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的大雨磅礴而下, 好似老天也看不下去,不想人间灾祸四起,迟来的, 欲将前些日的大火浇灭。
德福看着夜不能寐的宿泱,身上都缠着绷带, 大火里的伤都没好, 想必是要留疤了。
宿泱的眼睛上也蒙了一层纱布,那是在大火里被火光灼伤了眼睛, 也需要养上一段时日,可宿泱非但不养伤,也一直不肯相信林怀玉已经死了的事实, 整日坐在御书房里。
昏暗的房间里没有点上烛火, 周历说现下要宿泱早早休息,不可再用煮烛光刺激眼睛, 故而不让宫里点上烛火,宿泱就这么枯坐在椅子上, 看着手里的免死金牌, 一动不动, 如同一尊雕塑。
德福叹息了一声, 上前给宿泱换了被热茶, 如今的宿泱称得上失魂落魄,什么人也不见, 朝也不上,虽然是因为在养伤, 但德福知道,宿泱也根本无心早朝了。
他一日不信林怀玉死了的事实,便是永生永世都被困在其中。
“还没有消息吗?”宿泱的嗓音带着浓烈的沙哑, 这几日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德福摇了摇头,道:“没有。”
他知道,宿泱只是在自欺欺人,如今哪里还能找到林大人呢?
只是没有消息,宿泱便会觉得,林怀玉没有死。
德福劝道:“陛下,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不如先休息休息,睡一觉,说不定明儿就有林大人的消息了呢?”
宿泱却忽然看向德福,薄纱下锐利的眼眸一片沉郁,他幽幽道:“朕还能相信你说的话吗?”
德福吓得连忙跪下:“陛下……奴才该死。”
宿泱嗤笑了一声。
德福听着宿泱这声笑,后背的冷汗顿时渗透了衣袍,却不敢再说什么,只能道:“陛下,您还是保重龙体啊。”
宿泱却没有追究德福,他知道德福是为他好,可他一点儿也不想听那些话,又突然随口问德福:“你说,林怀玉会跑到哪里去呢?”
德福低着头,哪里敢真说出个所以然来:“奴才不知。”
宿泱突兀地笑了一声:“没关系,不管老师跑到哪里,朕都会找到他的。”
德福听着宿泱如疯如魔一般的话语,无声叹息。
完了,陛下怕不是真要疯了。
只是等了许久,派出去的人始终没有找到林怀玉,宿泱甚至将通缉令分到了周边的城镇乃至整个大雍,却迟迟没有消息传来。
林怀玉好似真的人间蒸发了。
不,在所有人看来,林怀玉已经死在那场大火里了,只有一个人不信,偏执地认为,林怀玉没有死,只是逃走了。
时隔半个月,宿泱站在沁春宫外的宫道上,这里已经成了一片焦黑的废墟,他半个月来无心处理任何事,将所有无关林怀玉的声音都屏蔽,此处灭了火,却一直闲置着。
宿泱踏进这片废墟,只看到有关林怀玉的一切都被焚烧殆尽,什么也把他剩下,满目尽是黑灰。
德福远远站在宿泱身后,不敢太过靠近,宿泱就这么站了许久,才对德福吩咐道:“让人重建沁春宫。”
德福连忙应声:“奴才这就去传旨。”
“务必和之前的一模一样。”宿泱又重点补充道。
德福当然知道宿泱的意思,宿泱要的不只是沁春宫修建和从前一模一样,改造还要里面的一切都和林怀玉曾经在时一模一样,每一件东西,甚至是那些衣服。
“是。”德福低声道。
他得了吩咐便去工部颁旨,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宿泱,望过去只见一片落寞,孤零零站在那片灰黑的焦土之上,像只被抛弃的,无家可归的小狗。
沁春宫开始重建后,宿泱几乎每日都去盯着进度,整整一个月,除了重要的奏折批一下,见一下要紧的大臣,其余的时间都在盯着沁春宫的建造,连朝都没怎么上。
文武百官纷纷揣测着,甚至连民间都有不少传言,最严重的甚至传起宿泱病重,已经不能上朝,大雍就要易主这样的话来。
德福身为大内总管,自然听了不少传言,文武百官也时不时向他打听宿泱的身体状况。
他看着站在宫道上,紧紧盯着沁春宫的宿泱,只觉得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陛下,赵大人求见。”
这一日,赵襄宜终于忍不住代文武百官进宫求见宿泱。
彼时宿泱仍在监督沁春宫重建的进度,眼看就快完工了,他听到来人的名字,顿时皱起了眉头:“他来做什么?”
德福如实道:“大概是为了早朝之事吧。”
德福看了一眼宿泱的脸色,沁春宫即将竣工,此刻宿泱的心情大抵不错,不至于触了霉头。
其实每日都有百官为了朝中事务求见宿泱,但德福报过一次挨了骂之后,便都压下了。
果然,今日宿泱倒是没有开口骂他,而是不耐烦道:“朕不想见他。”
德福见状,连忙趁机道:“赵大人毕竟是林大人看好的人才,想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禀告陛下。”
他特地提了赵襄宜和林怀玉之间那一点微末的联系,果然,宿泱有了反应。
宿泱冷笑了一声,不屑道:“他也配?”
德福默不作声,紧接着便听见宿泱冷声道:“叫他进来吧。”
“是。”德福见自己说的话宿泱终于能听进去一些,颇为欣慰。
果然陛下如今只对林大人有关的事情才放进心里了。
只期望赵大人能够如同林大人在的时候一般,能够劝诫陛下吧。
德福走到了宫门口,见到了新科状元,哦不,如今已经任职翰林院掌院,果真如林怀玉所言,是个有能力的人。
赵襄宜站在宫门口,长身玉立,若不是身上的红袍并非林怀玉常穿,恍惚间真要以为是林怀玉站在那一处。
他走上前去:“赵掌院,陛下有请。”
赵襄宜倒是没想到宿泱真的会见他,他今日也只是来碰碰运气,陛下宿泱这一个多月来,除了必须要见的几个大臣,其余之人一概不见。
赵襄宜看着德福,不动声色从袖子里递出一袋银子给对方,低声问:“公公在陛下身边日夜侍奉,可知陛下今日心情如何?”
德福笑着将银子推了回去,赵襄宜面色一僵,德福宽慰道:“咱们都是为陛下分忧,赵大人的好意咱家心领了。”
赵襄宜面色一松,汗颜道:“是本官思虑不周。”
德福笑着摇了摇头,赵襄宜能在短时间爬上翰林院掌院的位置,除了自己本身的实力,还有那左右逢源的本事,这一点有的人学也学不来。
他道:“陛下今日因沁春宫竣工,心情不错,赵大人待会想说什么,可以……多提一提林大人。”
赵襄宜微微一愣,随即发现德福竟然是在告诉他该如何顺天子的毛。
他连忙感激道:“多谢德福公公。”
德福摇了摇头,他也不是在帮赵襄宜,他想帮的不过是陛下。
他没有林怀玉心系天下的胸怀,但他知道,陛下在,大雍便能安宁。
赵襄宜跟着德福走到了沁春宫外的宫道上,果然见一身玄袍的天子站在沁春宫的门口,与他在大殿之上见到的宿泱有些不同,多了几分沉郁,脸上竟是半分笑意也看不到了。
宿泱整个人都被笼罩在阴霾之中,仿佛周身有着挥不散的雾,将他困在茫茫一片中,怎么也出不来。
赵襄宜上前拜见:“参见陛下。”
宿泱一眼也没看他,只是望着沁春宫,淡淡道:“什么事?”
