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崔蘅音抹了抹脸上已经半干的泪痕,双手扒着门缝仔细向外瞧,只见一个头戴风帽看不清面容、身形纤细的人蹑手蹑脚地靠近门边。
下一刻,那人摘下风帽,露出一张神情紧张的脸来:“小姐——”
崔蘅音听见这道熟悉的声音,瞪大了双眼,门外神情焦灼的不是她的贴身女使春杏还能有谁?!
“春杏,你怎么……”她激动地声音大了些,旋即又反应过来,掩住唇低声问道,“你怎么发现这儿的?”
“小姐您忘了,夏日炎热,您每晚都要小厨房备上一碗荔枝饮。今日晚间奴婢去寻您,却发现正屋空无一人,想着以您的脾性必定是去找二公子了,奴婢便也去寻您,谁知竟看见二公子将您带出了府,奴婢担心就一路悄悄跟着,远远藏在树后直到那些人走了才敢进来。”
春杏托起门栓上的铜锁,声音里带着哭腔:“二公子为何要将您锁在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还有方才看见的那些生人,他们到底是……”
除了看清了崔茂来此的路线外,春杏什么也不知道。但想起方才远远看到的一群黑甲人,她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来不及一一解答春杏的问题,崔蘅音急切万分:“春杏,你快看看有没有法子将这铜锁打开,当真是十万火急!”
春杏闻言骤然回过神,略看了看锁眼后,便从发间取下一个极细的卡子,往锁眼捅了几下。
春杏幼时家中开了个锁铺,原本倒也还算安逸,可在她七岁那年家中糟了难,为了活下去便自愿入了崔府。虽已过去数年,但开锁撬锁的技艺她还是记得的。
不多时,只听吧嗒一声,铜锁开了。
看见眼前露出关切神色的女使,崔蘅音差点几欲落泪,但想到二哥将要做的事,那点委屈顿时又化作惊恐。她都顾不上揉了揉发麻的腿,拉起春杏便向外跑。
“小姐,我们眼下回府吗?奴婢方才见二公子往与崔府相反的方向去了,眼下我们回府定不会撞上!”直到现在,春杏仍未往那方面想,只道是兄妹二人生了龃龉、崔茂发了疯,待她带小姐回府寻夫人做主便好了。
话音未落,崔蘅音猛地顿了脚步:“你说二哥去哪儿了?”
夜色如墨,位于城西北角的一处不起眼的民巷内,两名女子互相搀扶,小心翼翼地贴在巷尾。
此处远离城中主街,却靠近宫墙西门,狭长的巷子显得更加幽深。
春杏指着几步外低调的大门,用眼神表示就在这里。墙内一片寂静,连灯都没亮半盏。
两人顺着高墙缓缓挪动,想找到最接近正屋的一面。终于,在北边寻到了一扇窗户。
这座民宅看着像是许久未有人居住了,连窗页间都生出了丝丝漏缝。二人紧紧贴在窗下,隐约有些声响从缝隙中漏了出来。
“咱们带入城中的兵马不多,原本打算从西门拐直北街,那里着人留了条暗道,可穿过民居最后直取玉华门,可谁曾想,北街那块的出口不知被谁堵上了。”声音显得格外焦躁。
“糊涂东西,怎么事先不检查一番,如今在这紧要关头却出了差错!”
“殿下莫急,西门……”这道却是崔茂的声音。
只这三句,便足以让春杏明白个七八。崔蘅音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拉着她一步步远离窗边。
品了品方才听到的寥寥几句,心中顿时有了决断。她仔细避开脚下的落叶树枝等杂物,紧紧拽着春杏,向城中泛着亮光的地方跑去。
偏此时,原本陷入沉寂的建康城在顷刻间有了响动。
*
西城门边,兵刃相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刺耳声响,接着便是剑锋砍入血肉的声音。
鲜血溅在她的脸侧,薛蕴容神色未动,依旧握紧剑柄,只是手臂因方才猛烈的撞击而微微发颤。她与越承昀几乎并肩而立,而燕起带来的亲兵与她此前从许辉手中借来的兵卒们也手持兵器在一边稍作喘息。
这场混乱的兵刃相向,来得猝不及防。方才她令燕起带上一小队人前往武卫营,余下的随她前往西城门。
快到西城门边,遥遥看见守卫与一队十人的巡逻兵卒立于门边,甲胄齐整,乍一看并无异样。她示意身边的兵卒打马上前向巡防营的人问话,却见那几人微不可察地偏过头,似乎不愿与之对视。
“我们刚到此处,正要回去了。”那人含混作答,手指却朝身后藏了藏。
一瞬间,薛蕴容心头警铃大作,手指暗暗握住了剑柄。视线则向几人身上扫去,在看到腰间时瞳孔骤然一缩。
身侧的越承昀显然也发觉了不对,他偏过头,薛蕴容清晰地看见他的唇动了动,看口形正是“令牌”二字。
负责城内安危的中护军部下下设巡防营、武卫营等,每一块负责的事务皆不同,为了区分,刻意在甲胄的纹饰上做了细微差别以示区分。除此之外,每个兵卒的腰间都会挂上一块令牌验明身份,这块令牌决计不能离身。
而面前这队,十个人里有三人腰间都没缀着令牌,再加上刻意躲闪的目光与怪异的小动作,薛蕴容几乎可以断定,他们不是巡防营的人。身后那些如同木桩般的守卫,定然也不是了。
原先的人去了哪里,不言而喻。
这些思绪在脑中飞快闪过,薛蕴容用仅能让身边的人听清的音量说了句“戒备”,接着便伸手朝马腹下虚晃一探。
下一刻,果然瞥见城门边的兵卒中,有人沉不住气、紧张地将手中的刀从鞘中抬起了一寸。
……
好在城门边的叛军人少,很快便都被解决了。巡防营的兵卒提着武器,纷纷补上了城门边的空位。
城门紧闭,望着面前倒地的几具尸体,薛蕴容却不敢有半分松懈。
城中余下的叛军呢?薛琢人呢?到此刻仍未露面,定是留有后招,还有郑钰……
思及此,薛蕴容眼皮猛地一跳,不由得驭马向前几步。
越承昀余光再度扫过西门边,忽见地上一人身子抖了抖,似想从怀中掏出什么。来不及多想,电光火石间,他反手将手中的长剑用力一掷——剑刃深深没入那人的脖颈,他不动了。
然而还是晚了半步,一个拉了一半引线的信号弹从那人领口处滑落,顺着青石板滚出半米,接着“呲”的一声窜上了天,在夜色中炸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光点。
这声响算不得大,可却像瞬间解开了某道枷锁。周遭幽深的巷子在夜风中仿佛活了过来,每一处暗影下都好像藏了人。
果然下一瞬,原本空荡寂静的暗巷中骤然窜出数队身着黑色甲胄的兵卒,径直朝他们冲来,四角皆有,竟在瞬间几乎将他们围了起来。亲兵提刀迎上,试图将黑甲兵撞出一个缺口。
越承昀趁薛蕴容挥剑砍伤其中一人时趁机将其的长刀抢了过来,他本就不是擅武之人,方才事发紧急,他掷出去的剑未来得及捡回,是以空手白刃更加艰难。
高处传来瓦片被踩过松动的声响,转瞬便有两道冷箭从高处射下,径直飞向薛蕴容。越承昀眼疾手快,挥刀将飞旋而至的箭矢看成了两截。
薛蕴容猛地抬起头,却见方才射箭之人忽而弃了此处,踩着屋脊向西南处跑了。
西南边,不正是崔府所在的方位吗?
