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谣言(终)“大聪明,那几个人恐怕要……


    书肆掌柜的惊呼声一出,从周围店铺中哗啦一下涌出许多人,蜂拥至街道上,众人都想看看传闻中的太子殿下是何等模样。几乎是瞬间,距离书肆两米外的每一块青石砖都站满了人。


    众人不语,只是偷偷瞧着,只有少许人极为认真地将太子从头到脚都细看了一番。其中,更以方才在茶楼中听书的人更甚。


    只见太子泰然自若地跃下车辕,也不需要侍卫搀扶,矫健算不上,但灵活有余。


    薛蕴容与越承昀行至茶楼边,门口是挤不出去了,只能在窗边遥遥看着,刚好看见薛淮敏迈着平稳的步子进了书肆的背影。


    好半晌,茶楼都是静的。


    耳侧传来嘀咕声,薛蕴容侧目看去,只见茶楼掌柜同样倚在窗边:“哎呦,我怎么瞧着太子不像传言中那般孱弱呢……”


    声音虽小,但也叫身边的人听得仔细。紧接着,便有人应声附和:“就是啊,到底是谁先开始胡诌的?倘若当真先天不足,哪还有这精力跑来跑去……不过,太子怎么突然出现在宫外书肆?”


    薛蕴容听着周遭不休的谈论声,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一个弧度。


    薛淮敏在云飞的陪同下,向书肆掌柜描述着他所需的手稿:“孤听太傅说,建康城数你这手稿最全,每逢月初初三便会新进一批,不知你这里可有《积崖赋》的手稿?”


    掌柜激动地手抖个不停,满脑子皆是太子殿下所说的话。这言下之意岂不是,太子太傅往日也会派人来自己的书肆条书,并且还向太子推荐了?了不得,太子金口一动,自己的铺子怕不是从今往后能更加红火。


    虽然他对太子所要的手稿毫无印象,但眼下必然是要夸下海口、稳住这座大佛!


    掌柜笑弯了眼睛,一边说着有一边将太子朝里面引:“殿下您在此歇着,草民这便去找找。”说罢,他招呼着伙计搜寻起各个角落。


    望着几人埋入书堆忙碌的身影,薛淮敏笑着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传出书肆、叫挤在隔壁铺子的人听得一清二楚:“若是暂时没有也无妨,孤暂且不急。”


    话音刚落,掌柜的动作更加迅速。


    薛淮敏侧耳细听着书肆外的动静,在云飞的眼神示意下,自顾自地走到临近门边的书架上,视线上下搜寻了一番,突然动手取下其中一本。


    他翻动了几页,惊喜道:“这不是姐夫前些时日提起的手札吗?他说阿姐遍寻不得,颇为苦恼,你瞧瞧是不是这卷。”说完,他将手札递给云飞。


    云飞心领神会,声音因喜悦而显得越发大声:“正是这卷!属下回府时依稀记得,公主两月前偶然在席间提了一句,说是四处难寻。”


    “如此,倒还真是意外之喜了。”


    二人半真半假一唱一和间,街道上的氛围又变了一变。


    “哟,驸马还与太子亲近至此?不是传言都说,这驸马与公主不和已久,又怎会从公主那得知喜爱何种书卷?”


    “都说是传言了,有几分可信?方才那茶楼里还说太子命不久矣、大晋要玩到了呢,你看这哪里真?”


    此言一出,四周又是一阵低声应和。


    不多时,书肆掌柜终于苦着脸从书架后走出。


    不待掌柜开口,薛淮敏便率先善解人意地开口:“没有孤所需的手稿倒也无妨,将这卷包起来吧。”他将手中的手札递给掌柜,“竟在你这里寻得了这本,阿姐定然高兴。”


    “云飞,给掌柜的一些赏钱。以后每月初三,你都替孤来此挑些书卷。”


    说罢,薛淮敏甩了甩衣袖,从容走出书肆。


    见方才还离书肆有两米之距的路人又近了些,几乎快挨上马车,他顿时愣了一瞬。不过下一刻,他定了心神,面上依旧挂着笑,镇定掀开车帘,叫众人再也看不见了。


    云飞提着包裹跟上,一下坐在车前,勒住马缰调转车头。车帘晃动间,人群纷纷让出条道。待马车渐渐远去,人群中复又恢复了先前的喧闹。


    有谈论太子长相的,也有惊叹太子小小年纪便气度不凡的,也有夸赞太子与公主姐弟情深的。当然,更多的还是将注意力放在了“先天不足”这个不实传言上。


    “方才太子离得这么近,你们可都瞧见了吧?太子面色红润、步子极稳,半点也不见打晃的。”


    “可不是嘛,也不知是哪个缺德的,竟造出那般歌谣来胡说八道、诋毁陛下和太子名声?”


    “一开始也无人知其深意啊,这还不是方才茶楼里那几个……罢了,回去以后我得告诫我家小子,叫他也不许再唱这晦气玩意,当真不像话!”


    ……


    一声声唾弃声中,挤在街道上的人渐渐散了。有回过神的人扭头看向茶楼,想骂一声方才说书的老头,却发现不知何时,老头连带着说书的家伙都消失不见了。


    薛蕴容将视线悄悄从后方的窗户边收回,装作不经意间环顾四周的模样,嘴上却道:“方才阿敏所说的,都是你教他胡诌的吧,倒还算聪明。”


    越承昀眼神依旧往街上未散的人群中扫去:“半真半假,不过——”他略微拉长了调子,露出笑意,“我确实记得你提起的那本手札,只是确实难寻,我到现在也没买到。”


    日头在此时忽然向西沉了一寸,零碎的光透过外面篷布的缝隙照在二人额发间。


    薛蕴容微微偏过头,视线落在越承昀抖动的睫羽上,光点将鸦羽似的眼睫也照成了金色。她怔怔看了一瞬,却在他正要扭头与自己对上时收回了视线。


    “大聪明,那几个人恐怕要跑了,你带来的其他人手呢?”


    不咸不淡听似无甚情绪的一句,却叫越承昀暗自笑出了声。


    方才的目光他自然是察觉到了。她不欲被自己发觉,他便也装作不知。直到这些棘手事都被解决,他与阿容之间,或许才能得来他期盼已久的重圆。


    “他们在下一个巷口。”松开撑在窗边的手,越承昀笑道。


    *


    趁着人群渐散的时候,矮瘦男子与其余几人也趁机混出人群。他们贴着墙边低调行走,途中停了数次以留意有无旁人跟踪,终于在七拐八拐后,拐入了一座低调的民居。


    打开木门,里头的椅子上却坐着一个哆嗦不止的男人。若是叫先前给阿凤送珠花的刘晋瞧见此人,定要叫嚷出他的名字。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前不久与刘晋同屋而居却夜半偷逃的同乡小兄弟。


    他一开口,夹杂着蜀地乡音的官话便溢了出来:“各位好汉,你们先前叫我做的我都做了,我现在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你们就行行好,放了……呃!”


    还未说完,一把泛着银光的短刀横在了脖子上。


    矮瘦男子一边骂了句脏话,一边将刀刃逼近了几分:“叫你做的都做了?哼,先头分明叫你把你同屋的一起带走,你倒好,自己一个人卷钱跑了,剩下些烂摊子还敢说事情都办好了?”


    说罢,刀刃又近了些,那人脖子处已渗出丝丝缕缕的血迹。惊惶与畏惧叫他冷汗直冒,几乎要尿了裤子:“我,我当真不是……我真不敢啊,那可是陛下!就是钱再多我也怕啊,要是不跑当夜不就被抓到宫里了?”


    “你眼下杀了他也没用。”另一人叹气拦下刀子,“我看咱们今日都是被刻意引到那茶楼的,说不准那说书的老头也是他们安排的。”


    闻言,矮瘦男人又是一声怒骂:“眼下该怎么办,是派个人回去传信还是直接飞鸽传书?主子叫我们一路入建康,一是为了将这谣言散开,好叫陈大人能顺利退出下一句。二是顺便看看那小侯爷是不是被发现了,哼,如今一件事都没办好,这歌谣之事更是砸了个十成十!”


    屋内一片沉默。


    半晌后,终于有人开口,只是有些底气不足:“我估摸着宣平侯那条线是废了,不过主子本也不大指望得上他,只是他蠢,顺手用一用罢了。况且也不能叫一事无成,那皇帝老儿不是顺利中了毒么,哪怕解得再快多少还是天命不永。太子康健又如何,毕竟年岁尚小。”


    另一人接着道:“是啊,主子手中不是还有……”他挤眉弄眼,未将话说完,可屋内的人皆是一副了然的神情。


    矮瘦男人将短刀一扔:“你说得不错。”他在屋内踱了几步,指了其中一人,“你骑快马速速回益州,告知陈大人另行他计,其他人便与我先暂且在此等着新命令。”


    被指到的人不欲多作停留,当即便转身向门边走去。


    矮瘦男人仍在嘀咕:“好在暂未被皇家的人发现,最近还是先低调些,以免……”


    不料,在门被推开后,却是一声惨叫。


    几人瞬间警惕,提起武器向门边看去,却见方才那人捂着左臂惨叫不止,手臂竟是被砍了个大豁口,正血流不止。而木门边,赫然立着一位年轻女子。


    见只有一人,还是个女子,几人心神一松。


    还未等他们开口,薛蕴容提着轻剑甩了甩,又慢条斯理地将上面残存的血迹擦了擦,随即笑意吟吟地看向屋内:“原来你们都聚在这儿呢,建康城的风光可与益州大为不同,我说得对不对?”


    随着她的话音缓缓落下,越承昀带着侍卫的身影亦出现在门边。


    软甲在阳光照射下显得更加锃亮,一片静默声中,唯有长剑出鞘的清脆声响。


    第62章 第62章是夜,一道急诏由传令使……


    南北两侧的木窗洞开,穿堂风呼啸而过,可即便屋内摆着冰鉴,燥热之气却并未消解几分。


    临窗小几上摆着一副棋盘,盘中,黑子白子旗鼓相当


    已不知是第几次蹙起眉尖,薛蕴容捏着白子陷入沉思。


    思绪杂乱时下棋以定心,是她一贯的习惯。以往,凡以此定心,只一局便可生效,可今日,还未至半局,她便屡屡走神。


    “总觉得先前有些操之过急,行错了一步棋。”良久,手中的白子并未落下,却是说出了这么一句。


    今日午时,将那几人顺利抓回后,怎么处置却成了个难题。想从几人嘴里翘出些话亦是极为困难,除了被几人绑住的男子外,其余的全都在装聋作哑。轻易杀了更是不可。纵使薛蕴容已知晓几人的来历,可除此之外,再无半分进展。


    “若是当初放那人出去报信,命两人一路跟着,再在暗中留意这些人的动向…”


    越承昀坐于对侧,知晓她素来的习惯,闻言只是顿了顿,并未出言打断她的思绪。


    “此计亦不可,”少顷,她又反驳了自己的言论,“这般实在太过被动。”


    几番来回喃喃自语,眼看着是再无心思落子了,她索性将白子扔回篓中。抬眸看了看更漏,约莫快至申时,秋眠正遣人朝院内来来回回搬运物件。


    薛蕴容看着来回忙碌走动的秋眠,忽然福至心灵:“我为何不将人全都召来建康?若陈梁郡王照做了,我刚好可以瓮中捉鳖,若他不愿或是中途出了别的幺蛾子,凭借已有的证据也可将他顺利拿下!”


    她越想越觉得可行,又开始忖度其中的利弊:“这谣言如今只是在建康城暂且解了,还有许多地方并不知晓,消息散开仍需一段时间。这个中的时间差与远距,我只是担心…”


    “算上先前与他们有联系的……郑钰,还有上次逃回去的驯鸟人,眼下新来建康的几人皆没了音讯,你只是担心益州那处不会坐以待毙。”见她彻底歇了下棋的心思,越承昀不紧不慢地捡起棋子,一颗颗拾回棋篓中,肯定道,“主动出击定然比被动等待要好得多。”


    薛蕴容默然片刻:“建康城民心安稳是我们目前最大的保障,至于别处……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思及此,她转身向外走,“我去找父皇商议此事,得想个合理的诏令。”


    她步履不停,快步出了府门。车帘落下的一瞬间,车夫便扬起马鞭,直向玉华门而去。


    无人在意到的不远处树下,正停靠着一辆颇为富贵的马车。立在车边的女使见薛蕴容的车架离开了这条街,叹了口气对车内道:“郡主,公主又出府了,您……”


    车帘骤然被掀开一角,露出永嘉因发愁而几乎皱成一团的脸。


    望着渐渐化作黑点的马车,她无力地托着脸:“怎么办呀……”


    月前,她正欲入宫,却突然发现宫门边侍卫平往常多了一倍,可在外却并未听到其他的传言。但后几日,皇叔却并未上朝,宫里传出的消息却是风寒,而阿姐那几日也忙得找不到人。永嘉虽平日里没心没肺惯了,但该有的敏锐还是有的,当即发觉到了不同寻常,于是她便与母亲说了自己的猜想。


    几乎是瞬间,康王妃便联想到了猎场风波,担心之余一边派人以她的名义入宫探视,一边嘱咐她去见一见郑钰,看是否安好。


    母亲的人顺利入宫见到了病愈后的皇叔,可永嘉自己却被宣平侯府的人拦下了。那人眼生得紧,只道侯爷身体欠佳,无力见客。永嘉不忿,正要力争一番,突然越过门房瞟见院内有个熟悉的人影。


    那身穿软甲、神情冷肃的侍卫不是燕起还能是谁?


