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如一张黑布,罩在环形的山峦上,用细针扎了无数洞眼,白光闪烁,最大的那个洞,透进来的光照亮整片盆地上的城镇。
夜幕下旷野上,篝火冲天,火舌卷着星火摇曳,无数着鲜亮服装的男女围在篝火外,手牵着跳舞,歌声悠扬缥缈,夹杂着欢声笑语。
山里秋夜微寒,乌禾坐在一小簇火焰旁,伸着手烤火,远处喧嚣朦胧。
放在烧至通红石碓上的红薯,破了皮处香甜的汁液渗出,滋滋作响。
橙色的火光浮在少女的裙衫和脸颊上,随风忽暗忽明。
“前阵子忙着师父下葬的事,没去看望公主,不知公主的伤如何了。”
乌禾听见萧怀景问她,抬头道:“好多了,痂都掉了大半。”
萧怀景颔首:“那便好。”
想到胸口丑陋的伤疤,她问司徒雪,“司徒姑娘有什么可以去疤的药吗,一点也看不出疤的那种。”
司徒雪道:“倒是有,只不过你伤口沾了赤狐蛇毒,此毒极烈,带有腐蚀性,就算用了药,我也难保证一点伤疤都看不出,可能还是会有点浅浅的疤痕。”
乌禾耷拉下肩膀,叹了口气,“那好吧,能消一点是一点。”
司徒雪劝慰,“赤狐蛇毒的伤口,我从前只在死尸上见过,此毒罕见,解药更是稀世,寻常人必死无疑,若不是檀玉去求山主赐药,公主早已身亡。”
乌禾一愣,转头问靠在树桩上眺望山峦的少年。
“你不是说,街上随便买的吗?十分便宜。”
“骗你的。”他缓缓转头,扫了眼她吃惊的模样,“倒也不必太感谢我。”
“谁感谢你了。”乌禾小声道:“我是他亲生女儿,他当然要拿出来救我。”
檀玉蹙眉:“楚乌禾,我若不把你扛过去,带到他面前告诉他你是他亲生女儿,你早埋黄土里腐烂掉,又或是被野狗刨出来吃掉。”
乌禾抬起手拜了拜,“好好好,我谢谢你。”
少年眉头皱得更深,像是他求她谢谢似的,他分明一点也不在乎这些。
萧怀景忽然道:“倒是没料到檀玉从前是被囹圄山主抚养长大,囹圄山主除了檀玉还有别的子嗣吗?”
檀玉瞥了眼乌禾背着他的肩头,缓缓开口,“没有。”
“传闻囹圄山的掌管者皆是传于蛊人,檀玉从小在山主膝下长大,可曾授山主传教。”萧怀景眼尾带笑,定定地望着檀玉。
檀玉摇头,“未曾。”
司徒雪笑道:“师兄莫忘了,檀玉在土匪寨子被人欺负,还是我们出手救的他,蛊人极其危险,又怎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檀玉。”
萧怀景听后,点了点头,又问檀玉,“那你可知山主可有培育新的蛊人?”
檀玉平静道:“自十多年前囹圄山与外决裂,巫蛊人人喊打,闹得人心惶惶,怕有山外的刺客闯入囹圄山,蛊人培育之事十分隐蔽,我终究不是山主的子嗣,他培育蛊人还是提防着我几分,我不曾知晓蛊人的事。”
乌禾托腮,望着檀玉面色从容的样子。
他可真是个十足的骗子,善用他那张清澈慈悲的脸,月光皎皎,化在他身,若不知道他身上,以及周遭藏有危险的蛊虫。
看起来,的确像个温润如玉的少年郎。
倏地,那双好看的眉眼偏移,捕捉到她打量的目光。
他勾起唇角,眼波漾着笑意,“阿禾,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以及隐隐带着几分威胁。
旁人瞧不出,但乌禾感受得清清楚楚。
“没什么。”乌禾皮笑肉不笑,“看哥哥好看。”
“是吗?”他薄唇喃喃。
萧怀景的声音又响起,他疑惑问,“最近耽搁,没问先前在食人谷,为何里面的人离奇消失了?檀玉为何戴着主神的面具?”
檀玉思忖片刻,张了张口。
倏地,一道掌声清脆作响。
乌禾两手一拍,拧着眉头,“别提了,那群疯子竟然要吃掉我们,我跟哥哥走投无路,才想到这个办法,哥哥戴着面具,想先装一下那个什么主神,糊弄过去,震慑住他们先,没糊弄过去,他们很快发现了端倪,又要吃掉我们。”
萧怀景问:“然后呢?”
檀玉盯着她,好奇她会怎么编下去。
乌禾又拍了一掌,“然后天空一声惊雷炸响,只见一个身着圣袍,头戴面具的东西缓缓落地,正是那个主神,那群村民中了邪般,跪在地上求主神吃了他们,主神大手一挥,人都进了他的肚子里。”
檀玉蹙眉,被她漏洞百出,荒诞不经的故事哽咽住,嘴角勾起一道若有若无的嗤笑。
司徒雪惊讶,“难不成这世上真有主神?”
乌禾点头,“我也觉得不可思议。”
萧怀景狐疑,“我发现庙里有一副石棺,诡异的是里面空空如也。”
“羽化的主神呗。”乌禾道。
好在檀玉的蛊虫把躺在棺材里的尸体也吃了。
“后来漏了个人,许是晚来了,没看见事情经过,把檀玉当成主神,上来就捅了一剑,我护兄心切,生生挨了那剑,现在还心有余悸。”
乌禾捂住胸口,拧着眉头看向檀玉,痛苦万分。
檀玉扫了她一眼,知道她装模作样,碍于旁人面前,无奈颔首,“多谢。”
“不必谢,为你我心甘情愿。”乌禾深情摆手。
檀玉双眸微眯,暗藏讥讽偏头,移开她灼灼视线。
乌禾内心啧了一声,她好心帮他隐瞒蛊人的身份,他还不领情!
简直惯着他了。
乌禾脸色一冷转过头,又笑着问萧怀景和司徒雪,“对了,后来那个姑娘呢,你们怎么处置她的。”
倒也难得,在一群愚昧的村民里,长久迷信灌输下,还能有一个清醒的正常人。
萧怀景道:“她情绪不稳定,怕她又伤人,情急之下,我把她打晕了过去,后来急着进囹圄山腹部,没再管她,村里食物尚有,良田水井皆在,生存不愁。”
乌禾点头,虽然她刺了她一剑,小公主不会原谅她。
但还是不希望村里唯一的正常人死掉。
“你们在聊什么?”楚乌涯从热闹的人群里跑过来,“我从别人那学到一个游戏,要不要一起玩呀。”
乌禾正想赶紧结束这个问题,她编的谎言漏洞百出,怕被萧怀景识破,于是道:“没聊什么,无聊死了,什么游戏呀,我们一起玩吧。”
楚乌涯热情地拿出一张宣纸,笑着介绍游戏规则,“我等会把纸撕成五张小纸条,我们每个人在纸条上写下自己的秘密,团成球,放在一起,随机抽取,猜是谁的秘密。”
乌禾咬了咬唇瓣,蹙眉:“好无聊的游戏。”
楚乌涯哼了一声,“那无聊,还要不要玩。”
“玩,当然玩。”乌禾道。
檀玉冷冰冰张口,“我不玩。”
乌禾捉住他的手臂,把他扯过来,“不行,我们大家聚在一起,当然要一起玩,怎么能把你落单呢?”
乌禾又朝司徒雪和萧怀景道:“大家都要参与哦。”
司徒雪思忖着点头,“那好吧。”
她正好有些秘密,想写在纸条里,不愿被她亲口说出。
萧怀景颔首:“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楚乌涯把纸分成五张小纸条,给自己留了一张,再分发给其余四人。
捡了细长的树枝折断,蘸着黑色的炭,当作笔在纸上写字。
乌禾很快写完,偷摸地看向檀玉的秘密,却见他纸上空空。
“你怎么不写呀。”
檀玉道:“我没有秘密。”
乌禾凑头,“你骗了这么多人,我就不信你没有秘密。”
檀玉迟疑半晌,背过乌禾在纸上落下炭笔。
楚乌涯早早写好了,催促大家,乌禾把揉成团的秘密交予楚乌涯。
等众人都写好了,交在他手上,他装在碗里晃了晃,抓阄取了第一个秘密。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楚乌涯啧了一声,“谁啊,这么肉麻。”
萧怀景瞥了眼字条,扬唇一笑,“这字迹瞧着是师妹的,师妹这是心悦了哪位君子,师兄怎么不知道。”
司徒雪低头,脸颊微微涨红,眼底藏着羞涩。
楚乌涯见是司徒雪的秘密,兴奋问:“是呀,司徒雪姑娘喜欢上了谁,快说来听听。”
乌禾抬手一挥,打在楚乌涯脸前,“少打听,反正不会是你。”
楚乌涯揉了揉鼻子,嗷了一声。
司徒雪夺过纸条,满不在乎丢进火堆里,缓缓勾起唇角,爽朗一笑,“不必纠结是谁了,反正我已经打算放下他了。”
她目光看向萧怀景。
乌禾托腮,楚乌涯凑过头小声问,“司徒姑娘心悦的不会是萧公子吧。”
乌禾耸了耸肩。
看吧,明眼人都能瞧出司徒雪喜欢萧怀景,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萧怀景不仅迟钝,反而一笑,“师妹放下也好,这世间男子万万,师妹不必执着于一棵树。”
乌禾摇了摇头,看向一旁的檀玉,还有一个不愿承认的傻子。
于是叹了口气:“别看了,她喜欢的人是萧坏景,不是你。”
檀玉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看。”
檀玉蹙眉,觉得她莫名其妙,“我为什么不能看,你还能把我眼珠子挖下来不成。”
乌禾挥了挥手,“罢了,我也赠你一句话,这世间女子万万,你也不必吊死在一棵树上。”
楚乌涯又抓出一颗纸团,摊开来看,“咳咳,你是我唯一喜欢过的人,但我不干了,从今往后我将忘了你。”
他啧了一声,“怎么又是肉麻的表白,真不愧是兰夜节,一个个跟发了春似的,都开始诉起情。”
乌禾揪着下颚的肉,瞪了楚乌涯一眼,“你管人家写什么。”
“行行行,我不管人家。”楚乌涯握着皱巴巴的纸条,玩味一笑,“只是这字迹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
乌禾低下头,手指搓揉着太阳穴,脸斜着,正好落入檀玉的眼睛。
倏地一阵风吹过,星火飞扬,卷入黑稠的夜飘散。
楚乌涯笑着道:“阿姐,你这是要忘了谁呀。”
乌禾抬眉,“你怎么老是问东问西的,不是说猜是谁写的就好了吗?你现在猜出来了,该猜别人的了。”
“诶呀,急什么,这种游戏就是要用来调侃人的,所以阿姐你这怎么回事,怎么还要忘掉人家,是人家拒绝你了吗?”
乌禾道:“没有。”
“也是,要是有人拒绝你,你能给人家好果子吃吗,那他知道你喜欢他吗?”
“不知道。”乌禾想了想,“应该不喜欢吧。”
“什么叫应该,你可以问问人家,万一就喜欢呢?”
“不要,我不会去问的。”
乌禾不想再自讨苦吃了,况且,她心气极高,决不允许有人拒绝他。
萧怀景极有可能会拒绝她。
忽然耳畔传来一道温润笑意。
“人这一生能遇喜欢之人不易,若公主喜欢他,不妨试探着问问,也好不留遗憾。”
萧怀景漆黑的桃花眼盛着秋水波光,微微弯起,把人影以及魂魄全都裹了进去,总是这般,人好不容易走远了,身上还拉着丝,通往他的眼睛。
问你大爷的,乌禾低下头。
只能看见裙摆上摇曳闪烁的火光,撩动着心尖。
耳畔又传来一道清冷的嗓音,划开夜色。
“萧公子方才不是在劝司徒姑娘不必执着于一棵树上么,怎么如今却又劝乌禾吊死在上面,真是大相径庭。”
檀玉纤长的鸦睫颤动了一下,抬起眉,露出静沉的眼眸,如月色下的深潭,荡起一圈微弱的笑意,漫不经心看向萧怀景。
浅带着讥讽。
萧怀景像是没看见讥讽之意,笑着解释道:“我只是觉得公主和师妹的性格不同,师妹矜持,公主活泼,对待人和事也会有所不同,就人论事罢了。”
司徒雪面色平静点头,“师兄说得是。”
乌禾忽然迟疑,她该说出来这个秘密吗?反正她也要忘了他了,就当不留遗憾,反正也不会掉块肉。
仅此一次,她以后也不会再对别人说了。
檀玉静静地望着她迟疑的样子。
他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不懂她在他面前脸皮极厚,不知羞耻,却在萧怀景面前退怯,扭捏。
不懂一向张扬的她,也会为情忧愁。
很愚蠢的情。
他不屑地偏过头去。
霎时间,冷极了,静悄悄的,远远听见篝火处歌谣和嬉笑声,和这里的寂静形成鲜明对比。
每个人都仿佛有了心事。
除了傻乎乎的楚乌涯。
他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急着玩游戏,打破了僵局,“来来来,我们继续抽下一位幸运儿。”
他打开纸团,迟疑了道:“我曾偷偷尝过自己的尿。”
乌禾皱眉,“楚乌涯,没想到你还干过这么恶心的事情!”
楚乌涯摊开纸条,昂起头反驳,“这上面的字迹可不是我的,没准是阿兄跟萧公子的。”
檀玉和萧怀景的脸不约而同地青了青。
乌禾瞥了眼上面一笔一画,整齐板正的字,跟刀切片似的。
嗤笑了声,“你再怎么把你那扭曲的字拉得笔直,我都能看出从前狗爬的模样,况且,在座的人谁会干这么恶心的事。”
“行吧行吧,我承认。”
他怕众人调侃,赶紧打开下一张纸条。
“我……骗过人。”楚乌涯读着上面的字,“算哪门子秘密?谁没骗过人?”
司徒雪认得上面的字迹,看向萧怀景,楚乌涯顺着视线一笑,“看来这纸条是萧公子的。”
萧怀景坦然承认,“是我的。”
楚乌涯道:“你这不算数,你得说你骗了什么?”
萧怀景一笑,“很多,不知道说什么。”
楚乌涯追问:“那你说一个。”
萧怀景想了想,双眸微眯,“小时候没吃过糖,骗人说吃过。”
“切,这算什么。”
乌禾道:“行了,快打开下一个秘密吧。”
楚乌涯道:“我们的都猜过了,下一个显而易见就是檀玉的秘密。”
乌禾聚精会神,盯着纸条
她很好奇,迫不及待想知道檀玉的秘密是什么。
楚乌涯从碗里捡起纸团,揉开褶皱,倏地一阵风吹过,尘土卷入楚乌涯的鼻子,他重重打了个喷嚏。
手上的纸条没注意,飞进了火堆里,火舌舔舐下,很快烧成了灰烬,被风吹走。
楚乌涯一愣,“这……”
乌禾生气道:“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哎呀,小小意外。”
乌禾不死心,问檀玉,“你究竟写了什么,反正本来也要被我们知道了的,说出来听听。”
檀玉双眸划过风里闪烁的火星子,他扬唇一笑,缓缓开口,“不用问了,我什么都没有写,放进去的是白纸。”
乌禾皱眉:“你耍我们!”
绕着篝火载歌载舞的圈子围得愈来愈大,几个男女跳过来,热情地邀请他们过去跳舞。
楚乌涯连连道好。
司徒雪和萧怀景礼貌地想拒绝,可抵挡不住热情,羞涩地被拽去。
眼见着檀玉起身准备离开,少年不喜欢热闹,只想一个人待着。
乌禾眼疾手快拽住他的手。
手臂一紧,檀玉一愣,抬眉见乌禾扬扬得意的笑靥。
挑了挑眉梢,“你别想一个人待着。”
紧接着,他被拽入喧嚣中。
她柔软的手指,插.进他的五指里,深深陷入,温热的肌肤紧贴。
篝火燃得愈烈,橙色的火光沾染在飘逸的衣袂,歌声悠扬,男男女女脸上都洋溢着笑,庆祝着兰夜节。
檀玉低头,看向乌禾脸上的笑,生机盎然,嘴里咿咿呀呀着,学人家唱歌谣。
不太好听。
有些吵。
檀玉缓缓勾起唇角,嗤笑了一声,融入夜色里。
第62章 你放心,等蛊一解,我就……
最后跳累了,三三两两的人躺在旷野上看星星。
风律动,野草簌簌,姹紫嫣红的裙摆绽放,篝火静静摇曳。
小公主也不再娇气,不拘小节躺在地上,昂头看浩瀚的苍穹,众星罗列,银月如弦,无边的夜延伸到山峦外,苍山上的古王宫淡淡清辉朦胧,神秘。
乌禾心如夜色宁静,又空落落的,怅然若失。
卷起手指,露出一个孔洞,笼在眼眶,包围住月牙,天地间只剩下一个月亮,心中怅然才渐渐消失。
这天地太大了,她如一叶扁舟,不知归属。
楚乌涯在旁边问,“阿姐,你说我们在囹圄山看到的月亮,跟阿爹阿娘在南诏都城看到的月亮是同一个月亮吗?”
“那当然了。”
好愚蠢的问题。
乌禾问,“你是想家了吗?”