赵襄宜看了德福一眼,总觉得陛下这会儿的心情也称不上有多好。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道:“陛下已经多日不曾早朝,百官都十分惦记陛下,朝中事务繁多,恳请陛下早朝。”
宿泱这才缓缓将目光移向了赵襄宜,对方恭声谏言的模样,让他想起了林怀玉,只可惜,林怀玉不怎么穿一身红衣。
上一次穿红衣还是被他连哄带骗穿上了那身婚服,只可惜很快又被他撕了。
林怀玉不喜欢那身婚服,也不喜欢他这个学生,可林怀玉为了他身中剧毒,病体之中还要被他这个学生羞辱,那时候林怀玉在想着什么呢?
宿泱不禁想起林怀玉恹恹的神色,扯了扯唇角,自嘲一笑。
林怀玉大抵是恨透他了。
“朕上不上朝需要你来提醒吗?”宿泱声音渐冷。
林怀玉也会这样劝诫他,可他恨如今站在这个位置谏言的不是林怀玉,而是另一个人。
赵襄宜连忙道:“微臣不敢,只是朝中各项事宜,没有陛下点头,百官们不敢造次啊。”
宿泱嗤笑了一声:“没有朕,你们什么事都做不了了?那朕要你们有何用?”
赵襄宜面露难色,余光看了一眼德福,德福正朝着他使眼色,他也只能尽力一试了。
于是道:“陛下,微臣在想,倘若此刻站在这里的是林大人,他想必也会如此劝诫陛下吧。”
宿泱神色一顿,脸上顿时覆了一层阴霾,他冷冷地看着赵襄宜:“你也配提他?”
林怀玉当时为了赵襄宜跪在雪地里,膝盖受了凉,难受了好几日。
赵襄宜见状,连忙跪下道:“陛下,若是林大人在,肯定也不希望看到陛下如此颓废,连早朝都弃之不顾啊!”
他深深跪伏,等着宿泱处置他,然而上面却迟迟没有动静。
赵襄宜小心翼翼地抬头,只见宿泱抿着唇站在原地,眸光却仿佛在出神。
他见宿泱果真对林怀玉有关的事能听进去一二,顿时松了口气。
只是下一秒,宿泱俯视着他,冷蔑道:“你刚刚说什么?什么叫做林怀玉若是还在?他不在了吗?啊?!”
赵襄宜愣了愣,道:“林大人葬身火海,臣等十分痛心,还请陛下节哀,臣等知道陛下伤心,但千万要保重龙体啊。”
德福一听,心道完了。
宿泱霎时红了眼眶,他紧紧盯着赵襄宜,吼道:“谁说他死了?他没死,节哀什么!滚!都给朕滚!”
赵襄宜被德福扯着离开,到半路还有些懵:“德福公公,陛下为何就是不愿相信林大人已死呢?”
那通缉令贴的到处都是,赵襄宜此前不解,以为是宿泱悲伤过度,可如今看,总觉得陛下……
总之不太对劲。
德福叹息了一声,道:“陛下对林大人情深啊。”
赵襄宜想不明白,林怀玉是宿泱的老师,再如何深情厚谊,也不至于一个多月连国事都不顾吧?
还有最开始德福说沁春宫竣工,陛下心情才好些,为何沁春宫修缮完毕,陛下的心情就好了呢?他记得林大人当时便是在沁春宫的大火中身亡……
祭祀大典,林大人为何会在陛下的后宫之中?
这一点点细细想来,都有许多费解之处。
但显然,这些德福是不会告诉他的。
德福送走赵襄宜,赶回到沁春宫外,宿泱仍旧站在原地,看着沁春宫重新搬入用具,宿泱看到了一个炭盆,喊住那宫人:“之前里头没有这个,拿走。”
那宫人却道:“回陛下林大人在祭祀大典当日,让奴才搬了这炭盆过来。”
宿泱眉头一皱:“沁春宫那日没有烧地龙吗?”
那宫人连忙解释:“回陛下,地龙日日都烧得旺盛,不曾停过。”
宿泱眉头拧得更深:“那老师可有说为何要这炭盆?”
宫人如实道:“林大人说屋子里仍觉得有些冷,故而吩咐奴才搬了炭盆。”
宿泱眸光一暗,林怀玉那个时候觉得冷吗?
可他还在刺骨的风雪之中,一次又一次折辱林怀玉……
宿泱闭了闭眼,道:“他将炭盆放在了哪里?”
宫人闻言,便将炭盆按着之前林怀玉所指的位置放下。
宿泱看着放在桌边的炭盆,心底更为疑惑。
林怀玉特地在那一日要了这个炭盆,做什么呢?
大火,莫非就是因为这个炭盆?
宿泱看着沁春宫逐渐补齐的东西,唯独少了他想要见的那个人。
他看着空空荡荡的床榻,问德福:“你说,朕何时才能找到他?”
德福很想说,林怀玉即便真的,真的,真的,没有死,以林怀玉的谋略,想要躲起来从此隐居,恐怕无人能寻到他。
但他只能换个法子,道:“陛下,奴才听说,灵山寺十分灵,林大人也常去那里祈福,陛下虽然不信这些,但若是实在没法子,不如去主持那里卜算一二?”
宿泱眸光阴沉地望向了德福。
德福背后一凉,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连忙跪下道:“是奴才口不择言,陛下不信这些东西,陛下是真龙天子,您才是这天底下唯一的命。”
“出宫。”宿泱却收回了目光,起身道。
德福一愣,他看着宿泱离开的背影,眨了眨眼。
陛下竟然真的打算去灵山寺卜算?
他惊愕地跟了上去。
灵山寺香火鼎盛,虽然坐落在城外,依然有无数人趋之若鹜,每日上香祈福的香客不计其数。
宿泱换了身寻常衣服,低调上山,德福也同样换了寻常的衣服,跟在宿泱身后。
主持见到宿泱,上前道:“陛下。”
宿泱抬头望着金尊佛像,问:“朕想找一个人,主持能告诉朕,该到哪里去找他吗?”
主持“阿弥陀佛”了一声,闭上了眼睛:“陛下,有些事还是莫要强求的好,执念太深,易生心魔。”
宿泱与佛像对视,看着那悲天悯人的慈悲佛,笑了一声:“你的意思是,要朕放弃?”
主持摇了摇头,却已睁眼,不再多言,只劝慰道:“陛下困在迷雾之中,看不清方向啊。”
宿泱转头,深深地看了主持一眼:“朕看得清楚,他没死,他在躲着朕,朕也一定会找到他的。”
他说完,转身就要走。
“陛下,您的平安符没有贴身带着吗?”主持却忽然出言询问。
宿泱顿时停了脚步,转头望向了主持:“什么平安符?”
主持双手合十,笑容慈祥:“林大人曾为陛下祈福,在寺中求了平安符,在这里每日一跪,潜心礼佛,整整四十九日,未曾间断,这平安符需得贴身带着,说不定关键时刻,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宿泱心中一紧,主持再说了什么他也听不进去了,只道:“朕知道了。”
随后离开灵山寺,匆匆回了宫里。
他一路走到沁春宫,里面的东西和未曾烧毁时一般无二,宿泱恍惚间以为自己真的回到了林怀玉不曾离开的时候。
他走到寝宫,将柜子尽数打开,仔仔细细翻了每一个角落,就连床榻和枕头也没有放过。
他记得过年的时候他曾问林怀玉要礼物,林怀玉说不曾出宫,故而没能准备。
难道就是那平安符吗?那平安符原本是要送他的,没送出手是吗?