    她刚要出声叫住他,却骤然发觉一丝不对劲——侯府满院的侍从她竟一个都未见过,这不可能!再凝神细看,那些侍从身形利落,竟都是会武的。永嘉顿感不妙,又悄然打量了一番方才阻拦自己的门房,腰侧竟也别着一把短匕。几人分明是侍卫!


    原先侯府的人都去哪了?为何燕起会在此处?


    种种疑惑下,永嘉的心头浮现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想——表哥莫不是被软禁了,可谁敢这般对他?


    电光火石间,她将近日的事全都串到了一处。


    先前皇叔莫名病到无法上朝,可没多久皇叔醒了,表哥却被阿姐的人看住了、轻易不得出。阿姐分明不是无情乱来的人,可这次竟将自己身边最得力的燕起都派了来。整座宣平侯府变得犹如铜墙铁壁一般,连她都不得入内,表哥到底做了什么……


    带着胡思乱想匆匆回了康王府,面对母亲的问询时,永嘉却下意识选择了隐瞒,只笑道:“表哥一切都好,只是不大爱见人,母亲还是别去了,女儿偶尔去看一次便够了。”康王妃本就因郑钰腿伤一事劳心劳力、精力不济,又对女儿的话深信不疑,于是便这般遮掩过去了。


    而后几日,永嘉皆被此猜想折磨得难以入眠,于是每日都想着见薛蕴容一面。可奈何却频频撞上她不在府中,今日问了门房得知阿姐在府中,永嘉却忽然犯了难。若是当真如自己所想的那样可怎么办?情感上觉得表哥正直可靠,可理智上又觉得有时表哥却是偏执得有些可怕。


    几番纠结犹豫之下,再度错失良机。


    再也看不清薛蕴容的马车,天色亦渐晚,永嘉泄了气:“算了,先回去,明日,”她咬了咬唇,似是想到了什么,“过几日再说。”


    是夜,一道急召各地藩王入建康的敕令由各位传令使快马加鞭向各地传去。


    *


    雾气仍未散,伴着鸡鸣声。位于益州的陈梁郡王府府门大开,门边稀稀拉拉跪了一地人。


    传令使风尘仆仆,从背囊中小心取出金黄的敕令来:


    “上谕急诏:慧安太皇太妃圣体违和,医药署来报沉疴难起、药石罔效,朕心忧甚,五内如焚。念宗亲至亲,血脉相连,特诏诸王、郡王及世爵勋臣,接旨后即刻启程、入宫侍疾。沿途驿站加急供给,不得延误。若有重症难行者,可遣世子代行,逾期不至者当以不孝论。”


    传令使顿了顿,补充道:“陛下体恤诸位,命禁卫在吴州接应,郡王带来的人可在吴州歇息。”


    陈梁郡王恭敬接过敕令,转头便吩咐侍从带传令使下去喝茶歇息。谁料传令使只沉默摆手,很快便消失在街前。


    待人影刚隐去,陈梁郡王薛琢便沉了脸,好半晌才强压住性子吩咐众人散去。他扭头看了眼同样脸色阴沉的陈奉,一言不发地回了书房。


    书房内,陈奉仔细掩上屋门,旋即沉声道:“殿下,您必须得去建康。”


    薛琢充耳不闻,只怒斥道:“这封敕令明摆着是诓本王入建康,那毛丫头分明是想借此来个一网打尽!还有这理由,慧安那老婆子早不生事晚不生事,却挑这个时候……”


    陈奉一时缄默,片刻后拱手道:“正应是慧安太皇太妃病重,您才更得去。”


    原因无他,老陈梁郡王几乎是在慧安太皇太妃膝前养大的。彼时,慧安太皇太妃已年过四十,膝下寂寞得很,便从当时的宫中挑了个无母无宠的年幼皇子养着。后来皇子长大成人,获封郡王位远赴封地,每逢年节才得以入宫看望太皇太妃。薛琢跟着见过几次,再后来太皇太妃年纪大了,时常病痛缠身,才免了他们的拜见。


    太皇太妃自年前起,身子便越发不好,此事众人皆知。故而,此刻骤然宣召藩王侍疾,在旁人眼里不算奇事,可在谋算了许久的薛琢眼中,却是薛蕴容与景元帝的刻意针对。


    养育之恩甚重,是以不得不去。旁人若不愿去,背地里还有理由说道,可若他不愿,则一顶“不孝”的帽子便要重重扣上了。


    薛琢亦是想到了这点,脸色越发难看起来:“连传令使都来了益州,那几人的书信竟还未至,八成是被发现了。老皇帝竟还说什么体恤?分明是叫本王手无寸铁地入宫。若本王当真束手就擒回了建康,岂不是前事全都付诸东流了!况且,这行程颇远,若是本王路上被他们刻意……”


    “世子尚且年幼,别无他法。”陈奉低声劝道。


    想起尚在襁褓中的孩子,薛琢更加恼恨,重重锤了下桌子。


    “但殿下莫急,陛下宣了所有藩王一同回去,路上定然无事。更何况,谁说殿下是束手就擒,”陈奉老迈的眼皮一掀,露出丝丝精光,“殿下安心走陆路。”


    蜀地一带地势险峻,山川盘错,河谷众多,因此无论何时,皆是四下起雾。更不必提夜间的水面,浓雾散开,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


    住在临岸一带的船夫船只用绳索铁链套号固定在岸边的桩子上,最后将船篙放好,起身便拎着油灯向家走。


    没走几步,却听见浓雾深处的水面上传来摇橹滑动睡眠的动静。


    夜半分明不准行船,况且这里远离大江,怎会有这般大的动静。船夫嘀咕着,出于好奇又回到岸边,提着油灯极力想看清是什么情况。


    雾色深深,浸满了水汽。不多时,船夫须发皆湿。终于,在他的坚持下,浓雾中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船头。


    船夫骇了一跳。


    竟当真是只大船,轮廓精细,必定不是寻常人家。


    不挑白日却夜间行船,不走大江偏偏行小道,怎么看都不对劲。但他只是一个普通船夫,在权贵面前便是草芥,还是管好自己的肚子再说。


    再不敢多想,他匆匆吹灭了油灯,拔腿便向家跑。


    第63章 遗梦母后的身影渐渐散了,她的身边却……


    “父皇为何要用贺司马行护卫之事,他到底是何来历?又怎么能肯定薛琢会选他?”殿内,薛蕴容待景元帝饮下滋补药物后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


    先前商议而出的那道敕令原本已盖了印,薛蕴容正要着人将几道敕令交给传令使,却见景元帝迟疑了一瞬,随即唤住她:“将前往益州的传令使叫来,我另有要事吩咐他。”


    此要事,便是交代江阳郡司马参与护卫陈梁郡王一事。


    急召诸王回建康,除了各藩王身边自带的十名扈从外,依律仍要从封地治下各郡中挑出两郡司马行护卫之责。被藩王选出的人员名为护送,实则也作皇帝监管的眼睛。


    因此,藩王在选人时必然格外慎重,尽可能择选往日自己信重之人。


    可薛蕴容此前从未听说过贺蔚之名,说明他并不是薛琢眼前的红人,那又如何能让薛琢选用呢?


    景元帝将药碗搁置木托上,随即挥手遣退内侍,方道:“贺蔚不是多话的性子,与谁都关系平平,逢年过节凡发放节礼,他拿到的都是最少的。今年寿宴后,得你提醒,我便寻了个由头又发了些赏赐去各州,其中,特着意给益州的蜀郡、广汉郡多发了些。”


    他点到即止,薛蕴容忽然明白了。


    “薛琢将可用之人放在了这两处,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但眼下恰逢父皇诏令,他势必会联想到先前这两处异于别地的丰厚赏赐。恐此处被安插了眼线,他难免多疑,所以最后百般抉择下只能捏着鼻子选看着与谁都没有复杂往来的贺司马……”


    景元帝看着面前已洞悉得透彻的女儿,眼底尽是满意:“不错。除了江阳郡外另有三郡可选,但汶山郡与建宁郡路途颇远,时间上赶不上,薛琢只能择选汉嘉郡司马。”


    “两相择选皆不是他所信重之人,奈何路途漫漫必得有所倚重,比起脾气颇硬的贺蔚,他自然会差人与另一位多套近乎。此计似乎正合父皇之意,莫不是对贺司马另有交代?可是……父皇为何独独信他?”


    话题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


    却见景元帝颔首,随即笑着叹了口气:“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久到父皇还没有到你这般年岁,当初我与你母后一道游历大好河山,途径蜀地,蜀地风光那般好……”他语气中皆是怀念与怅惘,顿了顿又道,“因缘际会遇见了贺蔚,没想到后来他果真投了军,在军中苦熬数年后恰逢科举,他本就有资历于是一举升任司马。总之,贺家人完全可以信任。”


    薛蕴容安下心来,若有所思。眼下建康城几乎已万事俱备,只等益州来人了。


    诏令已发出数日,不知那边情况如何了。


    *


    一队人马驻扎于夏口,此处距离下一道官驿约莫二十余里,天黑前势必能赶到。


    陈奉看着周遭环境,想起了心中谋划,奈何四周不远不近跟着的人,心中烦躁,便随便寻了个由头将贺蔚支开。


    贺蔚提着备用水囊,依照陈奉的指令来到江边汲水,步子却格外慢。


    自从益州启程,薛琢身边的人便时不时将他支走。理由也极其敷衍,比如方才——从上一个官驿离开时,他们分明已将水囊装满了干净的饮用水,陈奉却叫他来江边重新给水囊装水。


    若他当真是众人所以为的诸事不晓的锯嘴葫芦,恐怕当真以为是为陈梁郡王不喜、被刻意刁难了。


    “刘大人,你看我们殿下实在是太过劳累,不若在此再多歇上一阵,晚些到官驿也不打紧,明日定然按时启程。”


    “这……”汉嘉郡刘司马显得颇为为难。


    又来了。贺蔚不动声色地听着身后隐隐约约的对话,心中不快。


    离开益州不久,陈奉便常以行路过快、郡王劳累过甚为由在非官驿处频频停留。前几日在江陵更是停了比原计划更久的时间,似乎在等些什么,可贺蔚还未发现异常所在。而陈奉每每以此借口开口,先前得了些好处的刘司马尽管表现得为难,但最后都会妥协。


    “殿下身子要紧,那边在此再歇上半个时辰。”


    果然。


    贺蔚拎着沉甸甸的水囊刚要起身,便听见刘司马的应答。


    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不显。


    身后传来踩草的动静,贺蔚看了眼水面,索性装出仍在汲水的模样继续蹲着。


    “大人,”来人是他的心腹,“方才找到了小公子留下的记号,估计此刻已经先行入城了。”


    这便是景元帝所交代他的事。


    贺蔚自己带着一队人马,除了与自己年岁相近的中年人,便是半大的孩子,看起来实在是不大像话,完全没有刘司马的人看着规整有实力,好叫陈梁郡王放松警惕。可实际上,他将其余的精锐部下尽数交由儿子,命他在暗处随行。


    听完心腹的话,贺蔚安下心来,朝心腹比了个手势,随即自己向陈奉走去。


    几人堪堪结束对话,贺蔚甫一靠近,那边便骤然没了声,他自然又是得了陈奉敷衍:“贺大人将水囊收好,也歇歇脚。”而后,竟*闭上眼作休憩状,再未开口。


    对此冷待,贺蔚已习以为常。他将水囊朝马背上一搁,旋即不动声色打量着四周。


    从益州至建康数千余里,途径江州、江陵、夏口、寻阳,最后方至建康。他们一行人虽然未走水路,但所到之处无一不近水。这条路本身并无问题,可陈奉刻意要求在几处停留却显得尤为奇怪。


    到底哪里有遗漏之处?


    视线扫过自己带来的兵士,一列人皆因长途跋涉显得有些疲惫。他又向将目光落在不远处随扈郡王车架的侍卫,忽然睁大了眼睛:郡王扈从瞧着居然比自己的人更显疲态,行动间皆有些无力。再仔细一瞧,几人也是年岁相差颇大,根本不像是随侍郡王远行的精锐部下!


