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死寂中,火把上的火星时不时蹦出,落在众人脚边。
松闻结巴着开口,将方才越承昀带人深入林中却到现在都未归之事说了出来。
见薛蕴容缄默不语,只定定看向二人,侍卫额头缓缓渗出汗来,眉眼中尽是懊恼:“属下办事不力!不仅没找到那匹马,还与驸马失散了,公主恕罪,属下这便引路……”
然而下一刻,薛蕴容翻身下马,径直越过他们行至崖边的车架旁,看见地上被割断的辔头,她心中顿时有了数。
“这里被人刻意割断了,他定也发现了。”她闭了闭眼,低声喃喃,“沿途的马蹄印记九成是为了将他身边的侍卫引走,是想让他独身一人‘赴约’……”
她忽然转身:“燕起,你说他身边还有一个侍卫?”
名唤燕起的侍卫急忙道:“是,云飞是公主府身手数一数二的,有他跟着驸马,应当……”
薛蕴容眉心一跳:“带路!”
……
天色已黑透,此刻林中只有这一片火把照出的亮光。黄昏时的鸦鸣也已匿去,只余马蹄踏过尘土发出的闷响。
燕起低下头:“就是在此处,属下与驸马分道而行。殿下您瞧,这里还有马蹄印子。”
薛蕴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确实有一处蹄印格外明显。
将火把略举高些,她眯起眼环顾四周。除却出现马蹄印的那条道外,另有三条小径。有一条杂草丛生,且长得茂盛,完全不似有人骑马踩过的样子。而剩下的那两条……
她拽了拽缰绳,拧眉思索。
众人亦屏住呼吸,警惕着打量四周。
“那边好像有动静,秋眠!”她扭头看向右侧的秋眠,欲求肯定。
侧耳细听,竟是金属器物敲击地面的声音,没什么规律却在夜色寂静中听得清清楚楚,像是有人说不出话极力发出的响动声。
片刻后,秋眠缓缓瞪大了眼睛。
薛蕴容眼神中恢复了光彩,扬鞭循声而去。
然而越过重重树影觅到声源处时,却只看见燕起口中与越承昀一道的云飞斜倚在折断了脖子的马尸边紧捂着胸口,那里赫然插着一支断箭,手边是残缺的后半根箭——显然是他自己折断了后半部分。而不远处的树干上,还有几根箭没入其中。
许是因失血过多,他无力开口,只能机械性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用手中的长剑敲击地面。
云飞的情形显然算不上好,可他还在此处。
而他四周,却不见越承昀的半点影子。
一瞬间,薛蕴容僵僵握紧了缰绳,却再难使出别的力气。
燕起匆匆下马冲上前检查云飞的伤口,从秋眠手中接过金疮药洒在伤口上,随后又掏出一颗药丸塞入云飞口中。
好在箭并未射中要害,只是他从马上摔落,加之受伤时辰有些久,方才这般脱力。
不久,药丸生效,云飞恢复了些许气力,艰难地指着西侧:“殿外,驸马被人追着朝那个方向去了,有人、不止一人……”
他断断续续地叙说,将众人带进了不久前的惊险之境中——
冲入小径后,越承昀才发现,此处的林木生长更密,低矮灌木丛生,地上时不时出现断裂的树枝、甚至是折断的树干,道路难行以致二人速度渐缓。
眼见着所处之地越发偏僻,但越承昀仍紧紧盯着前方疯跑的马匹。
他没有认错,马蹄上乃至到马腿处缠着一圈凌乱的红线,像是暗处之人刻意留下的线索。明知有鬼,可为了揪出背后之人,眼下也必须咬牙前进。
又俯身避开数道错乱生长的树枝,他渐渐与云飞拉开了距离。
就在此时,越承昀方才走过的地方突然横竖起一根粗绳,拦住了云飞的去路。然而骏马疾驰来不及停下,在这电光火石间,马颈被死死勒住,整匹马就着惯性向前栽去。
只听见“咔嚓”一声,马颈扭曲,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云飞也被甩下马背,向一旁滚落数米后方才停下。
事发突然,越承昀当即调转马头便要查看伤情,下一瞬,一柄短刀从斜侧方甩出,直直插入他身侧的树干上,离马头不过方寸之距。
力道极大,半截刀身没入树干,短刀发出“铮——”的颤动声。马受到了惊吓,前蹄高高扬起,越承昀堪堪攥紧了缰绳才没从马背上摔落。他顺着出刀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蒙面男子持着双刀走出,冷冽的刀锋在夜色中寒光更甚。
蒙面男全然不顾地上的云飞,只冷冷看向他。
是冲自己来的!越承昀心中警铃大作。
他警惕着从后腰摸出长剑,下一秒却见蒙面男前进的身形一滞。云飞艰难从地上爬起,举剑便向他捅去。
“属下与那蒙面人过了几招,只觉得他的招式很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何处熟悉。而他却不并愿与我多作纠缠,反倒是想把我甩开,目标显然是驸马。”云飞喘了口气,继续回想道,“第一支箭从高处射中属下的时候,蒙面人竟还愣住了。”
“随后暗处之人又射出第二支羽箭,那蒙面人竟下意识挡在属下身前,而后面几支箭并不是冲着属下来的,只是射中了树干,反倒像在提醒什么。”云飞指着另一边,满目不解,“殿下,他们根本不像一路的,观其惊诧之状亦不似作伪。”
……
越承昀显然也发现了高处之人,可抬眼望去,树影婆娑,随着风起,每一棵树的枝叶都在晃动,簌簌声中难辨一切,哪还看得清藏匿的人影。
在发觉蒙面之人有护住云飞之意时,他心念一动,似是想起了什么,下一秒忽然掉转马头,扬起鞭子向更深处奔去。
……
“驸马一走,那蒙面人便追了上去,射箭的人也没了动静。”伤口的疼痛让云飞说一句便要顿一下,说了太多话,他显然越发不适,但仍在坚持,“属下知晓,到了时辰未归,燕起必定会来寻,故而不必太过忧心自己的处境,只是驸马……”
“我知晓了,”薛蕴容艰涩开口打断他,吩咐燕起,“你带他先行回城治伤。”
二人领命离去。
薛蕴容没再说话,余下的侍卫也不敢吭声。她举着火把向小径深处走了几步,地面凌乱的痕迹无不彰显着方才发生的险象。
“殿下……”秋眠犹豫着开口,“接下来该怎么做?”
驸马显然已与蒙面人一并离开了这片林子,出了这处向东走,又是一个大岔道口将道路分开,几条道分别通往周边城镇。夜路难行不说,不乏小山与密林,一旦到了那里,便更像大海捞针了。
若眼下继续追下去,显然不是理智之举。
可她不能这么说。
薛蕴容背对着秋眠,向前走了几步,忽然伸手扶住了嵌着短刀的树干,鼻子一阵发酸。
云飞虽描述得短短续续,但她刚听见马的异状便知晓,越承昀分明是瞧见了马蹄上的那圈红线才如此急切。
而自己与他分别前正因此事怒斥于他,可她从未想过让他身涉险境,若是……
她偏过头,咬住唇瓣,极力压抑着心头的酸楚,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一片寂静中,林中的风吹草动便格外清晰。
地面竟隐隐震动,接着便听见从林外骤响起急促的马蹄声。那马蹄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树枝被踩断的脆响。分明是朝此处而来!
薛蕴容迅速用手背掖过眼角,摸上后腰的武器。众人也都戒备起来。
“殿下!殿下!”声声急促。
那人越来越近,腰间的令牌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借着火光,来人令牌上的字看得分明。
是宫中的侍卫!
众人松了口气,纷纷收起武器。
只见那侍卫大汗淋漓,一副急事请奏的模样。不等马完全停住,他便翻身跃下,落地时还踉跄了一步:“殿下,宫中急报!”他喘息未定,“周大人用了新药,陛下醒了。”
薛蕴容猛地攥紧火把,指尖几乎要陷进木托中。
父皇醒了,这是顶好的消息,可是眼下……
众人皆等待着她下一步的指令,她从未觉得有何事竟会如此难以抉择。
冷静。她告诫自己,脚却不受控地挪动了几步,竟踩进了一旁低矮的灌木丛中。
她身子一歪,秋眠正要去扶。
却见薛蕴容怔了一瞬,旋即迅速蹲下,在那堆灌木中四处摸索,断而锐利的枝条划破了手背也未曾顾及。
终于,在一处枝条上,她摸到了一个颇为熟悉的物件。
借着火光,薛蕴容难以置信地看着手心的平安扣。
碧色的玉扣泛着莹润的光泽,可她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上——青色的如意结明显有些旧了,但那有着明显错乱的绳结却是她亲手所做。
脑海中闪过一些片段——
青涩的少年郎迎着太阳举起平安扣:“这如意结是你亲手制成的,我定要贴身带着,若是不在身上,那必定……”他卖了个关子。
“那必定是我留给你的暗号。”他勾起嘴角,说出句玩笑似的话,“若有一天遇到险事,除非我身死当场、身上财物都被搜刮了外,若你只寻得它,那必定是我刻意落下叫你安心,我另有计划。”
“什么身死当场,又在胡说!”
……
原以为这平安扣随着二人早年间的争吵早已被他丢了,可居然出现在此处,若他当真随身携带,那么那句玩笑话……
薛蕴容不禁攥紧了玉扣,呼吸也急促起来。
那就当此言为真,这是你留下的暗号。
对上秋眠关切中带着惊诧的目光,薛蕴容缓缓起身,哑声道:“回宫。”
第52章 第52章(修)越承昀会怎样,她……
寝殿之内并未燃香,原先的金猊炉已被搬走,在正中央取而代之的是两尊仙鹤铜像摆件。双鹤骨骼明秀、振翅欲飞,取的是福寿祥瑞之意。
“叮”的一声,景元帝饮尽最后一滴药,有些乏力,药匙从手中滑落磕碰到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
成柯迅速接过空了的药碗,递上帕子。
景元帝掖了掖嘴角,正要开口,不料下一瞬忽然气促不止,又捂住嘴止不住地咳。
守在榻边的周颂青几乎是瞬间扑上前,按住景元帝的右手细细诊脉,少顷后,他松了口气,拧着的眉头渐渐舒展。
“陛下脉象细弱,但较之从前亦好上不少,此乃毒邪初退、正气未复之象。”周颂青收回手,“陛下也不用太过忧心,待微臣开个方子,调理一些时日方能固本复原。”
景元帝气息平稳后,默不作声地打量着面前陌生的年轻医官:“朕看你有些面生,从前常为朕调理的医官是杨……”
“杨大人。”成柯低声提醒。
过往数年,一贯是须发皆白的杨医官为他看诊,杨医官偶有不在署中之时,才是旁的中年医官。因而乍一见周颂青这般年轻的,景元帝有些诧异。
周颂青微愣,余光下意识扫向成柯。
这几日除了他,薛蕴容谁也不敢信,再未放其他医官进入陛下寝殿。而为了陛下早日苏醒,找到不翼而飞的鼻烟壶自是重中之重,奈何何康府上与医药署内明里暗里被检查了个底朝天,都未寻得一丝影子。
直到何康被押入永巷,侍卫从他内襟搜出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鼻烟壶。鼻烟壶交到周颂青手上,只过了半个时辰,他便发现了与典籍所记载的不同之处,于是向先前研制的方子中又加了几味药,陛下终于在前夜得以苏醒。
此毒虽浅,但景元帝毕竟上了年纪,加上多年的操劳与无人可诉的心疾,经此一事后,身子可谓是元气大伤。自前夜短暂地苏醒后,多数时候仍气力不济,时不时便陷入短眠。
直到今日,景元帝才缓过来些,甚至终于匀出些精力留意到周颂青此人。
然而他只知自己身体不佳是因中毒,并无人提及与中毒相关的个中细节。
周颂青潜意识中觉得,公主或许暂时不愿让陛下大病初愈时还为此事烦忧。
果然,只见中贵人垂在身前的手小幅度摆了摆,周颂青了然,当即灵光一动:“回禀陛下,医药署的杨大人这几日告了病假,何大人家中有急事不在署中,因此这几日是微臣当值。”
成柯适时补充道:“陛下,公主很是看重周大人,周大人可是公主亲自考校的。他虽年轻,却甚是可靠。”
听成柯提起薛蕴容,景元帝憔悴的面容露出笑意:“阿容认可的,自然好。”他越过二人向外看去,似是在搜寻女儿身影。
成柯心领神会,温声道:“公主去了东宫。”
因着景元帝便莫名中了毒,东宫自是戒备森严,平日往返于皇城内外的太子太傅只得暂住东宫,继续为太子授课。
而从猎场回来后,薛淮敏始终对郑钰舍身救下自己却腿伤严重一事耿耿于怀、心情低落。奈何事发突然、诸事仍需料理,薛蕴容一时顾不上他,只得命衔青多加看顾。可近日更是频生事端,她难免忧心,此刻景元帝已醒,她难得得闲,便悄悄来了东宫。
临窗外,梧桐枝繁叶茂,投射在窗棂上的树影随风晃动,窗边则摆了兰草数盆。半开的木窗中,正传来薛淮敏清脆的提问声。
他与太傅一问一答,眉目中写满了认真,较之从前倒显得稳重了不少。
薛蕴容站在树下静静看着,略松了口气,正要转身离去,屋内的太傅刚好讲完了手中的半卷书,出言让太子歇息片刻。在这间隙,太傅一眼便看到了窗外的薛蕴容。
薛淮敏顺着太傅的目光看去,眼底瞬间充满了惊喜,可他还是规矩坐着,转头看向太傅。得了准允后方才从椅子上跃下,朝屋外跑去。
“阿姐!”薛淮敏几步跃下台阶,一把揪住了她的衣袖,“你终于来看我了。”
说完这句后,竟有些踟躇,只是抿唇看向她,眼底同样藏着担忧。
薛蕴容心中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正想着如何安抚阿弟。却听他忽然开口:“阿姐瘦了。”
话音未落,薛淮敏又立即低下头,似乎不愿让薛蕴容看出他眼底的泪花。
今春四月,薛淮敏刚刚过了十岁生辰,加上本就聪慧,又随着太傅熟读了不少经书典籍、乃至兵书史论,自是能看出这些时日里皇城内外的那份不寻常。
他看着阿姐为诸事奔波,看着父皇身体日渐愈下,近日又中了毒,便越发痛恨自己年岁尚小。
而阿姐百忙之中还要来此关心自己,他更是觉得羞愧难当。
一片缄默中,薛蕴容将手按在了他的双肩上:“阿敏,没事的。父皇无事,阿姐也很好。”
薛淮敏浑身一颤,仍在平复心绪。
薛蕴容并未催促。
少顷后,他终于抬起头,朝她咧嘴笑:“阿姐放心,我一定加倍认真读书。”
眼下,他也只能认真做好此事,才能不叫阿姐忧心。
梧桐树叶在二人身后簌簌作响,薛淮敏还欲与薛蕴容多说几句,却突然看见宫门边闪过熟悉的影子。
是秋眠。
他匆匆擦去眼眶中闪动着的泪花,提醒道:“阿姐,秋眠姐姐找你来了。”
薛蕴容扭头望去,果真见秋眠站在外边。她又与薛淮敏交代*了几句,看着他进了屋子继续听太傅授课,方才向东宫外走去。
迈出东宫的门,薛蕴容见秋眠神色略有些凝重,心中顿感不妙。
“殿下,何康还是不愿松口。可是,这几日在侯府附近留意的人来报,这几日一直未见小侯爷身边的朔风。”
前几日,何康被关进永巷后便始终保持着呆滞和木楞,宫中侍卫从他身上搜出鼻烟壶后便再也没有管过他。只是按时送去三餐,似乎将他给忘了。
过了一夜,依然如此。何康像是大梦初醒般,终于坐不住,叫嚷着有话要说,想求见薛蕴容。
待她到了跟前,何康却又闭了嘴。
“你几次皆嚷着有话要说,如今本宫站在这里,你却始终闭口不谈,又是何意?”薛蕴容冷哼一声,作势便要离开永巷。
“三番五次戏耍殿下,真当自己不可或缺了。”秋眠斜睨他一眼,亦冷冷开口,“依我看,不过是拿腔作调之人,很快便是弃子了。”
说罢,她便紧紧跟上薛蕴容,而门边守着的侍卫正准备落锁。
终于,何康慌了神,连滚带爬追到门边:“公主!公主!我、我当真有事要禀,那个鼻烟壶——”
堪堪叫住薛蕴容,他松了口气,结巴道:“我是见那鼻烟壶精贵,想着家中老母亦患有咳疾久久不愈。而陛下用了它后不久便好了许多,我便想着偷回去……”
“一派胡言!”看着他眼珠乱转、仍在极力编造理由的样子,薛蕴容几乎要冷笑一声,“本宫再问你一遍,这鼻烟壶中有什么?”