楚乌涯抿了抿唇,“虽说爷向往自由,不喜欢王宫里的拘束,但总归还是念家的,思念我仓库里的宝贝,我的小马驹,虽说阿爹严肃了些,阿娘唠叨了些,但我还是很想念他们的。”
乌禾勾起唇角,“楚乌涯,在你眼底,阿爹阿娘是什么样的人呀。”
楚乌涯想了想,“阿爹凶狠如同罗刹,阿娘唠叨极了,一天到晚操不完的心。”
乌禾啧了一声,“你能不能认真点。”
“我说得很认真啊。”楚乌涯道,“那往外,宏观点说,阿爹铁面无私,勤政爱民,阿娘菩萨心肠,心怀慈悲。”
“笼统一些,都是好人。”
都是好人。
乌禾笑了笑,夹杂着一丝苦涩,她转头看向楚乌涯,少年眼底的星光闪烁,天真烂漫。
她忽然羡慕楚乌涯,什么都不知道,还能思念着家。
还能敬爱他们,留有伟岸的身影。
乌*禾问,“楚乌涯,你想回家吗?”
楚乌涯转头,眉梢微微一挑,思索道:“虽然还是喜欢自由,但我们确实该回去了,阿姐我跟你讲,我打算把囹圄山里的情况跟外面讲,宣传普及一番,这里呢山清水秀,百姓安居乐业,人们都热情朴素,才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蛊虫呢也还算……可爱,反正偏见都该改改了。”
他愈说愈兴奋,“而且呀,这里矿业药业十分丰富,两方可以好好交流一下,发展一下交易。”
乌禾双眸微微眯起,听着他美好的愿望。
良久,撤开视线。
司徒雪和萧怀景站在溪边不知道在聊什么,流水潺潺,芦苇晃动,月下才子佳人,看着十分亮眼。
如果萧怀景知道司徒雪喜欢的是他,他还会不会劝司徒雪换一棵树。
如果萧怀景知道她喜欢的人是他,他还会不会劝她表露心意。
假如檀玉纯良的眼睛下是一把锋利的剑。
那么萧怀景,任人怎么扒开他良善的皮,里面还是颗温热的心。
美好的事物,总会吸引人,骄纵的小公主也不例外被他所吸引,但美好的事物,对谁都散发着美好,就像烛火,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温暖的火光里分不清有没有一丝欢喜。
她忽然明白了司徒雪,不愿意当扑火的蛾子。
与其闯进去被火吞噬,不如飞在周围,安稳平静地贪恋温度。
乌禾望着微弱的篝火,一阵风吹过,眼底的火光闪烁了一下。
她看向远处小土坡上靠着木桩子,群青色身影。
爬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草屑泥土,走过去。
少年敛目养神,听到鞋子踩在野草上松软的声音,缓缓掀开眼皮,与少女狡黠的目光对上。
檀玉蹙了蹙眉,轻启薄唇,“有事吗?”
乌禾蹲下身,托着腮兴致勃勃问檀玉,“先前,就是你捡到的那个刻着我小字的琥珀铃铛还在吗?”
“丢了。”
他毫不思索道。
乌禾拧眉,质问:“我不是叫你好好保存,丢了我就弄死你吗!”
檀玉低眉,眸光幽深,望向她。
乌禾讪笑,“哎呀,当初是不知道你的厉害,现在我的小命不轻而易举拽在你的手里,你只要一离开我,我就生不如死,你离得远远的,我就七窍流血而亡。”
檀玉眉梢微微一挑,偏过头去。
“我回去找找,兴许没扔掉。”
“多谢哥哥。”她歪头一笑。
瞥了眼苍山上的古王宫,手指轻轻敲着脸颊,眼底笑淡了淡。
轻描淡写道:“对了,跟你说一声,我跟楚乌涯要回去了。”
檀玉道:“夜已深,不在城里过夜?”
“我的意思是,我跟楚乌涯要回南诏都城了。”
檀玉一愣,垂眸疑惑地望着她,“你想找死?”
他在说两不离蛊的事情。
“当然不止我跟楚乌涯。”乌禾强调道:“你也要回去。”
他嗓音冷漠摇头,“我不回去。”
乌禾没在意,扬唇一笑,“这可由不得你。”
“凭什么。”他轻蔑问。
“就凭我手上有解蛊的办法,囹圄山主把厉蛾的茧子给了我,没有我,你还是解不了蛊。”
她笑着拧了拧眉头,“不要用这种想杀了我的眼神看着我,你要是杀了我,我就捏碎厉蛾茧,到时候你就自个儿干柴烈火去吧,哦对了,听你说制作缓解疼痛的药丸不易,药材稀有,我就不信你能连着两个月都能制作出缓解的药丸。”
她竖起一根手指,“而厉蛾,只要两个月就能破茧而出,檀玉哥哥,聪明人知道该如何选择。”
檀玉薄唇微抿,似是在犹豫。
乌禾扬唇,“我知道你不想回南诏都城,是看见爹娘都偏爱我,人们都奉承我,在那里你就是个可怜虫,没人在意你。”
他脸色沉了沉,乌禾继续道。
“在囹圄山,虽然大家都尊敬你,但在囹圄山主眼里,只有我才是他的孩子,承认吧檀玉,虽然你嘴上说恨他,但你心里也一定渴望过他能对你有一丝父爱,不然你也不会偷溜出山,回到南诏都城寻求亲情。”
她戳穿了他,把他的心剖开来看,露出一只可怜虫。
檀玉无声,漆黑的眼潭倒映她的笑靥,眼皮微敛,似是要将她的影狠狠夹碎。
秋夜寒冷,乌禾捕捉到檀玉眼里的杀意,剑上寒光直逼她的头颅,仿佛下一刻,就要割掉,可怜地滚落在地。
她并没有害怕,反而昂起头,不怕死地直勾勾盯着他。
“你放心,我知道你厌恶我,我也不喜欢你,只要等蛊一解……”她看向站在溪水边,身姿颀长的白衣男子,慢悠悠扬起唇角,“我就跟萧公子离开,再也不回来,不管是南诏王宫,还是囹圄山,总之你的眼睛里,我将不再出现。”
再也不回来。
如若楚乌禾消失在他的眼睛里。
少年寒光收敛,低声喃喃,“真好。”
见他同意,乌禾抬起小拇指,“那我们就此约定。”
檀玉伸指,勾住她的小拇指,缠绕在一起,或许这是他们最后片刻的缠绕。
徐徐微风中,篝火死灰复燃,跳跃出一簇熊旺的烈火,火光扑闪在勾住的小拇指,相碰的大拇指。
檀玉偏头,看向河边的男女。
倏地手上一用力,把楚乌禾扯过来,他缓缓低下头,投下一片阴影。
“不过,你确定萧怀景会带你走吗?”
一行火光浮在少女尖尖的下巴,她勾起唇角,“檀玉哥哥想让萧怀景带我走吗?”
檀玉蹙眉望了她片刻,松开手指,满不在乎一笑,“求之不得。”
*
秋雨霏霏,白雾弥漫在山间,烟雨飘飘,分不清是雾还是雨。
乌禾本是去摘柿子,结果回去的路上下起了雨,她一手提着沉甸甸的篮子,一只手捂着头,眼见着大雾蒙蒙中露出一角凉亭,急急跑了过去。
才一进去,她就后悔了。
乌禾看着眼前的人,擦着身上雨水的手越来越沉重。
亭中架琴,囹圄山主端坐在琴前,闻声抬起头,望见乌禾时,一惊一喜,又按捺下去。
他看向乌禾篮子里硕大火红的柿子,笑着道:“你跟你娘一样,喜欢吃柿子。”
“还好。”乌禾道:“听檀玉说这儿的柿子好吃,我来尝尝有多好吃。”
“今年多雨,品相没去年好,等明年这个季节里,柿子丰收,比这更大果肉更肥美香甜,叫膳房的徐厨子给你做柿饼,你娘也格外爱吃柿饼。”
他眼底渗出一点蜜,恍若他的妻子还在他的身边,他的女儿也在他的身侧,一家人幸福快乐,就这样过一辈子。
乌禾迟疑片刻,打断道。
“过几日,我就要离开囹圄山,回南诏都城了。”
囹圄山主一愣,平静地点了点头。
“路上小心,有什么想吃的,让厨房多给你备些,好带路上吃,快秋末了,转眼又要入冬,多带些防寒的衣物,有什么缺的就跟琥珀和琉璃讲。”
他细细嘱咐,像一个慈祥的父亲不放心远行的女儿。
乌禾诧异问:“你不生气,不拦我吗?”
“我没有养育过你,无权干涉你的决定。”他拂袖倒了杯酒,扬唇一笑,“况且,我并没有在你眼底看到归家的欣喜。”
乌禾回南诏都城的确不是抱着回家的心思。
她开门见山道:“上一任南诏王和蒙舍首领,等其余筹谋害我母亲死去的人,如今皆不在人世。”
“都被我屠光了。”他恶狠道:“只可惜,老南诏王自己病死的,没死在我的手里。”
“我爹娘……”乌禾顿了顿,“现任南诏王和南诏王后,有没有参与此事。”
“老南诏王死后,处死你母亲的圣旨是他再次颁布的,倘若他不遵老南诏王的遗旨,百姓和其余五大部落会将他拉下位,为了权利,他还是下了那道旨。”
他骨节作响,青筋暴起,眼底迸射愤恨。
“至于罗玉,她处心积虑要嫁给那个虚伪的男人,自然顾不得昔日姐妹情,我曾去求过她,老南诏王是她的父亲,我求她,让她父亲收回旨意,晚些日子也成,她闭门不见,冷漠如高高在上的神,说善恶终有报,想来她巴不得问心早死,好除了情敌,早日嫁给那个狗男人。”
他悲凉地摇了摇头,抬手喝了口酒,使劲咳嗽了起来,脸涨红如同柿子。
乌禾掐着篮子,内心乱作桑麻,倏地指甲折断了,她才回过神。
颔首道:“我知道了。”
外面小雨停歇,雾也淡了不少,她折身准备走,又顿了顿,望向咳嗽的男人。
“我听你声音粗哑,上次说话也咳嗽,应是肺不好,既然肺不好,就少喝些酒。”
囹圄山主一怔,缓缓抬头看向乌禾,没料到她会关心他。
乌禾转身离开,他忽然叫住她。
“你……可以喊我一声爹吗?”
他声音沧桑,隐隐颤抖。
但乌禾不想。
他既然选择把她调换,就是断了他们的父女之情。
可乌禾又于心不忍。
于是咽了口唾沫张嘴,“我还没准备好,等下次我回了囹圄山,我再叫你爹。”
他收回伸出的手,望着乌禾的背影,苦涩地扬起唇角,眼底又多了一丝期盼。
“好,不急,阿爹等你。”
乌禾抬起脚,走出亭子,不知为何,眼眶酸酸的,肿胀,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
她憋住,闭了闭眼睛,淡雾里,倏地撞入一片檀香。
这下鼻子撞疼了,眼泪也挤了出来。
她睁开眼,檀玉撑着一把油纸伞,低头望着她,背后是弥漫的雾,点缀青翠。
少年目光凝在她通红的眼睛,嗤笑了一声,“怎么,舍不得这里了?”
乌禾揉了揉鼻子,“才没有,你放一百个心,我没有舍不得。”
“那你为何红了眼睛。”
乌禾揉着鼻子的手,指着檀玉,大声道:“我明明是被你撞疼了鼻子。”
他瞥了眼她没礼貌指着自己的手指。
“谁叫你走路不长眼。”
乌禾质问:“你见我走过来,不会让一让?”
他轻描淡写道:“有雾,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以为是只狗。”
乌禾气得笑出声,“那你的眼睛真是被狗吃了。”
她瞪了他一眼,昂着头离开。
檀玉瞥了眼她的背影,走向雾中亭,从袖口取出一封信,交给眼前的男人。
“这是南诏王叫我转交给你的,他让你务必在清醒的时候打开,好好思虑一番,若是想清楚了,就飞鸽传信给他。”
“我与他没什么好聊的。”
他恶狠地打掉檀玉手中的信。
檀玉瞥了眼地上沾了泥巴湿了的信,淡然处之。
“随你。”
少年折身离开,淹没在白雾。
*
囹圄山有一条暗河通往山外,时而囹圄山里的人,会在这乘坐船出山卖货。
楚乌涯跟行李一条船,乌禾跟檀玉一条船。
临走时,萧怀景和司徒雪来送。
司徒雪在跟檀玉说话。
乌禾思忖片刻,握住萧怀景的手,把那枚琥珀铃铛放在萧怀景的手心。
扬起唇角,像从前那般胆大,笑靥灿烂,“萧公子这次可一定要收好了,再不能送给别人了,不然本公主可饶不了你。”
萧怀景愣了一下,莞尔翘起唇角,“先前是我的错,多谢公主不计前嫌,还能把这铃铛赠予我。”
“我没有不计前嫌。”
乌禾脱口而出,她并没有原谅萧怀景把她的铃铛转手送给司徒雪当生辰礼,这事她膈应一辈子。
萧怀景无措,转而拿出一方帕子,包住铃铛,小心翼翼握在手心。
他望着铃铛笑了笑,“那在下往后定不辜负公主,好好护着这枚铃铛。”
乌禾点头,拜别了萧怀景。
她在铃铛里塞了一张纸条,写了不能说的秘密。
就当表露心意了。
她不在乎萧怀景能不能发现,反正往后她与他,可能此生都不会再相见。
先前跟檀玉说,等蛊解了,就跟萧怀景离开的话,实则是哄骗他的,叫他放心的权宜之计。
她才不会轻易走。
他在囹圄山当少主,她就在南诏都城继续当公主。
他要是在南诏都城当王子,她就回囹圄山顶了他的位子,当大小姐。
总之,她不会叫自己吃苦。
萧怀景行走江湖,风餐露宿,居无定所的,且不说他喜不喜欢她,就算喜欢她,情比金坚,她都不愿意跟着他做对剑走天涯的穷情侣。
乌禾钻进船篷,檀玉已经坐在里面,船篷内很宽敞,前后布帘遮挡,两侧竹帘半遮,可以看见洞穴内嶙峋奇石。
“你急着让我找铃铛,是要送给萧怀景?”
檀玉忽然问。
“嗯。”乌禾坦然点头,“这铃铛本来就是我送给他的,不过你要是不舍得,趁船还没驶远,你可以去要回来。”
他不屑偏头,“我不要。”
“那你说什么。”
乌禾坐在角落里抱膝,她有点难受,想到以后再也见不了萧怀景。
她心里还是隐隐作痛。
檀玉见她捂着胸口拧着眉的样子,犹豫着开口,“你心脏不舒服吗?”
乌禾没忍住,放肆哭了出来,“我舍不得萧怀景,心里痛。”
水面涟漪阵阵,洞穴里哭声回荡。
檀玉蹙眉,觉得吵。
揉了揉太阳穴,冷声道:“忍着。”
第63章 吻他
囹圄山主派了两个侍卫暗中护送,回去的路,比来时的路要顺畅,路上除了途中遇客栈歇息,没有过多停留,约莫半月的工夫就到了,等到南诏都城时,护送的侍卫悄然隐去。
其实囹圄山主知道有檀玉在,没人会是他的对手,但防止檀玉在路上对乌禾暗下杀手,还是派了两个武艺高强的死士,好给乌禾拖延逃跑的时间。
城门口的士兵看见领头的楚乌涯,连忙开门,派了士兵前去王宫禀报,王宫门口,南诏王和南诏王焦急等待。
南诏王后望着广阔的平地,迟迟不见人影,探着头上前走了几步,“怎么还不到,要不去城门口迎迎。”
南诏王虽说焦急,但急不露表,安慰思子心切的妻子道:“王后不急,士兵来报他们已经进了城门,估摸着一会就到了。”
“怎么能不急。”南诏王后拽着帕子捂在胸口,“先前在施浪城,好不容易找到孩子们,王上都不与我商议,又放走了他们,且不说路上凶险,王上也知道祁拘曾立下誓言,杀死所有囹圄山之外的人。”
她低声道:“檀玉从小被他养在身侧,阿禾是他的女儿,我们乌涯是你我所生,从小在王宫养到大,你也知晓,祁拘恨毒了我们,他万一为了复仇对乌涯下手呢?”
南诏王走上前,握住王后的手,“士兵不是说了吗,儿女们都安然回来,王后也别提这些陈年旧事了,况且,乌涯再怎么也是阿禾跟檀玉的弟弟,他们会护着他的。”
王后抽出手,“阿禾见了祁拘,祁拘肯定会把当年的事添油加醋说给阿禾,阿禾现在估计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不想认咱们了,檀玉那孩子,虽说乖巧听话,可他被祁拘养在身侧长大,也不知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我们的。”
“够了。”南诏王呵斥道:“檀玉跟阿禾回来,就说明他们还认我们,把这里当成他们的家,就算说了,也是阿禾跟檀玉自己来选择,毕竟当年的事本就是我们夫妻二人有错在先。”
“下旨的是王上您,妾身不过是明哲保身,错的是王上,不是妾身。”
王后望着南诏王黑沉的脸,扬唇一笑,“况且,我也是怕阿禾不认我们,毕竟阿禾可是妾身照看着长大,锦衣玉食呵护着十六年,付出的心血要比王上多,妾身比王上更怕阿禾不认我这个母亲。”
南诏王不以为意,摇头嗤笑了一声,“少说这些,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背地里都做了什么。”
女人脸色煞白,拧着帕子,眼底划过一丝不可思议,又转瞬压下,佯装端庄姿态。
大理石平铺的阔地上,正午阳光直射,白得刺眼。
车轱辘作响,一辆马车缓缓驶入宫门。
南诏王和南诏王后皆掩去争吵后的硝烟,笑意慈祥,迎了上去。
楚乌涯早已坐在马车前头,跳了下去,哭着跑到王后跟前。
“阿娘,我可想死你了。”
南诏王后重重弹了下楚乌涯的脑袋,“你这一声不吭走,也知道想阿娘呀。”
可看见痛得低下头的儿子,还是心疼道:“瘦了。”
她的手抚上他的肩膀,“快让阿娘看看,身上有没有受伤,那囹圄山主有没有打你,苛待你。”
楚乌涯拉开南诏王后的手,摆手道:“阿娘放心,那囹圄山主也不过尔尔,他一听本王子驾到,夹着尾巴上前,毕恭毕敬,好吃好喝招待着本王子,哪敢待本王子不敬。”
“少在这胡诌。”南诏王呵斥道:“你当囹圄山主是那阿谀奉承,胆小如鼠之辈?”