    长路漫漫,陈梁郡王又心怀鬼胎,怎会只带这些人便安心启程呢,除非……


    贺蔚猛地看向江面。


    随着日头一点点西沉,雾气也渐渐从水面溢出。恰逢汛期,宽广的江面上船只来来往往。


    他侧过头去,刚好瞥见陈奉斜眼看向江面,不远处隐隐出现了两艘黑色大船。瞧着都像是民间商帮船运,根本看不清其中差别。


    不多时,陈奉收回视线起身向郡王车架走去,好像方才只是随意一瞥江景。只见他掀帘向车内问了几句,似是关心郡王身体,旋即便道:“殿下说时辰差不多了,启程吧!”


    贺蔚再次看向在薄雾中的船只,心中顿感不妙。


    偷带豢养的私兵前往建康,此举与谋反无异。可无论如何,谋反都得师出有名。眼下越靠近建康,先前的歌谣传唱之人便越少,说明谣言已在皇城得解,那么陈梁郡王的“名”又是什么?


    *


    已是戌时二刻,建康城内街道上已不见人影。城门半掩,一名侍卫举着公主府令牌减了速度,待城门吏核对无误后方才继续向城内疾驰——自半月前,官府颁了急令,因各地藩王即将入城,为加强防范,凡入城者皆需查验文书与车架,无异样才可入城。因此,城门边巡逻是兵士都多了些。


    公主府内只余清晖院仍点着灯。


    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薛蕴容急忙推开门,秋眠恰好引着侍卫行至廊前。


    此人是她留于封地吴州常驻的侍卫。


    “殿下,琅琊郡王、武安郡王与新昌郡王今日辰时已至吴州,待修整一番后明日便可启程建康。眼下只剩陈梁郡王未到,前日得了信,说是郡王车架在寻阳突然坏了,修理不便,故而要晚些时候。”


    薛蕴容拧眉,薛琢未及时抵达虽已在她意料之中但这所给的理由竟是连装都懒得装了:“按先前吩咐你们的行事,务必将他的扈从围住。此外,吴州附近的船道也需时刻留心。”


    “还有一事极为重要。”她神情严肃,一字一句道,“你带人去吴州城外接应一贺姓之人,他带了一些人,约莫就这一两日便到。见了他核对完信物,你带他从城南径直入府,不要声张。往后视情况而行,或留守吴州等候薛琢,或带来建康。”


    侍卫抱拳应声离去。


    回到屋内,却见越承昀正在纸上涂涂画画。见她走近,他当即放下笔,催促道:“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说罢,自然地将方才涂画的纸页掩住。


    薛蕴容本就因今日之事感到疲乏,见状只是问了句:“方才瞥了一眼,你怎么另画了一副地形图?”


    她问完便向榻走去,全然没有注意到越承昀身形一滞。


    “想再熟悉一下。”他解释道。


    夜间,寂静无声,可薛蕴容总觉得有人在唤她。榻间越来越凉,似乎连被衾都是冰的。


    薛蕴容猛地睁开眼,却见自己光着脚站在宫道上,双目所及之处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分明是炎热的夏夜,可脚下的青石砖却透着刺骨的寒意。


    方才不是在府中么?


    她有些茫然,沿着宫道向前走,可走了许久忽然发觉,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原点。


    恰在此时,耳边又传来了先前听见的声音。她迅速回过头,却不见一人,可声音还在幽幽唤着她,甚至听着越发急切。


    薛蕴容朝着声音响起的方向跑,掠过一座座熟悉的殿宇,竟是来到了母后生前所居的琼华宫。


    “阿母的皎皎——”


    终于,方才指引她方向的声音唤出了一个经年未被人唤起的乳名。


    “皎皎!”见她犹在怔愣之际,那声音更大更急切了。


    薛蕴容抬眼望去,却见一个看不清轮廓的女子身影远远地立于寝殿门前。


    “母后……”她喃喃唤道,神色是木的,可眼泪却止不住地从眼角溢出。


    “皎皎,阿敏……”那声音突然变得尖利,而后竟再无声响。母后的轮廓越发模糊,可她身边却骤然出现了一个约莫十岁孩童的身影,那孩子紧闭双目颇为痛苦。


    薛蕴容呼吸一滞,竟是阿敏!


    正要踏入琼华宫,她忽然被一阵力道拽住,接着猛的一扯。


    薛蕴容猝然睁开双眼。


    头顶是卧房帷幔熟悉的纹路,耳畔则是越承昀一声声关切的问询。


    她木木地抬起手指抚上脸,指尖竟触及到一片湿润。


    “方才梦到什么了?”越承昀掀起帷幔点上灯,方才以为她又如从前一般做了噩梦。可见她眉间蹙起神情恍惚又觉得非比寻常,一边为她擦去脸侧泪珠的同时一边提醒道,“方才你一直在叫阿敏……”


    话音刚落,薛蕴容骤然惊醒,眼底的惊慌失措几乎要溢出,身子仍微微发颤。不待与越承昀解释,一把按住他的手借力下了榻。


    “阿敏,阿敏怕是遇到了什么……去东宫!”


    第64章 第64章越承昀冲进东宫时,见到……


    东宫内漆黑一片,女使与内侍早已入眠。


    衔青小心提着灯,和往常一般在这个时辰入殿查看一番。原本近日事情频发,衔青自请守夜,奈何太子不喜,只得加了入夜查看的频率。


    她甫一入殿便感觉殿内气流不畅,似有别的味道,仔细一瞧突然发现木窗不知何时合上了,想起夜间风起,料想是风大吹合,又走近推开。夜风入殿,气味一下散了,她安心了些,见殿内四下如常,最后才行至榻边。


    原本隔帐见太子仍在安睡便要离去,却忽然发觉帐内的呼吸声有异。她掀开帷幔一角,却见太子陷入软枕中,双目紧闭、双颊通红,额间有汗渗出,时不时从嘴边溢出不适的呻吟声。


    衔青急忙伸手去探额头,触手滚烫如同烙铁一般,竟是处于高热中。


    “太子殿下!”她低声唤了几声,仍不见薛淮敏醒来,当即决定去寻医官。


    薛淮敏不喜生人近身,除了得薛蕴容信重送到他身边的女使衔青外,从不留人入殿守夜,再加上宫中有禁卫按时巡守,是以东宫的内侍女使只少不多。而薛淮敏最喜清净,因此东宫宫人居所也偏一些,入了夜,东宫上下更是一片寂静。


    衔青出了殿,只犹豫了片刻,便决定自己去寻医官。因着太子幼时体弱,原本东宫内留有一位医官值夜,可自年初太子身体康健后便将医官遣回了医药署。好在医药署选址离东宫不远,只要她脚程快些,也用不了多久。


    她匆匆离了东宫,却没注意到院中树后有一道人影闪过。


    漏夜无声,已近三更,皇城外巡防的禁卫也换了最后一波。这一队人刚从宫内出来,稍稍松了松心神,期待着不久后的天明。


    然而,就在此时,原本寂静至极的官道上突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马鞭劈开空气而发出“啪”的脆响更显现出来人的急切。


    禁卫瞬间警惕地握紧了刀鞘,厉声喝道:“夜深宵禁,何人如此大胆!来者何人,还不速速下马——”


    下一瞬,未说完的警告彻底咽了回去,禁卫垂首跪了一地。


    薛蕴容纵马越过众人,眼中只余前方宫门后幽深的宫道,连马缰将手紧紧缠出几道深痕都无所察觉。


    禁卫正纳罕间,又一阵马蹄声渐近,却是急停在跟前。


    越承昀眼含担忧地看了眼薛蕴容的背影,神情严肃地问道:“今夜巡逻可有异状?”


    “皇城内外皆无事发生。”禁卫抱拳答道。


    此次夜半离府匆忙,薛蕴容只是反复念叨着“阿敏”的名讳,连外袍都来不及披便直冲出了屋子。正屋闹出的动静惊醒了宿在清晖院东厢房的秋眠,可她出来时,却只瞧见公主一晃而过消失在门边的背影。


    越承昀匆匆与秋眠交代了几句,便追出院去,却还是晚了她一步。


    二人离府匆匆,没来得及叫上侍卫。越承昀心生隐忧,指了指眼前的三名禁卫:“你们三个,随我入宫。其余诸人,继续戒备不得松懈。”


    薛蕴容驭马直入玉华门,顺着宫道径直停在了东宫外。看见宫门虚掩并未落锁,薛蕴容的心瞬间漏了几拍,将马缰匆匆一甩便冲入宫中。


    几步冲到寝殿门边,便听见殿内隐隐传来薛淮时断时续的痛吟。


    顾不得多想,她一把推开殿门。分明东西两扇窗都开着,可迎面却扑来一阵奇怪的味道,殿内漆黑一片,而薛淮敏榻边却赫然蹲着一个人影。


    她来得突然,那人正准备掀开帷幔。


    “何人在此!”来不及点灯,她飞速抄起门边立架上的瓷瓶向黑影砸去,只听见一声惊叫,是个女使。似是被砸中了,那女使跌坐在地。


    得了喘息之机,薛蕴容从袖中掏出火折子,将门边的立灯点上。


    寝殿内骤然亮了,殿内场景看得一清二楚。


    地上一片狼藉,情急之下扔出的瓷瓶精准地落在人影边,而方才发出惊叫的女使正捂住被碎瓷片划伤的手背,慌忙伏跪在地。


    “殿下饶命!是衔青姐姐命奴婢来此照看太子殿下的,衔青姐姐还说…”


    深夜潜入太子殿中,说是替衔青照看却并不点灯,反而鬼鬼祟祟立于榻边。这女使从头到脚都写着不对劲,可薛蕴容此刻的注意力全在她身后的帷幔中。


    这般大的动静,饶是睡得再沉也该被惊醒了,可她身后的帷幔中,仍旧只有薛淮敏不规则的呼气声。


    薛蕴容急忙用力踹开挡在榻前浑身抖如筛糠的女使,力道之大、动作之迅疾,竟叫那女使一时没反应过来,整个人摔入碎瓷片中。


    她一把扯开帷幔,只见薛淮敏脸色涨得通红,呼吸更是急促,整个人缩在锦被中打颤。怎么叫也不见回应,完全是一副高热惊厥的模样。


    竟和梦中之景分毫不差!


    顾不得犹豫,薛蕴容立刻掀起被子将薛淮敏抱起,双臂臂弯传来的热度叫人心惊。离了被衾,人反倒颤得更厉害了。


    得赶紧找到医官。


    她的脑中只余这一个想法。


    来不及思考衔青为何不在,也顾不上审问脚边的女使,薛蕴容三步化作两步向殿外走去。


    可下一瞬,脚踝却突然被人攥住。


    方才还在碎瓷片中痛呼女使依旧低着头,叫人看不清面容:“殿下饶命!奴婢当真不是有意惊扰太子殿下安寝的……”她嘴上虽在辩解,但左手的力道却半分不减。细瞧右手,似乎正捂着自己的小腹,又似乎在摸索着什么物件。


    薛蕴容本就存了防备的心思,先前见她跌进碎瓷中行动不便,便想着先带阿敏见医。眼下见她有异动,当即警觉起来。怀中揽着阿敏腾不出手,便立即用右脚碾上她的手腕。


    那女使分毫不像精于行刺杀一事的人,顿时吃痛地松开手。瞅准时机,薛蕴容立即冲出殿外。


    谁知女使飞快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右手终于从袖中抽出短匕,强忍多处割伤带来的剧痛朝薛蕴容扑去。


    身后的动静巨大,薛蕴容偏了偏头,恰好瞥见那一抹寒光,正要躲开,可不知怎地,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双腿却莫名发了软。


    *


    越承昀策马带着禁卫入宫,半道上却撞上了行色匆匆、提灯行于宫道上的的衔青,顿感不妙。


    衔青看见来人亦是一惊。


    “你怎么不在东宫守着阿敏?”


    “驸马怎么深夜在此?”