“呃……有苦艾、冰片、白芷粉,都是寻常止咳之物!”
“既是寻常止咳之物,你大可自己配一副给你母亲,何必连出逃也要带上鼻烟壶?!”
一声喝令,何康顿住。
看着他张口欲答却半晌吐不出一字的呆愣模样,薛蕴容只觉此人不大灵光。或许也正是这份不灵光,才叫他被选中。
思及那日郑钰在清安宫外对何康说的那三言两语,她觉得可以借来一诈。
若与郑钰无关自然是好,她自可另寻他处探查。可若是何康面色有异……
想到这种可能,薛蕴容指尖不住地颤抖。
但总要一试!
“你背后之人许了你什么好处,竟叫你在本宫面前也在极力为他遮掩。”薛蕴容死死盯着他,不愿放过任何一处变化,“或者说,你有什么把柄、弱点在他手中。”
“你府上空空,想必妻儿老母早已被送出城,这般快的手笔,他定不是普通人。”
何康面露犹豫,但依旧咬紧牙关只字不说。
“他定然说,会将她们安稳送到目的地。正因那人知晓她们的藏身处,你便更不愿将此人供出。”薛蕴容话锋一转,倏而笑了,“可他是我最好的兄长,我怎会不知你的家眷在何处呢?”
霎时间,何康瞪大了双眼,惊诧地说不出话。
见他当真作此反应,薛蕴容呼吸一滞,眼底闪过错愕之色。
极力掩饰住内心的波澜起伏,她正欲乘胜追击再刺激何康一番,岂料转瞬间,何康又恢复了先前的木楞状,低头否认道:“公主在说什么,这与郑小侯爷又有何关系?”
他似乎在瞬间下定了决心,只一口咬死了此事与郑钰无关,鼻烟壶中也并无不妥之物。
虽然周颂青已根据鼻烟壶中的东西制成了解毒汤药,薛蕴容本不必逼问何康此事,但她仍需要借他之口咬出背后之人,咬出……郑钰。
哪怕只牵出一点明确的证据也好,她便可以将他抓来,好好问一问,他与谁勾结,又为何如此。
但眼下,何康显然因顾及家眷,不愿说漏嘴,她没办法这么做。
老宣平侯因战而死,举国皆是见证,忠义二字就刻在侯府匾额之上。
而郑钰素来敦孝知礼、为人谦和,世人皆知郑小侯爷待陛下恭敬,待她与阿敏更是极好。何况不久前,他还为救阿敏摔断了腿落下了残疾。
谁能相信他会对陛下下手?
连薛蕴容自己也不能相信。
父皇一事已隐隐有了眉目,那当初的坠马一事也与他有关吗?可当初分明是与蜀地……
薛蕴容脑中闪过无数片段,最后停在与“蜀地”有关的回忆上。
蜀地,陈梁郡王。种种迹象皆表明,他欲行不轨之事。
假使陈梁郡王意图谋反,那么他必须除掉太子,没了太子,病重的老皇帝自然时日无多。可阿敏却被郑钰救下,父皇所中之毒亦不纯。
是了,郑钰与皇位本就没有半分利害关系,他从未下死手,有人借他的手浑水摸鱼。可是,陈梁郡王想要皇位,郑钰为何愿意与他同流?
他究竟被许诺了何等重要之物,竟将自己变得面目全非!再也不是她记忆中的兄长了。
越想越心惊,也越想越混乱,她猜不透原因。但她知晓,蜀地一计未成,必定伺机而待,眼下决不能打草惊蛇。
何康这处是问不出什么了,不必在此浪费时间。思及此,薛蕴容当即便出了永巷。
……
一点点将自己从记忆中抽离,薛蕴容听着秋眠点到即止:“朔风从未离开过侯爷身边这么久,况且侯爷眼下……”
是了,郑钰腿疾不便,朔风怎么会不在他身边。
薛蕴容忽然记起那日云飞说,他熟悉蒙面人的招式。熟悉,说明往日一同过过招。若蒙面人是朔风,似乎就说得通了。
可为何要将越承昀……
想起几日难寻踪迹的人,燥意涌上心头,她再难掩饰眉目中的忧色。
那夜回城后,她亦派了人手继续寻找,可都一无所获。
林中不止一人,那另一个与蒙面人意见相佐之人九成来自蜀地,他会将越承昀如何呢?
她竟不敢再深想。
第53章 第53章“父皇,我正要去寻他。……
夜色褪去,柔和的月光不复,窗缝间漏进点点天光,昏暗的屋子被照亮了一角。
这是间极小的屋子,逼仄不堪,从北墙到南边的木门,不过三米之距。西侧辟了一扇小窗,然而整窗都被覆上了层厚厚的油纸,是以屋内昏暗一片。唯有一角裂了道口子,越承昀才得以从这微末的光亮中辨别出日月轮转。
越承昀倚在墙边,这是他被困此处的第二个日夜。
一根粗绳将他的胳膊缚在身前,手腕上则又是一圈绳子。他再一次试图扭动手腕,却不慎带动肩颈,扯到了背脊的伤处。
那夜他驭马向前,很快便冲出林子,然而势单力薄,身下的马被射中后腿,他被二人追上。
那蒙面人提刀便砍,可临到关头,刀锋却瞬间换成了刀背。
虽并未见血,但以那力道,从肩颈到背脊,必定是淤青一片。
因蒙面男子的这一反常举动,以及他下意识护住云飞的动作,越承昀想到了什么,佯装吃痛无法阻挡,顺理成章地被制住关进了此处。
此处远离城镇,是一处偏僻荒废的农家。连打更人的锣鼓传到此处也只剩一点缥缈的余音。出声呼救自是行不通,更何况对面还有两人。
他只能等待时机。
原以为二人当夜会有另一番动作,谁知自被关进这间屋子后,蒙面人竟再也没了林中的急切,若不是每日仍会送点吃食,越承昀几乎以为已被抛之脑后。
可说是送吃食,那人也从不多停留半分。
双臂关节处的绳索不算紧,刚好可以让他抬起半分,将食物送入口中。
但是——越承昀眯起眼,看向手边的馒头。
最初那人想对他痛下杀手之心不似作伪,临时反悔也不一定是不会动手,因此入口之物应当更加小心。
他紧紧盯着着从窗缝漏进屋内的那一小束光,在心里数着拍子。
不等他数到十下,不远处的木门发出老旧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但下一瞬,意料中的脚步声并未响起,似是在门边停住了,接着,交谈声隐隐绰绰地传来。但因距离甚远,声音时断时续,只能听见几个零碎的字眼。
努力了一番,越承昀终于倚在门边,耳朵贴上门缝,院门边的交谈声才略微清晰些。
“你怎么还不把他处理了?”是那个射箭之人。
“我自有主意。”
“我不过是看你家主子急切得很,多嘴问一句罢了,”那人嗤笑一声,“也不知是谁加急来信,我可是被催着来此的。”
见蒙面人不吭声,他继续道:“本也与我无关,你们的忙我帮了。我来此地的任务也已经完成了,走了。”
院内又恢复了安静。
越承昀听见另一人离开,心念一动。又想起这几天的推论,心中越发有了底。在脚步声临到跟前时,又飞快挪回到原地。
“吱呀”一声,屋门被打开,越承昀抬眼望去,只见来人脸上依旧束着布巾,手中端着今日的餐食。
蒙面人进屋后,先瞥了一眼墙边越承昀淡漠的神情,视线扫过手边未动一口的馒头时,动作微顿。不过下一瞬,他便恢复如常,准备撤掉昨日的、换上今日的。
但看上去,他仍未打算与越承昀开口作谈。
不能再等了。
眼见着那人欲转身离开,越承昀立即开口,却是从嘴中吐出一个几乎不可能出现在此的名字:“朔风。”
蒙面人步履未停,可脚步有一瞬间的凌乱。
“你与郑钰出现了分歧,但你不想让他知道,你在犹豫。”他笃定道。
朔风停住了步子。
在朔风看不到的背后,越承昀翻动着左手手指,死死扯住右手腕骨处的一截已被磨出豁口的绳子,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悄无声息地扭动着——自崔府事后,时时将长剑佩在腰间也不算稳妥,总有力不能及之刻,是以,他在袖间绑了一个薄薄的刀片。
刀片隐蔽,紧紧贴着束袖,是以朔风将他抓来后,并未搜出此物。
“只是我很好奇,你分明向来惟他命是从。”套在手腕上的绳索松了,他继续向下摩挲,嘴边依旧在追问,“上回在侯府,你说放了批人出府,与你要好的那个同乡小兄弟呢,也走了?”
话音刚落,他解开了小腿处的绳索。
*
郑钰在窗边摆弄着新换的文竹,心情甚好。
他倒是不担心朔风去向,毕竟往日里下达指令后,为避风头,朔风亦会过几日再回。
可是越承昀,则是实打实消失了两日。虽然薛蕴容极力遮掩,但依照朔风的果决手段,他定是回不来了。
想到此处,郑钰低低笑出声。
身后随侍的侍从则在这笑声中深深低下了头。
他原本不是能到侯爷近前伺候的人,只是侯爷伤后,将身边一众亲近之人全换了个遍,却不买来新的侍从顶上。可巧近日朔风不知忙什么去了,竟一直不在府中,于是在朔风不在的日子里,他便被叫了来。
可这两日,侯爷时不时便会对着院中的芙蓉发出莫名的笑声,自然引得他心里犯怵。加上先前众人都在传——那些离府的侍从不是离开了,而是被杀了,传闻不知真假,可连与朔风要好的那小子也不见了踪影,况且这几日察觉到侯爷性子较之从前越发古怪,侍从原先对传闻的三分信化作了六分,深怕自己惹怒郑钰。
此刻站在郑钰身后,侍从只想尽力隐藏自己的存在感。
奈何天不遂人愿,郑钰忽然收了笑声,向他伸出手:“剪子。”
胡思乱想被骤然打断,侍从一阵手忙脚乱,扭头去找却不见踪影,慌乱之下才发现剪子就在手中。
他讪讪递上,只见郑钰眉目间尽是不耐,不敢多话,将脖子往衣襟里缩了缩,唯恐下一秒便受到训斥。
郑钰接过银剪后并未多言,只是认真修剪起文竹杂乱的藤蔓。一时间,室内只余剪动的咔嚓声。
侍从悄悄观察着,见状暗自松了口气。可这口气还未溜出,就听见郑钰再度发问:“你怕我?”