再后来林飞进宫,他记得林怀玉曾经站在矮柜前面……
宿泱连忙走到矮柜前,可那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宿泱站在那里好一会儿,忽的瞥见了桌边放着的炭盆,他好像刹那之间明白林怀玉突然要炭盆是为了什么。
林怀玉将未送出的平安符……烧了。
宿泱的眼眶倏然红了。
意识也逐渐从回忆中脱离。
沁春宫已经被烧过一次了,即便不是林怀玉亲手烧掉了平安符,此刻他也是找不到平安符的。
宿泱突然扫视了一遍整个沁春宫,寝宫里还是原本的模样,每一件东西都摆放得仿佛不曾被焚毁过。
可仔细看,那书案上的书便和林怀玉在的时候不尽相同,也没有了那些需要林怀玉处理的奏折,他记得林怀玉总是在书案前写写画画,批注一些东西,然而现在,那些书案上的书或是册子上,全然没有林怀玉的落笔。
宿泱在寝宫里转了一圈,点的香也仍旧是原本的香料,可这里唯独少了林怀玉的痕迹,林怀玉的气息。
宿泱走到了衣柜前,打开柜子,那里面的每一件衣服都是他的,也没有林怀玉的。
宿泱自嘲一笑。
也是,自从林怀玉进宫,他就没有给林怀玉穿过属于他自己的衣服。
那时候林怀玉穿的,都是他的衣服,松松垮垮,一点也不合身。
宿泱用力关上了衣柜。
这里虽然恢复得和往常一模一样,可唯独少了林怀玉的痕迹,也没有了林怀玉的气息。
他眸光逐渐黯了下来,失魂落魄地走到了床榻边。
这张床上有着林怀玉和他疯狂的痕迹与记忆,他缓缓躺到了床上,幻想着林怀玉还在,抱着被褥仿佛抱着林怀玉,将那被褥紧紧揉进怀里。
月光从窗外洒了进来,宿泱就这么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可他始终睁着眼睛,与这一个多月来一样,无法入眠。
第22章 第 22 章 可他都对林怀玉做了些什……
日光正好, 如今的天气一日胜过一日,比起冬日的寒冷,宫中的地龙早已停了。
可沁春宫里一盏烛火也没点, 屋子里冷冷清清,仿佛没住着人。
谁能想到堂堂天子, 竟然睡在这个犹如冷宫般的寝殿里。
德福推开门就见宿泱躺在床上, 眼睛却睁着,一看又是一夜不曾入眠。
他催宿泱上朝的话默默咽回了喉咙里, 轻声走到宿泱床榻边,问:“陛下,奴才让太医院调了款安神香, 给您点上, 您再睡一觉?”
宿泱松了手里的被褥,坐起身道:“这里没有他的气味了。”
德福眨了眨眼, 一时间没跟上宿泱的思绪,等反应过来, 嘴也比脑子更快, 先提议道:“陛下若是想要林大人的气味, 不如去一趟林大人的府邸。”
宿泱死气沉沉的眼眸霎时间亮了一下, 他看向德福, 扯着唇角轻笑了一声:“言之有理!”
他立刻起来换了一身衣服,又低调地出了宫, 朝着林怀玉的丞相府邸而去。
林府门口早已没了看门的守卫,甚至连管家也不在。
那日林怀玉从宫里消失, 宿泱便立刻派人到林怀玉的府上,只是向来也没什么伺候的人的林府,那一日连一个人都没有了, 早早便遣散了府里的所有人。
宿泱知道后,便更加笃定,林怀玉早就安排好了这一切,只等着这一天离开。
再到林府,宿泱走过回廊,他其实不怎么来林府,大多数是林怀玉进宫去找他,东宫那段时日,林怀玉也是常伴他身侧,那时候林怀玉身为他的老师,不必特地出宫。
而后他坐上了龙椅,帝师便也没有理由再住在宫里,也就只能出宫。
那时候他就在想,他要如何才能让老师留在宫里,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能见到老师。
宿泱走到林怀玉的书房,如果他没记错,书房里堆满了林怀玉爱看的古籍,然而他推门而入,只见空荡荡的书架和书案,上面连一张纸都没有。
偌大的林府,竟是人去楼空。
宿泱的心缓缓沉了下去,他朝林怀玉的其他房间走去,尽数推门望去,一扇又一扇,一间又一间,然而里面皆是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有关林怀玉的一切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林府仿佛没人住过一般。
德福也分外诧异:“这……这搬得也太干净了吧……”
宿泱紧了紧衣袍下的拳头,眼眸中一片阴郁。
他知道,林怀玉想要将自己在京城的一切都抹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来过。
那人素来心狠,对别人如此,对自己也是如此。
德福看着一脸阴沉的宿泱,再次感叹自己又好心办了坏事,这下陛下更加难过了。
宿泱立刻便回了宫里,林府如今也没有什么有关于林怀玉的东西,林怀玉进宫住了两个多月,也早就没了林怀玉的气息。
他坐在书房的椅子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书案,听见外头有些许声音,问:“外面在吵什么?”
德福看了一眼,连忙道:“回陛下,宫人们见御花园的花开得正好,将人都要盖过去了,不□□连忘返,这才被训了几句。”
“御花园……”宿泱忽的抬眸,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传王襄玉进宫。”
德福愣了愣,不知道宿泱怎么突然传这人进宫,不过他还是照办。
宿泱等了没一会儿,王襄玉便在德福的引路下来到御书房。
他心底有着忐忑,不知道陛下突然召见他是为什么,自从上一次在选秀时得罪了林怀玉,挨了板子躺了三个月,他祖父和他爹都把他臭骂了一顿,要不是他已经挨了板子,他爹都要动家法了,为此最后还被关了禁闭,不让他出府,要他好好反省。
他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林丞相竟然会在后宫,也没想到选秀那天,林怀玉也会跑到御花园来凑热闹……
前几日听说林大人死了,他祖父还松了口气,但突然又召他进宫,不会是重新翻旧账吧?
陛下为了林大人广发通缉令,不肯相信林大人死了,一连几个月连早朝都不上,听说忧思过度,身子不适,若只是因为帝师过世,这般伤痛也太过了。
他想起御花园那日的情景,宿泱明明一开始是帮着他的,可林怀玉将掺了沙土的水递给他喝,宿泱不仅不阻止,还非要自己喝下去,明显却是护着林怀玉的,他冲着宿泱撒娇,宿泱还沉着脸将林怀玉拽走,那场面,可不像是对待老师应有的态度。
倒像是……
这种种行径,王襄玉有个大胆的猜测,但他不敢说。
他只能战战兢兢地跟着德福走进书房,小心翼翼地跪下来:“参见陛下。”
他抬眸缓缓看向书案后面坐着的人,一身玄袍的天子不复往日的意气风发,几缕碎发从额前垂落,显得稍许凌乱,那满身的颓废与之前他在御花园见到的宿泱相去甚远。
此时的宿泱好似一个丢了魂的孤者,周遭的气压却更加阴沉。
王襄玉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低着头等宿泱开口。
“王襄玉。”宿泱开口叫他。
王襄玉却道:“陛下,臣子如今名唤王安照。”
宿泱眉头轻轻一挑:“为何?”
王襄玉看了一眼宿泱,小心翼翼道:“臣子那日得罪了陛下和林……林大人,陛下让臣子改个名。”
宿泱似乎回忆了一下,确实有这事,不过倒不是因为什么得罪不得罪,而是对方名字里带了个“玉”字,同林怀玉撞了名,他不喜欢。
宿泱无心管王襄玉,不,现在叫王安照换了个什么名字,只冷淡道:“你说你那天得罪了林怀玉,那你倒是说说你具体是怎么得罪他的。”
王安照一愣:“啊?”
他着实有些不能理解宿泱这是什么意思。
宿泱阴鸷的眸光顿时落在了王安照的身上:“怎么?听不懂?”
王安照只好缓缓道:“臣子那日误将林大人当成了陛下的男宠,想着对方身份低贱,便出言想教训教训他,不成想竟是林大人,臣子那时真的不知林大人的身份,否则就是有一百个胆子,臣子也不敢欺辱林大人啊!”
果然,林大人一死,陛下就要清算旧账了,他今日也难逃一死了!
