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每日哄自己睡觉的美梦……


    仆人心中一抖,这如何使的。


    不说夫人系出淮东名门,身后有强大母族做支撑,单凭着夫人身上的诰命,怎可轻言杀之。


    “老爷三思,此举恐引陛下生疑,况今日殿下刚来过,就传出夫人的死讯,若他两位都疑上尚书府,岂非蹋天大祸!”


    崔钟林面容阴鸷,眼带精光。


    自前番周世达状告于他始,陛下就已对他心生不满。


    后来,太庙遭遇天灾,陛下一向以纯孝仁厚自居,他又驳了陛下大肆修整、彰显孝道的面子,君臣相疑,早已无可回转,他被逼无奈才走了昭然嫁侯府这步棋,只是没想到,陛下这么狠。


    万幸,他还有一个儿子,为了他和儿子的前程和性命,该做的牺牲还是要做。


    “去吧,做得干净些。”


    当晚,崔夫人照旧欲饮下安神汤后入寝,岂料妾室张氏突然造访,一把挥落那汤药,棕黑色汤汁浸入毯中,夫人豢养的狸奴跳了下来,略舔几口,便口吐白沫,歪倒一旁。


    张氏带着惊慌的崔夫人潜出崔府,却又遭漏夜截杀!


    无星无月的夜色里,无数箭矢自四面八方携破空之势而来,银白的箭刃如一道道寒光逼向两个孱弱的妇人。


    张氏将人护在身后,自己不防身中数箭,两人步步后退至漆黑穷巷。


    血腥气弥漫,张氏捂着胸口的血水,将人藏在破竹篓里,孤身一人往巷外去。


    “在这里!”脚步声纷至沓来。


    膝盖陡然又中了一箭,张氏再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她望着最后的黑暗苍穹,喃喃道:“爹爹,这公道,女儿尽力了。”


    张厉带着救兵到时,人已经奄奄一息,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找到已经吓晕厥的崔夫人,将两人一道带到了殿下在宫外的别院。


    次日,张厉亲自暗中蹲守崔尚书府,见沉疴当中的崔钟林竟坐了软轿出府,去了中书令府邸。


    “尚书进府大约一个时辰,进去前脸色阴沉,出来后却是容光焕发、喜气盈盈。”张厉道。


    太子闻言挑眉,撩起眼皮瞧了眼张厉,他言语间似有火气意味。


    “重病还要相见,想必是商讨性命攸关之事。”


    张厉又道:“殿下年前着属下去查中书令,近日暗卫来报,中书令府里有一偏僻院落,住着一年约三十左右女子,形容疯状,日夜被绳索绑着。”


    “可查出是何身份。”


    “属下无能,尚未查明。但属下曾查到另一桩隐秘之事,数月前沈洗曾当街掳走一幼女,观其年岁,不过十二三,该女子三日后便被一卷破席裹着,扔到了乱葬岗。”


    “属下之前未察异常,后仔细去查阅相关记录,发现沈洗曾将这女子半夜送至中书令府。”


    沈洗在京中为达官显贵搜罗女子,以性行贿之事,他早有耳闻,不曾想五十余岁,一向以正道自居的中书令,也上了这趟贼船。


    只是不知这里头还藏着多少腌臜事。


    “崔夫人如何?”


    “崔夫人受惊过度,请了郎中调理着,她已应允状告崔钟林,只是还想要殿下一个承诺,无论此事成与不成,她的性命不足惜,但请殿下定要保住她淮东一族。”


    “这是自然,欲要人办事,孤自当解她后顾之忧。”


    “盯着中书令府,查清那疯癫女子的身份,再查那幼女是否还有亲属尚在,”说完,看了眼随手扔在御案上的玉佩,很普通的白玉,雕成个鲤跃龙门的图案,背部隐约有一个“贺”字,“这个人要看好。”


    “属下明白。”张厉领命而去。


    他半倚着圈椅,英挺的眉峰微微聚拢,食指成弓,一下一下轻点着案面。


    这崔钟林自知大难临头,去了一趟中书令府就喜笑颜开,想必中书令应允了什么。


    能说服中书令去淌这趟浑水,会是什么样的理由,更或者是什么把柄。


    “近日公主有没有去蓬莱殿?”太子问道。


    清月垂手低眉,“公主近日都在昭和殿,不曾出门。”


    太子“唔”了一声,“让人盯着蓬莱殿,一应往来人员都要记录在案。”


    “是,”清月应了一声,想了想还是说道,“今日午时奴婢送药去昭和殿时,公主说她已经好了,往后不想再用药。”


    “太医怎么说。”


    方太医十足地油滑,既不说好了,也不说没好,只是长篇大论、翻来覆去地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她可不敢拿那些话来应付殿下。


    见她不说话,太子心里也明白了,云棠是在耍滑不想吃药。


    “你去蜜饯司多挑些公主爱吃的,玫瑰杏脯、虎睛丝糖,另告诉公主,她若真好了,药可以不吃,但饭要多用一碗。”


    清月:


    还是殿下心思歹毒,能治公主啊。


    清月送东西到昭和殿时,云棠正和小侯爷在紫藤架下对弈。


    棋盘上黑白子错落,秋风吹过,抖落一阵淡紫花雨,轻轻飘落在二人铺于长榻的衣摆、棋坪之上。


    云棠捏着黑子,聚精会神,伸手要下,瞧了一眼小侯爷胜券在握的姿态,又收回了手。


    如此反复几次,小侯爷忍不住地说她,“我说,你不是跟太子学了好一阵的棋艺,怎么学成这么个臭棋篓子的德行。”


    太子还夸她聪慧,也是,学那些谋算人心、纵横捭阖之术是手到擒来,端端正正的君子六艺,她就一概马马虎虎。


    云棠摸了摸鼻尖,这就是她跟太子下棋的方式,先试探地伸出手,若他肯定地眨眼,她便落下去,他若略略摇头,那她就再想想。


    她将棋子往棋盒里一扔,玉质圆润的棋子“叮”地一声,滚进了一堆黑子里,“不下了,费神。”


    “嘿!”小侯爷瞧了眼马上就要赢的棋面,咬牙切齿地跟在她身后骂。


    “棋品即人品,你这样耍赖,往后没人愿意跟你下棋!”


    云棠不想听他碎碎念,闻了闻清月送来的蜜饯,清香中透着沁鼻的酸,细细品去,还带着果脯的温厚、甜腻。


    “公主,殿下说了,你若真好了,药可以不吃,但饭要多用一碗。”清月道。


    云棠:


    “你家殿下成天长这么多心眼,他不用吃饭就已经饱了吧。”


    清月不敢接话,只是回东宫后一味地原话转达。


    小侯爷坐在八仙桌旁拣些爱吃的果脯嚼着吃,笑呵呵地看她笑话。


    “你不出宫去找华姐姐吗?”云棠立刻反击,戳他痛脚。


    小侯爷睨了她一眼,嘴角向下抿,一脸的嫌弃样,杏脯往锦盒里一扔,拍了拍手道。


    “我的婚事,不由我做主,从前是我天真,如今为了她好,我怎么敢再去招惹。”


    云棠知他说的是真话,中书令一直站在淮王身后,与太子与陆府势成犄角。


    但事在人为,她总觉的,只要中心藏之,不见得没有云开月明之日。


    譬如她如今处境,刀口求生,譬如她与陆明,遥隔天堑,但她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说起陆明,她想到一件趣事。


    “你知不知道,现在宫里宫外盛传陆小侯爷实则是个断袖,说你带着个清秀俊美小倌儿招摇过市,气焰十分嚣张,说不准你这名声都要传去西北军营了。”


    “哪个贼子败坏我名声,我什么时候带小倌儿了?!”


    云棠笑道:“还能有谁,那个沈聪呗。”


    陆明最近烦心事颇多,早将之前那点微末小事忘记了个精光,他一提这名字才想起那日茶馆之事,整个人弹了起来。


    “这不成,万一传到华儿耳朵里,我成个什么了!”


    “那个清秀俊美小倌儿说得是谁?陆明吗?我得澄清去!”


    云棠戳了戳坐不住的人,诚恳道:“是我。”


    陆明瞪着个大眼睛瞧着她,张嘴半晌后,又闭上了,缓缓坐下。


    “这话你可别再说了,要是传到太子爷耳朵里,你是没什么,晚间我回东宫就要被吊起来打了。”


    “你才要慎言。”云棠警示地瞟了他一眼。


    小侯爷瞧了眼殿内,只有些洒扫服侍的侍女,挥手将人都赶了出去。


    俯身靠近云棠,道:“你和太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你给我交个底,你到底怎么想的。”


    “讲得好像我能做主似的,从前都是我天真。“她把方才小侯爷说的话,原样照抄又还了回去。”以为只要远远避开,再多多送些美人,就能万事大吉,如今看来,没这么容易。”


    “我早说过,你那是痴人说梦。”小侯爷道。


    云棠冷哼一声,抬手嘲讽地为他鼓掌。


    还得是你厉害,还得是你看得透,还得是你能为自己的婚事做主。


    “行行行,我不说了,你说。”


    云棠收了手,道:“只要母妃在,我就还是明华公主,太子被宗教礼法压着,总不至于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我就这么得过且过得了,事缓则圆,说不定就能等来脱身的契机。”


    “你这是在两头老虎的血盆大口之间,躺下了?”


    云棠歪头想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


    听着虽不怎么靠谱,但她除了借这夹缝求生,还能有什么更高明的想法吗?


    太子手里捏着贵妃秽乱皇室血统这么个把柄,说不准等时机成熟,就会把她推出去,成为他彻底扫清淮王一党的利器。


    兄妹之情也好,男女之情也好,都比不过至尊权力。


    所以太子说的那些话,她一个字都不信。


    太子表现出来的温情,她也一点都不信。


    这些糖衣炮弹、怀柔政策,腐蚀不了她一点。


    但倘若日后有机缘,能在这夹缝中得自由身,她想回江南去。


    在青州街上买个小院子,青瓦白墙围起半亩方塘般的天地,院子里辟开几块菜地,春天撒上些菜籽儿,待得春风雨水,翠绿嫩生的芽儿冒上来,随便掐一把洗干净就炒,最是新鲜脆爽。


    围墙边种些好养活又好看的花,譬如海棠、三角梅、茉莉等等,随着时节转换,院子里也能四时花开。


    还得再养上只小白犬那般的小狗,会在她择菜、浇花时跟在她旁边热热闹闹地跳脚玩耍。


    当然了,顺便再瞧瞧俊俏小郎君,若是有合眼缘、身体棒的,结个夫妻姻缘也谓为不可。


    她每日入寝前,做会儿这般美梦,也就能平心静气地在这虎狼窝里过下去了。


    然而,今儿晚上雷雨交加,一声声轰雷似炸在她的耳侧,她数度入睡,又数度醒来。


    她躺在床榻上,睁眼瞧着床顶上的海棠迎春图,心跳一下比一下快,好似无论什么样的美梦都无法哄着自己入睡。


    第32章 谁是她爹


    次日,依旧阴雨绵绵,琉璃瓦上的水珠顺着龙纹脊兽的鳞甲缓缓滑落,被打湿的红色宫墙显现出深沉的红。


    朝会散后,中书令与淮王一道去了蓬莱殿。


    中书令沈用晦自淮王开蒙起,就被圣上指去当淮王的师傅,从简单的《千字文》开始,到四书五经、王权霸道,无一不是言传身教,两人份属师徒,但情分上,堪可比肩淮王与陛下的父子之情。


    再兼之贵妃当年未入宫前,与中书令亦是远房亲属,有了这层血缘关系,两人相处起来,更是自然、亲切。


    贵妃端坐上首,瞧着旁边的儿子和下首坐着的中书令,心中感慨。


    中书令得益于他多年精于保养,虽已过五旬,面上仍旧光滑,鬓边也不曾见白,看起来竟比陛下还要*年轻上几分。


    只是,这精心保养的一张脸如今阴沉得很,似有山雨欲来之势。


    “娘娘,昨日崔尚书来与我说了一秘辛,事关淮王殿下前程,是故臣想向娘娘讨教一二。”


    “何事。”


    “崔尚书言,明华公主,”事关重大,他略略停顿观察贵妃神色,才道,“并非皇家血脉。”


    贵妃神色一凛,手上茶盏险些拿不住。


    “无稽之谈!云棠当年丢失江南,是陛下力主寻回,她肩上的胎记也是经由宗正寺验过,确实是当初丢失的公主。”


    一旁的淮王点头称是,“崔钟林是见失宠于父皇,就要诋毁中伤孤与母妃吗?!”


    中书令与贵妃有旧交,对她的一言一行了如指掌,见她方才形容,再兼之崔钟林的言之凿凿,他心中已经信了五分。


    “崔钟林先按下不提,臣只问娘娘一句,明华公主当真是陛下的孩子吗?”中书令掷地有声、中气浑厚,多年宦海沉浮所积攒出来的赫赫威仪,如高山般朝贵妃压去,“娘娘,淮王殿下深得陛下宠爱,即便已经到之藩年纪,却仍旧舍不得他离开,你若真有隐瞒,来日东窗事发,谁都救不了殿下,也救不了您,赤九族的重罪,您也担不起。”


    “阙儿,你先下去。”贵妃面色青白,裹在华服下的身子隐隐发抖。


    “母妃,我”淮王见她如此,越发不肯离去。


    “下去!”贵妃尖着嗓子,一声怒斥!手掌拍在小几上,用力之大磕裂了两根宝石护甲。


    淮王不敢再忤逆,怒着一张脸挥袖而去。


    方嬷嬷悄无声息地俯身捡起碎在地上的宝石与金护甲,刚要退下,却被娘娘抓住手。


    精致的眉眼里流淌着惊慌的泪水,好似她孤苦无依,只有这么一个嬷嬷能依靠。


    方嬷嬷拿出丝帕为娘娘拭泪,她到娘娘身边时,她才三岁,一直照顾她长大,又陪着她进宫,陪着煎熬了这许多年。


    说句僭越的话,虽是主仆,却比主仆要情深。


    “娘娘!这时候哭还有什么用!”中书令心焦地站起来在殿内叉腰踱步,“到底是谁的孩子!你倒是说啊!”


    贵妃红着一双眼瞧他,嘴唇嚅嗫,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看得中书令一股邪火冲上脑门,倘若真有奸情,他这个中书令也不用再当了,趁早致仕回乡,说不准还能保住一条老命。


    “阿若!”他顾不上什么娘娘,什么臣子,脱口而出贵妃的小名,又走到她身边,“你告诉阿兄,到底是谁!”


    贵妃听得这久违的名字,更是伤心地伏在方嬷嬷怀里,泪流不止。


    “中书令,娘娘说不出口,奴婢来说。”方嬷嬷嗓音低哑,面容沉静,一双老眼混沌中带着几分冷光。


    “承平八年,您被指为淮王帝师,当夜满堂欢庆,中书令亦醉卧宫中,此事您还记得吗?”


    “本官自然记得!此乃天家恩赐,无上荣光。”


    方嬷嬷抬起布满褶皱的眼皮,沧桑的面容里带着几分愤怒与厌恶,“当夜,中书令年少风流,硬要与娘娘再续前缘,这些难道你也都忘记了吗?!”


    此话一出,贵妃更是放声大哭,而沈用晦更是如遭雷击!


    “你,你是说,”沈用晦面色一会儿胀红,一会儿青白,那几个字似从嗓子眼里抠出来,“公主是我的,孩子?”