“奴一直在外院洒扫,担心自己错漏百出,故而十分慌张。侯爷是侯府的主子,奴恭敬更甚。”他结结巴巴答道。
郑钰听后未置一词,只是继续端详着文竹。
又过了片刻,侍从才听见下一句话。不过并非对他的言辞表态,而是问起了与之风马牛不相及的另一事。
“那你来说,公主如何?”
侍从一愣,随即慌乱跪下:“不敢妄议公主。”
“无事,是我叫你开口,你尽管说。”郑钰语气平静,似乎只是想听人随意夸两句。
整个侯府谁人不知郑钰对公主的心思。侍从定了定神,拣着好听的话答:“殿下金尊玉贵、神姿英发,听府上老人提起,殿下极擅箭术、无人能敌。”见郑钰眉目未动,似在认同,他便大了胆子,讨好道,“驸马着实配不上殿下。”
侍从正为自己最后一句“神来之笔”暗自窃喜,以为能说进郑钰心底。谁料下一瞬,一道银光闪过,他下意识伸手去挡,顷刻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穿透了手掌,液体也随之涌了出来,染湿了衣摆。
郑钰甩出银剪,冷冷地看着捂着手掌哀嚎的侍从:“谁准你提他了?”
侍从再不敢出声,抖着身子将衣物往手心周围擦,唯恐血迹染红了地面又引怒喝。
看着小股鲜血从侍从手中一阵阵涌出,下一秒便要沾到地上,郑钰皱起眉头:“还不快滚!”
人走了,他心头郁气仍未消。
朔风不在府中,他连个能用的人也没有。只是这回,朔风去得似乎有点久了。
*
景元帝喝完药,面色比从前好了不少,此刻倚在榻边,尚存余力与薛蕴容说话,聊了几句,他忽然想起一事:“这几日怎么不见承昀?”
薛蕴容一怔,旋即扬起了笑容:“父皇,我正要去找他。”
又说了几句,待景元帝躺下后,薛蕴容走出清安宫,秋眠已在廊下候着了。
“殿下,都准备好了,衣物在侧殿。燕起带了三个人,眼下在玄阳门侧候着。”
薛蕴容点头:“我不在的日子,你照常往返于府中与宫中,装作为我取物。若是……”
“若是有人问起,公主当然是在陛下身边,我知道该如何做,殿下安心。”秋眠低声道,“若要去往最近的真州,势必要过城门关隘,除此以外并无他路可走,而那里的城门吏并未见过这三人,周遭的小山低矮,根本藏不住人,是以,他们定然仍在城镇中。北阳镇与上云镇及其周边偏僻农家皆已探查过,这两座城镇殿下不必再去。”
“那便只剩东寿镇了。”薛蕴容一边听秋眠提醒,一边向侧殿走去。
前夜虽匆匆回城,但薛蕴容并未放弃探查。只是自己无暇抽身,便令侍卫对着那几个镇子暗中搜寻。直至今日,景元帝身体渐愈,有周颂青看顾,倒也不必太过忧心。东宫处也加派了人手,宫中诸事皆已安排妥当,她终于可以放心出城。
步入侧殿,薛蕴容快速脱下宫装,抓来一旁的朴素衣物套上。此次探寻,为了不打草惊蛇,只能掩人耳目。
想起那人,她系衣扣的指尖微微颤抖,只能通过大力且快速地束起衣袖来缓解内心的焦灼。
“殿下。”见状,秋眠按住了她的指尖,索性帮她完成最后几步,末了宽慰道,“驸马定然无事。”
秋眠的话给她带来了些许力量。
是了,总该信他一回。
“越承昀,你可不能骗我。”薛蕴容喃喃。
第54章 第54章她被越承昀大力锁入怀中……
东寿镇比邻北阳镇与上云镇,又因一面靠山,交通不比其他两个便利,从面积上看是三座城镇中最小的一个。
而与其他两座城镇农业繁盛、人流如织之景截然不同的是,东寿镇住户多以纺织为生,是以家家户户白日里也鲜少出门,只待收取布匹的商人每月到点上门。
因此,凡有生人入东寿镇,镇中住户多多少少会有些印象。初入城镇时,薛蕴容便与侍卫扮作南下途径此地的商户女与家丁,借相看布匹一事顺路打听消息。
“掌柜的,”薛蕴容看完东寿镇最大的布行中的一些料子,倚在柜前笑问,“我看这镇上行人也忒少,生意好做吗?”
“女郎从北边来自是不知,我们这的布料每个月月中都有吴州的固定客源来采买。”掌柜笑着比了个数字,“不愁卖!”
“我想也是,我看这些料子甚好。”薛蕴容向布行外招手,“刚刚凡我看过的我都要了,不占您便宜,比您刚刚比的数字再多上这么些。”她也比了个数字。
门外的燕起看见手势走入店内,掏出钱袋搁在柜上。
掌柜掂了掂沉甸甸的钱袋,打开瞄了一眼,笑意更深,眼角纹路都多了几道:“女郎真是爽快!这镇子本就鲜少有外人来此,大家伙几乎都从那两座镇子的大道走,哪还会拐到此处?更遑论有像女郎这般直爽的外地商户!”
趁着布行伙计领着燕起打包布匹的功夫,薛蕴容又与掌柜套了几句近乎,最后佯装好奇问道:“这么说,这几日都没外人途径此地咯?”
“当然没有,我们这许久没有外人,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都甚是安静。”掌柜不假思索道。
掌柜如此笃定,薛蕴容面色登时不大好,她极快地偏过头,借催促燕起掩住了神色中的焦灼。却刚好注意到一边的伙计面带不忿,接着又幽幽飘来一声嘀咕:“你又不守店怎么知道……”
伙计一边嘀咕一边搬着布匹,抽空瞟了一眼柜边,见掌柜听见了他刚刚的低语正瞪着他,立刻收了声继续干活。
“你继续说呀。”薛蕴容眼睛亮了,全然一副好奇的模样。
伙计见掌柜不再看向自己,而是扭过头拨弄算盘,知晓这是允了,便安心大声道:“就前几日夜里,我在柜前打着盹,突然被门外的马蹄声惊醒了!”
“三更半夜的,几个人打马从这经过,多稀奇!”伙计惊叹完,又开始干活。
“然后呢?你没出去看?”薛蕴容终于没忍住,急切追问。
就连掌柜也奇怪地看向她,完全不明白她为何对此事如此上心。
伙计缓缓摇头。
怔然间,燕起抱起包裹走到跟前:“小姐,都好了。”
薛蕴容重新挂上浅浅的笑容:“掌柜,告辞。”
说罢,便与燕起镇定地出了布行。
自离开布行后,一行五人继续向东,却再无一人说话。
已过午时,日头正烈。薛蕴容拧起眉头,有些心不在焉。
越承昀确实与那两人夜间途经此地,可是除此之外,再无半点线索。眼下向东行,已经到了小镇城郊,远远望去,大片草丛中零零散散立着些房屋,瞧着像是一些农庄,他们先前用在店家中的那些话术定是不能再用了。
思索中,手中的缰绳不自觉多缠了几圈:“燕起,你带个人先行,向偏僻的农家……”
下一瞬,近前的草堆中突然传来簌簌的动静,薛蕴容收了声,只见一个约莫五岁的小女孩猝不及防地摔倒在马前。
小女孩脸颊灰扑扑的,衣衫也被摔破了几道口子,像是在外流离许久。可仔细一看,那衣服料子却不像贫户能穿得起的,这样的家庭怎会让孩子狼狈至此?
薛蕴容警觉起来,只见那小女孩神色慌张,忍痛爬起便要向镇中跑去。
虽是一瘸一拐,但速度仍不慢,活像身后有人在追。
侍卫眼疾手快地捞住了她。
“你家人呢,怎么放你在郊外?”薛蕴容亦下马,走到小女孩身前。
小女孩不理会她,见极力挣扎未果,张口便欲咬住侍卫的手,带着哭腔道:“你们都是坏人,我要救阿娘,放开我!”
这是被绑架了?
薛蕴容面色惊疑不定,一把揽过她:“为什么说我们是坏人?”
“捉我们的坏人就是穿成这个样子……”小女孩抽噎着指向几个侍卫。
几人皆是一怔。
此次出城,为了不引人注目,侍卫自然也换了套装束,多为短打劲装,能让人瞧出是些个练家子。
“别怕,”薛蕴容擦去小女孩的眼泪,“你看我,哪里像坏人?你与阿姐说,阿姐帮你。”
谁知小女孩似是受到了惊吓,直接放声大哭:“我要寻阿爹,阿爹明明说好了与我们一起回乡……”
这孩子年岁太小,什么也问不出,薛蕴容一个头赛两个大。
手足无措之际,燕起忽然惊疑道:“这女娃怎么和姓何的有几分相似?”
何康被带入宫中后,便是燕起与另一个侍卫轮番看守,时间久了自然记住了。
闻言,薛蕴容掏出帕子,将小女孩被泪水与灰尘胡成一团的脸擦干净:“你姓何?你阿爹叫何康?”
小女孩哭声顿时止了,只呆呆地看向她。
看来没错!
依小女孩之言,捉她们的人与燕起等人装束相似,而郑钰心腹侍卫唯有朔风一个,九成九便是他了。何康家眷作为威胁的手段,自然不能轻易死了,是以朔风必定得常去那里。
若是顺着这根藤摸去,岂不是也能寻到越承昀去处?
薛蕴容心中一喜:“我们是你爹派来的帮手,快带我们去救你阿娘!”
*
越承昀喘着粗气,将手中的绳子用力打了个死结,随后终于脱力跌坐在地。
他发丝凌乱,汗水顺着额角滴落,整个外袍也被划出了数到口子,手掌因紧攥粗绳而泛红、浮起勒痕,甚至有的地方被磨破了口子。
但眼前的另一人,显然更加狼狈。
朔风被他死死绑在了一个破木椅子上,脖子上的勒痕可谓触目惊心。为破了他逃跑的可能,越承昀砍下了几根粗壮的树枝,将朔风的腿与树枝绑在了一块。在确保他袖中并无利器后,他才安心。
“你分明不愿替郑钰做这昧良心的事,又何必再替他遮掩!”
朔风好不容易从方才麻绳勒住脖子的窒息感中脱离出来,闻言更不欲理会越承昀,他偏过头,仍在平复气息。
“宣平侯府一下子少了那么多侍从,想必不是被遣散出府,而是被杀了。”越承昀平复了会儿,接着道,“你那要好的同乡也在其中吧。”
“上回秋猎,跟在郑钰身边的必定是他。让我猜猜,他传错了消息,不慎致使郑钰受伤,所以被杀了。”
朔风虽仍未言语,可越承昀还是从他紧绷的侧脸看出了端倪。
“同乡情谊最是难得,你在郑钰身边多年,他难道分毫不知么?为着这么个狼心狗肺、对着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陛下下手之人,你还情愿效忠与他,你的良心也被狗吃了?”
吼出这句话后良久,朔风终于动了动嘴:“那小子确实做了错事,主子罚他也是应该的。”他沙哑着嗓子,终于扭头正视越承昀,“驸马,别再多说了,倒不如将我杀了。侯爷纵有百般不好,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会背叛他,更不会轻易告发他。”
“况且,我听说,陛下已无大碍。只要我不说,就没人能将此事推到侯爷头上,一切都是我做的。”
越承昀冷笑:“通敌叛国,难道你也能替他拦下?”
