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你想我当什么,你说,我全都……


    惊诧之下,她睁大双眼,红唇微张,不可置信地看着越来越近的那张脸!


    双手奋力挣扎地抵上他的胸膛,夏天衣裳单薄,温热的体温和蓬勃的心跳自掌心迅速蔓延上手臂,传遍五脏六腑,热热地裹着她一颗惊慌失措的心。


    李蹊嘴角的笑意愈发浓厚,她的惊慌也好,诧异也好,甚至是愤怒,只要是因他而产生的情绪,于他而言都是胜蜜糖甜。


    云棠越发挣扎,瞪着眼前人,警示他不要太过分!


    李蹊衔着一点笑,见好就收,施施然放开她的手,顺带往下扶了下她的腰,以免她站不稳。


    云棠连续退了好几步,脸颊绯红,那绯色一直蔓延到整片雪白的脖颈,艳若明霞。


    抖着手将那绸帕塞入袖中,脑海中杂乱地跑过千百个念头,甚至开始回想,从前两人相处时是否不妥之处?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妥的?


    亦或是别人家的兄妹也是如此,这其实并无不妥呢?


    只是她多疑呢?


    纷飞的思绪犹如纱茧将她将她重重包裹,越压越紧,简直要呼不上气。


    “走吧,”太子仿佛无事发生般自然道,“一道去拜见你母妃。”


    “啊?!”


    见母妃?


    见母妃要做什么?云棠犹如惊弓之鸟,眼眸闪烁不定。


    “尚未向你母妃贺寿,一道去吧。”


    “哦哦,贺寿。”云棠站着没动,言语像是未经过脑袋,只是借嘴巴说了出来。


    太子也不催促,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蹙着眉头,细细品尝她此刻的心神不宁。


    “公主?”


    陆明候立一侧,见她一直沉默,出声唤道。


    云棠缓缓转头,看着陆明青峻的一张脸,眼睛清澈明亮,犹如一阵清风吹走她纷乱纠缠的迷思。


    只要快快降下赐婚圣旨,快快嫁予陆明,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她那颗吊到嗓子眼的心,缓缓落回胸腔,不管是兄妹还是别的什么,只要她出嫁了,只要离了这宫廷,就好了。


    云棠打定主意,“哥哥,走罢,一道去见母妃。”


    听着那声加重的“哥哥”,李蹊心中一阵冷笑,面上如春风般温暖。


    她走了几步,才想起来得解释一下,又回头对陆明道:“方才是我没站稳。”


    说完咂摸着味儿,好似又有些欲盖弥彰。


    陆明亦是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而后眉眼俱笑。


    君子高洁,犹如清风明月般站负手在假山旁,面若冠玉、形若青竹。


    这个人、这个人的笑,让她感受到了心安的滋味,一种对当下,对日后安稳人生的确信,和这样的人共度余生,定然安静平顺,和美安康。


    她微微颔首,嘴角亦带起弯弯的弧度。


    李蹊十分安生地看着两人之间的眼波流转,甚至放慢了脚步,像极了一个体贴、称职的兄长。


    “这么舍不得?”


    他笑着问,语气亲切又自然。


    云棠心有戒备,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搪塞道:“一般般吧。”


    李蹊垂眉低笑,一般般啊,那就好办了。


    待寿宴结束,母女俩到了寝殿,任凭贵妃舌灿莲花,她依旧严词拒绝了那些花里胡哨的世家公子。


    贵妃早已领略过她执拗的心性,也罢也罢,只要不留在宫里,不在她眼前日日提她的心,吊她的胆,一切都有商量余地。


    如此便算是三方都落了定,云棠稍稍心安,但一想起白日里太子的那番行径,心里就又开始打鼓。


    尤其是夜深人静时刻,她躺在床榻上,外头的蜡烛都熄了,静谧的寝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呼吸声。


    翻来覆去,杂念丛生,最后不知何时才胡乱睡去。


    次日,兰香掀起床帏,瞧见公主眼下那一团的青色,“呀,公主这是怎么了?”


    兰香取来一面铜镜,举到公主面前。


    云棠扫了一眼,双手呆呆地捧着脸颊,她此刻的模样,真像话本子里被妖精吸了一夜精血,力有不继的落魄书生。


    摇摇头,叹道:“妖精啊。”


    “公主说什么?什么妖精?”兰香不解问道。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还能是什么妖精,东宫的妖精。


    “公主快打起精神来,等早膳后,针工局的陈掌事就要来了,您昨日说好,要跟人家好好学女红呢。”


    从前她在女红上不上心,绣出来的东西很拿不出手。


    日后成婚,总不好在这一项上太露怯,这才找了针工局的掌事速成一番,起码得绣凤似凤,而非鸡|吧。


    说到鸡?


    脑海中登时浮现前些时候送太子的那一枚香囊。


    啧,得想个法子要回来吧。


    陈掌事人美心狠嘴刻薄,能走到她跟前的要么技法精湛,要么天资过人,想她在针工局纵横半生,头一次遇到像明华公主这般手拙之人。


    练了两个时辰,云棠腰酸背痛,但看着手上的绣品,颇为满意,真是大有长进,孺子可教啊。


    “陈掌事,你看,是不是很不错?”


    陈掌事瞅了一眼,眼前一黑,险些支撑不住。


    教了一整天,一整天啊,若放在平时,她立时就大马金刀一坐,激情开骂。


    但对着尊贵的公主殿下,她忍了又忍,一番说辞在五脏六腑里翻来覆去地斟酌、润色,最后端起亲切又和善的笑容,道:“公主殿下真是圣质如初啊。”


    云棠皱着眉,看看陈掌事,又看看手上的红绸。


    骂我?


    绣得不好吗?


    “公主!”兰香一声惊呼,慌慌张张地从外头回来,气喘吁吁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什么?!”


    云棠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扔下手里的红绸,“怎么会无缘无故落水呢?!怎么现在才来报!”


    兰香也是刚刚才听小侯爷身边的内侍说的,“昨日寿宴上喝多了些,陆大人出宫后要下轿子散散酒,不小心跌到京湖里头去了。”


    “那救上来没有?!人怎么样了?!”


    “救上来了救上来了!”兰香赶紧道,“只是不知道如今是何情形。”


    “小侯爷人呢,”云棠急躁地边走边问,“在东宫吗?摆驾!去东宫!”


    陈掌事大舒一口气,偷么溜地收拾家伙事儿,拎起东西脚下抹油般匆匆告退。


    去往东宫的路上轿撵摇摇晃晃,坐在里头的云棠一颗心也是七上八下。


    陆明参加完寿宴,这么巧就坠湖了?


    联想到之前贺开霁下狱,那颗意味不明的红豆骰子,还有昨日那只攥着她手腕的手,真是越想越心惊,越想越坐不住。


    犹如热锅蚂蚁,万分煎熬。


    “再快些!”


    好不容易到了东宫,下了轿撵,她一路急行,却没找到小侯爷。


    “奴婢也不知小侯爷去往何处,只是留下话来,若公主来了,他就只有一句话。”


    宫人站直身板,清了清嗓子,学着小侯爷的语调,“你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凑巧听到太子的暗卫说陆明落水,我也不敢多听,想要知道什么,你自己去问他!”


    说完宫人立刻躬着身,赔笑道:“公主,奴才先退下了。”


    云棠沉着眉眼,怒火中烧。


    这话欲盖弥彰、不尽不实,他若真的干了这等因私废公、残害忠良之事,还配当什么太子!


    “公主,殿下请您到伏波堂。”清月姑姑从后头缓缓进殿,温声道。


    云棠攥紧拳头,一定要据理力争,天理伦常在上,他还能反了天不成!


    伏波堂中,一身月白色常服的太子正弯着腰站在廊下,左手抱着小白犬,右手拿着一把金剪子,修剪花盆里的兰花枝叶。


    低眉垂目,一向冷冽而锋利的气质好似散在和煦的日光里,对着小白犬浅笑时像个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


    她远远瞧着,就好似个气鼓鼓的皮球被针扎了下,方才的那口硬气慢慢泄了下去。


    那年她初入宫廷,父皇冷漠,母妃疏离,宫人势力,过得是食不果腹、苦不堪言的尊贵日子。


    唯一陪着她的,只有那只不知被谁遗弃的小白犬。


    一人一狗,分食一点没馊掉的馒头,一样地瘦骨嶙峋,一样地惶惶不安。


    也是在那时,遇到了太子,他笑着说,你们眼睛怎么这么像。


    后来,小白犬被他抱回东宫悉心养着,而她,虽抱不回东宫,却也受他照拂多年。


    是实实在在的这么多年。


    别人或许可以质问、指责他,但她没有这个立场,也没有这个资格。


    太子看到不远处站着的人,穿着一声暖黄色的襦裙,发带和裙摆被风轻轻带着飘动,望着他的神色像是伤心?


    伤心?


    眉心一皱,薄怒丛生。


    他放下剪子,低低地咳嗽了几声。


    可以是愤怒、焦急,但不能是伤心。


    因为,既无法忍受她将别的什么人放在心上,也怕自己会因为她的伤心而妥协。


    无论是哪一样,他都忍受不了,所以不能是伤心。


    云棠见他咳嗽,走到他的身侧,将他怀中的小白犬抱了过来,一下一下地摸着长毛,垂着脑袋问道。


    “哥哥是风寒了吗?”


    李蹊没有说话,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静静地盯着她。


    无声中带着一点火气,一直盯到云棠抬头看他,才略略转开去。


    毕竟多年兄妹,朝夕相处,云棠立时就察觉这人正在生气。


    他还生气?


    他把人半夜摁湖里,他还生气了?


    就算是一国太子,未来君父,好歹也要讲点道理吧?!


    兄妹多年,太子也一眼就看懂了云棠的意思。


    冷哼一声,薄薄的嘴唇崩成一条线,“怎么,要来给陆明打抱不平。”


    云棠刚歇下去的怒气,又被他轻易地挑起!


    “陆明是什么样的人,太子哥哥难道不清楚吗?公忠体国、实心用事,这样的栋梁之才是朝堂、万民的福气,哥哥身为储副,怎么能公私不分、草菅人命,若是被人知道,众口铄金之下焉有你立足之地!”


    “什么公,什么私?”太子爷油盐不进,只听自己想听的,问自己想问的,“云棠,你的公私有分吗?”


    “你背着我做了多少事情,又瞒了我多少事情,如今还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来质问我,指责我吗?”


    “噌”地一下,火气直冲她的脑门,厉声否认,“我没有!”


    “没有什么?”


    太子爷转身居高临下,高大的身影笼罩住眼前人,君王的压迫性视线高高垂下。


    “是没有背着我与贵妃商量要陆明当驸马,还是没有给他送信,更或者,没有要与他私定终身!”


    云棠偏过头去,桩桩件件确实她都干了,但什么叫做背着他?!


    心头气血翻涌,她实在不擅长吵架,稍微一吵面色就通红,词不达意,平白气势就低人一头!


    但越想越生气,越生气越口不择言。


    “这些事情,我,我难道不能做吗?女大当婚,我与母妃商量婚事,难道还要先与你说吗?!我与喜欢的人授受往来,难道还要先与你报备吗?!”


    “咳咳!”


    这咳嗽声像是从肺腑里用尖钩扎着柔软的血肉,生拉硬拽,一路顺着气管喷涌而出。


    他手握成拳,抵着苍白的唇,咳地直弯下腰去。


    “哥哥!”云棠放下小白犬,着急地伸手去扶他。


    李蹊拂开她的手,恨恨地盯了她一眼,转身往殿内行去。


    云棠站在原地,看着他萧瑟的背影,扣着手指。


    本来就是那么一回事,怎么好像她还没理了怎么他还委屈上了!


    拎起裙摆,快步跟着走进殿内,真把当朝太子气出毛病来,死罪难逃啊。


    寝殿内李蹊站在长榻边,端着一碗冷茶,横眉敛目,活像一尊冷冰冰的雕像。


    云棠摸了摸鼻子,上前站在他身侧,见他喝完茶水,伸手接了茶盏。


    “怎么了嘛,”云棠将茶盏放到小几上,“还要喝吗?”


    这台阶过于僵硬,李蹊不想下。


    他走到窗边的圈椅坐下,圈椅旁的高几上放着一只青玉长颈瓶,瓶中插着一高一矮两支白玉兰,花瓣饱满,枝叶舒展,映着窗外的碧空,尤为清丽淡雅。


    “你想嫁陆明,到底是为了什么,”李蹊那颗被她激地发热的脑袋总算冷静下来。


    “他为人刚正、清廉,无党、不争,以他的个性在京中定难长久,届时我也能和他一道离京,远离宫廷。”


    太子缓缓转动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抬眼看去,“没有一丝私情?”


    云棠走到旁边的圈椅坐下,男女之间,既然要成婚,若无儿女私情,婚后难免寡淡无趣,陆明是难得的好儿郎,她亦心向往之。


    是故这问话,她不好答,说有私情,他不乐意听,说没有私情,又违背本心。


    只能避而不答,反问其他:“他如今怎么样?”


    “活着,”太子不再看她,“但你嫁不了他。”


    “你也要拦我吗?!”云棠“唰”地一下站起来,裙摆垂地,怒目,“你明知我在这宫廷里日日焦心,稍有不慎就是杀身之祸!一个公主,除了婚嫁,我还能给自己找什么出路!”


    “我,”太子仰头看她,“我说过很多次,万事有我。”


    云棠红了眼眶,怔怔地与他对望,窗边有风吹来,淡淡的玉兰香气盈于鼻尖。


    周遭一片宁静,只有风吹花瓣的声音,与彼此剧烈的心跳声。


    她不想流泪的,有很多话她也不想说,想要一直烂在心里,可是他一再提起这句话,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李蹊慌了心神,抬手就要去替她拭泪,却被她打了回去。


    她拿起衣袖擦了擦那不争气的眼泪。


    “你知道那晚我为什么一定要忤旨闯宫吗?”


    “我知道你会有办法,即便当晚母妃拿到赐婚圣旨,你依旧还会有办法,我只用安安稳稳地等在昭和殿,你就会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好。”


    “但我不愿意这样,我宁愿死在那个晚上,都不愿意把自己活成一个软弱无能的,”她的身体好似在发抖,牙齿也在控制不住地打颤,“只知道等待和畏惧的废物。”


    李蹊想要伸手去抱她,安慰她,她却极快地后退几步,退到阴影当中去。


    “可到最后,在这宫城里,即便我拼尽全力,抛却性命,最后还是只能等着你来救我。”


    “这比死,比那一碗茄鲞,都更让我绝望。”


    李蹊看着那双倔强的眼睛,后知后觉醒悟,或许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阻碍,不是血缘。


    她要做她自己的那座山,即便山里有野兽撕扯血肉,有荆棘扎破手脚,她也不愿当一朵经不起风雨,被人娇养在后宫的海棠。


    即便日后他能正大光明地解除两人的兄妹关系,他与云棠之间仍然遥隔千里。


    太子心中升腾起一阵难言的恐慌,像烟雾一般,他抓不住却紧紧围绕在身边。


    “那你要我如何,继续当你姓李,当你哥哥?”


    云棠不敢看他,偏过头去,白皙的脖颈绷出一抹流畅的弧度。


    李蹊走到她身侧,宽大的手掌握上她的下颌,虎口纹丝不漏地贴着她的下巴,微微俯身,对上一双惶然又倔强的眼睛。


    他贪恋地嗅着她的呼吸,半阖着眼,微凉的唇若即若离地划过她的额头、鼻梁、唇瓣,最后覆在她耳边。


    “你想我当什么,你说,我全都听你的。”


    云棠惊惶之下用力推拒,身体竭力往后仰,想要避开他的触碰。


    “你放开,我们好好说。”


    李蹊垂眸看着粉若桃花的唇瓣开开合合,殷红的舌上隐含水光,清润含泪的双眸,顷刻间少女的青稚与诱惑像一股海浪朝他汹涌而去,将人彻底淹没其中。


    钳制着下巴的拇指带着薄怒碾向那柔软的唇,柔软而温热,淡淡的口脂沾在他的指腹上。


    他忍不住想要更多的触碰,想要抚摸她白而硬的齿,红而软的舌,甚至想然这个人满足他更多更深入、更直接、更不为人所知的隐秘欲望,想要折断她所有的倔骨,安分地臣服在自己身边。


    云棠眼见这人眼神越发疯魔,张口咬在他的虎口处,跟小白犬叼住肉一般,死死咬住,眼神凶狠地警示他放手!


    白皙的虎口处很快破皮、流血,带着铁锈味的鲜血顺着唇瓣渗入她的口中。


    但他就是不松手,反而是她先挺不住,害怕了,松了牙。


    口中一股鲜血的味道,下意识的吞咽下去。


    李蹊长眉一挑,手掌下感受着她脖颈处的吞咽,极度欢愉又极度难受,他像是无法忍受般将头垂在她肩上。


    像一只大猫,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双手环着她的腰身,将人牢牢控住。


    “李蹊!”


    云棠忍无可忍,顶着掉脑袋的风险,扯着嗓子直呼太子名讳!


    太子伏在她肩窝里,觉得这声音格外悦耳,低沉的嗓音带着酥麻应了一声,“嗯。”


    云棠心如油煎,既盼望如今能进来个人,帮她把人拉开,又害怕有人进来,看到如此此间荒唐。


    她还要嫁人的啊!


    “我的手好疼。”李蹊伏在她的肩头,闷闷地说。


    “疼就去找太医治!”


    云棠用力推他,手掌下的身躯哪里都是硬的,推都推不动!


    “汪汪!汪汪!”


    小白犬不知何时跑了进来,后腿屁股着地,睁着一双圆不溜秋的大眼睛看着两人。


    李蹊慢慢直起身,看看身前睁圆了眼睛瞪着他的云棠,又看看地上的小狗,笑出了声。


    那笑似从胸腔里振着,按了按云棠的肩膀,自去金盆处净手。


    云棠大大地呼出一口气,这地方半刻都不敢再待,生怕他洗完手又作妖,提起裙摆快步就要往外走。


    “站住。”


    李蹊净完手,拿着一方素色布巾擦手,一排牙印嵌在他的虎口,不时仍有鲜血渗出。


    云棠脚步一滞,想走又不敢走。


    “跑什么。”李蹊行到她身侧,见她发带挂在金钗上,伸手想要帮她取下。


    云棠警觉地立刻往旁边退,眼神警惕地瞪着他。


    李蹊哼笑一声,收了手。


    “阿棠,往后你可唤我名讳,唤我殿下,但不能再唤哥哥。”


    这怎么成!


    那还有什么活路可言,她只想安安耽耽地等到出嫁之日,公主也好,平民也罢,活着最重要。


    “我和哥哥之间清清白白,你不要再干涉我的婚事,也不能再去折腾陆明!”


    这话不顺耳,太子幽暗的眼眸深深地看着她,但片刻后,他点了点头。


    应了?


    这反而让云棠心生疑窦。


    “不信我?”


    云棠摇头,“我如今才发现,你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那你想听实话吗我说给你听。”


    李蹊垂眸,眼睛如一汪夜空下的湖水,泛着轻柔的水波。


    料想没有好话,转身就跑。


    “我如今不想听了!”


    一鼓作气行至外间,站在廊下,扶着胸口急促地喘气,心里将那厮一顿臭骂!


    脚边正好是方才太子修剪的那盆兰花。


    心生恶气!


    什么花嘛,都是臭的!