    随后他似想到什么,目露凶光,“不可能,次日是贵妃侍女躺在我身侧,那侍女如今还在我府邸当中!”


    “你们自己做下此等祸事,难不成还要栽赃到本官身上!”


    贵妃哭声立止,面上妆容早已花了,红的黄的顺着眼泪糊在脸上。


    她靠着方嬷嬷,用一只猩红的眼睛恨恨地瞪着沈用晦,“你无耻!”


    “听闻权倾朝野的中书令大人偏爱幼女,日日都要与未经人事的幼女同卧一榻,你做得龌龊事还少吗?!”


    “每每想起那一夜,想起你在床榻上的奇怪癖好,我都觉得无比恶心!”


    贵妃每说一句,沈用晦就心凉一分,瘫坐在圈椅里,原本紧致的面容好似忽地松垮下来,失了光泽,少了锐气。


    方嬷嬷一下一下抚着娘娘的肩背,替她说下去。


    “娘娘害怕此事会让人知晓,因而让侍女顶替,原以为这丑事就此过去,却不想怀上了公主。娘娘想偷偷堕掉,奴婢便从宫外悄悄带进来一副药,煎了要给娘娘服下,谁知那日,竟那么巧,皇后娘娘来了。”


    “她看到娘娘孕吐,当下请了太医号脉,再想堕,已经没有机会了。”


    沈用晦质问,“怎么就没有机会!怀胎十月,不能用药,难道还不能有意外吗?!”


    贵妃倏地转身,抓起几上的茶盏,下了死力气掷向他的面颊,沈用晦躲闪不及,茶汤连带着青绿的茶叶淋了他一脸,颧骨处更是被砸出一道淤青。


    方嬷嬷见他衣裳狼狈,并无要替贵人收拾的意思。


    “上了天听的皇嗣血脉,即便妃嫔无意间滑胎,都要被问罪,何况有意,且有皇后时时看顾,委实寻不到中书令口中的。“”机会。“”更何况月份渐大,若仓促行事,于娘娘贵体亦有害。“


    “中书令若不信,大可请公主来,一道验一验。”


    沈用晦立刻否决,“不用,此时争论这些前尘往事毫无益处!”


    不管真假与否,若真闹到陛下跟前,他罪责难逃,多年仕途定然坍塌。


    要如何将自己从这祸事中摘出去,保住沈家门楣,才是当务之急。


    他看了眼两人,不过两个无知妇孺,心生一计。


    “崔尚书已言明,他若是活不成,不会让我们好活。但他早已失了君心,更有太子虎视眈眈,本官虽是中书令,也保不住一个君王厌弃之人。”


    “他毕竟是朝廷命官,若突然死于非命,处理起来亦是一桩难事,不若,”他瞧了瞧贵妃,道,“不若舍了公主,来个死无对证,陛下对公主一直冷淡,当初寻她回来,也不过道士的一句戏言,不足为惧。”


    “如此,当年之事亦湮灭干净,淮王未来才能有登顶的可能。”


    贵妃只是伏在方嬷嬷怀中,未回应。


    她对云棠,不像个母亲,云棠对她,却很像个女儿。


    数月前,她也曾为这个女儿遴选夫婿,即便掺杂私心,也算得一丝真情。


    如此,也不算全然失职吧,


    她并非一味要致她于死地,但凡有办法,她也想女儿能活着。


    只是形势如此,她也是被逼无奈。


    “娘娘,慈母之心要不得,太子一旦发起廷告,崔尚书必然要攀咬我们,到时候就没有回寰余地了!”


    中书令加重一言。


    贵妃点了点头。


    沈用晦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一半,又运筹帷幄起来,“此事机密,不得让他人知晓。再者,太子对明华公主颇多爱护,这事不能做在蓬莱殿,需做在宫外。”


    “小女栩华与明华公主相交甚深,不若由小女相邀引公主出宫,届时淮王派暗卫佯装崔府侍卫击之,如此既撇清了关系,又能做死崔钟林,届时无论他作何辩解,太子于公于私都会摁死他,于我们而言,正是渔翁得利。”


    贵妃不欲再听他谋划如何断送俩人亲生女儿的性命,只说由他全权安排,自个儿扶着额头进了寝殿。


    方嬷嬷拿着布巾服侍其身侧,细细得为她去妆容、钗环,手法细致、轻柔。


    贵妃已不再是双十年华,瞧着铜镜中卸去妆容后的脸,摸着眼尾的细纹,松泛的皮肉,喃喃道:“男人总是喜欢年轻姑娘,阿兄如此,陛下也是如此。”


    “云棠不会到我这般人老色衰的年纪,是她的福气。”


    方嬷嬷未有言语,只是低垂着眉眼,一下一下为贵妃梳着如瀑的长发。


    到了晚间,贵妃入寝。


    她双手托着帷幔将其从金钩上取下,又熄了寝殿的琉璃灯,环视一周确定无误后,走到外间嘱咐守夜的侍女。


    “娘娘眠浅,安息香整夜不能断,掀开炉顶添香时手脚要轻,不可磕碰出声。”


    侍女笑道:“这些奴婢都晓得,嬷嬷快去歇着罢,明儿一早还要伺候娘娘呢。”


    方嬷嬷没有应她,打着灯笼出了寝殿。


    初秋的深夜凉意深深,她一路出了蓬莱殿,沿着赤色宫墙,微微佝偻着背,踽踽而行。


    手里的白灯笼映着一点光,也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你是她的嬷嬷,一向忠心,为何要将此密谋告知本宫?”


    从蓬莱殿出来后,她亦在犹豫,是去坤宁宫,还是东宫。


    思来想去,此事是后宫丑闻,皇后娘娘出面名正言顺,且她为了太子,定不会放过这绝佳扳倒淮王一党的机会。


    反观太子,上次搜宫之时,他言语间似有意透露他知晓公主身世,但这些日子过去,他却无动作。


    她猜不透太子的心思,故而不敢铤而走险。


    “皇后娘娘,奴婢有一爱女,深陷中书令府,她出宫前,奴婢嘱咐她,若想活着,就只能装疯。”


    “奴婢生她一场,不能让她这么不人不鬼地活一辈子,只有扳倒中书令和贵妃,奴婢的女儿才能出来。”


    “请娘娘救公主一命!也救小女一命!”


    皇后将人打发出去后,一个人坐着,殿内未掌明灯,只有窗边一排的纱灯明明暗暗地落了些光进来。


    对蹊儿而言,淮王一党固然是登顶的障碍,但云棠又何尝不是。


    他对她情根深种,将来难保没有出格之举,一代帝王若是背上□□的污点,即便政绩如何卓越,恐怕也只能遗臭万年。


    两权相害取其轻,这趟浑水就让蓬莱殿自己去淌罢。


    苦心筹谋的方嬷嬷并不知皇后竟然是此等心思。


    她刚出宫殿,尚未走上几步,就被人蒙眼捂口,不断挣扎踢踏的双脚很快软了下去。


    唯留下一只白底红字的竹灯笼,在秋风夜色里摇曳着微弱的晕黄烛光。


    第33章 准备跑路


    “你今后有何打算?”太子看完陆侯爷寄来的家书,问堂中吊儿郎当坐着吃糕点的小侯爷。


    瞧他这副纨绔做派,他心中暗自不喜,“你已到弱冠之年,经过前番婚事,舅舅心急如焚,生怕你再卷进朝堂争端,暗中为你物色了钦天监监正的二女儿。”


    小侯爷吃完一块玫瑰乳酪糕饼,吹了吹手上的糕饼皮,“我不娶。”


    他笑着转头看太子爷,“前儿我跟云棠聊闲天,问她在你和贵妃的虎视眈眈下,打算怎么办。她说事缓则圆,反正她也挣脱不出去,不如安心缩着。”


    “这话听着没出息地很,但想想又挺有道理,我打算学一学她,说不准我能等到太子爷登基,那我如今的困境可不就解了?”


    太子爷哼笑一声,几不可见地摇了下头,“她心里鬼主意多得很,如今会这么说,不过因为我在这压着,一旦哪天被她寻到一点机会,她跑得比猴都快。”


    “你少跟她学这些。”


    小侯爷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太子爷这等大权在握、挥斥方遒之人是不会懂他们这种小人物的生存哲学。


    “殿下说得对,她如今成这副样子,殿下功不可没啊。”


    太子睨了他一眼,退了一步:“你既然不想娶钦天监监正的女儿,我会修书舅舅,此事另行再议。”


    “多谢太子爷体恤!”


    小侯爷起身,躬身抬袖,规规矩矩地给人行了个礼,只是眉眼依旧挑着,俏皮地很。


    “殿下,”清月自殿外进来,欠身一福后道,“公主方才派人来请小侯爷,说是有了陆府的消息,请小侯爷往御花园一会。”


    御花园,难得愿意出昭和殿了。


    小侯爷一听到“陆府”两个字,整个人都精神了,匆匆跟太子爷告退,抬脚就要出殿去。


    “等等,我同你一道去。”


    太子爷整了整宽大的墨绿大袖,身形挺拔、玉树临风般从御案后走出来。


    这


    云棠自个儿不想来东宫,特意着人来请他出去,就是不愿意见太子爷的意思。


    这倒好,他带着太子爷一道去,云棠能气得一口吞了他吧。


    小侯爷眼神颇为幽怨地瞧了一眼清月姑姑,清月只低着头,装作看不见。


    御花园听水阁临湖而建,如明珠点最于碧波之畔,夏日时接天莲叶,翻涌如碧浪,如今入了秋,湖中留了些残荷,伴着候鸟南飞之景,亦是别有一番趣味。


    两人到听水阁时,隐隐有古琴声从阁楼中传出,琴声与水声相和,清冽悠远、琤琮有致。


    “她今天倒是有兴致,还拨弄上古琴了,”小侯爷笑着对太子道,“你别说,琴棋书画,她最拿得出手的就是这古琴。”


    太子低眉浅笑,一向锋利的眸色都浸了秋日的柔光,手指摩挲着腰间玉佩,这弹得是《良宵引》。


    当年教她弹奏此曲,她畏难,总是寻各种理由跟他耍赖,直到他说,往后她有所求时,但凡她弹起此曲,他定然不拒。


    很快,她就学会了,只是这么多年,她从不曾弹起此曲。


    看来今日,是有所求。


    两人一道进了阁楼,沿盘旋而上的雕花楼梯行至二层,一架丝绸绘花鸟的屏风后,隐约可见临湖窗边设着一张紫檀琴桌,纱幔轻扬,一袭淡粉广绣的身影端坐于琴前,指尖轻挑慢捻,琴音伴着风过檐角的铃声、湖水翻滚声,颇有意趣。


    “你今日倒是好兴致!”小侯爷摇着扇子走了进去。


    琴声骤歇,云棠抬头看了过去,目光掠过小侯爷,落到了后边的太子身上。


    不似之前那般抗拒、回避的眸光,她笑着起身行礼,“太子哥哥。”


    许久未听她如此唤自己,太子的视线落在她白净光洁的面容上,像是在审视、琢磨,这一声“太子哥哥”之中藏着何等猫腻。


    云棠并不在意他作何反应,让侍女将果品糕点端了上来。


    “华姐姐传信给我,说明日想邀我一同游湖,又送了我最喜欢的乳酥,说是中书令夫人亲手做的。”


    “明日|你同我一道去吗?”


    他沉默不语,只是走去窗边,瞧着湖中的几片残荷枯叶,面色沉沉。


    他想去,但是最好不去。


    既然反抗不了家中,索性不要再去招惹,否则又惹得华儿伤心一场,他就真不是个人了。


    “天光晴好,惠风和畅,”她亦行到窗边,深深吸了一口气,秋日暖阳带着微凉的空气沁入肺腑,带起一阵酥麻的爽意,“莫要辜负好时光啊。”


    她见小侯爷依旧犹豫,转身笑着问:“太子哥哥,小侯爷心喜中书令家大小姐,你能不能当回君子,成人之美?”


    她靠着窗柩,暖暖的阳光落在她纯净笑颜上,声音清甜,话语俏皮,李蹊简直要被这样的她所蛊惑。


    眼眸中没有畏惧、伤心,而是盛满了欢愉、雀跃,细究之下,甚至还有几分希望。


    希望?


    李蹊宽袖下的手指不自觉地蜷了蜷,她从何而来的希望?


    清润的眼底泛上几分暗沉之色,云棠今日形容犹如脱缰野马般,让他沉醉的同时,感受到了几分无明的恐慌。


    但他只是迎着她的眸光,指了指那架古琴,道:“这就是你今日谈《良宵引》的原因?”


    云棠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许久不弹,技艺生疏地很。


    今早收到华姐姐的信,临时抱佛脚练了几趟,但还是弹得坑坑巴巴。


    太子爷靠坐在圈椅里,理了理衣袖,“小侯爷怎么想?”


    若廷告顺利,他欲利用崔钟林拉沈用晦下水,虽不知崔钟林拿着什么把柄威胁着中书令,但想来不是件小事。


    届时中书令不一定保得住官职,那么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派系争斗也不复存在,这一桩婚事也不是不能许。


    只是那时沈栩华的身份,不见得能与陆氏相匹配。


    云棠推了推小侯爷,睁大了眼睛示意“你快说啊,他都开口了!”


    小侯爷看着太子爷,面色亲和,眉眼带笑。


    若有太子支持,父亲和大哥定然不会再反对,可太子爷当真愿意?


    云棠又推了他一把,这磨磨唧唧的,成不成的先求了再说,不成再想别的法子嘛。


    小侯爷双手握拳,秉着一鼓气行至太子跟前,撩起衣摆跪下,双手触地,“臣陆思明爱慕沈家长女沈栩华,望殿下成全!”