她想要去追,迎头却劈来一道白光。一名黑甲人手持长刀,重重向她砍来,她抬剑欲荡,却被这力道震得手臂发麻,险些将长剑脱手。越承昀见缝插针,挥着与黑甲人同样的武器砍向其手臂,只此一瞬,鲜血喷涌而出。二人先前早已从马背上下来,此刻背靠彼此,艰难抵抗。
似是看出她的意图,越承昀忙道:“勿追那人,恐有诈,西南方向已有燕起,不缺你我。依我看,不如向北……”
还未说完,又是一道刀光。力道之大、速度之迅疾,非寻常之人能抵挡,越承昀吃力接下,顺道用力踹向那人下身,又得了一丝喘息之机。薛蕴容额角的汗顺着脸颊滚落,连带着原先溅到颊侧的血迹糊成一片,好不狼狈。再看周围负伤的亲兵,竟隐隐有寡不敌众之态。
好在,西城门的动静不小,在众人力竭的这千钧一发之际,中护军梁平带着他的部下终于赶来了。
局势很快便得了逆转。
黑甲人原本算不上很多,奈何他们的长刀刀面比之建康兵卒所用的刀更长更宽,只消用八分力便能使出十二分的伤害来,再加上薛蕴容等人为赶路骑行便利所佩的武器是长剑,便落了下风。
中护军部下压阵上前,薛蕴容这才有*空抹了一把脸颊,在这喘歇之际,她忽而隐约听见有人在唤她。隔着刀刃相撞的嗡鸣声,她听不真切,还以为是错觉。谁知一转过头,却看见街北的某处巷口冒出来两颗头。
看清那两人面容后,薛蕴容动作凝住了。
崔蘅音怎会出现在此?!
借着亲兵的掩护,薛蕴容提着剑快步行至巷口,半道顺手捅了个人,鲜血顺着剑锋滴落在地。
“容,容姐姐。”崔蘅音与她的女使显然被此场面吓住了,二人浑身止不住地发颤,盯着薛蕴容的剑锋呆愣了一瞬,可下一秒,崔蘅音几乎弹起来攥住她的手臂,“我,我偷听到了那反贼原本的计划,我还知道他们眼下身处何处!”
第72章 第72章他们逃不掉了。
快至寅时,数队兵卒悄无声息地将城中东北角一处不起眼的民宅围了起来。甲胄的寒光在夜色中闪烁,四散而来的夜风裹挟着淡淡的腥气,整条漆黑的街巷皆透着肃杀之气。
几人小心翻墙而入,在内院打开了门栓,而后数人紧跟着入内。院中空空荡荡,屋内更是漆黑一片,只是案几上的茶盏尚存一丝余温——原先在此的人已然离开。
“果真如殿下所料。”为首的梁平收起长刀,走出屋子,示意一队人留驻此处,余下的人随他前往北街。
一刻前——
“我知晓他眼下藏身何处!”崔蘅音用仍旧发颤的声音说出了她先前在某处民宅的见闻,“虽然只是隔窗偷听,但我分辨得出,就是那反贼……”
虽然崔蘅音刻意略去了许多、没有明说为何仅凭声音就听出言语者何人,但薛蕴容从她慌乱无措以及略带躲闪的眼神中便能看出,她这是恰好撞见了一些事。
望着面前忽而用力掐住自己手臂努力站直的女郎,薛蕴容心中叹了口气,一把将她托起。
只见崔蘅音咬了咬唇,似乎因为街道上近在咫尺的厮杀场景而害怕,又似乎始终未从二哥背弃君主做出滔天祸事的消息中未缓过神来,她脑中一路来组织好的语言与思绪在瞬间又乱成一片片的:“那人还说要去北街,从北街直取玉华门……”她顿了顿,最后用力拉住薛蕴容的手臂,“容姐姐,我带你们去那民宅!”
方才的黑甲兵卒已被尽数拿下,梁平跟随越承昀来到巷口,恰好听清崔蘅音所言,神情是难以掩盖的激动,当即便要带人向东北角前进。
然而他还未能发出指令,就被薛蕴容拦下了,她敏锐捕捉到其中一词:“北街?为何要去北街,北街何处?薛琢在那里藏了什么?”
连声发问使本就思绪混乱的崔蘅音愣了一愣,身侧搀扶着自家小姐的春杏忽然颤着声,小声作答:“说是有条暗道可穿过民居,奴婢也不知在哪里。”
众人闻言脸色俱是一变,梁平的脸更是青白一片。
城中巡防向来归中护军治下,若是当真挖了暗道,动静定然不小,他怎会毫无察觉。
薛蕴容看向眼前面色茫然的二女,心中暗忖:崔茂与薛琢当真对窗外有人接近无所察觉、且会继续留在原地?
思及此,她心中有了决断:“梁大人带几队人马随崔四小姐前去那里,动静小些。不过我估摸着,那处宅子八成已经空了。至于北街,文通巷一带是离玉华门最近的一片民宅……”北街范围不小,她一时犯了难。若当真存有暗道,总得有个明面上的合理入口,只是这个入口又在何处?
越承昀立于薛蕴容身侧,像是想起了什么,神情似有异动,忽道:“北街文通巷有一处卸了匾额的宅子,这宅子后院的厢房极多,与邻里又挨得近,七拐八拐下可从最东边出去,从外面看根本看不出来这是一座宅子里的。那里原先住着的是林姓行商,家中人口众多,后来举家搬迁离开了建康,便将这座宅子卖了出去,只是不知买家是谁。”
“若说何处最有可能有暗道,那便是此宅了。”他仔细说来,语气淡淡却带着八分笃定,似乎对这府宅十分了解,随后顿了顿,又补充道:“从东边出去再向北走二十余米,便是玉华门。”
薛蕴容惊疑的目光扫去,却见他恰到好处地避开了她的视线,扭头向身后长街看去:“燕起带人来了,那座民居共有四个小门,我都记得。事不宜迟,出发吧。”
先前梁平来此支援后,西门边的动静越发大。燕起自得了讯息,留了一队人马守在了崔府门外,旋即便马不停蹄地带着武卫营的人赶来此处。在听完薛蕴容吩咐中的目的地时,燕起忽然轻咦了一声。
而此刻,薛蕴容带兵深入北街文通巷,远远便看见越承昀方才提到的宅子。
燕起得了吩咐后便遣人前往最东边,他看着面前的民居,不知为何瞟了一眼薛蕴容身后。
发觉到燕起的欲言又止,薛蕴容下意识偏过头,却见越承昀不知何时悄悄行至墙边,对着地面轻捻了几下。随后他站起身,对上她的目光但也不做解释,只道:“他们确实途径此处。”
说罢,他错开身,露出空无一物的地面。
薛蕴容顺着望过去,却不见地面上有半分异样,少顷又抬眸觑了他一眼,却见他神色如常。
他几番古怪举动,皆不符常理,但眼下活捉薛琢要紧。
薛蕴容只得暂时按捺下心头的疑惑,低声吩咐燕起带兵行事。武卫营兵卒已将整座民宅围得密不透风,只等她一声令下。
这座民居在夜色中分毫不起眼,府门紧闭,门栓扣得严丝合缝,若要硬闯得费好一番功夫。方才在城门边已绞杀了一批反贼,从人数上看已有不少,因此薛蕴容笃定,眼前的民居中,薛琢已无太多兵马。
只是不知为何,里面并无半分响动。
不欲硬闯,那最好是逼里面的人自己出来。若他再不出,便只能搭梯入院了。
既不想伤人,也不能妨害周围民居。薛蕴容思忖片刻,忽然绕至此宅的侧后方,带头将箭羽处绑上一捆干草,借火把点燃,随即搭弓射箭,燃起的箭矢如流星般飞入墙后。
随着数道火星划过夜空,不多时,中庭都冒起了火光。
与此同时,民宅内。
薛琢望着眼前纹丝不动的墙壁,脸色铁青。刚刚与他汇合在此的陈奉低下头,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谁也没有想到,先前他们精心准备的暗道竟在此刻打不开了。
薛琢强压着怒火,又对着立架上的机关一次重复了一遍先前的操作,这下厚重的墙壁终于动了,可还未等众人欣喜片刻,方才的震动已然消失,只留下一个半寸宽的缝隙。
“怎么回事?谁动过此处的机关,为何突然如此?”薛琢暴怒吼出声。
他从蜀地一路筹谋至此,虽算不得天衣无缝,但也是耗尽心血,光是不动声色置办这座宅子并在其中挖出一条暗道来便已是十分艰辛。如今眼看着便能夜间暗潜入宫城,却在此出了岔子,叫他如何甘心。
守在此处的侍从慌乱跪倒:“先前太常寺出事后,奴便回了这座宅子,自此守着这座宅子数月,绝无生人进入此地!”