朔风瞬间变了神色。
越承昀撑着地起身,紧紧盯着他:“我都知道。”
“你最好想清楚。若当真到了那一步,你家主子势必性命不保。可若是提前坦白,郑钰还不至于那么惨。”
他还欲再放狠话,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女人的惊叫与孩童的哭声,瞬间噤了声,将破布塞进朔风嘴里,自己则迅速贴近门边,透过门缝向外瞧。
*
薛蕴容跟着小女孩来到一处极为偏僻的角落,再走一段路便要到山脚。放眼望去,只有几个破败不堪的屋子。
四周杂草丛生,几乎没过小腿,风甫一吹过,草丛中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就是那里,阿娘!我要阿娘!”小女孩指了其中一间,嚷着要下马,旋即就被薛蕴容按住了。
燕起抽出长剑,与另一个侍卫警惕地摸近屋子。谁也不能确定,周围是否藏着心怀歹意之人。
走到跟前,只见这破木门上门栓紧闭,赫然挂着一道铜锁,怎么看都与这屋子的外表颇为不符。侧窗破了个洞,刚好够一个孩子从中爬出。燕起提剑便砍向铜锁,屋内立即传来惊叫声。
小女孩哭叫着、屋内女人惊叫着,惊起不远处树梢的乌鸦。
薛蕴容视线向四周扫去,忽然留意到最东侧紧闭着院门的屋舍,莫名起了个念头。
不做耽搁,她将孩子交给身侧的侍卫,自己则将长剑从剑鞘中拔出,缓缓靠近木门。
门栓竟是内侧被拴上的,而院内静悄悄的。
薛蕴容心中一紧,扬起长剑便要插入门缝砍下木栓。
可在这一瞬间,木门竟从内被打开,眼前赫然出现一张熟悉的脸。只是这脸再也不复往日风姿,尘土皆爬上了鬓角,显得他整个人都灰扑扑的。
“你!”他出现的太过突然、太过惊喜,薛蕴容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剑。
下一瞬,手中的剑被人轻轻拿去,她被越承昀大力锁入怀中。
第55章 第55章薛蕴容将平安扣塞回他手……
长剑轻轻坠落在门边的杂草堆上,不轻不重地发出闷闷的声响。二人始终沉默着,连风都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薛蕴容仍是方才僵立的动作,半张脸埋在越承昀的肩膀上,露出的一双眼睛半垂,睫羽将眼中的情绪尽数掩去。
良久,她才动了动,却不是环住他,而是狠狠给了他后背一拳。耳侧传来一声闷哼,环住身体的力道却未减半分。
“对不住,我……”
随着越承昀出声,薛蕴容竟感觉到有什么热液滴落。夏衣单薄,那一块瞬间被浸湿。直到又一滴落在衣襟,薛蕴容才回过神。
他竟是哭了。
这个猜想叫她心头一颤,轻轻挣开越承昀的怀抱,却见他顷刻间偏过头,只让她看见泛红的眼尾。
不让看她偏看!
薛蕴容用力掰过越承昀的脸,见他躲闪,头一回露出恶狠狠的目光:“你实在太过莽撞!”
说完这句,她松开手,视线又上下扫过越承昀全身,见并无明显伤痕后才暗中松了口气,只是嘴上依旧冷笑一声。
她还欲再斥责几句,却见他一副垂眸低头认训的模样,只得咽下后半句。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想起了什么,忽然从手腕上取下一个缠绕几圈的物件,那圆润青色的玉扣在手心泛起莹润的光泽。
顶着越承昀发亮的眼睛,薛蕴容温声将平安扣塞进他手中:“别再把它弄丢了。”
下一瞬,她的手连着平安扣一同被他紧紧握住了。似是怕她第一时间挣开,越承昀索性双手将她的手覆在手掌间。
二人已许久未有过如此温存的时刻了,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不巧的是,就在此时,身后突然由远及近传来重重的脚步声——有人来了。
燕起探查完那边的屋子,将里面被绑着的二人救出后,提着剑便向此处走来。他急着禀报,步子迈得极大,几步就快到跟前。
“殿下,那破屋内果真藏着两人,属下看那老妪精神不大好,是否立刻派人遣回镇上寻医……”
由于此处院门边离着一棵老槐树,燕起被挡住视线,并未发现异状,待他看清门边情形时俨然已经来不及,一声“哎呦”就这么从嘴边冒出。
下一刻,燕起脚步瞬停,惊慌之下原地转了个圈,僵直地背对二人。
坏了!
虽说他们此行本就是为寻驸马,但谁能告诉他,驸马怎么出现得如此突然,还与公主这般!!
在他内心煎熬、震惊与欣喜之余,终于听见薛蕴容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你带个人回镇中租架马车,将何氏家眷径直带回建康,越快越好,这个镇子不能再停留。我带了益气的药丸,你给那老妪先服下。”
燕起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小心转过身,只见方才暧昧的氛围荡然无存,二人已然松开紧握的手。
薛蕴容神色不变,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瓶扔给他,继续吩咐了几句。
燕起接过瓶子后又抬眼瞟了一眼,刚好见越承昀抱臂倚在门边,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眼神淡淡,却莫名叫人品出几分咬牙切齿来。
燕起不敢再看二人。
他挪开视线,见院门半开,便下意识向内探头,想要尽到侍卫之责积极表现以缓解方才的尴尬:“殿下,这院中可有情况?不如属下自去探查一番。”
说罢,他便要向里冲。
越承昀却不动声色地站直了身子,挡在门前:“里面无事,你照殿下吩咐的去做便好。”
观院内着实悄然无声,而驸马又是从院中出来的。燕起也不作他想,木木应了声便转身叫人去租车。
待燕起渐渐走远,薛蕴容一把推开越承昀,向院内走去。
小院窄小,将阖上*的半边木门推开便可见院中全景。是以,薛蕴容甫一踏入院中,便瞧见了被绑在椅子上、背对着院门的人。
“真是你?”在看清朔风正脸时,虽早已有了预想与心理准备,但薛蕴容还是不可避免的哑了声。
见到薛蕴容出现在此,朔风有些惊诧,随后眼底浮现出一丝难堪之色。他想要替郑钰辩解,却因嘴里塞着的破布而难以开口。
薛蕴容扯开朔风嘴中的布团,神色平静地看着他,可将布团狠狠掷于地上的动作还是暴露了她的怒气。
“公主,此事与侯爷无关,是我妄自揣测,使了些手段将驸马绑来此地。您别因此事迁怒于侯爷,侯爷什么都不知道!”
朔风在慌乱中絮叨着,避重就轻,一字一句都在竭力为郑钰开脱。然而在薛蕴容越来越冷的目光中,他渐渐止了声。
“这人该怎么处理?”越承昀走到薛蕴容身后,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见薛蕴容咬了咬唇,他又提醒道,“他与蜀中有勾结。”
点到即止。
薛蕴容闭了闭眼,终于下定了决心:“不能将他带回建康,但也不能将他关在此处。我母后在城郊有一座小庄子,连兄长……”她顿了顿,面色复杂,“连郑钰也未曾知晓,我看将朔风暂且押入那里为妙。”
顷刻间的称谓变化,却将她的态度尽数显现。
“朔风被我逮住的事,越少人知晓越好。郑钰眼下根本离不开朔风,他早晚会按捺不住,我们且等着他露出马脚。”
薛蕴容视线落在半空,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用如此冰冷的语气提及郑钰。
“公主,您不能这么对侯爷……”朔风张了张嘴,还欲说什么。
越承昀俯身,眼疾手快地从地上捡起破布团子,重新塞进朔风嘴里。
“若郑钰比我们想的要更沉得住气呢?”
忽然起了阵风,将破败的院门吹得吱呀作响,又将墙角低矮的小树吹得簌簌作响。阵风吹落的叶子被卷入空中,又飘落三人脚边。
薛蕴容盯着这些叶子,良久终于开口:“府上不是还有只鸟么。”
直到此刻,她才恍然意识到,那只灰鸽的主人是谁。
*
随着景元帝身子一日日见好,宫中的氛围也松快了些。而这份松快在薛蕴容带着越承昀一道入宫后更是达到了顶峰。
秋眠见二人完好无损地顺利回宫,脸上写满了喜意。不过,她很快便将这份情绪压了下去:“殿下,少府的女官传了话来,说金猊炉边残存的粉末确与……”
“又是绯烟萝,是不是?”薛蕴容打断了她。
秋眠一怔,随即点头:“周大人说,若只是鼻烟壶中的少许陀罗花,陛下不至于虚弱至此,可若是在寝殿的安神香中掺了少许这个,长久以往,陛下的身子只会更虚。到最后,久病缠身,难以根治。”
“他为何会如此恨父皇。”薛蕴容听着秋眠细说,手指攥得越发用力,语气却是恍惚的,“少时,我有的他也有,父皇母后分明对我们一视同仁。甚至若我与他起了争执,父皇也更偏向他……”
越承昀跟在身后,拧眉听着二人对话,渐渐品出了不对劲:“陛下从何时起改燃的安神香?”
薛蕴容讶然,扭头看向他,亦发觉了异状:“中贵人说,自父皇咳疾后头疼难愈便换了安神香。”
“而寿辰后,父皇咳疾便时断时续……”
不对,时间不对!
“中贵人——”薛蕴容神情焦灼,几步冲入清安宫。
听见呼喊的成柯急忙向殿外走。
“我记得年前我从吴州回来时,父皇身子已大安,那时医官说,父皇身体甚好,不会再生出此疾。可我依稀记得,三月末,父皇便又不大好了,那安神香是三月便点了么?”
“约莫是四月初。陛下寿辰后便有些不大舒坦,奴才便说不如点上安神香缓解一二。点上后,陛下果然好了些。”
成柯仔细回想着,在听见肯定的答复时,薛蕴容的心也随之一坠。
这哪里尽是安神香的功劳,其中的绯烟萝生出的微末麻痹之效怕不是也“出了力”。
原本,她下意识觉得,这金猊炉上的绯烟萝粉末是郑钰入宫时所放。毕竟那段时日,他时常往返于宫中与侯府,又恰好在那时给父皇带来了鼻烟壶。
可是,她怎么能忘了,一个想要谋权篡位的郡王,怎会只送出一块会被锁入库中、难以接触到的祝寿石呢?
眼下离寿宴已过去四月,若想以此揪出陈梁郡王简直是痴人说梦。但这金猊炉置于寝殿内,绯烟萝香饵虽加得极少,但也易被消耗,不可能数月来都无人添上。
清安宫除了成柯可以随意进入外,便那几个固定的女使。而这半年来也未有宫人被放出宫,宫禁森严,宫门前守着的侍卫也都是她的人,绝无可能在此出现错漏。
只有一事例外——因景元帝宽仁待下,每隔三月,特允宫中侍从与女使的家人从家中送些书信或衣物。
今日,正是三月之期!
*
西苑,掖庭。
小翠伸着懒腰走进厢房,这几日陛下宫中都不叫她们入侍,故而除去按例洒扫外也无事可做。
她打着哈欠,往自己的床铺走去,却见临榻的女使阿凤正对着手心的珠花痴痴笑着,这才想起今天什么日子。
她撇了撇嘴,好生羡慕:“你的情郎又给你送东西啦,真好!我真羡慕你,我爹娘自我入了宫,就像是没了我这个女儿似的。”
阿凤被她一打趣,羞红了脸,轻声让她别闹。
此时,其余两名女使也回了厢房,见阿凤的神情,也跟着玩笑起来。
她们四人一间屋子,都是专入清安宫侍奉的女使,相处时日甚久,关系颇好,谁不知来自蜀中的阿凤有个时时念着她的同乡情郎?
“再有两年你便能出宫了,到时候别忘了给我们送糖来?”几人笑闹着,好不快活。
突然,外面骤然响起兵器碰撞甲胄的声音,方才被关上的屋门被人大力撞开,一个侍卫冷着脸入内:“都带走!”
第56章 第56章珠花
随着为首侍卫的一声令下,屋内女使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刀鞘抵着后背,一齐被押入了永巷。
屋门狠狠被扣上,随即便是落锁的声音,几人这才缓过神来,但仍旧惊魂未定。
待侍卫走了,小翠壮着胆子走到门边,试图透过门缝向外看。然而天色已晚,只能看见侍卫远去的背影。
“这是怎么了,无缘无故抓我们几个来此作甚?”纵使胆大些,小翠的声音中也带了丝哭腔。
永巷是什么地方,这宫里谁人不知。能进此处的都是做了极大恶事、罪无可恕的待审之人,可她们几个一向勤勉,手脚也干净,自认侍奉并无错处,怎会被关进永巷?
几人自入宫后便被挑来清安宫,和别处打杂的女使比体面多了,往来小内侍都客客气气叫她们一声“姐姐”,如今却被不由分说地扣进这黑漆漆的破屋中。此等落差,叫几人惊惧的同时也越发委屈。
少顷,年长些的女使叹了口气:“那些侍卫定是奉了命,想必宫中出了贼人,咱们又是御前侍奉的,自然谨慎些。不过我们也没做错事,左不过是关一晚上,咱们还是先把灯点上,黑漆漆的。”说罢,她借着窗外微末的光亮在屋内找着灯盏。
“既将我们抓了来,为何不立即审问……”另一人环起双臂嘟囔了一声,见方才说话的还未亮起灯,扭头便问,“好姐姐,怎么还不点灯?”
“这……屋内怎么没灯?!”
一声惊呼,叫其余几人再也坐不住,纷纷起身在角落里翻找,哪怕是半只蜡烛也好。
永巷这般偏僻,寻常内侍女使轻易不会踏足此地,也更不会洒扫此处,这屋子能落脚就不错了。可没有灯盏,半夜遇见耗子可了不得!