    上去就是一脚,花盆掉地碎裂,棕黄色的土、皎白的花叶,凌*乱成一片。


    清月等公主走后,才堪堪上来,瞧着那一地的狼藉,摇摇头进了殿。


    “殿下,方才公主将廊下的兰花踢碎了,可要更换一盆新的。”


    李蹊已落座书案后,案上叠着两摞未批复的奏折,第一本已经铺陈开,奏地还是江北大旱,官员贪污赈灾款的事。


    他手执御笔,笔尖蘸满朱墨,下笔行云流水,字迹苍劲俊逸。


    “放着吧,等过几日看她怎么说。”


    过几日?看谁?


    公主吗?


    清月心里嘀咕,瞧公主方才离开时的神色,估摸着半年都不见得会再踏东宫的门。


    那盆兰花想来是要烂在那了。


    她摇摇头又走了出去,招呼来洒扫的宫人,嘱咐那一滩泥土不要动。


    气呼呼从东宫出去的云棠,没有立刻回昭和殿。


    打发了轿撵,一个人带着兰香沿着红色的宫墙,漫无目的地走。


    回想起进宫后的日子,起初她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错,待适应了宫里的规矩后,她又有了新的期盼,或许只要自己做得更好一些,更合母妃心意一些,母妃会喜欢她的,即便不像对淮王那般,她只要一点点的好,就够了。


    可这终归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她于母妃而言,是悬挂头顶的利剑,谁会想要拥抱一把随时会致自己于死地的剑。


    可以理解,但是不能原谅,也无法释怀,因为是母亲,是生母。


    但这些曾经折磨她,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痛苦,在如今看来都不紧要了。


    如今最要紧地是,出宫。


    她必得去见陆明一面,经历昨晚的变故,她得给人个交代。


    再者,太子虽应允不再干涉于她,但她就算用脚趾想,都知晓他说的是假话。


    曾经的依仗,反而成了她最大的威胁。


    如此,一路走,一路想,她将当前混乱的局面捋出些许章程。


    陆明还活着,她的血脉身世也未暴露,即便风雨飘摇,总还是能拉扯起一间破茅屋抵御风雪。


    如此一想,心中安定不少。


    “公主,那不是小侯爷吗?”兰香眼尖,出声提醒一直神游天外的公主。


    云棠抬头看去,凉亭里站着的人可不正是他。


    与他说话的两人是谁?


    两人并未上前,只是远远站在树荫下,兰香拿出手绢将石凳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


    “公主,坐着等吧,昨晚你就未安寝,今日又做了半日的女红,还和还和”


    兰香结结巴巴,不敢说。


    还和太子大吵了一架。


    云棠在心里给她补全了这句话。


    她拍了拍兰香的肩膀,还是侍女靠谱可人啊,知冷知热,不像某些人。


    兰香低着头,不敢看公主赞许的神情。


    凉亭中坐着两位华衣女子,肩膀微微耸动,是在哭吗?


    不会是小侯爷的风流债吧?


    他都有华姐姐这么个京城第一贵女了,还不知足吗?


    一下子还俩!


    只见小侯爷从袖中拿出一方绸帕,递给对面的女子。


    虽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想来应当是怜香惜玉的。


    男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落日西垂,云霞漫天,三人未做深谈,只是略略歇脚,小侯爷将两位送出凉亭,又把自己的轿撵给她们,静立一旁,目送二人离去。


    云棠站起来,伸手朝他招手。


    小侯爷像是失明了般,径直转身就走。


    嘿!


    什么意思?


    被她当场撞见,不说几句,就打算一走了之了?!


    “公主,小侯爷跑了。”兰香道。


    云棠拎起裙摆,“追上去!”


    小侯爷一边快走,一边用余光往后瞥,瞧见云棠那来势汹汹的架势,额头一片湿汗。


    她平时能坐着就不会站着,能躺着就不会坐着,今儿是哪里来的精神头,脚步这么矫健!


    “哎哟,你行了,”小侯爷在宫墙拐角处,扶着墙指着同样气喘吁吁的人,道,“你有空追我这二里地,干点什么不成。”


    云棠亦扶着墙,脸色涨红,“你跑什么,方才那两人是谁?”


    “我告诉你,你不能做对不起华姐姐的事!”


    小侯爷一怔,是为着这一桩官司才追得他啊,当下就不喘了。


    “是崔昭然和她母亲崔夫人。”


    “啊?”


    云棠眨了眨眼睛,他俩一向不对付,见面就掐,什么时候发展成执手相看泪眼的关系了?


    “崔夫人有个内弟,一直在江北任职,最近不是出了旱灾,陆明一道奏折上来,太子爷顺势往下查,结果就查到了这位内弟身上,人落了大狱,还未判决,崔夫人就这么一个弟弟,只好进宫求见陛下。”


    “陛下未见到,又去求见皇后娘娘,但皇后娘娘也称病未出,娘儿俩求助无门,刚好被我撞上了。”


    “竟然是这样?“云棠转念一想,又问道:“为何崔尚书不出面?”


    小侯爷压低了声音,低头与她道:“听说这崔尚书与崔夫人一向只是面上和气,夫人没有生儿子,男人嘛,都讲究个传宗接代,夫妻间也没多少情分。且这段时日,崔尚书的日子难过地很,陛下要户部拿出钱款去修被雷雨劈了的太庙,户部哪里有钱,可不就触了陛下的霉头。”


    这倒有几分合理。


    “那你跑什么?”


    小侯爷摸了摸鼻子,将身子站直了,贴着宫墙,“你去过东宫了吧?”


    云棠抿了抿唇,神色不愉,方才遭遇实在生气,但也不是都能往外说的,只草草应道:“吵了一架。”


    “嘶。”小侯爷牙痛般,又抓了抓后脑勺,“你是不是以为是太子害得陆明?”


    云棠点头,“不是你的内侍说,是东宫暗卫动手的吗?”


    而且,昨日在蓬莱殿,太子对陆明的态度就很值得揣度!


    小侯爷默默退开一步,伸出食指和拇指,比了个一点点,“我也以为是,但是事情有一点点变化。”


    “我发誓,我也是刚知道的,是方才崔昭然告诉我的!”


    “昨晚沈洗落狱,听说被杖责四十,依照律法还要流三千里。”


    沈洗?母妃向她力荐的驸马人选?


    说话行事油滑地很,她很不喜欢。


    “罪名是指使家仆,谋害朝廷命官,罪证确凿。”小侯爷道,“你明白的吧?沈洗、陆明。”


    云棠一下子就明白了,背靠着宫墙,只觉通体寒凉。


    昨晚,沈洗知晓尚公主无望,于是怀恨在心想要去除了陆明。


    再往深一层想,沈洗不一定有这个胆量,更可能是母妃授意?


    而东宫暗卫中有一些人担着暗查百官的职责,不是暗卫推人下水,而是救人上岸。


    “怎么夏天的晚风也冷飕飕的。”云棠木着一张脸,望着那金橘色的落日,“他为什么也不说明白?”


    “我只是着急,才给你通风报信,又怕太子爷责罚,所以才避了出来,谁知道这里边还有这样的内情。”小侯爷也靠着宫墙,两人并排望着那夕阳。


    “我骂他公私不分、草菅人命,”云棠呆呆地道,“骂他嘴里没有实话,骂他愧为储副,还骂他没有立锥之地。”


    “你说我此时回东宫,他会不会剥了我的皮?”小侯爷道。


    “他好像生病了,咳地厉害,我还把他最喜欢的兰花踹烂了。”云棠道。


    “要不今晚我还是回陆王府,避避风头吧。”小侯爷道。


    两人望着同一轮落日,却各说各话,晕黄的光落在两人身上,仿佛镀上一层金光。


    云棠就是这金光,灵光一闪,想明白了其中关节。


    昨日太子在花园里,当着陆明做得那般亲昵举动,不是做给陆明看的,是做给她看的,就是要她心生成见。


    他又由着小侯爷给她通风报信,就是要她误会,就是要试探,她对陆明到底有几分真情,对他又有几分信任。


    往后别说陆明,无论是谁她都嫁不成,母妃和太子爷算是一道把她架到火上了。


    想到这里又灰心又无力,她转头看向小侯爷,“我好像真的嫁不成陆明了。”


    “好想回江南啊。”


    用的是回,而不是去。


    这座宫城,她从未有过归属感,公主的新装一点都不好穿,不如回去跟野狗争食来地畅快自在。


    小侯爷抬眼看她,晕黄的光落在琥珀色的瞳孔上,脑海里忽然闪过她血迹斑斑躺在稻草堆里的模样。


    “这个你现在是公主,不是街边流浪的弃儿,不是说去哪就能去哪的。”


    云棠叹了一口气,双目无光,“我知道,说说而已,也只是对你说说。”


    小侯爷瞧着日头,“我得趁着宫门下钥前赶紧出宫。”


    “我跟你一道走,明日去探望陆明,是我不知深浅,连累了他。”


    “啊这我出宫有腰牌,但是带着你,我不敢如今我在太子爷那欠着账,本就是出宫避祸,哪还有带着你的道理。”


    “走吧,”云棠手掌反撑着宫墙,将自己撑起来,“你若想平了在他的账,就带我一道出宫,我保证,回来后他对你,定如春风般温暖。”


    “什么意思?”小侯爷跟着她一道往宫门走,“诶,你的轿撵呢?这过去还怪远的呢。”


    “走走吧,路虽长,行则必至。”


    这话她说得有气无力,步伐也很沉重,但她心中有股微弱的光。


    这四四方方的宫墙,既然当初能进来,就不信会困她一辈子。


    次日,云棠戴了帷帽,坐着马车先去了一趟望金楼,还是上次来时的雅间,心境却已大不相同。


    两人都无甚胃口,略略用了一点,又让店家又做了一道水晶肴肉、红烧鸭子、莲子南瓜羹、鲜炒时蔬装盒上了马车。


    “怎么不点他家的招牌鲜蒸鲥鱼,我方才用了还不错,口味鲜美,鱼肉入口即化。”小侯爷道。


    “咱俩是去探望一位刚刚落水的人,送人鱼脍,多少嘲讽了吧。”


    “再说,陆大人生在江北,长在江北,一点水性没有,想来也不爱吃鱼。”


    “你对他倒是蛮了解,当真想嫁他?”


    “当真,当假,如今都不算数了,这件事日后也不要再提,平白耽误陆大人前程。”


    小侯爷半倚靠着,手里一下一下抛着那枚金镶玉的骰子,“我看你对陆大人也没几分情谊,若是真喜欢一人,不会是这般冷静。”


    他坐了起来,正色道:“你瞧我,若是要我与华儿分开,我定要闹个天翻地覆,卷他个满城风雨!谁也别想好过!”


    云棠心中一跳,“你和华姐姐是什么时候相识的?在哪儿相识的?”


    “好几年前,皇后娘娘办得送春宴上远远见过,后来在那次春猎上,我俩说话了。”小侯爷还怪纯情,耳朵都红了。


    “这两次,太子爷都在吧?”


    “在,怎么了?”


    云棠放下帷帽,不再说话了。


    两人在陆宅逗留不过两刻钟,瞧着陆明精神尚好,直夸东宫暗卫捞得快,他不过就是呛了几口水,受了些许惊吓。


    云棠此番前来,除了问病,还有就是,要回那封信。


    陆明不明所以,将信件取了出来,还给公主。


    云棠看着那封遭瘟的信,心中五味杂陈,无颜面对陆明,匆匆出了院门,不曾道一句再见。


    回宫后,她在昭和殿里闷了三日不曾出寝殿。


    直到实在躲不下去了,才登了东宫的门。


    伏波堂里一切如旧,清月姑姑在左前,为她引路。


    竟真如殿下所言,公主真的来了。


    走到廊下,云棠瞧见那一地的狼藉。


    她看了一眼清月姑姑。


    清月佯装耳聋眼瞎。


    “扫了吧,听说花房育了新的兰花品种,我等会去选两盆来。”


    清月心中诧异,前几日那般怒气冲冲地走,今日竟这般和颜悦色?


    “殿下在书房吗?”


    清月道:“是,在与几位大人议事。”


    云棠点点头,“我先去寝殿,前儿落了东西在那。”


    那只香囊,当妹妹的时候,可以送兄长,但如今当不成兄妹,就必得拿回来。


    清月不疑有他,之前公主在太子的寝殿住过一晚,当下就要引着人去。


    “姑姑不用管我,我自行去即可。”


    太子寝殿中燃着淡淡的四合香,气味幽香隽永,她走过落地罩,行至床榻前。


    之前是挂在床头的,怎么不见了?


    她不好上床翻找,只是站在脚踏上逡巡一番。


    莫不是收起来了?


    走到书案边,一个个翻看博古架上的锦盒,抬手间不小心碰落了一副画轴。


    卷轴落地,徐徐铺开,画上美人的婀娜身姿一点点显露出来。


    衣着清凉,只虚虚地盖了一件轻薄的纱衣,纱衣上点缀着数朵并蒂海棠,莹润如雪的皮肉隐隐从里头透出来,香肩圆润光滑,胸脯饱满而娇嫩。


    待她看清画上容貌时,整个人如遭雷击,僵硬在原地。


    “阿棠。”清冷而低沉的嗓音伴着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而后一只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将画卷轻柔地卷起。


    “画得像吗。”


    第22章 烧得了画,烧不了心中的情丝……


    她好像一叶海上孤舟,而太子就是一波又一波的汹涌海浪铺天盖,不断将她淹没,又将她托起。


    惊惧不定的眼眸中映着他清雅俊美的容颜,这世道真是崩碎了。


    “殿下,此非君子所为!”


    太子眉眼俱笑,他喜欢这个称呼,不是太子哥哥,不是哥哥,而是殿下,而是一个男子。


    经年累月的念想,深埋心中的爱慕,终于,得见天日。


    他提笔在她眼尾点上一粒红朱砂,妖冶、惑人。


    “如此,我们之间没有清白二字了吧。”


    云棠眉头紧蹙,下意识猛力拍开他的手。


    御笔“啪”地一声落地,镶嵌于笔身的翡翠碎裂在她的脚边。


    寝殿内安静地连气息都像是凝固的,太子垂眸、沉默地看着她。


    不安、畏惧如同涌动的暗流在她身体里奔走,不敢抬头去看,于是只能低着头。


    脚边碎掉的翡翠,幽幽绿光中沾着朱砂红墨。


    她跟这翡翠真像。


    是镶嵌在御笔上的装饰,是轻轻一碰就会碎掉的无用之物。


    在昭和殿里躲了三天,今日硬着头皮来,是想冰释前嫌。


    痛痛快快地承认那日是她的错,不该口不择言踩着他的痛处,句句诛心。


    他是一国太子,自有一国太子的尊严,不能被别人指着鼻子骂。


    再者,为私心计,她如今在宫中举目无亲,群狼环伺,她不能没有太子的庇护。


    当日他的出格举止,定然只是一时起念,入了迷障,更何况封禁东宫那晚,她听到过太子心有所属。


    只要今日严词拒绝,多多铺垫数年的兄妹情分,他不会强求的。


    结果,竟是当头一棒!


    “当了三天的鹌鹑,头都抬不起来了?”


    太子瞧她半天没动静,笑着问道。


    云棠整张脸都烧红着,听到他这等轻松逗弄的语气,更是火冒三丈。


    反正她是不会认的,她也不会行此乱|伦之举。


    “外臣都道太子殿下光风霁月,高洁如山巅雪、云间月,若他们知道你对自己的妹妹抱有此等龌龊邪念,你要如何自处,你让群臣、百姓如何面对这样的储副!”


    “我去烧了它,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我也不会往外说。”


    话毕就伸手去卷那幅糟心的画,烧了就好了,眼不见心不烦。


    太子料到她会是这般行止,当下也并不阻拦,慢条斯理地弹了弹衣袖,看她瞎忙活。


    “那边的青花宽口花盆里还有许多,你要不要一道烧了?”


    云棠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书案边立着一个半人高的花盆,里头高高低低地插着不下二十余幅。


    不是说太子宵衣旰食、日日勤政吗?


    他哪来的瞎工夫画这么多!


    云棠抖着嗓子,嘴唇嚅嗫半晌,天塌了般:“那,那都是?你就那么放着?”


    太子诚恳点头,拿过她手中的那幅,轻轻一抛,画卷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咚”地一声,落入那青花宽口瓶中。


    “这是我的寝殿,无人敢动。”


    云棠犹在震惊当中,胸腔里一颗心跳得如乱弦琵琶。


    这要如何收场?


    这要如何收场!


    “你也不是我的妹妹,我为何无颜面对朝臣百姓。”


    太子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说得理所当然。


    云棠不想听他说话,也听不见他说话。


    那些东西必得烧掉,如此想着就要越过太子往书案走。


    太子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手腕纤细,玄色袖口上的蟒纹张牙舞爪地贴着她藕荷色的衣袖。


    “别费这工夫了,烧得了画,烧不了心中的情丝。”


    情丝?


    脑海中霎时闪过皇后娘娘说的那句话。


    这一缕情丝沾在眼睛上,就叫你昏了头了!


    云棠双眼发虚,语气疲软,“当晚,皇后娘娘说的,是我?”


    太子轻轻摩挲着手腕内侧光滑柔软的皮肉,冰凉的玉扳指一下一下蹭着,颇为爱不释手。


    “不是你,还能是谁。”


    云棠看着他开开合合的唇,耳边如有惊雷,震得她整个人摇摇欲坠,连呼吸都难以顺畅。


    太子俯首瞧着她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面容,招魂般在她眉心中央点了一下。


    云棠回过神来,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容,立刻后仰,又飞快地甩开他的手。


    指着他,深呼吸几个来回,却找不到什么词能形容此人,厉声喝道:“你让开!”


    太子颇有些可惜地捻了捻手指,侧身让人走过去。


    云棠一路急行,经过那青花宽口大花瓶时,还特意绕开几步远,跟后边有脏东西般飞快地奔出寝殿。


    殿外廊下,清月姑姑正带着宫人在清扫好那一处狼藉,转身瞧公主出来了,笑道。


    “公主,何时去花房挑兰花?这儿空荡荡地,不好看呢。”


    云棠横眉怒目,兰花高洁清雅,他哪里配得上兰花!


    “下辈子吧!”


    清月闻言一惊,扑通跪下,这话大不敬啊!