“就是,阿爹少听楚乌涯瞎讲,听檀玉说,楚乌涯见了囹圄山主,屁滚尿流的,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一道甜软的声音传出,两只白嫩的手掀开帘子,露出一张娇俏可爱的笑靥,杏眼弯起笑意盈盈,天真如旧。
南诏王的担心,千言万语想问,都在这张天真无邪的笑脸里褪去。
楚乌涯反驳:“阿姐你才胡说。”
侍女早早等待在旁,搬来步梯,搀扶乌禾下马车。
檀玉跟在乌禾后头。
乌禾笑着走过去,握住南诏王和南诏王后的手,“父王母后,阿禾好想你们,你们看,阿禾的脸都瘦了一圈,皮都黑了,都不漂亮了。”
南诏王后伸手,温柔地抚上乌禾的脸颊:“哪有,我们阿禾还是一如既往的漂亮。”
乌禾看向南诏王,他苍老了些许,眉毛上长出几根白丝,上下打量着乌禾,眼底心疼蔓延,又被身份框住,没有溢出。
“不过确实瘦了许多,还没用午膳吧,父王和你母后听到你们回来,也还未用午膳呢,父王方才命御膳房做了你爱吃的牡丹鱼片,阳春湖运来的大闸蟹父王命人冻了起来,就等你回来吃蟹黄,只是口感不比新鲜的母蟹,公蟹蟹膏十一月正好成熟,膳房已捉了新鲜的,清蒸油炸就等你回来上桌。”
乌禾扬唇一笑,“多谢父王,父王待阿禾真好。”
马车旁,檀玉静静伫立,望着乌禾依偎在南诏王后胳膊上,与南诏王撒娇,像只受宠的小猫
少年双臂环在胸前,白炽的光芒停留在眉骨上,深邃的眉骨投下一片阴影。
没有从前那般憎恶。
暗藏着讥讽与轻蔑。
望着眼前温馨的画面。
*
桌上珍馐大多数是乌禾爱吃的菜,楚乌涯不挑食,什么都爱吃,除了他爱吃的海味,五花八门端上来,厨房不知道檀玉喜欢吃什么,从前问过,只道了声清淡些,便做了些清淡素菜。
侍女侍奉在旁,乌禾吃饭已经许久没有被侍女侍奉过了,忽然有些不适宜。
席间,南诏王后试探着问,“阿禾可见了囹圄山主?他可与阿禾说过些什么?”
“不曾。”乌禾咽下食物,抬头,“我进囹圄山的时候不小心被毒蛇咬了一口,好在司徒姑娘相救,才捡回一条命,后来身体一直虚弱,在盆地上的小城养病,未曾去高山上的古王宫,说来也是遗憾,都不知道那囹圄山主长什么样。”
“未曾见过。”南诏王后喃喃,心存疑惑。
倏地楚乌涯饭还未咽下去,鼓囊着两颊,口齿不清答:“阿姐还是别见了那囹圄山主好,凶神恶煞的,还以为阎王来人间了呢,我瞧着都惊出一身冷汗。”
乌禾一笑,“你方才不还是说,不怕他吗?”
楚乌涯道:“哎呀,你们不都知道我撒谎,还调侃我。”
南诏王道:“人没事就好,司徒姑娘和萧公子呢?怎么没有同你们一起回来呀,”
乌禾回道:“他们要在囹圄山给他们的师父守孝,就不与我们回来了。”
南诏王点头:“原来如此。”
*
秋日,花苑里的花都凋零了,临走时莲花盛开的池塘,干巴的残枝佝偻,垂吊残存的莲叶,枯褐色,往里蜷缩,火红的霞云倒映池面,像在大火里焚烧的人,痛苦尖叫,定格成狰狞的焦尸。
秋阳斜晖,万籁俱静。
乌禾坐在从前的秋千上,午膳后从正午望着莲池到傍晚,秋千轻轻摇晃,分不清是人在动,还是风晃的,双眸麻木涣散,裙摆轻轻摇曳擦过地面,沾染上灰尘。
直至肩膀被拍了拍,乌禾转过头。
见一张单纯笑脸。
“阿姐看什么呢,未时从这经过就看见阿姐荡秋千,这都傍晚了,阿姐怎么还在这。”
乌禾勾起唇角,“我在看池塘里的莲花跟走时有什么不同。”
楚乌涯道:“夏末的莲花跟这都快要入冬的莲花当然不同,荷花都死没了,不过莲藕倒是可以吃了。”
“你就知道吃。”乌禾叹气,“你有没有觉得,王宫和从前不同了。”
“哪有什么不同。”楚乌涯看向乌禾,“我倒是觉得阿姐不同了,开始对爹娘撒起了谎,阿姐今日为何要对爹娘撒谎说没上去过古王宫没见过囹圄山主。”
乌禾转头,对上楚乌涯疑惑的目光。
“那你为何要帮我撒谎?”
楚乌涯笑道:“因为你是我阿姐呀,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跟阿姐在一起的时光要比跟父王母后相处的时光多,自然与阿姐更亲,向着阿姐一些,只要下次我受罚,阿姐在父王面前多劝着点就行。”
乌禾扬起唇角,“行。”
她喃喃,“有些事情,我没法与你讲。”
有些事情,楚乌涯还是不知道为好。
“你先走吧,不必管我,我想一个人静静。”
小王子不知道阿姐发生了什么,乖乖点了点头,“那行吧,天快黑了,夜里凉,阿姐还是早回去的好。”
花苑里又只剩下乌禾一个人,天边最后一点太阳吞进山峦口中时,花苑刮起了大风,乌禾穿得单薄,衣袖飞舞,她摸了摸双臂。
有些冷。
于是起身,穿过曲径,忽然看见层叠假山下一点灯明。
身着华服的女人,在逗笼中的鸟。
侍女看见乌禾,朝她行礼,女人闻声转头,眸光一愣,转而扬起唇角,笑了笑。
“夜里凉,阿禾怎么穿得这么单薄,身边也不带个贴心的侍女侍奉。”
她伸手,侍女送上披风,捞起披在乌禾身上,如同从前,温柔地在脖子前系好,双手抚摸,整理斗篷,遮得严严实实的,不漏进去一点风。
乌禾身上又暖和起来。
乌禾道:“在外面没有侍女伺候,习惯了,回来一时不适应,就没让她们跟着。”
她抚平她肩上的褶皱,“你这丫头,从前最娇气了。”
“我这一路上吃了好多苦,遭遇了好多危险。”
乌禾一笑,“刚出宫的时候,我还遇到了土匪,我马车上的银子全被偷了,还掳走了我原本备好的侍卫,他们怎么没有把我的马车也拉走呢?害得我没钱了只能变卖首饰,抠车上的宝石珍珠过日子。”
小公主气呼呼道。
“对了,我的马车还被那群可恶的土匪弄坏了,走了没几里地,轮子就坏了,害我差点死在荒郊野岭。”
她害怕地拧起眉头,眸定定地看向眼前的女人。
女人面色吃惊,“怎么还会有这种事。”
乌禾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阿娘不必担心,好在阿禾平安归来。”
“回来就好,这些日子你受苦了。”她抚摸她的手,低下眉叹了口气,“天黑了,你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免得着凉。”
乌禾欠了欠身,“女儿告退。”
走远了,脸上笑意收敛,眸色黯淡下去。
月光缥缈如雾,弥漫在重峦叠嶂的假山间,每一块嶙峋的石头都沾染上清辉,小径曲折,如同迷宫。
乌禾快要绕在里面。
小时候她最爱跟楚乌涯在这里玩,熟知这每一块石头,地上每一块砖。
可此刻,她却走不出去。
心乱如麻,想一刀剪断,但又舍不得剪断。
远处听见南诏王后跟侍女的声音,一块假山之隔,竟又绕了回来。
乌禾扬起唇角,无声地嗤笑。
忽然朦胧夜色里,她看见一抹群青身影。
本是王后邀约,前来一会的檀玉,偶遇到乌禾,少年停住脚步,望着她如炬的目光,直直地盯着自己,眉心微动。
听着另一侧假山,女人问侍女,“檀玉怎么还不来。”
乌禾捏紧拳,大步走过去,穿过呼啸的风。
檀玉以为她是想打他一拳,眼神轻蔑,后退了一步,觉得她不自量力。
倏地,她拉住他的衣襟,往前一扯,人猝不及防前倾。
她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唇瓣,舌头轻扫了下,划过一阵酥麻。
檀玉蹙眉,抓住她的肩膀推开她。
比起恼怒更多的是疑惑,“你在干什么。”
乌禾道:“亲你。”
“你为什么亲我。”
她直白道:“为了毁掉她的儿子。”
檀玉一下子明白,盯着她恶狠的眼睛,嗤笑了声,“你怎么不去毁了楚乌涯。”
乌禾回答:“他是我弟弟,我舍不得。”
檀玉薄唇紧绷,“那我可真倒霉。”
乌禾现在的脑子很乱,太多事情搅在一起,她扯乱他的衣襟,咬牙切齿道:“你说过,你要教我报复,教我恨。”
檀玉低头,凝视她自暴自弃的模样,“你这样,像是我带坏了你。”
“那就带坏我。”
趁着他低头,她再一次踮起脚尖,堵上他的话,两只手勾住他的脖子,像两根藤蔓缠紧,手臂紧贴少年脖子上跳动的脉搏。
唇瓣辗转,又吸又吮,舌头舔了舔,牙齿毫无章法地咬。
檀玉目光深沉,盯着她紧闭的眼睛,耳畔传来一道脚步声。
在乌禾脑海里愈来愈清晰。
她心揪住,终究还是怕了,撤离了独自的吻。
后退了一步。
倏地,后脑勺一紧,往后撤退的腿又往前跌了一步,抬眉对上一双深邃的黑眸,揉碎了疏离的月光。
“你干什么?”
这一次,乌禾反问他。
“帮你毁掉她的儿子。”
少年嗓音沙哑低沉。
紧接着吻落下,他的手紧捧着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肢,动弹不得,双脚也不必再踮,整个人轻而易举被他提起,他俯着身,继续方才的吻。
耳畔是呼啸的风声,落叶纷飞,几片叶子落在了肩头,随着颠簸,抖落下。
“王后不急,殿下兴许一会儿就来了。”
“无妨,本宫先去迎迎。”
耳边的脚步声无比清晰,鞋子踩在落叶上清脆作响,仿佛踩在了乌禾的心尖,一步步踩碎了。
她不想继续了,使劲抽离吻。
可他的唇瓣裹挟着她的肉,后脑勺死死握着,脱离不了。
辗转中,少年勾起唇角,盯着她因惊恐睁大的双眸,目光讥讽。
“这么胆小,还想毁掉我。”
灯笼的光在檀玉眸中亮了亮,一片微弱的光投在脚下,檀玉一转,把乌禾揽进狭小的假山缝中,刚好藏住二人,加深了吻。
第64章 舔舐
侍女手持鎏金漆柄,灯笼在风中摇晃,狭小的假山穴,萤黄的灯光划过。
吸吮的唇瓣渐渐慢了下来,以防出声,唇瓣慢悠地滑弄,牙齿轻扫过唇瓣。
两个人睁着眼,注意陆陆续续走过的宫女。
灯光下,修长的手指捧住乌禾的头,拇指挑起下巴,她昂着头承受亲吻,手紧紧拽着,心跳到了嗓子眼,仿佛下一刻爆裂而亡。
她不敢想象若是此刻有个人转头,看见他们,发出惊叫。
母后好奇地走过来,望见这一幕,她心心念念了数年,被调换在外的儿子,和假冒的狸猫,她情敌的女儿,两个人在假山里接吻。
会不会疯掉,崩溃。
指着他们手指在颤抖,骂他们恶心,忍不住干呕。
她不知道望见她悲切的样子,是报复地勾起讥笑,还是害怕阿娘厌恶她不爱她了。
最后一盏宫灯淌过,脚步声走远。
乌禾闭上眼睛,与此同时,冰凉的舌头撬开她的牙关,长驱直入,吻变得滚烫,深重。
两旁的假山把人挤在一起,乌禾几乎是半坐在弓形的假山上,身子软瘫地挨在他胸脯,自己的心脏,好像贴到了他的心脏。
他的心跳得很快。
牵引着她的心脏一起跳动。
一时沉迷在漆黑的夜色里,直到不知方寸时,少年高挺的鼻梁与少女挺翘的鼻碰撞。
好疼。
乌禾嘶的一声,牙齿一咬,*口腔蔓延淡淡血腥味,是檀玉的。
檀玉松开唇,摸了摸唇瓣,指尖鲜血赤红。
檀玉蹙眉,“你又咬我。”
乌禾揉了揉鼻子,“谁让你撞疼了我的鼻子,我不小心的呜呜呜。”
她的眼泪砸了下来,落在了少年的手背,十分滚烫。
少年无措,眉皱得更深,“我有撞得这么重吗?”
“不是。”乌禾抹了抹眼泪,“我只是有点伤心。”
想起方才乌禾嚷嚷着要报复的模样,他眉心松开,从袖口取出帕子,胡乱地擦了擦她脸上的泪。
“说吧,发生了什么。”
“你还记得先前我的马车翻车的事吗?”
乌禾接过帕子,擤了下鼻子。
檀玉脸沉了沉,敛了下眼皮按捺下嫌弃道:“记得,那时候我去附近的乱葬岗给蛊虫找吃的,忽然听到了你的哭声,走过去瞧,你淋得跟落汤鸡似的,很丑。”
听檀玉骂她丑,锤了下檀玉的胸口,“总之,那次若不是车内被褥多,又摔在了村民落下的草垛垫着,没什么大事,若是一条沟,陡坡,又或是悬崖,兴许我就残了死了。”
“然后呢?”
“然后,我听萧怀景说,我的马车可能被人做了手脚,马车是我从宫里弄的,罗金椛被送去乡下了,远在天边手伸不了这么远,我当时就在想宫中谁那么恨我,要置我于死地,还能调动我的侍卫,可见权利之大。”
乌禾抽泣了一声,“如今看来,答案显而易见了。”
她哭得喘不过气,一抽一抽的,“所以,我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被偏爱,你看,她那么宠着我爱着我,我犯了什么错,她都能包容我,可她……可她突然不爱我了,想杀了我。”
“她不是突然不爱你了。”檀玉道。
乌禾抬头,望着檀玉淡然的模样,没有她想象中欣喜的样子。
至少也是惊讶。
她问,“你为什么这么平静,一点也不惊讶。”
他嗤笑道:“因为我从小就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知道她不可能会爱你。”
“你说得好伤人。”
乌禾把帕子还给檀玉,故作坚强,“我才不要哭呢,呐,帕子还给你,我不需要了。”
檀玉瞥了眼,“上面沾了你的眼泪和鼻涕,很脏,我不要了。”
“哦。”乌禾把帕子揉成一团,打算等会出去丢了。
她问檀玉,“她叫你过来干什么?”
“不知道。”檀玉道:“不过,我该过去赴约了。”
乌禾低头,“那你过去吧。”
她的声音一点点变小。
檀玉闻到她身上不开心的味道,苦涩烦闷,那与他何干?
他甚至巴不得看见她不开心的样子,让他有一丝痛快。
四周寂静,夜色沉酣,檀玉勾起唇角,掌心覆在她的头颅。
“楚乌禾。”
嗓音清冽。
“嗯?”
他低声道:“恨他们吧,恨他们心就不会那么痛了。”
*
南诏王后等了许久,不见檀玉来,正准备去他寝殿看看。
身后传来一道清澈的嗓音。
“母后久等了,儿臣路上腹痛,耽搁了一阵。”
她转身,见檀玉从夜色里缓缓走来。
担忧问,“怎会腹痛,可是饭菜的缘故?”
他嘴角微扬,眸色平静,“许是饭后喝了凉水的缘故,母后不必担心,儿臣已然好多了。”
“那便好。”南诏王后颔首。
檀玉问:“不知母后叫儿臣来此,是有何事?”
“这些年你不在母后身边,在囹圄山那样的地方一定受了不少苦,母后这些年一直把阿禾当作我的孩子,把对你的亏欠全弥补在了她的身上。”她温柔地握住檀玉的手,眸光深了深,缓缓抬头,凝望着檀玉,眼底划过一抹探究。
“母后问你,你可曾心有不甘,憎恶过阿禾。”
檀玉眼睫慢悠悠垂下,乌黑的眸子折着幽光,莞尔一笑。
“母后是想让我憎恶阿禾吗?”