“那这暗道怎么打不开了?”
顶着薛琢的怒火,侍从的冷汗顺着额角滚落,整个人发起抖来。
陈奉在心中轻叹了口气,越过薛琢行至立架旁,伸手向机关摸去,片刻后,果然摸到一处松动。
“殿下,机关许久未有人养护,竟损坏了,故而无法打开暗门,也就……无法进入暗道。”他看着掉落在手掌上的零件,又叹了口气。
这条暗道直通宫城内最南侧的永巷一角,永巷内人迹罕至。若他们能顺利进入暗道,便不必走玉华门与禁军发生冲突。他们能带入城中的人手不多,因此这是最妙的方式。而先前,他们在许诺那几个世家时,也曾提起过这条暗道,众人都认为,如此隐蔽,便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陈奉原先的计划是,借郑钰之手毒害皇帝,再通过宫中残存的势力除去太子,最后借谣言入主建康。可不知为何,却屡屡事败,就好像有人未卜先知暗中帮助皇帝,就好像当真有龙运庇佑皇帝一般。最后不得已之下,陈奉只得替薛琢寻了个不大像话的由头反了,再由诸世家在城外拖住中领军主力,他则带些精锐部下自西门而入。虽然途中波折不断,但好在也是顺利来到此宅。只要打开暗门,沿着暗道入宫,那么……
因此,他们从未想过会失败。
这机关由专人设计,轻易不会损坏,可谁料如今却在这节骨眼上……
陈奉此刻只觉命运弄人,难道天意竟不能眷顾他们半分?难道陈梁郡王当真没有天命在身?
眼看希望破灭于此,他取下景元帝与太子首级登基为帝的愿景几乎再难实现。薛琢心中涌起兵败后的恐慌,他再听不得半句,从身旁的黑甲兵手中抢过长刀,毫不留情地向抖如筛糠的侍从的颈侧砍去。
眼睛圆睁的头颅滚了出去,鲜血溅了一地。
陈奉静静看着并未有阻止之意,只是待薛琢略冷静一阵后,方才开口:“殿下,若非要背水一战,其实还有条路。穿过花廊向南,再拐入几间厢房,沿着小径走,最后便能从东边巷子出去,那巷子极窄,寻常无人会经过,但只要行至巷尾便能看见玉华门。只是,我们人手不足,恐怕……”
他扫视一圈屋内屋外仅剩的黑甲兵,未尽之意已明。
事已至此,薛琢那还顾得上其他。与其在此躲藏等着皇帝的人马找上门来,不如再奋力挣扎一通。他咬咬牙,当即便做出了决定,示意陈奉带路。
然而刚出屋,众人便瞧见中庭泛起火光,那热浪随风飘来,灼得人脸皮紧绷。
下一刻,从前门窜出一个跌跌撞撞满脸黑灰的黑甲兵:“不好了,这院子被围了,外面全是兵卒,正在向院中射箭,火势难控,已经快蔓延至此处。陈大人还是速速想个法子,带殿下出逃吧!”
话音刚落,又一支带着火苗的羽箭飞来,这次却恰好落在薛琢脚边,烫得他猛地后退几步,可靴前还是被燎起一块黑洞。
墙外适时响起梁平浑厚的嗓音与搭梯攀爬的动静。
薛琢脸瞬间白了。
他们逃不掉了。
第73章 第73章越承昀最后看见的,是狭……
他们逃不掉了。
这个念头瞬间在薛琢大脑中出现。
听见墙后搭绳梯的动静,他慌乱拔出长刀,下一刻,又几支冒火的箭矢飞来,险些将他的头发燎断一截。陈奉眼疾手快将他向后一扯,旋即朝廊下的黑甲兵使了个眼色,自己则硬扯着薛琢向东跑。
无论如何,向别处逃总比在此傻站着好。
奈何一声声巨响轰然而至,民居的正门从内被翻墙而入的兵卒打开,后院内薛琢仅存的部下独木难支,很快便被中护军一一放倒。
形势转变得太快,仍未回过神的崔茂一时呆愣在原地,直到看见墙头冒出的兵卒才浑身一颤,提起早已僵硬的脚想要跟上早已没影的薛琢。可偏在此刻,他双腿发软。
他本就没有多大的胆,只是想到近些年崔氏的境遇,只觉形势越发不好。虽然阿父阿母都说大哥自愿前去华亭,但他自为大哥鸣不平。上数崔氏几代,有几人离开建康去做州官?
他信重王大师,收到信后当即马不停蹄地出了城,又经由王大师结识了心思玲珑的陈奉。陈奉三言两语便说中了崔茂的心坎,世家为何要给寒门让道,当今陛下的心早就歪了!
崔茂想了又想觉得实在稳妥。
谁做皇帝不是做呢?当今陛下既已无法许诺崔氏荣耀,薛琢却可以,他自然愿意跟随。
于是依照计划,崔茂跟随薛琢来到此宅,原想着等几人从暗道潜入宫中后便安稳在此守着,等到天明之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他再去那小破屋将小妹放出与自己一道归家。
可是如今怎会落到如此田地。
梁平甫一步入后院,便撞见冷汗涔涔、难以挪动半步的崔茂。
身后的兵卒一拥而上,径直扣住了愣在原地、不敢抬头的崔茂。
“就在前夜,你父亲还因你久久不归忧心万分。”抛下这句后,梁平也不管崔茂做何反应,由着兵卒将他押住,自己则带着其他人快步向东追去。
天边泛起一道鱼肚白,建康城内的火光终于息了。在此天色将明之际,文通巷的某处民居中庭冒出屡屡黑烟,行走间佩刀与甲胄摩擦撞击发出的阵阵清响在这狭窄的巷间格外清晰。
绳梯犹挂在墙边,中庭与后院满地皆是凌乱的箭羽。
薛琢等人还未穿过几间厢房躲避,便被梁辉带人追上了。他从民居中被揪出时,脸上仍带着茫然、不甘与愤恨。他实在是想不通,中护军为何来的如此迅疾,这座民居又为何会被发现。
民居外站满了手握长刀的兵卒,薛琢甫一被押着迈过门槛时,数柄尖刀直直指向他,无言的愤怒在顷刻间充斥着整条文通巷。
梁平将刀背抵在薛琢颈后,力道压得他几乎抬不起头。然而在行至薛蕴容跟前时,他忽而奋力向前一扑,奈何兵卒抓得极紧,纵使他使出浑身力气,也只是显得面容越发扭曲。
“你以为你们就赢了吗,城外还有我的私兵,天下还有许多对你们心怀不满乃至恨意的世家,你们也得不了好!”薛琢不甘心地嘶吼着。
薛蕴容淡淡看向他,随后将手中残存的箭羽放入箭囊中,却始终不开口,眼底的嘲讽与冷意尽显。
薛琢还欲再作挣扎,旋即就被梁平啐了一口:“已是败将还在嘴硬!”他手上又添了几分力,随即看向一旁目光冷冷的薛蕴容,道,“殿下,末将先行离去,将这贼子押入牢中。”
恰在此时,外街马蹄阵阵。有人骑着快马一路从城东门而入,扬鞭策马直至巷尾,高声禀报来自城外的捷报。
“禀殿下,杨氏与赵氏已主动受降,其余两个世家与其兵马皆已被俘,暂且扣于郊外。伤兵不多,仍需救治,收尾也需时间,因此中领军特遣属下前来报讯!”