他说完,宿泱便不耐烦地看着他,道:“朕想听的不是你的辩解,朕要听你是如何欺辱林怀玉的,朕要听那日的所有细节,你懂吗?”
“这……”王安照这下更懵了,“陛下,时隔多日,臣子已经不太记得那日具体情形了,陛下若是要处罚臣子,臣子都认,绝无二话。”
宿泱缓缓皱起了眉头:“你不记得了,那朕就让你记起来。”
宿泱给了德福一个阴冷的眼神,德福立刻大手一挥,门外进来了两个侍卫,手里拿着棍子。
王安照此前被廷杖,自然认得这棍子,那痛楚他记忆犹新,连忙道:“陛下,臣子……臣子记起来了!”
宿泱抬了抬手,重新看向他:“说。”
王安照只好老老实实跪着,重新道:“那日选秀,臣子同其他人一起进宫,众人都觉得臣子有希望成为男后,臣便自视甚高了起来,没想到他们看见了林大人,夸赞起林大人风姿绰约,臣子一时气不过,便想上去同林大人一较高下,臣子那时不知道是林大人,林大人语气高傲,臣子便以为他是恃宠而骄,便想着教训教训他。”
宿泱听完,仍觉得不满意,抬了抬手,两个侍卫立刻挥起棍子朝王安照身上打去。
王安照吃痛,当下便叫喊了起来:“陛下,陛下饶命,臣子……不,林大人并未出言,是臣子不甘心,嫉妒林大人,于是发难,请陛下恕罪啊!”
宿泱眸光一痛,即便他一早就猜到此事绝不可能是林怀玉先发难,但那时候他却只想着让林怀玉吃醋,一心只想看到林怀玉在意他,甚至帮着王安照欺辱林怀玉……
他喉间发紧,冷冷看向王安照,再度抬手,两个侍卫手里的棍子又一次落下。
“啊啊啊!陛下,臣子所言句句属实了!”王安照当场哭出了声,求饶道。
宿泱支颐着下颌,眸光沉沉:“朕要听你回忆起当时的所有细节,朕要知道当时林怀玉说的所有话,他的语气,他的表情,懂了吗?”
王安照此刻战战兢兢,也不敢乱想,只能一味地点头:“臣子明白了。”
他忍着痛,仔细想着,重新道:“那日,那日下着雪,哦不对,那日好像没下雪了,但还有些冷,风还刺骨着,臣子跟着众人一起走在御花园,那些人都夸赞臣子长得好看,觉得臣子最有希望成为男后,臣子也觉得自己最少也该是个男妃,只是大家说着说着,突然夸起了另一个人。”
“那人站在花丛中,臣子望过去的时候,也觉得是画中人走出来了,可是臣子听着他们夸,心里又十分嫉妒……”
宿泱静静地听着王安照一点一点将那日的情形重新说了一遍,甚至精确到“林大人当时皱了一下眉头”“林大人眼神冷冷淡淡”等等细节,虽然有些地方宿泱一听就知道王安照在胡说八道,比如王安照说林怀玉开口骂他,但宿泱从始至终都没有打断王安照,他好似随着王安照的诉说,重新回到了那一日,他再次见到了林怀玉,林怀玉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在他眼前。
宿泱这么多日来,头一次提起了唇角。
倒是王安照被宿泱这副表情吓得话都哆嗦了起来。
“然后……然后,哦,还有白见青白姑娘,白姑娘在臣子前面站出来,对林大人说,不要理臣子,说臣子脑子有病,林大人当时朝白姑娘轻轻笑了一下。”王安照一边讲一边编,他明确记得的就添油加醋说,他不记得的就全靠编,左右他是明白了,陛下根本不知道那天究竟有哪些细节,只是想折磨他而已。
宿泱却忽然打断了他:“白见青……对了,还有白见青。”
宿泱转头便朝德福吩咐:“召白见青入宫。”
德福:“是,陛下。”
王安照抬眸看向宿泱,对方又重新支颐着脑袋,衣服懒倦的模样,到和林怀玉有几分相似,他刚看了一眼,宿泱阴郁的眼眸便同他对上:“继续。”
王安照连忙收回了目光,低下头继续描述着那日的场景。
他错了,陛下一点儿也不像林大人。
白见青进宫便看见王安照跪在底下,嘴里念念有词,而大雍的天子正坐在书案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王安照说话,那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王安照在禀奏什么国家大事呢。
白见青在王安照旁边跪下,却和王安照之间足足隔了两个人的距离:“参见陛下。”
王安照的声音因为白见青的到来停下,宿泱抬眸看向白见青,打量着对方,又想起刚刚王安照说林怀玉对白见青露出的笑。
那日他到御花园确实看到这副画面,王安照这句倒是没有作假。
他此刻妒意陡然升了起来,看着白见青,面色不虞:“既然来了,那你们就一起说吧,哦不,演给朕看。”
王安照看了白见青一眼,认命般又准备开口,谁知白见青却不怕死,冷眸看着宿泱,直道:“林大人都已经死了,陛下与其现在来找臣女问罪,不如想想那一日伤他最深的人究竟是谁。”
她一开口,王安照震惊地盯着她,不止王安照,就连德福也十分惊讶地看向了白见青。
可白见青只是冷冷地直视着宿泱。
宿泱眉头一挑,望着白见青,问:“朕何时说要问罪了?”
白见青嗤笑了一声:“陛下不是问罪,那为何将臣女召入宫中询问那日之事?还要演给您看,是……以此思念林大人吗?”
德福倒是收了那副震惊的表情,但王安照此前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不敢乱想,现在听到白见青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来,只觉得白见青是真不要命了。
宿泱却并未发怒,饶有兴致地看向白见青:“朕确实思念林怀玉,朕想见他,白姑娘有什么好办法吗?”
白见青翻了个白眼:“陛下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林大人对陛下痴心一片,可陛下在做什么呢?臣女只看到陛下中伤林大人,将林大人的一片心意都踩在脚下践踏!如今人都死了,在这里扮出一副痴情的模样给谁看?”
白见青说完,旁边的德福顿时扑通跪倒在地。
这姑奶奶可真敢说啊,也不怕陛下当即让她人头落地!
可宿泱只是看着白见青,眼底逐渐变成不可置信:“你在说什么?你说林怀玉……他……在意朕?”
白见青又翻了个白眼,神色不耐:“不然呢?你居然看不出来吗?”
宿泱摇了摇头:“不可能,林怀玉自己说的,他只想离开皇宫,离开朕的身边,朕曾经也想听他说一句在意朕,可他从来只道自己不会陪着朕太久。”
白见青气笑了:“陛下!有些话是不需要说出口的,连臣女都知道,陛下不会不知道吧?喜欢一个人,在乎一个人,看眼睛,听心跳就够了,林大人是如何一个人,他是怎样的性子,您应该比臣女更清楚!”
白见青懒得在宫里和宿泱多费神,干脆一次说完:“林大人若是不在意陛下,怎么会任由陛下将他留在宫里?他若是不在意陛下,怎么会任由陛下纵容王公子欺辱他?”
“按辈分来算,王公子还算林大人的小辈,任由一个小辈让他敬茶,偏偏陛下您还真让他敬,这莫大的羞辱,林大人都不生气,您那日却沉着一张脸将他拉走!”
“陛下,林大人可是您的老师啊!”
这句话好似当头棒喝,将宿泱从浑浑噩噩的噩梦中打醒,他在原地愣了许久,久到德福都快觉得宿泱要杀人了。
宿泱才猛的站起身,将书案上的奏折全部扫落:“滚!都给朕滚出去!”
白见青转身就走,干脆利落到好似不曾来过,倒是王安照一步三回头,才被德福拉了出去。
御书房的大门合上,将日光隔绝在外,宿泱顿时身处在黑暗之中,他低下头,闷声痛呼了一声。
白见青的每一句话都化作刀刃扎在了他的心口,令他难以呼吸。
林怀玉也是在意他的?