一直没说话的阿凤紧紧攥着手中的珠花,终于忍不住抽噎起来:“我想着今天是个颇好的日子,刚才还想着与你们分糖糕吃,怎么转眼间……”
她说不下去了,双手捂住仓皇的脸,泪水从指缝中溢出些,打湿了珠花。
几人忙活了一阵,蜡烛没找到,心情也越发沉闷,屋内顿时只余阿凤的哭泣声。
小翠犹豫了下,从她手中拿下珠花,索性直接给她戴上发髻,低声安慰:“别哭,你戴着珠花真好看。”
天色渐渐黑了,从窗子照进屋内的最后一丝亮光也消失殆尽,阿凤瘪着嘴抚上了发髻,另两名女使也围坐过来。几人互相依偎,等待着未知的明日。
*
侍卫将掖庭中今日取过家人送来的外物的可疑宫人都抓了起来,挨个排查后又给他们洗去了嫌疑,留了几个侍卫守着西苑,便再无其他了。
薛蕴容沉着脸立于侧殿,心道果然如此。
能自由出入父皇殿内的拢共也就那么几名内侍女使,是以她先命人将那几人扣去了永巷。
那几名女使薛蕴容也有印象,都是些年岁不大的丫头,最大的一个也不过堪堪二十一岁,平日里细声细语,瞧着都不是些胆大的。平日里日子过得倒也舒坦,有没有胆子行此谋逆之事也难说。但无端被抓,清白之人慌乱过后便也能稍稍安下心,若是当真有鬼,在那连半盏灯都没有的屋子里待上一阵,只怕很快便兜不住了。
思及此,她瞥了眼更漏,觉得时辰差不多了,扭头看向秋眠。
秋眠心领神会,向外走去。
不多时,侍卫从永巷带着四名女使来了。
原本,四人都不打算入睡,互相依偎着打算轮流打盹挨过此夜,却未料到,不过一两个时辰,就忽然被提来此处。
夜半三更,整座侧殿却只点了两盏灯,一盏在殿门边,另一盏则被刻意安放在金猊炉边。
薛蕴容站在炉边,高大的灯盏从侧后方照下,照得她脸上多了一些阴影,眼睛处更甚,叫人完全看不清她的神情。几人只匆匆抬头看了一眼便不敢再动,只各自在心里嘀咕着。
侍卫将人送到后便退了出去,秋眠顺势将殿门合上。沉闷的闭门声狠狠撞进女使心中,被抠弄着的手指将几人的仓皇暴露无遗。
薛蕴容也不说话,将几人的神色与小动作尽收眼底。
片刻后,她终于淡淡道:“平日里点香篆一事是你们谁负责的?”
这般大费周章,竟只是问此事?
几人面露诧异之色,回应也迟了些。还是小翠最先反应过来,极力表现地镇定:“回禀殿下,奴婢们被分派到手的活计不算多,但也总有未及之时。为陛下燃香是个精细活,倘若当日心神不宁恐坏了事,是以点香篆一事是我们四人轮着来的,并未刻意划分。”
她尽力回得周全,却迟迟没有等到薛蕴容回话,眼皮向上一掀,极快地瞟了一眼,却见薛蕴容正垂眸看向她们的手。
小翠愣了一瞬,因而没来得及收回视线,被薛蕴容抓了个正着,瞬间无措地低下头。
这四人放在厢房中的物件也都被仔细检查过,今日现取的亲人探望之物更是从里到外都被瞧了个遍,除了些女儿家的首饰外便是宫外的零嘴。
薛蕴容细细瞧了几人神色,几人周身皆是对莫名被审的无措,视线又从几人的装束上划过,没看出什么异常,心头有些烦乱。捉到小翠探寻的目光,便道:“从你开始,上前在我面前点一遍香。”
有些匪夷所思的吩咐。小翠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
她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丝错漏也无,只是由于紧张有些手抖。随后又有两名女使接着重复点香篆的动作。
第三人点完香,后退几步,等着薛蕴容发话。
望着前三人的动作,薛蕴容越发觉得自己像无头的苍蝇乱撞,心中一股郁气难解,也越发疲惫。只继续摆了下手,于是,眼角仍泛着红的阿凤作为最后一个缩着脖子走到金猊炉边。
顶着薛蕴容审视的目光,阿凤连步子都有些不稳。往常极轻的香铲此刻在手中却恍如千斤重。下一瞬,在几人的倒吸凉气声,她竟一个手滑将香铲滑落炉内。
一瞬间,阿凤几乎要站不稳,两手仓皇地在衣服上蹭了蹭。
“别动!”果真听见薛蕴容急切地喝止声,阿凤脸都白了。谁料顷刻间,薛蕴容上前几步,一把掰过她的手掌,厉声道:“你手里沾的什么?”
只见阿凤平摊着的手掌中,不知是混了水迹还是如何,竟出现几道斑驳的白色印记,印记周围还留有一些余粉,可疑得紧。
“殿下,奴婢不知这是什么,许是从何处蹭上的脏东西。”阿凤抖着手,慌乱道,“奴婢这便将它擦了。殿下恕罪,奴婢不是有心弄脏金猊炉的……”
薛蕴容拧眉看着她急于解释的模样,半分也不信却又无法从中得到线索,目光便向后扫去。却见小翠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随后竟下意识搓了搓手指。
“秋眠,拦住她!”
说是迟,那时快,秋眠迅速拍落小翠抬起的右手。因过于急切,力道并未收着,只一瞬,小翠的手背泛起红印。旋即,她抓住小翠的左手,指甲缝中竟隐隐也藏着些白色粉末。
“殿下,我……”手被勒得生疼,小翠扑通一声跪下哭道,“奴婢不是有意的,只是方才骤然发现手上也有些东西,下意识便想擦去,奴婢也不知这是什么……”
殿内突然现此惊变,其余两名女使也仔细看了看自己的手,却并无异样。
“你今日碰了什么东西?”
小翠抖着身子极力回想着:“每日做完事,奴婢都会净了手才回房,今日也不例外。今日,今日回房后还没来得及吃饭,便被带去了永巷。永巷脏乱,奴婢更是没敢乱碰。殿下,奴婢当真没有印象……”
正说着,她忽然看着薛蕴容攥着阿凤的手,整个人愣在原地。过了一刻,迟疑着吐出几字:“奴婢只摸过阿凤新得的珠花……”她的视线向阿凤头上探去,那朵式样时兴的鹅黄珠花正在阿凤发间若隐若现,“阿凤今日攥着珠花啜泣,那珠花浸了些泪水,所以……”
她又呆呆地补充了一句。
秋眠当即放下她的手,径直取下那朵珠花,在薛蕴容凝重的视线中,小心地搓了搓珠花花瓣。
力道极轻,却在顷刻间,指尖便同样散了些粉末。
“叫少府的人来验!”声音中带着怒意。
秋眠打开殿门,侍卫得令而去。
少府女官披星而来,甫一进殿便就着秋眠的手细细查看起来。
片刻后,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碟,将珠花上的粉末刮下些,随即又取出一根套了罩子的、已点燃但末端冒着火星的细香来,将细香凑近瓷碟。瓷碟上的粉末顿时散起些气味,只一瞬,女官便匆匆将其盖灭。
她神色严肃:“殿下,一模一样。”
在听到答案的那一刻,薛蕴容难耐地闭上眼,眉心紧紧皱起,明眼人都能瞧出,她正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
下一瞬,她用力将阿凤的手甩开:“这是你新得的珠花,你当真一无所知吗?”
此情此景,又是点香又是验粉,再联想起近日陛下身子不大安康一事,再蠢笨的人都能猜到其中关联。
阿凤跌落在地,神情恍惚,只一味摇头,哆嗦着重复同一句话:“这是我未婚夫婿送来的,不可能,不会的,我们怎么敢谋害……”
“你那夫婿是何地之人?”薛蕴容急切发问,却只见阿凤仍恍惚自语,耐心几乎要告罄。
小翠发颤的声音从秋眠身后响起:“殿下,阿凤与她那未婚夫婿皆是蜀中人。”
蜀中二字犹如铛的一声,震响了薛蕴容的神思。
原来错漏在这里。
她冲出殿外。
第57章 第57章越承昀看着郑钰哆嗦的双……
寅时的打更声刚响,夜色沉沉。更夫提着锣与梆子走到巷口,因打哈欠而半眯起的眼睛还未睁开,迎头撞上一人。他刚要叫骂一声,便感觉被什么抵住了腰。
身穿软甲的侍卫冷着脸,手中的刀柄不轻不重地戳了戳更夫的腰,另一只手举着令牌在更夫面前一晃。
无声的威胁最是有用。更夫一眼便看清了令牌上的“禁卫”二字,急匆匆吞下唾骂,又忙不迭掩住嘴,侧身让几人先行。
民巷幽寂,禁卫夜行来此,怕不是藏匿了了不得的重刑犯。想到此处,更夫打了个寒颤,不敢多作停留,拎着梆子匆匆拐入了官道。
没走多远,听见身后有动静,更夫壮着胆子扭头一看,却见方才的冷脸侍卫扣着一头戴破布罩子的人从巷中钻出,三两下就捆上了马扬鞭而去。
*
刘晋被侍卫狠狠摔进大殿内时仍在发懵。
因着前一天刚给阿凤送了些新奇玩意、自己也收到了她缝制的鞋袜,刘晋欢喜地半宿没睡。他在心里盘算着眼下自己正在做的小买卖,想着建康繁华,买卖比在家乡好做些,再过两年定然能做得更大些,届时阿凤恰好出宫,跟着自己也不会受苦。
如此畅想着,到了寅时才堪堪入睡。谁知还未进入梦乡,便被几个生人一把从榻上薅起,被蒙住了脑袋带进这陌生的地方。
脑袋上的布罩子早已被摘去,但他心里怕极了,不知发生了何事,也不知此处是哪里,只觉富贵逼人,一时间更不敢动,只敢盯着眼前的三分地。
直到听见大殿角落传来细细的哭声,这哭声越听越熟悉,他才大着胆子抬起头,却见阿凤正站在一人身后,眼泪止不住地流。
“刘晋。”是一道他从未听过的声音,声音响起的瞬间,竟叫阿凤将哽咽声憋了回去。
薛蕴容眼神扫过面前这人看向阿凤时震惊又心疼的神色,继续问道:“每三月,你都会给阿凤送些珠花首饰,上次是这粉色的绒花发钗与缀着花叶的珠串,这次,便是这鹅黄的珠花,是不是?”
随着她缓缓报出首饰的名号,秋眠也将前两样物件放在刘晋的眼前。
“我只问你一遍,这些东西你从哪得来的?”
一句接着一句砸下,刘晋这才恍然回神。阿凤是宫中女使,自己能见到她,眼下岂不是正在皇宫中?那眼前问话的是……
“公主问话,还不快些作答!”又是一声厉喝。
刘晋一个哆嗦:“这,这些都是草民从永兴坊买的,昨日的珠花也是,草民起了个大早才抢到的。公主,草民是看它时兴漂亮所以想买来给阿凤,不知是犯了什么事?”
永兴坊是建康城最大的珠宝阁,每逢上新季,城中的女郎都蜂拥而上,为的就是买到最新最美的首饰。
因此,刘晋这番说辞听着倒也合理,但——
“永兴坊因修缮里屋,已闭店数日,直至今日都未曾开张,你是如何在昨天清晨便抢到它铺中新上的珠花的?”
刘晋愕然愣在原地。
片刻后,阿凤的抽噎声复又响起:“你莫要再骗殿下,就实话实说吧,说了我们还能活命……”
最后一句一出,刘晋霎时白了脸。虽不知为何珠花与二人性命扯上关系,但见阿凤如此绝望的神情,也跟着慌了神。他结结巴巴,却还试图再为自己辩解一番:“这,与草民一道做买卖的兄弟明明说这是永兴坊的,千真万确做不得假……”
“这不是你亲自买的?”越听越不对劲。
刘晋讪讪道:“永兴坊定价甚高,所以……”辩解之余,他瞟了一眼阿凤,又解释道,“我那兄弟有些门道,他说他远房表哥的婶子是掌柜的亲戚,从他那买能便宜不少。阿凤,那人你也知道,就是咱们村的阿胜!”
同村,那便也是蜀中人。
听着刘晋话中弯弯绕绕的人物关系,若不是事态严肃,薛蕴容几乎要冷笑出声:“再有门道也不可能在铺子未开张时便得到最新的首饰,不必再说这个。你只需说出,方才口中提到的阿胜住在何处。”
闻言,刘晋张了张嘴,有些迟疑:“阿胜与我同住一屋,方才你们没见着吗?”
殿门前守着以及时待命的侍卫忙道:“殿下,属下捉到刘晋时,屋里只有他一人!”
此话一出,刘晋彻底愣住了:“可我入睡前,阿胜还在啊。”半晌,又道,“半夜三更,阿胜出去是要做什么?”
简直是蠢话。阿凤哭得更大声了。
“子时后便是城中的宵禁,那人若是要逃,定然走不得官道,那便只能偷摸着走山路。再过不久天快亮了,走山路脚程快不了,你差人骑上快马,先向城外三十里的关隘发出急报,凡过路者一律拦下。”
“城内若想上山,必须走万佛寺那处。你多带几个人,速速上山,说不定还能追上。”
侍卫领命离去。
薛蕴容眉头始终难松。
“殿下,这两人该怎么处置?”秋眠附在薛蕴容耳侧,小声提醒。
薛蕴容回过头,看着神情恍惚的刘晋,思忖道:“在宫里辟一间屋子,将刘晋关进去。投毒虽不是他本意,但也暂时不能放他出去,且待此事结束吧。”
她的话不大不小,刚好叫刘晋听清,“投毒”二字简直如同一道惊雷,将他劈傻在原地,顿时整个人瘫软在地。
很快,他便被侍卫架了出去。
薛蕴容也跟着走出殿内,抬头看向空中。一轮弯月渐隐,天边泛起鱼肚白。此夜诸事一齐涌上,她思绪纷乱,只得深吸一口气以平心绪。
“越承昀是不是也该回宫了?”
