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正二十四年八月初三,越承昀和陈允延带着十余人离开了汀州。
因着官员未得诏令不得擅自离开任职地,为了掩人耳目,众人并未声张,而是选了数匹快马,从汀州出发,沿驿道行进至赣州后转走水路。若是一路顺利,最快二十日便能抵达。
然而天不遂人愿,八月十六这日,他们在鄱阳湖一带遭到了盘查。好在陈氏准备了合规的路引,只当作是陈氏族中子弟外出游历,因此盘查后只是略耽搁了几日,而后便能继续赶路。可屋漏偏逢连夜雨,陈允延恰在此时病倒了。
恶疾来得突然,船上没有靠谱的医师,而他们随身携带的药物不足以应对这病症,于是众人在下一个停泊点匆匆上了岸。
眼瞧着陈允延暂时无法接着赶路了,可建康事务紧急,于是匆匆商议之下,他将路引与信物一并交至越承昀手中。恐接下来行水路接着遇到盘查,越承昀带着五六人改道陆路,走一段驿道便换着走一道小路。
如此数日日夜兼程,途中换了数匹马,终于在八月末行至江淮一带、真州附近的小镇上。
避开大道确实帮助他们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盘查,可也致使众人的消息慢了许多,只是觉察到从北边向南而来的人越发多了,可却并未听见什么风声。
这日,他们在某处偏僻客栈略作修整,预备第二日便一口气从真州行至建康时,忽而从外涌入一大波人前来住店。这波人有老有少,看着倒像是几大家子,这在往常可是极为少见之事,众人霎时间紧张起来,其中二人先行去了马厩处。
越承昀斜倚在二楼栏杆处,听着堂下几个青壮年闲谈:
“你们从哪儿来的,我是从丹阳来的。”
“差不多,我家是秣陵的。”
几人七嘴八舌报了几个临近建康的地名,随后又是一阵静默。
片刻后,只见其中一人瑟缩了一下,低声问道:“建康是不是当真要变天了,我看街坊邻居都在收拾东西,这才跟着……”他话还未说完,就被忽然闪现在身侧的黑影吓了一跳。
“建康发生何事了?”越承昀甫一听见他们,几乎三步跨作两步,匆匆从二楼木梯跃至大堂。
“闹这么大你怎么不知?”青年眼睛圆睁,见他神情惊异不似作伪,这才解释道,“就在上个礼拜,城外聚了很多人,说是什么世家,哪家来着?”
青年略思索了一瞬,随即摆手道:“不重要,总之忽然来了不少人将建康围了,我们都住在周边一带,见势不对带着全家跑了。兄台你这是要向北?听我一句绕开建康,也不知那里现在如何了,不过那响动,隔老远都……哎?”
他还欲再说几句,却见越承昀脸色骤变,就这么匆匆消失在客栈外。
……
九月的建康,本应满城飘桂香,可连日的暴雨浇灭了花香、压倒了枝头。
越承昀雨夜疾奔入城时,想象中的城门边严加盘查并未发生。因为此刻的建康城好似一座孤城,城门边的守卫不见了踪影。
再看向城内,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沿街仍有散乱的兵戟。大雨冲刷着街道,青石砖缝时不时渗出红色印记,但雨滴落得太急,那点红色很快又淡了,随着水迹散开,再也看不出来了。
越承昀不知道自己最终是如何行至公主府的,更不知道自己在看清满目的白色时,又是如何踉跄着迈入院内的。
他上一次来此,庭院内的红梅半开未开,女使将各类花卉打理得极好。
可此刻,公主府空荡荡的,昔日穿梭于此的熟悉面孔不再,目之所及皆是白幡,整座府邸透着一股萧瑟气息。
犹在发怔之际,后院传来一阵哭嚎,越承昀循声而入,只见正厅之中赫然摆着一具深色棺木。
白幡悬于梁上随风飘荡,郑钰倚在棺木旁,抱着一对泥塑偶人又哭又笑,神情恍惚形似疯癫。
“我不知道,我对不住她……”如此两句来回重复。
……
怀正二十四年,陈梁郡王薛琢携诸世家反,改年号为顺天。
同年九月,薛琢将建康城北街一带民居重新翻修,随后重赏随他入城的几大世家,贬斥卢氏、谢氏等。而后便是整饬朝中官员,凡得景元帝重用的寒门官员,或迁出建康远赴偏远地带,或被径直罢免官职赶出建康,只有极少数的得以留下。
这少数人中便包含程束,他在秘书省如鱼得水,没过多久便如愿升了官。
建康城内被薛琢一手提拔起来的世家越发跋扈,短短一月,欺男霸女已成常事。而宫中,薛琢压根不在意民心,自登基之初便提高了税率,且命心腹从各地采选美貌女子,无论婚配与否。分明刚坐上龙椅不久,皇城内外竟隐隐生出乱象的影子。
城中频生偷盗之事,百姓脸上也多了怨怼,街头巷尾笼罩于戾气之下。越承昀看了看,只觉薛琢的美梦恐怕很快就要到头,忽然有些心安。
十月,分明是秋季,建康却落了雪。百姓私下纷纷言说此为孽象,薛琢却将此批为“瑞雪”,称之为天命所归的祥瑞之兆。