所以,林怀玉当时说不能陪他太久了,是因为林怀玉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久了……
可他都对林怀玉做了什么!
第23章 第 23 章 是林怀玉又救了他一命……
纷纷扬扬的大雪从九天落下, 去年今日场景如同,寒风在空中呜咽,冰冷刺骨宛如锋利的刀刃。
又是一年除夕夜, 宫中一片喜色,可没有多少高兴的气氛。
宿泱独自坐在御花园中, 此处的布置和去年一般无二, 美酒佳肴,灯笼喜绸, 也无人靠近此处,分外安静。
他将杯子里的酒倒满,满杯灌下, 再倒满, 再灌下,目光自始至终都望着右斜下方的位置——那是林怀玉去年陪他坐的地方。
可是今时今日, 却不见了那道清隽的身影。
一连大半年,林怀玉毫无踪迹, 他派出去的人, 发布各地的通缉令, 什么手段都尝试了, 他只要那个人的哪怕一点点消息, 想知道林怀玉在哪里,身子如何了。
可林怀玉好似真的彻底消失了, 杳无音信。
所有人都在告诉他,林怀玉已经死了, 所以任凭他怎么找也不可能找到的,可他不信,他不信林怀玉会死, 他从来都不信。
他知道,林怀玉想要躲起来,他要找到确实很难,可只要人还活着,他一定能找到,他等得起。
宿泱就这么一边想,一边把自己灌醉,只有喝醉了,他才能“见到”林怀玉。
“老师……新年快乐。”他望着坐在下方的林怀玉,朝着那个空位置举杯。
“林怀玉”并没有反应,只是垂着眸,连看也不看他,神色冷淡到了极点。
宿泱眸底闪过一丝痛色,他走到“林怀玉”面前,看着对方,问:“老师,你是不是在生气?气朕对他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气朕没有保护好你?”
“林怀玉”仍旧不言不语。
宿泱又灌了一口酒,他想伸手去碰一碰林怀玉:“老师,朕很想你……”
只是他的指尖刚碰到“林怀玉”,眼前的幻觉在顷刻间消散,如镜中月,水中花,一碰就碎。
宿泱眸光轻颤,眼眶顿时染了一层绯色,他看着消失的“林怀玉”,鼻尖一酸:“老师……你究竟在哪里?朕知道错了,朕一定不会再那样对你了……”
可没有人回答他的话,堂堂大雍天子,却只能对着空荡荡的座位,自说自话,像个疯子。
宿泱趴在桌案上,醉得一塌糊涂,他那一日想和林怀玉好好过个年的,可是最后还是没能有个好的结局,他总是这样,不自觉地去伤害林怀玉,可他……
可他明明只是想要林怀玉留在他身边……
宿泱醉着酒却固执地不让德福他们靠近,跌跌撞撞地走在御花园里,他想和林怀玉过个年,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年。
只是这个愿望终究落了空,林怀玉不在,他的幻想也被他碰碎,他只能自己走在空荡荡的宫道上。
抬头望月亮的时候,宿泱好似在月亮上看到了林怀玉,他终于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老师,朕今年还有礼物吗?”
林怀玉把平安符烧了,林怀玉那时候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在想,从此以后再也不会给他礼物了?
宿泱落寞地垂下眼睛,忽然想起御书房存着的那些林怀玉送他的礼物,每年的他都好好存着。
既然今年没有礼物,那他就去看一看那些礼物吧。
宿泱像是想起什么宝贝似的,突然加快了脚步,朝着御书房走去。
德福亦步亦趋地跟在宿泱身后,见宿泱朝着御书房去,连忙随时伺候。
这大半年来,陛下的状态属实不好,时常幻想林大人还在身边,整宿整宿不睡觉,身子都熬差了,再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啊?
他跟着宿泱进了御书房,本以为宿泱是如往常一般枯坐在书案前看着那免死金牌发呆,没想到今日宿泱打开了存放礼物的地方。
德福顿时冷汗下来,林大人那日拿走了礼物,也不知道有没有来得及送回来,后面变故陡生,他也把这事给忘了。
柜子的门被打开,宿泱看着空空荡荡的柜子,脸色陡然沉了下来。
东西呢?他的东西呢?林怀玉送给他的礼物呢?!
宿泱猛的站起身,在御书房不停地翻找,每个角落都不放过,可他翻遍了御书房,什么也没找到。
宿泱忽的看向一边站着神色紧张的德福,语气不善:“朕的东西呢?”
德福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陛下,是……是林大人之前来过,说要给陛下准备一个惊喜,不想和之前送的贺礼重复了,便拿去看一看。”
宿泱闻言,又问:“他什么时候拿走的?”
德福连忙如实道:“是……祭祀大典的前一日。”
宿泱闻言,整个人颤抖了起来,他顿时心痛到无以复加,撑着书案险些站不稳。
大典的前一日,林怀玉拿走了所有关于他的东西,那些东西被林怀玉亲手烧了……
宿泱在书案前重新坐下,看着静静躺着的那一块免死金牌,仿佛在看着林怀玉,他挥退了德福几人,喃喃自语:“林怀玉,你就这么狠心吗?连送给朕的礼物都要还回去,你好过分啊……”
“不是都已经送给朕了吗?岂有此理。”
宿泱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块金牌,连用力都不敢,他怕和林怀玉有关的唯一一件东西,又被他毁了。
宿泱轻声道:“林怀玉,你回来骂朕吧,回来打朕,或者杀了朕,都可以,别走……”
他想起林怀玉离开之前,曾让林飞说的那些话,净是一些祝福的话语,什么国运昌盛,什么陛下万岁,林怀玉到最后也没有一句话是留给他的。
他咬了咬牙,想要捏那块金牌,却又不敢真的使劲,只能磨着自己的后槽牙。
他将免死金牌放进衣怀里,贴在自己的心口处,朝着沁春宫走去。
他身上满身的酒味,特地喝了醒酒汤,又换了一身衣服,这才缓缓坐在床榻上,虽然这里早已经没有林怀玉的气味,但宿泱幻想着有一日林怀玉重新回到他身边。
宿泱没有点灯,屋子里十分昏暗,他的身影在黑暗中显得分外寂寥,他坐在床榻上,一个人又想了许久。
他将免死金牌重新拿出来,又望着手里的金牌,这已经是林怀玉留给他唯一的东西了。
不,这也不是留给他的,如果不是为了救周历和那些宫人的命,林怀玉恐怕连这块金牌也不会留下来。
一想到这里,宿泱便觉得自己应该恨林怀玉,对方将所有的痕迹都抹得干干净净,那他呢?他怎么办?
“林怀玉,你怎么都不想一想朕呢?”宿泱不由得轻声呢喃起来。
“白见青说你在乎朕,你的心里有朕,可朕一点儿也没感觉到,你若是心里真的有朕,为什么离开朕?为什么一句话也没有留给朕,为什么什么也没有给朕留下?”
“你真的……不要朕了吗?”
宿泱问了很多,可没人能回答他的话,他想问的人也不在这里。
他恨得牙痒痒,他想把林怀玉找回来,他真想那人站在他面前,他亲口问一问,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消失?
为什么要……抛弃他?