    太子爷俯身将人扶起来,“孤允了。”


    “当真?!”小侯爷神情一亮,眼中更是激动地泛起一层泪花。


    “孤一言九鼎。”


    云棠歪着头,眼底跃动的笑意漫成涟漪,嘴角翘得老高像是衔着蜜糖,这是她在京城记挂的最后一件事,如今能够圆满,当真是最好的临别礼物。


    今早的那封信,华姐姐用两人小时候常用的密语传递了消息给她。


    此次相会,有性命之忧,有人欲将你除之后快。


    初看信时,恐惧、悲伤、愤怒,手抖地拿不住那张薄薄的纸,但最后冷静下来,反而是解脱地畅快之感。


    想要杀她的人,无非是母妃或者皇后娘娘。


    自从那日她剑走偏锋去求皇后娘娘给太子送美人开始,就知道或许有一天,皇后会为了太子对自己出手。


    所以她一直极度与太子避嫌,就是怕皇后生了杀心。


    但此番,估计还是母妃居多。


    虎视眈眈的日子她早就过腻了,不破不立,不如借此机会,假死脱身而去。


    她已与华姐姐相约京湖泛舟,京湖广而深,湖中有残荷做遮挡,她曾在江南多年,水性很好,只要穿上金丝软甲,届时刺杀之时,可佯装跌入湖中,或可求得自由的一线生机。


    但若没有这个好命数,也比日日缩在昭和殿担惊受怕要好。


    三人一道出了阁楼,云棠踏着轻快的步伐,走在前面,双手背在身后,手里的扇子一上一下晃动着。


    太子安安静静地走在她身后,看着那把晃动的扇子,眸若深潭,这不对劲。


    回到东宫的太子,招来暗卫细细详查昭和殿近日往来,看着事无巨细的记档,其中一条引起了他的注意。


    淮王与中书令入蓬莱殿一个时辰有余,二人出殿时,淮王面色愤愤。


    “近日蓬莱殿有何异样?”太子眉头深锁、语声寒凉。


    “蓬莱殿一切正常,今日贵妃娘娘还与皇后娘娘一道赏菊食蟹,”他想了想,又道,“有一处不同以往,站在贵妃娘娘身边伺候的不是方嬷嬷,换了个年轻的侍女,听闻是方嬷嬷昨晚得了急病。”


    太子执笔在宣纸上写下各人的名字,暗红朱砂写就的一个个名字宛如淌着血液般,泛着诡异又可怖的光泽。


    他思索着在沈贵妃的名字上打了个叉,连带着划去沈用晦。


    “去查,看是得了什么病,若还没死,暗中提来见本宫。”


    “是。”


    云棠连着两个晚上都没有睡好,清晨兰香为其梳妆时,篦子轻轻往下一梳,竟一连掉下七八根青丝。


    “奴婢该死!”兰香惊慌失措,跪在一侧。


    “起来。”她俯身捡起一根长发,“不是你的错,是我。”


    是我以为自己足够坚定、不惧,但到头来真到了这一日,还是忧虑、惊慌,畏惧地夜不安寝。


    她将那青丝一圈一圈地缠绕在自己的食指上,慢慢收紧,指尖传来刀割般的痛感。


    “用过早膳后,摆驾去东宫。”


    “公主不是与小侯爷相约,他来昭和殿与您一道出宫吗?”兰香问道。


    昨日是这样说的。


    但今日她又有些不舍,既然是最后一面,应当去好好道别。


    要谢一谢这些年的照拂,也谢一谢他曾经给过自己的兄妹之情。


    第34章 跑了


    云棠在昭和殿用过早膳后,以给华姐姐赠礼为由,让兰香取来库房册子,而后支开所有宫人,自个儿去了库房,将多年前太子所赠的那件金丝软甲寻了出来。


    悄悄穿戴后,坐着软轿去了东宫。


    一路上,她撩起轿帘一角,安安静静地看着困了自己六年的宫城。


    即便曾经经历过许多不堪,但临到分离时刻,好似那些被迫承受过的痛苦、冷漠、压抑,又都可以释怀了。


    很难分辨这是时过境迁的坦然自在,还是好了伤疤忘了痛的自我安慰。


    但对于太子哥哥,倘若多年后再想起他,心中深藏的大约还是感激。


    抛开别的不谈,这些年若没有他,她没有机会活到离开的这一刻。


    思及此处,离别情绪之下,她微微红了眼眶。


    等会儿见到人,万不能失态,毕竟他心眼多,稍微一点蛛丝马迹就会引起他的怀疑。


    但到了东宫,太子并不在,宫人回禀是去皇后宫里请安去了。


    这个时辰请安?


    云棠抬头瞧了瞧快日上中天的光景,心中疑惑但也无可奈何,或许是两人的缘分已尽。


    她俯身抱起扒拉着她衣裙的小白犬,摸了摸它脑门上的软毛。


    “你要乖一点,活得久一点,多陪陪他。”


    小白犬圆滚滚的眼睛,泛着天真雀跃的光,在她怀里四脚并用地拱。


    云棠躲开它跃跃欲试的牙口,亲了亲它的脑门。


    “走吧。”她对小侯爷道。


    小侯爷只觉这人今日有些不寻常,但又没琢磨出因由。


    云棠转身欲出伏波堂,小白犬却好似通人性,四只爪子死死抓着地,嘴里咬着她的裙摆,不肯让人走。


    “这傻狗今儿是怎么了,闹什么疯病了不成。”小侯爷提溜着它的脖子,强行把它扒拉开,抛给静立一侧的清月。


    “赶紧找个太医给看看,发疯了会传染。”


    “是。”清月低眉顺眼,双手死死抱着怀里闹腾的狗。


    云棠不敢去看它那双蒙了薄雾的眼睛,也不愿听它的犬叫,提着裙摆,红着眼眶快步出了伏波堂,坐上车架一路出了皇城,直奔京湖而去。


    路上她才将今日之事告知小侯爷,吓得他当场就要让车架掉头回去。


    “这如何使得!你这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他们的目标是我,到时候你和华姐姐躲在画舫里头别出来,随行的侍卫能保你们无虞。”


    “这不成!出来一趟,你没了,回去太子爷定然要剥我一层皮,回宫!回宫!”


    云棠按着他,手上用了十成的力气,眸色坚定,“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你得成全我。”


    小侯爷想起那晚她浑身血污地倒在枯草堆里的模样,若真的能走,他是愿意成全的。


    只是,“那太子爷呢?你不要他了?”


    见他态度软下来,云棠又拍了拍他的手背,“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自有他的辉煌坦途要走。”


    小侯爷还是觉得太过冒险,“你这是剑走偏锋,未必就到了这种要搏命的程度,难道就真的只剩这一条路可走?”


    云棠歪头一笑,颇有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洒脱。


    “活着不赌,就算我输。你知道的,我的赌运一向不错。”


    太子昨夜一夜未得安寝,云棠昨日那出幺蛾子,让他心存颇多疑窦。


    半夜难眠起身招来张厉,看密报,蓬莱殿的方嬷嬷确实是病了,突发恶疾,贵妃娘娘遣了太医为其医治,看所出的脉案与药方,亦无异常之处。


    “殿下,中书令府那位疯了十余年的小妾,今日突然就好了,沈府主母着人为其梳洗打扮,锦衣玉食地伺候着,”张厉将最新搜罗到的情报拣重点禀告,“据属下深查,此人当年曾在蓬莱殿服侍,是沈贵妃身边方嬷嬷的亲生女儿,当年中书令醉酒,要了这姑娘,只是不知为何,去了中书令府后,突然就疯了。”


    太子眸色微敛,剑眉轻骤,“哪一年的事。”


    “承平八年。”


    他的手指一下一下叩着案面这个年份,正是贵妃怀上云棠的时候。


    多年来,他一直在暗中调查云棠的生父,不是没有怀疑过沈用晦,只是没有确凿证据,他亦不敢作此大逆不道之想。


    若正是沈用晦,那淮王一党的路就算是走到头了。


    次日他下朝后径直去了皇后宫中。


    但皇后并不想见,推脱身体不适,欲将人拒之门外。


    “母后有精神与贵妃饮酒食蟹,却没工夫见儿臣吗。”太子推开阻拦的宫人,进了内殿。


    皇后知他定是知晓了什么,今日才会日次执着,挥退众宫人,殿中只剩母子俩。


    “母后,儿子只有一问,云棠的生父是不是沈用晦,”太子不等皇后推诿,接着道,“您一定知道内情,否则当初不会支持我将人从江南寻回。”


    皇后低眉饮茶,徐徐反问;“你还记得自己是为了节制淮王一党,才将云棠从江南寻回,这本心你如今还记得几分?”


    “母后放心,此事儿臣从未敢忘,如今儿子只此一问。”


    皇后看着正值青年的儿子,如此意气风发、心高气傲,迟早是要栽跟头。


    借着这一次,让他受些挫折并非坏事。


    “云棠之事,本宫一无所知,你趁早回东宫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少去牵扯这些事。”


    “母后,今日儿臣欲在太初殿发起廷告,状告当朝户部尚书崔钟林贪污腐败、鱼肉江南、纵仆抢掠良家等罪名,人证物证俱在,崔钟林必死无疑,但他去了一趟中书令府,喜笑颜开地出来了。”


    “儿臣为江南贪腐一案,搏力一年余久,这只扑在我朝子民身上贪婪吸血的蚂蝗,今日势必要摁死。”


    “陛下断案,既看证据,也看立场,若是中书令从中斡旋,将此贪腐案演化成皇子权力之争,陛下难保不会留崔钟林一条生路。”


    “但若中书令是云棠生父,儿臣必定胁迫崔钟林将此事撕咬出来,连消带打一道除了淮王一党。”


    皇后不赞同他行此举。


    中书令树大根深,说一句满朝座师,亦不为过,非到致命时刻,此招不可用。


    这也是她怀揣此秘辛,隐忍多年未发的原因。


    她劝道:“即便中书令与贵妃有染,淮王依旧是陛下的儿子,为了他,陛下不会由着你将这丑事捅出来,反而你会因此失了圣心。”


    “这事儿臣早有计策,定然是万事俱备,才会放手一搏。”


    皇后见其执拗,再劝,“若真要用这一招,云棠就是贵妃与中书令媾和的孽种,她必死无疑。”


    李蹊撩起衣摆,行至皇后身边跪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一介女子岂能与皇权王位、千秋功业可比,请母后成全!”


    皇后被这儿子骗过多次,但凡涉及到云棠,她总是多留了个心眼,但见他如此言之凿凿,不由又生了动摇之心。


    李蹊观其神色,抓着母亲的痛处再下一剂重药。


    “母后,陛下一向忌惮陆氏,对儿子也诸多防备,陛下身子每况愈下,且喜食秘药,若被贵妃言语迷惑,改立太子,也只是朝夕之事,真到那时,我们母子连带着远在西北的舅舅,就成了砧板鱼肉,任人宰割!”


    “此时,此刻,就是生死搏斗之时!请母后成全!”


    再三的请求成全之语,皇后在此危言利诱之下,未能抵挡地住,将那日方嬷嬷漏夜前来说的话如数告知太子。


    太子听完,神色凝重,起身未置一词,匆匆而去。


    他一边派人前往京湖暗中保护,一边提着人往太初殿去,发起廷告。


    谁说世间不得双全法,今日他就要摁死崔钟林和淮王一党,也要将云棠身上的公主身份给去了。


    太初殿中,形容憔悴的崔夫人手持状纸状告崔钟林种种罪状。


    陛下身着龙袍,带九珠君冠,面容虽有些疲倦老态,但其多年的君王威仪,仍旧重重地压在殿中每一个人。


    他并未细听那一条条罪状,而是将视线落去一旁站立的太子身上。


    他的确不喜崔钟林,但一时之间还未寻到合适的人替代,故而迟迟未动手收拾此人。


    但太子按捺不住,先将此人推了出来,逼得他此时舍了这条不算忠诚的看门狗。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如今他还不是君,就要替他下决断,如此越俎代庖,何曾将他这个父皇放在眼里。


    “陛下,臣冤枉啊!”


    崔钟林老泪纵横,扑在地上哭诉多年苦劳,铁证面前犹要狡辩,实在是几朝都难得一见的厚颜无耻之徒!


    陛下瞧他也厌烦,看看太子更是无名火起,直到中书令来到,才算略略能透上一口气,颇为和颜悦色地问道。


    “中书令,崔钟林一事,你怎么看?”


    崔钟林扶正哭歪了的官帽,一双老眼饱含期待地看向中书令。


    总算是等到他来了。


    中书令抬袖拱手,“陛下,老臣来此,另有要事禀奏。”


    “何事。”


    “今日小女邀明华公主出宫赏秋于京湖之上,不料竟遭遇刺杀,府中侍卫拼死抵挡,明华公主中箭坠湖,如今生死不知,经查,刺客系崔钟林豢养的私兵。”他掏出袖中准备好的陈奏,呈递了山去。


    “陛下!!!臣冤枉啊!!”


    崔钟林险些*一口气上不来,这老匹夫之前竟只是和他虚与委蛇!


    “臣没有理由要谋害一介公主啊!定是有人蓄意陷害!”


    中书令阴沉的双眸高高俯视着跪趴在地的崔钟林,道:“崔氏一族延续百年,却不想出了你这等谋害皇嗣之人,若是因为你这等蠢材,灭了崔氏整族,你有何颜面见崔氏祖宗!”


    崔尚书停了哭求,怔怔地张着嘴,神态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他听懂了其中的威慑之意,若他乖乖认罪,崔氏一族或可保全。


    毕竟明华公主不过一不受宠的公主。


    若他犹要争辩,中书令或要鼓动陛下赤他九族。


    崔钟林整个人再支撑不住,倒在地上,双眼如死鱼一般,没了生机。


    “中书令这是当着陛下与孤的面,威胁当朝大员吗?”


    太子一双锋利的眉眼,冷冷地瞧着中书令。


    “臣不敢。”中书令虽如此言,但腰板挺直,眼睛只看着上首的陛下,未瞧太子一眼。


    陛下冷眼瞧着两人如猛虎对峙,太子和中书令竟一致要摁死崔钟林?


    君王之道在于纵横捭阖、相互节制,他俩何时倒戈一向了?


    这让他心中泛起寒凉,座下的龙椅坐得更是不安。


    太子上前,一把捞起崔钟林,俯身间,其袖中的玉佩掉落,正好落在崔钟林的膝盖边。


    上头的“贺”字,如一支利剑刺穿他的心神。


    太子抬脚将玉佩踩在脚下,嘴角微微弯起,眼眸中却带着寒意,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尚书方才喊冤,称有人蓄意陷害,是何意?”


    崔钟林行至此处,已知回天乏术,但心中仍存一丝希望,那便是儿子尚在,即便沈用晦那老匹夫真要主张株连,也牵连不到儿子身上,如此他也不算断了崔家香火,来年忌日,仍旧有人为他焚香祭祀。


    中书令立刻言道:“回陛下,崔钟林罪证确凿,太子此番居功至伟,江南数十万民众都当感念陛下与殿下恩德!”


    陛下越发多疑,中书令何曾为太子说过好话。


    就在他怀疑未果时,崔钟林冒死进谏:“陛下,臣要状告沈贵妃与中书令私通!明华公主正是他们媾和的孽种!”


    此言一出,殿中诸人纷纷惶恐跪下。


    形势骤转,一片混乱。


    “陛下,臣之言语,句句为真,臣不忍陛下被这等无耻小人蒙蔽,拼死也要将这实情讲出。”


    崔钟林将那日他前往中书令府所谈之事,对方又是如何应承他的一一道来。


    “如今公主遇刺,焉知不是中书令怕事情暴露,想要来个死无对证!”


    陛下脸色红白掺半,捏着扶手龙头的手愈发见白。


    他最在意的君王颜面,却在人前被如此践踏,眼中血丝隐现,脖侧青筋暴起!


    “陛下,臣冤枉!”中书令不似崔钟林,声音洪亮、不卑不亢。


    太子冷眼瞧着一个两个都在喊冤,抬眸看向陛下,克制着心中的怜悯与不屑,拱手道。


    “陛下,兹事体大,不若请贵妃与淮王前来,一同分说。”


    陛下应允。


    太子回首道:“去请贵妃,她身边伺候多年的嬷嬷通通带来问话,”


    方嬷嬷是被人抬着上来的,太子早已传召了太医在一旁随侍,灌下一剂汤药后悠悠醒来。


    那日她夜拜皇后宫中,刚出来便被贵妃身边的近侍绑了回来。


    贵妃留了她一命,就是要用在此处,借她的口将那桩丑事掩盖下去。


    她若说真话,女儿和她都活不了。


    可若说假话,难道就能活吗?


    她不能将这虚无缥缈的希望寄托在贵妃这种连亲生女儿都可以舍弃的人身上。


    方嬷嬷看向太子,对方点了下头。


    她兀自沉思几许,再抬头时,心中已有了决断。


    “陛下,贵妃与中书令自小青梅竹马,入宫前亦曾有过婚约,而明华公主确非皇家血脉,系中书令沈用晦之女。”


    “嬷嬷!”贵妃大声呵斥,万分委屈道,“嬷嬷是受了什么胁迫,要诬陷本宫?!”