南诏王后嘴角一顿,讪笑着解释,“檀玉怎会这般想,我只是怕你们兄妹间有了嫌隙。”
她轻轻抚摸檀玉的手背,“在母后眼里,你们兄妹俩手心手背都是肉,母后只希望,你们兄妹俩能和平共处,手足情深。”
檀玉盯着手背,寒风凛冽,他微微翘起唇角,“定如母后所愿,我与妹妹和平相处,手足情深。”
*
前夜里在花苑里待了太久,秋夜寒冷,狂风大作,还是着了风寒。
乌禾烧了一天一夜,期间南诏王和南诏王后来看望过,乌禾嗓子疼,像卡了生锈的刀片,沙哑得话都听不清。
南诏王和南诏王后吩咐侍女好生伺候。
直到第二日,烧退了,乌禾的嗓子才有些好转。
“殿下终于醒了,这一觉殿下睡了好久,殿下再不醒,奴就要去寻御医了。”
乌禾起身,侍女在她后面垫了一个软枕,端上来一碗黑褐色的药,一碗香郁的梨汤,以及一块蜜饯。
像儿时喝药般,乌禾麻木地喝下药,迅速咬住蜜饯,嚼了嚼,最后梨汤润润喉。
侍女在旁道:“过几日丰登节,王上念在公主受了风寒,身体虚弱需多加休息,让大殿下行祈福之礼。”
“什么?”
乌禾一急,嗓子又痛了起来,她捂住嗓子闷声咳嗽。
往年丰登节,都是让她行祈福之礼,身着羽衣,手捧圣水和稻穗,虔诚地走上通天百阶,保佑南诏百姓来年五谷丰登。
今年换了檀玉,乌禾心里不舒服。
小公主眼珠子一转溜,狡黠地看向侍女,招了招手。
“殿下有何吩咐。”
“你去给我把檀玉叫过来。”
乌禾道:“他若是不过来,你就说我胸口难受,疼得要死了。”
侍女总觉得公主又在使坏点子,可迫于公主淫威,只得颔首,“是。”
乌禾屈膝抱膝在床上,手指轻叩着脸颊,叩了好久,才等到檀玉。
檀玉进来看见她安然无恙,还有力气朝他笑,才不像痛得要死的样子。
“你骗我?”他冷声问。
“也不算骗你,我确实胸口难受,疼得要死,当然是想你的缘故。”乌禾挤眉弄眼,捂着胸口道。
檀玉蹙眉,“听闻你发烧,病得不轻,如今看来,确实病得不轻,还烧坏了脑子。”
“听闻你要去行祈福之礼?”
檀玉颔首,“嗯。”
乌禾抬眉,“你不能去。”
檀玉问,“为什么?”
乌禾急道:“祈福台在城外的东华山上,你要是去,我就真的胸口难受,快要痛死了。”
他轻描淡写道:“你也可以跟着去。”
乌禾昂起没有什么血色的脸,“我得了风寒,御医说了不能吹风,要好好休养,我才不去。”
檀玉扫了眼问,“那你想如何。”
“你不准去。”
“我偏要去。”
“那你坐下来,我跟你聊聊。”乌禾拍了拍床上旁边的位置,示意他坐下来。
檀玉狐疑地坐下,乌禾笑着搂住他的脖子,昂起唇亲了亲他的脸颊。
这吻比从前的要滚烫,渗透进皮肤里。
檀玉诧异地转头,疑惑地凝视她,她又轻轻碰了碰他的唇瓣。
“我不想让你去,你别去了好不好。”
她总爱这样撒娇,企图叫他松口。
檀玉目光凉薄,“你撒娇也没有用。”
这次他不会着了她的道。
她占了他十六年的风光,他至少得夺回来一些。
乌禾皱眉,爬起身坐在他的大腿上,檀玉缓过神,伸手去推她,她的膝盖骨已经紧紧夹住了他的腰。
在他抬手推她的间隙,挠了挠他的胳肢窝,檀玉猝不及防,往后仰,她趁势一用力,猛地把他扑倒在床上
窗门大开,斜阳勾勒梧桐,金光浮动,徐徐微风,树叶簌簌,帷幔飘逸,如烟雾落在身上。
檀玉的脸色黑沉,知道她腰部敏感,专挑着她腰上的软肉又挠又掐。
腰上酸疼酥痒交织,乌禾忍耐住,蓄作手上的力,胡乱在檀玉身上挠了一通。
“哈……哈……哈哈……看我不挠死你……”
她边挠边笑,檀玉也没好哪去,耳根子赤红,脸色黑沉,嘴角又忍不住抽动。
两个人“打斗”在一起,谁都不肯让着谁,凌乱中,被褥掉落在地,嘭的一声,玉枕砸落在地。
殿外的侍女焦急询问,“公主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别进来……我跟哥哥玩闹……不小心把玉枕砸碎了……没事的。”
乌禾撑在檀玉身上,笑得快要喘不过气来,青丝如柳,垂在檀玉脸上。
很痒,淡淡桂香缭绕鼻尖,檀玉拨开青丝,薄唇微张,轻轻喘气。
“楚乌禾,你闹够了没有。”
“没有。”
乌禾趴在他身上,低头碰了碰他的唇,趁着他喘气,舌头轻而易举伸进牙齿,舔了舔他的舌头,品尝清冽的松雪。
少女的舌头,像是缭绕的火舌,滚烫,灼烧,融化了雪,惊起山洪。
檀玉双眸微眯,仔细看她眼睫上的金光,金光忽闪,变成模糊的光晕,渐渐沉入黑暗。
少年的眼皮阖上,掐在她腰上的手松了松。
经此一遭,檀玉回去后也患上了风寒。
最后重任落在了楚乌涯头上,可他不想去,最后是被南诏王关上门拿着戒尺追着打,南诏王后母鸡护鸡崽子似的拦。
楚乌涯才忍痛退掉了蛐蛐赛。
穿上羽衣,生无可恋地一手捧圣水,一手持稻穗,走上天台,恍若踏上邢台。
第65章 吻变得极端
檀玉一向少病,可一病却如洪水猛兽。
比一向常病的乌禾还要严重,连着烧了好几日。
处理完楚乌涯奉登节祈福之礼的事后,南诏王后前去探望檀玉。
“儿臣参见母后。”檀玉起身抬手正欲行礼。
被南诏王后拦住,“快快歇息,你身体虚弱,不必行礼。”
檀玉颔首,“多谢母后。”
南诏王后伸出手,用手背去贴檀玉的额头,少年下意识后倾。
女人一愣,没料到儿子的举动,一瞬间泄露出了疏离,他蹙起的眉头隐约是厌恶。
她揪了下心。
再看时,少年眸光清澈。
他半坐于榻,脸色苍白,俨然病气模样。
却还强撑着嘴角,温润如玉。
解释道:“母后莫要靠近儿臣,儿臣怕把病气沾染给母后。”
或许方才,是她多虑了。
王后收手,“这有什么,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见你这副病怏的模样,母后心疼你,恨不得替你生病,替你疼,替你苦。”
她眉宇间满是慈爱,对儿子的心疼。
檀玉望着她的神情,眼皮微敛,乌黑的瞳眸没有一丝情绪,像是在看戏。
她贴心问:“热可有退?”
檀玉摇头,“御医方才来过,说是还未退热。”
“怎么还没退热。”
南诏王后疑问道:“祈福仪式在前,怎么好端端地就病了。”
檀玉想起楚乌禾顽皮地在他身上挠痒痒,像藤蔓一样缠在他身上,亲吻他。
把病气全过给了他。
那点坏心思,昭然若揭。
他淡然道,“许是秋深,天气转冷的缘故。”
南诏王后叹气,“你们这些孩子,怎么就不好好保重身体,接二连三地病,让父王母后心疼。”
檀玉扬起唇角,“让父王母后担忧了。”
“你父王忙于政务,没有来看你,你莫要怪他。”
少年知礼懂事道:“怎会,儿臣知道父王公务繁忙。”
女人低头一笑,“也就阿禾那孩子能让你父王抽出身了,还记得阿禾小时候落水,烧了三天三夜,你父王把折子搬到羲和宫,守着阿禾三天三夜没有阖上过眼。”
檀玉眯起眼睛,“看来父王很宠爱妹妹。”
“是呀。”南诏王后抬起帕子,玩笑道:“别看你父王严肃,实则是个女儿奴,你弟弟发热也没见你父王这么守着他。”
忽然一道银铃般的笑声传来。
“母后,女儿落水的时候年纪尚小,呛了好多水,又是深冬寒池,捞上来的时候身上裹着冰,昏迷不醒,彻夜高烧不退,父王一贯勤政爱民,克己奉公,是御医说阿禾怕是要醒不过来了,这才一直守着阿禾。”
乌禾笑意盈盈踏进寝殿,她风寒痊愈,面色春光,在满园凄意深秋里峥嵘生气。
走近时,少女一侧眉梢轻挑,玩笑着问:“母后这么说,倒显得阿禾占尽了宠爱,哥哥和弟弟听了,怪罪阿禾可怎么办呀。”
王后神色依旧,慈爱一笑,抬手在女儿额头轻轻弹了一下。
“你这丫头,怎么开始胡思乱想了,母后与檀玉是在玩笑。”
乌禾道:“我与母后也是在玩笑。”
王后无奈一笑,“你病才刚好,不在寝殿里歇息,跑这来做什么。”
“早听闻哥哥病了,我就想来看望哥哥,无奈自己也拖着病怏的身子,如今病好了,御医也说我要多出去走动,呼吸新鲜气息,经过碧竹居时,便想着来看望哥哥。”
说完,乌禾眼睛斜了斜,目光投向檀玉。
目光刹那交织,片刻,檀玉偏头看窗外打旋而下的落叶,无视了她。
南诏王后没有看到背后檀玉明晃晃的冷漠。
笑着道:“见你们兄妹手足情深,母后颇感欣慰。”
她摸了摸发鬓,担忧着摇头,“前日丰登祈福礼,昨日丰登宴,乌涯被灌的烂醉,晌午还未起,我得去备碗醒酒汤过去瞧瞧,免得他又头疼。”
檀玉没再看落叶,转过头,温良道:“儿臣恭送母后。”
南诏王后走后,檀玉身边的奴仆端上来药,朝乌禾行了个礼。
朝檀玉道:“大殿下,到时辰了,您该喝药了。”
“把药给我吧。”乌禾伸出手心,吩咐道:“你们退下,这里有我”
见状,奴仆不得不从。
乌禾单手捧着药,看向檀玉。
金灿的阳光穿过雕花槛窗,投下稀疏斑驳的光影,竹条幕帘半遮,微风里,两条穗子荡着铃铛轻晃,一枝红枫探进框画里,衬得檀玉脸色苍白。
他原本就生得白,如今光照下,像白日里的鬼。
乌禾走过去,檀玉淡然看了眼她,伸手去拿她手里的药。
乌禾手一移,笑着道:“我喂你。”
语气带着一丝威胁。
檀玉眉心微动,不解地望着她。
在她眼底自己仿佛孱弱得不行,他还没到那个地步,尚有力气捏死她。
她坐下,手持汤勺,送到他唇边,檀玉低头,唇刚好触碰时。
她倏地移开,“对了,忘记吹了,万一烫到檀玉哥哥,我可是会心疼的。”
她吹了吹药,烫面荡起波澜。
檀玉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乌禾扬唇,开门见山道,“檀玉哥哥是怎么跟母后说你是因何而染病。”
檀玉回答,“自然是如实所述。”
乌禾急眼,“你污蔑我,谁说一定是我传染的,没准是你自己受的凉。”
檀玉嗤笑,“谁说我讲的是这个。”
他低头含下乌禾手里的药。
乌禾愣了愣,她不打自招,落了檀玉的圈套。
回过神来,汤勺里的药已经没了,紧接着檀玉握住她手里的药碗,不疾不徐喝了下去。
乌禾在旁问:“是不是觉得这药很苦啊,我跟你讲,我小时候风寒,御医总是给我开这副药,苦死了。”
她不信檀玉能忍得下去这副药的折磨,除非他没有味觉。
檀玉用帕子慢条斯理擦了擦嘴角药渍,漫不经心瞥了眼楚乌禾如炬目光。
仿佛她很希望他被药苦到。
是有些苦,但这点苦于他而言微不足道。
“不过,我怕你药苦,给你带了我私藏的蜜饯呢。”
她从袖子里取出囊袋,打开囊袋,是一片金黄的蜜饯。
在他面前晃了晃,“想吃吗?”
“不想吃。”檀玉转头。
“死鸭子嘴硬,一点也不诚实。”乌禾摇了摇手指。
凑近脑袋,幸灾乐祸道:“一定被药苦到了吧,一定很想吃蜜饯吧。”
乌禾用蜜饯戳了戳檀玉的嘴唇,留下一点甜,紧接着,撤开蜜饯,自己咬了口。
“但我偏不给你吃,谁让你不诚实,不诚实的小孩没有蜜饯吃。”
她嚼了嚼蜜饯。
忽然,眼睛一斜,还没反应过来,脖子一紧,握上一只滚烫的手,干裂有些粗糙的唇覆上。
带走了甜蜜,挤进去苦涩,裹着她的舌头。
乌禾皱眉,口齿不清道:“苦死了,你松开。”
他松开唇,扬唇一笑,学着她的语气,挑逗道:“一定被药苦到了吧,一定很想吃蜜饯吧,嗯?”
他恶劣地抬手把她的手中蜜饯打掉,正中残留着药渣的碗里。
简直暴殄天物!
于被严令禁止吃甜食的乌禾而言。
她望着被污染的蜜饯,恶狠道:“檀玉,我讨厌死你了!”
紧接着他堵上她的话。
她把愤怒发泄在牙齿里,一个劲咬他的唇瓣,原本干裂岌岌可危的唇,渗出了鲜血。
御医见了,以为是烧得更厉害了。
他们亲吻的次数变得格外多,大多数的夜晚,乌禾会偷偷跑到檀玉的寝殿,钻进他的被窝里。
起初檀玉会拎起她的后颈烦躁地把她赶出去,但次数多了,她开始在他的被窝里睡到天明。
时而把脚搭在他的腿上,肚子上,时而半个人趴在他的胸脯,时而还会流口水。
檀玉开始习惯了她睡觉有时候会说梦话,时而梦到可爱的小狗,伸手揉他的头,他会把她的手牢牢拽住,压在手臂下。
时而说些想要的东西,想要月亮给她当铜镜,想要星星当簪子上的宝石,说到甜食会流口水,这时候檀玉会生气地把她叫醒,她嗔怒道,连梦里的一点奢望都不给她留。
时而是骂他的话,时而叽里咕噜的,听不太清。
到后来,两个人会搂着在被窝里接吻,等吻累了,喘着气睡着。
接吻的次数变得恐怖极端。
每天都在吻,蜻蜓点水的吻,缱绻情欲的吻,洪水猛兽的吻,生气报复的咬。
母亲跟檀玉说她坏话后,她会生气地搂住檀玉的脖子,咬他的唇,咬他的脖子。
不够解气,就在上面吸出红紫的血印。
王后注意到,问他怎么回事。
檀玉神色从容回:“上火,自己揪的。”
随意敷衍过去。
有时,檀玉也会嫉妒她的宠爱,所有人都捧着她,阿谀奉承她,甚至踩低捧高,南诏都城没有他的归属,一向严厉的父亲,只会对她目露慈爱,囹圄山的老头子也是如此。
他不懂为什么所有人都喜欢楚乌禾。
他讨厌楚乌禾。
他握着她的脖子,吻得她喘不过气,像一条蟒蛇缠绕她,她有时会怀疑,檀玉是不是想借吻让她窒息而死。
一切的吻,都仿佛来自恨意与复仇。
不仅是彼此的,也是对那层虚伪又华丽的遮羞布。
第66章 “檀玉,你想不想做点刺……
正午的时候,乌禾尝了楚乌涯私藏的酒,他跟人斗蛐蛐,输了,赌注是他私藏的玉泉酒,忍痛割爱送出去前,楚乌涯倒了一杯留恋地喝了一口,正巧乌禾来找他,他又给乌禾倒了一杯。
乌禾回去后,倒在床上睡了一下午,到了夜里开始睡不着。
在被窝里翻来覆去,一阵窸窣。
不得安生。
“你是身上长虱子了吗?”
檀玉被弄醒几次,紧闭着眼,黑暗里沉沉浮浮,到最后忍无可忍,朦胧的夜色中声音沙哑。
乌禾反驳:“怎么可能,那么脏的东西怎么可能在本公主干净之躯上。”
“那你动来动去做什么。”
乌禾解释:“我下午睡多了,夜里睡不着。”
他轻描淡写道:“我可以把你拍晕。”
乌禾拧眉:“才不要,会痛的。”
少年语气无奈,“那就乖乖躺着别动,要么你就回去。”
乌禾没再动,侧着身乖乖躺在檀玉的身旁,少年平躺,宁静的月色勾勒他山鼻峦唇,凌厉陡峭。
乌禾目光一寸寸移,杏眼眨了眨。
“檀玉我还是睡不着。”怕他把她拍晕,她连忙道:“不如你陪我说说话,说不定我就困了。”
“不要,我困了,要睡觉。”他十分直白拒绝。
怕她在耳边喋喋不休,扰得他不得安生,檀玉闭着眼,轻启薄唇,“你在心里默数水饺,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找点事给她做,好堵上她的嘴巴。
乌禾死马当活马医,望着头顶的摇晃的珠帘,心里默数水饺。
一只水饺,两只水饺……
等数到第十只水饺时,她咽了口唾沫。
“檀玉,我数饿了。”
檀玉蹙了蹙眉,“憋着,继续数,数到困为止。”
他希望她赶紧睡过去,最不济数到天亮,也好不烦到他。
乌禾一点也不困,等数到第一百只时,好无聊,她不想数了。
望着宁静毫无波澜的夜,她眸光一闪。
挪了挪脑袋,问檀玉,“檀玉,你想不想做点刺激的事情。”
刺激的事情?