“城郊庄子虽算不得太远,但审上朔风还需一段时间,不过算算时间,驸马也确实该回来了。”
昨夜察觉到金猊炉边非郑钰所为后,薛蕴容留在城郊庄子看守朔风的侍卫便递了话来,说是朔风有话要说。
朔风此时开口,多半也是为了郑钰,指不定会为他再求些什么。薛蕴容或许会念着多年情分有所顾忌,但越承昀不会,于是得了消息后,他便连夜打马出城了。
话音刚落,宫门外的宫道上隐隐传来一阵还算轻快的脚步声,顷刻间,门边便掠过一片青色衣角。越承昀从袖中掏出几张纸展开,脸上带有几分雀跃:“拿到了。”
*
天光大亮。
往日这个时辰虽也是店铺开门做生意、伙夫上工的时候,但也不至于喧闹至此。
郑钰坐在院中,心中越发烦躁,为芙蓉浇水的心思都快消了。
朔风迟迟不归,他本就因此事有些急躁,大清早的外边竟吵嚷至此,更叫他难忍。
只听“啪”的一声,他将手中的铜壶重重摔落在地,冷冷道:“外面发生何事了,竟如此喧闹?”
甫一看见铜壶被摔,郑钰身后的侍从便被吓得跪倒在地,手掌上仍裹着白纱,看起来极为不便。
他抖声道:“回侯爷,说是这条街上出了个贼人,连夜偷了好些个富户,官府衙役正上门探查呢。”
郑钰皱眉看向他,见他身子抖如筛糠,想到朔风不在,自己身边也没什么可用之人,只能将就使唤着面前被自己用银剪戳穿手掌的侍从。
他忍了忍,索性歇了为难的心思:“罢了,你推我到府门边看看。”
其实这些时日,他的右腿已然可以落地,但朔风不在,他用谁都不放心,也不敢独自下地复建,只得继续用着轮椅。
侍从小心扶着把手,将郑钰推至前院。离府门三米之距,刚好叫他看清外街景象,却难以叫外面过路的行人看清郑钰。
到了前院,外街的喧闹声更加清晰。宣平侯府斜对面的一府门前,围了一堆人。
“可真是了不得,冯老爷府上家丁侍卫这么多,那贼竟也得手了?”
“嗨呀,正所谓富贵险中求!远近十里的谁不知道,冯老爷富得流油!这风险虽大,可只要得手了,这贼人岂不是可以少偷几家?”
“你这话怎么反倒在为贼人说话,可小声点。”
两个看热闹的中年人拌起嘴来,旋即便被旁边的婶子打断:“都别吵了,那边站着的年轻男人是谁?衙门何时有这么俊俏的后生了,我表侄女近日正在相看,我看这个不错。”
“你这婆娘也别再胡说了!那可是驸马爷!”
郑钰正回想着街对面被盗的人家是谁,耳边突然飘来“驸马”二字,表情瞬间凝滞了。
“驸马不陪着公主,跟着官府瞎跑做什么,浪费我心情……”
“官府担心那贼人偷偷寻了户人家藏身,想循着线索入府搜查,总有不乐意的。我听说他们愁眉苦脸之际,刚好在颜记遇见为公主买杏花糕的驸马,借了驸马的面子事情才顺当些。”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
几人后续谈论的内容郑钰已无心再听,满脑子都是对越承昀已安然回来的震惊与不安。
他竟没死?他怎会没死?
那,朔风呢?
他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不停地颤抖。
片刻后,在侍从惊恐的目光中,郑钰竟按住轮椅的扶手艰难站起。
不可能。他得亲眼看看。
侍从的惊呼声还未出口,郑钰又摔回椅中。他急忙上前查看,下一秒,却有人停驻在府门边。
“未曾想兄长起这么早,许久未见了。”越承昀朝郑钰拱手作揖,“官府衙役正挨个搜查沿街诸府,是以有些吵闹,兄长见谅。”
他看着郑钰哆嗦的双唇与煞白的脸色,缓缓露出笑容:“不过,侯府侍卫都是一等一的好身手,想必不会叫那贼人有偷藏的机会。我看侯府,倒是不必再搜了。”
第58章 圈禁“我替兄长养了好一阵的鸟,兄长……
“侯府侍卫都是一等一的好身手,想必不会叫那贼人有偷藏的机会。我看侯府,倒是不必再搜了。”
什么搜查,什么侍卫。
从越承昀出现在府门前的一瞬间,郑钰耳边就一直嗡嗡作响,几乎不大听得清他所说的内容,只依稀听见“搜查”“侍卫”等字眼。
“你……”
郑钰知晓自己此刻脸色定然难看极了,本不应开口,但他难以抑制住心头的不安与震惊,连带着身子都簌簌发颤。
然而下一瞬,越承昀忽然打断了他:“兄长脸色不佳,想必身子有些不适。既如此,我便不再打扰了,告辞。”
说罢,竟当真拱手离去,毫不拖泥带水,甚至连半句诘问都没有,仿佛这几日的无端失踪被绑都不存在似的。
越承昀为何真的还活着?朔风分明事无错漏,为何这次却失手了?
眼下他回来了,那朔风呢?朔风到底身在何处?
……
是了,他以有好几日未曾给自己传信了。
对,信件,鸽子。
大脑一片混乱,以至于待越承昀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外街,好半天后,郑钰才找回自己的思绪:“推我回后院、回书房!”
到了书房,郑钰匆匆将侍从支开。
待四下无人后,他急忙从高架上的暗格中抽出用来传信的纸条来,提笔便写,笔触快得几乎要飞起来。
然而越急躁便越不顺,将要完笔之际,一滴墨顺着笔尖甩了上去,顿时短短两行半的字被晕染了半行,再也看不清了。
郑钰强定住心神,欲再抽出一张纸,奈何腿脚不便,坐在椅上下盘不稳,竟险些跌倒。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腿,暗自唾骂一句无用。
自己如今当真离不得朔风,得尽快找到他。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留那小子一命。如今这满府的人里,自己竟连一个可信、可用之人也无,以至于如今他只能寄希望于信鸽。
冷静几秒后,郑钰提笔又写,只几息便已完成。将纸条卷起之际,他的手却忽然顿住了,紧抿的双唇将他此刻的犹豫与纠结暴露无疑。
片刻后,他竟将刚写完的纸条揉碎扔在桌角。
决不能叫阿容知晓此事,虽然此前她在宫中抓到何康时已然对自己起了疑心,但何康不会说出真相,毕竟他的母亲去妻女都在自己手中。阿容没有证据,不是么?
郑钰这般想着,仍心存侥幸。
而观越承昀的模样,说不定并不知道绑他的人是朔风,只是不知为何竟叫他跑出来了。
那么,朔风,只能……
郑钰深吸一口气,提起笔复又放下,几番纠结后终于落下几个字。
将写了三遍方才写好的纸条塞进白鸽脚边的小筒中,郑钰最后一次抚了抚它的尾羽,用力将它向空中一抛。
白鸽在院中盘旋了几下,展翅飞向高空,渐渐化作一个小点,*再也看不清了。郑钰紧攥着的手稍稍松开,但仍是心跳如鼓。
一条街外的茶楼中,燕起静坐在二楼临街的窗边,忽然瞧见从宣平侯府飞出只鸽子,想起公主的交代,凝神细看了番,果真瞧见鸽子腿部绑着东西。
他匆匆从怀中掏出几枚铜板扣在桌上,旋即便从窗边一跃而下,几个翻滚便来到巷口的板车旁。他紧紧盯着鸽子行进的方向,手中不停地在板车上的稻草堆中摸索着,终于,他掏出了一把形制略小的弓箭——为掩人耳目,只得出此下策。
下一瞬,一枚小而锐利的箭矢逆风飞去,一下便扎中了鸽子的腹部,白鸽直直坠入不远处的巷中。
*
公主府前院,薛蕴容沉默地看着燕起手中断了气的鸽子。
“殿下,侯府今日果然放飞了一只鸽子。”燕起觑了觑薛蕴容的脸色,小心解下它腿部的小筒。
一片默然中,薛蕴容接过小筒,从中取出一张卷着的纸条,却并未立即打开。
燕起见事已办妥,拱手便离开了,这一方小院顿时只剩薛蕴容与越承昀二人。
“你不过只是今晨去那条街晃悠了一番,他竟当真上钩了。”
良久,薛蕴容终于开口,嘴角还飘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可是细瞧起来,那笑意还带着一丝苦涩。
越承昀默然片刻,答道:“我刻意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与他闲聊了几句,当然……彼时他应该并无心思细听。”见她仍捏着纸条未动,叹了口气,握住了她的手腕,“打开吧。”
白纸黑字,书写在页的赫然是大字,但却不是问朔风行踪,而是……
杀了何氏,你已事败,无归当速断。
薛蕴容紧紧攥着已被她扯得紧绷的纸条,依旧是带着笑容,可眼底已漫起水光:“他竟当真如此狠心,分明从前不是这样的。”
闻言,越承昀瞟了一眼字迹,一时间亦怔住了。
郑钰竟是叫朔风就死。
昨夜他独赴庄子,朔风见来人是他也不意外,只是问了他一句:“思来想去,觉得你说得对。我只有一事想问,殿下会饶过侯爷吗,侯爷只是一时想岔了……”说到此处,他惨然一笑,“烦请驸马给我纸笔。”
三页半,除开一页半写满了朔风所知晓的细节,包括设计阿敏坠马,给景元帝添药,还有参与逆贼谋划的某些事,其余两页全是在为郑钰求情。
可如今,在郑钰给朔风的传信中,竟是此等诛心之语。
“我记得,原本母后另选了侍卫给他,可那日在宫外他捡到了朔风。朔风无父无母,流浪在街头,被街头地痞打个半死。那时他和我说,这人好可怜,他缺个随侍,不如就他了。”薛蕴容轻轻道,“可他身边分明不缺人,他只是不忍心。”
“朔风入府后,吃得饱了,一身力气便也格外明显。于是他拒了母后安排的侍卫,母后无法,只得同意了。自此,朔风便与燕起和云飞一道习武、受训。这般看来,朔风也是和我们一同长大的。”
薛蕴容指尖抚过纸条上的字迹,仰起头看向天空。过午的阳光刺眼,照在身上火辣辣的,她却从中感受到了一丝寒意。
“对了,逃掉的那人不必再追了。想必他早已谋算好了断尾求生,现下定然已不在建康,势必往蜀中去了,我们先看好捉到的两兄弟便可。”
薛蕴容提及的是善鸟语的另外两兄弟,老三被他们关入公主府后院,而剩下的两人则被郑钰藏匿了起来。朔风在信中交代了郑钰给这二人的藏身地。是以,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越承昀便带侍卫去了那处。
虽行动及时,但或许是听到了些许风声,二人在他们赶到前便已逃离。纵使纵马急追,还只是抓到了一人,那个曾在崔府谋事的老大已然逃离。
越承昀还欲说些什么,只听见阵阵脚步声从廊下传来。扭头一看,秋眠提着个鸟笼走来:“殿下,照您的吩咐,马已备好,就在门前。只是,这灰鸽……”
薛蕴容定定看了眼笼中正梳理羽毛、精神抖擞的灰鸽,伸手将笼门打开,从中捧出鸽子,又抬眼看了看晴空万里的天色。
“既射下他的一只鸽子,我自当还他一只。”
下一瞬,她不再犹豫,松开束缚灰鸽的手指。灰鸽呆愣愣地立在手心,这些时日的精心养护,它身上的伤早已消失。数日未曾出笼,此刻骤得自由,叫它回不过神。
薛蕴容重新给它绑上一个小筒,只不过里面却是空的:“去找你的主人吧。”
说罢,她将灰鸽朝上空抛去。灰鸽扑腾了几下,似是在辨别方向,终于向外飞去。
“我们跟上。”
公主府离宣平侯府只隔了两条街,灰鸽蹭着墙边低低飞着,在到宣平侯府前才振翅高飞,下一秒便入了侯府院子。
薛蕴容驭马紧跟,当即便急停在宣平侯府门前,在门房的惊呼声中径直闯了进去。
*
郑钰坐在窗边小榻上,眼睛时不时瞟一眼窗外,指尖不停地扣着小几,显得格外焦躁。
“去!去!”侍从忽然在院中举起扫帚驱赶,“哪来的鸟,快走!”
郑钰眉心狠狠一跳,当即喝住了他:“住手!”
侍从讪讪停了手,嘴里仍旧在低声嘀咕:灰色的鸟,多不吉利……
没了侍从的阻拦,灰鸽顺畅地向窗边飞去。
因檐角遮挡,郑钰并未看到鸽子,只当是先前放飞的白鸽已飞回。他迫不及待地将手伸出窗外,但下一刻,灰鸽越过了他的手指,爪子勾住窗台,径直落在了小几上。
待看清它的羽毛颜色的瞬间,郑钰无声无息地瞪大了瞳孔。
而灰鸽毫无察觉,仍旧向从前一般歪头轻啄他的手。见面前的人手指动了动,以为是要取些吃食来喂,灰鸽便蹦地更欢快了。
谁知转瞬间,郑钰抄起小几上的烛台向它砸去。
灰鸽受了惊吓,在屋内飞窜,旋即又是一本手札毫不留情地飞来。
“不,你不该出现在这。”郑钰已心神大乱,手边有些重量的物件均已被扔了出去。
在他喘歇之际,灰鸽瞅准时机,从门边窜了出去。
“不!”他想起身去捉,却被右腿拖累,重重摔倒在门边,“抓住那只鸽子!”