    “奴婢有一女儿,替贵妃遮掩当年之事,一直困在中书令府,陛下提来一问便知。”


    御前侍卫长临江亲领旨意前往中书令府提人。


    中书令不动如山,像是早已料到此人会道出此语,亦丝毫不怵当堂对质,凭借他和贵妃如今的地位,只要没有罪证确凿,他就有转圜余地。


    他看了一眼静立一旁的太子殿下,心中冷笑一声。


    再说还有太子在,只要将此事定性为太子与淮王之间的党争,凭借陛下一贯的多疑,他就能全身而退。


    他一撩衣袍,挺直着厚实的肩背跪下,义正言辞,正气凛然。


    “陛下,臣已年近五十,今日却平白遭此诬陷,臣不敢再辩驳,恐怕越辩驳,那些有心策划的诡辩、流言必然会将臣,将淮王殿下置于死地。”


    “然臣之清白,日月可鉴,沈氏累世清誉,臣亦视若珍宝,何敢轻贱之。”


    贵妃和淮王见状,亦扑到陛下脚边,哭声喊冤。


    陛下到底是疼淮王这个儿子,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心中已经明白过来,今日哪里是审什么崔钟林,分明是冲着中书令和贵妃来的。


    “太子,你说此事该如何处置。”


    “回陛下,皇家血脉不容混淆,不如等人提来再论。但崔尚书之罪,罪证确凿,还请陛下定夺。”


    他倒是一副一无所知、持身中立的谦谦君子模样。


    怪不得朝臣们总是夸赞他这个儿子如明月高洁。


    “秘书郎拟旨,户部尚书崔钟林久居要职,却背公循私、结党营私,任内多有贪墨枉法之举,实乃朝堂之蠹、黎庶之患。着即革职下狱,秋后处斩。及其亲眷族人,赤三族。”


    此圣旨一下,堂中诸人纷纷心中畏惧,尤其是贵妃,心中愈发害怕。


    御前侍卫长临江回来时,不仅带来了中书令府中的小妾,竟然还有坠落于京湖的明华公主。


    她浑身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般,落魄地很。


    李蹊看到那抹身影时,一直悬于半空中的心缓缓落了下去,暗自收紧的拳头也慢慢松开。


    云棠进殿后,一边走一边狠狠地钉了太子一眼。


    “你怎么会。”中书令浓眉紧锁,心中诧异!


    “儿臣参见陛下,”云棠上前盈盈一拜,“儿臣听闻今日在此议论皇家血脉,为自证清白,请陛下允许儿臣与中书令滴血验亲。”


    贵妃面色苍白跌坐一旁,中书令亦是面色如土,方才的镇定自若早已烟消云散。


    宫人将验亲的一应器皿、清水、利刃、布巾均准备停当,呈于御前。


    贵妃遍体生寒,知晓今日就算再诡辩,铁证在前,她已经没有翻身余地。


    “不用验了,”她轻轻道,眼睛放空般瞧着龙椅上长牙五爪的飞龙,锋利的爪子好似要攫取她的心肺、掏空她的眼眶,“云棠确系中书令之女。”


    她爬到陛下身前,以退为进。


    “妾身万死,不敢奢求陛下宽恕,然那日是中书令强迫于妾身,妾身不忍受辱陛下受辱,只好将此事独自咽下,谁知竟有了身孕,皇后娘娘又派了太医安胎左右,妾身有苦难言。这些年来,日夜忧惧不安,又不敢告知于陛下,恐添陛下忧扰,若能解陛下心头之恨!臣妾愿即刻伏诛!”


    中书令见状亦是喊冤,又将一应罪责都推卸贵妃身上。


    云棠跪在冰冷的金砖之上,心中寒凉,她的父母极尽推诿、互相攻讦,而她是这样两个人的女儿。


    太子行至她身侧,将一袭玄色披风罩在她伶仃的肩头,好似将她整个人都包裹起来。


    她仰头看太子,这个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金碧辉煌的殿堂里,全是魑魅魍魉。


    片刻后,她听到太子言道:“陛下,臣方才听方嬷嬷有言贵妃娘娘与中书令是自小的情意,皇家血脉不得混淆,既然公主并非陛下所出,那淮王的血脉也应当验上一验,以正视听。”


    “滴血验亲的一应东西都在这了,请陛下定夺。”


    互相推诿的两人骤然噤声,齐齐看向面色铁青的陛下。


    “陛下,臣妾以家族性命起誓,淮王确是陛下的皇子,千真万确!”


    殿中的方嬷嬷却笑了一声,“陛下容禀,公主与淮王肩上有同样的一块胎记,那胎记形状与中书令后背的胎记一模一样。”


    “荒谬!”贵妃斥责道,“淮王何曾有什么胎记!”


    坐在陛下下首的淮王却霎时白了脸,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遍体生寒、如坠深渊。


    临江得了陛下授意,剥了淮王与中书令的衣服,果然如方嬷嬷所言!


    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验。”陛下大手一挥,铁青着脸,阴沉沉地道。


    第35章 压着邪火的太子爷


    京城的天色暗了下去,浓厚的乌云里电闪雷鸣,仿佛要将黑沉沉的天劈裂开一道道口子,如注的暴雨倾盆而下,地势低洼的,亦或是简陋的房屋都被这突然的大雨淹了个干净。


    诏狱的天牢虽不至被淹,但也是潮湿地很,墙壁和地上都湿哒哒地渗着水。


    云棠收拢衣襟,双手交握,半望着腰紧紧抱着自己取暖,这天牢的条件实在是差,不说吃喝了,晚上睡觉都没个好地儿。


    她好歹幼年时候吃过苦,尚能忍受个七八分,歪头瞧瞧隔壁、对面的牢房,那些个金尊玉贵活到这把岁数的贵人们可就遭老罪了。


    心中颇有感触。


    人啊,还是不能犯法啊。


    “你看什么!”一身怒吼。


    淮王住她隔壁左牢房,如今是体面也没有了,尊贵也没有了,穿着一身棕色囚服,脑袋上还插着几根稻草,实在是落魄。


    她隔壁右牢房住着前中书令,据说是她爹,对面住着她母亲,一家四口整整齐齐,真是半辈子都没这么团圆过了。


    “看你咋了。”


    云棠在这住了十来天,胆子一天比一天肥,从前都不敢对着那三人呛声,如今是一句都不让,想说什么说什么。


    淮王忍她很久了,本来待在这破地方就浑身难受,当下被点了怒火,冲了过来,抓着牢房的柱子疯狂晃动及怒吼。


    “你别以为太子还会救你,他从找你回来开始就是在利用你,如今用完了,早就抛到脑后了!”


    这些话她听了很多遍,耳朵都听出茧子,刚开始还会心潮波动,如今早已如老僧入定、波澜不惊,她转头对右手边的老头道。


    “老头儿,你儿子又发疯了!”


    “我不是他儿子!!!”淮王简直要气疯了,“是太子陷害我!!”


    云棠拿起一根稍微干些的稻草,开始编小蜻蜓,“哎呀,胎记都一模一样,血液也相融,怎么不算父子呢?”


    说到此处,她略略停顿,道:“崔尚书为了他的私生子,连命都拼没了,老头儿你平白得了个儿子,怎么看着不大高兴,等斩立决圣旨下来,黄泉路上父子携手还能有个伴儿,平常人谁有这福气?”


    沈用晦刚硬的面容出现层层裂缝,纵横官场数十年,没想到竟在这样一条阴沟里翻船!


    还要日日受这等言语嘲讽!


    “本官劝公主一句,莫要太得意,黄泉路上,也有你一个。”


    云棠编好一只小蜻蜓,和之前编得放成一排,跟站军姿似地,整整齐齐。


    她一只一只数过去,咦?怎么少了一只?


    她掰着指头算了算,是第十日了,应当有十只才对,扒开稻草找了一番,没找到。


    大约是自己糊涂了,又挑了根合适的稻草编起来,嘴里还闲闲地道。


    “我不是公主,你也该自称罪臣,而非本官。”


    她撩起眼皮看了眼对面一直闭目养神的母亲,嘲讽地笑了下。


    “我烂命一条,死过不知道多少回了,这次能得几位至亲一同上路,不算我亏。”


    那日京湖之上,画舫行至湖中心,周围忽地冒出来无数死士,或持剑近搏,或搭弓射箭,画舫上的侍卫拼死护卫,鲜红的血液染红了画舫四周的水域。


    眼见抵挡不住,她挣脱了小侯爷,跑出画舫吸引火力,跳入京湖之中,箭矢又如雨般射向湖面。


    岂料湖下竟也埋伏着刺客,她自恃的好水性,也不过堪堪躲过几人,万幸张厉带救兵来到,将她护在身后,一路厮杀,逃出生天。


    平安上岸后,张厉并未强行带她回宫,只是掏出一封信函。


    “公主,殿下今日在太初殿弹劾崔尚书与中书令,若成功,便是赤族之罪,殿下让属下问一句,这个人你要不要救。”


    云棠接过信函,打开一看,竟然是华姐姐的生辰八字。


    “殿下说了,我朝律法外嫁女不在本家赤族之列,只要您将这名帖送进宗人府,中书令长女可免于此灾祸。”


    身上湿透的衣裙不断坠着她,湖风一吹,那张薄薄的纸随风上下翻飞,她用力捏着,险些捏断下来一个角。


    天下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这是在拿华姐姐的命,小侯爷的姻缘在威胁她。


    他要她回去,不是张厉绑着她回去,而是心甘情愿地回去。


    云棠远眺湖心中的画舫,好似能看到两人相依的身影。


    心中一阵叹息。


    当日小侯爷拼死带她逃出蓬莱殿,这条命、这份恩得还。


    但那般日日提心吊胆的日子她实在不想过了,是故送完名帖,她一进宫就直奔太初殿而去。


    宁愿成为太子手上的一柄利刃,她也不愿成为他豢养的金丝雀。


    如今落到这诏狱,虽然住起来着实不舒服,但她一不舒服,就会说些话刺激刺激左邻右舍,这日子也算有几分趣味。


    只是不知,为何十余天过去了,这判决的圣旨怎么还未下。


    当日陛下龙颜大怒,恨不得亲自拔了悬挂于右侧的尚方宝剑,一剑戳死他们这伙乱臣贼子,按理说这圣旨应当早早就下来了。


    圣旨迟迟未下,是因为太子爷在从中与陛下博弈。


    陛下看重天家颜面,不欲将此丑事外露,欲让淮王即刻之藩,贵妃陪同,至于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就都在情理之中了。


    而中书令的罪名也很好办,难的是李云棠这个公主。


    按理说,只是一个公主而已,也无甚难办的,宫中那么多个公主,多一个少一个并无人在意。


    只是太子咬着不放。


    非要给人去了玉碟,去了李姓,昭告天下此女并非皇室血脉。


    父子君臣博弈到今日,一应新任中书令、户部尚书的人选都已落定,然而明华公主的判决依旧悬而未决。


    “太子,朕的颜面便是整个李氏的颜面,若放了云棠,朕、你又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太子一身红袍,腰间环玉带,长身玉立于太初殿中。


    “陛下,此错已经铸成,朝臣百官惶恐,惟愿此事能早早落定,安定朝纲。”


    “杀了她,李氏的颜面依旧无法挽回,不若昭告天下,当初是错认公主,如今查明,自当归还其来处。”


    如此光风霁月的言辞,听上去掐不出一点错处,他若不允,好似还是他有意让百官惶恐,朝纲震荡。


    “朕听到些传闻,你与她过从甚密,同进同出,不似一般兄妹。”


    “若真是如此,朕定不能放过此人,你是朕最看重的太子,若因此背上□□的罪名,朕与你都没有颜面进太庙!”


    太子似铁了心与陛下抗争到底,“她是不是公主,有没有□□的罪名,陛下心中清楚,儿臣心中也清楚。”


    “民心如水,流言如虎,是不是又有何异。”


    太子抬眼,黑白分明的眸子清凌凌地望着王座上的人,两人彼此心中都明白,什么百官惶恐,什么□□罪名,什么流言,对陛下来说都不重要。


    他怕的是太子日后会拿着这个人证、这个把柄、这个丑闻要挟于他。


    君臣父子相疑至此,太子心中难免失望。


    “陛下修道,对国师信任有加,儿臣前日前往玄天观拜会国师,他给了儿臣一枚药。”


    太子从袖中拿出一只黄花梨木的小锦盒,内里铺就软面杭绸,正中间放着一颗浑圆的棕色药丸。


    “国师经年炼丹技艺,言此丹药能使人忘却前尘,若云棠没了这段记忆,陛下自然无后顾之忧。”


    陛下的神色沉了下去,带着审视的眸光冷冷地看着殿中的太子。


    这药先帝曾经在一个桀骜的宫妃身上用过,后来先帝如愿得到她的柔情,只是宫妃因此身虚体弱,留下一稚子后就撒手人寰,此后,这药便成了宫廷禁药。


    太子眼尾似掩着几分嘲讽,“陛下就算不信儿臣,也当信此药。”


    太子从太初殿出,手里握着一卷明黄色圣旨。


    候在外头等着的小侯爷立马迎上去,瞧着那一卷明黄绣龙的圣旨,再瞧着太子冷冰冰的脸。


    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陛下还是不肯松口?”


    太子撑着青色罗伞,抬步走入雨幕中,一袭红衣在行进间摆动,远远观去犹如一道在瓢泼大雨中燃烧的火焰。


    恰如他在本已沉疴的朝堂之上掀起的燎原大火,中书令与户部尚书相继下台,连带着起底一众蠹虫贪官,有才有能之辈、实心用事之人简拔而出,一颗颗拳拳之心,愿为江山社稷、万千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待回到东宫,太子才将圣旨扔给小侯爷看。


    “成了!”小侯爷喜上眉梢,“你是怎么说服陛下的?那颗丹药真有那功效?”


    太子将那锦盒随手扔于书案上,“咚”地一声,隐隐泛着火气。


    “国师炼丹技艺再精巧,也无此能耐,这不过是一颗普通进补丹药。”


    啊?


    太子爷胆子也这么大?欺君大罪也张口就来了?


    小侯爷摸了摸鼻子,他们兄妹俩,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是兄妹,胜似兄妹。


    当日云棠不顾张厉的阻挡,执意进了太初殿,气得太子恨不得将人绑了打一顿。


    连着这十来日,他夙兴夜寐地筹谋,总算给她淌出一条生路来。


    “万一陛下取垂问国师,这不就露馅了。”


    “陛下御体已呈日薄西山之相,国师知道轻重。”太子掐了掐眉心,身心疲惫,不欲多言,眸光懒懒地落在书案右手边的一只草编蜻蜓上。


    小侯爷跟着提心吊胆了这些天,现下松泛下来,难免起了好奇之心。


    他慢慢挪到书案边,舔了舔后槽牙,问道:“这,淮王真是沈用晦的儿子啊?陛下头顶两顶绿帽子?”


    太子对此事亦不欲多言,也没精力搭理这等八卦之徒,挥手想将人赶走,“你去诏狱瞧过没有,她如今怎样?”


    “她啊,日日欺负这个、讥损那个,活蹦乱跳的,过得比咱俩要自在畅意,你说她怎么就这么没有心肺,她就那么相信你一定能把她搭救出来?”