不管他又作何言,越承昀什么也做不了。这一月来,他缠绵病榻,如今勉强能下地行走,但身体到底是坏了——当初薛琢以其未得准允擅离汀州为由将他抓入诏狱,却不知为何最终并未杀他,而是将他杖责三十后扔回了宅子。
雪落个不停,他拖着将养到半道的身体出了城,独自上了小重山。
因着伤还未好全,他走的艰难,但好歹走到了。
昔日花草欣荣的小重山此刻已被薄雪覆盖,越承昀折了根树枝作拐,循着记忆一路摸索到溪边。靠在冰冷的石块边,寒意刺骨,可他心中却有了片刻安定。
雪越发大了,四周安静极了。越承昀闭上眼,渐渐连冷意都觉察不到了。也许是他心诚,他竟隐隐听见她在叫她。
*
夜色深深,宵禁时分,寻常人家皆已安睡,唯有宜阳公主府内仍有几处亮着灯。
医官们均被劝至侧厢歇下,女使也被遣出了清晖院。是以,清晖院内,只有她与他二人。
有风吹来,树枝与花叶在窗外一晃一晃,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在静谧的屋内显得格外刺耳。薛蕴容抬眼看了看更漏,已近子时。她起身走向窗边,犹豫了一瞬,还是将半开的窗户虚虚掩上。
屋内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
身后的床榻上传来低弱清浅、甚至时断时续的呼吸声。
薛蕴容缓步行至榻边,又贴着榻边坐下,伸手勾住了越承昀的手指。
伤口的药刚换过,是以此间药味格外浓重。
那一刀从他的前胸径直没入后背,被拔出时又狠狠一扯,以至于伤口几乎又被撕扯开,刀口并不齐整,医官费了好大劲才勉强止住血。而后该灌的药更是都灌了,针灸之术也尽数施展了,可他除了偶尔的眉心抽动外,再无半分反应。
指尖依旧感受不到半分暖意,薛蕴容又怔怔看向他,有一瞬几乎要落泪。
榻边摆着一个铜盆,铜盆中的清水是不久前秋眠刚添上的。
她压下心头的涩意,将铜盆边的软巾浸湿,轻轻拧干后擦上他的脸。
软巾覆上越承昀脸颊的那一瞬,薛蕴容心中忽然无端生出一股怒意来,手中也添了几分力:“我白日是胡说的,你敢对我有所隐瞒,我绝不原谅你。”
力道不小,越承昀的头向右偏了偏,叫薛蕴容能清晰地看到他脸侧的那一抹红痕。
而他依然没有太大的反应。
今夜便是医官所说的最后期限,可榻上的人却依旧毫无知觉。若他再不醒来,恐怕以后再也无法……
想到那份可能,一瞬间,她泄了气,重新勾住他的手指,伏在榻前紧紧盯着他。
不知怎的,好像回到十五岁那年。那时,她是个还算明媚的姑娘,还有闲暇独自上山,然后……
思绪纷飞间,倦意忽然如潮水般涌来。薛蕴容极力想睁开眼睛,可是自越承昀伤后,她几乎没有合过眼。此刻再难抵挡那份疲惫,她握紧他的手指,缓缓陷入漫天飞雪的梦乡。
*
薛蕴容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站在飘雪的长街上。她脑中发懵,方才不是还在府中吗?越承昀呢?
她急着回府,奈何步子却忽然不听使唤起来,硬是将她牵至一处还未关门的香粉铺子前。
那掌柜一边哈着气,一边小声嘀咕道:“分明刚入秋,竟下起雪来,果真是……唉!”他长叹一口气,“造孽啊。”
薛蕴容愣了一愣,这是何意。
转头打量了眼前的街景,依旧是那座建康城,也依旧是那条熟悉的长街,可是仔细看又有几分不同。
“掌柜的,你方才说的是……”她自觉声音极大,可掌柜却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仍旧在自言自语。
薛蕴容下意识伸手去抓,指尖却瞬间穿过了掌柜的手臂。她意识到什么,转身又进入香粉铺子,然而里面来往的客人与伙计也对她的出现毫无反应。
是梦么?是梦吧。
只怔愣了一瞬,她便循着长街朝公主府冲去。
宜阳公主府仍旧坐落在繁华的东市,可是在漫天飞雪中却显得有些破败。府门紧闭,落锁的门上不知为何还留有刀尖的刻痕。而向门缝内窥去,院落空空荡荡,芙蓉花早已败了,长廊上原本悬挂着五角宫灯的地方竟缠绕着几片并未完全扯下的白布。
有路人经过此地,又是一阵唏嘘。
可薛蕴容侧耳听去,也只听到几人又叹着:“造孽啊。”
“谢府也……”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半句话,好似有所畏惧。
几人絮叨着从她身前走过,一如香粉铺的掌柜一般,无人发现她的存在。
这是建康,但也不是她先前所在的建康。想起方才经过此地的路人不约而同念叨着造孽与他们讳莫如深的态度,薛蕴容心中忽然浮现出一个荒谬的猜想。
难道薛琢成功反了?若是他反了,父皇岂不是……!