“主动受降”一词说的微妙,来人提及时眼神不经意扫向形容狼狈、眼底几乎要窜出火来的薛琢。
“不可能!”几乎是在声嘶力竭,薛琢满脸俱是难以置信,而后更是状若癫狂,竟朝梁平怒骂道,“还不帮本王杀了这丫头,与本王攻入皇城!事成之后重重有赏!”
薛蕴容看着言辞混乱的薛琢,倏而笑了。
能听信薛琢怂恿的人本就多为汲汲营营、见风使舵之辈,见势不对临阵倒戈也不足为奇。只是观薛琢神色,恐怕他对此行势在必得,从未想过会如此,是以骤然闻此噩耗便有如从云端跌落,美梦破碎,实在难以接受。
“怎么不可能,看来郡王根本难以服众,难以承接天命啊。”说罢,薛蕴容冷声道,“带下去,押入天牢。等天明后中领军将那几家的家主押入建康后,再一并问审发落。”
“难以承接天命”从薛琢谋划的谣言中而出,如今又被薛蕴容以寻常口吻还赠于薛琢。
话音刚落,梁平死死扣住薛琢,与身旁的副将将他半拖半押着从她身旁经过。然而走出半米远,又见薛琢用力挣扎。
他似乎被“天命”戳中了心事,满脸涨得通红,五官扭曲,仍在怒骂:“狗皇帝不过是运气好,投生在太后腹中,名正言顺成了太子。什么天命,都是胡说八道。大家都是同宗同源,凭什么是你们家做皇帝,又凭什么是我们承袭这郡王爵,只能守在蜀中。”薛琢心有不甘,后半句已化作无力的喃喃,“你们只是运气好罢了,居然能找到这座宅子……”
没有等他说完,梁平径自将他带走了。
而后便是崔茂,他双手被绳索缚住,被两名兵卒左右牵制。整个人失魂落魄,几乎是被半推着才得以挪动步子,连崔蘅音的呼唤也置若罔闻。
文通巷内的兵卒空了一半,穿巷而过的风声渐渐小了。一缕曦光穿透云层,天光大亮。
薛蕴容心里默念着薛琢所说的运气,忍不住回望了站在不远处的越承昀一眼。无人知晓此处有这么一座特殊的民居,他为何会知晓?
越承昀自说出了那番话后,几乎再未开口。此刻薛蕴容望去,莫名觉得他周身一松,不知为何,看起来像是刚从经年的噩梦中解脱,整个人如释重负。
见她定定看过来,他忽而笑了笑。
但谁都没有先说话。
“殿下,”燕起点完兵卒,从门边走来,打破了沉默,“城中或仍藏有贼子暂存的手下,属下想带人在城中搜查收尾,殿下与驸马可要先行回府歇息?”
薛蕴容正要作答,却听从身后传来一声“不必”,声音有些沙哑。
越承昀以券抵唇清了清嗓子,看向薛蕴容:“我随燕起一道,你回府中吧。”他垂眸看到她脸侧的血污,想要为她仔细擦去,可抬起手后又瞬间发觉自己手上也尽是污渍,最终只是笑笑作罢。
随后他又偏过头看向燕起:“我带些人去南边。”
燕起愣了一愣,旋即便点了队人给他。
“你……”薛蕴容这才从方才一瞬的怔松中回过神,忽然叫住他,“我与你同去。”
说完,暗自吐了口气,越过他向巷尾走去。
原先的马匹皆束在西城门边,薛蕴容走在前面,心中浮现出近一年来的许多事。
她想,等事情了了,再回府问问他。
看着前方渐渐远去的身影,越承昀心中五味杂陈,但更多的则是庆幸。
薄雾渐散,天色既明,熬过了惊心动魄的昨夜,前路应尽是光明。
他余光扫过身后的一队兵卒,正要示意众人跟上,忽然发现其中一人低着头,似乎因为疲惫有些站立不稳。看身形竟莫名有些眼熟,还未等他开口,一道寒光直冲他的面门而来,他下意识朝右侧一偏,拔剑欲挡,却见那人骤然换了角度。
下一瞬,他听见一道闷闷的声响,紧接着感觉有什么尖利的物体穿过身体。他伸手欲扣住刀柄,可却慢了一步,那人猛地将长刀抽出。
鲜血喷涌而出,地面、墙上都被溅出星星点点。
越承昀脑中嗡嗡一片,耳边什么声音都有,眼前的人与景在他眼中忽然变得极慢,在这些慢动作中他只能听清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事发突然,在场的众人都整愣在原地,直到越承昀踉跄着后退几步,终于有人回过神来。
燕起发了疯似的上前扣住那人,却在看清那人面容时瞬间愣住。
郑钰扶着墙勉强站稳,右腿传来的阵阵钻心般的痛意叫他几乎无法再坚持。昨晚偷逃出府后,恰逢陈奉带兵入城、杀了巡防的一队兵卒。于是他换上了武卫营的甲胄,又趁着梁平与叛军厮杀之际,趁乱混入了燕起的队伍中。
这一夜如此漫长,他几次都差点因腿伤露了破绽,但好在——
郑钰笑着看向向后倒去的越承昀。
“你去死吧。”他笑得浑身颤抖不能自已,尽管已被众人死死制于墙边无法动弹,尽管,他眼睁睁看着薛蕴容径直略过了他、朝着越承昀奔去。
越承昀能感觉到有大股温热的液体正在从伤口涌出,他欲伸手去掩住,可唇边又忽然溢出缕缕血丝。
他躺在地上,只觉好冷,和那年小重山的雪夜一样冷。
还好,前世的遗憾已了。
阿敏身子康健、并未意外身故;薛琢并未得逞,不日必将伏诛;阿容在意的亲人皆在身边,往后大晋繁盛,她的烦恼也会消去不少。
从吴州到建康,这仿若偷来的、弥足珍贵的一年,虽然兜兜转转生出诸多波折,但好在并未重蹈覆辙。
想到这里,他嘴角微微上扬。
越承昀最后看见的,是狭长的天空,以及满脸无措绝望的薛蕴容。
她的脸颊还是有块血污。
他努力想抬起手,用足了力气,却只是艰难动了动手指。
早知道,刚刚不该犹豫的。他想。
“阿容,我很想你。”越承昀动了动唇。
过往数载,一直很想你。
颈项湿湿热热的,他抬眼望去,视线定在她盈满泪珠的眼中,露出了浅浅的笑意:“别难过。”
下一瞬,眼前模糊起来,天光尽消,他重新陷入死寂的黑夜中。
周围一片混乱,燕起遣人备车的嘶吼与郑钰陷入癫狂的低笑不绝于耳,可薛蕴容的耳边却仿佛什么也听不到。
她试图用手堵住那个血洞,可鲜血仍旧从指缝中溢出。血迹洇湿了他的衣袍,也浸湿了她的衣摆。