    太子无声冷笑,凛冽的眸色中掺杂着几分疯劲,伸手将那只草编蜻蜓抓在手中,狠狠蹂躏、磋磨。


    她不是没有心肺,是太有心肺,一点亏都不愿吃。


    他刚拿沈栩华的命要挟她,她就立刻拿自己的命要挟他,真真是有仇当场就报。


    也真真一点不爱惜她自己的性命。


    小侯爷见他的脸愈来愈黑,堪比外头的压城黑云,不敢再触他的霉头,腿儿着溜达出去。


    瞧着太子这模样,云棠虽有命从诏狱出来,但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听清月讲,太子单独辟了个院子,里头一应摆设十分精致,但外头日日有人严防死守,俨然一副要将人困禁东宫的架势。


    小侯爷“啧”了一声,从前还有宗教礼法压着,太子爷还有所克制,如今一应限制都剥离开去,这东宫想必比那诏狱还要凶险。


    第36章 因为烂人也有真心


    伏波堂寝殿浴间内,汉白玉砌就的浴池如一方温润玉鉴,闪着柔和波光。


    暖白的水雾自池中袅袅升腾,似轻烟漫过池畔昂首金龙,其口衔玉珠,潺潺温水自龙口垂落,溅起点点涟漪,一圈又一圈波纹缓缓荡漾出去。


    昂首金龙的对面坐着闭目养神的太子,他脊背微靠檀木兽首凭几,裸露的上身覆着一层水光,胸口紧实的肌肉随呼吸轻轻起伏,右肩处一道扭曲的疤痕自肩胛骨往下,划过古铜色胸肌,最终没入池水当中。


    氤氲的水波之上,一只变了形的竹编蜻蜓随着水波一下一下,轻轻碰着他胸膛。


    殿外竹帘轻响,剑眉微动,他睁开眼眸,眼底眸色晦暗不明。


    他缓缓垂眸,长长的羽睫压下来,冷冷的视线落在那只飘摇无依的蜻蜓上。


    若能让云棠忘记过往一切,两人重新开始,也未为不可。


    她不是一只可以困禁的笼中鸟,若是强迫于她,怕是立刻就要提剑与他不死不休。


    更何况以她的心性和聪慧,即便再严防死守,也关不住她。


    “哗啦”一声,修长有力的手掌破水而出,指尖捻着那只蜻蜓,嘴角弯起一点弧度,眼中却没有一点笑意。


    他一点一点将其拆开,像个冷静的刽子手,将其一点一点开膛剖腹。


    而后,又极其轻柔地清洗稻草上的泥污,灵巧地拨弄草丝,不过片刻一只精美的蜻蜓就亭亭立于水面。


    他撩起一捧温水淋了上去,蜻蜓晃晃悠悠地在他眼皮子底下飘着。


    干净、精美又有些高傲的模样。


    这样才好看。


    他像是终于满意了般,一下又一下极有兴致地逗弄着那只被重新改造过的小蜻蜓。


    小侯爷自堂中出去后,就盘算着再去趟诏狱。


    一则是将她赦免的旨意告诉她,往后她不是公主,也不姓李,说不准就要由着太子拿捏了。


    二则是让她早做打算,若有什么是需要他做的,他也好早预备,毕竟自己能娶上媳妇,云棠占了大功劳。


    吩咐小厨房做了几样云棠喜爱的菜肴,清汤越鸡、桂花鱼条、平桥豆腐,再备了一碟子玫瑰乳酥、一壶芙蓉春酒,将将准备出门时,就瞧见清月提了一只紫檀木的小食盒过来。


    “小侯爷是要去诏狱吧,这是公主一直在吃的药,殿下说了,人虽进了诏狱,药不能停下,烦请小侯爷一道带给公主罢。”


    清月说着自己都觉得亏心,公主本就厌恶这药,如今人都关到诏狱里去了,太子爷还这么咄咄逼人。


    公主烦他躲他,也真是合情合理。


    小侯爷抽了抽嘴角,接过药,又朝伏波堂方向看了一眼,隐隐觉着那个方位上空升腾着一股又一股浓密的黑气。


    他进了诏狱,吩咐狱头将人提出来,安排在一单独的隔间。


    云棠在诏狱待久了,大家彼此都是布衣粗服、面容不修的模样,谁也别嫌弃谁。


    乍一眼看到小侯爷这等衣着光鲜、玉树临风之人,又瞧着桌上丰盛的膳食,颇有些唏嘘。


    “怎么,来给我送最后的晚膳吗?”云棠俯身闻了闻菜香,问道。


    小侯爷端出那碗黑乎乎、冒着丝丝热气的汤药,放到云棠跟前,“你是真不怕死,还是硬撑着啊?”


    云棠瞧见那药、闻着那熟悉的味儿,生理性地“呕”了一声。


    心中暗骂太子阴魂不散。


    她一下一下抚着胸口想将那股作呕的感觉压下去,随口道。


    “我的人生,不是在豪赌,就是在硬撑。”


    “你也别这么悲观,我来就是告诉你,这事儿啊今日算是定下来了。”小侯爷一一道来,“大约再过个十来日,你便能出这诏狱了,且再忍上一忍。”


    云棠的目光朝诏狱深处望去,她这一家四口的孽缘着实浅了些呢。


    “怎么,这十来日处着,还和他们处出感情来了?”


    云棠收回目光,端起那碗药,屏息仰头,大口大口灌下,一碗药很快见了底,她抬袖擦干嘴角的药汁,道。


    “放心,我不是个拎不清的傻子。”


    说到此处,她心中一直有个疑问,“淮王的胎记是怎么回事?”


    小侯爷压低了声音,又瞧了瞧四周无人,附在她耳朵边悄声道,“淮王多年前有一心爱侍女,此侍女擅长刺青,色令智昏的淮王抵不过她的娇求,做了刺青,不久那侍女就急病死了,死无对证,淮王根本无从分辨。”


    “王侯之躯不可轻易有损,淮王怎么会答应?”


    小侯爷喝了口酒,“所以说色令智昏啊,你换位想想,若你非要和殿下纹一个象征永结为好的刺青纹样,他能不心动?”


    她摇摇头,“还是不对,天生胎记与后天刺青定有所不同,请宫里的师傅一瞧便知,焉能蒙混。”


    “你瞧那天,陛下有要传工匠辨认的意思吗?滴血验亲都坐实了,这胎记真假谁又会再去验,再说了,就算真要验,太子也早就准备好,布设了这么多年的局,他心思缜密,不会留下漏洞。”


    “那他当真不是陛下的儿子?”


    小侯爷耸了耸肩,“太子不肯说,等出去了,你去问问,说不准他会说。”


    云棠垂着眼睫,细细思索。


    当日大殿之上,方嬷嬷句句踩中贵妃命门,又有她这个混淆皇家血脉的人证在前,中书令已经罪无可恕。


    就算淮王真是陛下的儿子,没了中书令和贵妃在背后支撑,拿什么与太子抗衡,在陛下眼中,已经扶不起来的一枚废棋,一顶绿帽子和两顶绿帽子,也没什么分别了。


    再者天家亲缘淡薄,陛下除了淮王还有别的儿子,索性将这个来路不明的淮王舍给太子,而太子承了这份情,自然要拿别的还回去。


    他们一对豺狼虎豹明着打暗架,平白苦了她这株无辜小白菜。


    “方嬷嬷如何了?”


    “赐死了,但她女儿出了中书令府,华儿给了她一笔银钱,让她回中州老家过日子。”


    “这世道,孤身女子,怕是不易。”


    小侯爷点了点头,“给她雇了马车,一路送回去的,中州有陆府的产业,届时也有人会关照,这你不用担心。”


    云棠抬手往地上洒了一杯酒,“方嬷嬷救过我一次,当日在太初殿,若没有他,太子爷也无法那么顺利扳倒中书令。”


    许久之前,她一直抱着一个隐秘的、连自己都鄙夷的白日梦。


    忤旨闯宫那晚,她能大难不死,猜测过是方嬷嬷暗中搭救,但她和嬷嬷非亲非故,会不会是受命于贵妃?


    有没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是怕陛下降罪于她,所以那晚看似是毒杀,实际是保护呢?


    否则为何方嬷嬷出了那么大的纰漏,贵妃依旧待她如初?


    但如今她明了,不是受命于贵妃,方嬷嬷是为了留着她这步棋去扳倒贵妃,进而搭救她深陷中书令府的女儿。


    但也正是此处关节,一直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既然贵妃明知方嬷嬷已经背叛了她,以她六亲不认的心性怎么可能还留着嬷嬷性命,还留着她上太初殿,把致命的把柄生生递到敌手之中,她不是这么愚蠢的人。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灭口?


    “你这就不吃了?”


    小侯爷见她每样菜都只略略沾了沾,便放下了筷子,这食量比狸奴都小。


    “你有什么事,就使唤人来找我,大理寺卿郑更也是你老熟人了,这诏狱前后左右,太子爷都打点好了,除了放你出去,别的都能干。”


    云棠点点头,又问道:“华姐姐怎么样了?”


    中书令府被抄,阖府就她一人幸免于难,父母、兄弟、亲族全部锒铛入狱,昔日荣耀京师的第一门阀,一夜之间倾塌,于她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


    “日夜都在垂泪,我将人安置在侯府,兄长也已从边关往京城来,会为我们主持婚仪,不会让她受一丝委屈。”小侯爷想到华儿,面露疼惜,不似方才打闹玩笑,“等会儿,我就出宫回侯府了。”


    云棠点点头,自她第一次见华姐姐开始,就觉得她分外亲切,如今,两人竟当真成了亲姐妹。日后她嫁给小侯爷,日子应当会平顺自在。


    忽然,她眉间轻蹙,脑海中滑过一丝疑虑,“之前要与崔昭然要成婚时,你兄长可曾要回京?”


    “那时军务繁忙,又有敌人偷袭,父兄皆脱不开身,就请了皇后娘娘出面。”小侯爷不明,“怎么突然这么问?”


    相差不过月余,军务就忙好了?敌人就打退了?


    她心中存疑,却也没有再多说,“你快出宫吧,婚宴要隆重盛大,我原本有好多珍藏的珍宝在昭和殿,如今大概都已经被封了,待我出去后,想办法给你们备一份礼。”


    想了想,又补充道*,“多贵重是没有了,往后可能还得请小侯爷、侯夫人多多接济我。”


    小侯爷想到东宫的那处小院,她从这诏狱出去后,保不齐太子要如何施为,“从诏狱出去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如今她这座小山坡,只剩下太子这一只老虎,想要靠着往日的那点兄妹之情劝说,怕是不成。


    但也并非走入绝境,母亲败了,还有皇后,甚至是陛下,事缓则圆,她总能找到出路,全身而退。


    “我自有我的觉悟,你早些回去陪我姐姐,让她少流些眼泪才是正经。”


    小侯爷犹豫着一步三回头,直到走出诏狱了也还没想好,该不该告诉她,太子爷整了一处小院,要专门关着她。


    云棠回牢房的路上,走得很慢,像是在犹豫,又像是在挣扎,待行到牢房门口,看着那扇打开的牢门,她倏地转身走到母亲的牢房前。


    “你为什么没有杀了方嬷嬷。”


    贵妃自进了诏狱后,一直沉默着,每日里她闹腾时,也大多是面无表情地面朝墙壁盘腿而坐,犹如一座落魄的石像。


    云棠看到她转过来,面皮已经垮了,如瀑的青丝里搀着随处可见的白,眼眸也不再如往昔般充满高高在上的锐气,整个人混沌而无力。


    心中一惊,不过短短十日。


    贵妃苍白的唇角微微勾起,她们是母女,即便并不相亲相爱,但云棠一开口,贵妃就听懂了这话背后的意思。


    一个对亲生女儿下杀手的人,为什么会在一个嬷嬷身上迟疑。


    为什么呢。


    或许,是方嬷嬷是她的贴身嬷嬷,突然死了,容易引人怀疑。


    也或许,是她陪了自己大半辈子,比世间任何一个人陪伴她的时间都久,所以她犹豫了。


    更或许,是太子动作太快,在她稍稍犹豫的空档,他就发难了。


    这些都是理由,但她一直知道这个女儿在向她求什么,她越想要,她就越不会给。


    她要她痛苦,痛彻心扉,痛到死去活来,如此,太子才不会称心如意。


    如此,她和阙儿,也不算输得彻底。


    贵妃轻轻眨了下眼睛,嘴角微微勾起,眼睛死死盯着云棠,像是毒蛇吐出信子般,残忍地道。


    “因为我心软了。”


    因为即便像我这样的人,也是有真心的,我可以给很多人,只是对你没有,而已。


    云棠脑中好似“嘣”地一声,断了一根崩了很多年的弦,通身血液倒流逆施,手脚冰凉地几乎站立不住。


    阿婆曾经对她说,别怕去京城,那里有你的母亲,她是这世上对你最好的人,会悉心照顾你,半点风雨都不让你挨着。


    阿婆,你骗我!


    霎时头疼欲裂,仿佛有把生锈的大刀在脑子里到处砍,刀刀锋利,血肉模糊。


    她是这世上最恨我的人,她对我一点都不好。


    那些藏在心里、眼里的眼泪如断线珍珠般汹涌而下,打湿了她的脸、她的衣襟、她破破烂烂的囚鞋。


    她疼得只能蹲下身去,双手抱着膝盖,猩红的眼睛盯着那人,用力之下眼眶好似都要裂开,张口想要反驳,喉咙却像被人紧攥住般,连呼吸都很困难。


    “来人!!!快来人!!”


    送她回来的狱卒瞧着样子不对,一边喊一边往外跑,生怕这贵人死在他脚边。


    牢狱中的三位至亲,均只是淡淡看着,或躺或坐,百无聊赖。


    第37章 我们从头来过


    云棠模糊的视线里天旋地转,头痛得像是被踩烂的红瓤西瓜,红色的汁液是她的脑浆,黑色的硬籽是她的眼珠。


    走到今日,她不畏死,但是下场这么丑,就让人很不满意。


    毕竟活着的人看到漂亮、俊俏的面容,总是会多几分优待,想来在鬼的世界,也是一样的道理。


    她这个死法,大概要变成个丑鬼,鬼鬼看到都要嫌弃的那种。


    小侯爷能不能多烧点纸钱,她不要当一个又丑又穷的死鬼啦!!!


    他若是烧得少,就夜夜入他梦中,死死纠缠,非得敲出钱来不可!!


    当夜,大理寺卿郑更得了公主在狱中几近暴毙的消息,吓得三魂不见七魄,抖着手派人立刻去东宫传消息。


    他自个儿慌里慌张地往诏狱赶,一路上求神拜佛,可千万要保住一条性命啊!


    公主的命保不住,他们一干人等脖子上的玩意儿,也要挺不住啊!


    诏狱高耸的大门外,两列军士腰间挎刀,手举火把,远远看去,犹如一条熊熊燃烧的火龙。


    太子的轿撵刚落地,不等内侍掀帘,太子就从轿中挥开轿帘,大步走了出来。


    郑更立刻迎了上去,跪伏在地。


    黑沉沉的夜,太子一向锋利的眉眼在摇曳的火光中更显威势,高大的身形投下压迫性的阴影。


    “为何不进去。”


    郑更道:“殿下,六皇子带来陛下的口谕,任何人今日不得再出入诏狱。


    六皇子,李乾是良妃所生,资质平庸,且无外戚帮持,一向游离于权力核心。


    太子未停下脚步,掀起眼皮看了眼坐在诏狱大门前的人。


    他面容冷峻一路向前,待行到诏狱大门前,不耐烦地一挥手,命人将六皇子拉开。


    “太子殿下!”六皇子双手抓着圈椅的扶手,眼睛死死盯着他,“是要违抗皇命吗?!”


    太子长眉蹙起,薄薄的嘴唇更是抿成一条线,额角暴起青筋,心中愤怒又焦急,却还要被这等鱼虾绊住脚步。


    他猛地一抬脚,狠踹在六皇子胸口,将人踹得仰翻在地!