檀玉眉心微动,无奈地吐了口气息,揽住她的腰肢,把她捞了过来,唇瓣覆了上去,舌头轻车熟路地撬开她的齿。
像从前一样吻她,但这次一上来就狂风骤雨,唇舌快而重地吸吮,打算把她吻累了,瘫软了身子,一点力气也没有,别再打扰他睡觉。
乌禾被他搂在怀里,猝不及防地吻了上来,她缓过神,伸手推了推他。
津液啧响,缠着唇舌里,话断断续续,“不是……我不是指这个刺激……”
檀玉停顿,缓缓掀开眼皮,露出疑惑的黑眸,“那你指的是什么?”
乌禾伸手圈住他的脖子,狡黠一笑,“自然是更刺激的事情喽。”
*
阿莫湖面,月色柔和似浮光锦,微风卷起涟漪,湖面波光粼粼。
小岛如舟,上面坐落着神庙。
千盏明灯烛火摇曳,灯火亮堂,群青荷粉的少男少女走在其中。
檀玉双臂环在胸前,因困意脸色黑沉,瞥了眼四周,看向眼前少女后脑勺垂下的双髻,简单用鹅黄的发带绑着。
“这就是你说的刺激的事情?”
乌禾颔首,转头神秘地问檀玉,“你知道这是哪吗?”
“知道,供奉历代南诏王的庙,下面是历代六大部落商议的地,再下面则是藏着重要机密的密室。”
没了关子卖,乌禾疑惑问:“你怎么知道的?”
他道:“先前我控制罗金椛窃取族谱,来过。”
“我就知道是你。”
乌禾指着他,昂起头,险些跳起来。
“也不全是我。”
他移开她快要指到他下巴的手指,“还有你最亲爱的母后,罗金椛偷族谱可全然被她看在眼底,若不是南诏王后的允许,罗金椛怎能这么轻易打开密室偷出族谱。”
乌禾一听,手缓缓垂下,搭在裙子上,低着脑袋。
檀玉俯下身,不知是安慰还是嘲讽,“怎么,戳疼你的心脏了?”
乌禾抬头,狠狠瞪了眼檀玉,“我确实有些心痛,但我已然接受她不爱我的事实,就没有那么痛了。”
她耸肩苦涩一笑,转身继续往前走。
檀玉不想继续走,但还是迈开腿跟在她的身后。
问她:“你带我来这里,究竟有什么刺激的事情可做。”
乌禾背手,驻足在一座栩栩如生的雕像前,火光扑面,香火淡淡缭绕,“这是上一任南诏王,从前是我的外祖父,如今是你的外祖父,据说,他就是设计害死我母亲的主谋。”
十尺雕像下,六座二尺小像拥护王,是已然故去的上一任南诏王在位器重的六大部落族长。
“这下面的,则是帮凶,听说都被我生父杀光了。”
她扬唇看向檀玉,笑了笑,“你说我们两个站在这里,会不会刺激得他们在地府发疯。”
王子被养成了蛊人。
蛊人的女儿做了公主。
那群老古板肯定得发疯。
檀玉漆黑的眸色深沉,平静道:“不如一把火烧了这,上面的庙宇,连同下面的密室。”
乌禾道:“那我们真得连夜逃去囹圄山了。”
“神不知鬼不觉,谁会知道。”
檀玉计谋最终没有被得逞,庞大的庙宇里回荡一阵脚步声,檀玉率先听到,蹙眉道:“有人。”
乌禾隐约听见有人声,她睁大双眼,“是父王母后的声音。”
檀玉临危不乱,拽住她的手,眉梢轻挑,“你想做更刺激的事吗?”
紧接着,他把她拉到雕像背后。
两个人的背抵在石头上,轻轻喘气,听声音愈来愈近。
一座雕像之隔,身着华袍的南诏王和南诏王后驻足。
妻子点了香,分给丈夫。
丈夫顿了片刻,无奈接过。
夫妻二人朝雕像拜了三下。
把香插在炉灰里,几缕白烟飘飘荡荡至雕像背后。
南诏王严肃道:“本王公务繁忙,这种无稽的事,本王答应你最后一次,往后不可再叨扰本王。”
“怎就无稽,父王亲自入妾身的梦,希望我们夫妻二人前来看望他。”女人嗤笑了一声,“妾身看是王上根本不想来。父王的祭礼,十多年了,从来都是我一人操办,王上起初还上炷香,后来都以公务繁忙推拒,王上当真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王,可王上别忘了,若不是父王青睐你,把我嫁给你,你现在根本就没法身着这身衣裳站在这里。”
南诏王握着拳头皱眉,“王后,你近来脾气愈发偏执了,从前的你最是温柔贤惠。”
女人摇头,发髻上精美的步摇凌乱。
“装的,都是装的,你不是都知道吗?”
她没什么好在他面前伪装的了,她早就想撕破这层世人所说的菩萨皮囊。
连同他的皮。
“我们都别装了好吧。”她抬头看向他,往日柔和的眉眼迸射狠厉,勾唇一笑,满是嘲讽。
“你也别再装得这么伟岸,正气凛然的样子,其实你才是最恶心的人,贪恋着权力,又舍不得问心,你常说我们对不起问心。”
她拧起眉头,头摇摇晃晃,“是,我是对不起问心,我们如此要好,情同姐妹,但我却如此嫉妒她,嫉妒她的无拘无束,仿佛这世间一切的规则于她而言都是脚下尘埃,嫉妒她不必像我这般墨守成规,依旧惹人喜爱,我最讨厌她大爱无私的样子,连我把你从她手中抢走,她都能豁达地原谅我,她凭什么原谅我,我宁愿她跟我吵一架,像个疯子。”
她双眸微眯,“实话告诉你吧,当年你中毒危在旦夕,不是我救的你,是问心。”
南诏王庄然肃穆依旧,冷漠地望着她,没有她想象中知道真相的惊讶,只袒露了对她的厌恶。
她愣了一下,“原来你早就知道救你的人不是我。”
她捂着胸口大笑,“你还真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当年我跟问心都眼瞎,看错了你。”
男人终于冷声道:“你看上我,难道不也是为了自己的私欲,好取代你的兄长,坐上南诏王后的位置。”
他摇头,“你根本无法跟问心相提并论。”
“我无法?”她确实是为了一己私欲,但她并不认同他这么说她,轻笑道:“你最没资格说我,我对不起问心,但你害死了她,是你自私懦弱,加速了问心走向死亡。”
她死死盯着他,“你心中有愧,把愧疚全弥补在了问心的骨肉身上,你骗我好苦,你一早就知道祁拘把檀玉跟乌禾调换了,你害我把所有宠爱倾注于乌禾身上九年才知晓她是问心所生,非我所生,害我骨肉分离,亲子落于虎穴,母子不得相见。”
她终于把所有愤恨都发泄了出来。
最后嘲讽道:“你怕吗?倘若有一日,阿禾知道她心中伟岸的父亲,原来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她生母的死,也有你的一笔,她会不会恨你,不认你了。”
男人闭了闭眼,拳头颤抖,缓缓睁开眼看向眼前已经疯掉的女人。
他恢复平静,依旧像从前那样沉稳冷静,他抚摸她的肩头,整理她乱掉的华裳。
“我希望王后将这些烂在肚子里,永远也不要让孩子们知道。”
他解开她缠绕打结的步摇,“从前的事都过去了,我们一家人现在不是很好吗?檀玉回来了,他温润如玉,乖巧懂事,并没有我们想得那么糟糕。阿禾既然不知道真相,那就没必要再把真相翻开,她还是我们的女儿,忘记从前的一切,好吗?我们一家五口就这么幸福地过下去,不好吗?”
他握住她发抖的手,“夜深了,我们该回去了。”
庙宇又归宁静。
雕像背后,乌禾跨坐在檀玉身上,唇瓣残留着吻痕,她搂住檀玉的脖子,还要继续吻他。
可她却砸下来一滴泪,砸在檀玉的手背上化开。
檀玉拦住她,抬手擦去了她脸上的泪水,“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回来。”
太多了。
楚乌涯是无辜的,她不能带着楚乌涯不回去,她必须得把楚乌涯送回去。
她从前也抱有一丝希望,其实囹圄山主都是骗她的,她想亲自去验证。
可今夜,所有的希望化作泡影,可笑又愚昧。
“想恶心他们。”
乌禾拿开檀玉捧着她脸颊的手,吻了吻他的唇角。
“檀玉,跟我一同腐烂掉吧。”
檀玉蹙眉,“楚乌禾,你这是在自暴自弃。”
乌禾一笑,“难道你就没有抱有恶心他们的想法吗?”
她摸上他脖子*上的咬痕,“你拉着我接吻,纵容我在你脖子上留下吻痕,难道不是在自暴自弃?”
看似精美的果实内里早已腐烂掉,蛀虫在里面筑巢,扭曲爬行,啃空了果实,一口咬下去,满是苦涩与腐臭。
宁静的夜色,烛火摇曳在少年冷白的玉面。
檀玉翘起唇角,抚上乌禾的发丝,“那我们一起玩个游戏,猜他们多久能发现我们。”
第67章 盯着她约会
阿莫湖西边小岛上燃起熊熊烈火,用湖水扑了一个晚上,一直到翌日清晨,火势才逐渐缩小,变成黑烟从断壁残垣的废墟里徐徐腾空。
往日庄严威仪的雕像断肢残体,被烟熏得焦黑。
彼时,罪魁祸首正在桌下玩闹,乌禾勾着脚,又踢又蹭檀玉的腿。
檀玉桌上慢条斯理用膳,正襟危坐,一只手倏地掐住乌禾的脚腕,手指一用力。
又酸又疼,乌禾颤着腿好不容易挣脱,偷摸着瞪了檀玉一眼。
“好端端的,怎么会着火呢?”
南诏王后用御筷给南诏王夹了块他最爱吃的酱鱼豆腐,疑惑问。
南诏王叹气,“听说是昨夜风大,吹倒了烛火,火顺着帷幔着了起来。”
“原来如此。”她扬唇一笑,温柔贤惠地给丈夫盛了碗羹汤,“我当是有小人惹怒了父王,天降怒火呢。”
南诏王接过羹汤,“王后贯会说笑。”
乌禾在旁安静乖巧地吃菜,假装那火不是她跟檀玉放的。
王后给她也舀了碗汤,笑着道:“这虫草乌鸡汤里我还加了白芍党参,补血,阿禾多喝些。”
乌禾咧开嘴角,“多谢母后。”
南诏王喝汤,一边道:“浪穹城的水利工程快结束,金构也快回来了吧。”
王后颔首,“前阵子寄来信,说是已准备启程,估摸着过些日子就到都城了。”
南诏王放下汤,朝乌禾道:“等你表兄回来,就多与他玩玩,别像小时候一样,抓破人家的脸。”
乌禾反驳:“那是我跟罗金椛打架,谁叫他不长眼过来拦,我不小心才抓破他的脸。”
她喝了口汤,嚼了嚼肉,“况且,我跟他有什么好玩的,他要么圣人曰要么醉心公务,不懂女儿家的东西,我也不懂他的才华,我们玩,就是在玩一二三木头人。”
这话像是在故意呛他似的。
南诏王皱眉道:“你这孩子,怎么就不懂呢?你也大了,也该好好想想自己的事了。”
他开门见山道:“金构那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品行端正,又是个勤劳能吃苦的孩子,才华能力不用多说,年纪轻轻就能担起整个浪穹族,卓尔不凡,在这一辈青年才俊中出类拔萃,父王跟你母后都认为他是个值得托付的人,正好,你跟金构也算是青梅竹马。”
“父王想把我嫁给他?”乌禾擦了擦嘴,看向沉默用膳的檀玉,“可哥哥还没成婚呢,父王母后怎么不先考虑哥哥的婚事。”
檀玉闻声,抬了抬头。
南诏王叹气,“父王年纪大了,不能庇佑你一世,趁着父王脑袋还清醒,早些为你铺路,至于你哥哥,你父王母后只希望他能娶个家世好,品行好,心意相通的姑娘就成了。”
乌禾道:“那我也要嫁一个心意相通的,罗金构是罗金椛的哥哥,我跟罗金椛不对付,没准他会给我穿小鞋。”
“胡闹,金构才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况且……咳,本王和众长老有意,选金构做下一届南诏王,你嫁于他,就是下一届南诏王后。”
他用心良苦,对于这个女儿。
为她铺路,给她优渥的生活,恨不得把星星月亮捧给她。
把不能给心中那个人的,全给了她。
乌禾扬唇笑了笑,“女儿听父王的,那就见见吧。”
*
夜里,乌禾翻了个身,看向闭着眼的檀玉。
“罗金构明天就回来了,父王让我领他在月牙岛玩,游船,赏景,闲聊,喝茶,倒是都安排好了,不至于像个木头人干对眼。”
檀玉嗯了一声,嗓音欲睡。
乌禾起身,趴在檀玉的胸前,歪了脑袋。
“那你会过来吗?”
檀玉缓缓掀开眼皮,望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的眼睛。
“我去做什么。”
乌禾道:“虽然父王把所有都安排好,但我还是觉得无聊,你在,就没有那么无聊。”
檀玉闭上眼,“我不去。”
“那行吧。”
乌禾把头凑过去,嘴巴贴了贴檀玉的下巴,又移到他紧闭的唇,气息吐在上面,“你今天还没亲我呢。”
檀玉抬手,把她的头缓缓挪开,声音低沉道:“楚乌禾,你是亲上瘾了吗?”
“是呀。”她十分坦然道。
檀玉一愣,眉心微蹙。
乌禾又把头凑过去,在檀玉的嘴唇上咬了一口,“这是今天的吻,晚安。”
她撤离,翻了个身睡。
檀玉睁开一条缝隙,心脏无声地跳动,夜晚一点也不安宁。
罗金构有事,派人来讲迟些过来,小公主懒得等他,先行乘船上了月牙岛。
岛形似月牙,故名为月牙岛,坐落湖中,岛上风景秀丽,栽植许多奇花异草。
她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招呼她。
“阿姐!看这里。”
是楚乌涯的声音。
她转头,看见楚乌涯坐在石亭里,笑着朝她挥了挥手。
石亭里还坐着一个人,少年背挺直,低头,手持竹夹,掐着嫩尖,一丝不苟烹茶。
乌禾一愣,走过去,疑问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楚乌涯答:“听说父王母后看上了金构表兄,安排你跟金构表兄约面看亲,我叫上阿兄,特地过来给你掌眼把关。”
乌禾看向檀玉,怎么她喊他过来,他拒绝,楚乌涯喊他,他就过来了。
檀玉察觉到怒气,抬眼对上乌禾的嗔怨。
不明所以蹙眉。
乌禾甩了甩袖子,“随你们。”
她继续往前走,楚乌涯瞥了眼乌禾的背影,奇怪道:“嘿,她生什么气,难不成害羞了?”
檀玉也不知道,摇了摇头。
楚乌涯叹气,“罢了,女人都这么奇怪,反正来都来了,瞧这风景秀丽,秋高气爽,我们兄弟俩以茶代酒,共饮几杯。”
檀玉抬起茶,听见一阵人声,望过去。
“呦,主角来了。”
只见一艘船靠岸,一个身着蓝衣华袍,面容英俊的斯文男人下船,匆匆往岛中心赶去。
那便是罗金构吗?楚乌禾要嫁给的男人。
*
乌禾走累了,坐在石凳上,一只手抵在圆石桌托腮,望着亭廊石檐垂下的藤蔓,在风里轻轻摇曳。
“公主久等了。”
乌禾闻声转头,罗金构笑意温和走过来,比上次见面,更加沉稳。
她对这个表兄最深的印象还是每次跟罗金椛打完架,罗金椛都被哥哥稳稳抱起,摸着头安慰。
罗金椛总是嘲笑她没有哥哥。
她那时,可想有个哥哥了。
有个哥哥保护她,她哭时安慰她,给她讲故事,背着她在雪地里踩脚印,她有一阵子,可羡慕罗金椛了。
不知不觉,乌禾想到檀玉。
其实真的有个哥哥也不好,只会欺负她,恐吓她,从前还想杀了她,如今企图用吻让她窒息而死。
罗金构走到跟前,拱手屈身行礼,毕恭毕敬。
“在下因公务耽误了会,还请公主恕罪。”
“无妨。”乌禾回过神道:“我也没有等太久,今日你不必多礼。”
罗金构抬起身,笑着问,“听闻岛上风景秀丽,公主可曾逛过。”
乌禾点头,“小的时候逛过,刚又逛了一圈,走累了,不想再走,你坐下吧,本公主想歇息会儿。”
“多谢公主赐座。”
罗金构坐下,抬手示意身后的仆从端上来东西,掀开红色的绸布,是座翡翠雕刻的竹子盆景。
“在下挖河道时,挖到一块翡翠,命巧匠雕刻成盆栽,特意送给公主殿下。”
乌禾打量了一番,“你有心了。”
侍女收下盆栽,端了下去。
乌禾莞尔一笑,“你不必这般恭敬喊我公主,还是像儿时一样,喊我表妹便好。”
罗金构颔首,“那便听表妹的。”
乌禾看向他,“表兄比上次宫宴黑了些。”
他笑着解释,“修水利风吹日晒,难免黑了些,表妹依旧光彩夺目,美若天仙。”
乌禾摸了摸脸颊,“是吗?”