    二人几乎同时出声,没等答复,越承昀便看见了衔青身后跟着的医官——周颂青正擦着额角渗出的汗。


    而衔青显然也瞧见了越承昀身后跟着的禁卫,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白了。


    恰在此时,不远处的东宫内突然传来几道花盆被撞碎的刺耳动静。


    周遭一片狼藉,摔碎的瓦片与碎裂的盆中倾泻的泥土到处都是。


    薛蕴容紧紧将薛淮敏护在身下,整个人摔倒在地,犹在喘息不止。白色的裙摆上染上的点点猩红刺眼得很,而在她的脚边,一把脱了鞘闪着寒光的匕首正在砖石上打着旋,只是速度渐渐缓了。


    越承昀冲进东宫时,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副场景。


    空荡荡的宫苑,白色的衣裙,染血的裙边……竟叫他骤然想起前世——挂满白幡的空荡荡的灵堂,无声无息躺入棺中的雪蕴容。


    一瞬间,他也白了脸,视线呆呆落在薛蕴容沾血的白衣上,喉咙发紧完全无法发出半点声响,整个人都冻住了一般僵立在原地。


    直到耳边响起衔青的惊叫,他睫毛颤了颤,像是终于被人从那令人窒息的深水拽出,拔腿便向薛蕴容奔去。


    “后面,后面那个人……”被越承昀揽住坐起的一刹那,薛蕴容终于生出些气力,空出一只手指向身后某处。


    跟来的众人这才发现,方才在外听到的重击声的来源——原先摆在寝殿阶前的文竹连带着花盆碎了一地,一名女使整个人摔进了碎瓦堆里,颈后、四肢都在渗血,是以一直无法动弹。


    禁卫走上前去,将人从地上拽起。


    “我没事,身上的血也不是我的。”轻轻拍开越承昀发颤的手,薛蕴容露出怀中仍在昏睡的薛淮敏:“医官呢,给阿敏看看。”


    周颂青从后方挤出,旋即便蹲下摸起脉来。


    地上一片脏污,完全没有落脚地,无论是对抱着太子的公主还是对看诊的医官来说都极为不便,衔青劝道:“要不先入殿内吧。”


    “不可!殿内被她点了不干净的东西,方才差点……”薛蕴容打断衔青,眼底透着后怕。


    先前惊险之际她却骤然软了腿,险些无法避开刀锋。联想起最初踏入殿中时迎面扑来的奇怪味道,薛蕴容立刻便想清了其中关窍——那女使事先在殿内点了软筋散,这样无论是阿敏还是恰巧撞入殿中来解救的人,都会中招。


    好在,在最后的紧要关头,也不知是否有母后的在天之灵相护,薛蕴容无端恢复了些力气,使足了劲用力一踹,竟正中女使小腹。那女使本就因先前的瓷瓶受了不少伤,加上她经验不足力道也不够大,竟当真叫薛蕴容得了巧,整个人被踹倒在阶前的文竹上,撞碎了数盆昏迷在地。


    母后……想起梦境中的片段,薛蕴容眼眶渐渐红了,揽住薛淮敏的手也渐渐用力。


    周颂青摸完脉后又仔细看了看薛淮敏的舌头,方道:“太子脉象阳浮阴燥,观其舌绛苔黄,是寻常风寒,可听殿下所描述,又恐……”他咽下了未尽之语,可在场的几人都听明白了,“还是先回医药署煎一副药,叫太子先饮下,再作观察!”


    禁卫得了令,从薛蕴容怀中接过薛淮敏,跟着周颂青去了医药署。


    而留下的禁卫提溜起乱发覆面的女使,等待着薛蕴容发话。


    衔青匆匆拨开女使的乱发,又擦去她脸上的血污,认真端详了一番,随机惊道:“此人已入东宫两年有余,是掖庭分来的,怎会突然……殿下恕罪!”


    “这不对劲。”撑着越承昀的胳膊,薛蕴容借力站起,喃喃道,“阿敏在此刻出事,那边必然是要与我们提前撕破脸面了……”


    无论是谋反还是起义,都当有个正当名号。可眼下大晋并无战事,百姓安乐,故而薛琢先前借歌谣谣传太子先天不足、天命不永,好为接下来的传言铺路。可彼时阿敏在书肆晃了一圈破了这无稽之谈,薛琢此招无解陷入被动。至今拖延未至吴州,他在今夜着人动手,定然是想借太子出事一直强行捏造一个理由谋反。


    无论是哪种理由,他势必已做好谋划,总之是要强来了。


    第65章 第65章“你这伤恐怕擦药不便,……


    晨光透过窗棂洒进琼华宫寝殿内,给高高挽起的帷幔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殿内摆设一如九年前一样,每一个物件都一尘不染,连阶前的盆景与缸内的雨荷都长得极好,仿佛这座殿宇的主人仍长居于此。


    薛蕴容独坐在榻边,紧紧盯着眉目渐渐舒展的阿弟。薛淮敏整个人被团入锦被中,只露出一张双颊褪去异常红晕的小脸,看着比几个时辰前正常了不少。她抬手探了探薛淮敏的耳后,随即取下搭在他额头的布巾,放在冷水里浸了浸。


    在她将浸湿后的布巾重新搭在薛淮敏额头上时,突然听见一声极轻的呢喃。她微微低下头,便听见薛淮敏哑着嗓子又念了一声。


    “母后……”


    薛蕴容怔愣一瞬,蓦地红了眼眶。


    昨天夜里,禁卫急匆匆将太子背至医药署的小榻上,待周颂青细细诊断完前去煎药时却又犯了难:公主方才说东宫暂不能入,可太子也不能在医药署歇着吧?


    薛蕴容本想让禁卫将薛淮敏挪到自己寝殿,也方便自己照料。可话刚说出一半,她却愣在原地。半晌后,终于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缓缓吐出了下半句:“带阿敏去琼华宫。”


    那个怪诞而又突兀的梦境中,是母后给了在长街中乱跑的自己提醒,也是母后牵着阿敏的手出现在琼华宫。若说这宫里还有哪处最适合给阿敏养病,那便是琼华宫了。


    也许是汤药起了效,薛淮敏的烧渐渐退了,可薛蕴容在心底始终觉得,是母后一直在身边护佑着他们。


    琼华宫内一切未变,皆是昔年诸景。只是自皇后故去后,除了洒扫的宫人外,几乎不会有人随意踏足此地。因此,将薛淮敏送入寝殿后,其余人等便退了出去。


    周遭安静极了,薛蕴容扭过头,视线扫过妆台上的铜镜,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儿时记忆,嘴角也无意识地向上扬起细微的弧度。


    突然,压住被角的手被轻轻顶了一下,薛蕴容惊喜地回过头,恰好撞上薛淮敏湿润的眸子。


    “阿姐……”他蛄蛹着从锦被中伸出一只手,“我方才梦见母后了。”


    见他醒了,薛蕴容伸手过去,正要揭开布巾探一探他的体温,闻言忽然身形一滞,右手顿在半空,而后慢慢落在被面上。


    “原本我在一个四面都被围住的高墙内,怎么也出不去。是母后突然出现,将我从那里牵了出来。梦里母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我笑。阿姐,”薛淮敏眼底泛着光,很是激动,“母后和画像上一模一样,父皇画得真像,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眨巴着眼睛环顾四周,忽然小声道:“啊……这是母后的寝殿。”


    骤然听见这句,薛蕴容蓄在眼眶中的泪珠终于砸了下来,她慌乱别过头,不愿让薛淮敏看清。


    母后故去已有九年,而阿敏如今也不过将将十岁。细想起来,当年他不过只是个刚满周岁的孩子,哪会有关于母后的一丝记忆。母亲的怀抱与温度就像镜花水月,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已散去了。


    而后数年,薛蕴容只能指着父皇亲手所作的画像上的女子告诉阿敏,这便是我们的母后。


    阿敏年岁极小时还会指着画像天真地问起,为何自己从未见过她,彼时众人的答复他虽不懂,可也能体会到骤变的情绪。再后来,他也只是时常摸着画像的卷轴,再也没提起过。


    虽然薛蕴容扭头躲得极快,但簌簌而下的泪珠还是将被角砸出了几道湿痕。


    望着她轻轻抖动的背影,薛淮敏顿时有些懊恼,今日许是刚从高热中醒来,仍处于迷蒙中,竟口无遮拦,将脑中的话一股脑全说了出来,惹得阿姐伤心。


    他急忙伸手握住薛蕴容覆在锦被上的手,正要说点别的,却一下愣住了。下一瞬,他惊叫出声:“阿姐,你的手怎么受了伤?”


    薛蕴容飞快擦去脸上的泪痕,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那里赫然有一道长长的擦伤,时间略久,早已不再渗血,只是在白皙的手掌上仍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再往下……薛蕴容将手抽出,不动声色地扯过衣袖盖住手腕,并不答话,只是笑了笑。随后飞快探了探他的额头,见温度正常,终于安下心来,旋即向殿外唤了几声。


    衔青先是探了个头,随后又没了影子。不多时,她端着清粥走入殿内。


    薛蕴容见人来了,又认真嘱咐了几句,便要离开。留意到衔青盯着自己的袖间欲言又止的神情,她轻轻点了点头。


    刚出琼华宫的正门,薛蕴容就被人捏住手腕拦下了。


    越承昀竟将医官的小药箱挎在身上,深棕色的箱子斜挂在腰间,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他拦下薛蕴容后反倒一言不发,只是垂眼打开药箱,从中取出医官调制好的伤药。


    日头一点点挪到了正中,从越承昀头顶倾斜而下,透过低垂的睫羽投下一小片阴影,叫人完全看不出他此时的情绪。


    下一刻,袖子便被他大力掀起,薛蕴容方才在阿弟面前极力掩饰的伤痕顿时暴露无疑——是比手掌的擦伤更大一倍的伤口。原本光洁的手肘上,却突兀地出现了一道狰狞的破口,约莫有三寸长,伤口深浅不一,有些地方只是擦伤,可有些地方却隐隐泛出深红色,可比手上的骇人多了。


    腕间的力道瞬间轻了几分。


    先前因担心薛淮敏,她只匆匆用清水擦去了表面的浮灰,用帕子按了按便直接撒了些金疮药,都未用白纱裹住疮面便跑了。


    “我先前处理过了……”见他缄默不语,薛蕴容心中莫名有些心虚。


    话音未落,却见越承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开了其中一个瓶子,将其中的液体倾倒在伤口上。也不知里面装了什么,竟是一阵刺痛,叫她霎时变了脸色。


    还未等她出声,越承昀又将另一份调制好的伤药敷了上去,随后取出白纱,飞快地将她的手肘裹了一圈又一圈。


    诸事毕,他终于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说出了第一句话:“周医官新研制的药粉,说是能加速愈合。”


    接着便是第二句:“掖庭负责分派各宫室女使的人查了名单,说那人原先是在奉先别苑侍奉的,前几年不再需要这么多人手,便放了一些年龄不足出宫的女使与侍从到了这里。”


    再往后的话,不必细说,薛蕴容也明白了。


    大晋宫中,太后当居慈安殿,太妃当住清颐堂,慈安殿与清颐堂挨得近,方便往来。而再往上数,一些在武帝驾崩时年纪尚轻以致仍健在的太皇太妃们则长居奉先别苑。


    景元帝的生母庄惠皇太后在陛下御极之初便病故了,清颐堂只剩了十余位太妃,而后几年内,又陆陆续续走了几位。到了三年前,清颐堂便只剩下一位裕太妃。反倒是奉先别苑,还有两位太皇太妃。


    清颐堂无人说话,裕太妃倍感寂寞,便自请搬去了奉先别苑,与那两位太皇太妃作伴。可好景不长,到了两年前,奉先别苑便只剩一位了,那便是慧安太皇太妃。


    从长居奉先别苑的慧安太皇太妃身边出来的女使,与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又是受谁指使做出如今之事,答案显然已经明了。


    “与她一批出来的……”


    “皆已扣住,宫中已肃清,暂时不会出什么乱子了。”越承昀打断她的话,随即又快速答道。目光却仍旧落在她的手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薛蕴容轻咳一声,将袖子放下,那抹白纱渐渐隐了:“多谢。”随后装作什么也没察觉,越过他向前走,继续道,“今日其余几位郡王应当已从吴州离开,我特意嘱咐了那边备好快马,日夜兼程送诸王入建康。若我猜的不错,待他们抵达建康,想必寻阳那里便要闹出动静了。”


    越承昀紧跟在她身后,薛蕴容能听见他的步子,可过了好半晌,才听见他闷闷的答话:“我已命云飞加强几道城门边的巡防,这些时日的进出城皆需相应文书——契书与通关文牒缺一不可,甚至商队也不得随意入内,百姓问起,只道是各郡王奉诏入宫,需加强防备,以免生了乱子。”


    虽然再也看不见伤口,可他仍旧紧紧盯着薛蕴容摆动的袖袍,脸侧紧紧绷着,嘴唇张合几下,似是有话要说。


    终于——


    “你这伤恐怕擦药不便,以后我每日按时帮你……”


    “你回府中取些衣物来,让秋眠暂留府上……”


    却是二人同时出声。


    薛蕴容忽然停下脚步。紧随其后的越承昀步子亦是一顿,几息后又愣愣地将下半句说完:“……帮你上药。”


    下一瞬,似是幻觉,又像是真真切切从前面传来的一声轻笑。


    “你去取些衣物放在含光殿,这几日我们便住在宫中。顺便吩咐秋眠,叫她留于府中,时刻警惕。”说完,薛蕴容又继续向前走,将犹在发愣的越承昀抛在身后,“我去见父皇。”


    能让越承昀怔愣的原因不是别的,而是,自二人因争吵别院而居后,他便再也未有一日能在宫中留宿,更不必说是在薛蕴容的居所含光殿了。


    他原地木了好半天,内里更是数种情绪涌上心头,终于在薛蕴容快要步入拐角时按捺不住内心的澎湃情绪,答道:“我去去便来!”


    *


    建康暂且处于宁静之中,可入了夜,百里之外的吴州,侍卫长奉命在城南等候公主所说的贺姓之人。


    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听着人数不少,侍卫长紧紧盯着前方格外警惕。


    下一秒,来人报上暗号,显然正是他要接应之人。侍卫长正要发问,却见来人风尘仆仆的面容下是掩饰不住的急切:“可否速速带我前往健康,我有急事要禀告公主,十万火急!”