    看到殿内太子亦走了出来,心中更是惊惧不敢说话。


    看清月的眼神就知道太子出来了,云棠生怕又被逮住,立时提起裙摆,不顾宫廷礼仪健步如飞般奔出了伏波堂。


    太子笑看她落荒而逃的背影,道,“你去花房挑吧,顺带送两盆到昭和殿。”


    清月领命而去。


    入了晚间,刑部尚书程邈来报陆明的落水案,请朱批。


    经查明,系沈洗与陆明在贵妃寿宴上起了争执龃龉,沈洗喝多了黄汤,才指使家仆推人,人证口供俱在。


    按我朝律令,蓄意谋害朝堂命官,当处流刑,三千里。


    太子爷看着铺陈在书案上的那一份口供,提笔书写一字:妥。


    刑部尚书程邈道:“臣听闻沈家老太爷曾去中书令府哭求,说沈家九代单传,独得这一子,不求其能光耀门楣,但求能承欢膝下、养老送终。”


    太子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刑部尚书,官场不倒翁一枚,笑道:“这话倒也情有可原。”


    程邈琢磨着太子爷的意思,提着胆子为沈家多说了一句。


    “沈家愿出重金补偿陆大人,按照律法,倒也能稍做减刑。”


    太子的笑意越发深了,口吻也十分亲和,“沈家在京也算得上是有名头的勋贵世家,陆大人刚才江北而来,不懂京中官场,此番遭受无妄之灾,收些钱财确也理所当然。”


    程邈闻言通体寒凉,立时从圈椅里站起,快步到书案前仓皇跪下,躬身触地,“殿下明鉴!我朝律法森严,皇子犯法均与庶民同罪,沈洗不过一无能纨绔,怎可践踏于律法之上。”


    太子闲靠着椅背,锋利而冷峻的目光看向几乎跪扑在地的尚书大人。


    食指指尖一下一下轻叩着案面,好似一下一下叩在程邈的心上。


    "去吧。"太子爷淡声道。


    程邈一颗跳到嗓子眼的心,缓缓落回了腔子里,磕了一个响头,扶着膝盖站起来。


    行到殿外,他抬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心中忧惧未散。


    沈家的礼就不该收啊,多嘴说了那一句,平白被殿下疑心收受贿赂、为官不正。


    如今户部崔钟林站在风口浪尖上,江南贪腐还未落下帷幕,这火可不能烧到他刑部身上。


    他低声吩咐跟着来的侍郎:“派人出去沈大人府,准备送沈公子上路。”


    数日后,小侯爷带着沈洗流放的消息到了昭和殿。


    他今日来,也不光来说这个闲话,更是有一件要紧事要与她商讨。


    云棠如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死守着昭和殿,仿佛外头有洪水猛兽般。


    “稀奇,你竟然在做女红,”


    小侯爷穿着一身草绿色如意云纹圆领袍走了进来,精神饱满、步伐轻快。


    云棠放下手中的绷布,瞧着容光焕发的他,心中叹息,“针工局的掌事姑姑夸我天资甚好,左右无事可做,能习得此间技艺也是好事。”


    这话说得,小侯爷一撩衣摆,在旁边坐下,挤眉弄眼道:“你,不着急啊?”


    自从知道太子爷掀破了那层窗户纸,他是一边为云棠担心,一边又忍不住地好奇。


    “事缓则圆,越是艰难的时候,就越要沉得住气。”


    如今她不仅做女红养气,睡前还会再抄些经文,以求静心、安眠。


    “啧啧啧,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今日来是与你说,那沈洗流放岭南,陆明今日也上朝了,听说太子爷让他牵头江北赈灾,这差事要是办好了,就擎等着升官发财了!”


    说到陆明,小侯爷沉吟几分,道出心中疑惑:“我一直觉着那陆明有些奇怪,按理说你俩都心心相印了,但那天你要回那封信,他只是有点愕然,却一句都没问,这不大符合常理啊。”


    云棠微微蹙眉,回想那日场景,确有几分不对劲。


    但她当时被太子爷冲昏了头脑,无暇顾及到此。


    “若说是畏惧上权,不敢言语,倒也罢了,但他都敢单枪匹马捅了江北官官相护的天,还有什么不敢的。”


    “或许是在给我留颜面,”云棠思来想去,只想到这个可能。


    但若真是这个因由,她更觉自己不是个东西。


    特地送了香粉、信件,又让人请他来寿宴相会,却害得他无端落水,差点丢了性命。


    后头又上门取走了信件,权当无事发生,这般行径和流氓也相去不远了。


    “兰香,去取些银票过来。”


    陆明好歹是朝廷六品官,却还住在庆贤胡同里,家里就两间房,一间给自己,一间给仆从,他连间正经书房都没有。


    “我不方便出去,你找牙行给陆明挑个宽敞些的院子,别说是我的意思,”她接过银票递给小侯爷,想想又嘱咐道,“你也不能去,还是请华姐姐帮忙办吧,她与陆明是远亲,身份也合适。”


    “华儿哪有这工夫,我等会出宫捎带手的就办了。”小侯爷道。


    云棠摇摇头,“不成,你与陆明非亲非故,太子立时就知道是我的主意,万一他起了歹念折腾人家怎么办。”


    小侯爷抖着肩膀,他不想笑地,实在是忍不住,“太子爷又不是洪水猛兽,你至于嘛。”


    云棠抄起那绷布就往小侯爷脸上扔,“你看热闹不嫌事大了,是吧!”


    “我如今日日悬心,你不能两肋插刀也就罢了,还上门来嘲弄我!”


    “想想真是后悔呀,小时候我就不该替你打架出头,我要是不替你打架出头,下巴尖上也不会留这个疤。”


    “这个疤”


    “行!行!”


    小侯爷被念得头大,“我去跟华儿说这事,保证让陆大人住得舒舒服服,公主您看行不?”


    “行。”云棠满意了,收回那块绷布,拿起针线,叹了口气,继续静心养气。


    “公主,清月姑姑又让人送了两盆建兰。”


    兰香领着两个手捧绿色兰花的宫人,走到窗边,放在旁边的高几上。


    翠绿的兰花枝叶舒展,阳光和煦地为其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边,配着扇形的窗柩,生成一幅是清新而雅致的窗景。


    刚刚能静心养气的云棠却好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登时就站了起来,长长的衣摆划过绣墩,一路飘着往窗边去。


    只见她拿起搁在旁边的剪子,一顿咔嚓,花叶零落,转眼就只剩光秃秃的枝干。


    太子爷人虽没有来,但一天天地往她宫里送这遭瘟又晦气的兰花。


    这人就是不想她好过!


    “咚”地一声,扔了那剪子,眼冒火光地走了回来。


    小侯爷目睹这一幕,嘴巴张成个半圆。


    啊这不是说,事缓则圆,越是艰难的时候,就越要沉得住气?


    “看什么!”


    恶狠狠,跟只被踩了尾巴的急兔子般,逮谁咬谁。


    “这就是你方才说得沉得住气?”


    云棠端起茶盏,仰脖饮下一大口,那被太子爷拱起来邪火略略下去后,才道。


    “有些气不撒出去,伤身。”


    小侯爷摇着头哼笑几声,道:“不是冤家不聚头,太子爷碰上你这块硬骨头,日后有苦日子要过喽。”


    “这几日我又深入地思索了一番,太子生出这样的邪念,我应当要担些责任的。”


    云棠细细与小侯爷道来,“你看,自我进宫后,就与东宫走得很近,总是在他跟前晃,一道用膳、起居,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难免得晃出心魔来。”


    她这话不是空穴来风。


    换位而处,若陆明这等青峻之人时时与自己待在一处,对自己又千般好,她也很难不生出别样想法。


    “是故,惟今之计,只要我离他远远地,久而久之也就淡了。再者,太子有那么多的朝务要处理,淮王、中书令虎视眈眈,陛下对他也多有猜忌,朝堂臣工乌烟瘴气,这些难道不比情爱重要?难道不值得他花费心力、时间?”


    前头那句小侯爷不大赞同,但后头这句很有几分道理。


    云棠还有句话没说,君王之爱,什么时候长久过,要不能有后宫佳丽三千。


    往后只要太子爷跟前多点美人出没,环肥燕瘦、投怀送抱,不出半年,也就将她抛之脑后了。


    “我劝你不要太乐观。”


    小侯爷道,“他能隐忍如此之久,想来也不是能爽快放手的。”


    云棠耸了耸肩,“如今在这宫中,我除了他无人可靠,虽是饮鸩止渴,但我也不是个好捏的软柿子。”


    她这几日除了闷在昭和殿,昨日夜里,悄悄去了一趟皇后宫中。


    希望娘娘不要让她失望。


    小侯爷睨了她一眼,腹诽,你岂止不是软柿子,你就是那茅坑里的石头,脾气又倔又硬。


    想起今日要商量的事,也不跟她闲扯了,从袖中掏出一个香囊。


    “我今儿来,也不是跟你说闲话,是有件棘手的事,要与你商量。”


    第23章 这合,合适吗


    “那日我在宫中帮了一把崔昭然母女。昨儿午后,崔府一仆人送东西来,我当时没看,到了晚间打开一看,竟然是一枚香囊,香囊里头放着我的那方帕子。”


    云棠拿过那只香囊细看,做工精巧,用得上好苏杭丝绸,一面绣着白鹭戏水,另一面绣着并蒂牡丹。


    “你俩不是见面就掐的关系吗?什么时候发展成暗送秋波了?”


    “你不要一上来就造谣啊!我跟她清清白白!”小侯爷梗着脖子,义正言辞!


    云棠把香囊往他眼前晃了晃,“你俩非亲非故,她若不是看上你了,为何送你香囊?”


    小侯爷也很纳闷儿,当下两人坐在一处,瞧着那只精致的香囊,齐齐陷入沉思。


    云棠歪着头蹙眉,手肘杵了杵小侯爷,“啧,她怎么会看上你了呢,没道理啊。”


    小侯爷心思细腻,敏锐地识别出话语中对他的损意,立刻反唇相讥。


    “怎么,我好歹也是风流倜傥的公子哥,怎么就不能看上我了?太子爷不也瞧上你了?!”


    云棠将香囊扔回他怀中,“那你打算怎么办?假装没收到?还是将这香囊还回去?”


    “你觉得哪种好?”


    她琢磨了会儿,道,“还是,还回去吧,不然人家姑娘会一直误会。而且你敢背着华姐姐偷偷收别的姑娘香囊,这事儿可大可小。


    “反正我是守不住这个秘密的,”


    小侯爷白了她一眼,“我琢磨着找个日子去望金楼,将香囊还给她,你跟我一道去,就当做个见证。”


    “成。”


    云棠也不想待在宫里,能出去自然是好,遂答应下来。


    这厢小侯爷落定了这件烦心事,脚步轻快地回了东宫,刚进伏波堂,远远地就瞧见太子殿下在廊下修剪兰花。


    瞧那品种就是送到云棠殿中的。


    “太子爷,少费些工夫吧,”小侯爷落定了烦心事,笑着上前说风凉话,“你修剪地再好,送给云棠也是白糟蹋,她那把剪子又快又狠,比你的这把可好太多了。”


    太子爷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薄薄的眼皮垂下来。


    穿堂风过,青色宽袖随风飘*动,颇有几分清雅公子空牵挂的寂寥之感。


    “你说你为何非要挑明这关系,弄得连兄妹都没得做,她现在打定了主意,要和你划分界限呢。”


    “谁要做兄妹,”太子放下剪子,往殿内走,“早点让她清醒,是好事。”


    啧啧啧,这话说的,像是多有把握,多有主动权似地。


    小侯爷撇撇嘴,跟了上去。


    “听说云棠托你传话,给陆明安排宅子?”太子爷站在金盆边净手,问道。


    “稀奇,这消息也太快了点吧,我才刚从昭和殿回来,你就知道了?”


    他知道都有一会儿了,气都已经生完一道了。


    但想想她都能在信里写,不辞青山,相随与共,如今不过区区安置一所宅子,又能算什么。


    思到此处,他的眼眸略眯了眯,暗蕴锋芒。


    教了她这么多年书道,好不容易教出来个样子,没给自己写一个字也就罢了,却给别的什么陆什么明写那般情深意重的信,辞藻华丽、行文流畅,想来写时必是用了心血。


    真真是一片赤诚之心照明月。


    “你和云棠,手心手背都是肉,那我是去还是不去?”小侯爷问道。


    太子爷唇角勾起一点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


    “去吧,清贵守贫的栋梁,应当过得好点,好日子也不能全让蠹虫朽木、贪官污吏给过了。”


    这话话说得极漂亮,既宽和又大度,犹如贤惠正室得知夫君养外室,他也得将那外室照料地舒舒服服。


    “你带她出去散心可以,但不许胡闹,用完膳就回来,别再往不该去的地方去。”太子嘱咐道。


    “谁带谁胡闹啊,一向是她比我能闹腾,当初那京湖、那陆宅都是她要去的,我不过就是个作陪的添头。”


    小侯爷大呼冤枉,太子爷说不着云棠,就逮着他教训,他多冤啊。


    太子爷没耐心听他喊冤,挥手将人打发走,自个儿落座御案后,提笔批奏折。


    周世达下江南已有个把月,他将自己当时查到的线索一并给了出去,让他一到江南就暗中查访,必得从速从快。


    这人也算得力,来信上书,证人证言均已在京途中,由暗卫护送,不出一月即可到京,此次定能让崔尚书认罪伏诛!


    太子合上书信,起身走到书案边的灯柱旁,将信点了火舌,橘红的火焰迅速舔舐宣纸,眨眼间化为灰烬。


    他没有周世达这般乐观,帝王断案有时,或多时看的是立场,而不是真相,尤其是他这位陛下。


    上一次的弹劾便已经是前车之鉴,若未能彻底离间陛下与崔尚书之间的信任,就不算万无一失。


    “来人。”他出声唤道。


    平日里侍奉的宫人没有来,暗卫也没有出现,反而走进来一个婀娜多姿、容貌绮丽的美娇娘。


    只见她脚步轻柔,手中提着一只紫檀木雕花的食盒,似是有些重了,美人蛾眉微蹙,目带盈盈柔光。


    “太子表哥,”美人行到书案边,将食盒放在脚下,低着头不敢抬头,轻声道:“今日进宫探望姑母,听姑母说起太子表哥日夜勤政,特让我送来一碗甜酥酪。”


    此人是皇后娘娘的表外甥女-陆婉,年方十八,待字闺中


    她自小便见过太子,待及笄后,又在皇后娘娘的送春宴上遥遥看过几眼,早已心生爱慕。


    家族勋贵耆老也有意推她入东宫,以保全侯门荣耀,她自然无有不应。


    “妾身记得从前在姑母处与表哥一道用膳时,表哥对此颇有赞誉呢。”


    话毕便俯身打开食盒,将那一碗冰冰凉的甜酥酪端了出来,置于案上。


    太子心生不喜,但面上未露,一双黑沉沉的眸子带着一向锋利的眸色看了她一眼。


    母后最似乎日益着急,总不时往他这里塞些人来,打发起来虽不费事,但总归影响他清誉。


    “出去吧。”


    太子言语冷淡,既没有留她的意思,也没有要用那碗酥酪的意思。


    陆婉十指揪成结,咬着下唇,鬓间隐有香汗,“表哥,”她低低地、柔肠百转地又唤了一声。


    “此处为东宫,没有什么表哥,当唤殿下。”语气虽不严厉,却也瘆人。


    陆婉仓皇跪下,哭得梨花带雨,“妾身知错,跪求殿下海涵。”


    一直静立殿外的清月听见这动静,知道这是又不行了,遂撩了帘子走进来,顶着殿下指责的目光,将落泪美人扶了出去。


    而后又走进来,跪在御案前请罪。


    说是请罪,但心里是不认的,这母亲要给儿子房里塞美娇娥,她不过一个掌事姑姑,能说得上什么话。


    理虽是这么个理,但也恰恰是个掌事姑姑,领着每月的月钱,所以还是得乖巧地跪着请罪。


    太子倒未责罚她,只是问了一句:“近日公主去过母后处吗?”


    “五日前去过一次,略坐坐就走了。”清月垂着眉眼,恭敬地答道。


    太子挑了挑眉,嘴角露出一丝哼笑,亏她想得出来这种馊主意,自己是只小鸡崽子,不知死活地去给黄鼠狼拜年。


    提笔在纸上写下四个字,那字端雅冲和、刚劲险美,她不是说两人关系是饮鸩止渴吗。


    他不认可这个说话,在他看来,如今两人的关系,更像望梅止渴。


    “你将这字送去昭和殿,公主近日十分勤勉女红,让她给我绣个香囊,就说之前那个,“太子顿了顿,似想到什么,笑道。”用旧了。”


    清月微微抬头瞧了一眼殿下,陷在情网里的人真是容易蒙了心智啊。


    即便是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也不能免俗。


    公主从前对太子是满心的信任,什么好玩的,好吃的都会想着殿下,送来与他同享。


    别说一个香囊,就算殿下想要天上的星星、海底的奇珍,公主都会想方设法,上天入地地给他弄来。


    如今,他自个儿生生将这一层窗户纸捅了出去,别说一个香囊了,怕是半根针线都不会给他。


    但这些也不是她一个奴婢能说的,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殿下指哪儿,她打哪儿就得了。


    “是。”清月谦卑地领命而去。


    昭和殿中。


    果然如她所料,原本正在用膳的公主,瞧了那字,立时就将筷子撂下了,若不是兰香眼疾手快将人拦腰抱住,“望梅止渴”这四字早就被公主撕个粉碎。


    “尊者赐字,不能损毁啊公主。”


    殿内的宫人呼啦啦跪了一地,云棠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看着手上那张轻飘飘的宣纸,那面目可憎的书道,再联想到那幅露骨的画,越想越气,越想越气,简直想即刻奔去东宫,将那斯文败类从头到脚、痛斥一番。


    纲常伦理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清月默默将那书道合起来,静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嘴,待公主冷静,坐下了,才又说了香囊的事儿。


    云棠:!!!


    竟然还有脸跟自己再要一个,他们是能赠香囊的关系吗?!


    “他怎么不上天要月亮!”


    清月传完话,将书道交了出去,今儿的差事也算干完了。


    她面带微笑地福了一福,“公主用膳吧,奴婢先告退了。”


    兰香捧着那书道,期期艾艾地问,”公主,这要裱起来吗”


    云棠气到极致反而冷静了,眉眼甚至还带上一点笑意。


    “裱起来,搁在床梁上,每日我入睡前、睡醒后,一睁眼就能立刻看到了。”


    “啊?这合,合适吗?”


    第24章 她一日活着,就一日是我的人……


    “你说呢。”


    云棠本就没有食欲,眼下气都气饱了。


    起身经过兰香身边时,双手用力贴着她的脸颊,胖嘟嘟的脸颊肉挤到中间。


    平日里清脆悦耳的声音此刻挂着的寒浸浸的碎冰:“扔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去。”


    “哦哦。”兰香被迫嘟着嘴应道,“那,那香囊呢?”


    云棠松了手,“谁爱绣谁绣。”


    反正我不绣,本就想离他远远的,还绣个香囊让他日日带在身边,时时提醒还有自己这么个人,当我蠢吗?!


    也不知道皇后娘娘安排的世家贵女们怎么样了,有没有他喜爱的。


    这皇宫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啊。


    尚书府的崔夫人也是如此觉得。


    内弟落了诏狱备受折磨,家里的老爷也不安生,这日子啊是一天比一天艰难。


    她和崔钟林成婚三十余年,事事以他为尊,为他主持中馈、侍奉公婆、广纳姬妾,但自己的内弟出了事,崔钟林却连一句话都不肯替她说。


    她就这么一个弟弟,心里难免觉得丈夫凉薄。


    却道那崔钟林自贺开霁落去江南后,好似没了从前的心气。


    再者太庙梁柱倾塌又需要银钱,他呈上户部一本本厚重的账簿,表明国家财政两年赤字,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实在是没钱,即便是剥去他的官服拖出去砍了,也变不出金子来。


    气得陛下当庭就把手里的玉如意砸到了他脑袋上,额角瞬时破皮,一行赤红的血液从额头淌了下来。


    正好,他趁势告病在家,日日饮酒,夜夜宣淫。


    崔夫人送汤药过来时,屋里头正闹着,她脸色落了下来。


    “谁在里头?”