她跟着萧怀景一行人,路上也是风吹日晒,皮明明也黑了些,不似从前那般肤如凝脂,人还消瘦了许多。
乌禾问:“对了,罗金椛现在怎么样了。”
他眼底多了一丝心疼,“昨儿刚去看望过她,在乡下瘦了,人也乖巧了许多。”
转而他朝乌禾低下头,“从前是小妹不知分寸,惹怒了公主殿下,还望公主殿下海涵,饶恕小妹。”
乌禾早就不生气了,险些都快要忘了罗金椛这个人。
“行,本公主原谅她。”乌禾知道他怜惜亲妹,想把罗金椛放出来,生辰宴的事若没有檀玉的控制,母后的推波助澜,她也没那个胆子和能力,既然关也关了。
乌禾道:“晚膳我跟父王提一嘴,至于放不放,还是得看父王的。”
“那我便替小妹谢过公主宽宏大量。”
侍女端上来果酒。
忽得,“啊,有虫子。”
酒水洒在乌禾的裙子上,侍女连忙下跪,一个劲磕头,“公主恕罪,是奴的错,奴罪该万死。”
“无妨。”
乌禾摸了摸鹅黄裙子上的酒渍,手上黏糊糊的。
她看向担忧询问的罗金构,“我先去换身衣裳,失陪了。”
罗金构颔首。
乌禾走出廊亭,沾了酒水的裙子黏腻地贴在大腿,风一吹凉飕飕的。
岛不大但也不小,乌禾身边的贴身侍女道:“殿下,事先备的衣物还在小舟上,奴先过去取,公主先在这歇息会儿,等奴回来。”
她言之有理,乌禾也懒得走,点头道:“你去吧。”
四周寂静,岛上风大,扬起乌禾的发丝和裙摆,她往植被茂密处走去。
倏地,手腕一紧。
一只冰凉的手握住她,裙摆一旋,背重重抵在假山上,眼睛吃痛一闭,熟悉的檀香绕进鼻子里,乌禾缓缓掀开眼皮。
他的脸挡住正午的阳光,落下阴影,睫毛低垂,疏离的眸静沉地望着她。
乌禾问:“楚乌涯呢?”
他答:“他突然肚子疼,方便去了。”
“惊扰了侍女的虫子,是你放出来的?”乌禾昂起头,眯着眼望着他。
檀玉沉默片刻,淡然道:“嗯,是我。”
“幼稚。”乌禾瞪了他一眼。
“我今天可没惹你,你干什么整我?”她气呼呼道。
檀玉双眸微敛,张了张唇,“你昨夜里咬了我一口,很烦。”
乌禾不可思议道:“这你都记仇,那我下次不咬你了。”
檀玉蹙眉,这也不行。
他看了眼石头缝隙里,廊亭里的男人,“聊得怎么样?一二三木头人?”
“还不错。”乌禾扬起唇,“表兄相貌堂堂,德才兼备,我原以为表兄古板,没有话题可聊,没料到表兄私下里也幽默风趣,如父王所说,是个可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檀玉转过头,目光疑惑,“你不是要跟萧怀景走吗?”
乌禾摇了摇头,“现在变了,我总不能跟着萧怀景风餐露宿吧。”
檀玉走近,“你说过,你会离开王宫。”
乌禾心一紧,忘了答应过檀玉,南诏王宫和囹圄山她都不会留下。
和罗金构在一起,就注定会留在王宫。
远处,她看见侍女走过来,赶紧抽出身,“有人来了,檀玉哥哥也不想叫人瞧见我们这样吧。”
檀玉松开她的手,折身离开。
乌禾呼了口气,跟侍女汇合,换好了衣裳去找罗金构。
“久等了。”乌禾讪讪入座。
“无妨。”罗金构颔首。
阳光浓郁,乌禾注意到罗金构的脖子上沾了酒水,指了指,“你这挂着酒水珠子,兴许是方才溅上去的。”
“哦,是吗,多谢表妹提醒。”
他抬手擦了擦脖子,乌禾双眸微眯,定定地望着他手擦过的地方,仿佛有一层淡淡的铅粉变得斑驳,隐约露出一块红痕,曾试图遮盖。
乌禾抿了口果酒,扬唇一笑,“若表兄还需铅粉,阿禾这随身带了些。”
罗金构一顿,温和的笑意变得僵硬。
乌禾道:“放心,这里只有我的贴身婢女,和你自己的心腹,你在这里补完,出了岛没人发现你脖子上的吻痕。”
倘若他跟她说是上火揪出来的,从前的她或许还信,但她和檀玉在彼此的身上留下了好多吻痕,衣领也遮不住,只能用铅粉遮盖。
罗金构见瞒不住,起身跪下。
“是我对不起公主殿下,公主降罪便请降罪我一人。”
乌禾一笑,“你没有对不起我,我还没嫁给你,甚至我们都没在一起,我不会怪罪你。”
况且,她也有“私情”。
罗金构一愣,没料到小公主会宽宏大量,要知道南诏国最美的花是小公主,最骄纵的人也是小公主,他曾以为,小公主会扇他一巴掌,踹他,甚至占有欲杀了他喜欢的姑娘。
小公主俯下身,“跟我说说那位女子吧。”
罗金构缓过神道:“她是个很好的姑娘,我们很相爱,但……”
乌禾扬唇,“但权利和爱情,你最终选择了权利。”
罗金构低下头沉默,良久抬头,“倘若我们成婚,我会跟她断得干净,绝不会再来往。”
乌禾摇头,“我不太信。”
罗金构还要解释,乌禾起身,“今日就聊到这吧,本公主乏了,先回去了。”
她折身离开,侍女在身后抱怨,“真没料到罗少主是这样的人,一边讨好公主,一边与他人苟且在一起。”
乌禾笑了笑,总觉得侍女也在骂她,虽然她没有讨好罗金构。
“你先退下吧,本公主想一个人走走。”
乌禾吩咐道。
“是。”侍女退下。
乌禾往方才避风的假山走去,四周空无一人,静悄悄的,时而头顶几只湖鸟飞过。
看来,他真的走了。
乌禾叹了口气,转身欲走,忽然一阵沙响。
她转头,看见檀玉双臂环在胸前,倚靠在树干,静静地望着她。
枝叶摇晃,抖了几片落叶如蝶,打旋落下。
乌禾跑过去,停在他足前,在他的诧异中,昂头吻了吻他的唇角。
她眉梢轻挑,“这是今天的吻。”
第68章 打她屁股
乌禾今有些累,洗漱完躺在床上就不想动,她看向窗户里碧竹居的一角,月光如霜落在檐角。
罢了,今夜就不偷偷跑去檀玉那了。
反正他也不喜欢她钻进他的被窝里。
大家都趁此清静一下。
偶然发现枕头下的话本子,已经许久未宠幸,于是翻开来,想着看几页话本子再入睡。
她跷着腿丫,趴在床上,聚精会神在话本里的世界。
碧竹居,比以往都要安静。
因为没有楚乌禾过来烦他。
同时檀玉生出一丝疑惑。
楚乌禾怎么还没有过来?
檀玉望着大开的窗户,烟云漂浮在月上,来了又去,已是无数片,现已是亥时,往日她戌时便掐着点从窗户里翻进来,钻进他的被窝里。
或许是今夜不来了,正好,他也清静。
被她扰了这么久,他终于可以安宁地睡一觉。
檀玉起身,走过去把窗户关上,死死锁上,省得她夜里又翻进来打扰他难得的安宁。
他翻身睡,忽地瞥见床头的老虎枕。
楚乌禾喜欢抱着它睡觉,久而久之就放在他这了,上面还残留着她身上的甜香。
夜色里老虎的脸恍惚楚乌禾张牙舞爪的样子。
一样地自不量力,檀玉伸手把老虎枕挪开,香味依旧隐隐缭绕,索性扔进角落。
他闭上眼睛入睡。
却迟迟睡不着,总觉得空落落的,缺了什么东西。
忽地,窗户一阵响动。
少年起身,嫌弃地蹙眉,嘴角勾起一抹嗤笑。
她真是阴魂不散,又来扰他安宁。
窗户又动了一下。
罢了,檀玉不疾不徐走下床,无奈地打开窗户。
“别摇了……”
檀玉双眸微眯,手掐着窗户顿住。
见一只小猫舔舐着爪子,抬起一双圆润的大眼。
檀玉的脸沉了沉。
小猫看见檀玉也不惊,应是饿了,翘着尾巴蹭了蹭檀玉,喵地叫了一声。
檀玉环视了眼寝殿,目光停留在床尾的木案,走过去拿了块乌禾没吃完的肉脯。
楚乌禾有时半夜饿了,喜欢吃肉脯果干,在他的床上。
檀玉嫌食物的渣会落在床上,为此跟她吵过几次。
不许她在床上吃东西,最后一番争吵下,只能在床尾吃,才得以妥协。
小猫吃着肉脯发出咕噜声,檀玉坐在窗口,嘴角微微翘起。
清辉如霜,染在修长的手指,枝叶沙响,天上繁星闪烁,明月高悬。
他看向曦和宫琉璃瓦顶,麒麟神兽叼月。
不知道楚乌禾现在在做什么。
少年眉心微动,莫不是她出什么事了?
猫吃饱了,蹭了蹭檀玉的手背,檀玉温柔地摸了摸它的头。
喃喃道:“你说,我要不要过去看看。”
*
传闻人间有一白骨鬼,常于夜间出没,出现在人床头,吸食人的魂魄……
风吹开了另一扇窗户,重重地打在墙上,深秋寒风瑟瑟。
皎洁的月光落下一道阴影,拉长了遮在话本上,书纸被风吹得翻了几页。
乌禾心颤了颤,毛骨悚然,她握紧书,咬着唇瓣,屏气凝神缓缓转头。
只见一个人影站在床头,凄冷的月光照得皮骨森白,探不进眼眶,空洞漆黑,像挖空了眼珠子。
与话本所写如出一辙。
乌禾啊的一声,“白骨鬼!”
她抛出手里的话本,砸在眼前黑影的眉骨上,啪嗒一声,书又落在地上。
檀玉蹙眉闭了闭眼,眉骨擦出一竖红印,他忽然后悔过来。
怕惊扰了侍卫,无奈地伸手捂住她的嘴,“闭嘴。”
熟悉的气息入鼻,朦胧的夜色里看清了眼前的人,乌禾跳到嗓子眼的心脏一点点回到原位,愣愣地点了点头。
外面守夜的侍女连忙道:“公主发生什么了!?”
檀玉松开她的嘴,乌禾朝外面道:“没事,就是做噩梦了。”
外面的人这才放下心来。
乌禾讪讪一笑,颤抖地伸手去摸他眉骨上的伤。
“没事吧。”
檀玉偏头,擦了擦方才捂她嘴时,在指上留下的唾液,神色不悦问:“你方才乱叫什么?”
“我在看恐怖话本子,谁让你突然出现,吓我一跳,走路还没个声的。”乌禾埋怨着昂起头,又疑惑问,“话说,你为什么来我这。”
他漫不经心道:“你迟迟不来,我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我今天累了,懒得爬墙去你那。”乌禾眸光闪了闪,眉尾扬起,“你不会是想我了吧,翻墙过来找我。”
“没有,我只是怕你死了,没人帮我解蛊。”
他冷漠道,“既然你没事,我回去了。”
他折身就要离开,乌禾抓住他的手,笑了笑,“不如今夜你就在我这里睡下吧,从前都是我过去,难得你过来。”
檀玉想伸手把她的手扯开,拒绝她。
她摇了摇他的手臂,“好不好嘛。”
檀玉伸出的手又收回,无声地点了点头。
乌禾的被褥有股甜蜜的花香,恍若置身春日,月色朦胧的屋子里依稀还能看见姹紫嫣红的花,深秋除了这个时节生长的花,其余都是干花。
檀玉躺在床上,觉得脖颈硌硬,伸手摸到藏在枕头下的话本子,随便翻开来一夜看,借着清冷的月光。
皱着眉,薄唇喃喃,“第三回翻云覆雨,兄长的掌心抚上她的大腿一阵战栗……”
他一本正经,嗓音清冷读下去。
乌禾一惊,连忙伸手抢了过来,面红耳赤道:“你别乱动我的东西。”
檀玉瞥了眼她羞红的脸,唇角微勾,“原来你都在看这些。”
“要你管。”乌禾瞪了他一下。
檀玉无奈地闭上眼,躺得板板正正。
乌禾望着窗外的月亮,问:“檀玉,你说我们还会见到萧怀景和司徒雪吗?”
他紧闭着眼,嗤笑道:“怎么,想萧怀景了?”
乌禾坦然点头,“是有些。”
檀玉眉心微蹙,翻了个身,“睡着了就不想了。”
乌禾把头贴过来,“难道你不想司徒雪吗?”
檀玉道:“不想。”
或许他的蛊虫会想吃了她。
“行吧,我不逼你。”
乌禾把头移开,檀玉睁眼,觉得她莫名其妙,又缓缓闭上。
夜色沉醉,月影婆娑。
帷幔摇曳间,曼妙的身躯朦胧,风吹开了帷幔,春光乍泄。
少女一丝.不挂,酥丘玉体,面带娇羞,一双杏眼黑瞳波光流转。
檀玉皱眉,退后,她朝他走来。
他每退一步,她就往前走一步。
最后他退无可退,身后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隔断了他的路。
眼前的少女越来越近,手攀上他的肩,娇滴滴地喊他。
“檀玉哥哥。”
她握住他的手,抚摸上她的大腿,肌肤滚烫滑腻,柔软如水。
她张唇覆在他的耳畔,喊他兄长。
一阵颤栗。
他咬着牙,把她推倒,翻身在地。
大脑很胀。
想把她的声音吃进嘴里,再也喊不出,想把她柔软的身体打结,拉扯,狠狠揉碎。
最后,淌作一片春水。
檀玉掀开眼皮,月色如旧,徐徐微风中帷幔摇曳,他清晰地感觉到绸布泥泞潮湿,耳边传来微弱的呼吸声,贴着他的耳朵。
他沉重地呼了口气,揉了揉跳动的太阳穴。
少年血气方刚,困恼自己竟做了春梦。
许是那本淫.秽话本子的缘故。
以及乌禾不知何时把腿搭在他的胯上,嘴唇贴着他的耳朵,炽热的气息尽数喷洒在他的耳朵,梦里的呼唤缭绕在耳。
偏她睡觉不老实,腿一动一蹭。
檀玉脸色黑青,把她推开,乌禾一簸箕,手甩到床栏,吃痛地拧起眉头。
她闭着眼,闷着嗓子喊了声,“你干什么呀?”
檀玉嗓音低沉:“你压到我了,难受。”
“我有那么重吗?”她翻了个身,裹紧被子。
觉得檀玉大半夜脑子有病。
莫名其妙,故意找她茬似的。
她懒得跟他争吵,继续沉入酣眠。
迷糊中,她听见身后的人起来,在穿鞋。
“我走了。”
嗯?
乌禾闭着眼道:“不就压了一下你嘛,至于吗?”
她吐槽:“你身子金子还是玉做的,压都压不得。”
是呀,至于吗?檀玉心里喃喃。
那个梦在脑中翻江倒海,压不下去蓬勃冲顶的浪。
她说话的声音,跟梦里的声音重叠。
竟生出一种冲动,把她压在床上,堵住她骄纵的声音,狠狠揉碎她,沙哑着声再也叫不出。
他盯着床上的人,背对着他,被褥半遮在腰,露出只着亵裤的臀。
目光幽深。
檀玉偏头,移开视线,冷声道:“我不想跟你待在一起。”
乌禾一听,不知道檀玉大晚上又哪根筋搭错了。
他要这样,她也不想跟他待在一起。
于是抬手挥了挥,“慢走不送。”
她还想睡觉呢。
檀玉步伐急速回到碧竹居,关上门,疾风大作,树影在窗纸上凌乱,风拍着窗户啪啪作响。
少年抵着门,纤细的鸦睫低垂,投下一片影。
脑海里闪烁梦景。
他单手紧握,眸子里染上一层雾。
薄唇微张轻轻喘气,望着手,阴影中嘴角若有若无翘起苦笑了一声。
他竟也陷入这种肮脏的俗欲里。
脑海里全是楚乌禾的样子,形形色色,开开合合。
或怒或哭。
口腔干涩,舔舐着回味,又倏地被意念制止。
他不喜欢这样,却又痴恋着这样。
令他厌恶。
他不知道是厌恶楚乌禾,还是厌恶自己。
朦胧的夜,静谧未有风声,没有人会发现他。
他的手又开始抚弄,自暴自弃。
等夜色一点点褪去。
*
南诏国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十六年封山未出的囹圄山主,出了山。
愿放下芥蒂,与南诏合谋。
南诏王收到回信,大喜,在东华山大摆宴席,迎接囹圄山主。
乌禾坐在远处的临高阁,望着下面许久未见的囹圄山主,和南诏王言笑晏晏。
颇觉诡异。
“我亲爹娶了我父王心爱的女人,我父王下旨处死我亲爹心爱的女人,听说我亲爹屠镇时顺道杀光了六大族长,其中还有我亲爷爷,按理说,两个人见面,应是分外眼红,刀剑无情。”
乌禾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这是个鸿门宴?”