    第66章 第66章“诸位,本王方才得到了……


    卯时,晨雾将将散去,城东的张氏早点铺的张娘子正准备打开铺门向外支起摊子,却忽然发现门口的长街上已站着一队人。探头望去,这队伍似是从东城门起,只是摊子全部被支起的这片刻功夫,这队伍不但分毫未向前进,末尾还多了几人。


    见早点铺开张了,恰好站在门边的人索性买了几个肉包。


    张娘子一边揭开蒸笼一边顺嘴问道:“今儿怎么这么多人排着队出城?”前几日,张娘子的母亲病了,故而闭店了几日回家照顾,几乎忙得抽不开身,根本无暇打听近几日城关的事。


    “嗐,前几日不是说宫里老太妃病重,听说陛下急召了几位藩王入建康,官府这几日便加强了巡防,连进出城的文书都要备齐全。原本倒也还算合理,可今日不知又抽什么风,什么也没说,大早上盘查得竟比昨日更严,搞得大家伙心里都紧张了。”男人抱怨了几句,转头看见又一屉蒸饺好了,忙伸手递钱,“再来一屉这个,也不知何时能轮到我……”


    嘟囔间,队伍好不容易向前挪动了点,张娘子看着越来越长的出城队伍与不耐的人,不知为何,内心浮起一层淡淡的隐忧。


    若有人立于高处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原本鲜少有人登上的城楼上,正站着几名甲胄齐全的兵士。领头的那人面容冷峻,眉头紧锁,双手撑在城墙砖石上遥遥看向城外。而他身边围着的亲卫,浑身也都萦绕些许紧张的气息。


    毕竟,从江阳郡出发前,这些小兵们都以为这只是一场简单的暗中护送,他们只需遵循司马的安排、一路紧随公子,平安抵达目的地就好。谁知前些时日尚在寻阳时,司马身边的心腹忽然出现,竟叫公子改了计划、连夜赶路直至建康。


    而今,他们这些贺司马身边的人,经公主安排后被暂时分派到了各个城门边。


    与此同时,皇宫御书房内,一张宽大的建康城舆图摆在了案上,云飞与一蓄着短须的中年男子站在一侧,仔细听着薛蕴容安排。


    “北边的崇安门外连着小重山的一处山脚,虽然山路难行多处不通,*但云飞你也别忘了此处,分二十人守在山脚。”


    薛蕴容沉吟片刻,视线扫过城中几条主街道,接着指了指连接东西城门的那条:“从今日起,中护军在这几处加派人手。还有几处城门口,无论是何背景,凡进出城皆需查验车架内,一切可以藏人的角落都不能放过。”


    直到现在,中护军梁平仍未从震惊的情绪中缓过神来。半个时辰前,他刚被急召于此,就被薛蕴容的一句话震住了:陈梁郡王要反,已悄然带着私兵驻扎寻阳,你须仔细京城防守。


    若不是公主金口玉言、从不随意玩笑,梁平几乎都要以为她是拿自己消遣来了。


    毕竟陛下登基后待这些藩王不薄,甚至在原有的礼制封赏后又添了三分。而这位新承袭爵位的陈梁郡王,更是一贯有谦卑恭顺的美名。


    梁平定了定神,问道:“殿下可将此事告知了中领军?”


    中护军负责京城防卫,中领军则统率五校尉、中垒、武卫等营,若要应对大事,势必需要调动中领军。


    只是……


    薛蕴容垂下眼睛,指尖划过舆图上标记的几处点位,最后重重落在东城门边:“暂时不急。给中领军下调令实在太过明显,若让他们出动,城中众人也能猜个七七八八,恐怕会打草惊蛇,反倒额外生出别的乱子。眼下薛琢谋划之事尚未明了,事先告知于你,是怕有人提前混入城中。”


    “薛琢此前以车马损坏、难以即刻前往的理由滞留寻阳,这么些日子,早该修理好了。眼下连其余几位郡王都快要从吴州赶往建康,他竟还久久未消息……我们且等上几日,等从寻阳传来他那冠冕堂皇的名号。”


    *


    烈日高照,虫鸣不歇。


    寻阳的一处城郊农舍外,一干人等皆精神紧绷。


    毫不知情、一路受陈奉礼待有加的刘司马时不时遣人去门边询问郡王病情,而不远处的树下,贺蔚抱臂而立,目光却时不时扫向农舍后的几间小院。


    依照律令,陈梁郡王原本是要一路居于官驿的,奈何这车架坏得十分“不巧”,竟在天黑前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散了架,再难前行。情急之下,陈奉敲响了周遭仅有的几间民居借宿,巧的是,这间农舍只有一村夫在内,说是家眷刚好探亲去了。更巧的是,他在附近还有几间空置的小屋,可供其他人歇脚。


    奈何屋漏偏逢连夜雨,住下的当晚,陈梁郡王便浑身不适,随行医官看诊后直言这是水土不服所致,是以又在此耽搁了几日。


    而今日若再不动身启程,当真是要误了景元帝敕令中所给的最后之期了。而前方探路的哨子方才恰好飞鸽传信而来,告知众人其余几位郡王已至建康城外,眼看着就要入城了,得此消息后的刘司马更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刘司马为误了时辰恐受罚而紧绷,贺蔚却是为后边几间小院中藏匿的人马而紧绷。好在,公主那边应当已经收到消息了。


    几人各怀心思,在刘司马欲再请人上前探问之际,身后的小道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屋内忽然传来茶盏被摔碎的声音。刘司马悚然一惊,又等了许久,屋门终于开了。


    薛琢负手走出,观其步子稳健、面色红润,料想是已经痊愈、


    刘司马上前几步,恭敬问道:“郡王殿下可大安了,眼下已经不早了得……”他刚刚开了个头,就被薛琢抬手打断。


    “确实要尽早启程。”


    “诸位,本王方才得到了一个悲痛的消息。”薛琢极力想表现得悲伤与惊愕,可眉眼中却有着难以掩盖的喜色,“是太皇太妃身边的人冒死递来的消息,太妃原本无事,只因宫中有歹人下毒才会如此。这歹人仍在宫中肆意妄为,听闻前夜连太子都险些被害。本王甚是担心陛下,恐歹人计成、祸害社稷,还是尽快抵达建康为妙。”


    话音刚落,农舍内寂静一片。屋外的虫鸣声不知何时静止了,刘司马咽了咽口水,几乎面无人色,好半晌也接不出下一句话。


    在场的凡是有点脑子、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瞧出,薛琢在空口胡诌。


    方才既无信鸽来此院中,也无外人快马加鞭传信,何来“方才”一说。且不提这消息的来源,光是从薛琢此刻漫不经心的神情来看,这番话便有问题。


    先前这一路上受到的小恩小惠瞬间被刘司马抛之脑后,他憋了半天,连里衣都被汗浸湿了:“你这、这分明是谋……”


    “刘司马慎言,”陈奉笑眯眯地从屋内走出,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如今大家可是一路人。”


    定睛一看,身后那人不正是最初声称自己是此地村夫的中年男子么?他擦去先前刻意涂抹在脸上的灰土、换了身装束紧紧跟在陈奉身后。没了特意装出的憨厚,眼底的精光暴露无遗。见几人看过来,他甚至毫不掩饰,扭头与陈奉说了几句话,俨然是熟识。


    “不行,这不对!”刘司马下意识抚上后腰的刀柄,便要向门外冲去。不料刚一转身,便瞧见低矮的农舍墙外黑压压的一片,不知何时已被被一群甲胄整齐的兵士悄无声息地围上了。


    狭窄的农舍门边,却挤着一波私兵。而他们随行所带的兵士与外面这群精兵强将放一块,显然不够看了。


    刘司马这才缓过神来,陈梁郡王分明是有备而来。他向后踉跄了半步,直到撞到贺蔚才将将站稳。


    “郡王所说的歹人是指谁?”


    比起大惊失色、言行无措的刘司马,这位在他们眼中和隐形人没有两样的贺司马显得镇定了不少。


    薛琢打量了他两眼,笑了笑,笃定道:“自然是陈郡谢氏,太子殿下的母族。”


    寒意顿时从众人心底窜起。


    如此随意,是要硬套上一个名号强来了。


    他到底是有多大的底气?


    *


    寻阳离建康不远,不过三百余里。在其余几位郡王安稳入宫见了太皇太妃后不久,城外便已隐隐有了风声。


    入了夏后,天气闷热,崔蘅音难得出府一趟。今日还算凉爽,是以借着申时日头西沉之时,她与女使来到了东街口的永兴坊。永兴坊歇业了整整一个月,直至前几日才重新开张。因此哪怕是这个时辰,铺内仍有不少人。


    挑了几样还算精巧的首饰,崔蘅音心满意足地走出永兴坊,在女使的搀扶下正要登车,忽然被路边几个刚从城外而来的商贩的交谈声吸引了。


    几人步履匆匆,分明是刚入城,却丝毫不欲停留,竟是径直向西头走去。


    “快些走吧,我听说……怪异……保命……”


    隔着宽大的街道,崔蘅音只能勉强听见这几个零碎的字眼,脸上有些茫然。身边的女使读懂了她的神色,宽慰道:“这几日城关查得是严了些,不少人都担心得紧。可依奴婢看,不过是寻常之举。诸位郡王入宫,可不得仔细点。”


    “那岂不是进出都极其麻烦?”崔蘅音听后,只迟疑了一瞬,没再放在心上。


    谁料回府后,便看见崔茂正遣人套车,似要出门。她抬眼看了看渐暗的天色,面露不解:“这么晚了你干什么去?”


    只见崔茂笑容满面地摆了摆手,只是交代小妹:“我出城一趟,几日后再回来,你与父亲母亲留在府中,回来我定给你带上好的皮子,就别再多问了。”


    想起刚刚听女使所言,纵使平日里与这位兄长有些不睦,崔蘅音还是提醒了一句:“我听说近日出城极为繁琐,二哥还是别乱跑了,免得招来祸事。”


    崔茂只当作没听见,继续催促着车夫,没再理会她,只当她是耳旁风。不多时,一切准备妥当,崔茂跳上马车,神神秘秘地离府了。


    见崔蘅音面有不忿,方才帮着套车的侍从缩了缩脖子,低声道:“二公子似乎是接到了一封信,很是高兴,说是要接一个朋友,所以才这般着急。”


    听了这话,崔蘅音更加恼火,可崔茂车架已远去,她也无可奈何,只能愤愤道:“他到底在搞什么,上次带那只鸟去猎场竟还没吃够教训,成天与些不像话的人打交道……”


    载着崔茂的马车排队出了城,渐渐隐入夜色中。


    第67章 第67章疑非本人


    陈梁郡王以“清君侧”的名头在寻阳起了兵的消息,经过几日的传播与发酵席卷了整座建康城。早早得了风声的百姓或是带上家眷从西头出了城暂避一些时日,或是紧闭府门甚少外出,原本热闹的街巷似乎一夜冷清下来。


    从南向北的风伴着疾行的马蹄声呼卷而至,很快便已近建康。


    好在,薛蕴容早有准备,早已命人在建康城外以南五十里处拉起了防线。但奇怪的是,薛琢的兵马一路势如破竹来到江边后,却并未急着进行下一步,而是停在江畔扎营修整,与中领军的部下远远隔着一片林子。


    林子面积虽不大,但树木实在茂盛,可藏匿之处甚多。一旦中领军贸然遣兵入了林,必将处于劣势之中。故而未得新令以前,他们暂时不敢轻举妄动,是以两军陷入僵持之境。


    薛蕴容打马出了城,终于赶在天阴将暮之际来到了扎营处。她立在半坡有风处,凝神观察远处,在乌泱泱的军队中发现了几扇印着字的旗帜。随着暮色降临,夜风大了起来,那些旗帜迎风烈烈,终于舒展开来,上面赫然是赵、杨、钱、徐几个字。


    薛蕴容冷笑一声,怪道声势如此浩大,原来是将几个世家一同搜罗起来,连带着世家的私兵一齐上阵了。


    赵氏、杨氏、钱氏与徐氏早年间皆因错事被父皇罚出了建康,而后因科举的展开,他们族中子弟多为庸碌之辈,竟再也未能挤进朝堂,想必是心有不甘,因此轻易便被薛琢策反了。


    可是,远远瞧着这军队阵仗,怎么好似是这几家在打头阵?薛蕴容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急忙几步跃下坡子,向营地走去。


    中领军许辉正与心腹交代布防,见薛蕴容大步走来,说完最后几句便匆匆迎上前去。


    “将军守在此处,可曾见到薛琢出帐?”