薛蕴容托着他的头止不住的颤抖:“你别睡,别睡啊!”声音几乎变了调。
却见他渐渐阖上双目,原本与自己相握的手忽而无力垂落。
有风吹过,分明是暖风,可吹到身上却阵阵发寒。
好冷。
第74章 第74章长梦未醒,梦与谁说
日头高照,已是第三日午时。
前夜的惊心动魄已过,贼子被俘、皇城大捷的讯息早已传遍各家。没了战鼓与兵戈马蹄声,悬在头顶的烈日直射而下,阵风吹过,似将先前建康城内的血腥气都吹散了。至此,终于有百姓走出家门,街头巷尾也恢复了点生活气息。
许辉带着休整完毕的军队押送囚车从东城门而入,穿过人流量最大的长街,向大理寺驶去。有些胆大的百姓围在街边,对着囚车内衣着不俗的几人指指点点。更有甚者,从家中取来烂了一角的菜叶水果,试探着向囚车掷去。
中领军许辉驭马走在押送队伍的最前方,听见身后的动静也权当没听见,其余兵卒亦心下了然,或向前挪动几步或慢行几步,总之,囚车两侧便空出了一块。
见兵卒并未阻拦,沿街的百姓胆子便大了些。于是在默许下,囚车一路押送至大理寺诏狱时,木栏杆与缝隙间皆已挂满了脏污。
景元帝无意召见他们,也不愿再听几人巧言令色,因此全权交由大理寺卿办理。话虽如此,但几家的结局明眼人都能预见。
可另有一人除外——
崔茂被一路押入金殿,他缩着头跪于阶前,不敢挪动半分。在景元帝发花钱,他便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直到听见右前方一声悠长的叹息。
“陛下,微臣教子无方。”
崔茂甫一听见那声叹气,便浑身一震,抬头看见前方衣冠齐整、抱印而立的父亲后更是悲喜交加。悲为羞愧,喜为生机。然而下一刻,崔父的一句话却叫他遍体生寒,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化为惊恐。
“微臣自知犬子罪恶深重,此番前来不为求情,而是斗胆向陛下谏言。寻常刑罚恐难以警示诸世家,臣听闻古书中有载极刑凌迟,臣自请担这掌刑官一职,亲自送这不孝子上路。”
崔茂心知自己做出此等祸事难逃一死,原以为父亲出现于此是为了向陛下求情留自己一条生路,或杖责流放,或监禁于府衙。无论哪一种,总比死了好。
可他万万没想到,父亲竟会说出这番话。
他难以置信地匍匐上前,紧紧攥住崔父衣袖,正要嚎出声,然而却被崔父振臂一甩。只见崔父面不改色,伏跪在地,将自进殿起便小心托于掌心的玉印高举过头顶。
“此印乃高祖时期亲授于崔氏本支,以嘉奖崔氏清慎勤勉、秉性方正、世代为公,可如今却……”崔父语气一顿,身形瞬间佝偻下去,“崔氏难承此嘉奖,羞愧万分,请陛下收回此印。”
崔父抬起头,将玉印端端正正置于成柯手中,最后缓缓解下头顶笼冠轻放于身前。
“草民有负委任、教子无方,无言立于陛墀之下,昨日已书信至华亭。惟愿纳还官绶,请陛下降罪。”
崔父神情认真,半点也不似玩笑。
前夜动荡过后,得知崔茂所行悖乱之事,崔夫人当即便晕了过去。崔父冷静过后,便决定待天明后求见陛下,先行请罪。奈何战后陛下事务繁多,一直未有空闲。
直到今日,他携玉印跪在阶前许久,才被召入殿内。
话音刚落,金殿内安静非常,一瞬后便响起崔茂绝望的哭嚎。
景元帝拇指转动着环于食指之上的玉扳指沉吟不语,成柯立于身侧,暗自揣摩帝王的神色变化,随即便唤了值守于殿外的梁平入内。
崔茂被拖了出去,金殿内又恢复先前的安静。
景元帝扣动扳指的手指一顿,终于出声道:“离下场科举尚有两年,工部人手不足,崔卿且留意些。”他语气和缓,示意成柯将玉印归还,“高祖赐崔氏玉印,一为嘉奖、二为……”他并未说完,只是指节重重扣了两下御案。
堂下的人身形一震,又深深伏了下去。
“崔芃这孩子是年轻了些,朕看他已有两年未与你们相见,想必崔卿与夫人思念至极。既如此,朕此番便召他回建康,暂且留在崔府歇上一阵。”景元帝脸上浮现出淡淡笑意,从语气上听来甚至颇有几分与臣子唠家常之态,可下一瞬却道,“至于崔茂,勾结反贼,罪无可恕。极刑未免太过惨无人道,改判腰斩,监刑一职……既然崔卿自请,朕便准奏了。罢了,退下吧。”
随着最后一句重音落下,崔父以头叩首:“微臣谢陛下。”
成柯暗自觑了觑景元帝的脸色,旋即便上前虚虚扶起崔父,只见崔父面上虽有不安之色,但仍朝成柯扯出一抹笑,随即便躬身退出金殿。他打着晃渐渐远去,看上去瞬间老了十余岁。
御座上又传来一声叹息,成柯迅速回神向景元帝走去。
“封赏诏令皆已拟好,今日戌时由你送至各府。”景元帝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还没有消息吗?”
前夜过后,晨光照满城头,本应是大捷欢庆之时,可巷中的惊变叫众人措手不及,旋即宫中的医官与全城有些名望的医师皆被召去了公主府。眼下已是第三日,却仍未有好消息传来。
成柯袖中的手一紧,两个时辰前,他再一次替陛下前往公主府,可驸马的情况实在算不得好。
正在他思忖之际,却见景元帝忽而站起:“朕亲自去瞧瞧。”
成柯连忙挡在其身前,劝道:“公主府上眼下乱得很,驸马实在情况不妙,若不是及时救治,恐怕眼下已经……医官位于堂前争论不休,”他叹了口气,“陛下此刻亲至,那些医官怕是要生出几分惶恐来,恐对驸马养伤不利。”
见景元帝步子停住,成柯一咬牙,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公主府亲卫眼下将……小侯爷暂扣于侯府,不知陛下要如何处置?”