“囹圄山主还不至于如此愚蠢,亲自入鸿门宴。”
檀玉抿了口茶,轻叩着茶盏。
“倒是你,耗子见猫似的躲到这上面来。”
他勾起唇角,看向乌禾,眼底嘲讽。
她躲这上面来,怕两不离蛊发作,还强拉着他上来。
乌禾叹了口气,靠在椅栏上,“我这是怕他俩打起来,争夺起我,拉着我左右扯,把我扯烂了可怎么办。”
檀玉一笑,“那你呢?你想当谁的女儿。”
“我不知道要当谁的女儿,我只知道我现在谁都讨厌。”
她当了南诏王十六年的女儿,父女之情如泰山难移,但上一辈的事令她膈应。
她是囹圄山主的亲生女儿,他虽有千万苦衷,但他把她调换在外,当作复仇的一环,令她难以原谅。
乌禾又深深叹了口气。
落入檀玉眼中,他瞥了眼下面的人,轻蔑地眯起眼睛。
轻描淡写道:“你若为难,我可以把他们都杀了,就不用愁当谁的女儿。”
乌禾拧起眉头,愣了片刻,无奈一笑,“檀玉,你这样弑父,还弑两父,真的会下地狱的。”
“我不在乎。”他轻笑着摇了摇头。
于他而言,亲父身上无亲情,假父身上亲已尽。
他不在乎杀了他们。
也不在乎下地狱。
“这不是在不在乎的事,我是怕你受罪。”乌禾强调道。
檀玉握着茶一怔,抬眉与她对视,“嗯?”
乌禾双手拍在桌上,“囹圄山主也是蛊人,他当了几十年的蛊人,一定比你这个小蛊人强,岂不是一抬手就能把你捏死,诶呀,假哥也是哥,你要是被他弄死了,一个父亲,一个哥哥,我都不知道怎么寻仇,况且我也不敢呐,他万一也把我捏死呢。”
少年脸色沉了沉。
她继续语重心长,“所以,他比你强,你还是别自讨苦吃。”
檀玉不屑地勾起唇角,静静地望着她,笑而不语。
手指轻敲着膝盖。
乌禾说完,从荷包里拿出私藏的蜜饯,趁着只有檀玉,享受难得片刻。
她望着宴会,张嘴咬下去,却咬到一片叶子。
舌头一片苦涩,呸呸抬头,见蜜饯神不知鬼不觉竟在檀玉手中。
他捏着蜜饯打量。
“还给我!”
乌禾探身,膝盖抵在桌上,伸手去拿蜜饯,他一抬手举得高高的。
低头望着乌禾嗔怒的脸,扬唇玩味一笑,“你求我,我就给你。”
“你有病啊。”乌禾一点也不惯着他,脱口而出。
她总觉得最近的檀玉脑子进水了。
自从那夜,他莫名其妙来她寝殿,又半夜莫名其妙走后。
就开始爱捉弄她。
大前天,拿蠕动的毛毛虫吓她,追着她满院跑。
前天,忽然揪了下她的辫子,与此同时她脚下一滑,他揪着辫子把她提了上来,疼死她了,她的头发都要被檀玉薅秃了。
还有昨天,半夜扮鬼,吓得她差点背过去。
从前也没见他这么幼稚,不对,不是幼稚,是邪恶。
乌禾觉得,他除了虐杀她,恐吓她,还变了法子折磨她。
以及此刻,抢她的蜜饯。
士可杀不可辱。
乌禾抬头,恶狠狠地咬了口檀玉的唇瓣,对方明显吃痛,举着蜜饯的手垂了垂。
乌禾伺机抢过蜜饯,瞪了檀玉一眼。
檀玉嗤笑,抹了抹唇瓣上的鲜血,双眸微眯。
“楚乌禾,你属狗啊。”
乌禾朝他做了个鬼脸,“对,我属狗,旺旺旺,有本事你狗咬狗咬我啊。”
她咬着蜜饯转头,倏地脖子一紧。
少年抓着她的脖子拽了过来,咬住她的蜜饯,叼在嘴里,伸手放在桌上。
乌禾以为他要咬她的嘴巴,连忙捂住嘴,却见他轻笑了声。
紧接着一声脆响。
乌禾屁股火辣辣地疼,她愣了片刻,脸色涨红,不可思议地看向檀玉。
“你竟然打我屁股,我多大了,你打我屁股!”
“谁叫你偷吃蜜饯,等会又牙疼了。”他嗓音清冷,一本正经道:“不听话的人,就该打。”
说着,他又拍了下她的屁股。
“听话,少吃蜜饯了。”
第69章 变故
“你管我?”
乌禾缩回身,瞥了眼可怜巴巴躺在桌上的蜜饯,伸手去拿。
被檀玉握住,他眉梢轻挑,眼神威胁,“嗯?”
乌禾又缩回手,咬了咬唇瓣,“不吃了还不成。”
她起身拍拍褶皱走,“我要去更衣,不陪你玩了。”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荷粉的裙摆飘逸,檀玉后靠在椅栏,捏着蜜饯,抬手打量了两眼,望着她咬过的地方,上面沾着淡淡口脂。
以及齿痕,人的唾液。
很恶心。
山里的雾缥缈,快要看不清山尖,少年黑眸云烟缭绕。
鬼使神差,他低头,轻轻咬了一口。
很齁,他不太喜欢这样甜的味道,但乌禾仿佛很喜欢。
一行白鹭飞过,鸟鸣惊了静谧的周遭。
乌禾抬头,瞥了眼白鹭扑扇着翅膀,穿过青白山雾,秋深,山里的风彻骨地寒冷。
乌禾缩了缩脖子,往避风的屋廊走。
小公主从前走哪都带上浩浩荡荡的侍从,伺候的,拿东西的,吃食衣物,凳子扇子……捧着*。
外面走一趟,没有此前那般奢华,加之跟檀玉在一起,多了些隐秘的事,故让侍从等在行宫外面。
踏进长廊,身子才回暖,转弯处忽然迎面撞上来一个人。
女子一身白衣,嘴角带血,捂着胸口脸色苍白。
乌禾一愣,“司徒雪?”
司徒雪见到她,眸色惊恐。
“你怎么在这,你受伤了?”
司徒雪不是该在囹圄山,给她师父守孝吗?
见她摇摇欲坠,乌禾没再顾心中疑虑,伸手去扶,倏地肩膀一痛,司徒雪抬手,猝不及防一砍,眼前黑了黑。
乌禾摇摇欲坠,晕了过去。
司徒雪望了眼地上的小公主。
“对不起。”
她捂着胸口,继续往前走。
山里的青石砖很冷,沾染了雾水,潮湿隐寒,乌禾贴着石砖,像贴着冰块,硬邦邦的,脸颊僵硬,寒气往颧骨里钻。
想爬起,但陷入无边的黑暗,无数黑色的丝线裹在身上,黏着躯干,爬不起来,醒不来。
直到远处传来一声惊叫。
无数铁甲脚步声震得地面颤动,有人发现了她,俯下身焦急地喊她。
身子晃了晃,乌禾沉重地掀开眼皮,脖颈很痛,爬起来时恍若要断了。
脸颊砸到地面时,蹭破了皮,血凝固结痂,整张脸都很麻。
脑袋更是昏沉,她被侍女搀扶起,问:“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听是母后的叫声。”
侍女摇头,“奴也不知道,奴听到一阵尖叫,就见侍卫们匆匆赶去,奴担心公主,便赶紧来寻公主,却见公主倒在地上,公主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倒在地上?”
乌禾想起司徒雪,身上的触感证明,那不是幻觉。
她摇头,“兴许是没吃早膳的缘故,先不管我,快去看看母后出什么事了。”
胸口的心惴惴不安,今日的天格外阴沉,黑云快要压垮了山峦。
她快速走到侍卫围住的宫殿,走过去时跌跌撞撞,隐隐听见母亲的哭泣。
还好,她活着,乌禾如释重负,呼了口气。
走过去的步伐稳了些,忽然,她踩到一片泥泞,低头看,鲜红的血淌过她的鞋子,她吓了一跳,连忙撤开,抬头时刹那间一顿,
从这里望去,母亲跪在地上,背脊颤抖,她身前躺着一个人,被母亲的背遮盖住,只能看见一双靴子,绣着龙纹图腾。
血并不是从他身上流出来的。
乌禾顺着血蔓延过来的方向,看见大殿上还躺着一个人,玄黑青纹蟒袍,张着嘴,嘴里流出无数鲜血,乌禾注意到他身上插着剑,玄袍上乌黑了一片,到背部的地板上才显露出鲜红的血。
像鲜艳的曼陀罗花。
好多好多血。
与此同时,御医跪在南诏王后前,沉重地磕了个头,悲切道:“王上薨了。”
什么?
乌禾倚在柱子,脑袋嗡嗡作响,身体仿佛已然不是自己的,吊着一个沙袋,她托不住沙袋,倏地,掉在地上。
大殿的石砖也好凉。
外面的羽仪卫和闻讯赶来的大臣,齐刷刷跪在地上,南诏王后悲痛哀鸣。
一切都太突然了。
她茫然地望着眼前,像蒙了层雾,她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股鲜血流到了她的脚下,染红了裙摆,血是烫的,温暖了麻木冰冷的手。
殿门口,人进进出出,她呆滞地望着。
楚乌涯闻声赶来,瘫在地上,手脚并用爬过去,哭着喊父亲。
连檀玉也来了,站在门口,双眸沉寂黑暗,不知道是在为谁伤心。
忽然,一个巴掌打过来,扇在乌禾的脸上。
火辣辣地疼,乌禾抽出了一点神志。
抬头,一个女人抓着她的肩,发疯了摇晃,头磕在柱子上,好疼。
“事到如今没什么好瞒你的了,你的生身父亲杀了我的丈夫,该还的都还了,我们夫妻二人当年也是迫不得已,你们还想怎样,还想要我这条命吗?拿去啊!”
她撕心裂肺喊着,乌禾像只木偶,毫无表情。
她实在做不出表情,整张脸全都僵住了,像被冻住的猪皮,一敲就碎了。
楚乌涯跑过来把南诏王后拉走,“阿娘你在胡说什么,这是阿姐。”
南诏王后捧住他的脑袋,“她不是你的阿姐,你知道的,她是囹圄山主的女儿,是囹圄山主杀了你的父亲,她是你杀父仇人的女儿。”
楚乌涯一愣。
紧接着,女人拉住檀玉的手,“我的孩子,当初是囹圄山主把你跟他的女儿调换,害我们母子骨肉分离十六年!”
檀玉瞥了眼女人的手,“所以呢?您想怎样。”
“所以,她也是你们的仇人。”她挥手,指着地上的乌禾,“她身上流着弑君者的血,从囹圄山那种巫蛊横生的地方里出来,她不属于南诏王宫。”
众臣将士议论纷纷。
乌禾望着她的背影,这个画面曾在哪见过,当日也是一样的嘈杂,可那日,母亲是哭着过来疼惜她。
而不是,如今这般刨开她,揪着扒了皮的狸猫曝于日下。
罗金构问,“可先王曾言,公主贵为未来南诏王后,继承南诏王者,当娶公主为后。”
南诏王后嗤笑,“王上已逝,当时的圣旨就不作数,野种怎配当未来的南诏王后。”
有觉得不妥需遵先王旨意摇头,有早已不满血统不纯,点头赞许。
她抬手,“来人,我不想见到她,快把她轰出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入南诏王宫。”
侍卫犹豫不决,女人怒道:“怎么,你们都不听我的话了吗?”
“不用,我自己会走。”
一道沙哑的声音传来,乌禾缓缓抬头,扶着柱子起身,脚麻得厉害,像有无数只蚂蚁攀爬啃咬。
她看了眼目眦尽裂的母亲,想伸手。
可看见母亲憎恨极了她的眼神,手收回。
檀玉望着乌禾失魂落魄的样子,她转身,才踏出一步,重心不稳,檀玉下意识扶住她的手臂,她抬眸,目如死鱼。
“檀玉,你可以放心了,南诏王宫我不会再回了。”
她还记得她答应过他的。
南诏王宫和囹圄山,她都会离开,他的眼里,她将永不出现。
现在是南诏王宫,囹圄山路途遥遥,她也回不去。
她望了眼殿外对她避之若浼的大臣,苦涩地勾起唇角,“你瞧,他们也不会再捧着我了,你可以开心了。”
檀玉松开手,定定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
胸口生不出一丝开心,像压山的云雾般沉重,很闷,闷得有些喘不过气。
乌禾不知道要去哪,兜兜转转,瞥见远处的登高阁。
小时候,父王常常带她到上面去,一览众山小。
夜里山间的风很冷,呼啸如厉鬼绕着楼阁低咛,重重拍打窗子。
乌禾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阁楼内没有榻,只有跪坐的软垫,她只能抱着软垫垒在身旁,风顺着门缝吹进来,无济于事。
她爬过去,用软垫堵住门缝,风小了许多,但没了软垫,只能睡在硬邦邦的地上。
阁楼里没有水,她不敢出阁,只能等下雨,喝顺着屋檐流落下来的水。
很脏,但没办法。
饿了,就吃荷包里藏的蜜饯,每日掰一点吃。
她不想出去,甚至想着,就死在这里吧。
只想藏起来,谁都不见,城里百姓一定议论纷纷,没了父王的庇佑,那些议论如洪水猛兽,会将她吞噬掉。
有一夜她做梦,梦见百姓们拿菜叶子臭鸡蛋砸她,昔日阿谀奉承她的小姐郡主们,嘲讽她平日不是很威风吗?如今怎变成了丧家之犬。
尖锐的嬉笑声,刺破了她的耳朵。
午夜惊醒,浑身都是汗。
她已然许久没有梳洗过,未吃过饭,摸到脸颊时,清晰的凹进去一块。
再过几日,她或许就死了。
这几日她麻木如同死尸,内心如一口干涸的水井,她以为她至少会心如刀绞,那样她还能挤出一点眼泪。
奇怪的是,蛊虫迟迟未发作。
东华山在郊外,离王宫甚远,子虫离了母虫,理应疼得生不如死。
乌禾百思不得其解。
今早清晨,外面传来一阵丧乐,乌禾虚弱地从地上爬起,打开窗,探出头,风扬起她额前乱糟糟的发丝,糊了满脸,她拨开发丝,露出苍白的脸。
山脚下驶上来一行送葬仪仗队,浩浩荡荡,锣鼓号角喧鸣,祭司咒语喃喃,白茫茫的纸钱瓢泼了一路。
原来她已经在这待了七日。
楚乌涯抱着牌位走在前头,背有些佝偻。
她望着白丧中玄黑的棺材,里面躺着她的父亲。
她连他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
乌禾打开门,拖着虚弱的身体,往楼下跑去,瑟瑟秋风扑面,干燥的脸皮如一层纸,受着刀割。
她偷偷跟在送葬队伍后头,远远地望着。
王陵,待棺材下葬的时候,弟弟抱着母后大哭。
她望着泥土一点点遮盖王陵的石门。
干涸的井,干裂的泥土被凿开了一点,水涌了出来,撑满心脏,好胀痛。
那些回忆涌入,如雨点一滴滴砸下来。
蹒跚学步时,父王抱起她,举到头顶。
“我们阿禾真棒,阿禾要比父王高。”
九岁落水时,父王陪在她床前,一向严肃古板的父亲,落了眼泪。
醒来时,她擦了擦父王的眼泪。
他笑得像个孩子。
十六岁时,她初离家。
在施浪城,父王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希望她一路平安。
金丝雀第一次翅膀硬了,飞向远方,再回来时,一切都变了。
父王静静地躺在土坡里,再也不会像从前那般唤她阿禾。
或许这世上,再也没有人会唤她一声“阿禾”。
弟弟哭得很痛,母后抚了抚弟弟的背。
母亲能不能也抱抱她。
她也很痛。
泪水如珠,砸在手背,哭不出的眼,此刻泪流满面。
她藏在石头后面,捂着嘴,忍着声哭,指甲深深陷入了脸颊。
又一滴水砸在乌禾的头顶,天公不作美,倾盆大雨落下。
冲开了送葬队伍,侍从拉着南诏王后跟小王子去附近的行宫避雨。
人间只剩雨声,急骤砸在乌禾残破的心尖。
她从石头后面出来,缓缓走向陵墓,雨水混着泪水糊了眼睛,眼睛涩痛,像有针刺了进去。
她抬手去抹雨水,倏地摔倒在地。
“楚乌禾?”
一道熟悉的女声传入她的耳朵。
乌禾抹开雨水,缓缓掀开眼皮,朦胧中,罗金椛撑着一把伞,疑惑地望着她。
“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罗金椛没有罗金构说得那般瘦了,反而圆润了不少,看来在乡下伙食不错。
乌禾阖了阖眼皮,脑袋胀得厉害,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摇摇晃晃。
“喂,我可没撞那么重,你别晕我面前啊。”罗金椛惊慌失措道。
乌禾没有力气再回复她,睫毛耷拉下,倒了下去。
她以为她会落入泥泞的水洼,溅起无数泥点子,然后死在这里。
顷刻,一只手捧住了她的脸颊。
罗金椛望见,檀玉撑一把油纸伞而至,温柔地抱起地上的人。
她才回都城就听说乌禾的亲生父亲是囹圄山主,借着共谋宴会,杀了南诏王,南诏王后把她驱逐在外,往日里阿谀奉承楚乌禾的小姐郡主们,现都落井下石,谈她如犬。
罗金椛刚开始开心了几天,可如今看见乌禾这般模样,心里又有点别扭。
她犹豫了下,问檀玉:“你要把她带哪去?”
檀玉望着怀里的人,目光缱绻,“回王宫。”
“姑母不是下旨不让她回去吗?”说来罗金椛也觉得奇怪,疑惑喃喃:“姑母从前拿她当宝贝宠着,不至于这么狠心把宝贝女儿赶出去啊。”
檀玉没有回答她的话,折身离开急雨中。
乌禾蹙了蹙眉,缓缓睁开眼,模糊里,瞥见一刀白皙的下颚,少年薄唇紧抿,察觉到怀里的人动了动。
他低眉盯着她,“别动。”
乌禾张了张干裂的唇,虚弱道:“我七日没有洗澡了……身上很脏……有味道……我方才摔倒了……身上还有泥巴……”
“你想说什么?”