    身边的嬷嬷垂着眼回道:“姬妾张氏。”


    崔夫人让侍女放下汤药,嘱咐一句后就回了自己院子。


    “老爷身体有恙,少让他饮酒。”


    房中的崔钟林却不只饮酒,还用了药,毕竟年纪大了,需借助点外力。


    “瞧见没有,”崔钟林从玉瓶中道出三粒红色丸药,“宫中有言,日服一粒,颇能幸昭仪啊。”


    张氏心中厌恶又畏惧,面上却柔美欣喜。


    他用酒送服三粒,片刻后今药性上来,整个人飘飘欲仙,眼睛赤红。


    床榻间翻云覆雨、娇叫连连,崔钟林如一滩流动的肥肉般,眼冒金星地躺在榻上大口大口喘气。


    妾室张氏倒在他身侧,肩背痕迹交加,贝齿紧紧咬着下唇,眸中暗含恨意,整个人疼地瑟瑟发抖。


    “舒不舒服,”崔尚书缓过劲儿来,拍了拍小妾的脑袋,让她爬起来伺候自己,“你也就是命好,能嫁进这尚书府,江南那么多没钱没家的姑娘,可都进了秦楼楚馆,千人骑万人睡。”


    难道不是因为你们这些贪官污吏,我们才没有了家!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张氏忍着疼痛爬起来,拿过床头的丝帕,软着腰肢,低着脑袋为他清理。


    “老爷说的是,妾有个远房表妹,年方十四,老家遭了灾,跟着爹娘逃荒来京城,结果刚到京没几天,竟被沈国公府的公子看中了,当即被强掳进了府,可没过几天,就一张草席卷了扔到了乱葬岗。”


    说到此处,她抬起楚楚可怜的脸,双眼含情,“妾当年也从江南逃荒而来,若没有老爷,怕早也没命了。”


    这话说得崔钟林十分受用,他又一向宠爱这个姬妾,在床榻上放得开,又能玩。


    当下对张氏又多了几分怜爱,拢着爱妾说了一些平时不会说的话。


    “那沈公子叫沈洗,是个兔儿爷,只喜欢些清秀俊俏的小倌儿,”脸上笑眯眯,眼角的褶子堆成了山,“他就是个拉皮条的,替京中的要员搜罗姑娘,尤其是年幼未经人事的幼女。”


    张氏诧异,“啊?那我表妹送给谁了?”


    “能让沈国公府出面干这事儿的,那必然是这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崔钟林神清气爽,随手逗弄着怀中人,“那人玩得可比我花,你要是落到他手里,早就没活路喽。”


    “老爷”张氏仰面问道,“说得是谁?”


    崔钟林心中闪过几分不悦几分怀疑,蒲扇般的厚掌毫无预兆地狠扇了她一巴掌。


    张氏不备,整个人摔倒在侧,整张脸连同着背脊,火辣辣地疼。


    “不该问的别问。”


    房外响起三声叩门声,他翻身下床,穿上外衫,去了书房。


    这些日子他虽一直未出府门,但耳聪目明,府中陈门客收到消息后,立刻报了过来。


    “尚书,江南那边的按察使扛不住了,周世达下去后,明察暗访,弄得人人是苦不堪言,递了信上来,想请尚书疏通疏通,再这么闹下去,纸实在包不住火了。”


    崔钟林面色如铁,“搜刮金银,花楼买醉的时候怎么不说难处了!都是属貔貅的,只知道进,不肯往外掏一个字儿!“”还有脸写信来威胁本官!”


    “尚书息怒。”


    崔钟林稍稍收敛精神,太子爷面上亲和,当初处处维护,为他说话,实则背地里藏奸,他以为自己不知道吗?!


    不过二十五六的年轻娃娃,手段伎俩还是嫩啊,他以为光凭一个周世达能成事!


    当我三十年的户部尚书是白当的?!


    “吩咐下去,若姓周的软硬不吃,就都别吃了,赶紧送他上路。”崔钟林道。


    “这,”门客道,“毕竟是御赐的官员,不到数月就客死异乡,恐怕陛下那会起疑心。”


    崔钟林面色冷辣,“陛下对我早就起了疑心,也不多这一桩。”


    何况,他早有筹谋,眼见陛下是靠不上了,他得给自己另寻一枚护身符。


    他招来嬷嬷垂问:“近日昭然在做什么?可有出门?”


    嬷嬷回道:“小姐自从宫中回来后,就一直在自己院子里,听闻晚间收到了一封宴请单子,是陆小侯爷派人送来的。”


    在摇曳的烛光下,崔钟林脸上深深浅浅的沟壑愈发明显,显现出些阴谋算计的奸诈模样。


    吩咐道,“下去安排吧,务必要周全。”


    “是。”嬷嬷领命而去。


    坤宁宫中,琉璃灯亮,一室静谧。


    “母后不要再为儿臣安排内帷之事了。”


    太子身着月白色宽袖长衫,头戴掐丝错镂金冠,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庞清清淡淡,仿佛毫无人伦欲望,身心皆已许国的清冷姿态。


    皇后坐于上首,卸了钗环妆容,素净而柔和,长发披肩,看起来不似国母,而更像一个寻常母亲。


    她原本以为自己对这个儿子,算得上是知之甚深。


    直到那日云棠找上门来,才惊觉,这戏都唱到她头上来了。


    当年,该守国门的天子仓皇南迁,留下他们母子镇守京师,多少个担惊受怕的日日夜夜,两人守望相助着走过来。


    太子虽年幼,却足智多谋、镇静果决,生生用数千骑兵拖住了敌军破城攻势,将这一副战火焦灼的土地给扛了起来。


    那时候的太子与如今坐在下首的太子,皇后仔细地瞧着,是同一个人吗?


    “那日夜间,也是这里,你对母后说的话都是假的?”


    太子自知理亏,言辞诚恳:“母后,当日阿棠危在旦夕。”


    “儿子对她的倾慕之意,早已有之,望母后垂,能与儿子共进退。”


    皇后久久未有言语,瞧着太子颔首喝茶的模样,他话说得软和,意思却强硬。


    “你在我这演一出兵不厌诈,云棠在她母妃前豁命唱空城计,你们俩真是真是”


    皇后娘娘一时都找不出个词来形容他俩。


    太子殿下放下茶盏,眸光清浅,唇角弯弯,掷地有声,落下两字。


    “般配。”


    皇后闻言,气出一声冷笑,“混账!你想要,人家不愿意!”


    “如今不愿意,总有一天会愿意。”


    “怎么,难不成你还要这样和她耗着?难不成日后还想娶她当皇后?上至百官、下至万民,谁不知道她是公主?!你别忘了,当年迎她回宫是多大的阵仗,陛下不仅大赦天下,还免了一成赋税!”


    “莫说你还没登基,就算登基为帝,也难堵天下悠悠众口!宗庙、礼法也不会允许你胡乱施为!”


    “这条路,你走不下去。”


    皇后这番话点中了要害,见太子沉默,又下一刀。


    “更何况,她是沈贵妃的女儿,就算你能为她改头换面,沈贵妃和淮王焉能容你,上好的把柄送上门,他们高兴还来不及。”


    “一个乱|伦的太子,岂堪托付江山宗庙!”


    殿中烛影晃动,他垂在身侧的双手掩于宽袖当中,不自觉地收紧。


    若非顾忌着这些,他又何须隐忍到如今才叫破这关系。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他和阿棠原本就是这样的关系,却生生被这些俗务、奸人所阻挡。


    “这些话,我知道即便我不说,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如今摆在你面前的,不是江山美人二选一。”


    “趁着一切都还能挽回,趁早放手,我会与贵妃商量,为云棠挑一好人家,速速嫁了,省得总在你跟前晃。”


    “她不能嫁!“


    掷地有声的喝止之语刚落,便见母后扶着圈椅的手指猛地一颤,待看到母后惊诧的面容,反应过来自己的语气过于强硬。


    他缓了缓语气,慢慢讲道理,“母后,嫁人也没有用,即便如今我没办法,但日后待我登基,难道不能再夺回来?”


    “她一日活着,就一日是我的人。”


    “你?!”皇后被这话激地白了脸,再坐不住,起身厉色道,“你越是这样,就越是把她往绝路上逼!”


    太子知道此时让母后接受云棠,并非易事,但事缓则圆,行到母亲身边,一掀衣摆,如同小时候一般跪在她的腿边。


    “母后,儿子是太子,肩上担着家国基业、天下万姓,却也是一普通男子,难道连与心爱女子共携连理都是奢望吗?!”


    见他冥顽不灵,皇后痛心疾首,“真真是一缕情丝迷人心智!“”那么多阴谋算计、明刀暗箭你都能应对自如,怎么到了这件事上,你会如此天真!”


    太子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双手扶着皇后的膝盖,“求母后成全!”


    皇后见他如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何至执迷到此啊。


    可前些时候,云棠也是这样跪在她的脚边,拉着她的手,泪眼朦胧地说着:“求皇后成全。”


    都叫她成全,可叫她如何成全?


    “母亲有白头发了,”太子望着母亲,如瀑的青丝里夹杂着几缕白,他起身拿过梳子,站在母亲身后,将那些白发梳进去,“母亲记不记得当年兵临城下,儿子也是这样为您梳发。”


    皇后自然记得,那日生死一线,全城惊慌,一旦城破,她必当引颈而亡,不受蛮人侮辱。


    太子却镇定自若,信誓旦旦对她说:“儿子定会让母亲活到鸡皮鹤发的年纪。”


    皇后一时软下心肠,爱怜地看着自己唯一的骨血,她抬手拍了拍他,语重心长嘱咐。


    “回去吧,今日的话要放在心上。”


    “儿子知道,”太子放下发梳,依旧不改其志,“此番变故母后一时不能接受,情有可原,此事并非云棠的错,望母后切勿迁怒于她。”


    太子坐轿撵回东宫,路行一半,敲了敲板壁,吩咐徐常侍绕道去昭和殿。


    徐常侍不知太子对公主的绮思,笑着奉承道:“殿下对公主,当真是兄妹情深。”


    太子却没搭理他,长街的夜风吹着徐常侍纳闷的脑袋。


    稀奇,往常只要说起公主,殿下再不高兴,也高兴了,今儿这马屁竟没拍到位?


    又听清月这几日嘀咕过几句,两人最近似乎起了几分龃龉,公主都不愿意登东宫的门了。


    他悄悄往上瞧了瞧自家殿下,当殿下还是一样牵挂公主,都这个点儿还巴巴地要去昭和殿。


    轿撵过了长春宫,沿着长长的宫道,拐着弯儿就往昭和殿方向去了。


    太子双目轻阖,端坐如松,周身散逸的沉静气韵,恰似雨过天青的古玉,颇有些遗世独立的高雅君子之感。


    但他脑海中却在一句一句审视皇后今晚说过的话。


    仔细分辨哪些是母后之意,哪些可能出自云棠之口。


    手上转动着玉扳指,时而快时而慢,泄露了此刻他难以安住的心。


    两人多年来不说同卧同息,却也是朝夕相见,餐食同桌,其中情谊在他看来,早就远超兄妹之情。


    难道在云棠心里,对他没有一点点的男女之情?


    就只想推开自己吗?


    这不可能。


    如今云棠不过是骤然无法接受,待多给她一些时日,自然能认清她自己的心。


    至于在她心上,自己能占几分,如今或不好讲,但年深日久、水滴石穿,来日必然是满心满眼都是他。


    这般思忖透彻,只觉心头枷锁尽卸,指尖挑起车帘一角,远远地已能看到昭和殿的屋檐。


    此刻,在做什么?


    在为自己缝制香囊?


    思及此处,他笑着摇了摇头,方才那些还有理可循,到这便是彻底的痴心妄想了。


    若此时自个儿进那昭和殿,恐怕门都还没进,剪子、针线就要先飞出来砸他了。


    左右他已经想通,今日见与不见都无甚紧要,是故又敲了敲板壁,轿撵只在昭和殿外略停了停。


    他屈指支着下颌,透过车帘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就心满意足地打道回了东宫。


    而身在昭和殿里的云棠,丝毫不知太子那曲折的心路历程以及他自顾自得出的满意结论。


    甚至还在虔诚地焚香祷告,希望过往的神灵能大显神通、飘去东宫,抽了太子那根长歪了的情丝。


    明朝日头升起,就又是从前的日子,又是从前的那个哥哥。


    这般想来,从前的日子竟已是她能过上的最好日子,但那时她也并不开怀。


    更深露重,静跪蒲团的她心中隐隐升起一阵恐慌,泛而思之,难不成现在还不是最难的时候?


    这遭瘟的日子,还要怎么坏下去?


    还能坏到什么田地?


    到了次日午后,小侯爷来寻云棠一道出宫放风。


    “我已经和崔昭然约好,明日午时和她在望京楼的天字雅间见面,到时候你就坐隔壁,若出了什么事,你一定要立刻冲过来救我,知道吗?!”


    云棠朝他扔了颗红彤彤的荔枝,“约午时,你们还挺吉利的。”


    小侯爷挠了挠后脑勺,“不正好饭点吗?望京楼的肴肉做得真不错,还了她香囊,咱俩正好好好吃一顿。”


    云棠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她没胃口,吃什么都是一个味道。


    “既然是明日午时,咱们今日就出宫啊?”


    “宫外自在啊,你不想出去?”


    那还犹豫什么,“速走!”


    第25章 “松口。”


    云棠立刻起身,去内殿换上男子的常服,还让兰香给她梳了个利落英气的发髻,活脱脱一个漂亮过头的小公子。


    小公子离宫前,亲切嘱咐来教她女红的陈掌事,定要绣好那枚香囊才能走。


    但也不能绣得太好,得符合她初初入门的水准。


    一脸菜色的陈掌事嘴唇微微颤抖。


    自从来教过公主一趟,公主像是认准了她般,回回都点名要她来,推都推不掉。


    虽说每次来昭和殿,走得时候都能得颇多赏赐,但公主的针工技艺实在逊色,看得她是眼睛也疼,心也疼。


    她劝谏道:“公主,若全然由小人捉刀,旁人一看便知呢。”


    “有理,”云棠沉吟几分,道:“那就留一小片云,等我回来绣,就一小片啊。”


    一脸菜色的陈掌事应下了。


    两人一道上了车架,迎着和煦的暖阳,伴着“哒哒”马蹄声,欢欢喜喜地出宫去了。


    因着太子爷那句不许胡闹的话,小侯爷也不敢带人往别处去,车架自东安门出,过青鹿街,走文昌路,径直奔着陆侯府而去。


    云棠偶尔挑起车帘,随着马车行进,目光掠过帘外熙熙攘攘的人潮,只见各家商铺旌旗飘摇,引车贩浆的叫卖声混着糖画摊前孩童的笑闹,远处酒楼二层洞开的窗柩里飘出的琴弦歌声,似裹着酒铺新开坛的凛冽香气,凡此种种,汇集成一片市井烟火、人间喜乐。


    这才是她想要的平静日子,不是宫墙内剑拔弩张的你死我活,不是头顶利剑的惊慌失措,更不是转眼就翻脸的人心难测。


    “我们下车走走吧。”云棠跃跃欲试。


    “不成,外头那么多人,冲撞了怎么办。”他们这次轻装简行,只带了两名侍卫。


    云棠自有记忆以来便是在江南乡野里长大,即便进宫五六年,面上像个公主,骨子里还是那个满大街乱跑的山野丫头。


    如今生了那等变故,她越发嫌恶端庄文雅,说话行事愈发肆意。


    “我是牛吗?还冲撞,”云棠撩起衣摆跟尾活鱼般,溜出了马车,“停车。”


    待马车停下,她不等人扶,也不等脚凳,提着衣摆就跳了下去。


    “诶!”


    小侯爷抓都抓不住她,只能骂骂咧咧地跟着下车。


    太子爷就应当亲自来看看,到底是谁胡闹,他敢说,便是太子爷他自个儿亲自在此,也管不住那皮猴子。


    云棠一路走一路买,小侯爷跟在后头追着付账,俩小厮手里满满登登提着,都快瞧不见面容。


    走累了,就随意进了家茶楼歇脚,喝大碗盖茶,听左右磕牙。


    可巧了,屏风后的那桌正在闲话沈侯家的公子,流放岭南之事。


    云棠磕着瓜子,身体微微往后仰,竖起耳朵,听得专心致志,小侯爷喝多了茶,跟她打了个手势出恭去了。


    “那沈洗终于走了,你是不知道他仗着家世,日日闲逛,一点差事不干,大理寺本就公务繁忙,多出来的活可不就落我这种寒门子弟头上了,”那白衣男子搭着友人的肩膀,一把辛酸泪,“陆兄,你是不知道这些年,我过得有多苦啊。”


    “每日里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你瞧瞧,你瞧瞧,我才刚及弱冠,就熬出华发了!”


    云棠听得有趣,不料突然一声粗犷呵斥骤起,“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这编排我沈氏公卿!”


    说话间,屏风后桌椅撞倒、碗碟碎裂,几人推搡、拳脚相向。


    云棠放下茶碗,绕过屏风前去观战,只见俩彪形大汉膝盖顶着俩书生的背脊,双手反剪,另一位华服男子站在一旁,抬脚就要往人脸上踩去!


    打人哪有打脸的!


    “住手!”


    云棠连声喝止,虽不知全貌,但以脚踩脸太过侮辱,况听方才所言,俩人当是朝廷命官。


    官身何能辱。


    那华服男子正是沈洗的堂弟,沈聪,素日在京里横行惯了,与沈洗是一路货色,平日里颇好些男风。


    乍见一清秀过头的年轻男子,步履轻盈、面容俊俏,细细白白的脖颈没入宝蓝色襕衫。


    他喉头微动,视线顺着肩背滑到那一把细腰上,真是比清雅楼里的头牌小倌儿还要纤细灵巧几分。


    这一把好腰若是能搂在怀里疼上一疼,听一听那软语求饶,定是全身酥麻,快活似神仙!


    他舔了舔牙,绕过地上的一堆浊物,贴近云棠,俯身道:“公子面生啊,刚来京城?”


    衣料熏香混着酒气、浊气扑面而来,云棠捂着口鼻,急忙嫌恶地后退。


    那人却更近一步,笑眯着眼,伸手虚虚地要搂她腰,“这京城水深,小公子要当心啊。”


    话音未落,云棠忽然抬眸,一双春日般的杏眼里闪过冷厉寒光,手握成拳,照着他的左右眼,哐哐上去就是两拳。


    哈!


    当她好欺负啊,从前打遍一方野狗的功夫她可没丢!


    “啊!!!”沈聪不防他如此刚烈,捂着眼睛节节后退!“痛死爷了!哪来的王八羔子,敢打老子!”


    云棠在宫中憋了那么长时间的气,太子爷打不得,你这纨绔我还打不得吗?


    岂非白白担了那公主的虚名?!


    “你算哪门子老子,打得就是你!”


    云棠面色赤红,犹不解气,抄起长条凳就要往那纨绔身上砸。


    “你们都是瞎子吗?快给我拿住他啊!”


    沈聪捂着钝痛的眼睛,一边逃,一边大骂那俩压着人的彪形大汉,心中惊慌无比,他莫不会要瞎了吧?!


    且说那被反手摁在地上的俩人也十分机灵,听到这话,立时就双手双脚缠住俩大汉,且那小侯爷带出来的俩小厮早已奔过来,帮着摁住那俩。


    云棠抄着家伙追在沈聪后边,一时间桌翻椅倒、鸡飞狗跳,人人侧目。


    “啊!”


    沈聪尖叫一声,后背一阵剧痛,险些背过气去,云棠还在后边张牙舞爪地追。


    小侯爷就出个恭的工夫,回来一看都傻了眼,站在一边,伸着手都不知道要拦着哪个。


    茶馆掌柜的是个机灵货,俩贵公子哥一进来,他就瞧见了,必定有多多的银钱。


    这茶馆啊,开了多年,也是时候趁着这股东风,翻修翻修了。


    他端着一盏茶走到小侯爷身边,笑着将茶递了过去,又将这闹剧的来龙去脉说给他听。


    小侯爷一听就炸了!


    调戏?


    搂腰?


    贴面?


    这不是要他死吗?!