最后一句是对院中的侍从喊的,然而——
“侯爷!”侍从魂飞魄散,奈何被人扣着,小心翼翼道,“殿下?”
薛蕴容看着几米外瞬间僵立在门边的郑钰:“带他下去。”
扣住侍从的侍卫当即扭头边走,毫不拖泥带水,还顺手将后院的门合上了。
飞窜出屋的灰鸽在院中飞了几圈,最终又落回薛蕴容的肩头。
她向前走了几步,堪堪停在廊下,影子刚好投在郑钰眼前。望着面前指甲已深陷进手心的人,她缓缓蹲下身子:“兄长。”
郑钰自听见侍从的叫喊后便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住,连呼吸几乎都要停滞。他不知道薛蕴容何时来此,更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又猜出多少。是以,一直未曾抬头。
直到此刻,听见熟悉的语调与温和的语气,郑钰松了口气,勉强勾起笑容缓缓抬头:“阿容……”
谁料对上的却是薛蕴容冰冷的眸子。
只一眼,他像是被冻住了,喉头发紧,想开口却像被掐住了嗓子,冷汗也倏地浸透里衣。只是下意识曲起手指,勾住了她的衣摆,还想再为自己辩解一番:“这灰鸽倒是少见,是你养的吗,当真养得极好。”
知晓自己眼下的姿态不大像话,他按了按自己的右腿挺直了腰背,露出温和的笑容:“我方才是不小心跌落的,没有大碍。你怎么这时突然来了,也不叫人通传,我还没备上你爱吃的茶。”
他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异常,却忽然瞥见薛蕴容手边的纸条,而上面隐隐透出自己的字迹。
望着他变幻的脸色,薛蕴容索性将纸条展开正对他,倏而笑了:“是,我替兄长养了好一阵的鸟,兄长怎么也不去寻呢?”
说完,她拉住自己被郑钰勾住的衣角轻轻一扯,再也不管郑钰作何神情,转身向阶下走去。
带来的侍卫上前扶起已然呆滞的郑钰,将他架入屋内。
“燕起,从今日起,你就带人留在侯府,死死看住他。府上供应一律如常,他要什么便给什么,别苛待了,但不准他向外通信。”
燕起愣了愣,旋即低头抱拳。
“阿容,你听我解释,不是我……你不能这么对我!”
身后的屋内传来郑钰嘶哑的呼号声,薛蕴容置若罔闻,只是顿了顿,便继续吩咐:“他的腿应当也到了下地恢复的时候,朔风不在,往后应当也不会再来了,你替他担着吧。”
想了想,也无甚遗漏之处。她偏头看了眼这座她熟悉的府邸、曾经与永嘉时常玩闹的侯府,只觉得陌生无比。
“殿下!”燕起仍有些发懵,见她向外走去,急忙问道,“小侯爷这……时限如何?”
若是短了,那还好说。可若是唱了,岂不是与圈禁无疑?
薛蕴容步子一顿,掩在袖中的指尖紧紧攥着,却迟迟难吐半个字。
燕起又瞟向默然在侧的越承昀,更加为难:“驸马,这……”
越承昀敛了神情,示意燕起暂且噤声。他静静看着薛蕴容,只见她的脸侧紧紧绷着,分明在强忍。
“永远。”终于,她说出了期限。
不敢再多作停留,薛蕴容几步出了后院,越过一道道熟悉的景观,心里更是止不住的悲怆难言。
越承昀匆匆追上她时,她正停在前院的假山石边。
“少时,我与永嘉、与他最喜在宫中的假山中玩闹,见女使找不到我们,我们便开心。那时我们年岁尚小,见什么都觉得有趣,做什么也都心思单纯。时间过得可真快,如今一晃已过去数年。”
“数月前,程束死了,彼时你说人心易变、初相难守,我还觉得不大妥当。我想,只此一句便概以所有人,未免有失偏颇。是程束行事不正,是以易变。”薛蕴容轻笑一声,“如今看来,的确是人心易变。”
她语气平静,似乎并无其他情绪,像是在述说无关紧要的事。
但越承昀倏而觉得不大对劲,大步绕到她身前,却发现她的身子正簌簌发颤,只是面上依旧挂着笑。
“十年肝胆分二心,你说得对,我想……”
“阿容!”见她抖得厉害,越承昀右手则抵在她的肩上,左手则死死扣进她的指缝。可接触到的一瞬间只觉像握住了一块冰,他下意识绞得更紧。
手掌下的身子依旧在颤动,只是她不再说话。
良久,越承昀感到一滴水珠落在二人交缠的指间。
一滴又一滴,凉凉的。
他握得更紧了。
第59章 谣言(一)“老树残新芽弱,乌鸦衔走……
郑小侯爷身体不大康健,闭门谢客,自此宣平侯府的大门便鲜少打开,来来往往的商贩走卒经过时难免驻足打量一番。更有些胆大的好事者,试图与曾经相熟的门房套近乎,妄图从中挖出些豪门秘辛。奈何一连过去了数日,也不见昔日的门房。
但医官仍旧照常入府,宫中的奇珍药材依旧如流水般送入府中,只是不见小侯爷。联想到前些日子小侯爷便不大出现,时日一长,大家对此事的好奇心也就淡了。
时间一晃便过去了半月。
景元帝的身子已调养得差不多了,只是仍需成柯搀着,多走些距离便会喘上一阵,到底是伤了根本。纵使这般,景元帝还是撑着身体上朝了。一应奏本也会批阅,但行事速度上毕竟慢了些,于是除了决策大事外,其余诸事全权交给了薛蕴容。
这日,景元帝下朝后实在精力不济,由成柯搀着回了寝殿饮药歇息。薛蕴容独自身处御书房,批阅着这些时日积压的奏本。
前几日刚上手时,属实有些手忙脚乱,但有景元帝在身边时时指导,到了今日也熟练了不少。
望着手边最后几道奏本,薛蕴容舒了口气,打开后果然不是什么大事,是南边几位太守、郡丞按照旧例上疏这一月来的民生民情。
最后一本被挪开,显露出最下方压着的信件。说是信件,其实只是个巴掌大小的方块,随奏本压着,轻易难以发觉。
薛蕴容神色一凛,回去翻看刚刚的奏本,最下方上疏几个大字:江阳郡司马贺蔚。
江阳郡正是陈梁郡王的封地益州的下属郡县。
薛蕴容一边拆开信件,一边在脑海中搜寻有关这位贺司马的事迹。
信件被叠得严丝合缝,费了好一通力气,里面的字迹才显现出来,却不是整齐的排布,看样子要循着规律解读。
“郡王喜玩乐,常招徕善驭鸟御兽之士入府,兵马暂无异状。”薛蕴容一字一句读出,心里暗自思忖着。
先前并未听说过贺家,也从未听父皇提起过这号人物,探查陈梁郡王异状一事竟被父皇安心交给此人。
虽说信中道兵马无异状,但这些奏章从地方送至建康仍需一些时日,此前父皇又已有数日未及时批阅,是以,贺蔚的消息并不符合近况。
郑钰被她软禁在府已有半月,先前与他联系的人必已发觉不对,料想蜀地必有异动。若父皇信重的这位贺司马当真靠谱,这两日便会有新消息传来。
想到此处,薛蕴容行至门边,推开御书房大门。
伤愈后的云飞正守在门边。
“这几日建康周边的布防如何了?”
自燕起去了宣平侯府,云飞便成了薛蕴容身边最得力的干将。而郑钰之事被发现后,薛蕴容心忧陈梁郡王另有他计,便事先在城郊与城中做了排布。
闻言,他拱手作答:“一切均已依循殿下吩咐。城中的好说,城外的兄弟们也作了乔装,平日里只在附近安排好的农庄盯梢。他们掩饰得隐秘,瞧着只是一群农夫。”
薛蕴容安下心来,挥手示意他先下去。
软甲与剑鞘相撞,叮叮当当的动静渐渐远了。
薛蕴容在廊下定了定,看了眼天色,便也打算离开此处,拐去清安宫向父皇问一问有关贺司马的事。
恰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宫道上的宁静。一名侍卫一路踉跄着奔至御书房前,见薛蕴容刚好在此明显松了口气。
“殿下,有急信!”
看着他仓皇的神色,薛蕴容心里一沉,面上却没显出异样来:“何事如此惊慌?”
侍卫喘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属下在城郊巡护时,撞上了一位自称从江阳郡而来的信使,说是奉命有急事向宫中来报。但问起是谁传信他却死活不愿开口,只是将此信塞给属下。”
“他所骑的马已然力竭,再走不得半步,那人也已脱力,只匆匆交代了几句便晕了过去,显然是一路疾奔甚久。属下查验了他身边的腰牌信物,确实是官驿,随信也并无异样之物。而近日殿下布防甚严,属下猜想或许此人与……有关,故而斗胆送来此信给殿下!”
在听见江阳郡三字时,薛蕴容便一把扯过信件。几下打开后,果然是贺司马来信。
“益州、梁州日前突然出现小儿歌谣,传播渐广,恐对陛下不利。微臣势微,阻挡不及,故急报入城,望陛下慎重!”
歌谣?
薛蕴容的手隐隐有些发抖。
从江阳郡到建康城,一路快马加鞭,至此也需近半月。贺司马在心中说“阻挡不及”,想必在这半月里,那些不利的歌谣已经传至江淮。
“近日城中可有什么不大像话的歌谣?连孩童都会传唱的那种简单的曲子?”
侍卫一愣:“属下未曾留意。”见薛蕴容面色不大好,立即改口道,“属下这便去城中探查!”
“近日先留意着,但凡出现一丝苗头及时禀报。”薛蕴容提醒道,手指却不自觉捏紧了信纸。
怪道贺司马突然弃了随奏章附信的稳妥方式,突然改用官驿急报,原来是陈梁郡王终于按捺不住了。
借民间歌谣传些惑众之语,再通过不谙世事的孩童口中传递。编纂的歌谣语调欢快,听了两遍便极易上口,孩童不解其意只知道唱得欢快些,寻常百姓忙于生计没空解其深意。于是歌谣便能顺畅传播,而待歌谣一路传至各地世家,世家虽明面上不会说什么,但心里听信了几分根本说不准。
况且,自父皇上位后,光是开科举允寒门举子入仕一事便明里暗里引了诸多世家的不满,支持的毕竟是少数。
思及此,薛蕴容面上已带了薄怒。
小人之举!
可此计虽险,得利却极大。
上数两朝武帝时期也发生过此事。
彼时边境难防,武帝将大量钱财投入将士训练与兵器熔铸。国库因此一时空虚,除却建康城富户的捐赠外,仍远远不够。万般不得已之下,武帝便向江淮富庶之地加收了一层赋税,此税只需富户上缴,平民百姓不必如此。
可不知怎的,传来传去传到更远些的地方,竟变成了武帝穷兵黩武、极力敛财,以致江淮民不聊生。边境蛮族借此机会传播了些意味不明、恶意中伤的歌谣,致使谣言越传越广,以至于到了最后,谣言竟变成了凡大晋子民,需将家财尽数交给官府。
明明听起来就十分不像话的言论,在盛怒之下的百姓耳中却有了几分真。彼时门阀偏见极盛,虽有官府的极力解释,但在失了理智的百姓眼中也变成了欲盖弥彰。一时间,内乱频生。
纵使百般努力后,打跑了蛮族,谣言终于被压下。但时至今日,有时仍能听见某些地方冒出有关此事的言论。
可见,损害至深。
只是不知这回,陈梁郡王会以什么言论中伤父皇。论政绩或许比不上文帝,可论民心,寒门入仕一事便足以叫他得百姓爱戴。
薛蕴容一时想不到。
*
寻阳某处小村庄。
夕阳余晖照在屋脊上,烟囱处冒出的炊烟显得越发动人。不远处,绿树成荫,几个扎着小辫的孩童正聚在一处跳百索。
“上林花,昨日红,今朝零落随东风。”个子高些的小女孩一边拍手唱着歌,一边跳过花绳,等着下一个接上。
“白玉阶,宫前柳,老树……呃,老树……”后一个在跳时却打了磕巴,原本就红扑扑的脸显得更红了,显然是羞的。
“你好笨!”高个子的急得推了她一把,“老树残新芽弱,乌鸦衔走梧桐叶!”
“是这句太长了,阿姐的分明那么短……”她不服气。
一旁撑着花绳的两个小女孩叫嚷着:“不管,不管!你们没接上,轮到我们玩了,快来替我们,别耍赖!”
输了的两人不情不愿地挪动步子。
恰在此刻,不远处的屋舍传来妇人的叫喊:“大丫二丫——”
两人顿时有了理由,扭头与小姐妹作别:“阿娘在唤我们,先回了!”
“哎!明日是我们先玩,可别忘了!”
大丫二丫朝后挥挥手,示意知晓了,便一溜烟向自家跑去。
二丫连累姐姐输了百索,一直到饭间嘴里仍不住地念叨刚刚没记住的歌谣。
嘀嘀咕咕声引起了母亲的注意,她用木筷敲了敲碗沿:“好好吃饭!”