宿泱缓缓躺了下来,将那块免死金牌放进被子里,又将被子抱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拥着林怀玉,这么多天来,他一直都是这样睡的,可没有一夜是睡着的。
他有时候恨林怀玉不来找他,连梦里也没有林怀玉的身影,可他又忘了自己连睡都没能睡着。
他怕自己一闭眼,有人就会跑来告诉他,林怀玉的踪迹找到了,而他一个不留神,又错过了。
他也怕自己真的梦到林怀玉,梦里的林怀玉对他说,恨死他了。
他知道林怀玉恨他,可他不想听见林怀玉亲口说出来。
宿泱紧紧抱着被子,一会儿恨林怀玉,一会儿又想林怀玉出现在他身边。
他知道自己今天的情绪不太好,因为……
那些礼物。
那些被林怀玉拿走烧掉的礼物,那是他视若珍宝的东西,他藏在心底深处,连同那些礼物背后的记忆,都被他放在心底,时不时翻出来回忆。
可林怀玉却把那些他的宝贝全部都烧了,就像毫不在意似的,可明明,每一件都是林怀玉亲手送给他的。
为什么?林怀玉为什么能够那么狠心,轻而易举地烧掉他视若珍宝的礼物,烧掉他们之间的回忆?
为什么?!
这一刻,宿泱觉得自己恨死林怀玉了。
他好恨……
恨林怀玉的狠心,恨林怀玉的无情……
可是……
年幼的宿泱伸手接过那只满是手工痕迹的暖手筒,眉开眼笑,说:“谢谢老师,我以后一定会对老师好,老师跟着我也绝对不会受一点点冷。”
长大后的宿泱一身玄色衣袍,在寒冷刺骨的雪夜里将林怀玉的衣袍解开,将那人推倒在满是冰冷的御花园里,折辱,欺凌。
林怀玉的身体在发抖,在喊“冷”,可他只想占有对方,将林怀玉细密的颤抖置若罔闻,将自己曾经的承诺摔了个支离破碎。
还有那枚玉佩。
那时候太子与他势同水火,被林怀玉算计的那一日,太子的箭对准了他的心脏,他当时来不及躲,只能将伤害减小到移开心脏的位置,可那箭最终不偏不倚射在了林怀玉送他的玉佩上。
玉佩碎裂,却是林怀玉救了他一命。
他后来找人修补好了那枚玉佩,可裂纹仍在。
林怀玉一次又一次救他,救他出冷宫,助他入主东宫,辅佐他成为天子。
他又有什么理由去恨林怀玉?
宿泱只能抱着连林怀玉的味道都没有的杯子,骗自己林怀玉就在身侧,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安睡。
第24章 二更 宿泱彻底疯了
大雪一连落着, 宫道上又铺满了厚厚的一层雪,檐角也被厚雪压着,白茫茫恰似人间仙境。
沁春宫的树上也挂满了雪, 几个宫人正在打扫,还有几个宫人鱼贯而入, 手里端着早膳进了寝宫。
几个扫雪的宫人看着那些佳肴, 趁着宿泱不在,议论道:“这菜每日都送, 每日也都不吃,原模原样又送出来,图啥啊?”
旁边另一个人宫人看了他一眼, 一边扫一边靠近对方, 看着偷感很重的样子:“这里原本住的可是林怀玉林丞相,你不知道吗?”
那宫人点点头:“我知道啊, 林大人之前住在沁春宫,可是祭祀大典当日, 沁春宫起了一场大火, 林大人便去了, 那又怎么了?和这早膳有关系吗?”
“当然了!”另一个人压低了声音, 道, “咱们陛下因为林大人的事,都快疯了, 这早膳是陛下吩咐准备的,说是给林大人的, 可林大人早就死了啊,你说可不可怕!”
那宫人闻言,脸上一惊, 左右没有其他人,可他也压低了声音:“这也太可怕了,送进去也没人吃啊,陛下不会觉得,林大人吃了吧?这是……祭奠的一种方式吗?”
另一个人却摇了摇头:“你不知道,有时候陛下还总是喃喃自语呢,可明明身边也没有人,我总觉得……”
后面的话他没敢再说下去,但一旁的宫人百无禁忌似的,开口就道:“林大人的魂在这儿呢?!”
那人连忙扔了扫帚,捂住了另一个宫人的嘴:“别瞎说!宫里最忌讳这种事了,天子在皇宫里,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唔唔唔……”宫人被捂着嘴说不出话,另一个人一松手,他又低着声道,“可你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那人拍了拍身上的雪,没好气道:“我可什么都没说,只不过我是觉得,陛下对林大人的感情,是不是超过了君臣和师生啊?”
那宫人思索着,道:“原来你是想说这个啊,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谁家君臣会住在后宫里?谁家师徒死了竟然早朝也不上了,一直守着这沁春宫呢?”
另一个人点头赞同:“你说得对,所以……陛下对林大人是……那种感情?也难怪,林大人会在祭祀大典当日还在沁春宫里了。”
“可是人都死了,陛下如今这般,是走不出来,还是……”
另一人又道:“我还听说陛下广发通缉令,却又表明了不让人伤到林大人,陛下一直相信林大人没死,你说陛下是不是……”
“嘘嘘嘘!不要命了?!”
那人余光瞥见玄袍龙纹气场强大的天子,连忙跪下大声提醒身边的人:“参见陛下!”
那宫人闻言,便也收了声跪下。
两人低着头,只瞥见一抹衣摆从他们眼前经过,那压迫感如山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随即关门声响起,二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别再说这种话了,要是让陛下听见,咱俩都没命!”
宿泱并没有听见宫人的议论,若是听见了,他确实不会留下这两人了,之前伺候林怀玉的宫人,宿泱知道林怀玉不想牵连他们,才用了免死金牌,宿泱也如林怀玉所愿,将他们都遣出宫了。
如今沁春宫里又换了一批人,宿泱看着桌上丰盛的早膳,拿起筷子却是给身边的盘子布菜,精心挑选的都是林怀玉爱吃的菜。
德福看着宿泱这副模样,心底默默地叹了一声。
这些日子陛下的病症又加重了,不需要灌醉自己,也觉得林大人还在这沁春宫里,甚至自说自话,还如以前一般给林大人布菜,仿佛身边真的有这么一个人似的。
诡异又令他痛心。
他是看着宿泱和林怀玉从东宫走来的,两个人从前那般的好,林大人对太子时候的陛下无微不至,两人多数都在一处,同吃同住,林大人出谋划策,陛下对林大人深信不疑,每每都按林大人的指示吩咐下去。
陛下从未表现出什么异常。
那时候他也从来没有看出过陛下的心思,大概是陛下真的藏得太好。
可自从陛下登上龙位,好似这一切都变了,陛下心底的那份情感变了质,再也压抑不住,将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戳了个粉碎。
林大人将陛下当做学生,当做天子,当做君,岂知陛下存了这样的心思,一朝被囚,还要被迫接受陛下的那份罔顾人伦的感情,实属不易。
德福一边心疼宿泱,一边又心疼林怀玉。
“老师快吃吧,一会儿朕领你去走走。”宿泱对着身侧的空位置出声,温言细语掩盖了他原先的本性。
即便在德福看来,根本没人回复宿泱,可宿泱的眼底却闪过一丝落寞,又道:“老师既然不想走,那朕就在这里陪着老师好了。”
没一会儿,宿泱又独自道:“看来……老师只是不想和朕待在一处。”
那委屈的语气,若不是德福知道自己没病,这会儿也该怀疑是不是林怀玉真的在旁边,但他看不见了。
寝宫的门再次被打开,制衣局的宫人捧着刚做好的几套衣服送了过来,为首的女官行礼道:“陛下,为林大人裁纸的衣衫都做好了。”
宿泱轻轻颔首:“放着吧。”
女官抬了抬手,几个宫人便将衣服都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随即便退了下去。
宿泱转头看向旁边:“老师,之前都是朕的不好,连衣服都没给你做一身,这寝宫里一件属于老师的衣服都没有,你来看看,这些都是朕特地吩咐他们做的,应该都合老师的身形。”
“老师是不喜欢吗?难不成老师想一直穿着朕的衣服?”宿泱又独自自言自语。
然而这话说完,他便站起了身,走到了那些衣服前面:“老师喜欢紫色,这套紫色的衣袍就不错,老师觉得呢?”