他忽然截断问。
乌禾揪着他的衣裳,低下头没有看他,“你不是有洁癖吗?我怕弄脏你。”
“没关系。”
他淡然道,乌禾一愣,抬眸看他,他眼底平静,没有一丝嫌弃。
抱着她往前走,小心翼翼地放进马车里。
乌禾惊讶问,“你干什么?”
他道:“回王宫。”
乌禾觉得可笑,摇了摇头,“可是母后说不让我回去?”
“那我便杀了她。”
他抬眸,望着马车上的人,轻描淡写道。
乌禾一愕。
察觉到她眼底竟还有一丝愚蠢的不舍,檀玉眼眸微敛,目光十分不解。
乌禾同样不解,她问檀玉,“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去王宫,你不是不希望我回去吗?现在好了,我已然是过街老鼠,母后也收去了对我最后一丝伪装,一切如你希望的那样,父王和囹圄山主死了,你恨的人几乎不在了,至于我,你也不用报复了,你瞧我现在这么狼狈,早没了往日的金贵,已经没有你可以恨的地方。”
乌禾低下头,狼狈又强忍着尊严说完这番话。
檀玉望着她微微颤抖的背脊,“今夜是十五,你得待在我的身边。”
她差点忘了这茬。
原来他是为了缓解十五蛊痛。
她问,“你没有制作出缓解疼痛的药丸吗?”
“没有。”他脱口而出。
乌禾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能点头答应。
马车一路驶入王宫,到了碧竹居,檀玉屏退侍从,把乌禾从马车里抱下来。
命人烧了水,浴桶冒着热气,女儿家洗澡都喜欢用花瓣,檀玉又命人取了盒花瓣,想到乌禾碰了芍药会起红疹子,又特意叮嘱不要芍药。
少年捧着盒花,掀开帘子,走到屏风后。
乌禾正泡在浴桶里,烟雾缭绕,这是她七日来洗得第一个澡。
她太虚弱了,在浴桶里昏沉地睡了过去。
檀玉步伐轻缓走过去,把花瓣均匀地洒在水面,一点点盖上水中一览无余的身躯,胸脯微微起伏,像濒死的雀鸟。
她的气息太浅,檀玉眉心一紧,心脏揪了一下,惊慌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恰逢乌禾掀开眼皮,她愣了愣,盯着放在她鼻子前的手指。
莞尔一笑,“你不会是以为我要死了吧。”
修长的手指缓缓撤离,握上她的尖小的下巴。
“你瘦了好多。”
雾气氤氲,乌禾不可思议地眯起眼睛,她在他眼底看到一丝心疼,凝在他的眸里,一寸寸扫着她的身体,最后从她的身体再到她的眼睛。
他重复喃喃,“你真的瘦了好多。”
他的手抚上她的脸颊,轻轻摩挲,一股酥麻痒意攀上,像蚂蚁爬似的。
第70章 月圆之夜
午时雨过天晴,傍晚时分,天边残阳似火,衬得山峦黝黑。
微弱的霞光透过雕花窗棂,浮了层斑驳黄影在削瘦的脸颊。
刚泡过澡,苍白的脸晕了层淡淡的粉,看着总不相宜,像早开的桃花,病恹恹的。
门吱呀一开,乌禾迟钝地转头,檀玉进屋,手里端着食案,冒着热气。
“饿了这么久,我给你准备了点吃的。”
他一一把饭菜端出来摆在桌上,都是乌禾爱吃的。
和膳房做的又不一样,乌禾抬头问,“你做的?”
檀玉颔首,轻声答了个“嗯。”
乌禾望着桌上的菜,“你给我弄些酒吧,我想喝酒。”
“不行。”檀玉认真拒绝她,“你长久没吃过东西,喝酒会伤胃。”
语气柔和了些,“听话。”
乌禾不想听话。
“人常说借酒消愁,檀玉,我心里难受,想喝点酒。”
她盯着他的眼睛,请求道,眼底微红,扬唇笑了笑,像从前那般撒娇。
“求你了,檀玉哥哥。”
檀玉望了她良久,最终妥协,无奈应许。
“等吃了半碗饭,我再给你酒。”
“好。”
乌禾端起饭,筷子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打开了阀门似的,她又夹了块肉,混着饭扒拉着往嘴里送。
“慢些吃。”檀玉在旁道。
待饭下胃,人没有方才那般虚弱,乌禾的脑子清醒了些。
她开口:“囹圄山主和南诏王死的那日,我撞见了司徒雪,她受伤了,似乎很严重,一副惊慌的样子,这绝非偶然,她当时一定就在现场,她或许看见了案发经过。”
乌禾凝视着檀玉,摇了摇头,“我不明白,对南诏深恶痛绝的囹圄山主为何会放下芥蒂,变了性子似的,来南诏都城赴宴,父王明知囹圄山主有杀了他的心思,为何会邀请他,然后突然,两个人就莫名其妙死了,这其中一定有蹊跷。”
她猛地呛了一下,一个劲咳嗽。
檀玉轻抚她的背脊,“你先吃饭,养好身子,剩下的事日后再谈。”
乌禾缓和下来,捂着胸口,迟疑了会问,“他呢?我生父呢?”
檀玉淡漠开口:“他们把他丢在了乱葬岗,我去瞧过,被秃鹫叼得不成样,后来,我把他的尸体葬在了我从前的小木屋旁。”
乌禾嚼着饭菜,点了点头。
檀玉注意到,她握着筷子的手隐隐颤抖。
乌禾放下碗,抬头朝他扬起唇角,“你看,我都吃完一碗饭了,可以给我酒喝了吗?”
檀玉颔首,给她取了一壶酒,乌禾倒了一杯,仰头喝下,抬眸埋怨地看向檀玉。
“是果酒?甜甜的,一点酒味都没有,我要烈酒,能把我灌醉的酒,只要睡过去,就能逃离现实,最好睡死过去,永远都别醒过来。”
檀玉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给你就不错了,你别挑了,你现在这样的身体,根本就承受不起稍微烈一些的酒。”
乌禾一笑,“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檀玉沉默不语。
她抿了口酒,“我不要你可怜我。”
檀玉定定地望着她,她刚洗完头,青丝泄下挡住半张脸,发梢未干似柳,她不停地喝酒,企图用果酒把自己灌醉。
像个可怜虫。
那酒似是浇在了他的心尖。
他轻启薄唇,沙哑着声,“你现在这个样子,确实很可怜。”
乌禾蹙眉。
小公主不喜欢他可怜她,她不能被人可怜。
显得她很惨似的。
自尊心被一点点敲碎,恼羞成怒,猛地抬手把手里的酒水洒在檀玉脸上。
“我说了,我不要你可怜我。”
她喘着气,倒完,自己都惊讶了下。
少年瓷白清俊的脸沾上酒水,水珠顺着下巴一滴滴砸落。
他闭了闭眼,抹去下巴的酒水。
缓缓掀开眼皮,黄昏下深邃的眸并没有因酒水沾上怒气,他勾起唇角,嗤笑了声。
“吃了饭,果然有了气,力气有了,脾气也有了。”
这才是楚乌禾,骄纵蛮横的楚乌禾。
不是病恹恹,仿佛下一刻就死掉的蔫花。
他走过去,投下一片阴影,乌禾以为他要报复她。
却见他伸手,拿起酒壶,又给她斟了一杯,倒满,握住她的手,抬起,酒水簸箕间溢到手上。
“你干什么?”乌禾扯了扯手。
他俯身,“继续泼我啊,与其一个劲喝酒把自己灌醉,不如泼我,不正好解气吗?”
“你有病啊。”
乌禾使劲甩手,酒杯砸落在地,溅起酒水,滚了几圈淹没进黑暗的阴影里。
手上湿答答的,滴落着酒水,乌禾轻轻喘气,倏地,一只手掐住她的下巴抬起,乌禾被迫对上檀玉的眉眼。
天色黯淡下去,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只能感受到呼出的气与他凉薄的气息交缠在一起。
他摩挲着她的下巴,“楚乌禾,你自暴自弃的样子,更像只可怜虫。”
“你才是可怜虫。”
乌禾顺着气息昂头,拉扯着他的肩膀,咬住他的唇瓣,狠狠咬了一口。
鲜血溢出,她把他的血也吸吮吞咽进食道。
山峦渐渐与天幕融合,化作无边的黑,乌云缥缈,一轮圆月皎洁明亮,散发着淡淡清辉穿透乌云。
月光投进窗棂,落了一片在地,薄霜白亮。
檀玉捧着乌禾的后脑勺,俯着身子,唇瓣开合着她的唇,另一只手搂着她的腰。
长腿大迈,乌禾的腿凌乱地撤退,抵到床榻。
撤离时,双方盯着夜色里朦胧的双眸,喘着旖旎的气息。
“檀玉,这是最后一次,等下个月蛊一解,我们就两不相欠了。”
她抓着他肩上的布料,胸口剧烈地起伏,艰难地说完话。
檀玉低身,吻了吻她滚烫的脖子,嗓音醇厚,像喝了酒。
“好。”
他们就此约定。
衣裳如蜡花一点点堆积在床下。
檀玉一直捧着她的脖子吻,顷刻,他咬了口她的肌肤,不重,牙齿轻而浅地划过。
这次他比以往都要温柔,连吻都蜻蜓点水。
乌禾的手胡乱搭上他的脸颊,“哈……好痒……你别那么轻……”
望着她月下氤氲的双眸。
他抚上她清晰凸出的骨头,她像一片薄纸。
“你瘦了好多,我怕弄破你。”
乌禾的另一只手捧上他的脸颊,抬起他的下颚,望着他的眼睛,“像从前那样,好不好?”
檀玉蹙眉,良久道:“好。”
他顺着她的脖子,在她的鼻梁蜻蜓点水,最后吻上她的眉眼。
乌禾闭上眼睛,人间陷入无边的黑暗。
在狂风暴雨里,享受浓重的欢愉,麻痹自己,遮盖心里的疼痛。
等到天空泛起鱼肚白,等到欢愉的尽头,心里又空落落的。
酸涩,难受,仿佛被抛弃。
檀玉吻到一滴湿热的眼泪,察觉到怀里的人在哭,背脊微微颤抖,小声抽泣。
“我弄疼你了吗?”
他抽身,眉心微动。
“没有。”
乌禾摇头,伸手紧紧抱住他,贴得更近了。
“你继续,抱紧我。”
她迫切地抓住眼前的浮木,填补心中的空缺,就算只有片刻。
檀玉手搭上她的背脊,任由她紧紧抱着,拍了拍她的背。
温柔如水。
他贴了贴她的耳朵,轻声道:“睡觉吧,睡醒了就好了。”
她几乎是被檀玉哄睡着。
正午浓郁温热的光芒照在她的小腿,乌禾许久没有在软床上舒服地睡一觉,一觉无梦,酣畅。
一股清冽的气息钻进她的鼻子,乌禾缓缓掀开眼皮,惺忪的眸愣愣地望着近在咫尺的黑眸,少年幽幽地望着她。
乌禾阖了两下眼皮,缓过神来,腾得一下撤离。
“你怎么……”
檀玉蹙眉,活动了一下酸疼的筋骨。
缓缓开口:“是你说要我紧紧抱住你。”
他便无奈抱着她一直到日上三竿。
乌禾想起夜末时说过的话,霎时间,脸颊微微发烫。
偏头道:“你也可以拒绝。”
檀玉瞥了眼她绯红的肌肤,轻笑道:“你哭得那么惨,挺可怜的,便应允了你。”
乌禾转头,嗔怒道:“说了,我不可怜!”
檀玉边穿衣裳,边盯着她气呼呼的样子,“看来今日精气神很好。”
“是啊。”乌禾爬过去,昂起头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耀武扬威道:“你要是再说我可怜,我就咬死你。”
檀玉抬起她的下巴,在她脖子上吸吮,烙下一抹红痕,“那就振作些,别让自己看起来可怜,那些想嘲讽你的人,就喜欢看你这副可怜的样子。”
乌禾软得身塌了榻,“我看你也想看我可怜的样子。”
“是呀。”檀玉没有反驳,坦然道。
他起身,慢条斯理穿衣裳。
乌禾还要咬他。
倏地,门敲了敲。
传来一阵声,“檀玉,你在里面吗?”
是南诏王后的声音,乌禾的心揪了揪,她抓住檀玉的手臂,目光无措。
“怎么办?她见到我,会把我轰出去的。”
檀玉拍了拍她的脑袋,“大不了,我杀了她。”
又是这句话。
他轻笑:“不过看你好像舍不得?”
外面的声音再次传来,“檀玉,你在吗?”
乌禾捞起衣裳,衣裳还算完整,她迅速穿上。
檀玉望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朝外面道:“母后稍等,儿臣才刚起,需洗漱一番。”
乌禾又一次钻进柜子里。
见屋内没了影,檀玉打开门。
南诏王后身着素衣,疑惑问檀玉,“你一向早起,今怎么起这么晚。”
他答:“身体不适,睡得久了些。”
“我说怎么昨日你早早走了,也不跟母后说一声,原是因为身体不适,现在可好些?”
她担忧问,一边走进屋子里。
“好多了。”
檀玉跟在她身后,余光瞥了眼柜子的缝隙。
“母后来找儿臣是有什么事吗?”
“听你昨日早早走了,过来问问你发生了何事。”
她坐下,环视四周,“这虽宽敞,冬暖夏凉,但布置实在太素,等你父王丧期过了,母后命人给你翻新一下。”
“不必。”檀玉道:“儿臣便喜欢朴素的风格。”
南诏王后愣了一下,点了点头,“也好。”
她伸手握住檀玉的手,目光慈爱,开门见山道:“其实母后这次来,是想跟你聊聊?”
“哦?聊什么?”
南诏王后叹气,“从前是母后亏待了你,但母后也身不由己,那囹圄山主把你跟他的女儿调换,害我们母子俩分离十六年,你父王明知真相却瞒着我,我也是七年前才知道真相,母后心里苦,心里怨恨。”
“是吗?”檀玉双眸微眯,“那母后,是怨恨妹妹?”
“她不是你的妹妹,她不是我的女儿。”
女人拍桌,目眦尽裂,摇头不停道。
柜子里,光线昏暗,乌禾抵在硬邦邦的板子上,嘴角苦涩地笑了下。
心早已不痛了,却还要挤出来一点酸涩。
女人冷静下来,目光慈爱地望着儿子,“现在好了,一切都恢复了原位,其实母后这些年心里一直都想着你,每次望着乌禾,我就会想到我的儿子远在囹圄山,吃得饱穿得暖吗?现在一切都好了,你回到了阿娘身边,阿娘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你,把从前亏欠你的都弥补上,好不好?”
檀玉眼底淡漠,结着层冰霜,他扯开母亲握住他的手。
轻启唇,“不好。”
南诏王后一怔,“你……你说什么?”
他折身,不疾不徐朝柜子走去。
乌禾望着缝隙里,群青衣袍缓缓走来,心脏骤跳。
他要做什么?
啪的一声,金色的光芒如流水泄了进来,乌禾一时不适应闭了闭眼。
少年俯下身,嘴角微微勾起。
“儿臣还有事,不方便招待母后。”
他把她抱起,乌禾推了推他的胸脯。
目光不可思议。
檀玉简直疯了。
待整个人脱离昏暗的柜子,转了圈,暴露在光芒下,她听见凳子重重倒在地上的声音。
抬眸,对上母亲呆滞的目光。
少女脖子上的吻痕触目惊心,女人此刻才注意到檀玉脖子上有一口浅浅的咬痕,偏头看,榻上躺着条肚兜,被褥凌乱,可见昨夜旖旎。
少年抱着少女,目光凝在乌禾身上,他低头在母亲的目光里,吻了吻乌禾的耳朵。
缱绻温柔。
他嗓音温润,一本正经疑惑问。
“母后一定要在这打扰吗?”
女人逼近崩溃,怒不可遏,她喘着气,颤抖地指着眼前的儿子,和她曾经的女儿。
乌禾低头,没敢看她的眼睛。
女人最终倒了过去,等在外面的嬷嬷闻声,赶紧进来扶起王后。
南诏王后捂着胸口,掐着嬷嬷,用最后的神志命令道:“都不许传出去,这等肮脏事,都给我烂在心里。”
嬷嬷连连道是。
屋内静寂,只剩下两个人。
檀玉盯着怀里颤抖的人,“那床上的肚兜是你留的吧,有胆子留肚兜,没胆子承认。”
乌禾手指捏紧,“我只是想让她以为她乖巧懂事的儿子在丧期行苟且之事。”
“让她对我失望?”他轻笑。
“差不多。”乌禾抬头,“但我的重点是让她不痛快。”
她盯着檀玉,带着埋怨,“可你为什么要打开柜门,揭开我们的关系。”
他轻描淡写,“让她对我们两个一起失望呗。”
乌禾嗤笑,“失望?她早讨厌死了我。”
她蹙眉,“倒是你,你还想不想在南诏王宫待了!”
“不想。”
他毫不犹豫道,目光清浅。
这里很无聊。
他从前想来这寻找亲情,答案索然无味。
第一次走时,他以为再也不会回来,若不是楚乌禾强拉,他断不会再回到这片虚伪的地方。
他望着远处山峦,双眸晦暗不明。
“乌禾,我要回囹圄山了。”
他下巴贴在她的额头,蹭了蹭,“你也要跟我回去,因为你还要替我解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