?”
“前几日来了书信,说都已好了,让微臣代为深谢娘娘、殿下对思明多年的照拂,待其成家立业,也算了却他们的一桩心事。”
四人一番叙旧,又谈起陆思明的婚期将近,倒是一副其乐融融、家和亲睦的模样。
陆氏掌着西北军权,位高权重,时有外戚专权的危言,兄弟俩不能多留,略坐坐就起身告退。
小侯爷除了请安,就没说过一句话,比鹌鹑还要安分。
但就算如此,临走时还是挨了殿下一记警告的眼刀。
他低着头,跟在久违的兄长身后,一路出了殿宇,直到坐上自家的车架,才略略吐出一口气。
方才太子爷那一眼,威力太足。
陆思重看着弟弟半躺半坐的纨绔作派,伸手捏着他的肩膀,将人提起来。
“哥哥哥!!!疼啊!”
他那带兵打仗的手,铁砂掌一般,都要捏秃噜皮了呢!
陆思重没工夫也懒得跟他废话,直戳靶心道:“要想安生在京城当你的小侯爷,往后云棠的事,不准再掺和。”
“凭什么呀!太子趁人之危,说不准那毒就是他下的!”小侯爷没心肺,嘴巴大得很。
“住嘴!”
陆思重沉下脸色,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盯着他,军威凛然。
“陆氏荣耀已到人臣之极,如今殿下与我们是同仇敌忾,他日登基,就是另一番气象,君王向来多疑,陆氏军权难保生变,云棠如今是陆氏义女,有了这层关系,往后陆氏才握得稳这枚虎符。”
道理他都懂。
但是为什么要将这么多沉重的东西都压在她身上,她也不过只是一介女子而已。
从前贵妃为了淮王,拿着云棠当筹码和太子斗,彼时他那么不齿贵妃,怎么一转眼,自己也成了这等角色。
“再过两日就是大婚之日,届时殿下会携云棠一起参加婚宴,你好好待在府里,不准再出门。”
小侯爷默然不语。
皇后宫中,两兄弟走后,太子被皇后质问手伤。
昨晚突然的闹剧,到底惊动了皇后,也让皇后愈发坚定让太子在娶正妃之时,纳上一位侧妃。
不能把陆氏的未来全都寄托在云棠身上,她这性子,日后定会失宠于君王,须得尽早筹谋打算。
太子低头瞧着那伤口都没包严实的纱布,心中五味杂陈,他总是被这人打个措手不及。
雨夜的蓬莱殿如此,廷告的太初殿亦是如此,到了这两日,即便把人放在东宫,放在眼皮子底下,依旧如此。
皇后朝嬷嬷使了个眼色,嬷嬷心领神会退到了后间。
“云棠只是与我起了点小龃龉,无伤大雅,”太子笑道,“母后放心,她知道分寸。”
情迷心窍!
她若真有分寸,从前便不会有那么多事。
贺开霁也好、陆明也罢,哪个不是铮铮好儿郎,偏生一个都不肯嫁,非要与太子这般厮缠。
眼见嬷嬷领着陆婉进来奉茶点,“近日本宫闲闷之时,与婉儿一道制了九品龙须酥,你也尝尝。”
陆婉自数月前去过一次东宫后,便再难见殿下,家中见她早已过了及笄年岁,又不得殿下喜欢,便筹划着给她另寻亲事。
但陆婉心系太子多年,断不肯就此作罢,仍旧时常出入坤宁宫,陪伴皇后。
纤纤素手捧着一碟子洁白如雪、细丝万缕的龙须酥,跪在太子脚边,姿态谦卑而柔软。
视线里是殿下玄色五爪龙纹的衣摆,透着似有若无的龙涎香,她微微抬起脖颈,露出梨蕊般娇嫩的面庞,一双含情目柔情漫漫、万般崇拜。
“殿下,请尝一尝妾身的手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