此前,或是不愿面对刻意忽略,或是心神大乱不知如何作解,眼下都需陛下授意。毕竟,郑钰先前与薛琢勾结之事虽未有旁人知晓,但今日当街无故捅伤驸马并念叨出与反贼有关的语句,却是被武卫营许多人都瞧见了。
景元帝默然立于原地,成柯大着胆子抬头看了眼景元帝,却见他神色颓然,沧桑与痛苦萦绕在周身。
“是我没教好阿钰,实在愧对……”良久,他终于开口。
愧对越氏、愧对郑氏、愧对故去的宣平侯夫妻,愧对许多人。最后,愧对当年立于金殿之上的那个言语傲气但着实才气逼人的青年,亦愧对提起那人便笑眼弯弯的女儿。
*
日头向西挪了一寸,从几处窗棂照进屋内,在地上、桌案上印出象征万福万寿的万字纹。
隔着半个屋子,庭院中医官们的争执声不绝于耳。可薛蕴容置若罔闻,只怔怔望着那些纹路。
指尖仍残存着血迹干涸的紧绷感,可垂眼看去,哪有什么血迹,只是置于膝上的手仍在发颤。
透窗而入的风吹动了身侧的帷幔,风中混杂着厚重的药香混与淡淡的血腥气,薛蕴容终于从方才的中缓过来。
她偏头看向榻上——
只是短短几个时辰,越承昀原本皮骨贴合的脸便像是被抽干了一般,颧骨因消瘦微微凸起。再向下看去,唇瓣干裂毫无血色,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灰白之色。
他陷入枕间,并未穿着上衣,厚重的白纱几乎裹满了他的上半身。伤处仍缓缓洇出点点血迹,但较之先前显然好了许多。最上方则盖着一张极薄的毯子,覆在薄毯上的手指骨则越发明显,瞧着干瘦得厉害。
若不是胸膛仍有微弱的起伏,倒真像是就此长眠不醒。
窗外庭院中,医官仍*在争论不休:
“事从权宜,先前为驸马缝合伤处紧急止了血,寻常汤剂用了个便却都收效甚微。不若尝试以黄柏入药,强行灌下。”
“不可不可,那几味药药效太猛,恐相冲,还是谨慎些为妙。不如先叫黄大人施上几针,看能不能让驸马恢复些知觉。”
“依我看,还是两术其下,观驸马伤势,若今晚再不醒来,恐怕就要……”
……
最后那句“恐怕”从嘈杂的讨论声中清晰地窜入耳中,薛蕴容心头一跳,视线落在他随风微颤的睫羽上。
“燕起说,今年从松弦别苑回城后,你便以巡防为由,命他将北街仔细检查一番。最后,凡是北街无人居住的民居,你都带着燕起绕行了一圈。”她俯身靠近越承昀,贴着他的耳边轻轻道,“那天你对着一张舆图发愣,我问起你也只说想再熟悉一下地形。可是我刚刚翻出来,却发现那是张描绘着北街民居的详细地形图,你对上面那几处民居涂涂画画,最后只剩薛琢藏身的那处未被划去。”
说完这句,她缓缓直起脊背,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置于薄毯之上的手背。
凉凉的,怎么也暖不起来,仿佛上冰天雪地里走了一遭。
薛蕴容鼻尖一酸,将他的手紧紧团住。
这几日她想了许多,从他去岁在吴州高烧后性子大变,想到他对世家与寒门间态度的转变,再想到北上冀州一路经历,想到每个关键节点他的一些异常举动。最后,她想起了十五岁那年打马出宫,独自行于小重山山道上,却意外在溪边捡到一柄有些粗糙却很称手的长弓,而后就见到了……
她握着越承昀的手一紧,好半晌,又低声喃喃道:“你有事瞒我,我不生气。待你醒来,再慢慢说与我听。”
然而榻上的人仍旧没有半点动静,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无知无觉。只是眉头微微皱起,像是正深陷于一场悠长的梦境中。
第75章 第75章梦窥前世一
前世——
怀正十九年,冬日清晨,寒风呼啸而过。
城南某处小院内,车夫正在给两匹黑色骏马梳理鬃毛、投喂草料,毕竟此去汀州,路途甚远,沿途需跋山涉水,待主家抵达赴任恐怕要到来年春日了,因而诸事都得仔细些。
正屋屋门被推开,松闻拎着两个包袱走到车厢前,小心往车座下放去。他抬头看了眼天色,厚重的云层将太阳挡了大半,瞧着像是要下雪。
若是当真要下雪,还是早些启程为妙,毕竟雪大封路,等到第二日恐会结冰,届时马车难行,本就要耗费多日的行程怕不是又得拖上一拖。
原定明日午时出发,可眼下看着天色,最好立即与公子商议,只是……
松闻这般想着,心里有些犹豫,扭头朝正屋瞧去。
这座带小院的民居是一个半月前,越承昀与薛蕴容和离后来此刚赁下的。自搬来后,越承昀并未朝这座民居添置些新物件,故而从庭院到长廊,再到正屋内,都透着一股萧索的气息。
回想起一个半月前的那场争吵,松闻仍觉得唏嘘不已。
彼时太子丧期刚过不久,一月丧礼与失去至亲的痛楚致使公主整日失魂落魄,连带着公主府上下都无人敢高声说话。他们澹月轩的几人也几乎夹紧了尾巴,时时警惕深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好在自家公子每日除了按时上朝,甚少能与公主相见,一时倒也算相安无事。
可那日夜间,不知怎的,公主忽然提剑冲入澹月轩。院门被重重甩上,众人皆被锁于院外,谁也不知道二人吵了什么。
院门再度打开时,却见公主提着长剑一言不发地走出,剑锋上的滑落的红色血珠格外显眼,血珠顺着剑锋滴落在地,从廊下到院门,青石小径上都能看见斑斑点点。
松闻朝里瞧去,只见越承昀站在廊下,定定地看向公主离去的身影,垂落在身侧的右手被宽袖掩住,鲜红的液体顺着指尖与衣袖的破口处滴落,他却毫无反应。
直到松闻冲到面前,连声唤了几声,越承昀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
“公子,你与公主怎么……我去叫医官!”透过划破的衣袖,松闻能看见其中颇深的口子,一时情急便要向外跑去。
谁料下一刻便被叫住,越承昀神色带有明显的惊疑与恍惚:“松闻,你觉得程束是怎样的人?”
骤闻此言,松闻愣了一愣,然而还未等他有所回应,越承昀忽而自嘲一笑:“罢了。”
“这份鸿沟到底难以跨过。”他抬起右手,盯着顺着手心流淌而下的鲜血看了一瞬,“收拾东西,我们走吧。”
松闻正回想着,只听“吱呀”一声传来,身后被他阖上的屋门又被打开。面色仍有些苍白的越承昀走了出来,他左手提着一摞书册,右手自然垂于身侧,随着步子轻轻晃动,但仍有些无力,显然是将将痊愈实有不便。
径直来到马车前,见松闻欲言又止,越承昀笑笑:“愣着做什么,还有不少未收拾好,明日一早便得离开建康了。”
车夫默默在一角喂马,暗自瞧了瞧二人,当即便表示再为马儿取些草料来,还未说完人便没影了。
至此,松闻终于迟疑着开口:“其实都差不多了,只是公子不愿让我帮着……”松闻声音渐渐低下去。
他跟随越承昀多年,自然能猜出越承昀不愿让他帮忙收拾的那点心思。可是既还有话未与公主说清,为何不说呢,如今一拖便要到了临行之际,却仍在此犹豫。分明初来建康时,公子还是最喜直言之人。
思及此,松闻顿了顿,也不欲揭穿只是催促道:“明日估摸着会有大雪,雪路难行,公子可要今日便启程。”
越承昀的手微不可察的抖了一下。
前几日上朝时恰逢官员调动,陛下于金殿之上指派一些官员去外地赴任,这些目的地多远离建康,越承昀赫然在列。接到敕令的那一刻,他的心中尽是释然。
他想,汀州,也很好。
其实前两日就可以出发了,但他一直拖延至今,直到再也无法再作拖延之时,这才定下明日离开。
他还是想再见一见薛蕴容。
自阿敏出事后,他只在丧仪上见过她。而后每每欲与她说话,她的身边总会冒出那个人,再后来她诸事缠身,他在府中也不曾见到她。直到那夜——
她在气头上,竟说是他身边的人害了阿敏。可他身边皆是家世不显、初入建康官场没多久的寒门子弟,又何来的本事做出此等不要命的事来。
他自然要辩解,可是……
右臂在此刻传来阵阵隐痛,越承昀垂眼望去,宽大的衣袖将那道疤痕尽数挡去。分明已经痊愈,但此刻却一抽一抽的疼。
“我……”越承昀犹豫了片刻,终于道,“我有东西落在澹月轩,随我去一趟吧。”
*
马车停于公主府门边,松闻上前与门房交谈,表明来此取遗漏之物。
门房看向他身后的越承昀,竟忽然露出为难的神色,他将松闻拉至一边,正要低声提醒。
却见越承昀上前一步,径直问道:“可是殿下正在府中,故而有所不便?”