    “自然是见过的,”许辉指了指有着最多兵士围绕的一顶,“方才还瞧见陈梁郡王从里头出来,只是他四周挤满了人,末将实在……”


    实在无法就此将他活捉。


    薛琢的部下一路嚷着宫中藏有歹人谢氏作乱、声称郡王此举是为肃清陛下身边的乱党,纵使此言荒谬至极,可仗着声势浩大,也有身处异地不解时局的人信了几分。吸取武帝时期的教训,故而得活捉薛琢。


    “当真是薛琢本人?”薛蕴容莫名有些怀疑。


    先前阵仗那般大,为何却突然在此处停了?


    却见许辉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殿下安心,决计错不了。”他将手中的千里眼递上,“我亲眼所见,东西两侧是钱、杨带来的私兵,赵、徐的人紧紧贴着正中那顶大帐。那反贼今日从帐中出来时,身上穿着银甲,露出的臂膀部位正是郡王服饰。”


    薛蕴容接过千里眼,又登上坡子,这下看得清楚多了。


    只见正中一顶大帐,周遭皆是守卫,完全将大帐死死围了起来。恰在此时,帐内走出一人,瞧穿着打扮正是薛琢。奈何隔了太远,千里眼虽叫这个名,但也确实不能一眼千里,只能瞧个大概,看不清面容。


    许辉从未在近前仔细看过薛琢,大都是在每年一次的宫宴朝见远远看过一次。但薛蕴容不同,虽不曾与这位郡王有过多交谈,但还是有些印象。


    薛蕴容举着千里眼看了又看,总觉得有几分怪异。


    从身量上看,营地那人与薛琢差不离,可他的行走姿态,总有些……


    她说不上来。


    而且,这人只出来晃了一圈,周围的人便蜂拥至其身边,没等几刻他便又回了帐中。如此行径,反倒有几分刻意,甚至像是刻意做给他们看的。


    这一想法一出,薛蕴容心中一惊,扭头问道:“你今日见过薛琢几次?”


    “半个时辰前,我站在坡上,举起千里眼便瞧见了,再往前便是未时,等了一会儿才……”许辉回想间,忽然一顿,脸上也浮起疑惑。


    “将军使用千里眼的频率不固定,可只要你拿起,便总能看见他出帐,他出来可是有所吩咐?”薛蕴容看了看许辉渐渐凝重的脸色,笃定道,“大概率是没有的,他只是出来晃一圈。”


    收起千里眼,薛蕴容环顾四周。他们扎营之地北靠小重山一角,东面则是那片林子。自己此刻站在坡子上虽能看见薛琢那一块,可毕竟不够高、也不够东,若要看得更清楚,最佳的位置便是小重山上向东边凸出去的那块。可问题在于,小重山上植被茂盛,偏最东边的那块却是光秃秃的,且位置并不高,人一旦在那里落脚,十有八九会被发现。


    薛琢既做好了谋反的准备,私兵中势必有眼尖目明的弓箭手。


    但此事不能不做。


    许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心里也有了打算:“不若等到夜间,末将……”


    “不必,我亲自去。”薛蕴容打断了他。


    只有她是这里最熟悉陈梁郡王面容的人。


    *


    建康城东南西北四道城门皆被重兵把守,凡出入者少不了一番盘查。当然,因着陈梁郡王大兵已在城郊,几乎没有人会在天将暮时离开家门,更不必说赶着在此刻出入城门了。


    可偏有一人就是如此奇怪。


    越承昀从东宫离开后,带着一队人马沿街巡视了一番。见一切无恙,他正打算出城寻薛蕴容,忽然听见西城门处传来不小的纷争声。


    “来者何人?速速下来,我等奉命盘查!”


    “这是崔氏的马车,里面的是我们家的二郎君。郎君倦了,不便下马,诸位不如掀帘看一眼便罢了。”车夫低声劝道。


    “不行,公主有令,无论是谁,皆需下来。”守卫分毫不让。


    “混账东西!”车帘后传出一声怒喝。


    越承昀策马走近后,只见镌刻着崔氏印记的三架马车被拦在了城门外。车夫一脸为难,而城门边被怒斥的守卫更是满脸不忿,可又畏惧崔氏权势,半晌也不敢上前掀帘。


    此刻见越承昀带人靠近,当真是如见神兵天降:“驸马,这是崔府的马车……”


    “崔二郎君,许久未见。近日情况特殊,还请你配合。”


    话音未落,越承昀索性直接上手,一把掀开帘子。


    马车内并未点灯,却足以让人看出崔茂极为难看的脸色。


    “崔二郎君,下车。”在越承昀的又一声催促中,崔茂终于不情不愿地跳了下来。


    城门边的守卫随即便沿着马车敲打检查起来。


    “近日不大太平,崔二郎君怎的闹这么晚才匆匆入城?”越承昀虽在与崔茂闲话,可注意力却始终在其脸色上。


    “前些时日小妹闹着要做新的氅衣,我没办法,便出城替她寻了些,不然又得被念叨。”崔茂说得自然,完全叫人看不出异样。


    依着先前在崔府捉“贼”的经历,越承昀深知崔茂胆子并不大,看见角落有个黑影都要惊叫半天,又怎会在这紧张的时期,为了几张皮子便赶着出城又赶着入城呢?


    况且,先前崔茂家中请到的驯鸟大师,可是薛琢的人,若那人想入城,最好的方式便是联络崔茂。


    越承昀眼中的怀疑实在太过明显,崔茂又作无奈状,两手一摊补充道:“家妹素来娇纵惯了,想到什么便要什么,我这个做兄长的自然要尽心。我听闻驸马也有个同胞妹妹,难道不是同我一般时时尽心?那你这做兄长的未免也太不称职了……”


    言谈间,守卫已查完崔茂所乘的马车。马车内空空荡荡,一览无遗,没有丝毫藏匿之处,守卫略翻看了几下,便靠近了下一辆。


    谁知还未走近,便遭到了崔茂的训斥:“那里面装了珍贵的皮子,你们可仔细点,别给弄坏了。”


    这声刻意提醒很难不叫人多想。


    在越承昀的授意下,守卫大胆掀开后面几架马车的车帘,里面果真堆满了皮子。可翻了又翻,里面也都只有皮料。


    “我都说了我是替家妹去买皮子的。”崔茂嘟囔着,“只是买的多了点,至于这般盘问吗……”


    难道当真是自己猜错了?


    越承昀沉吟片刻,拔出腰侧的长剑,二话不说便向马车下方划去,却并未有别的动静。随即,俯身向马车下方看去,马车下方没有人。


    守卫见状,也纷纷效仿。


    “哎你干什么——”崔茂惊叫出声,甚至伸手要拦住他。


    越承昀并不理会,上手敲了敲马车下方的木板,可不是如他所想的一般,这是实心的,也就是说,应当并无供人藏身之地。


    扭头看向后方的守卫,几人也是摇了摇头。


    他拧起眉,忽然将长剑向木板上猛戳了几下,却只是木板的质感。


    百般尝试皆未能有所发现。


    越承昀虽感觉有些不对,可眼下也无可奈何。


    他收起剑,顶着崔茂的怒意致歉:“对不住,崔二郎君,是我弄坏了你的马车,稍后会遣人去府上送钱。”他侧过身,示意守卫放行,“你可以走了。”


    “谁要你赔?”崔茂冷哼一声,上下扫视越承昀几眼,怒气冲冲地上了马车。在他的连声催促下,车夫扬起鞭,架着马车向着东边驶去,渐渐远了。


    城外多为尘土飞扬的土路,而城内则是青石铺制的官道。也不知崔茂去了何处,马车压过砖道竟甩下了一块块泥巴,再被车轮一压,青石砖上便有了一道道深浅不一的车辙印子。


    越承昀盯着地上的车辙印子看了会儿,他仍觉得崔茂古怪。


    第68章 第68章(修)江畔的叛军,竟在……


    崔茂离府未归几日,崔氏众人便担心了几日。


    这日,眼见着天边的最后一点白边退去,观宜堂内的崔夫人终于坐不住了,甚至打算催促下人去官府跑一趟。


    她愁容满面地看了看守在一旁的女儿,话在舌尖绕了一圈还是又问出了那句已问过数遍的问题:“阿音,你再仔细回想一遍。那日,你二哥出府前,可曾与你说过什么?”


    崔蘅音亦是一脸苦恼:“我问什么二哥也不理我,还是套车的下人说他去见什么朋友了,谁知道是什么狐朋……”她越想越气,可又不愿刺激母亲,只得匆匆咽下后半句。


    “罢了,你父亲已经去寻梁大人了,再等等,再等等……”


    观宜堂又静了,然而焦灼的氛围仍在屋内缓缓蔓延。


    “夫人——”惊呼声响起,一名女使还未踏进院内,声音便已越过高墙,传了过来,“二公子回来了!”


    崔夫人腾的一下站起身,下一秒便拉着崔蘅音向外跑去。到了府门边,只见崔茂正指挥着侍从从车上卸货。


    “你这混小子!”崔夫人几步冲到面前,一巴掌狠狠拍向崔茂的胳膊,接着便要扯住他的耳朵。


    崔茂猝不及防被拧了耳朵,吃痛之际还不忘朝车夫摆了摆手。


    崔夫人盛怒之下并未在意,可崔蘅音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当即便问出声:“二哥让那车夫干什么去,怎么刚到府中便又要走?”


    崔茂揉着自己的耳朵小心从崔夫人手中躲开后,只是用着哄孩子似的口吻道:“我那马车车轴需要上桐油,让他走侧门去我院子罢了。小妹,我给你带回了上好的皮子,你快去挑几张……哎阿母!”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怒气冲冲的崔夫人拽走训话了,搬运东西的侍从紧接着加快了速度。


    崔蘅音一噎,还欲追上却被女使拉住了袖子:“小姐,夫人正在气头上,少不得要怒斥二公子,您还是别凑这热闹了。”她又看了眼外面空旷安静的街道,小声道,“外面也怪吓人的,还是早些回屋歇歇吧。”


    说罢,便将崔蘅音拉走了。


    然而回屋后,崔蘅音总觉得崔茂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透着几分古怪,越想越不对劲,看了眼更漏,当即决定去寻崔茂问个清楚。


    她沿着小道径直穿过长廊,拐过去便是崔茂小院的院墙,快到门边时却听见了好大一阵动静,像是在用重物敲东西,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不知为何,她突然不敢贸然走入院中,只犹豫了一瞬,便贴着墙边挪到门边。院门虚掩,从她的角度看去,刚好瞥见正中央停着崔茂的那驾马车,车夫正在将车内的物件挪至地面。


    不是说给车轴上桐油吗,眼下又是闹哪般?


    崔蘅音屏息看了半天,仍未见到崔茂的身影,料想他仍在母亲处。空旷的院子、举止古怪的车夫、故作遮掩的兄长,这些信息搅合在一起,纵使她胆子再大,此刻也不敢贸然上前问话。


    少顷,车内的毯子、小几凌乱地散了一地。下一瞬,只见车夫忽然取出一根细长的撬棍、半个身子钻进了车厢内,接着叮叮当当的动静从内传出,车夫提着一块几乎与马车差不多大的板子退了出来。


    难道车里藏了人?


    崔蘅音瞪大双眼,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嘴。还没等她缓过神,便见马车内爬出一个人。这个人始终背对着门边,落地站稳后则又向车内伸出手去,那人没有立刻下车,而是坐在车辕上微微喘气。


    不知为何,车夫恭敬地低下头,好似不敢直面眼见之人,只是小心道:“我们郎君说了,您就在此住下。这位……”他顿了顿,似乎在纠结称谓,“这位王大师知晓住处。”


    见面前的人并不发话,车夫琢磨了会儿又添了一句:“我们郎君被夫人叫去了,可能要晚些时候再回来。”


    终于,车辕上的人点了点头。只见车夫如蒙大赦般行了一礼,随后从另一边的侧门出去了。


    院内静了下来,想起方才车夫提起的名号,崔蘅音心跳如鼓。


    是她想到的那个“王大师”吗?他不是先前驯鸟之人吗?此人不是早已离开了崔府,如今怎么又用如此方式偷溜进城?他身边那人又是谁,车夫为何如此恭敬?


    脑中乱得很,崔蘅音不敢发出半点动静,心里却渐渐有了个堪称荒谬的猜想。


    眼下城外有反贼,入城虽繁琐了些,但只要文书齐全都能顺利进来。这两人为何不敢光明正大入城,莫非身份有异?可城关查得紧,不是只是在防备那位吗?


    可是二哥虽一贯缺心眼,但也定然不敢行悖乱之事啊,这个王大师不是先前入府的驯鸟人也说不准,二哥定然是被骗了。


    她强压住心头的恐惧,想要逃离,可理智促使她站在原地,又继续观察下去。


    恰在此时,院内终于有人先行开了口,却是坐在车辕上的人:“你怎么和他说的,他竟如此配合?”


    “先前在崔郎君面前露了一手,他早已对我敬佩万分。这次照着陈大人的吩咐,半字未改说了一遍,他只犹豫了一瞬便同意了。”王大师朝他伸出手,欲扶那人下马车,“更何况,这位崔二郎君本就不大聪明,平日里偏好享乐,颇为在意门第。属下将谢氏暗中生乱的消息一透,再给他许诺了今上难给的好处,他有何理由不配合?”