    “进!”


    六皇子后脑勺着地,一阵刺骨钝痛,他倒在地上,看着高高在上的太子,心中的嫉妒和耻辱如野火燃烧。


    凭什么他就是太子,就因为他从皇后的肚皮里爬出来?!


    陛下也不是嫡长子,不照样夺得皇位!


    “我看你们谁赶进!”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金牌,上刻“如朕亲临”。


    众人在火光中纷纷跪下,刀剑落地,甲胄环佩之音响彻一片。


    太子紧绷着一张脸,撩袍下跪。


    云棠在诏狱中生死未卜,倘若今日进不去这诏狱,必定要悔彻终身!


    六皇子得意地摸了摸那枚冷冰冰的金牌,慢悠悠地环视一周,最后视线落到太子身上。


    他哼笑一声,施施然重新落座那张圈椅,身子靠着椅背,矜贵地弹了弹华服上细微的褶皱,语带嘲讽。


    “太子殿下,请回吧。”


    太子眼眸微微眯起,目光如冷厉的刀锋,一下一下欲将这蠢货整个人都片了!


    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不断翻涌的怒气,不仅是因为眼前这蠢货,更是因为陛下这无穷无尽的试探。


    他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笼罩在六皇子身上,掏出袖中的圣旨,径直往他脸上一砸,用了十成的力气。


    六皇子的鼻下立时淌出两道鲜血,尖声呼痛!


    “此亦是陛下旨意,若今日她死了,这道旨意要如何颁布。”


    六皇子捂着鼻子,痛苦不堪,尚来不及看那圣旨,就被侍卫架起。


    “你以为淮王倒了,陛下会扶你当第二个淮王。”


    “你知道陛下为何只下口谕,而不是圣旨给你。”


    “因为届时本宫若要追究,你就是假传圣上口谕之人,枉你生在皇家,却如此蠢笨。”


    六皇子赤红着脸,奋力挣扎,但他一养尊处优的皇子怎么敌得过日日操练的侍卫,“我有御赐金牌在手,你们谁敢动我!!”


    太子抬步往诏狱里头走,紧绷的下颌轻抬示意郑更拿走那枚金牌。


    郑更人虽是大老粗,但官场这么多年,可比六皇子要灵光许多。


    “六皇子身体不适,拿不稳陛下金牌,臣替殿下收着。”言毕,铁掌一抓,如抓小鸡崽子般提起六皇子的后脖颈,拿下金牌,将人往侍卫手里一扔,“送六皇子回宫!”


    太子来得还算及时,云棠没能当成死鬼,在东宫昏昏沉沉三日,头依旧疼得像炸开的瓜。


    极少的清醒时刻,她都恨不得把自己敲晕过去。


    如此折磨,还不如当死鬼,穷点丑点她都认了!


    陆思明这几日也时常过来,云棠是吃了他送的东西才中毒至此,而那日的菜肴他也吃了,唯一的不同便是那一碗药。


    虽不信太子会对云棠下手,但那药是他吩咐的,他脱不开这嫌疑。


    清月在事发当晚就已被太子拘了起来,但审讯之时,太子不允任何人旁观,这让陆思明愈发怀疑太子。


    方太医医术有限,支支吾吾不敢下诊断,连夜飞鸽传书将已致仕养老的师父,前太医院院判-雷知明请了回来。


    雷知明已至耄耋之年,须发皆白,但身子骨一向健朗,又精于饮食保养,走起路来倒比那个不成器的徒弟还要稳健、轻快些。


    他落座榻边,伸出两指搭在云棠的手腕上,闭眼探脉。


    太子垂候一侧,见他睁眼,收回手,连忙伸手搀扶,姿态十分谦卑。


    “雷院判,如何。”


    两人行至外间,挥退旁人后,他瞧着殿下面若寒霜,心中不免胆怯了一瞬。


    几番斟酌后,道:“回殿下,公主脉细虚浮,偶有断裂之感,此脉象少见,老臣只在一本前朝古书上见过,那毒药名唤再生。”


    “虽名曰再生,可人是肉骨凡胎,又如何再生,不过饮鸩止渴罢了。待公主彻底醒来,从前种种皆尽忘,寿数亦有限。”


    “有限是多久。”太子压眉沉目。


    雷院判摸了摸长须,“各人体质不同,若好生保养,六载可望。”


    太子抬袖,躬身作揖,“云棠性命皆系于院判,请院判好生调理她的身体,孤在此先行谢过。”


    雷院判连连躬身,不敢受此礼、此话。


    “殿下这是折煞老臣了,臣必当竭尽全力。”


    “云棠何时能醒。”太子朝内殿的方向望去。


    “待老臣开下方子,不出三日,定然能醒。”


    太子拍了下雷院判的肩膀,以示鼓励,且面色柔和,颇为亲近和蔼的模样。


    与方才的玉面罗刹,判若两人。


    远远候在殿外的方太医伸长了脖子,盼着等着师父出来,好容易瞧见老头出来,他麻利地上前接过医箱。


    “师父,这公主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雷知明老当益壮,一掌拍在他的后脑门上,“不该打听的别打听!”


    说完摇摇头,长吁一口气,看着旁边都快当人外爷的徒弟,心里愁得发苦。


    不成器啊。


    “我们做太医的,第一要务是能度贵人心思,其次才是医术精纯,太子是未来帝王,他心思深沉、手段非常,差事若办不好,顷刻间就是脑袋搬家。”


    “以你的医术、你的脑子,往后这东宫,不要再来,这里的富贵你攀不上。”


    这是亲师徒间才会说的话,虽然难听了些,但话糙理不糙。


    原以为他已经平安致仕,不成想还有此一劫,又看了眼旁边不成器的徒弟,大力锤了他一下。


    “哦哦,我晓得了,晓得了。”方太医连忙边走边作揖,但又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说道,“师父,听闻太子对这明华公主十分看重,为此还与陛下起了龃龉,我看着不像兄妹之情,哪有兄妹这么亲密的。”


    这三日里,他时常瞧见太子亲手为其拭汗、擦手、喂药。


    夜间公主偶会醒来,太子更是直接宿在一侧,衣不解带地日夜照料。


    若这算是兄妹之情,那他与夫人算什么?


    雷知明恨不得捂住他的嘴,抑或捂住自己的耳朵,天家之事是他们这等人能够揣测的?


    他有几个脑袋等着砍呢?


    又重重地锤向他的后脑勺,直将人锤地踉跄向前,险些摔倒。


    “啊!!师父!!”


    雷知明将药箱从他肩上夺了回来,掷地有声。


    “滚!!!”


    太子与雷知明聊过后,便回了寝殿。


    云棠已经吃过药,面色虽依旧青白,但不再浑身发颤地冒虚汗,可见此人确有几分医术在身。


    他于榻边落座,修长指尖轻轻拂过她鬓边碎发,又将她的手握在掌心、轻轻摩挲,不时送到唇边亲吻,落下几个极轻的吻。


    如此静谧的夜晚,云棠安安静静地躺着,不会奋力挣脱他的手,亦不会说他不想听的话,更不会将他赶出寝殿,李蹊像是得了趣般,怎么看都看不够,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琼鼻。


    或许是指尖用力稍重,榻上人蛾眉微蹙,他心疼地立刻松手,又忙不迭倾身去亲了亲鼻尖。


    他能感受到她微弱但温热的气息,还带着几分清苦的药香。


    “等你醒来,就不再是明华公主,我们也不是兄妹。”


    “我们从头来过。”


    得知云棠病情缓解,陆思明火急火燎地赶到伏波堂,谁知在寝殿的落地罩外,竟听到了这话。


    观其极尽痴迷的模样,他几乎就要确定,此事是他对云棠求而不得下的疯狂之举。


    太子疯了。


    陆思明的脑海里缓缓升起这四个字。


    床榻边的太子察觉到声响,转头朝落地罩处望去,冷冷的眉眼对上陆思明那双惊疑不定的眸子。


    “何事。”口吻中带着几分被打扰的不满。


    第38章 一张光风霁月的脸,说话十分……


    小侯爷心中惊慌,他从未见过太子这副形容。


    状如山中低吼的猛虎,爪子锋利、眸光狠辣,好似下一秒就会扑上来撕咬他的血肉。


    不过转瞬,太子收敛了眸光,嘴角微微弯起,周遭紧绷的氛围都软了下来。


    而小侯爷整个人僵在落地罩外,双手贴在大腿边,站成个笔直的模样,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真真是进退维谷。


    “怎么不过来。”


    小侯爷闻言,肩背一抖,迈着僵硬的步伐,挪了过来。


    他只站在床榻稍远的地方,便止步不再上前。


    从他的视野里,云棠的脸被软烟罗的帷帐挡着,只能瞧见一点白而细的脖子。


    目光落到旁边坐着的太子身上,他的脑海里倏地闪过猛虎张开血盆大口,锋利尖锐的虎牙缓缓扎进那脖颈的画面。


    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他仓皇想去接住那被咬断的脖颈,却被猛虎凶狠的眼神震慑在原地。


    “哑巴了?”太子见他跟根棍儿一样杵着,瞥了他一眼。


    小侯爷醒过神来,一手心的汗。


    真吓人。


    看向太子温和带笑的脸,怎能将他与吃人的猛虎联系到一块,就算他是猛虎,吃遍天下人,也不会去吃云棠。


    但他心中对那毒药的疑虑未解,想要问,却又犹豫,最后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听说雷院判来过了,他怎么说。”小侯爷道。


    太子将她的手放进衾被中,又轻柔地掖了掖被角,起身朝人使了眼色,带人至外间说话。


    “雷院判神医妙手,再吃两天药就会醒了。”


    “当真?!”小侯爷心中欣喜。


    太子心中早有计较,云棠醒后,便是另一方天地。


    从前种种束缚均已烟消云散,两人若想从头再来,与她亲近的几位故人,需先敲打好。


    “嗯,过几日你带沈栩华一起进宫,一道见见她。”


    “好!”


    华儿在侯府日日不安,一则为沈府倾覆,二则也为云棠,她早就想进宫来瞧云棠,只是碍于尴尬的身份和太子,一直不得行。


    太子轻眨了下眼睫,又道:“从前的事她都忘记了,你们在她面前半个字也不要提。”


    小侯爷这次答应地不似方才爽利。


    以他与云棠的关系,定然是要将这一切都告诉她的,不能教她活成个糊涂鬼。


    往后,她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在哪儿过日子,都应当由她自己决定。


    太子擅于揣度人心,像陆思明这种实心棒槌,在他跟前就像没穿衣服般,一眼就能看穿。


    “你与沈栩华的请婚奏折,我已经递上去了,你哥不到月余就要到京,如若顺利,年底便可成婚。”


    太子瞧着天边的那一弯下弦月,清冷月华如轻纱般拢着这寂寞宫城里的亭台楼阁、飞檐斗拱,也落进他清润的眼眸之中,从前他不爱观月,如今却觉得颇有几分意趣。


    待云棠醒来,两人或可月下寻梅,或可对饮成欢,亦或只是月下相拥,都是人间美事。


    他兴致颇高地拍了拍小侯爷的肩膀,“如今成婚最重要,其他你不用操心。”


    “知道了。”


    小侯爷没有观月的兴致,反而有些垂头丧气。


    他就算再纨绔,再不通晓人情世故,也听明白了太子的言下之意。


    华儿如今是罪臣之女,爹不会同意这婚事,但如今婚事顺利,是因为有太子在给他撑腰。


    他若是在云棠那儿说了不该说的,自己这婚事大概就要平地起波澜。


    他转头往寝殿方向望了望,夜深了,连廊的琉璃灯均已熄灭,一片黑蒙蒙中只有寝殿窗边的几盏纱灯,散发着微弱的光。


    次日,太子如往昔般上朝,这些年他担着监国的担子,陛下鲜少在朝会上露面,面上好似只在太初殿里求仙问道,但朝上的风吹草动,他皆了如指掌。


    太子如今羽翼渐丰,崔钟林倒下后,他将下江南的周世达调了回来,任户部尚书。


    周世达在江南遇袭,险些丢掉性命,但好在总算把崔氏罪证送入京城,也算幸不辱命。


    而中书令一职,仍旧授给了陛下属意的官员。


    太子与陛下打了二十多年的交道,何时该进,何时该退,这分寸他一向拿捏地很好。


    更何况那时云棠还在诏狱,这让步一举两得。


    “鸣鞭——”尖锐响亮的的喝声打破晨光,三声鸣鞭响彻平章台前的大坪,文武百官按品阶分列丹墀,手中持笏徐徐走入金銮殿。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百官下跪拜端坐于龙椅左侧的圈椅里的太子殿下。


    太子抬手,明黄袖口的五爪龙纹掠过圈椅,“众爱卿无需多礼,平身罢。”


    起身后,身着绣着禽鸟补服的文官站左侧一列,着麒麟獬豸的纹样的武官站右侧一列。


    户部尚书周世达率先持笏出列,道:“启奏殿下,江南贪腐案经由三司协同审理,崔氏一族贪墨的银两、土地均已核准,江南民众苦崔久矣,臣恳请殿下降恩泽于江南,与民更始,重现江南往日繁茂。”


    上首之人微微颔首,“江南历来是我朝赋税重地,三山四水才得一分田,不可落入贪官豪绅手里,将本次查抄的银两、土地,半数还于江南,如何分配着令户部牵头,联合浙直总督共同拟定后报中书。”


    户部尚书、中书令持笏再拜,“臣遵旨。”


    两人退回队列后,下江北赈灾的陆明持笏出列奏拜。


    “启禀殿下,江北此次旱灾来势汹汹,饿殍遍野,仰赖陛下与殿下天恩,如今形势稍缓,臣恳请殿下垂怜江北民众,轻减江北来年赋税,容其休养生息。”


    这话说得十分不客气,简直算得上是当面骂人。


    而能激得一向温和的陆明如此愤怒,太子轻撩眼皮,瞧了瞧立于下首的徐阁老。


    徐阁老的老家就在江北,听闻此次旱灾之前是他伙同前中书令一力压下,被陆明捅破后,又打上了赈灾银的主意。


    趴在朝廷、百姓身上吸血的蚂蝗除了一只还有一只。


    他的眸光淡淡略过殿中诸人,压抑的氛围如丝网一点点将人挤压在其中。


    徐阁老在沈用晦倒台后,早就惴惴不安,不曾想今日上朝,这陆明一上来张嘴就告,连给他回寰请辞的缝隙都没留。


    他颤巍巍地出列,“回禀殿下,老臣出自江北,听闻江北民众水深火热,老臣亦是寝食难安,思乡之情更甚,臣恳请致仕回乡,臣愿以绵薄之力造福乡里。”


    太子轻笑,手掌一挥示意内侍收了徐阁老的请辞奏本。


    “徐阁老莫急,江北旱情尚未结束,陆明年轻还需阁老提点,待此次旱情了结,孤会为阁老赐荣休,”食指点了点内侍取回来的朱红奏本,“这奏本,暂待留中。”


    徐阁老冷汗流到了眼睛里,蛰得疼,他颤巍巍地跪下谢恩。


    这是把江北旱灾的事儿按在他身上了,若是不豁出些家底,恐怕难以全胳膊全腿地荣休。


    太子十分良善地让内侍去扶徐阁老起身,而后眸光又看向归列的陆明,这人的确实心用事,但瞧着实在碍眼、添堵。


    他更不想云棠见到此人。


    半阖的眼眸里掠过几分寒凉,再抬眼时,已是如沐春风、皎皎君子模样。


    下朝后,他并未如往常般立刻回东宫,而是坐着轿撵去了坤宁宫。


    恰巧碰上了从正殿中退出来的前崔夫人,李氏。


    自那日廷告后,崔氏获罪,她凭着一纸和离书与廷告之功,保住李氏一门未被株连。


    李氏自然要深谢殿下大恩,只是这几日,她渐渐回过味来,好似崔府这灾祸,从崔钟林被他私生子状告开始,就是一串的连环计。


    她虽不在意崔钟林,但女儿是自己的心头肉。


    崔钟林设计女儿嫁陆府,太子反利用昭然的死激化崔钟林和陛下之间的裂痕,导致崔钟林病急乱投医到中书令府。


    这一路下来,连消带打,彻底扳倒淮王一党。


    如今想想,那日太子来府中吊唁,言语间暗示昭然是陛下所杀,但最大得利者是殿下。


    昭然当真是陛下所杀吗?