“不过,朕还想再看看老师穿这套红色。”
宿泱话音一落,随即又慌乱道:“不是的,朕没有故意要恶心老师,这款式和那婚服也并不一样,朕知道老师不喜欢那套婚服,老师误会朕了。”
一句话的时间,宿泱又道:“老师骂的对,朕让他们再做几身。”
他正要喊人,没成想没出声,好似有人真的阻止了他,他又道:“好好好,老师说什么便是什么。”
德福在一边看着宿泱乖乖坐下,重新陪着根本不存在的林怀玉用膳,心中无比复杂。
他曾经也不相信什么神神鬼鬼的,可是事到如今,他也分不清究竟是宿泱病的不轻,还是林怀玉的鬼魂真的在这里,只是他看不见。
可按理来说,陛下真龙天子,不论是什么鬼魂,也无法进陛下的身啊。
德福想不明白,但宿泱的病其实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因为宿泱仍旧睡不着觉。
夜里的时候,明月高悬,德福其实已经睡下了,听到了一点儿声音便惊醒了,只见宿泱站在沁春宫的院子里,大雪顿时落了他满身。
德福一看,连忙打了伞跑到宿泱身边为对方撑伞,一边问:“陛下,您怎么出来了?”
宿泱却将德福推开,伞落到了地上,大雪重新在他的肩头堆砌,他道:“老师不肯理朕了,是朕做错了,朕要求老师的原谅,老师不让朕进去。”
德福欲言又止,好半天才道:“陛下,林大人他……”
宿泱看向了他,德福总觉得那眼神中充满了威胁,似乎只要他说林怀玉已经死了,他就会人头落地。
德福只能陪着宿泱演戏:“林大人他既然生着气,陛下这么站着也于事无补啊。”
宿泱收回了目光,重新看着紧闭的寝宫大门,问:“那你说,朕该怎么做?”
“这……”德福一脸为难,“奴才也没有好的办法,奴才若是开罪了陛下,也只有人头落地一条死路了。”
宿泱听着德福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话,嗤了一声:“没用,一边去吧,别妨碍朕。”
德福听得出来宿泱并未生气,犹豫了一下,捡了伞站到了树下,他劝不了宿泱,只能在旁边看着。
宿泱就这么站了一夜,大雪厚厚地堆在他的身上,几乎将他堆成一个雪人,直到天光乍现,德福差点以为宿泱要这个模样随林怀玉去了,宿泱才动了动,兀自道:“你说,当时老师跪在雪地里,是不是也这么冷?”
德福哪里敢接这话,只能道:“陛下,外边凉,还是进去吧?”
宿泱却置若罔闻:“朕明明记得的,老师他为了替朕求情,在雪地里跪了大半夜,膝盖有伤,朕那日怎么就又罚他跪在雪地了呢?”
他转头看向德福,问:“朕是不是该死?”
德福吓得连忙跪下:“陛下,您可折煞奴才了。”
宿泱摇了摇头,重新看向寝宫:“难怪老师不想理朕,老师想离开朕,可是朕如今知道错了,老师怎么不回来呢?”
德福在一旁不敢应声。
早膳一如往常送了过来,这次宿泱没有进去,仍旧站在门口,宫人也不敢多看。
与早膳一并端来的,还有药,宿泱看见了,这才开口:“桃酥准备了吗?”
宫人点头:“准备了,陛下。”
宿泱这才松了口气:“去吧。”
林怀玉那样怕苦,没有桃酥根本不会喝药,即便有了桃酥,也未必肯的。
又过了许久,宫人们按时过来将里面的早膳和药撤走,宿泱看着一动未动的早膳和汤药,轻叹了一声:“老师还是不肯原谅朕。”
德福看着宿泱,也轻叹了一声。
陛下这是彻底疯魔了啊。
第25章 第 25 章 那个人好像林怀玉
二月春闱, 转眼又是百花齐放的开春时节,京都城里一片茫茫的白早已被盎然的春色替代,众人也换上了轻便的衣装。
各地的才子汇聚于京都, 只为一展宏图。
“李兄!你也来了!”考场门口,有学子见到了熟识, 上前道。
李钟浅笑颔首:“唉, 我去年名落孙山,今年自然要再试一试!”
方知许笑道:“我相信李兄这次一定能金榜题名!”
李钟拱手:“方兄才是能蟾宫折桂的那个人啊, 我之前看过你的文章,才华横溢,比起上一位新科状元还要厉害!”
方知许连忙道:“可不敢, 上一位新科状元已经是翰林院掌院了, 在下如何能与那位大人相提并论,李兄这是折煞我了。”
李钟摆了摆手:“我这人可从不说假话。”
周围的学子逐渐多了起来, 李钟打量了一番,道:“今年参加科考的人可比去年多了一倍, 竞争力又变大了呀!”
方知许点头, 也看了看考场在排队的人:“我听说是一位姓林的大人, 去年监考, 十分公正, 以往前三甲皆是有权有势之人的官家子弟,又或者卖官鬻爵给商贩子弟, 去年状元郎与探花郎皆是寒门子弟,真是要感谢那位林大人。”
李钟听方知许提起去年春闱的事, 顿时兴致勃勃道:“去年来的时候便是林丞相监考,林相大人那可真是丰神俊朗,貌美无双, 一看就气质不凡,传闻说他心狠手辣独揽大权,可我当时见了他,觉得他和那些我见过的官都不一样,后来听说了春闱的事,林大人简直就是我们这些寒门学子的救星!”
方知许跟着点头:“就是可惜,他已经死了,不然说不定我今年还能见见这位传闻中的大人物呢。”
李钟拉着方知许突然小声道:“你知道林丞相是怎么死的吗?”
方知许摇了摇头:“我对京都的事不太了解,甚至林丞相死了的消息还是路上的一些传闻听到的。”
李钟道:“林丞相是在祭祀大典那日,在后宫被大火烧死的,据说陛下和文武百官看到大火的时候,早就晚了!那冲天的火光早就把人烧得只剩灰了,可是陛下立刻就冲了过去,还冲进了大火里面,整个人都烧伤了,一直在修养,今日春闱也不知道陛下会不会出现。”
方知许诧异道:“陛下对林丞相真是情深义重啊。”
李钟点头:“大雍各地都贴了告示,虽说是通缉令,但又明确写了不能伤了林大人。”
方知许不明白:“林大人不是死了吗?为何还要找他?”
李钟感慨道:“自然是陛下悲痛欲绝,不愿意相信帝师已死,不过我原本以为陛下伤痛一阵子也就好了,这都一年了,陛下竟然还没能走出来。”
方知许笑了笑,也不好多说什么:“走吧,还是先科考要紧。”
前三甲的文章一如往常递到了宿泱的手里,宿泱再不想上朝,春闱这种大事还是在场的,他坐在龙椅之上,玄色长袍肃穆,神色沉郁。
比起一年前,宿泱周身的气压低得吓人,脸上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哪怕是嘲讽意味的笑也从来没再露出过,唯有笼罩在阴霾之下的疯狂与偏执。
他坐在书案前,看着递上来的前三甲的文章,神情恹恹,一章一章地翻看着。
忽的,宿泱突然坐直了身子,在看到其中一份卷子时,他的眸光陡然停住,连呼吸都急促了一分。
这文章给他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倒不是内容在哪里见过,也不是字迹有多相似,但这文章给他的感觉,就是很熟悉,很像一个人。
宿泱的心头狂跳,自从林怀玉将和自己有关的一切都焚烧殆尽之后,他再也没能看到任何有关林怀玉的东西,这文章虽然只是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却足以令他欣喜若狂。
他是林怀玉教出来的,他知道林怀玉的文章文风如何,宿泱捏紧了卷子的一角,连忙去看卷子上面的名字。
方知许。
不是。
不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也是,林怀玉既然想要离开,怎么可能会自己再送上门来呢?