    言语间颇为自得,甚至晃了晃脑袋。


    这一晃动,顿时叫崔蘅音看清了他的脸,正是先前来府上一展绝技的驯鸟人。


    下一秒,他的一句话更是叫崔蘅音差点惊叫出声。


    “殿下,如今我们已经安然入城,陈大人也该带人跟上了。”


    清清楚楚的一声“殿下”,叫崔蘅音再也无法为崔茂辩解半句。


    眼下需要如此遮掩行踪的殿下,除了那位陈梁郡王,还能有谁?二哥竟然真的和那反贼有勾结!


    崔蘅音难掩震惊,不由得向后退了半步。


    他们要带什么人进来……莫非是兵卒?可是城关戒备如此森严,又如何能进来?二哥又从何而来的这通天的本事!


    不行!她得赶紧告诉容姐姐!


    崔蘅音一阵胆寒,掩住唇努力不让自己因恐惧发出声音,视线半刻不敢从院中的二人身上挪开。就这么小心翼翼地向后退,直到视线被高墙阻挡,她正要转身之时,后背却猛地撞上一物。


    “小妹。”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崔蘅音呼吸几乎要停止,她僵硬地转过身,却见崔茂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不知已在此处看了多久。


    “小妹是要寻我么?”崔茂微微一笑。


    *


    越承昀策马出城,沿路仍在思考方才遇到崔茂一事。


    赶到扎营地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将士们在营帐边燃起了火把照明。最边上的营帐边,一些兵卒正在从板车上卸下从城中运来的物资,每卸下一部分,板车便会向上一弹,连带着被轮子压住的泥土都松了几分。


    越承昀略看了一会儿,将马缰交给迎上前的兵卒,环顾四周却没见到薛蕴容的身影,正要掀开主帐,刚好与中领军许辉撞上。只见许辉双目尽是忧色,还不等他开口便抢先道:“驸马,半个时辰前,公主谁也没带,独自一人上山了。”


    许辉将前因讲了一遍,更是满面愁容:“末将不识陈梁郡王面容,不能代公主上山。可此行实在危险,这山间什么都有,公主不让任何人跟着,万一出了差错可怎么办,驸马……”


    还没等许辉说完,越承昀已经冲上了山道。


    月明星稀,林木高耸。远离了火把森森的扎营地,放眼望去,山间昏暗一片,只能靠从头顶树冠间零星撒下的月光照明。好在前往小重山东角的路只此一条,只是沿路障碍物多了些,越承昀只要沿着被踩过的草痕向前走即可。


    他心情急切,步子迈得颇大。然而走了好一阵也未没能看见那熟悉的身影。他停下步子向周围看去,方向绝对没错,地上杂草被压断的断口看样子也是新鲜的。


    阿容一定刚过不久,只是,人呢?


    下一瞬,一道风声朝着耳边呼啸而来。越承昀本能偏了偏头,只见一支羽箭从他的耳侧擦了过去,径直钉入一旁的树。


    是阿容!


    他猛地回过头,只见十米外的树后,赫然站着一人。


    薛蕴容提着长弓从树后走出,显然已经认出了他:“你跟来做什么?”


    她神色焦灼,显然是已有所发现。


    方才她刚从东角挪下山不久,就听见前面时不时传来枯枝被踩断的声响,顿时警惕起来。


    她此前是从营地处的坡子上的山,虽然坡子处有兵卒把守,可小重山横亘建康城内外,只要有心,随便哪个犄角都能上山,难保发出动静的不是歹人。故而,她躲在树后,等来人靠近便射出一箭用以试探。


    谁曾想,来人却是越承昀。


    “算了,不必多说,先随我下山,我刚刚仔细看过了,那处营地里的恐怕是个替身,薛琢不在此处!”


    此话如同当头棒喝,越承昀懵了一瞬,但仔细一看竟有几分“果真如此”的意味。


    见他如此神色,薛蕴容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对:“你发现了什么?”


    越承昀脸色难看:“我方才在西门处遇到了崔茂。”


    薛蕴容下山的步子一顿:“不对,寻常人在这紧要关头根本不会随意出入建康城,更何况是平日一向保守的崔茂!”


    越承昀几步追上,继续道:“他带着三驾马车入了城,说是给崔娘子采买皮子去。我与城门边的兵卒仔细查看了一番,甚至连车底都用剑试探过了,可是却一无所获。我们先回城中,看看寻何理由将崔府围了……”


    脚下枯枝被踩得劈啪作响,有的甚至深深陷入泥中。越承昀突然顿住,似乎想到了什么:“等等,车辙印子。”


    薛蕴容猛地回过头。


    崔茂的马车车轮沾了泥土,压过官道留下深浅不一的泥印子。按理来说,这就和吃水一样,马车轻便些沾到的泥便会少些,留下的车辙印子也会浅些。三驾马车中,分明是后两架载满皮子的更重些,可为何是崔茂所乘的那辆车辙印子最深?


    越承昀脸色发白,恼恨自己的迟钝。


    他拽住薛蕴容的手,艰难开口:“薛琢恐怕已在城中。”


    恰在此时,山下传来沉闷的号角声。伴着号角与鼓声,火光晃动。江畔的叛军,竟在此刻动了。


    第69章 第69*章郑钰不见了


    夜色沉沉,中护军下属的一支小队依令沿着建康城大街小巷巡防。沿街各户皆关紧了大门,是以除了墙头偶尔响起的鸟鸣外,整条街都静悄悄的。


    在拐入一处主街后,队伍最前的兵卒突然停下了步子。


    风里似乎传来了些许动静,就在面前这座宅邸北墙边。抬头一瞧府门前高悬的匾额,眼前的宅邸赫然是宣平侯府。


    侯府正门紧闭,在几人停住细听时,墙边又有了声响,这回却是在东墙,离几人所在的位置更近了,也更加清晰,分明是瓦片松动坠落在地的清响。


    有人!


    几人握紧了刀柄快速冲到拐角处,却见墙边空空荡荡,唯有一只小猫正站在落地的碎瓦上抖爪子。见巷口突然冒出几个人,小猫喵的一声重新跃上墙窜走了。


    此处又静了下来,这队人顿时松了口气。


    看来方才北边的也是猫闹出来的动静


    转念一想,宣平侯府的守卫众多,料想也不会有贼人敢深夜潜入府中,于是顺着巷子略一巡视后便走了。


    待脚步声渐渐远去,缩在墙后仿佛僵住的人才动了一下。


    男装打扮的永嘉松开紧捂住嘴的手舒了口气,贴着墙边缓缓站直了身子,脚踝处的刺痛叫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抬眼看了看方才努力翻下的院墙,眼底闪过一丝懊恼。


    她原本也不想这样的。


    前些日子侯府以郑钰养病为由闭门谢客,连她也被拦在门外。而后来宫里宫外发生的一系列事,都让永嘉越发笃定,钰表哥做了对不起众人的坏事。回府后母亲问起时,永嘉却鬼使神差地骗了她,只说自己见到了表哥,并无他事。


    可随着城外的谣言与反贼横生的乱象,康王妃想起侄儿的腿疾始终觉得不安心,因而三番五次想遣人去侯府将他接来,奈何却始终未能如愿。每每欲亲上侯府,永嘉都会想出新的法子将她劝下。


    但谎言终究是谎言,今日过午,永嘉再也想不出合适的理由,只能反复说着“表哥身体不好还是让他独自静养”一类的话,康王妃虽然又一次被劝住了,可显然已彻底起了疑心,保不齐明日就会径直冲到侯府跟前。


    因着康王妃与已故侯夫人是同胞姊妹,感情自小便深厚异常。侯夫人故去后,她更是对侯夫人唯一的孩子郑钰更是视若己出,一有机会便会去皇后宫中看望郑钰。


    永嘉知晓母亲怀念姨母,对表哥更是心疼不已,若是让她骤然知晓表哥形同软禁,恐怕一时半会儿难以接受。若永嘉知晓内情也就罢了,告诉母亲也无妨,偏偏一切都是她的猜测,而她近日更是连阿姐的面也见不着,又从何问起?


    可想起上次在公主府前眼睁睁看着阿姐离开、自己却不敢上前叫住,永嘉明白自己其实在害怕。


    她怕从亲近之人口中得知真相,更怕觉察表哥当真生了坏心。


    可她仍心存侥幸,于是万般无奈百般纠结之下,永嘉决定自己偷偷潜入府中,找郑钰当面问个清楚!


    她打小便不是安静的姑娘,翻墙爬树一事没少干,渐渐大了才略改了。是以方才行动生疏,一时不慎崴了脚。略微平复了气息,永嘉小心翼翼地向后院走去。她对侯府熟门熟路,特意从靠近郑钰后院的北墙边进来。这里假山灌木众多,便于隐藏。


    谁知刚沿着墙边走了几步,便听见拐角处传来脚步声。好在永嘉反应快,一个闪身躲在了假山后。只见燕起拧着眉,手里还端着一口未动的药汁。他身后跟着一个快要将头埋进衣襟里的侍从,看样子是侯府原来的下人。


    二人步履不停,永嘉原以为他们会径直离开后院,谁知下一秒,燕起忽然停在了假山前:“小侯爷正生着气,不愿喝药也不愿见人,你过上半个时辰再煎一副药送去。”


    侍从讷讷应声。


    不多时,二人便离开了此处。


    待彻底没了动静,永嘉才从假山后钻出。


    怎么听着,眼下表哥那里并无他人?


    她一边观察一边向熟悉的屋子跑去,这一路上竟当真无人,当真是天助她也!


    临近屋子,却看见正屋的门上却落了锁,永嘉心头一沉,犹豫了一瞬又走到窗边——两扇窗户半开,恰好能窥见屋内光景。


    可正中一扇屏风挡住了大半,永嘉始终没看见郑钰的身影。她张嘴欲唤一声,转瞬又生出些胆怯与恐惧。


    她该如何开口……


    还未等她想明白,屋内像是觉察了窗边细微的声响,一道暴怒的声音骤然响起,接着便从屏风后飞来一只茶盏,狠狠砸向永嘉面前的窗台,瓷片碎了一地。


    “听不懂人话吗,都滚!我就算出不去你们也不能这般作践我!”


    永嘉看着眼前仍在打旋的锋利瓷片惊魂未定,好半晌终于没憋住:“钰表哥……”


    屋内静了一瞬,旋即有轮子滚动的声音从屏风后响起,郑钰推动轮椅来到窗边。


    看着面前眼神阴郁、形容消瘦的男子,永嘉一时哑了声。若非亲眼所见,她怎么也没想到,不过数日,郑钰竟然变成了这般样子。


    “是阿容叫你来的,对不对?她是不是也要来见我了?”没等永嘉开口,郑钰抢先问话,眼底也浮现出奇异的神采。


    然而很快,他便从永嘉欲言又止的神色中得到了答案,神色冷了下来。


    “钰表哥,你……”永嘉想快速问出那个问题,可话到嘴边又艰难地溜了回去。


    她该如何开口,难道直言问出,你是不是害了皇叔?


    “永嘉,你该走了。”郑钰见她如此,心里冷笑一声,扭头便要走。


    情急之下,永嘉终于开了口:“外面生了乱子,母妃很担心你,总想接你与我们一块住,可是侯府……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翻墙溜进来的。”


    看着郑钰凝滞般的背影,永嘉顿了顿,终于委婉地将心底的问题问了出来:“钰表哥,你是不是犯了什么大错,才……”


    还未问话,又被郑钰打断:“外面生了什么乱子?阿容呢?”


    永嘉一愣,下意识接上话:“陈梁郡王污蔑谢氏,联合几个世家反了,阿姐与……这几日一直在城外为此事奔波。”


    她还要再接着问先前的话,却被骤然转身靠近的郑钰吓了一跳。


    “永嘉,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有血缘关系的妹妹。”郑钰推着轮椅行至窗边,眼中神色未明,可嘴角却扬起细微的弧度,“你会一直帮我,对不对?”


    不知为何,永嘉忽然觉得面前神色莫名的表哥有几分可怕,她不明其意但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我,我先走了,下回再来……”


    然而只此电光火石间,郑钰竟立刻站起勾住了她的衣襟,下一瞬,后颈传来疼痛,永嘉眼前一黑。


    郑钰双肘撑在窗台上,借着窗台的支撑站稳了身子。片刻后,他一手拽住永嘉的衣襟,一手托住她的脖子,就这么硬生生将她扯进了屋内。


    一把将人扔在轮椅上,郑钰又一瘸一拐地将轮椅推至屏风后,随后将永嘉塞进了床榻上。胡乱扯下帷幔后,他靠着墙边微微喘息,视线落在了仍在发颤的右腿上。


    被软禁的这些日子,燕起每日都会帮他复建,可他从来不配合,在众人面前只作自暴自弃状。到了夜里独自一人时,才扶着墙一点一点挪动。虽然效果比不上有人帮忙,但在这番操作下,没有人知晓他已能行走——尽管是瘸着的。


    原本只是想等待时机,可郑钰没想到,永嘉竟然在今日来了,而外面正好生了乱子。


    如此巧合,当真是连老天都在帮他。


    郑钰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低低笑了起来。


    片刻后,他收敛起表情,从枕下摸索出一把匕首揣入袖中,拖着仍有些隐痛的右腿挪到了窗边,一咬牙翻了出去。


    *


    侯府的侍从掐着时辰端着新熬的药忐忑地立在屋门边。


    似是在门边做了些心理建设,侍从磨蹭了一会儿,终于试探着出声:“侯爷,侯爷?”