门房连连摆手。
从门房的脸上,越承昀觉察出一丝古怪。他张了张嘴,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并无仔细盘问的底气,顿了顿只道:“我只是来取遗留之物,还请行个方便。”
那两个字的称谓在门房舌尖打了个转,又被迅速咽了回去:“大人您请。”
越承昀与松闻踏入府内,忽然有一侍卫模样的人从身后追上,又很快与他们擦肩而过。
看着这人匆匆消失在中庭尽头的身影,越承昀心中的不安更甚。
过了前院与中庭,穿过长廊后便是一条分叉路,向西行是澹月轩,向东则是清晖院。
他并未多作犹豫,立刻拐入了东侧的小径。
越临近清晖院,他的心便越发忐忑。见了阿容,他该说什么,是继续为那事辩解,还是……诸多杂乱的念头在他的脑中闪过,不知不觉,已然走进了小院中。
平日皆是女使的小院空无一人。
离石阶还有两步,他却忽然停下踟蹰不前。见他停驻于此良久,松闻正要开口,却忽然听见屋内传来男人的声音。
越承昀僵立在阶前,脸色发白,迟迟不敢挪动半步。
原来门房的犹疑与为难是为此人。
“颜记出了新的糕点,晚些时候我陪你去买一些。总得出去走走,闷在府里不好。”郑钰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数秒后,屋内终于有了声音,却是薛蕴容的关切之语:“你不冷么?惊鹊——”她叫了几声,似是要走出屋。
越承昀慌乱转身,向院门边走了几步。
听见身后又遥遥响起几句对话:
“秋眠去准备姜茶了,我去叫惊鹊再取个手炉来。”
“无妨。”
又是这般亲昵与默契,这一瞬,越承昀再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是了,他已经与她和离了,他又从何而来的脸面站在这里,甚至妄想着与阿容再说说话。
他再也没有勇气听下去,几乎是落荒而逃。
越承昀不知自己最终是如何走到的澹月轩。
对着空空荡荡的正屋,他惨淡一笑。他根本没有在澹月轩落下东西,他只是以此为借口罢了。
“公子……”松闻欲言又止,显然也是发觉澹月轩并无他物。
越承昀别过头,不愿再看到松闻担忧的神色,从立架上匆匆拿起一卷废弃手稿,走出了屋。
“走吧。”声音极轻,几乎要散在风中。
待他走出公主府时,天空刚好飘着细雨。寒风卷着细雨,雨丝歪歪斜斜打在面上。
“我们,今日便去汀州。”
彼时,他想,终于能够摆脱自己,她当是快乐的。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前脚刚出清晖院,那番对话再听便变了个味道。
“方才是我想着别的事,一时乱了心神,不小心将茶水泼在兄长身上。虽是热茶,但到底是冬日,还是需警醒些。兄长今日特意来看我,若是让兄长得了风寒,便是我的罪过了。”薛蕴容满脸歉疚。
郑钰在屏风后换好外袍,含笑走出:“这有什么,我车内备着一套衣物,叫朔风取来给我换上便是。”他抱着脏污的外袍行至廊下,朔风不知从何处冒出,接过衣物。
“还去颜记吗,我听永嘉说,那梅花糕味道很不错。”郑钰回到屋内,略略按住薛蕴容的肩,“怎么一直盯着院门看?”
薛蕴容缓缓边收回视线,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方才有人来过。那人不是惊鹊,也不是秋眠,是……
她咬了咬唇。为何总是想到他?
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郑钰笑道:“应是无人来此,否则朔风怎会不通传?”
朔风沉默地立于廊下,见薛蕴容视线扫来,又沉默着点了头。
“你看,定是你近日歇得不好。”郑钰劝慰道,可似乎话里有话,“既已与他……和离,便不要再念着了。汀州距建康一千余里,山高水远,想必再也不会相见。当初你与陛下提起,不也正是此意吗?”
她是这个意思吗?薛蕴容怔怔不语。
汀州极远,对于遣去的官员来说几乎算是明升暗贬。可是汀州很好,那里仅有的士族陈氏深受父皇信重,对于父皇所授的每一道政令都施展得很好。有着这一层缘故,上无门阀压迫,汀州的百姓过得很好。
纵使决裂分开,她心中对越承昀仍抱有最后一丝期许。
越承昀虽然与她之间时时争执,可最初也曾是个满怀理想的人。她想,去汀州待个十年八年,他总能明白父皇苦心。那份横亘在二人心头的尖刺也许也会随着时间渐渐消去。
而她也想让父皇的基业与愿景得以长久,得以实现,尽管阿敏……
想到阿敏,薛蕴容心头又是一阵剧痛。她偏过头,避开了郑钰的眼神:“今日有些乏了,颜记就不去了,多谢兄长好意。”
恰在此时,惊鹊端着姜茶终于出现在院门边。
薛蕴容笑了笑:“兄长饮完姜茶驱寒,还是尽早回府吧。”
第76章 第76章梦窥前世二
怀正二十年三月十二,翻过千山万水,越承昀一行人初抵汀州,时下已是初春时节。
与他们所想的不大一样,汀州虽远离建康,但却是分毫不缺。这里依山傍水,气候湿润,环境极好。甫一进城便能发现沿街开着诸多瓜果与鲜花铺子,无人经过时众摊主间操着闽语闲谈,气氛颇好。
未至汀州前,他便对此地的豪族做了功课,与三步一豪族、五步一世家的建康相比,汀州可谓是极其简单,当地说得上名号的仅有一个陈氏,而现任汀州府太守正是出身陈氏。
汀州下设三郡,临汀、宁化、龙岩三郡,其中临汀郡最为特殊,官廨就设在汀州府内,越承昀此次外放授职正是临汀郡郡守。除了太守家世显赫外,其余人多是近些年刚从别处调任而来,譬如郡守高和——三年前刚从兴宁郡平调汀州。地方世家虽然只陈氏一门,但官场内的复杂较之建康恐怕也没什么两样。
想起过去几年在建康的任职往事,越承昀面色不显,心里却有了几分顾虑。然而当他于申时末带着文书抵达汀州府官廨时,厅堂内不光坐着他的直属上峰郡守高和,还有太守陈允延。分明已是散值时分,二人却不紧不慢地在前厅闲谈。
见有人入内,陈允延迅速起身,略打量了越承昀一番,随后便笑容满面地向他走来:“这位便是从建康而来的越大人吧,当真是仪表堂堂,久仰久仰。”
郡守高和接过越承昀手中的任免文书看了看,随后亦笑着解释道:“自接到敕令起,我与陈大人便时刻盼着你来。前两日汀州将将打了春,我们估摸着行程,便猜你这两日也该到了。”
两厢和谐,互道为友。越承昀一时愣神。不过很快便敛了神色,与几人纷纷见礼。
接到了人,又赶上散值,高和索性径直送越承昀回了郡丞府。
汀州城不大,太守、郡守与郡丞府邸几乎紧紧挨着,与汀州府官廨皆在同一坊市,出行可谓相当方便。
郡丞府是一座两进小院,前堂略窄,两侧均是空置的菜畦,后院面积不大,除去接人待物的厅堂便只剩四间屋子。两间用来居住,一间设为书房,剩下一间则用来摆放杂物,越承昀与松闻二人居住,自是够了。