    是他带云棠出来的呀!


    太子爷知道了八成是要将他抽筋剥皮!


    小侯爷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一脚踹上沈聪的胸口,那厮嚎叫一声仰面倒下,追在后头的云棠急退两步,险些被砸到。


    小侯爷拿过她手里的长条凳,横着架在沈聪上头,一只脚踩着凳子,将人限制在凳下。


    沈聪前胸后背、*还有俩眼睛都疼,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娘。


    云棠撑着小侯爷的肩膀,喘着气地在长凳上坐下,沈聪骂地更激烈了。


    “别骂了,看看我是谁。”小侯爷走到沈聪头那边,居高临下地俯视。


    沈聪霎时瞪大了双眼,扯着眼眶,又是一阵“哎哟”。


    “小侯爷!”


    小侯爷让小厮放了俩大汉,又让人扶起来地上俩书生,打眼一瞧,竟又是熟人。


    “陆明!”


    这当真是天要亡他!


    偌大京城拥趸数万生民,方圆百千公里,怎就喝盏茶的功夫,偏偏叫这二人撞了个正着?


    难不成当真是缘分天定?


    云棠探头看去,可不是陆大人,只是今日的陆大人不似往日翩翩君子,衣服皱巴、头冠歪斜,一侧脸颊还红肿着。


    她自个儿也好不到哪里去,发髻半散、额间湿汗,整个人乱糟糟的,全然不似往日里的端庄滑跪的公主模样。


    四目相对的刹那,两人都愣了愣,如此这狼狈鲜活之态,不禁“扑哧”一笑。


    小侯爷立刻回身挡在她跟前,阻止两人眉目传情。


    云棠斜了他一眼,面色不愉。


    “行啦,已经够乱了,咱们快走吧。”小侯爷伸手去拉她胳膊肘儿。


    “那他怎么办?”云棠指了指还在凳子下哎哟叫的沈聪,“我们一走,他还会欺负陆大人的。”


    小侯爷拉着人往外走,“他都那样了,还能欺负谁啊。”


    说着抛了一袋银子给候着的掌柜,又眼神示意陆明他俩快走。


    云棠被他扯着走,虽不大情愿,但这地方也确实不能再待下去了。


    “公,公子。”陆明追着两人下楼,到车架边,拱手垂谢,“今日多谢两位出手相助。”


    云棠已经弯腰进了马车,指尖轻挑车帘一角,看向站在街边的男子,尚未平静的那颗心上好似浇上了一壶烈酒。


    遗憾中带着喜悦,难过混杂着无言,此间的酸涩情意漫上喉间,走入眼眸,搅得她心神难安。


    她放下车帘不愿再看。


    小侯爷进马车时,就看到她头靠着板壁,眼神虚虚地浮着,当下又是一惊。


    “你咋了?伤着了?伤着哪儿了?”


    云棠被他一嗓子喊回神,“沈聪因为沈洗流放的事,必定恨毒了陆明,日后说不准还会找他麻烦。”


    “今儿的事没这么容易完,后头还有大苦头等着沈聪去吃。”小侯爷一抖衣裳。


    此间大事,太子爷想来已经知晓,定不会轻饶那纨绔。


    云棠见到陆明,方想起那事,“之前托你请华姐姐为陆明搬迁宅子的事,如何了?”


    “固辞不受,华儿说陆明刚进京的时候陆府就想安排,那时已经被拒,因着你的意思,又上了一次门,人家清贵地很,说现在住的地方很好,无需在此项上费心。”


    云棠垂下眼,默然不语。


    威武不屈,富贵不淫,公忠体国又实心用事,这样的人应当有大前程。


    她又忍不住撩起车帘一角,视野中的那人站在街边,青衫铮骨,渐行渐远。


    这样的人不该和她牵扯上关系,即便心中如此想着,却仍不肯放下车帘,直到车架转弯,斯人不再,才放下车帘靠坐了回去。


    “不是他需不需要,而是我需要。”


    想要补偿,想要他过得好,想要他仕途顺利,想要他平安喜乐。


    云棠阖了眼,咽下喉头的涩意,一路郁郁,不曾再有言语。


    此间热闹早有暗卫记录,一五一十地传回了东宫伏波堂。


    太子爷看完秘奏,未有言语,面色亦如平常,只是那捏着宣纸的拇指指尖泛着白,原本平滑光洁的宣纸亦被生生捏下一角。


    两人身形狼狈,相视一笑,临别不舍,隔帘相望。


    这一行字像尖刺一般扎在他这副血肉之躯上,胸中怒意翻滚之下推案而起,行到窗边负手而立,英挺的眉骨如山沉沉。


    晚风袭来,玄色龙纹宽袍袖如水波浮动,腰间的白玉带泛着冷光,而天边乌云翻涌,似有雷雨之势。


    不该心软放人出宫的。


    应该将人日日拘在身边,让她的眼、她的心都只能望向自己。


    徐常侍垂手一侧,他侍奉殿下多年,观其如今神态,虽无愠色,但知其心绪不佳,他几不可见地往旁边挪了挪脚,离得稍远些,免得灾火烧身。


    太子爷转身回到案边,拿起那张宣纸,置于灯烛之上,瞬间烧了个干净。


    “传令旨,沈国公教子无方,着罚俸三月,沈聪杖三十,由沈国公亲手执杖。另派翰林学士入沈府为沈氏子侄讲学授经,课业未结前,不得出府。”


    听这令旨,徐常侍倒吸一口凉气,沈家子侄们出了名的纨绔,打地皮开肉绽之余,还要日日拘禁府中,对那些骄公子而言,比之酷刑不过。


    “遵旨。”


    至入了夜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小侯爷让人在廊下摆了一桌席面,就着烟雨朦胧、雨打芭蕉的景儿,两人心中都有愁肠难解,当下便如痴如醉地豪饮起酒来。


    酒过三巡,云棠撑着腮,醉眼看雨帘,蕉叶左右摇曳,宽大的绿叶兜住蹦跳的雨珠又被夜风抖落,点地成碎星。


    她迷迷糊糊地想,陆大人此时是否亦在家中,垂眸看窗前落雨。


    “阿棠啊,他们李家这口饭,真不好吃啊!”小侯爷醉眼迷离,双颊红晕,显然已经喝高了。


    他捶着胸口,言辞憋闷,“我,我和华儿,男才女貌、天造地设,但是家里不同意!我哥来信说,就算我打一辈子光棍儿,陆家都不会娶中书令家的女儿!”


    “你听听!你听听,这是什么薄情寡义的话,嗝~”一个酒嗝上来,他抽了抽鼻子继续道。


    “他自己不敢违抗,听爹的话娶了个见都没见过面的媳妇儿,就见不得别人成有情眷属,他这是嫉妒!自己吃不上饭,就来掀我的桌儿!”


    “都说西北开阔,教的人心胸开阔,怎么他这当哥的如此小肚鸡肠!他的心眼儿,”一根小拇指戳到云棠眼前,“他的心眼儿就这么,这么点大!”


    云棠醉眼朦胧,心有戚戚,“你说得对,当哥的怎么就那么多贼心眼子!”


    小侯爷无比赞同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推案而起,踉跄几步抱住了廊下的柱子,看着漫天地风雨,心中凄凄。


    “我一风华正茂的俊美小侯爷,凭什么不让我娶华儿!”


    云棠歪着头,一团浆糊的脑袋闪过一丝清明,“我知道为什么那个香囊眼熟了,那是之前崔昭然送给贺开霁的。”


    “哦吼!”小侯爷转身瞪大了双眼,“这妖女,拿贺开霁不要的东西来送我!我难道还比不上贺开霁那厮!”


    “你比他好,好得,远甚!”她摇摇晃晃地走到小侯爷旁边,想要安慰他,结果站不稳,一咕噜坐到地上,衣摆铺地。


    拎起酒壶,仰着脖颈,哐哐往下灌,烈酒入肠,开始做梦。


    “你说我去跟母妃求和,去跟太子求和,是不是就能回到从前的日子。”


    “那日子虽不好过,总也比现在好过,我明日就跪去蓬莱殿,跪去东宫,万一他们心软了呢,万一他们人性未泯呢。”


    小侯爷虽醉了,却还没她这般痴心妄想,他顺着廊柱一出溜,与她一道坐在地上。


    俩小苦瓜肩抵着肩,迎面对着飘扬的细雨,细雨随风扑面,冰冰凉凉。


    小侯爷抹了一把脸,放狠话,“明日我定要让那崔昭然好看!”


    云棠这边已经放弃幻想,抱着酒壶拍着地,哭上了。


    “我每天,每天都睡不好,早上起来那日光照过来,我都觉得自己要就地化成一滩水。我,我还吃不好,吃什么都是那股味道,很吓人的马上就要死掉的味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真是听者伤心,闻着流泪,小侯爷想想自己的处境,这么多年,文不成武不就,还娶不上喜欢的媳妇儿,当下也“哇”地一声,两人抱头痛哭。


    泪眼朦胧里,远远瞧见一人,身量挺拔,着墨色长衫,手执一柄青罗伞,绣着团龙暗纹的皂靴碾过零落在地的凤凰花瓣,缓缓朝两人行来。


    云棠又醉又困,勉强撑着一双醉眼,却还是看不清来人样貌,只看到了执伞之人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


    李蹊今日已生过一回气,来陆王府的路上,好生安慰调理过自己一回,谁知一进院门就看到两只醉鬼,席地而坐,脸上各有各的精彩。


    见一面后就这么难过?!


    难过到豪饮大醉?!


    视线落去两人相互靠着的肩膀,云棠的一只手还横放在陆思明的怀里,眼角一跳,眸色暗沉。


    “是太子爷啊”勉强还有几分神志的小侯爷咧着嘴,挥着手朝人打招呼。


    李蹊拾级走入廊下,行至两人身边,高大的身影犹如一团无声的黑雾,居高临下地笼罩着地上的俩人。


    云棠的神志早就喂了那壶好酒,待看清了他的好容貌,痴笑着嘟囔了一句,“哪里来的俊俏小郎君?”


    啧。


    李蹊俯身长臂一伸,将人抱进怀里,云棠温热的面颊贴上凉滑的衣料,舒服地蹭了蹭,白皙柔软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着他的墨色衣襟,如此全然依赖不设防的姿态,让人一时欢喜一时气恼。


    他淡声吩咐宫人将小侯爷拖回去,自己抱着人往寝殿行去。


    两个宫人也机灵,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立刻上前,一人抬脚,一人抬肩膀,麻利地将小侯爷抬走。


    只是这一路上,小侯爷还在口齿不清地叫嚣着:“来啊,再喝啊,大战三百回合呀!”


    李蹊抱着人一路走回寝殿,行至拔步床将人轻轻放下,待要起身时,胸前的衣襟却犹自被她抓着。


    看着近在咫尺的姣美面容,白润细腻的纤颈,微微露出的锁骨,凛冽的酒气伴着她身上的少女香气像一张网,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紧紧将其缠绕其中。


    李蹊霎时心跳如雷,呼吸渐重,这副在他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娇软身躯,就这样躺在他眼皮子底下,一伸手就是温香软玉满怀。


    他忍不住抬手以指腹轻轻抚过她泛红的眉眼,蜿蜒而下,抚过挺巧的鼻梁,嫣红的唇瓣。


    嘴角还沾着一点薄酒,他贴着那处,眼眸中泛起浓厚的、欲将人拆吞入腹的占有欲。


    想看她浑身泛粉细汗连连,想听她喉间漏出来的喘息,更想要彼此交融,百般疼爱。


    云棠不喜唇上的力道,压地她生疼。


    平日里委曲求全惯了,现下喝醉后本性露出,她抬手握上那不知是谁的手腕,张口就狠狠咬了下去。


    尖尖的虎牙厮磨着他的拇指,微微张开的唇瓣里,软舌鲜红,隐隐似有水光。


    李蹊压抑着滚烫的气息,喉间滚过重欲,吐出来的声音喑哑低沉。


    “松口。”


    第26章 你把我的心都哭碎了


    云棠大约自小与野狗打架打多了,身上难免沾染了些穷凶极恶的气息。


    譬如当下,虽是酒醉之中,头脑混沌,但有人如此用力碾着她的唇角,都欺负到她脸面上来了,焉能松口?!


    上下两颗虎牙死死地叼着那处皮肉,直到口中隐隐泛起血腥味,她才清醒了几分松了口。


    抬眸看向来人,面容重影,天旋地转,她揉了揉眼睛,勉力定睛一看,才看清来人是太子哥哥。


    当下就红了眼眶,双手撑着沉重的身子爬起来,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将脸伏在他的肩头,哭得声泪俱下,哭声间隙中夹杂着一声声“太子哥哥”。


    “母妃好吓人,我百般请求,她一句都不听,还让嬷嬷强塞我吃茄鲞,她为什么那么狠心。”


    “这么恨我厌恶我,当初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这难道是我的错吗?”


    云棠好似忘记了后来事,好像这一晚仍旧是忤旨闯宫的那一晚,好似抱着的这个人,仍旧是她无所不言、全心依赖的哥哥,她要将自己那晚的眼泪和委屈全都哭给他听。


    滚烫的眼泪洇湿了李蹊的肩膀,也将方才平白勾起的浓厚欲念冲刷地一干二净。


    早前就觉得云棠反应太过平静,原以为让她知晓真相,就能将心结解开,到了此刻才知道,原来这道伤口并未结疤,只不过上头盖了一层纱布,底下依旧夜以继日地流着滚烫的鲜血。


    她没有走出那个风雨交加、性命垂危的夜晚。


    而自己又做了什么,害怕她会对宫廷绝望而生了离开之心,害怕她对陆明有意而生生斩断两人多年的兄妹之情。


    没有了母亲,也没有了哥哥,她一个人熬着、忍着,找不到一点出路。


    云棠的那些眼泪好似流到了他的心口上,一点点哭软了他那颗无坚不摧的心。


    昨晚他还信誓旦旦地想,怀里的这个人终有一天会全心全意地投入他的怀抱,不是把他当哥哥,而是当一个中心藏之的男人。


    但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


    要走到那一天,这人还要流多少眼泪,熬过多少个那样的夜晚。


    他低下头,微凉的面颊轻轻贴着她哭得满是眼泪的脸。


    “阿棠,你把我的心都哭乱了,碎了。”


    在他二十余年的人生里,他第一次后悔,后悔当初不该把人从江南带回来,打上所谓兄妹的烙印。


    若不是兄妹,他们只是在江南相遇的一对陌生人,巧取豪夺也好,两情相悦也罢,他都能毫无顾忌地将人绑在身边,百般占有她所有的依恋和情欲。


    可现在,他轻轻拍着云棠的肩背,只能温声安慰,以一个哥哥的身份和口吻。


    好像这一场眼泪,又把两人的关系哭回了原地。


    只是李蹊心里明白,有些话已经说出口,即便他想收回,也是回天乏术。


    这一夜好似一个幻梦,让他能够窥见云棠心里的伤口,接住她的眼泪。


    待明日云棠宿醉醒来,她依旧会对自己敬而远之,避如蛇蝎。


    这是他的报应。


    李蹊这样想。


    当晚,云棠蜷缩着伏在他的肩头,抽噎声渐弱,终是哭乏了,羽睫上还挂着泪珠,歪在他怀中睡去。


    他将人放倒在榻上,谁知这人睡得十分不安稳,不过片刻便会迷迷糊糊地惊醒。


    帐外烛火明明灭灭,在她不时颤动的眼皮上投下细弱的光影。李蹊索性卸了外袍,斜倚在榻边。


    又让宫人熬了一剂安神汤,亲捧着喂了半碗,后半夜总算安稳睡去。


    天光一开,他需上朝问政,将贴身伺候的宫人留下,吩咐不可打扰后,才顶着熬了一夜的青灰面容先行回宫。


    崔府的这一夜,过得也不平静。


    崔钟林突发恶疾,崔府急递了帖子进宫请太医。


    卧房内整夜灯火通明,奴仆进进出出,不时更有女子压抑的哭声传出。


    崔昭然一夜未眠,想要守在父亲病榻,却被母亲劝了回去。


    及至次日一早,她梳洗后立刻来到父亲院落,却见母亲与程夫人正在饮茶。


    这京城的高门大户都有家丁值夜,昨晚崔府的动静不小,程家素日与程府交好,是以一早就上门来问候。


    崔夫人熬了一夜,勉强打起精神应酬,眼见女儿进来,眼中泛起几分真实笑意。


    招手让她见人,“来见过程夫人。”


    “程夫人好。”崔昭然将昨晚便煨上的参汤递给侍女,微微屈膝行礼。


    “真是好模样,”程夫人眉开眼笑,夸赞之语张口即来,“满京城都找不到第二个了,和夫人一个模子刻出来似地,不知道以后谁家能有好福气,聘了昭然去。”


    崔夫人摸着女儿的头发,之前贺开霁住在崔府时,她就极力反对,但见女儿情窦初开的模样,又不忍她伤心。


    如今挺好,贺开霁被贬离京,女儿也不用去淌那浑水。


    “她还小,且要在我身边多养几年。”崔夫人道。


    送走程夫人后,崔昭然扯着娘亲的衣角,关切地问:“娘亲,爹爹的病要紧吗?”


    她撩起女儿嘴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温声道:“会好的。”


    “那我去给爹爹请安!”崔昭然面露喜色,起身就要往卧房去。


    在崔夫人心中,这个丈夫倒是其次,自己生的女儿才是心尖上的肉。


    她在崔家煎熬一世,如今人老珠黄,不期盼能有多少夫妻情谊,只盼女儿能落个好人家,求个一世平顺。


    她拉住女儿,“你父亲那里有人伺候着,你过去少不得要过了病气,等他好些再去请安罢。”


    崔昭然眼睛虽还往卧室方向望,但她甚少忤逆母意,“女儿知道了。”


    快至午时,她带着侍女上了马车,徐徐向望星楼去。


    只是这一去,便是天翻地覆,热闹了一夜的崔府,彻底炸开了锅。


    云棠宿醉醒来,已经是未时,整个人昏昏沉沉,四肢绵软无力,好似昨晚出门当了一夜的飞贼。


    床榻里的细微动静传出,候在寝殿里的侍女上前来,双手拉起厚重的帷幔挂到金钩上。


    “公主,奴婢服侍您起身。”清月温言细语。


    “你怎么在这?”云棠就着她的手借力半坐了起来,如瀑的情丝一半垂在胸前,一半落于背后。


    她的面庞白皙,杏眼微肿,薄薄的眼皮上还泛着些未褪的红,带着几分可怜模样。


    清月服侍她盥洗、穿戴,“昨日晚间奴婢跟着殿下出宫,殿下今早已上朝去了,吩咐奴婢好生伺候。”


    “太子爷昨晚来了?”云棠眼睫轻颤,那抹惊讶自眼底漾开,她怎地一点都不知道?


    不该说的清月一句都不会说,扶着云棠走到八仙桌边伺候她用膳。


    只是一盏清粥尚未用完,小侯爷身边的小厮来喜一路哭喊一边往寝殿奔来。


    “求公主救救我家小侯爷!”来喜跪在寝殿外,一边哭喊一边磕头,直磕得额头淤红一片。


    云棠听见声响,小侯爷?


    她立即起身,匆忙走出寝殿,厚重的朱门一开,毒辣的日光直直照了过来,耀眼地人睁不开眼睛。


    身后的清月紧跟着拿过折扇,替她挡在额前,“公主莫急,日头毒辣,奴婢请他进来问话。”


    云棠却不听,拿了扇子,大着步子行到来喜跟前,“你好好说,小侯爷怎么了?”