    她并不笃定。


    “殿下金安。”李氏跪地伏拜。


    太子瞧了她一眼,竟是满头银发,“平身,夫人要往何处去。”


    李氏起身后,低眉垂目不敢直视,即便心中有猜疑,她也无计可施。


    祸首崔钟林已死,女儿亦不能死而复生。


    “回殿下,妾身要扶灵回江东老家,今日来与皇后辞别。”


    太子不欲与她多言,微微颔首便要往殿内行去。


    “殿下!”


    李氏不知何时落下泪来,想要为女儿讨个公道,却又无从说起,更不知该如何说起。


    太子略略止步,道:“夫人,江南贪腐案中所查抄的半数银两和土地都会归还给百姓,这其中有崔氏女与夫人的功德。”


    李氏听着这话,忍不住啼哭出声。


    都是报应。


    太子没有理会身后的哭声,径直进到殿内,躬身问母后安后,落座一旁吃茶。


    皇后知他来意,朝堂之事他不会来登她的门,定然是为了云棠。


    不等他说话,皇后先发制人,“那晚你当众打了李乾,他手里还拿着陛下的金牌,李蹊,你还有没有把陛下放在眼里。”


    太子放下茶盏,薄薄的唇被茶汤润过,带着徐徐的光泽,嘴角微微翘起,十分柔和愉悦的模样。


    “母后什么时候开始,对陛下这么上心了?”


    皇后睨了他一眼,“我是为了你!良妃看到她儿子被打成那样,在太初殿跪着哭求一夜,若不是我去周旋,还不知道要闹到何种田地!”


    太子抬袖拱手,眉眼笑着道:“儿子多谢母亲。”


    “我不用你谢我,次次碰到云棠的事,你总是失了分寸,如今她已不是公主,索性送出宫去”


    “不成,”皇后还未说完,太子便截断话头,“母后,等云棠醒了,我要和她成婚。”


    皇后的无名火一下子蹿了上来,简直是不分轻重,一缕情丝粘在眼睛上,就昏了头了!


    “你要成婚?”她冷笑两声,“你想娶,也要看人家愿不愿意嫁你!”


    要是从前的云棠,这事自然没那么容易,但是如今一切从新开始。


    “母妃,她失忆了,陛下赐了她再生丹。”


    皇后眉间蹙起,这丹药的功效她知道,“这更不成!你娶一个注定要早夭的太子妃,将来是要受诟病的!”


    太子听不得“早夭”两个字,“母妃慎言。”


    皇后起身,在殿中走了几步,像是要把火气给发散出去,但想起这儿子之前巧舌如簧,骗了她多次,更是越走越气。


    “历朝历代太子婚配,从不曾娶过无权无势的女子,一则是对你无助力,二则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子,根本坐不稳太子妃的位置,你要娶她,就是将她往火坑里推。”


    “云棠在太初殿帮你推倒淮王一党,你不能趁着她失忆,就恩将仇报。”


    太子靠着太师椅的椅背,双手搭着,微微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眼底藏着几分幽暗。


    云棠上太初殿可不是为了帮他,她是知道贵妃要倒,两只老虎突然去了一只,定然要掉入他的虎口里。


    所以她立刻将自己暴露到陛下眼皮子底下,而陛下轻轻一试,就试出了自己对云棠无从掩饰的偏爱。


    如此,陛下不会再杀她,只会想利用她牵制自己。


    于她而言,就能在此微妙之间重新搭建起平衡,不至于完全落入他手。


    聪明、大胆,还不要命,倘若她是个男子,定是官场争斗的一把好手,比陆明那等愣头青要伶俐太多。


    但万幸她不是个男子,否则他岂不是要成个断袖之人?!


    “母亲,云棠不会无权无势,儿子今日就是来与母亲商量,让舅舅认云棠为义女,赐陆姓。”


    “西北陆侯的女儿,皇后的外甥女,这样的家世足够当这太子妃了。”


    这话一说,皇后安静了下来,扶着案几坐了下来。


    待太子登基为帝,按他对云棠的宠爱,就是顺理成章的皇后,如此也可保她陆氏的荣耀富贵。


    若她能生下皇子,陆氏的辉煌更将源源不断地延续下去。


    太子起身,躬身作揖,“儿子多谢母亲成全!”


    又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书函,放于茶案上。


    “云棠后日应当会醒,届时请母亲莅临东宫探病,亲口告诉她,太子妃之事。”


    皇后展开看去,上头详细地写了云棠的身世,如何被陆肃收为义女,何时从西北进京,又因何重病一场等等.


    她抖了抖那张纸,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没成想咱们太子殿下倒是写话本的好材料。”


    太子摸了摸鼻子,笑着不言语。


    “既然都失忆了,你为何不自己告诉她?”皇后问道。


    “我不想骗她,”太子顶着一张光风霁月的脸,说话十分无耻,“母亲为了儿子,就担一担这担子罢。”


    皇后刚下去的那股邪火又涌上了天灵盖,气得都笑出了声。


    “要我来当这个始作俑者,是怕万一哪天云棠恢复记忆,你能有退路可走,你为了她要筹谋到这地步?”


    “往后会如何,谁也不知道,这退路虽狭窄,云棠也不见得会信,但儿子技拙,实在想不出别的高招了。”


    只能学一学云棠,希望能在这微妙差别之间寻到一射之地,容他转圜。


    “太子过谦了。”皇后瞧着他实在恼火,挥手将人赶出了坤宁宫。


    太子将一应事务都安排妥当后,才坐着轿撵回了东宫。


    云棠依旧昏迷着,但面色一日比一日好,他俯身在她额前轻轻贴了一下。


    目光自她的额间往下滑,长而翘的羽睫落下一簇簇阴影,随着她的呼吸起伏,会轻轻颤动。


    他像是手痒难耐般,以指腹缓慢地拨动着睫毛。


    云棠并非全无知觉,只是神志沉沦,犹如困在虚空世界,怎么走都走不出那片白色迷雾。


    她仰头看着头顶的雾蒙蒙的天,好似有个人,有一张脸若隐若现。


    于是她踮起脚尖,大口大口地吹气,想要吹散那层白雾。


    白雾偶尔散开一点,有时能看到一点眼睛,有时能看到一点唇角,应该是个十分美艳的女子。


    待她伸着脖子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时,一只青筋暴起的枯手,倏地穿过迷雾,狠攥住她的脖颈,轻而易举地将她从地上提到半空中,尖锐的长指甲刮过她的皮肤,一寸一寸收紧,几欲窒息。


    她好似溺水一般,奋力抓着那只枯手,用尽全身力气去挣扎,而正当此时,不知从何处又来了一人,死死地抓着她的脚踝,想要将她拉下来。


    一拽一拉之间,她的头好似要和身体断成两半,想求上面的手放开,抑或让下面的人放手,但双方互相角力、互不相让。


    “啊——!


    她尖叫一声,眼看着自己的脖子断裂,枯手拽着她的头飞快遁入云端。


    她都来不及看一眼自己余下的身躯,以及到底是哪只遭瘟的手拽着她的脚!


    “醒了?”


    云棠木呆呆地睁着眼睛,还未从方才的噩梦里清醒过来,心跳如雷、耳边是连绵不绝的“嗡嗡”声,仿佛干了极重的体力活,浑身酸痛之余,不剩半分力气。


    她极缓慢地转动着漆黑的瞳孔,看着眼前人的脸,视线下滑,又落到他的手上。


    眼中瞬间涌起愤怒和恐惧,蛄涌着沉重身躯想要尽力远离可怕的手掌。*


    她虽未看清那手掌模样,但是混乱挣扎间她瞧见了他拇指上戴的玉扳指!


    可不就是这一枚吗?!


    抬起无力的手,摸了摸还健在的脑袋,又摸了摸脖颈,一手的湿汗。


    但还好,还好,它们还连着。


    李蹊见她神色有异,轻轻唤她,“阿棠?”


    第39章 太子的美梦


    徐内侍来寻雷院判时,正好瞧见方太医跪在雷院判跟前,扯着院判的衣摆、哭丧着脸不知在求些什么。


    师徒情意还挺深。


    “雷院判,太子爷有请。”徐内侍打着拂尘上前,瞥了眼仓皇从地上爬起来的方太医。


    雷知明正被那蠢货哭得心烦,突然听得殿下召见,心中一惊,秉着气问道:“徐内侍,是公主出什么事了?”


    “雷院判不必惊慌,往后不可再称公主,陛下废公主的诏书明日就会昭告天下,院判往后说话须得小心。”


    “跟咱家走吧,姑娘醒了。”


    醒了?!


    怎么会这么快?!


    雷知明刚伸手要去拎药箱,方才哭哭啼啼的那位已经将药箱背好,如鹌鹑般站在一侧。


    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徒弟,骂归骂,到底狠不下心不拉一把。


    如今皇城里,除了陛下,最尊贵的便是殿下,等下若能求得殿下恩典,何惧于一个小小皇子。


    方太医见师父心软了,抬起衣袖擦了擦眼角,快步跟了上去。


    今日他去给六皇子看诊,殿下鼻梁骨折,鼻血时断时续,淋漓不尽,也不知道是那句奉承话触怒了殿下,被拖出去打了十板子,还放言要逐他出太医院!


    这如何使得,他一生的荣华富贵皆系于此啊!


    三人各怀心思,一路快走至伏波堂寝殿内。


    云棠方才醒来过,不到半刻后又睡了过去,太子见雷院判到了,起身让其诊脉。


    雷院判细细切脉,又观其面色,半晌后与太子一道出了寝殿。


    “殿下,老朽学艺不精,方才诊脉时发觉公发觉姑娘确有苏醒迹象,或许是各人体质不同,”他转念一想,又道,“又或者姑娘之前是否吃过别的药?”


    太子沉默不语。


    雷院判又道,“殿下可否将姑娘近日用过的药方取来让臣一观,或可找出因由。”


    徐内侍得了太子的允准,取来脉案与药方。


    “这便是了,”他指着药方上写得天青、云麻、龙山等几味药,“这几味药药性较烈,微臣不熟姑娘体质,故而之前的药方里用药均以温养为主,不敢用这等药,如今想来,约摸是这几味药的作用,阴差阳错让姑娘提前醒来,这是好事。”


    方太医躬身垂手站在一侧,心中惊诧,眼角使劲往师父方向看,那不是他之前给公主开的药方?


    我开的方子功效这么好?


    太子审视着两人,视线自上而下,静谧的秋夜里,压得两人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


    半晌之后,太子轻笑了一声,压迫感骤然消散,“都说师徒一脉,雷院判教出了个好徒弟啊,赏!”


    方太医欢天喜地地立刻跪下谢恩,有了殿下这句话,六皇子定然不会再为难他。


    雷院判却心中狐疑,觉得这不是句好话,听着像褒奖,但总有种被骂了的憋屈感。


    “殿下,既然姑娘已经醒了,微臣这便去重开药方。”雷院判道。


    太子微微颔首,“有劳。”


    徐内侍瞧着两师徒离去的背影,问道:“殿下当真相信他方才的说辞?”


    连他都心存疑问,殿下一向机敏,不可能看不出这师徒的猫腻,谁知却听到殿下道。


    “术业有专攻,缘何不信?”


    徐内侍悄悄抬眼看了眼殿下,昏头了?


    太子回看了他一眼,提点道:“凶手行凶总要看看成果,即便他自己不能来,也要派只眼睛来。”


    云棠提早醒来,是个变数,既然雷知明自己找到了理由,也不用他费心去编了。


    蠢货有时候灵机一动也怪合人心意。


    “云棠身边服侍的侍女如何?”太子问道。


    姑娘从前的兰香不得用了,殿下就从陆侯府调了一个丫头进来,年约二十余岁,姑娘从诏狱出来后,就一直是她在照顾。


    想来是经过清月一事,殿下再难相信宫中的侍女。


    但他怎么也想不通,清月在东宫这么多年,一向忠心得力,怎么就突然背叛殿下?


    “唤水很懂规矩,服侍得很尽心。”徐内侍道。


    “云棠一应所用、所食之物,均要经她手,即便是母后送来的东西,也要让她过眼。”


    太子又着重嘱咐了一遍。


    “是。”


    当晚,太子沐浴后,身着素色绢衣,外头披着件玄色暗龙纹的外衫从浴间走了出来。


    不似白日上朝时的威严气魄,年少俊美的容颜越发显露出来。


    他于紫檀雕云龙纹嵌玉石座屏风后落座,琉璃灯照出一室明亮,屏风后跪着个身形稍小的女子,肩背却挺得很直。


    此人是当年为沈贵妃护胎的张太医之女,张唤水,太子多年前寻到张太医遗孀后,便一直暗中保护两母女。


    多月前,云棠见过她们后,就一直养在侯府。


    “殿下,奴婢母亲如今安好吗?”唤水问道。


    “尚可,”太子言道,“云棠今日突然苏醒,是何缘由。”


    唤水这几日一直在姑娘身边照顾,自她出诏狱开始便暗中为其诊脉、开方。


    雷知明的那些汤药一丁点都没进姑娘的口。


    “回殿下,那不过雷知明的浅薄之言,他拿着先父研究再生丹的医书,照本宣科,做不得数。”


    此事正是她不懂之处,殿下既然要她来为姑娘医治,又为何还要摆一个雷知明在这束手束脚。


    若是信不过她,又何必挟制母亲在侯府,强要她来医治。


    唤水躬腰磕了个头,姿态谦卑,态度强硬。


    “殿下,姑娘既中了毒,好生解毒就是,奴婢定会倾尽全力,殿下若是因为信不过奴婢而寻上雷知明,岂非舍本逐末。”


    太子早年听过张太医的名声,医术精绝,太医院无人能出其右,但性子耿直,说话从不转弯,因此也得罪了不少贵人。


    这女儿倒是和他一个路数。


    他对有才能之人总会格外宽容几分,“孤既然用了你,便是信你,至于雷知明,他虽医术不精,在此事上却也有别的大用处。”


    “孤且问你,云棠吃了你开的药后,脉象上是否会让雷知明察觉。”


    唤水不懂这些贵人的弯弯绕绕,也颇为嗤之以鼻,但在殿下跟前,她不敢太造次,言语间收敛了几分。


    “殿下放心,姑娘确实中了丹毒,父亲当年研究出的解法也非一日之功,短时间内以雷院判的”高明”医术,他察觉不了。”


    “更何况,他并未医治过此症,若真号出与医书上不同的脉象,料他也不敢说,因为他手上只有一张陈旧的疗方,姑娘在他的诊断下,只能生出与疗方匹配的脉案。”


    回完话后,书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她稍稍抬头看向屏风后的挺拔身影,心中泛起丝丝惶恐。


    是她言语不周吗?