这到底是梦还是……真实发生过?
还未等她想明白其中关窍,身子又忽然不受控制地向东挪动。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她猛的抬头,遥遥望见临近东城门边有一个眼熟的背影——越承昀正步履艰难地向城外走去。
身子忽然又能动了,薛蕴容不作犹豫,当即便追了过去。
她片刻不敢停,可到底原先就与越承昀相隔好长一段距离,等她追出城门,哪里还有越承昀的影子。雪依然下着,落在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一眼望去,前路并没有脚印。
薛蕴容思忖片刻,又环顾四周,果然发现右前方有一条被杂草半掩住的山道,因被疏雪覆盖,山道没有平日里那么显眼,可最外侧被压弯的草叶与其中若隐若现的脚印足以表明,越承昀方才从此处上山了。
这个梦境处处透着怪诞与诡异,有许多不合常理之处,比如越承昀为何要雪天上山。
她不欲多加揣测,直觉告诉她,眼下应快点找到他。
山路难行,又是雪天,薛蕴容兜兜转转,几次又回到了原地。看着越来越厚的雪层,她心中有些着急。
耳边忽然响起泠泠山溪声,溪流撞击岸边石块,水声潺潺。骤闻此声,薛蕴容一时顿在原地。
四周分明已是白茫茫一片,溪流也应当已被冻住,又从何而来有这番动静。
不过,这个梦的怪异也不止这一处了。思及此,她咬咬牙,朝着声音的来源摸去。
越过卧倒在地拦路的树木,拨开枯枝,一条穿山而过的溪流出现在眼前,只不过片片飞雪落下,溪流渐渐冻住了。
薛蕴容又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发觉某个石块后有什么滑动了一下。
身子较大脑先做出反应,她几步冲上前去。只见越承昀斜倚在石块后,头向下垂着,浑身上下落满了雪,人事不知的模样似是在此很久了。
“你醒醒!”薛蕴容一把托起他的脸,触手冰凉,只见他双目紧闭,没有半丝活气。她双手发颤,一路从脖子摸到手臂,却发现连衣角都被冻得湿冷刺骨。
“越承昀,醒醒!”眼泪瞬间倾泻而出,她紧紧靠着越承昀,指尖紧紧掐着他冰冷的手。
为什么在这个梦境中,也是这样的结局。
……
醒醒!醒醒!
越承昀昏昏沉沉、周身发寒,行走于一片雾气之中,四周白茫茫什么也看不见,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忽而从耳畔响起几道急切万分的呼喊声,下一瞬,手腕一阵刺痛,不知从何处来的力一把将他从白雾中扯出。
*
薛蕴容从大汗淋漓中惊坐起,她醒得突然,手指并未松开,力道未减半分,连带着扯住了越承昀的手腕。
她心有余悸,止不住地轻喘。
片刻,终于抬眼向榻上看去。
她眼中跃动着希冀的火苗,却在看见他垂落的睫羽时瞬间被浇灭。
窗外已有人声,说明天快亮了,可是他……
一阵无力袭来,薛蕴容忽而失笑,却有泪花在眼底闪烁。
下一瞬,指尖处的轻撞让她神思瞬间清明了些。
她怔怔地抬起头,复又看向榻上——越承昀手指回勾住她的指尖,见她看过来,嘴角勾起一个无力的笑,眼睛却依旧亮亮的。
“我听见你在梦中叫我。”
“我方才做了一个梦。”
二人异口同声,声音都轻极了,似是怕眼前所见是幻觉,一不小心便扰碎了这幻梦。
窗外一点一点亮了。
秋眠轻轻推开屋门,朝内一看,随即惊喜地跑出了屋,不多时,几位医官揣着药箱冲进屋内。
在脚步声、问询声等嘈杂的声响中,榻边的二人十指紧扣,视线半点不曾从彼此身上移开。方寸之间,唯有彼此的呼吸声。
至此,梦醒魂归。
一叶归舟,重山别梦。
但愿千秋岁里,与君同梦说年年。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