    见无人应答,侍从将木托放在石阶上,随即从腰间取下钥匙,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


    正屋内一片漆黑,里面的人瞧着像是睡了。


    侍从满脸紧皱着,心道,待会儿叫醒侯爷又少不得挨一顿骂,可侯爷这药从昨晚便没喝,他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行至榻边,侍从又低低唤了几声,然而榻上仍没有动静。他慌忙将药搁在桌案上,又将榻边的灯盏点亮。


    “侯爷,您醒醒,真得喝药了。”


    可仍未有回应,帷幔后的人一动不动。想起郑钰先前身体不佳的情况,侍从想到了昏迷不醒的可能性,脸色瞬间白了。他一边念叨着一边慌乱掀开帷幔,待看清榻上的人后,他忽然卡了壳,整个人都呆立在原地。


    过了数秒,侍从才如梦初醒般,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屋,对着院外大喊:“来人啊,不好了,侯爷不见了!”


    *


    那支沿街巡逻的小队兵卒一路行至轮值点,正欲与下一队人交接,忽然发觉不远处的西城门有些动静。队末的兵卒向外走了几步,便看见城门边停着一架崔府的马车,而城门边的守卫正在仔细查验文书。也许是都到了换值的时候,城门边此刻竟只有三名守卫。


    队末的兵卒看了眼身后正吃着干粮补充体力的弟兄们,犹豫了片刻,提起武器便向西城门走去。


    离得近了,几人的交谈声更加清晰。


    车夫低着头,看不清面容,正朝守卫拱手施礼:“各位小哥,您看这文书没问题吧。我们郎君先前带着皮子进城,你们不是也查验过了,完全没有问题呐。我们这两车半道上车轴不灵便,便晚了些,只是这么晚才入城也是没想到,回去少不了挨公子一顿训。”


    车夫苦着脸,又道:“后面那个和我一起的,文书瞧我的就行。各位看完了,便高抬贵手放行吧。”


    城门边的守卫便是之前拦下崔茂车架的那个,他显然仍有印象,一时有些犹豫。


    兵卒走上前,厉声道:“后面那辆的车夫,文书呢,拿来?”他别过头,显然是对犹豫的守卫,道,“你去仔细查查后面那个车厢,不可侥幸。”


    分毫不让,半点不退。


    前车的车夫还欲再说,一旁的守卫叹了口气,走到后一架马车前,朝那车夫讨要文书。


    恰在此时,后方寒光一闪,异象陡生。


    第70章 第70章夜风呼啸穿林,号角声沉……


    夜风呼啸穿林,号角声沉闷不绝,原本寂静的密林中蓦地沙沙作响。


    中领军许辉站在坡上,清晰地看见密林中隐隐有火光闪烁,而林外江畔上,叛军的旗帜上的姓氏在火光的映衬下越发刺眼。与身旁的副将略作商议后,副将当即便带了一支队伍从北侧的小路而去、试图绕行至叛军后方偷袭。


    中领军主营地前竖起了一面面盾牌,借着盾兵的掩护,后方骑兵向前压去,好让最后方的弓箭手也借机补上。


    许辉从营帐边挑起长槊,翻身上马,欲追上前路骑兵,忽然数支羽箭从林中飞来。角度之高、之刁钻,盾兵难以抵挡,军队竟一时停滞难以前进。


    许辉提着长槊匆匆斩下几支冲他飞来的羽箭,心里思考着,他们扎营的地方分明地势略高些,叛军的箭怎么也不能从高处射来吧。


    还未等他想明白,又有几波箭羽飞来。


    “树上有人,弓箭手看仔细了——”身后远远传来一声提醒。


    紧接着,一支羽箭从许辉头顶飞过,径直飞入林间。下一瞬,只听见一道重物落地声。


    后方的弓箭手有样学样,少顷,飞来的箭矢少了大半。


    中领军许辉略显狼狈地回过头,刚好看见薛蕴容拎着长弓立于半坡。


    她几步冲上前,急问道:“许大人,挡得住吗?”


    许辉愣了一愣,旋即笃定点头:“兵强马壮,人手充足,没有挡不住的理。”


    望着前方事态,薛蕴容也不再犹豫:“那好,大人借我一队兵马,我有急事需即刻回城。”


    *


    策马行出三十里,薛蕴容忽然勒住马缰急停。方才走得太急了,竟未曾发觉此行的不妥之处。


    越承昀紧随其后,勒马渐与她并停。他眯眼看向建康城的方向,心中亦生出考量。


    崔茂那驾马车充其量也只能额外塞下两人,若是两人,十有八九会是陈奉与薛琢本人。这二人一旦入了城,势必藏匿于崔府。既已入城,独他二人定成不了,那么崔茂必定会想方设法再带上薛琢的兵卒。但四处城门都有人守着,若大批兵马贸然闯入城中,势必会闹出大动静。可到目前为止,城中仍未有异样的信号发出。


    没有信号,往好处想,可能是无叛军入城;但往坏处想,亦可能是,某处城门的守卫已被无声无息地除掉了。


    若从东城门入,必定要从中领军扎营地附近的大道上经过,他们不可能无所察觉。北门最近宫城,由云飞带着禁军守着,也不必担心。那么便是西门与南门,崔茂先前便是从西城门而入,而崔府正位于建康城西南角。


    他偏头看向薛蕴容,二人的视线相撞,显然,薛蕴容也是这般作想。


    她想到了另一种更坏的可能,嗓子有些发紧:“你佩剑了吗?”


    越承昀拇指抵住剑鞘,向上一提,剑身离鞘半厘,因触碰到外壁而发出轻微的响声。


    城外的风吹在身上竟有些发冷。


    薛蕴容闭了闭眼,沉声道:“走!”


    二人带着三十骑向东城门飞奔而去。


    月明星稀,天幕中隐隐有乌云翻滚。建康城中依然静谧如常,但其中却潜藏着未知的危机。


    刚入城门,便遇上了从各处巡防归来的几队兵卒,他们掐着时辰在东门边的武卫营汇合。


    薛蕴容知晓他们巡防的规定,但看见人数时还是愣了一愣:“一队十人,三队应当有三十人,南、北、西当有三队巡视,还有一队呢?”


    谁料她刚问出声,领队的兵卒亦愣了一瞬:“属下们刚到此处,西城那队应当也快了……”


    听见西城二字,薛蕴容与越承昀脸色骤然一变。二人点上这二十人,夹紧马肚,径直向城西而去。


    然而却在半道被人拦下了。


    看着眼前焦急万分、连声音几乎都变了调的燕起,薛蕴容原本就发紧的心头生出更深的恐慌。


    郑钰居然在今夜逃出府了?!


    想起无数种可能,薛蕴容有一刹那的恍惚。


    “殿下,属下办事不力,没能看住……”燕起脸上写满了忐忑与懊恼。


    越承昀轻声提醒:“阿容。”


    薛蕴容猛地清醒过来,定了定神,终于作出决定:“燕起,你带一些人先将崔府围上,不,你从武卫营多带些人,将那一片街巷都堵上。”她偏头看向越承昀,嘴唇动了动,“你和我先去西门。”


    *


    崔蘅音从些微的响动中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榻上。她揉了揉发懵的脑袋,仔细打量着这座陌生的屋子。观屋内陈设,显然不是崔府用具。


    她正要起身后颈传来的阵阵酸痛叫她突然顿住了——先前她正欲出府传讯,却撞上了脸色阴沉的二哥,再后来……她就被打晕了。


    想到这里,她再也顾不上疼痛,麻溜地从榻上爬起,接着透窗而入的月光摸到了门边。用力一推后,木门纹丝不动,透过缝隙向外看去,果真挂了一把铜锁。


    “二哥!二哥!”唤了几声无人回应后,崔蘅音用力砸起了门,索性连称谓都换了,“崔茂,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背着阿父阿母做出这种事?快放我出去!”


    院中无人应答,却忽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崔蘅音心头一跳,拍门的手顿了一瞬。


    只犹豫了一秒,崔蘅音立刻从发髻上取下一根簪子,径直向窗户扎去,糊窗纸上便出现了一个小洞。掏了几下后,她屏住呼吸从洞口向外瞧去,发觉这座小院算不上宽敞,自己所在屋子更是偏僻,似乎是某处角落的厢房。因此,透过这个小洞,她只能看清院内一角。


    可哪怕只有一角,她也能看出院内不知何时来了不少人。从这个刁钻的角落向外看,只见身穿黑甲的兵卒里三层外三层地将两架马车围在正中。马车边的人正在从马车中搬出一个长条形的物件。


    隔得有些远,崔蘅音看不分明,只能辨出这个便是方才听见的重物声。可下一秒,搬物的人手一滑,那包裹着长条形物件的毯子松了一角。紧接着,一条胳膊从里面无力地滑落,直直地垂落下来。


    那里面裹着的竟然是人!


    崔蘅音瞳孔一缩,再看下院内无动于衷围观的黑甲人,又联想到先前在崔茂院中见到的那两人,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她浑身止不住地打着颤,试图从满院的黑甲中找到崔茂,忽然,洞前一黑。下一瞬,屋外传来钥匙插入锁孔的声响。窸窸窣窣间,木门开了。


    崔茂看着面前眼中尽是惊恐的妹妹,极力露出温和的笑容:“小妹早些休息吧,已经不早了。”


    说完,他伸手将崔蘅音向屋内推去。


    “二哥,”崔蘅音忽然紧紧攥住崔茂的手臂,“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是谋反,是要被杀头的大罪!”


    见崔茂不语,崔蘅音的声音越发尖利,“这是哪里?你把我绑来是要杀我灭口吗?阿父阿母知不知道你如此狼心狗肺?你这样做,分明是要毁了崔氏……”


    下一瞬,崔蘅音的手被崔茂一把拍开。


    “崔蘅音,你别再瞎嚷嚷了,阿父阿母安然在崔府,无人发现你不见了。等到天明以后,一切都已成定居。”崔茂眼底透着阴郁与烦躁,“况且,我这分明是为崔氏着想!大哥被皇帝遣去华亭赴任,一别就是两年。两年从未归家,你难道没看见阿母为此长吁短叹?”


    “大哥有学识、有家世,如今既去华亭那么久,也有了资历,皇帝怎么还不将他调回升职?你养在闺中不知道,今岁太常寺新上任的太常少卿也是从别地调来的,他还是寒门出身!宁愿从别处调来不知底细的寒门子弟也不将大哥调回建康,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我们的好陛下,怕是当真要将我们弃了。”崔茂越说越言辞激烈,就连清秀的眉眼也狰狞起来。


    “可是大哥定然是愿意的!祖父分明教导我们‘立身当如青石’,你全忘了吗?”崔蘅音愣愣地看着眼前双目好似喷火的兄长,她好像从未真正了解过她的二哥,可她不甘心,艰难开口试图再劝一劝他,“况且算起来,谢家的那位还是陛下亲侄子,不也离开了建康,去了渤海郡做官吗?渤海郡比之华亭,哪个更好,你看不出来吗?你……”


    她还要再说,却被崔茂用力捏住了小臂,以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朝榻上一推。极大的力道使她后脑猛地撞向榻上的横柱,疼痛叫她暂时失了声。


    紧咬的牙关和绷紧的下颌无一不展露着崔茂的忍耐快到了极限,他指了指崔蘅音,最终还是没说出重话:“等事情了了,你就是建康城最尊贵的女郎,别家贵女都比不上你。二哥知道你最喜欢华服珠宝,事成之后这些应有尽有。所以,你就老实在这待着!待事情了了,二哥便来接你。”


    说完,崔茂扭头就走。木门被重重合上了,接着便是重新落锁的声音。


    听着脚步声较远,崔蘅音才从方才的撞击中回过神。她扑向窗边的小洞,眼睁睁看着院内的黑甲人一个个离开,眼中涌出绝望的泪水。


    院内寂静无比,崔蘅音贴着门边蹲坐,连腿都麻了。她将头埋在膝盖上,心里全是绝望。


    她叫嚷了半天,也没听见周遭有半点声响,想来要么是此地偏僻,四下无人居住,要么便都是方才所见的黑甲人。


    不知过了多久,屋门外忽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下一秒,有人贴近门缝,用气音唤着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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