    亦或是太子不满她的医术?


    他会不会一怒之下,杀了她与阿娘?!


    太子未告诉她,想要在惊险宫廷中保住一个人的性命,光靠医术是不够的。


    即便他高居太子之位,身负监国重任,想要护住云棠,亦是难如登天。


    因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因为权力利益交织,以下犯上、以贱妨贵的事多如牛毛,父子相杀、兄弟相残更是家常便饭,稍有不慎,就会跌落云端,成足底烂泥。


    “照你的判断,她往后可会恢复记忆?”


    唤水回道:“这丹毒霸道,请殿下恕奴婢无能。”


    太子未置一词,起身离开书房,往寝殿行去。


    听得唤水方才的答案,他并未如想象中那般喜悦。


    失去记忆的云棠,还会是云棠吗?


    她会变成什么样?


    还会如从前般鲜活、纯粹,又气得人屡屡跳脚吗?


    他坐在榻边,看着熟睡的人,墨色长发如流瀑,柔软地铺在在月白软枕上,白净的面容柔和而美好,双颊与唇瓣上已染上几分桃花红,嘴角还微微翘起,像是做了个美梦。


    他看着这安然带笑的模样,方才心中升起的那点不安如潮水般退去。


    云棠就是云棠,无论是什么样的她,都是可爱的,值得爱的。


    这一次重来,他可以将人照顾得更好、养得更好。


    他可以动手剥去她个性中的尖锐、不屈,精心修剪掉那些剑走偏锋的勇气,更要抹去孤绝野草般的执拗。


    她只需要安稳地住在东宫,当一个金尊玉贵的太子妃。


    晨起时会挑剔他扰人清梦,会问他今日的胭脂颜色;


    日间晃坐在秋千上,或看海棠开遍,或于榻上日睡昏昏;


    晚间或抚琴、或作画,他们总有很多事,很多情可以做。


    他畅想着这样如娇娇女一般的云棠,简直连她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格外合他心意。


    这样的她,即便是阴天想要看星星,他也会昏头应下,让人在太液池里点遍琉璃灯,哄她看那一池璀璨星光。


    此番场景即便只是想一想,他的胸中就涌起无限柔情,看向所爱之人的眸光也格外柔软、深情。


    李蹊俯身在她额间落下轻轻一吻后,心满意足地起身,亲手为她垂下帷帐,吹熄床头纱灯后,行至偏殿就寝。


    床榻之上的云棠仍旧静静躺着,待脚步声慢慢远去,寝殿中再听不到一点声响后,才缓缓睁开眼睛。


    真吓人。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因方才那人而生的恐惧慢慢退去。


    瞧着床顶飞龙在天的雕刻纹样,她眨了眨眼睛,方才吃药时听女子说了一句,这里是东宫。


    可她怎么会在东宫呢?


    入睡前她还在和阿婆一道做炊饼,今日好不容易多赚了五文钱,阿婆领着她去买了一点猪五花,又割了地里刚长出来的一茬碧绿韭菜,俩和着一道剁成馅儿,炊饼剂子一个个醒发得白白胖胖,阿婆短粗的手指十分灵活,一揉、一塞、一按,再放入油锅,新鲜韭菜伴着肥美肉糜的香味被油一冲,鲜得人直流口水。


    但她都还没尝到味儿,怎么一睁眼就到这里来了?


    没有她垂涎已久的韭菜炊饼,只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年轻男人。


    而且他已经亲两次了!


    阿婆说过,男女授受不清,她心中思量着,下次若是还敢来亲,她就要用额头去撞碎他的牙齿。


    第40章 对彼此都很不信任


    窗外和煦的晨光透过雕花窗柩落进来,像一条闪着温暖光晕的河流,淌过高几上的白玉春瓶、燃着清合香的掐丝青铜香炉,穿过层层帷幔,滑进那寝殿深处的高床软枕,最终落在龙纹金缕织锦被上。


    织锦被下露出来一只素白柔软的手,指如削葱根,时而紧张弓起,抓着身下的软褥,时而又松了劲儿,软软地垂下去。


    侍女唤水轻手轻脚自落地罩外走了进来,收起床边的帷幔挂于两边的金钩之上。


    床榻之上的女子额角沁着细汗,像是做了噩梦般蛾眉紧锁,朱唇微张,一滴香汗顺着鬓边滑过进白细柔软的脖颈,洇进青丝与软枕之间。


    “姑娘?”


    侍女小声唤着,伸手轻拍了拍被面,将人一点点从噩梦中拉出来。


    云棠脑袋抵着软枕难受地晃着,双肩紧绷,倏然从梦中醒来,双眸张开,黑白分明的眸子惶惑不定,如蒙着一层薄雾。


    “姑娘做噩梦了?”唤水问道。


    剧烈跳动的心脏、紧绷的周身慢慢放松下来,视线慢慢转向床边的侍女。


    “姑娘做了什么梦?”伸手扶她起来。


    噩梦,被人撕扯着血肉的噩梦,被人拽下万里悬崖的噩梦。


    她摇了摇头,不欲多说。


    到了今日,她好似开始慢慢恢复精神,不再像前几日那般意识混沌、时睡时醒。


    也因此有了几分力气去摸清楚如今的处境,唤水知无不言,面容又和善,很快让云棠生出几分女子间的好感。


    她整日都躺在床榻里,人都躺软了,想要出去晒晒日头。


    殿下吩咐过,不能出寝殿,唤水只好摇头说不行。


    她也不为难人,半躺半坐,倚着大引枕,秉着气一口一口地喝药。


    “还能有比这更难喝的药吗?”云棠脸皱成白包子,忍着反呕的恶心感。


    “这么难喝?”


    太子清朗的声音传了进来,他身着青色金线绣宝相花纹圆袍服,腰间蹀躞带上挂着一枚羊脂玉佩,步伐轻快地行至榻边,眉目含笑,温润如翩翩佳公子。


    唤水昨晚被传召问话,太子一言不发离开后,她一直提心吊胆到今日,突然见到殿下,且未隔着屏风,她心中一惊,手抖未能接住姑娘递过来的瓷碗。


    “咚”地一声,瓷碗坠地,碎片四散,沉底的药汁四溅,有几滴甚至溅上了殿下的衣摆。


    唤水慌乱跪地,伶仃的双肩微微发颤,不敢看殿下面色,“殿下恕罪!”


    云棠亦是心中害怕,小鹿般的眼眸闪烁着不安。


    “蠢货,端个碗都端不稳!还不下去领罚!”徐常侍眉头紧皱,上前斥责道。


    云棠着急,身子微微前倾,唇瓣微张,似要求情,但是又不知该说什么。


    太子笑道,言语如春风般温暖,“徐翁不要动气,唤水一向得力,将这收拾了罢。”


    “今日可好些了?”太子在榻边坐下,语气柔和。


    这人对下宽容和煦,被弄污了衣裳也不见生气,好像还挺好。


    她紧绷的心神慢慢放了下来,垂着的眼眸里看到他要来牵自己的手,她往回一缩,手埋进锦被当中。


    太子修长有力的手悬于空中,他也不以为忤收了回来,转头示意徐翁将蜜饯拿了上来。


    “这是你从前喜欢吃的玫瑰杏脯、虎睛丝糖,每次吃了药都喜欢吃这些。”


    云棠转头去看檀木盘上放着的两小碟蜜饯,鼻翼翮动,酸甜的气味里带着玫瑰花香,令人口舌生津。


    太子瞧她小猫样闻着的模样,伸手拿了一颗杏脯递给她。


    云棠谨慎地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的杏脯,最终从锦被下伸出手来,掌心朝上。


    太子嘴角的笑意愈发畅快,将杏脯放到她手心时,指尖似有若无地滑过她柔软的肌肤。


    刹那间,如春风拂过湖面般,心中泛起层层熨帖的涟漪。


    云棠一连吃了三颗,尚意犹未尽时,太子就让人把蜜饯撤了下去。


    “想出去吗?”太子问道。


    云棠瞧着外头明亮、温暖的日光,“可以吗?她们说不能出去。”


    “可以。”


    太子起身长臂一伸,一手搂过她的肩背,一手搂过腿弯,连人带锦被抱起,锦被边缘的宝石流苏扫过青砖,跨过门槛时檐下铜铃随风轻摇,铃声清脆悦耳。


    他抱着人走到寝殿外的长廊下,那里早已有人备好桌案屏风,案上摆着四碟果品糕点,案边烧有小泥炉,冒着缕缕白雾。


    云棠双颊泛红,坐在一旁的太师椅里,不敢去看太子,只是打量着庭院里的风景。


    一方海棠花圃,长长的连廊,连廊下的兰花,还有那只在庭院里四处乱跑追蝴蝶的小狗。


    这些好似,似曾相识。


    太子提起茶炉,给人倒了一杯烧得烫烫的热梨水。


    云棠小口尝了下,清润中带着一丝甜,好像还有一点品不出的味儿,她伸头去瞧那茶炉。


    太子将炉盖打开,里头除了切成片状的雪梨外,还浮着好几种药材,太子一种一种讲给她听。


    云棠看向他的面容,眉眼英挺,鼻梁挺如削玉,唇线薄而利落,说话间下颌线微动,棱角分明。


    这个人长得真好看,人品也好,力气也不错的样子。


    昨日皇后娘娘来过,说了许多话,但她并未全信。


    说她是西北陆氏将军的义女,即将与太子成婚的太子妃?


    如今是因为坠马受伤,才会前尘尽忘,但她总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因为他们没有理由骗她。


    她既没有绝世容貌,也没有金银财帛,骗她又能得到什么呢?


    梦境中与阿婆一起生活的她不过十余岁,如今她已经及笄了,中间被忘掉的那些年,或许真是他们所说的那般。


    太子从袖中拿出一只香囊,递给她。


    云棠垂眸看去,香囊绣面上一条坑坑巴巴的盘龙蜷缩在一朵云上,爪子都好像伸展不开。


    “这是?”


    “你给我绣得香囊,”太子笑道,“打开里头看看。”


    绣得有点丑吧?


    她又拉开香囊的束口,倒出来一颗红豆骰子,青玉中藏着一抹红,雅致中透着点压抑的热烈。


    太子柔和的眸光落在她的脸上,“红豆相思,这是我们定情时,我送你的骰子。”


    云棠手中一抖,差点将骰子抖落。


    “看了这些可相信了?”


    太子本就十分擅于拿捏人心,又与云棠相处数年,她转一转眼珠子,他就能猜到这人又在动什么歪心思。


    即便如今她失忆了,这种熟稔依旧存在。


    云棠将骰子放回香囊,又拉拢束口,指腹一下一下摩挲着那憋憋屈屈的龙,抬眸对上他的目光,道。


    “殿下,这香囊有些丑,我绣个新的给你罢。”


    太子唇边的笑意愈发浓厚,一缕青丝随风吹进她的衣领,落在白皙的脖颈上,轻轻拂动,他的手指蜷了蜷,克制着按捺着想要更多、渴望更多的心。


    “好。”


    云棠见他答应下来,心情更是好了几分,她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地喝着清甜的梨水。


    暖阳和煦,清风携着海棠花香徐徐吹来,这样的温柔宁静,好似一点点抚平了那些来自看不清的噩梦与陌生境遇带来的不安、畏惧。


    “还要吗?”


    云棠抿着嘴,清纯的眉眼里带着几分狡黠,“要。”


    李蹊接过她的茶盏,笑着又给人倒了一杯。


    两人如世间最寻常的情人一般,于静谧庭院,对坐饮茶,偶尔低声说话,偶尔相视一笑。


    没有朝堂争斗、没有生死折磨。


    云棠精神有限,坐了一会儿后,太子就将人抱了回去。


    而后,回到书房,“方太医曾为云棠诊断味觉问题,他当时说此病在心,不在身,医家是否有这样的说法。”太子问道。


    唤水回道:“确有,奴婢曾见过一病人,他似有两类面孔,其一十分厌恶香粉,另一却以制香为生。”


    太子垂眸思索,方才他一直在观察云棠吃东西的模样,蜜饯、梨水、枇杷、杏子,一点不似从前般食难下咽。


    人可以假装失忆,但生理厌恶是无法伪装的。


    或许那些假装睡着的夜晚,只是出于对未知的害怕,并不是如从前那般,在躲自己。


    是他多心了。


    云棠如今的性子较从前要和缓许多,仿佛是她刚进宫时候的模样,小心翼翼之余又带着几分天真自然。


    这一次,没有沈贵妃,她的身边只有自己。


    太子嘴角轻扬,“云棠说要为孤重绣香囊,你去针工局请个嬷嬷来,不许累着她。”


    “是。”


    云棠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好,雷院判对此颇为自傲,走起路来脚下如有风助,飘飘然真觉自己医术渐入佳境。


    她对这雷院判也颇为感谢,只是唤水对此人总是眼不见为净的晦气模样。


    她心中藏着事儿,这日精神不错,便让唤水将针工局的嬷嬷请了过来。


    不知是太子授意下的试探,还是巧合,来得正是老熟人陈掌事。


    陈掌事早先已经被叮嘱过,是以见到云棠好似是初见般的模样。


    但当云棠拿出那枚甚是不美观的香囊时,眼角忍不住抽了抽。


    若不是她绣过这香囊,知道这飞龙、这祥云原本的模样,她怕是就要脱口而出不敬之语了。


    “这这龙形态不够逼真,如今更似长虫几分了,”她的用词已颇为委婉,想想还得再夸上一句,“这祥云的神韵已有,只要姑娘再练习其形态,定然能得殿下喜欢。”


    云棠轻笑一声,绣这香囊倒不是为了讨殿下喜欢。


    “听闻陈掌事是针工局第一绣娘,那我重新绣一个,请掌事指点。”


    云棠按照香囊的绣样,认认真真地绣上个把时辰,中间太子还来瞧过一趟。


    待她绣完最后一针,拿给陈掌事看时,陈掌事一阵沉默。


    云棠也不催,她知道自己绣得不好。


    陈掌事挖空心思想赞美之语,却实在赞不出一点,心中悔恨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只好把之前用过的词又搬了出来。


    “姑娘正是圣质如初啊。”


    云棠一手一个香囊,问道:“陈掌事,你能绣出一个我这样的吗?”


    “针工局绣娘数万,但每人的针法、力道、习惯都不同,出来的绣品也是因人而异,”陈掌事深吸一口气,回绝对方的同时不忘夸奖自己,“奴婢绣工技艺虽然精巧,却也仿不来姑娘绣品的神韵。”


    云棠将两个香囊放到她面前,“按照陈掌事的说法,这两个香囊都是我绣的?”


    “针法习惯确出一人。”


    云棠点了点头,其实绣完时,她自己就已经确认了,能丑得如此一致,想来世间并无第二人了。


    她真的给太子绣过香囊。


    那些怀疑,或许真是她多心。


    晚间用膳时,太子提起陆思明,说他不日会进宫。


    “你们从前是很好的玩伴,他知道你醒了,想来见你。”


    太子语气十分轻松,眸光却扎扎实实地落在她的面上,不放过一点她的神色变化。


    但云棠眸中清澈,提及此名字时是全然陌生的神态,太子因而在心中自嘲,被云棠折腾久了,下意识总觉得这人在装失忆。


    “殿下笑什么?”云棠问道。


    “陆思明年底即将成婚,我在想,我们什么时候能成婚。”


图片    【星座小说】XinGzuoXs.COM【星座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