高和引越承昀入内,向他简单介绍了汀州事宜与习俗,临走前,似是忽然想到什么,又补充道:“汀州府事务不算繁重,你初来此地,倒也不必急着立即投身事务之中。这里果市与花市颇为热闹,可谓远近闻名,你与你的长随闲暇时倒是可以去转转。”
说罢,他拱了拱手,便告辞了。
调任汀州,比越承昀想象中的要顺利许多。事务上手极快,上峰与同僚也不是此前遇到过的那种难缠之人。
不知不觉在这里度过了一年,此时已是怀正二十一年六月,暖风袭面,汀州已步入初夏。
这一日散值后,望着仍悬于上空的太阳,越承昀忽而想起初来此地时,高和与自己提到的果市,于是下意识向南街走去。
汀州瓜果繁盛,从城北向南走,沿街都是大大小小的水果摊子,时不时见到上了年纪的老妪老翁。由于汀州临港,船运颇盛,眼下又刚入夏,是以这条街上有许多外来买卖的船商,好不热闹。
恰在此时,不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是两名锦衣少年,看起来是兄弟俩,大的约莫十五六岁,小的约莫十二三岁,二人正一前一后驭马疾奔,瞧这架势竟像是要径直这般穿过长街。
他们速度极快,越承昀脑中一下闪过有关冀州李氏子弟的传闻,也是他与她在吴州大吵一架的根因。思及此,他心头一紧,正要高声阻拦,却见其中年岁尚小的少年紧急在临近商铺前一丈处勒停了马,随后他翻身下马,扭头朝他兄长看了一眼。
后方的少年只是略皱了皱眉,却并未说什么,只是将两人的马匹牵好立于原地,随后朝他点了点头。
下一瞬,弟弟便快活地钻入长街人群中,几下便窜到一个不大起眼的果摊前,高声喊道:“阿嬷——”
观其神情,竟是与摊主相熟。
随后,摊前身穿棉布衣裳的老妪从身后的袋子里掏出事先装点好的包裹递给少年,少年付了钱高高兴兴地朝他兄长走去。兄弟二人重新上马,朝着来路离开了。
越承昀愣了一愣,耳边响起临近几家掌柜的调笑声:“陈氏的小公子放着官贡来的不吃,又偷溜出来买吴家阿婆的荔枝了。”
“说是偷跑,可汀州的人谁不清楚他每隔三日便会来此,陈氏夫人也默许呢。瞧瞧,今日连三公子都陪着来了。”
“陈氏是少有的不摆谱、性情和善的世家,放在别的地方,谁还瞧得上我们这些小摊子。吴氏家中艰难,多帮衬些罢了。”
……
汀州的荷花开了又谢,如此三载,眼下是怀正二十四年。
难得的休憩日,越承昀走在街边,沿街几家商铺的掌柜早已眼熟他,纷纷与他打起了招呼。
来此这么久,他自然觉察出汀州与他去过的他地有所不同,门阀制度在此不显,百姓安居、街坊和乐。陈氏将族中子弟教养得极好,他来此这么久,从未听到有谁跋扈胡来的消息。
汀州,很好。陈氏,也很好。世上总有与那些恶人截然相反的世家,譬如陈氏,譬如谢氏……
他想,他从前想错了许多,他终于懂了景元帝昔日旧语。
可时至今日,他竟才看出分毫。可笑,可恨。
街头笑闹声不绝于耳,越承昀心中却越发寂寥。他已许久没有听到来自建康的消息了。
两地实在相隔甚远,未得新的调令前,汀州就像一座巨山,隔绝了他与建康的一切可能。
这日,外面飘着细雨,他收拾完公文,穿过连廊,在临出官廨前,忽而听见高和窗边飘来些动静。
陈允延手中的竹伞仍在滴水,可见是刚刚来此。他拉着高和,神情焦灼。
来汀州这么久,越承昀早已知晓此二人关系不错,故而见此场景,并不意外。他无意探听二人私事,抬步便要走,忽然入耳的一句“建康”将他瞬间钉在原地。
“方才从建康传来密报。”陈允延停顿了一下,看向四周。
密报?越承昀又是一愣,寻常急诏皆是由传令使快马加鞭送入各地,由于要走官驿,是以沿路官员皆知,根本算不上密报。
他口中的密报又是指什么。
越承昀下意识缩回了拐角墙后,随后便听见那边的窗户骤然被合上的声音,接着零零碎碎的声音从窗缝溢出:“陛下恐怕不大好。”
闻言,越承昀呼吸一滞。
而后屋内便传来茶盏被不慎打翻的声音,接着,高和震惊的声音响起:“发生何事了,怎的如此突然,此前并未听说陛下身子不好啊,那陛下选定了继位人选没有?”
又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越承昀亦明白这声叹息中的深意。
旁支藩王倒是有,挑一个过继来便是,但那几个藩王府中的孩子年岁尚小,大的不过两岁,小的更是尚在襁褓之中,资质与才能尚未可知,又怎能轻易将江山交给他。
他提步行至窗下,欲听得再清楚些。
片刻沉默后,陈允延又继续道:“卢氏与谢氏想必是欲扶公主继位。”
听见他们提到薛蕴容,越承昀略略攥紧了手。
“倒不失为一妙法,只是大晋从未有过女帝,恐怕是难上加难。”
“所以才有此密报。这些密报都是由公主亲发,一路送至几个世家。”陈允延忽然止了声,因被窗户挡住,越承昀并不知道下文,只听见高和发出了短促的一声“啊”,料想是比了个数字。
“宜阳公主出身正统,卢谢二家随密报递了信来,我们皆觉得可行,只是很多人都在反对。”
而后,又是一阵沉默。
“此事不用告知……”高和并未说完,可越承昀却莫名笃定,他们在说自己。
先是阿敏,现在则是陛下,短短半年,阿容身边的亲人频频生事。
他不敢想,阿容眼下会如何。
在他辗转思索之际,却听见陈允延又继续道:“我看这形势恐怕不大对。继位者人选中,蜀地陈梁郡王是最先被提起的,杨氏与高氏力举。”他顿了顿,似带着薄怒,“陈梁郡王薛琢之子薛封,是诸位藩王子嗣中年岁最大的,可也不过将将三岁。那几家都说幼子年幼无常,不如索性将这皇位交由郡王,甚至有人扬言他为天命之人。此等荒谬之语,竟还得了许多人的支持!”
“谁人不知,老陈梁郡王的母亲出身异族,当年受其族人蛊惑,意图刺杀武帝。当初颇为凶险,还好并未得逞,武帝即刻赐死了她。”
“此女被赐死后,因老陈梁郡王年幼,便被交由太皇太妃抚养,往后数年乖觉异常,皆未现于人前。成年后,武帝随手指了益州为其封地,命其昼夜不停即刻就番,而后数年安稳,才渐渐没人提起这段往事。”
高和在屋内来回踱步,言语中皆是愤懑:“如今不过安分了几十年,新承袭爵位的新陈梁郡王竟生出了此等心思,断不可姑息。那么如今,殿下的打算是?”
“多半是要从中州、冀州收回些兵权,加上原本便握在手中的兵马,与他们硬冲了。若是不动兵自然是好,只是眼下恐怕难以善了。我看陈梁郡王也必不会罢休,若是他们从中生了歹念,再联合诸多世家,殿下恐怕讨不了好。毕竟……陛下先前开科举,诸多世家心有不满,恐生异心呐!”
陈允延又叹了口气:“殿下急召,这两日我便要动身前往建康,只是你得替我留守于此,暂时不能离开汀州,我先回府,得尽快选些信得过的人……”
听到这里,越承昀再也无法按捺心中的激愤。他径直推门而入,朝二人长揖一礼,随后便开门见山道:“我自请随陈大人回建康,望大人准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