    “今日正午小侯爷去望星楼与崔家女公子会面,说是要去还东西,进了雅间后,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忽然崔府的嬷嬷带着家丁就杀了上来,推开雅间的门,就,就!”来喜声泪俱下,哭劈了的一把嗓子,嚎地整个院落都听见了,“就瞧见小侯爷和崔家女公子衣衫不整,搂在一处!”


    云棠指尖的团扇骤然掉落,上头的红玉宝石坠子应声而碎,她的眉峰聚起,眼底乍然起涟漪。


    这是怎么回事?


    “你亲眼见到?”


    来喜膝行几步,上前抓着公主的衣摆,“奴才一直候在雅间外,那嬷嬷进去时,我从门缝里看了一眼,我家侯爷虽衣衫不整,但瞧着面色不对,定是被人设计了!求公主速速去崔府搭救我家侯爷吧!”


    喝酒误事啊!若不是她宿醉,今日也不会睡过了头,若她能与小侯爷同去,说不准就不会发生此事。


    当下要紧地还是先寻回小侯爷,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


    “摆驾,去崔府!”云棠厉声言道,提着裙摆就要往殿外行去。


    清月快步追了上来,劝谏道,“公主,此时事关重大,奴婢想着还是先禀告殿下,由殿下出面解决此事会更为妥当。”


    她自然知道,因着先前和贺开霁的婚事,崔尚书怕是恨上了她。


    再者,她这个公主,便宜地很,她的话崔尚书不见得会给面子。


    但她必得先去试一试,不能让小侯爷一直困在崔府。


    “你回宫禀告殿下,我先行一步。”说话间,云棠已经过了两道门,快快往奔去候在院中的软轿。


    她到崔府后,崔尚书以病势威重为借口,推脱未现身,只见到了哭得泪如雨下的尚书夫人。


    云棠不久前在宫中遥遥见过,那时好似她也在哭。


    她起身拖住下跪之人的手,将其扶了起来,“夫人不必多礼,今日本宫到此,是听闻顾府有极好的芙蓉春,慕名而来,还请夫人割爱,能让本宫喝上一盏。”


    崔夫人拿着绸帕拭泪,双眼通红,挥了挥手让侍女前去准备。


    见堂中已无闲杂人等,云棠开口道:“夫人,今日望星楼之事,须得细细分辨,如今本宫须得见一见陆小侯爷,问清其中原委。”


    崔夫人心中只有一爱女,不过出门一个时辰,竟然出了此等大事,如今女儿几次寻死,更是像在挖她的心一般,疼得她喘不上气,当下言语也不客气起来。


    “公主殿下,我家嬷嬷与小厮亲眼所见还能有假!陆小侯爷纨绔之名在外,日前在宫中相帮,妾身还以为是他好心,不成想竟是圈套!”


    “一方绸帕,我儿已归还,他却还要再三相邀,难道不是心中藏奸,其心可诛!”


    “崔府虽比不上侯府荣耀,但天底下逃不过一个理字!为了两家的脸面清誉,也为了小女性命,还先请陆小侯爷在崔府住上几日,待两家商量出了定策,再与公主相见不迟。”


    云棠蛾眉蹙拢,这话里没有余地,她与小侯爷不过友朋,非是姻亲,没有立场管这件事。


    陆王府诸人远在西北,远水解不了近渴,对方心疼爱女,是打定了主意,要先将人控在手里。


    如此僵局,叫人心焦。


    今日邀约,是为归还香囊,却遭此横祸,小侯爷的心性她了解,断不会行此龌龊之事。


    但见崔夫人如此哀痛,且之前早有听闻,崔尚书府未有男丁,只得一个女公子,崔家二老视女公子为掌上明珠,此番局面亦不像故意为之。


    必得见上小侯爷一面,才好分辨其中真伪。


    她的身份不够,只好借一借太子这表兄的身份,小侯爷在京,若真要议亲,也惟有这表兄够分量。


    但还未等她假借太子名头,太子爷就已自堂外行来。


    “崔钟林病得下不来床?”


    清朗之声伴着君王威严,如金石叩玉,震慑人心,堂内诸人纷纷垂首下跪,无人敢视其尊颜。


    云棠宿醉的头隐隐眩晕着,自那日东宫争吵后,两人已有月余未见,乍然见到,心惊之余尚不知该以何态度应对。


    于是她垂下了眼眸,视线里却看到明黄绣金龙的下摆和玄色织金的龙靴一步步行来,最后停当在身侧。


    看着两人随风拂动的衣摆,月白与明黄不时轻碰在一处,她几不可见地、悄悄往旁边挪了一挪。


    第27章 “我娶。”


    太子爷依旧是那副明月高悬的尊贵模样,但与崔夫人说话时,刻意收敛了君王威严,反而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谦平姿态。


    云棠方才的悄然退避,他心里虽不舒服,但念及昨夜她伏在他肩窝,抽噎得几乎断了气息,到底还是心软。


    这人外表看似柔弱,内里却十分倔强,对她不能操之过急,不能逼迫太过。


    李蹊认为他远比云棠更了解她自己,这世上有除了他以外更了解她的喜好,能把她照顾地更好的人吗?


    想来是没有的。


    眼下她若接受不了男女之情,那就当一世的兄妹又能如何,左右人都在身边,不能给他的,别人也不会有。


    等哪天她开窍了,身边也只有一个自己,届时自然是水到渠成。


    如此一想,他倒也能耐下心来,情志平和。


    “众位都起身罢。”太子爷落座上首后沉声道。


    崔夫人在嬷嬷的搀扶下,擦着脸上未干的泪,又吩咐下人上茶。


    “圣驾至此,自是蓬荜生辉,妾身这就去将家夫请来见驾。”


    崔夫人话毕转身要往后堂走,但没走几步,就见崔钟林由小厮搀着,气喘吁吁地往堂中来了。


    观其面色、体态,倒真似一副缠绵病榻的虚弱模样,太子颇为关怀的免了他行礼。


    “尚书乃国之栋梁,须得保重自身才是社稷之福啊。”


    崔钟林听这不阴不阳的话,心中不是滋味,这太子爷一面在人后下死力气扳倒他,一面在人前又是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


    笑面虎的工夫比之圣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艰难地撑起乏力、沉重的身躯,跪了下去,抹一把辛酸泪道。


    “殿下,老臣自天和十年始,任职户部侍郎,后又升任户部尚书,距今已有三十余载,此间都仰赖圣上恩德,如今老臣业已年迈,又身虚病弱,膝下只有一弱女,今日遭此横祸,还请殿下主持公道!”


    太子爷未看崔钟林一眼,只是淡然瞧着右手侧小几上的汝窑茶盏。


    茶盏沿口镶着细如韭叶的鎏金边,一看便是前朝的名家手笔,盏中浮着数片雀舌状茶叶,茶香清幽清丽,正是江南今年的明前龙井。


    中宫皇后才得两饼,如今竟在尚书府的待客茶案上见着了,当真阔绰。


    只是不知这一两龙井能换江南多少凄苦佃户重获天日。


    云棠瞧着崔尚书面色青白,老泪纵横跪在堂中,崔夫人强压着抽泣之声亦虽夫君跪拜,又转头看向旁边未置一言的太子殿下。


    夏末的穿堂风带着暑热不时吹进来,却吹不散这堂中凝滞的空气。


    见其看着那茶盏,修长白皙的手指就落在茶盏边,食指成弓,指腹点着檀木小几。


    云棠心下明了,日常太子所食之物皆有试毒太监尝过,今日约莫他出来地急,未带太监出门。


    一路奔波,大约也是渴的,不然为何一直盯着那茶盏看呢?


    她抬眼看了一眼立在太子左后侧的清月姑姑,但对方好似什么都没看到,也未体察到主子需要。


    眼前这烂摊子还得仰仗他周旋,云棠只好如从前般,伸手端过那盏茶,朱唇贴着青瓷茶盏,饮了一小口,又重新推回他手边,茶盏的边缘轻轻碰了下太子的手指。


    李蹊抬眸看去,坐在他右手的云棠仿佛无事发生。


    他的目光自她额间滑落,白玉般的肌肤上泛着细腻的柔光,眉如新月横斜,底下一双清澈明亮的杏眼,他的指尖轻轻碰着茶盏边缘,目光滑过挺翘秀美的琼鼻,最终定在那略带湿润的嫣红唇瓣上。


    他端起茶盏,半阖的眼帘下,唇印若有似无地印在白皙温润的茶盏上,他眸色一沉,凸起的喉结重重一滚,清润的茶汤随之咽下。


    “崔尚书公忠体国之心,孤自然知晓,待查明事实真伪,自当给崔尚书、令爱一个公道。”太子放下茶盏言道,“在此之前,为保令爱名誉,此事不可声张,陆思明今何在,速速提来。”


    听太子爷这口风,这婚事大约能成,他忙着人将陆小侯爷请上来。


    话说今日正午,崔府人杀去望金楼时,来的都是签了死契的奴仆,将两人带走时,又蒙了盖头从后门走,如今除了崔府和宫里,京中的王侯将相们都还不知发生何事。


    陆思明发髻松垮,衣着皱巴,显然是经过一番拉扯,他面上愤怒,一进来就挣脱了家丁的束缚,直直跪倒太子跟前。


    “太子爷,我是冤枉的!”


    一句又惊起堂中二老的怒气,胀红了脸却敢怒不敢言地看着太子爷。


    太子见人没事,便没有理会陆思明,他没有在崔府开堂的意思,招手让宫人将其拉走。


    “这”崔尚书抖着下巴肉,想要出言阻止,却被太子先堵上了嘴。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陆思明分属公侯,在六议之列,他的罪责不是孤或崔尚书能定,当交由宗正寺亲审。”太子道。


    崔尚书大惊,“殿下,此事涉及小女终身名誉,万万不可闹到大理寺啊!”


    他将人绑来尚书府就是这个意思,一则怕人跑了,拿在手里总是妥当,二则是想私了,从速将婚事落定。


    “那尚书的意思是?”


    这事经不起细查,又思及殿下方才承诺,就先由他将人提走,若是不成,他也有后招!


    “殿下英明神武,一切交由殿下定夺。”


    云棠在旁一直吊着的心总算落了下去,小侯爷细皮嫩肉,若真去了宗正寺那等鬼蜮,还不知要被折磨到何种境地。


    她转头看向太子,对方朝她点了点头,道,“既如此,孤先带陆思明回东宫,后面的事,待陛下与陆侯爷定夺。”


    回宫的车架上,小侯爷灰头土脸地坐在角落,一言不发。


    直到快瞧见东华门了,他才慢吞吞地将望星楼之事一一道来。


    正午他一进雅间,就要把香囊还给崔昭然,但崔昭然不认,她只是吩咐侍女将绸帕洗净,且是她亲手放入檀木盒内,并未放入什么香囊之中,但她也承认那香囊确实是她所绣。


    两人争执之间,不知为何渐渐变了味,他像是不受控般衣裳半解,浑身似有火在烧。


    等他再醒来*时,已经在崔府的后宅。


    云棠着急,直起肩背还待细问,怎么突然就变味了?


    这其中大约是些下作腌臜手段,太子不欲云棠知晓,抬手给她倒了一杯茶,又将案上的那一碟荔枝推过去给她。


    “给他剥点甜的,晚间陛下要垂问,得有精神。”


    云棠看看荔枝,看看小侯爷,二话没说,立刻开剥。


    “此事陛下已经知晓,崔家姑娘约莫活不了,届时如何回话,你心里要有数。”


    云棠手上一顿,手上剥了壳的莹白荔枝滚落下来,打了几个转,停在几案的脚边。


    怎么就活不了?


    她虽对崔昭然无甚好感,但毕竟一条无辜性命,更何况事有蹊跷,怎能草菅人命!


    她若死了,就更没有清白可言了!


    小侯爷瞧着案几下的那颗荔枝,面容萎顿地道:“我会娶她。”


    今日事发后,他在崔府时便已想通,是有人在设计陷害,他虽是个无所建树的纨绔,背后却是西北十万大军,更有国之储副和中宫皇后。


    太子未有言语,崔家女命薄,想来无福消受此等天恩。


    但云棠不知其中关窍,炸了锅。


    “那华姐姐怎么办!”


    “你明知有冤情,为何不将事情查个清楚明白,为何不想想其他的办法,难道要解决此事,就只有娶为妻房这一个办法吗?!”


    两人心心相印,如今他却突然要娶旁人,这让华姐姐情何以堪,她明明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受委屈的要是她。


    小侯爷眼底泛红,偏过头去,双手抱着膝盖,垂手不语。


    云棠亦是生气地掷了荔枝,转过身去,不想看车架里的两个男人。


    数日过后,陛下赐婚,圣旨到东宫时,身形消瘦的小侯爷沉默地接了旨,而后便一直关门闭户,谁也不见。


    直到两日后,沈栩华随母亲进蓬莱殿拜宫请安,小侯爷开了殿门,着人将公主请了过来。


    他像是多日都未曾梳洗,黑须覆面,眼下乌青,原本圆润的双颊现下也凹了进去。


    云棠原本一腔怒气未散,但看到他这副形容,心肠先软了一半。


    “这方帕子,你替我还给华沈姑娘。”


    手上是一方叠得工工整整的丝帕,白而净,缎面光滑,可知他平日里用地有多珍惜。


    云棠转身就走,羽睫微颤,眼眶发酸。


    小侯爷伸手拉她,青白的唇扯出一点笑,“我如今没几分力气,拉不住你。”


    云棠静立片刻,双眼泪盈满眶,眨眼间一行清泪无声而下。


    眼前依旧是旧时玩耍的院落,院中的蔷薇都还未谢,怎么就突然变成了这样。


    若那晚她没有喝醉,次日没有睡过头,此事或许就不会发生。


    当日她在蓬莱殿里生死一线,是他拼死将她救了出去,怎么到了他自己,反而认命了?


    小侯爷又回身拿过一只缠枝莲花的檀木盒,递了过去,“这里头是我给,给沈姑娘剥的一碟荔枝,你替我一道给她罢,就说是你送的。”


    云棠转身,红着一双眼,接过食盒,道,“你有什么话要我带吗?”


    “去罢,把眼泪擦干净了再去。”


    小侯爷抬起衣袖给她抹了一把坠在下巴的眼泪,青灰色的袖口洇湿了一小片。


    云棠提着食盒,一步一回头,小侯爷站在门边,黄昏落日里,他的面容渐渐模糊,最后只剩一个青灰色的影子。


    他像是变了一个人,往日的嬉笑怒骂都失了颜色,只剩下一个干瘪的躯壳,堪堪支撑着。


    这种滋味她尝过,直到现在那种几欲死去的味道依旧停留在她的喉间,久久未散。


    她在蓬莱殿的西偏殿见到了沈栩华,她身着淡青色暗花绫罗襦裙,裙裾曳地处绣着缠枝莲花纹,走动间映着晚霞光影,似是步步生莲。


    “华姐姐,”云棠起身将人迎了进来,两人自她的及笄礼后就未再见过,如今再见都有物是人非之感,“知道你喜欢吃荔枝,特地让人剥了一盘给你尝尝鲜。”


    沈栩华心中了然,思明与崔家女公子的婚事早已传遍京城,她今日进宫就是为了此事。


    看见这荔枝,她的心灰了一半,待看到云棠拿出那方丝帕,一向礼仪出挑、举止有度的京城贵女忍不住失了态、落了泪。


    云棠慌得忙起身,走到她身前,一边轻拍其背,一边替她挡住外头的视线。


    无声垂泪,双肩颤动,清泪从指缝里漏出来,滴落裙摆之上。


    云棠好不容易收住的眼泪,此刻亦又开闸。


    片刻后,沈栩华收敛泪容,“我欣赏他的豁达热忱,每每与他一道都好似摆脱了这贵女的束缚,但他身份贵重,婚姻大事本就不是他能定的,权力纵横、姻亲联合,不过都是寻常手段。“”更何况,我与他,本就没有缘分。”


    云棠知晓其中的缘故,那晚醉酒时好似听小侯爷说过,但那时的他信誓旦旦要抗争到底,如今却是满目萧索。


    “这方丝帕,既然送出去了,就不会再拿回来,”她转过头去,看着那一碟莹润剔透的荔枝,“替我谢他一番心意,也遥祝陆公子姻缘美满、白头永偕。”


    云棠欲告知其中隐情,却又有顾忌,两难之间如游魂般回了昭和殿,在堂中枯坐,呆看天光落下。


    殿中点上琉璃灯取光,鎏金香炉里亦开始燃上安息香,淡淡清甜的香味慢慢弥漫开来。


    兰香取来陈掌事绣好的香囊,“公主,这是您出宫前吩咐陈掌事绣的香囊。”


    她的双眸像是蒙了一层灰扑扑的雾,听到声响后转过面颊看去,那明黄香囊绣着五爪盘龙威风凛凛地腾于半空,底下尚缺一片祥云。


    “公主现下要将这片祥云补上吗?”


    云棠沉吟几许,道:“取针线来。”


    不会没有办法,世间任何困境都有解法,她想不到,太子一定想得到。


    看着香囊上那只睥睨众生的盘龙,她拿起剪子将上头的花线铰了。


    有求于人,得有诚意。


    她的女红虽不出众,但好歹是自己通宵达旦亲手所绣,或许能搏得太子一点青眼。


    次日,东宫伏波堂。


    太子收到八百里加急密报,上书周世达漏夜从公署回府途中,遭盗匪袭击,身受重伤,性命垂危。


    他沉眉敛目,面色不愉,又飞快地去看第二张密报,上书,自江南而来的证人意外沉江,尸首于长河下游寻到。


    气息陡然加重,唇角似露出一抹讥诮冷笑。


    好一个户部尚书,好一个崔钟林啊。


    一手在京攀结陆氏侯门,一手在江南翻云覆雨,刺杀朝廷命官,湮灭贪腐罪证。


    清月见太子爷怒气,站在暗处不敢言语。


    云棠正是在此压抑低沉之际,踏入伏波堂的书房。


    她抬眼看了下殿内诸人的神色,尤其是太子殿下,面色沉郁,周身仿若筑起一道无形冰墙,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她的脚步略略停滞,想着还是另寻别个时辰再来,刚转身就听到御案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嗓音。


    “回来。”


    云棠暗暗深吸一口气,僵着转了回去,兜起一张笑脸,缓步走了上去。


    “太子殿下万福,”她小心地行礼,小心地将袖中的香囊拿出来,恭敬地放到他的眼皮子底下,“这是之前殿下让我绣得香囊。”


    太子阴沉的眉眼稍霁,拿起那只香囊前后翻看,一条坑坑巴巴的盘龙蜷缩在一朵懒散的云朵上,爪子都好像伸展不开,只有那一双龙睛,尚可入眼。


    看起来还算用心,起码不是只敷衍他一朵祥云。


    略略开怀之余却又想到,这并非她心甘情愿,不过有所图谋,那微微和煦的眼眸又重新蒙上了一层冷厉之色。


    但转念一想,她有所图谋,也只是对自己,世间那么多人,她并没有去图谋别人,也不曾为了旁人如此费心。


    自己对她来说,到底是特殊的。


    如此一想,那抿成一条线的唇又略略弯起。


    “不错,绣工有大进步。”


    云棠是第一次绣如此繁复的图样,绣完一瞧,心里直打鼓,威风凛凛的盘龙被她绣得好似一条歪歪斜斜的长虫,还不如就乖乖绣朵祥云,锦上添花。


    “当真?”