“我与二丫在学诗!”大丫插了一句。
一旁的父亲来了兴致。
父亲是个穷秀才,也是村里唯一读过书的。平时除了去镇上书铺取些书卷回来替人抄书贴补家用外,最喜欢的便是在村中教孩子们识字。大丫二丫活泼好动,心思常不在此,今日却听女儿说在学诗,高兴极了。
“学得什么,念给阿父听听。”
二丫在大丫的眼神鼓励下,挺直了腰杆:“赤乌飞,白日昏,金乌不见起黑云……”
她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流畅,全然没有注意到父亲脸色的变化。
直到最后一句念完,她眼角眉梢浸着喜意,正期待着父亲夸奖。
不料,下一瞬。只听“啪”的一声,父亲将木碗重重砸在桌上:“住嘴!谁教你们的?”
二人顿时被吓得哭噎不止。
母亲见状放下碗,拦住丈夫劝道:“有话好好说,说清楚,吓着丫头了。”
在母亲的回护下,大丫抽抽搭搭:“是虎子哥教我们的,他前几日刚从城里回来,说是城里的小孩都在唱……”
父亲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厉声道:“不许再唱了,不吉利!”
二人自是不服,闹腾着说不唱这些便玩不了百索,会被其他人笑话。
“小命要紧,还想着唱!”又是一声拍桌,“又是金乌不见又是白日昏,还有乌鸦衔枝,像好意头吗?被天家晓得了那还得了,不许再唱!”
见孩子愣愣的,他又扭头对妻子道:“这几日还是别让丫头们出门了,听我的,先安生几天。我看这歌谣不像是好话,‘老树新芽’这不是在说陛下与……哎呦!”
又是几声叹气。
丈夫是家中书读得最多的,纵使清贫也时常露个笑脸,甚少有如此担忧的时候。虽听不大懂他最后的意指,妇人还是连连点头,顺手将孩子捞到身边,摸头安抚了几下。
饭前那绚丽的余晖散了,整座村庄笼罩在暮色中。看着满面愁容的丈夫,她心中也跟着担忧起来。
难道,外面当真要生乱?
第60章 谣言(二)“阿敏听说能帮到你,高兴……
庭院内景致如昨,芙蓉开得娇艳,八月的夏风裹着花叶间的香气卷入屋内,然而屋内的人再无半点兴致感受。
薛蕴容支着额头倚在窗边小榻上,合眼听秋眠禀报着今日来讯,左手指尖在小几上无序敲击,足以显现她内心的烦乱。
“城郊装作农户的侍卫来报,说是附近有些孩子已经在唱这些歌谣了。”秋眠斟酌着用词,转述时满面愁容,“侍卫用些饴糖哄住他们暂时不再唱了,只是……”
“只是扬汤止沸。”薛蕴容倏地睁开眼,指节重重磕了一下桌面,发出笃笃的沉闷声响,“从益州到建康,上千公里。周遭早已传遍这种歌谣,眼下是按不下去了,强压只会适得其反。昨日城郊已有了,想必今日城中小巷也已传开了。”
想起那歌谣中的隐含之意,她冷笑一声:“明理暗里都在说,父皇与阿敏身子孱弱、命不久矣,大晋难以为继,还连‘金乌赤乌’都拿出来说道了。”
“父皇不大康健是事出有因,这些日子虽也如常上朝,可明眼人都能瞧出他行动不大敏捷,全然不似从前。但个中缘由却不能与外人道明,那些人想必是捏准了这一点才敢大肆宣扬。阿敏幼时身子弱,这的确是不争的事实,可现下已然不是,只不过他久不现于人前……”
久不现于人前。
薛蕴容暗自忖度,突然心念一动。
若是挑个时机与阿敏在人前走一遭,这谣言自然破了一半,也就不会再给他们机会引出“陈梁郡王”才是天命所归这种话了。
只是,如何觅得良机。她暂且未想好。
是否可以出其不意主动出击呢?
“对了,越承昀人呢?”薛蕴容惊觉自今晨回府后,便未见过某人。
这几日,她恐蜀地因联系不上郑钰突然狗急跳墙,因而一边忙于兵士布防长留宫中,二人竟是已两日没见。
“差点忘记说,”秋眠难得惊惶了一瞬,“驸马一早便带着云飞去了宏升茶楼,方才还递了口信回来,说是待殿下得空,可去一楼大堂寻他。可我因侍卫之语满脑子全是城郊那事,一时间竟给忘了。”
*
建康城内茶楼众多,生意最好的当属鸿泰、福和二家,宏升茶楼在这两家面前压根排不上号。
奈何今日,宏升茶楼所在的云金大街人声鼎沸,远远隔着几家铺子都能听见茶楼的喧闹声。反倒是另外两家冷冷清清,像是人气尽被宏升吸走了似的。
马车停在一条街外的巷口,薛蕴容从车厢内探出身来,瞧着路边仍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向宏升茶楼走去,而不远处的茶楼更是隐隐传出叫好声,心里存了一丝疑惑。
她低头理了理身上特意更换的朴素衣裙——原本晨起时穿的常服亦可出门,但她品了品茶楼的名号,总觉得有些不对。
在这紧要关头,越承昀带着云飞去了茶楼,必定不是为了听曲消遣去的,近日歌谣传播甚广,想必是为此事。更何况,若论舒适,当选另两家鼎鼎有名的,而非宏升。况且,他未选雅座,只说去大堂寻他,想必也是存了掩人耳目混入其中的想法。
越靠近茶楼,薛蕴容越发觉得自己这般决定是对的。
原本一楼能坐个半堂的人掌柜的便已是谢天谢地了,眼下却连门外石阶上都站着挤不上座的人。定睛一看,茶楼内,贩夫走卒、妇孺孩童围坐一堂,似乎街头巷尾的百姓全来了此处,个个形容简单、衣着朴素。而掌柜抱着算盘撤离了柜台,原本的柜台边搭了个简单的台子,一名鹤发老者正抚着胡须,将手中的惊堂木“啪”的拍在柜上。
竟是在说书!
而此处人这么多,想必所讲的故事也精彩极了。
薛蕴容越过面前攒动的人头向里看去,终于在最南边的角落看见了同样身着素衫的越承昀。
只是眼下……该怎么挤进去?
望着眼前的层层人墙,她心一横,索性两手向前一拨:“借过。”她用了几分力,硬生生挤出一条小道。
面前抱着孙女的大娘有些不满:“没位子了还朝里面挤做甚!你这女郎真是……”
“娘子——”薛蕴容仍未来得及收回的手被来人捏住,越承昀带着笑走近,转头向一边有些不忿的大娘赔笑,“对不住,您要带着孩子上我那桌坐着吗?”
他指了指南边靠窗的位置,补充道:“我弟弟有事先走,空了个位置出来。”
薛蕴容跟着看去,云飞正坐在凳子上,感受到她的视线,他僵硬地朝她拱了拱手。
大娘收了声,跟着二人径直坐下了。
望着利落离开的云飞,耳边响着说书人故作玄虚的开场白,薛蕴容瞥了一眼身侧的人,担心被同桌的其他人听见,她头向越承昀凑近了些,旋即低声道:“你有什么点子……”
下一秒,她的腕子被人按住了。
“先听。”
台上的老者终于拖拖拉拉念完了开场白,又是一下惊堂木拍桌的动静,他终于悠悠开口:“诸位近日可曾听街头巷尾流传着一首极易上口的歌谣?”
堂下一时哗然。
“不是说书吗?怎么忽然开始掰扯这些有的没的,要是想听那个我回家听孩子唱两句不就好了。”已有急躁的人出言表示不满。
“莫急莫急,老夫要讲的故事正与近日的歌谣有些像呐!”说书人笑着安抚,眼角余光不经意间瞟了一眼薛蕴容所在的角落。
薛蕴容捕捉到了那道转瞬即逝的目光,猛地攥住越承昀的衣袖。
恰在这时,大娘怀里的孙女喜滋滋地开口:“我知道!里面有一句‘乌鸦抱走枝头雀’,是不是!”
此话一出,大堂内传来零星的笑声,说书人也望着台下但笑不语。
看了一眼依旧神态自若的越承昀,薛蕴容终于发觉出了一丝怪异:“这说书人是你安排的?”
越承昀未答,只是指尖在她手背上轻拍两下。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薛蕴容仔细打量着那老者,瞧着已是耳顺之年,脸部与手部皮肤毫无破绽,只是脊背依旧挺得直直的,倒叫他显露出与同龄人不符的精神气来。
看着他极为熟练的说书姿态,薛蕴容忽然想起府上一人,顿时放松下来。
就在她思索之际,从另一边的角落突然响起一道有些雌雄莫辨的声音:“说错了,是‘老树残、新芽弱,乌鸦衔走梧桐叶’。”
满堂的视线顿时落到那个角落,只见一个矮瘦的男人倚在墙边。见众人都向他看去,整个人明显极为不自在:“哎老头,你不是要讲故事吗,接着讲啊!”
矮瘦男人催得急,堂内紧跟着从各个角落响起几道催促声,像是一齐帮着那人转移话题。
但薛蕴容循着声音寻去,却只见到几个状若不经意遮掩面容的男人。他们或以手撑面挡去半边脸,或半低着头以手支额,总之,极难看清这几人的全貌,除了方才开口的矮瘦男子。
耳边突然感受到一阵热气,越承昀贴近她的耳侧,低声道:“你猜的没错,那几人是被茶楼说书的阵仗吸引来此的。”
暗含着天命不顺谣言的歌谣数日间传遍了大街小巷,其中必定少不*了暗地里的推波助澜。可歌谣虽传开来了,但个中意思毕竟仍算得上隐晦,不似当年武帝时期般明言,许多不识几个字的百姓根本不解其意,只晓得听孩子唱过。若无人帮着解意,过一阵子,恐怕便散去了。
是以,便有了今日宏升茶楼的说书人。
在说书开场前一日,已有数人将茶楼今日将有人免费说书的事宣扬了出去。一传十,十传百,今日自然满堂上座。
那些暗处之人怎会放过这种好机会?
“云飞和我说,府中有个侍卫很会讲故事,平日里也没少往说书人跟前凑。”他又补充道。
薛蕴容了然,只不动声色地扫向四周。
说书人接着道:“传闻,在西域的一处小国,有一位仁善的君主。这位君主样样都好,只是子息单薄……”
因矮瘦男人刻意的一句引子,堂下有一名彪形大汉听了说书人的故事开头后拧眉不解:“你不是说与刚刚那句歌谣有关吗?这故事又是君主又是子嗣的,和老树新芽的有何关联?简直胡扯!”
“这听着怎么颇像咱们陛下呢?”又是某处角落飘来的浑水摸鱼的动静。
紧接着,终于有个书生模样的人察觉到了一丝不对:“这歌谣里的老树新芽,莫不是指的……?”话说到一半,书生急忙捂住了嘴,但乱瞟的眼睛泄露出他此刻的惊慌。
有人起了个头,茶楼内窃窃私语的人便多了。说书人假意在台上拦了几下,示意众人听故事,却没人理会。
“对啊,我听说陛下年纪大了,身子一直不好。”
“你还真别说,‘新芽’与太子也对得上,我听我那在宫中待过几年的远房表婶说,这小太子也是先天不足,恐怕……”说这话的人故作高深地摇了摇头。
“这么一说,那歌谣最后岂不是在说,太子病弱难继,不是天命所归?”
“哎呦,太子身体不好还怎么继位?我倒是听说有个说法,叫什么同宗、同宗什么来着?”
“就是找些祖上同出一脉的亲戚,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宗室!对,不是说异地还有些同宗藩王……”
……
一时间,茶楼内嗡嗡作响,说什么的都有,甚至越说越不像话。
突然,与薛蕴容同桌的大娘猛地一拍桌:“都在胡说八道什么呢?”她嗓门极大,扫了一圈四周,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周围的男人平白矮了她三分,“一个个对天家的事这么清楚,难道半夜钻宫里做贼去了?太不像话,我看每日卯时不到,我家门前那条街车轮压过石板的动静可不停。要是皇帝身体那么差,怎会每日叫大臣上朝?”
越说越生气,大娘又是一口唾沫:“不像话!这日子你们难道过得不舒服?这陛下上位后,我们难道不是越过越舒坦了?一个个大男人在这里听风便是雨,舌头也忒长!哼,我走了,免得听你们胡诌带坏我孙女。”
说完,大娘抱起一脸懵的孩子,大摇大摆地走出茶楼,徒留一群神色讪讪的人坐在桌边。
“这……确实不应该啊。”方才嘀咕的几人神情尴尬,有几人甚至擦了擦汗,起身便要离开茶楼。
见势头不对,方才那矮瘦男子又拱起火来:“太子自娘胎里便带病不是众所周知的事吗?要不怎么连每年的年祭都不现于人前,只有皇帝和公主。况且,我们寻常人也只是说说罢了,陛下既仁善,又远在宫中,我看倒也没事。”
他还要再说,却被外街的一阵喧闹声打断了。
“是太子殿下,哎呦,太子殿下竟然亲临我这书肆了,可了不得!”
喜意几乎要从惊呼声溢出,茶楼中的人一下子少了大半,个个都想亲眼一睹传说中从不现于人前的太子。
薛蕴容看向身侧气定神闲的越承昀,心头一松,原是这般解法。
“事出紧急,你近日又忙,没来得及提前告知与你,是我不对。但此事我心里有数,”越承昀拉着她起身,倏而笑了,“昨日传信入宫,阿敏听说能帮到你,高兴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