    听闻此语,喜笑颜开,原本还惶恐会被责难有辱圣颜,没想到得了夸奖。


    太子“嗯”了一声,将香囊递给身后静立的清月,清月目不斜视,却还是窥见了那香囊上的一只龙爪。


    她用眼尾略略瞥了一眼殿下,默默退下。


    云棠见他好似心情不错,将来意娓娓道来后问道:“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太子爷哼笑一声,“有。”


    云棠快步上前,行到他身侧,心潮激昂,“什么办法?”


    “我娶。”太子盯着她近在眼前的面容,仔仔细细将她的反应经收眸中。


    云棠下意识觉得,这个好。


    但转念一想,这怎么可能,我朝虽有兄终弟及的惯例,但和当前情形不同,太子若因此娶了崔昭然,恐英名有损。


    太子捏着御笔的手指骤然收紧,但他面上依旧柔和,甚至还带着点笑意,语气也是一贯的温和亲切。


    “云棠,想清楚再说。”


    到底和他做了多年兄妹,立时周身起了点点冷汗。


    脑海中翻过无数说辞,陡然间昨日华姐姐的那番言辞点醒了她。


    “殿下身份贵重,婚姻大事需思虑家国天下、朝堂纵横,更要顾虑陛下心意,不是谁人能轻言谋划的。”


    太子似赞同般点了点头,眼底却泛起层层寒光,“于是你就推着我去娶别人,又撺掇母后往东宫流水样的塞人。”


    她没有这个意思吧?


    她也没有撺掇,只是略略提了一句,而已。


    “不是在说小侯爷的婚事吗?”云棠欲把话题拉回来,“小侯爷与华姐姐心心相印,如今生生被拆散”


    太子爷不想听这话,直接截断这话头,冷言道:“怎么,我就没有心心相印之人,我就不是生生被拆散。”


    云棠:


    她跟殿下说不了这个,只想落荒而逃。


    太子爷立即抬手,指尖扣住她的手腕,但没了方才那般横眉冷脸,青峻的一张脸显露出几分示弱可怜模样。


    “你是在与沈栩华感同身受吗?”


    与她心心相印的陆明,被生生拆散的陆明。


    第28章 “你怎么能偷看我的信?!……


    她在感同身受吗?


    在太子点出这句之前,云棠从未作此想过,只是一心想着怎么帮小侯爷和华姐姐。


    在皇城的这六年里,真心待她之人屈指可数,不说旁人冷眼,连母妃都是那般冷酷算计,是以她格外珍惜这些人,以及这些人给予她的情意。


    其中以小侯爷和华姐姐尤甚。


    但经太子这般提点,隐约觉得或许在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地方,确实存了这样的心思。


    想要有情人终成眷属,想要历经磨难的人能勇于冲破桎梏,坚守本心拥抱自己所爱之人。


    就如同她与陆明,虽远隔天堑、关山难度,但只要还未行至末路,只要彼此坚守,说不准日后真有机缘呢?


    太子见她垂眸沉思,长长的睫毛如蝶翅不时轻颤,嫣红的唇瓣偶尔轻启,似要说什么却又蹙眉。


    如此反复,将他的那一颗心压得越来越沉,手上攥着的力道也越来越大。


    “啊!”云棠一声惊呼,手上的痛感将她从沉思中拉扯出来,抬眼对上一双黑沉沉、冷冰冰的眼眸。


    面容冷峻,浓浓的压迫感随着手上的力道扑面而来。


    “你放手!”


    太子未放,反而用力将人往身前一拉,云棠猝不及防间踉跄着撞向他胸前,连忙伸手撑着案面,美目圆睁,蛾眉骤蹙!


    殿中还有众多宫人,兄妹之间如此亲昵,这要是传出去,她怕是立刻要被解送进宗正寺了!


    太子低头看着离自个儿不足一寸的姣美面庞,手上拇指缱绻地揉着她的手腕,温热滑腻,颇为爱不释手。


    “放心,无人敢看,无人敢说。”


    云棠手上用力挣扎却不得解脱,她压低了声音呵斥,“成何体统!你放手!”


    太子像是听到极好笑的话,胸中醋意翻滚,他微微俯身,贴近她的面容,近到彼此间的吐息都交融,周身衣物上的熏香都彼此纠缠,难分彼此。


    云棠欲后退,后腰却突然贴上一只手掌,夏末衣裳单薄,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熨烫着她的纤腰,那热意沿着肌理上下游走,带起一波又一波细微的颤栗。


    “我夜夜不得安枕,起身绘制海棠春睡图时,你怎么不斥责我成何体统。”


    “你宿醉伏在我怀中,一声声唤我哥哥,还捧着我的手舔舐时,怎么不斥责我何体统。”


    太子盯着她的眉眼,一句句话犹如惊雷炸在她的耳侧,一抹绯红如潮水般飞速漫上的面颊、耳朵,并沿着脖颈一路红了下去,直到漫入领口,才没了踪迹。


    “我没有!”云棠矢口否认,她何时抱着他了,她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还


    太子瞧着那一抹绯红,嘴角挑起一点笑,将手掌伸到她面前,拇指上带着一枚青玉扳指。


    “要看吗?自己取下来。”


    她不可能做过这种事!立刻伸手去取,但当手指碰上那枚扳指,又犹豫了。


    悄悄掀起眼皮看了眼胜券在握般的人,他甚至眼神鼓励,充满期待。


    此刻混乱如浆糊般的人,寻回了一丝丝理智。


    差点又上了这人的当!


    拇指上若真有痕迹,说不准是他自己咬的,或是别的什么人,更说不准是与小白犬玩闹时咬的。


    若摘了这扳指,可不就要栽赃到她身上了?!


    “我行得正、坐得直,从不曾做过那等事,又何须证明。”


    云棠收回手,说话十分硬气。


    只是眼神飘忽,不敢直视太子。


    “行得正,坐得直,”太子咬着这几个字,颇有些咬牙切齿之感,“不辞青山,相随与共,未出阁的公主给不过见过几面的陌生男人写这样的话,也算行得正,坐得直?”


    他怎么知道?


    这八个字是她写给陆明的,他偷看了那封信?


    “你怎么能偷看我的信?!”


    我还打算偷你这个人,区区一封信算什么。


    李蹊瞧着那张愠怒地、鲜活的面庞,又开始反悔那夜的心软。


    愈来愈无法忍受她言语中对他的不在意,对别人的维护,好似在她的心上,旁人比他更重要。


    难以想象日后,云棠会离开他,会站到另一个男人身边去,将她所有的笑颜,将她在春花秋月中感受的快乐与感动全都奉于他人。


    一旦想到此处,哪怕只是一个开头,他就百抓挠心,恨不得立时将人囚在东宫。


    “临别不舍,隔帘相望,你背着我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嗯?”太子掐着她的手腕,力道愈发失控。


    云棠从未见过如此色厉内荏的太子,剑眉凌厉,墨瞳似深潭寒冰,下颌绷得近乎要碾碎齿间的愠怒。


    他知道自己给陆明写的信,知道那日酒楼里两人见过面,她的一举一动他一直在暗中监视。


    一想到这里,周身就全是惊出来地冷汗。


    太子尤自不满足,渐渐向她压了过来,温热的鼻息落到她的唇上,仿佛能闻到她唇齿间的甜味,在这将触未触间极尽旖旎磨人。


    “你和陆明,没有缘分。早早了断,对彼此都好。”


    言语中像是在劝诫,实则在威胁。


    眼前人与从前的太子哥哥判若两人,言语中的势在必得好似不是她回避、推脱能湮灭。


    而陆明,若因她之故,遭受无妄之灾,亦非她所愿。


    如今,要怎么办?


    剑拔弩张之际,忽听得一苍老声音,“殿下,方太医到了。”


    书房外徐常侍领着人,通传道。


    太子敛了眸中寒色,缓缓站直了身子,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清风明月般的太子殿下,甚至十分贴心地扶了一把云棠,托着她的后腰不至于脱力摔倒。


    “进来。”


    清月方才见情状不对,早早已退了出去,此刻听得殿下声音,默默随着太医一道走了进来。


    太子瞧了她一眼,示意她领着人去里间伺候问诊。


    云棠跟逃命般快步移去里间,里头设有屏风,她躺在屏风后的长椅里,手搁在旁边的矮几上,心还在怦怦跳,神魂尚未归位。


    清月矮身在旁,在其手腕上系上诊脉的细绳,却见那手腕上印着发青的指痕,皓腕柔软显得那指痕更加凶蛮。


    她悄悄看了眼公主,面色红白交杂,似是受了惊吓。


    绑好细绳后,又贴心地端来一盏参茶,“公主,喝口热茶再看诊罢。”


    云棠像是没听见般,心中惊惧不安,他怎么会知道她有味觉的病症?她从未对他人吐露过啊。


    如今小侯爷的事尚未解决,自己更是深陷此不伦之事,当真是前景一片灰暗。


    “公主?”清月又唤道。


    云棠被唤回神志,看向清月,想了想问道:“太子是什么时候知道我这病症的?”


    “有段日子了,应当是那日您与小侯爷出宫,太子爷后来也外宿了一宿,次日清晨回来时吩咐的。”


    “本想当日就派太医去,但思虑公主定然不肯好好就医,就等到今日您来了这东宫,才请太医。”


    那晚两人宿醉,莫不是太子后来也来了?


    方才他说自己宿醉伏在他怀中,难道是真的?


    云棠闭了闭眼睛,不愿再去想,那一场酒当真是误了太多事。


    太医诊脉后,行到外间开下药方,又将药方呈与殿下御览。


    “臣方才诊脉,公主盖因情志不谐,郁结于心的缘故,才会引发味觉失调之症,药石之物能从旁调理,却不能治这心病,请殿下恕老臣无能之罪。”


    太子面色沉沉,将药方给了清月,令其日日亲手煎了,送去昭和殿,亲眼看云棠服下才可。


    方太医抖着一颗心,背着医箱,与清月姑姑一道出了书房。


    瞧着外头的日光,这周身的寒毛才算软了下去,伴君如伴虎,太子殿下如今担着监国之责,威重地很哪。


    里间的云棠待外头没了声音,立刻起身,不能再留在这里,以后更是半步都不能踏入这龙潭虎穴。


    她打定了主意,也不管这主意奏不奏效,太子会不会配合,就凭着一腔的冲动快步从里间走出,假装没看到御案后的那道明黄色身影。


    “回来。”


    太子没抬头,神色已缓和,他端坐在御座里,手执朱砂御笔,批阅奏折。


    云棠如被踩了尾巴,咬咬牙,转身走了回去。


    太子从一叠奏折中抽出一份,递了过去。


    云棠不明所以,接了过来,翻开一看,是陆侯爷从西北来的奏折。


    她越看越心惊,陆侯爷言辞沉痛,痛斥小侯爷胡作非为、毁人清白,其罪当诛,子罪父亦有责,惟今之计陆府愿以万金之数为聘,迎娶崔氏女进门,结两姓之好,成姻缘佳话。


    “陆侯爷也同意娶吗。”云棠放下奏折,呐呐地道。


    “原是不愿意,但崔府放出风声,言当日望星楼之事,陆氏没有退路了。”


    太子瞧她整个人都萎顿下来,眉眼耷拉着,想了想道,“圣旨已下,婚期定在下月月初,这段时日你就待在昭和殿,不要出门。”


    云棠闷闷地,想到小侯爷昨日那般消瘦的身影,全然没有他素日里白白胖胖、笑口常开的乐呵。


    还有华姐姐,强忍泪眼,无语抽噎的伤心模样。


    “不想回昭和殿?想留在东宫?”太子见她愣着,问道。


    云棠欠身福了一福,转身飞快地走出书房,一路近乎跑着出了伏波堂,一头钻进停在夹道的软轿。


    “快走!”


    她原本想再去见一见小侯爷,问问宿醉那晚之事,太子是否真的来了侯府。


    但这糟心的婚事,便是宿醉之后发生的,不好在他面前提这等伤心事。


    等到下月月初,小侯爷成婚后,他便要搬出东宫,往后再见怕是难了。


    想到这里,愈发难过,都说皇宫是人人羡艳之地,可在里面的人怎么个个都这么伤心。


    回到昭和殿后,她将写给陆明的那封信取了出来。


    原本只是想留个念想,但观太子今日言语,这信不能再留了,平白要给陆明招祸患。


    第29章 你偏心


    崔尚书自从接到赐婚圣旨后,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整个人神清气爽,见人就是一张笑眯了的脸,抬手拱袖,客气地紧。


    崔府中也热闹,光是给女公子的嫁妆,就生生排出两个院落,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数不胜数,崔夫人惟此一女,更是恨不得将整个崔府都搬到陆侯府去。


    而陆侯府这边,因父兄都在西北,府中无人操持婚事,便由皇后娘娘出面,料理一应婚嫁事宜,虽不似崔府珠光宝气,倒也中规中矩,礼数周全。


    但新郎官本人陆小侯爷,一直待在东宫,不曾过问一句。


    是日午后,他来伏波堂寻太子爷,没寻到人,倒在御案上看到一张展开的信。


    瞧着字迹十分眼熟,他又多看了几眼。


    檐角铜铃轻响,太子从殿外走了进来。


    今日休沐,他穿着一身素白色常服,衣襟处绣着几杆青竹,如清风般疏朗,长长的乌发用一根翡翠玉簪簪起,倒将往日里尊贵逼人的气质融去不少,反而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闲散模样。


    “这不是阿棠之前制得香粉配方和用法吗?她写这个作甚?”


    太子瞥了那信一眼,眉眼未动,这封信是前儿云棠派人送来的,大约又生了好大一场气。


    他有心想去安慰一二,但想想自己若去,恐是火上浇油,只能吩咐侍女好生照料,待其消气了再行登门。


    他款款在案后的圈椅落座,“这是我写的。”


    “你能仿她的字?”小侯爷将那信拿起来细看,不说十成香,八九分绝对有,“香气幽微,若至于绢帕上效用更佳,香气能保数月不散。”


    小侯爷心思灵活,一下就想通了其中关窍,“云棠送给陆明的信,你给调包了?我说呢,当日云棠跟他要回这封信时,那陆明神色有些奇怪。”


    “他估计心里都在笑我俩,为一封这样的信兴师动众去他府上。”


    这封信出现在这里,想来云棠已经知道了太子的手笔,敲了敲案面,笑道:“你这是露馅了。”


    太子之前谋算过,以云棠的心性即便拿回这封信,也定然不会再翻看。


    谁承想,那日将人惹急了,她回去要烧信,结果偏偏舍不得又看了一眼,就这一眼,可不火冒三丈,气冲冲地将这杰作物归原主了。


    太子难得带起一点苦笑,“她啊,总不按常理出牌。”


    说到此处,小侯爷谈起当初崔昭然的那封信,云棠拿着一封空白的信就敢去诈贵妃和中书令,还说赌准了对方不会翻看。


    如此看来,倒真是一脉相承了。


    “太子爷,教点好的罢,这些谋算人心的诡计就不要再教了。她胆子大,什么都干得出来。”


    太子语带宠溺,笑道:“我没教,是她有天分。”


    云棠聪慧、果敢,还带着些稀缺的自然纯真,所以常常会被情分所困,总是想要一点纯粹的父母之爱、一点纯粹的兄妹之情。


    方才谈到崔昭然,小侯爷叹了口气,两人当真是孽缘一场,他俩个性不合,想来婚后当是一场鸡飞狗跳。


    太子瞧他面色郁郁,道:“你可会怪我?明知是一场设计,却未为你查明真相,反而向陛下请旨赐婚。”


    小侯爷未答,只是道:“听说陛下前些时候因修太庙、江北赈灾款的事,跟崔尚书生了好大一场气,但听到这婚事,还是给崔府送去诸多赏赐,三十余年的君臣关系当真是牢不可破。我这纨绔能当他的女婿,论起来还是我占便宜了。”


    “再说,我生在权贵之家,油皮都不曾破过一点,既然享了这份富贵,也要担起这份责任。这浅显的道理,我懂。”


    朝堂之事,太子未作多言,周世达身受重伤,证人生死不明,如今送到京城的唯有一箱子的契书、账本。


    没了苦主,要如何当廷状告。


    自去岁下江南见民生艰苦、豪强掠夺,就一直想一举起底崔氏在江南数十年来的剥削、贪腐,让江南数万贫苦百姓重返良田,得以安居乐业。


    这是立国之本,也是立民之本。


    为黎明苍生计,这个恶人他得做。


    大婚前夕,小侯爷没有出宫回府,反而拎了几壶荔枝春到了昭和殿。


    云棠瞧着他左右手里拎着的酒,又瞧了瞧外头乌云压城的天气,这场景分外眼熟。


    “你又要喝酒啊?”


    云棠将酒接了过来,又绕着他看了一圈,不似之前那般颓废消瘦,眉宇间更多了几分沉稳。


    “陪我再醉一场罢,等过了明日,往后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小侯爷掀开酒坛的封口,一股凛冽的酒香争先恐后地飘了出来,荔枝的甜像一层软纱裹住酒香,醇厚又香甜,让人闻之欲醉。


    这话像是在离别,说得人听的人,都是伤心,于是两人各抱着一坛酒,对月豪饮。


    喝多了的小侯爷,全然忘记了那日在书房说过的那些话,又开始抱着云棠的胳膊,哭哭啼啼。


    云棠看这熟悉的模样,大为感慨,这才是她认识的小侯爷,趁着还有几分清醒,问道:“那晚我俩在侯府喝醉酒,太子来过吗?”


    小侯爷整张脸都泛着红,脑袋被那荔枝春搅成一团浆糊,朦胧间抓住关键词。


    “太子爷?他可真不是个东西,”小侯爷握拳愤愤,开始臭骂,“那晚,他自己抱着你走了,就让小厮把我拖回去!这怎么还区别对待了!”


    “就,就你是金枝玉叶的小公主,我就,就是皮糙肉厚的老爷们了!”


    云棠的心一下就凉了,那日他竟然真来了。


    隐约中她只记得自己抱着个人嚎啕大哭,一直以为是小侯爷,如今想来,难道竟是太子?


    她猛猛灌了自己几口烈酒,不敢相信这事实,不过须臾,眼前就开始重影。


    她伸手想去拍小侯爷,却总是拍空,用力之下差点跌出去,揪着他的一点衣襟,口齿不清地道:“不,不是老爷们是是小爷们”


    “阿棠啊我心里苦啊我命也好苦啊”小侯爷开始抹着眼泪,双手拉着她的手,“崔昭然个凶悍丫头,她日后定然会往死里折磨我,我的日子要怎么过啊”


    云棠看着他哭,也跟着淌眼泪,握着他的手掌,“我也好苦啊母妃凶狠,太子疯癫,他盯上我了,说什么也不听。日后你出宫了,就我一个人在宫里,他们定然会往死里折磨我,我的日子也过不下去了”


    兰香候在一侧,听得小腿肚子直打颤,她默默退出去,将房门关紧,又将宫人们都赶到二门外去,独自一人候侍在门外。


    潇湘夜雨,打落一地三角梅,远远瞧去,如一地热烈的红。


    晨曦微露,殿门被宫人拉开,门槛跨过一双玄色烫金镶龙纹的靴子。


    两人宿醉未醒,酒坛子滚得满地都是,一人躺在榻上,一人坐在榻下,半个身子伏在榻上,均是呼呼大睡。


    来人见此场景,额角忍不住跳了跳,着人端了一盆冷水,轻抬下颌,示意泼。


    “啊呀!好冰!”


    一阵透心凉,小侯爷骤然惊醒,睁着迷蒙肿胀的眼看向那明黄色的身影,又瞧了瞧外头的天光,抬手抹了把脸上的冷水,道,“天亮了啊,该成亲了。”


    太子冷笑一声,“”小侯爷成亲前一宿,与明华公主夙夜酒醉,当真是风流少年。”


    小侯爷宿醉头疼地很,人也不大清醒,因而没有听得出这话里捻酸夹醋的意味,还转头去看侧卧向里睡的云棠。


    真是不公平,凭什么都是喝酒宿醉,就只数落他,不数落云棠,那盆冷水泼得更是偏心,全在他身上,旁边那人连丁点水滴都没沾到!


    他晃着脑袋,伸出手指,大胆指责:“你偏心!上次是这样,这次又这样!”


    太子爷懒得搭理这醉鬼,端坐一旁,又让宫人泼了他一脑袋冷水,灌下一碗醒酒汤,闹出好一番动静,吵闹地榻里头的人也醒了。


    云棠顶着松散的发髻,睡眼惺忪的眼,转头往外瞧了一眼,待对上太子那双锋利尊贵的眉眼,犹如冰雪没顶,瞬间清醒得一骨碌爬起来,溜下长榻,跪在小侯爷旁边,神情紧张得咽了咽。


    太子爷缓缓转着手上的青玉扳指,嗓音如金石叩玉。


    “昨晚崔昭然死了。”!!!


    两人俱是一惊!


    “怎么回事,谁干的?!”


    “还不知道,我要去崔府,思明跟我一道去。”太子道。


    小侯爷被惊地浑身又冷又热,宫人扶着他去洗漱。


    云*棠连忙道:“我也去!”


    太子清冷的眸光落到她身上,凌乱的发髻上沾着一根不知哪里来的红色羽毛,尾端绒毛翘在半空中,随着她细微动作,轻轻飘动。


    他指尖微动,携着一身冷香,起身朝她走来。


    指尖堪堪触及那缕乌发,温软的触感尚未落定,云棠便如受惊的雀儿般侧首,往旁边躲了一躲。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悬在半空,手背上的青色血管微微凸起,如寒枝蜿蜒,他的食指蜷了蜷,还似想要勾住那一缕柔软的发丝,最终还是收了回来负于身后。


    “崔昭然出事,崔夫人定然悲恸,殿下与小侯爷都是男子,不好说话,还是让我去罢。”


    太子垂眸凝视她看她眼底执拗的光,这人对陆思明、对旁人总是一副真心,独独望向自己时,总是蒙着几层冰纱般的防备。


    陆思明那句“你偏心”忽然不合时宜地撞进脑海,在这具肉骨凡胎上洇开细微的刺痛。


    两人对视间,太子先败下阵来,喉结微动,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随你罢。”


    他转身出了寝殿,待两人梳洗后,一道坐着车架前往崔府。


    此时的崔府中,骤然红事变白事,崔尚书这回当真吐血病倒在床,崔夫人哭晕过去数次,强撑着精神为女儿打理后事。


    妾室张氏穿着一身白,提着食盒来找主母,“夫人,这是妾身刚熬好的参茶,您喝了提提神罢。”


    崔夫人对张氏一向无话,只觉这是个狐媚惑主、屈迎媚上的软骨头。


    当下也并未伸手去接那碗参茶。


    张氏自昨晚事发后,便一直陪在崔尚书身侧,道:“夫人还是喝一点罢,老爷缠绵病榻,也需夫人照顾啊。”


    “昭然去了,他还有脸病!”崔夫人白着一张脸,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恨恨啐道。


    张氏见她此番态度,观望左右,上前悄声道:“昨晚老爷昏迷中说了些话,事关小姐,妾想单独说与夫人听。”


    第30章 “公主好大方啊。”……


    崔夫人系名门闺秀出身,刚嫁入崔府时,对夫君亦抱有鹣鲽情深、白头偕老的少女情怀。


    只是崔钟林不堪托付,新婚不久后,便开始广纳美妾也好,流连秦楼楚馆。


    年深日久,她也渐渐灰了心,只关起门来,守着女儿过日子。


    但如今唯一的女儿突然去了,像是这半生的念想都去了,这崔府的日子,真是无甚意思。


    “夫人,小姐死得冤枉。”


    张氏见夫人未有言语,又进一言。


    面容憔悴的崔夫人闻言,哀伤的双眼霎时迸发出惊疑之色。


    “随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众人垂哭的灵堂,入了崔夫人的院落。


    “你若有一句不实,我即刻就将你打死。”


    张氏跪在堂前,“妾指天发誓,若有一句不实,不用主母动手,妾自行下去陪小姐。”


    “老爷昨晚病倒在床,语无伦次,断断续续说着陛下与他生了嫌隙,那些送来的贺礼无一不是在警告他,不可攀结陆侯府。”


    崔夫人回想当日陛下御前使来送赏赐后,崔钟林一直阴沉着脸,似他这种好大喜功之人,得陛下如此爱戴,不应是此等反应。


    张氏双手拜倒在地,“主母,小姐招致此杀身之祸,焉知不是因老爷触怒上意之故。”


    “住口!”崔夫人粗声呵斥,“你有几个脑袋,敢轻言陛下!”


    张氏猛磕一个响头,在崔府熬了这些年,活得不人不鬼,无非就是为了此刻。


    “夫人,昨晚老爷昏沉时还提及之前住在府里的贺公子,言辞之间都是父子之情。敢问夫人从前是否有一侍女,名唤绿竹。”


    绿竹?


    崔夫人单手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头,想起一段前尘往事。


    当年她与崔钟林刚成亲不过两月,这侍女便爬了床,她一怒之下,将人赶出府去,往后便没了音信。


    “老爷提及,那贺公子的母亲,名字就唤作绿竹。”


    当年竟然竟然还有了孩子!


    当时贺开霁进府时,她还多番照拂,亲看饮食,甚至,甚至昭然还同他往来亲密!


    他们是亲兄妹啊!


    想到此处就像吞了只苍蝇般恶心!


    崔钟林啊崔钟林,你真是不得好死!


    她不欲再听张氏讲下去,更怕她讲出更多惊人之语。


    将人打发出去后,自个儿一人半靠在椅背上,忍不住掩面哭泣。


    张氏出了内堂后,独自行至自己的偏院,将藏在衣橱深处的一份和离书取了出来。


    昨晚崔钟林昏昏沉沉,她顺势哄着人按了手印,签了字。


    却说崔府前,一架金丝紫檀木的车架缓缓停下,下来的正是太子一行人。


    崔府管家慌忙出来迎接,又着人去通报老爷夫人,躬身陪笑着引着人往正堂走。


    云棠瞧着四周,距上次来崔府不过数月,已经完全换了一副气象。


    房梁、屋檐上均挂了白,各色花圈、菊花整齐地排列在两侧,过往丫鬟小厮均是低垂着脑袋、面泛苦色。


    走在这府里,她才真切地感受到,崔昭然是真的死了。


    可那么刁蛮鲜活的一个人,怎么能突然就死了?


    崔夫人强打着精神迎出来,言道夫君病重,不敢见贵客。


    三人身份贵重,自然不好引去灵堂,便请三人往后堂去。


    “夫人,我想去给崔昭然上柱香。”云棠道。


    小侯爷亦言道,“我同你一道去罢。”


    两人生前再如何吵闹、打架,到底有过婚约,他理当去上香。


    若是有公主和陆小侯爷为女儿上香,自然是无上的体面,但是观太子爷面色,似是不允。


    云棠近来怕他地很,本来就不想和他待在一处,方才一路上的马车,太子爷的目光都快要压死她了。


    她推了推小侯爷,使眼色,你快劝他啊。


    太子爷看她这番动静,心中不是滋味。


    放在从前,早就上来拉着自己的衣袖,笑眯眯地跟自己撒桥,如今,却避他如蛇蝎,躲在他人身后。


    “夫人引他俩去罢,上完香就回来。”太子说完,便举步朝后堂行去。


    灵堂外两侧,众多丫鬟在叠纸钱、元宝,灵堂中坐着二十余和尚在念往生咒,四周垂挂着经幡,点着白烛。


    崔夫人引着他俩走到灵位前,取了两支香,点好奉于两人。


    望你早登极乐,云棠默念着,又在心里说道,那封情信我没有给别人看。


    这对崔昭然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但好像应该对她说这么一句,这是她曾经的少女心意,无论是否所托非人,这份情意本身应该被尊重、爱护。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一个冷冰冰的牌位,崔昭然会有遗憾吗?


    如果此刻她也死了,她会有遗憾吗?会有舍不得的人吗?


    “公主,这边请。”崔夫人出声,欲带着人往后堂去。


    云棠被打算了神思,瞧着眼前憔悴的崔夫人,安慰道:“崔夫人辛苦,要操持这么大的仪式,想必崔姑娘知道了,也会欣慰自己有个好母亲。”


    崔夫人红了眼眶,若是昭然知道,想必会怪她,怪她为什么不为自己伸冤,为什么要让她枉死,为什么没有护好她。


    抬袖擦了擦眼泪,低声道:“公主谬赞,这不值得什么,只是一个母亲应该做的。”


    她从前也是如此认为,认为母亲天生就应该爱自己的孩子,这份爱是没有条件的,是发于天然、本心的。


    “不是的,”云棠拿出丝帕递给崔夫人,“沉痛之中还能如此用心,您比很多母亲要更爱自己的孩子。”


    云棠说者无心,听在崔夫人耳朵里,却分外刺心。


    她忍不住低低地哭出了声,若昭然的魂魄还在府中,定要责怪自己,为何不还一个公道。


    云棠拍着崔夫人的肩背,一路温声安抚,见其伤心,自己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偌大的院落,风起萧萧,枝头枯叶随风飘扬,打着旋儿地落到一玄色宽阔肩膀之上。


    太子瞧着不远处走来的三人,目光落在中间不时拭泪的姑娘身上,眉间轻蹙,怎么哭了?


    “阿棠。”


    太子抬步走去,行至她跟前停下,袖中的手指蜷了蜷,想要触摸却又迟疑,遂转头以责问的眼神看向陆思明。


    陆思明亦是情绪低落,摇头表示不干己事。


    “听闻崔府的秋日海棠已开,甚是灵动雅致,你带着阿棠去瞧罢。”太子吩咐道。


    待陆思明带着云棠离开,太子回身落座堂中,道。


    “夫人,崔氏女意外横死,她虽未入侯门,却也伤了皇家体面,孤奉上命彻查此案,其中若有何隐情尽可道来。”


    崔夫人双手紧握成拳,贴在腿边,嘴唇几经嚅嗫,到底没有说出口。


    她和崔钟林夫妻一体,荣辱与共,若崔钟林倒了,自己和自己身后的母族焉有立足之地。


    太子静等其片刻,见其无话可说,抬了抬手。


    张厉提着一老嬷嬷,进到堂中,“禀殿下,昨夜事发后,臣带人守在崔府四周,发现此嬷嬷竟意欲爬狗洞逃跑,捉拿审问之下,她道出当日望星楼之事,他们如何设计,如何下药,受何人指使,一应清清楚楚,此为她画押的证词。”


    说着呈上一道带血的供状,太子没看,挥手让他呈给崔夫人。


    崔夫人捧着那份轻飘飘的供状,越看越心惊,看到结尾处更是泪满衣襟,当堂痛哭不止。


    心内痛楚之余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此刻就提刀去砍了崔钟林!


    膝下就一个女儿,还要如此设计利用。


    他是等着那姓贺的儿子返京给他颐养天年吗?!


    太子端坐上首,墨色广袖垂落于雕纹扶手上,抬手端起羊脂玉茶盏,垂眸淡然饮茶,恍若未闻其悲恸哭声。


    只是看到那方崔夫人拭泪的丝帕时,眼神略微跳了跳。


    待哭声渐悄,他放下茶盏,道:“崔夫人,孤今日坦言告之,令爱的死无论怎么查,都查不到真凶,即便能查出来,也只是推出来顶罪的。”


    “但始作俑者,其罪当诛,夫人可愿意为令爱博取些许公道,以慰她在天之灵。”


    崔夫人听着这话,太子似愿意为她主持公道?


    立即伏地磕头,语带哽咽,“小女无辜枉死,若有妾身能做之事,还请殿下指点!”


    太子直言来意:“崔钟林任户部尚书以来,鱼肉江南,贪污受贿,更有强占民女、纵奴行凶等罪状,如今证人、证言均有,只需借夫人一张口当廷状告。”


    崔夫人愣怔在原地,心中忧惧,跪伏在地的孱弱身子都在打颤。


    太子所言之事,不仅关系到她一个人,更是整个崔氏和母族。


    稍有纰漏,顷刻间便是全族覆灭,尸骨无存!


    虽想为女儿讨公道,虽恨极了崔钟林,可她一介妇人,如何敢行此举。


    太子观其神色,心中了然,他并未再行劝导,只道了一句:“夫人节哀。”


    行至其身侧时,却停下了脚步。


    崔夫人跪伏着,肩背都在颤抖,眼尾看到那双盘龙暗纹的皂靴停在身侧,心中惊惧。


    是要再劝说?还是要训斥?


    太子垂眸看着她手里的那方丝帕,道:“夫人,丝帕乃公主之物,请归还。”


    崔夫人讷讷地双手将丝帕奉上。


    侍从将那嬷嬷提走,张厉跟着太子一路走,“殿下,崔夫人会答应吗?”


    “人均畏死,且她多年身居后宅,以夫为天,不见得有这个胆子。”


    张厉为此案搏力多年,他出身江南,更有张氏的情分在,更想要促成此事,一举扳倒崔钟林这颗毒瘤。


    听殿下如此讲,不免焦急起来,“那要怎么办?”


    太子道:“我们外人劝不动,他们自己家人劝地动。”


    张厉不明白,待要再问,却见太子似看到了什么,他顺着殿下的视线望去。


    视野远处,一身着月白色襦裙,肘间飘着敷金轻纱披帛的女子,亭亭立在一株白粉海棠树下。


    她踮脚仰面,似要去嗅那花香。


    微风过处,满树海棠轻颤如蝶翅,几片花瓣飘落在她额上、发上,她抬手去拂额间花瓣,唇角微微扬起。


    太子望着这幕,一扫眼底沉沉的雾霭,眉清目和,疏朗自在。


    那轻柔花瓣好似随风飞到了他身边,贴着他的心,漾出极淡却隽永的清甜芳香。


    “阿棠。”


    这名字自他口出,在风中起起伏伏,落入云棠的耳中。


    她转头望去,唇边笑意渐渐收敛,垂着眉眼,静退到小侯爷身后。


    太子行近间,将其举动尽收眼底,心中不悦,面上却依旧如沐春风,皎皎如云间明月。


    小侯爷心中有牵挂,也不愿掺和到两人之间,抬袖拱手道:“太子爷,我去更衣。”


    云棠闻声,一双杏眼睁圆了,死死瞪着他。


    道义呢?!


    眼见小侯爷无视她的愤怒和求助,她立刻道:“我我也要去更衣。”


    太子负手而立,笑看她这般情状,在其擦肩而过之际,伸手抓住她纤细的手腕。


    “躲什么。”


    两人的手遮在宽大的衣袖之下,温凉的玉扳指贴着她的手腕内侧,凉而不冰,润而不腻,似有若无地搔着柔软的皮肉。


    风过处,月白色与玄色衣裳簌簌摩挲着,她挣了挣,却被攥得更紧。


    她有些气恼,大庭广众之下,还在别家院落,他竟也如此不知收敛!


    “太子哥哥!”她故意如此唤道,想要唤起他一点羞耻之心。


    太子喉间滑过一声低沉的笑,凝视着那双鲜活生动的眼眸,道:“我向你道歉,不该换了你的信。”


    他摇了摇抓着的那只手,哄道:“公主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云棠偏过头去,白皙的脖颈绷出一道直直的线,从下颌线延伸至衣领处,和煦的阳光下,显现出一种别样的柔韧质感。


    怎么这样嘛,现在道歉又算什么。


    她原不原谅,又有什么区别。


    太子喉结轻轻滚动,手上一下又一下地揉着她细巧的手腕,看着她绵软的脸颊、脖颈,闻着她身上清幽的香气,他的心头愈来愈不满足,整个人好似被饥饿感所围剿,想要更多,拥有更多。


    她感动于太子难得的示弱时刻,甚至没有注意到他手上的动作,只觉得两人好似重新回到从前。


    “我可以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转过头来,秋水般的杏眼带着期待,“我们以后能不能继续做兄妹。”


    这话不顺耳,即便是从心上人口里说出来的,依旧很难听。


    李蹊英眉一蹙,手上用劲,将人往至胸前。


    云棠眼睁睁地看着他低下头来,越来越近,直到彼此鼻尖都要触到。


    “公主好大方啊,”鼻尖轻轻磨了下,状似君子般一触即走,“但我不行。”


    云棠整张脸都泛起绯红,像是气地,也像是惊地。


    几次三番地叫她公主,明明知道自己不是,明明知道这个名头就是一把悬在她头顶的利剑,她的命门!


    还要这般叫了一次又一次,她气愤地又去甩手,数度努力,却纹丝不动,怒火攻心下僭越地踩了他一脚。


    “我不是公主!”


    “那更做不了兄妹。”


    李蹊见真将人惹急了,只能遗憾作罢,牵着人往前堂行去。


    云棠做贼心虚,一路心惊胆战,生怕被人看到,万幸这厮还保有最后一点理智,待行到有人处,便放开了手。


    当晚东宫,伏波堂内,张厉呈上了从张氏处取来的和离书。


    上头清清楚楚地写着崔夫人的闺名和崔钟林的名字。


    “殿下,张氏本是江南曲县人士,因崔钟林的堂弟在县里横行,以奸计强取其父良田家宅,其父惨死后,又被崔氏强掳,沦为崔钟林玩物,臣想为她向殿下求一个恩典。”


    “允,”太子道,“此间事她算苦主,待崔氏事了,会放她自由。”


    “殿下恩德!臣愿以死相报!”张厉高兴地连磕数头!


    太子放下那张和离书,摇曳的烛光映着他的眉眼,显得越发锋利、深邃。


    “别高兴得太早,这恩也得有命享,这几日好生保护好崔夫人和张氏。”


    张厉闻言心中一惊,难道?


    他迅速起身告退,匆匆打马往崔尚书府飞奔而去。


    太子仍旧安坐于案后,双眸沉沉,不知又在谋算着什么人什么事。


    “清月。”太子唤道。


    清月于帘后缓步进来,站在御案右侧行礼。


    “云棠的药送去了吗?喝了吗?”


    “一日三顿,奴婢亲手熬制,看着公主喝下。”


    太子目露欣赏,差事办得得当,“下去领赏罢。”


    听到有赏,清月心生喜悦,轻快地欠身行礼告退。


    “等等,”太子从袖中拿出一方丝帕,“这上面沾了不洁之物,去洗了。”


    清月以为是殿下的丝帕,但接过来一瞧,是公主的。


    她略略思索后,请示,“洗净后,奴婢是否要一应送还公主?”


    太子横了她一眼,眼中是赤白的责备。


    中用不过一刻钟。


    清月深吸一口气,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拿着丝帕飞快退下,生怕殿下又喊住她,不是没了赏赐,就是要挨训斥。


    殿外更深露重,崔尚书府更是阴气沉沉。


    缠绵病榻的崔尚书喝了药后,吊着精神听仆人回禀今日太子殿下与夫人的言谈。


    “小人躲在后堂的竹帘后,听得清清楚楚。”


    崔钟林面露凶光,脸上的沟壑愈发明显,像一把干枯了的柴,愤怒的邪火于眸中燃烧。


    “夫人丧女悲痛,好生送下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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