他对林怀玉做了那些过分的事,那人厌恶他,想要逃离他都来不及。
宿泱眼底的光亮很快就暗了下去,但他仍旧没彻底死心。
名字或许可以造假,文风无法掩盖,万一呢……
万一林怀玉看不下去他这一年来昏昏沉沉,连朝事都不顾。
毕竟林怀玉心系百姓,肯定不会放任不管的。
若真是林怀玉,若真是……
他绝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宿泱想到这里,心底又升起一丝雀跃与期待,连忙对德福道:“宣他们进殿。”
德福见宿泱这一年来从未有这样的情绪波动,好似一汪死水,如今仿佛有一颗石子丢进了这谭死水中,忽然激动起来。
他不知道这前三甲的文章究竟写了什么,只知道宿泱来了兴致,终于开始处理国事了。
德福顿时欣慰了起来,他也不想宿泱一直颓废着,若是能转移一下宿泱的注意力,不要一直惦记着林怀玉,或许能让宿泱更快地走出来。
他笑着连声应道:“是,陛下。”
三人从外面走进来,宿泱的目光也紧紧盯着门口,直到那三人在下面跪下。
宿泱的心跳得厉害,可在看到那三人的身影轮廓时,他仍旧有一瞬间的失望。
林怀玉的身影他至死也不会忘记,那道清隽的身影,即便是化成灰他也能一眼就认出来。
可这三个人里,没有一个人是林怀玉。
名字不对,身形不对。
宿泱听着三人高呼万岁,可心底还是存了一丝侥幸。
他已经一年没有见到林怀玉了,他真的很想林怀玉,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也好。
万一……林怀玉不想让他认出来,又想着天下百姓,故而……换了身形呢?
又或者……林怀玉这一年更消瘦了,又或是养好了身子,健硕了一些呢?
即便心底无数次地否认,宿泱仍旧存着那一分希望,声音都不自觉的带了些难以觉察的颤抖:“抬起头来。”
底下的文武百官闻言,倒是生出了一丝疑虑。
这流程不对啊……
按照以往是先考教,再看容貌选探花郎啊。
只是他们心头虽有疑惑却也不敢有什么异议。
三人缓缓抬起头,那陌生的面容一一映入宿泱的眼底,将他所有的希冀都击了个粉碎。
不是他,都不是他!
没有林怀玉……
可明明,那篇文章就是那样像他……
宿泱重新看着那篇文章,捏着卷子一角的指尖都发了白,他拿起来问:“方知许是哪一位?”
方知许连忙上前一步:“草民方知许,拜见陛下。”
宿泱看着他,眼底一片冰凉,问:“这文章是你写的?”
方知许不卑不亢:“正是草民。”
宿泱的目光落在文章上,挑了其中一点,问:“你文章上提到了国与家,君王与百姓,那朕便以此为题再考一考你们,何为家国,何为君臣,何为国之根基吧。”
方知许虽然面带恭敬,但弯腰的弧度彰显出他的傲骨,他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娓娓道来,毫不怯场,即便面对天子,在讨论到君臣之时,也并未有谄媚之言,字字句句皆是为国为民。
那一刹那,宿泱好似真的看到了林怀玉。
林怀玉也总是这般,一心为国为民,所有人都排在他这个帝王的前面,在林怀玉的心里,他一点儿也不重要。
这才是最让他恨林怀玉的地方。
宿泱看着方知许,他深知此人不是林怀玉,只是谈吐之间有那么一点点像而已。
宿泱深深地看了方知许一眼,很快便下了朝。
今年的新科状元,毋庸置疑便是方知许。
宫门口,众人对着新科状元连连道贺,赵襄宜上前道:“陛下既然将你交给了本官,日后便跟着本官吧。”
方知许拱手行礼:“还请赵大人多多提携。”
赵襄宜摇了摇头,笑意浅浅:“提携不敢当,方才本官见你在朝堂之上侃侃而谈,倒是让本官想起了一位故人。”
方知许眨了眨眼,跟着赵襄宜边走边道:“赵大人的故人?”
赵襄宜笑着道:“你与已故的丞相林怀玉林大人倒是有些相似。”
方知许又一次听到了林怀玉的大名,不由得问:“是在下与林大人长得像吗?”
赵襄宜摇了摇头:“那倒不是,这世上可没有人能及得上林大人的美貌,不过我与林大人也并无深交,只是觉得你方才的谈吐之间,与林大人有些许相似。”
方知许恍然:“原来如此,听大人这么说,这位林丞相想必是一位德才兼备之人,可是在下之前却听闻这林相的口碑并不好啊。”
赵襄宜点头:“一开始本官也是这么以为的,但林大人将科举舞弊,卖官鬻爵一事处理得实在漂亮,本官那时候便知道,林大人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若没有林大人,本官恐怕如今也站不到这里。”
方知许越听越觉得遗憾:“那真是可惜了,在下真想见一见这位林大人。”
这位叫做林怀玉的丞相大人与他先生一定合得来。
他的先生也是一位貌美又满腹才华之人,就是身子不太好……
一想到他的先生,方知许的神色有些柔和,他一会儿定要写信回去,告诉先生自己金榜题名的好消息!
第二日,方知许换上了新科状元的红袍,站在文武百官的后面。
许多人和他说,最近陛下不会上朝,大约点个卯就去翰林院报道,只是不曾想……
方知许望着坐在龙椅上的宿泱,那一瞬间竟然与天子对上了视线。
宿泱不仅破天荒地来上朝了,竟然还在看他。
方知许连忙低下了头,天子的压迫感十足,令他不敢与之对视,只能垂眸站着。
但那道视线却始终没有移开。
“陛下,丞相一位空悬已久,臣觉得是时候填上这个空缺了。”有大臣出列发言,趁着宿泱上了朝,这事他早就想提了,只是一来没找到机会,二来也怕宿泱因为林怀玉的事情生气。
他一说完,几个大臣连忙附和:“臣附议。”
宿泱顿时沉了脸,他的目光从方知许的身上移开,望向了原本该是林怀玉站着的位置,那一处一直空着,没人敢站到那里。
宿泱提了提唇角的弧度,冷笑着问:“那众位爱卿觉得,哪位适合坐上这丞相之位?”
百官见宿泱没有发难,顿时松了口气,出列提议:“微臣觉得,翰林院掌院赵襄宜大人堪当大任。”
众人皆点头,小声议论:“赵大人颇有林相之风,为人处事堪称正派,一心为民,丞相之位非他莫属。”
宿泱又将目光落在了赵襄宜身上,冷冽而又危险。
赵襄宜察觉到了宿泱眼底的那份危险,连忙出列道:“多谢众位大人的好意,只是下官才疏学浅,丞相一职还需能者居之。”
其余人却道:“赵大人过谦了,此前林大人可是都对您赞赏有加啊,您就别谦虚了。”
赵襄宜看着宿泱逐渐阴沉的脸色,冷汗都下来了。
宿泱在听到众人说林怀玉对赵襄宜赞赏有加时,气压朝沉了下来,他将手里的奏折扔了下去,底下的声音顿时停了,整个大殿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跪了下来。
宿泱冷着声音道:“林怀玉的丞相之位朕从未罢黜过,他就还是大雍的丞相,此事不许再提!”
德福见状,连忙道:“退朝!”
宿泱转身就走,没管一众大臣在那里面面相觑。
他快步走到了沁春宫,将后面的德福关在了门外。
床榻上有一件紫色的衣袍,那是此前他为林怀玉做的,只是可惜上面没有林怀玉的气息。
但他还是将那件衣袍拥入怀中,道:“那些大臣都让朕重新选一个丞相了,朕都拦下了,老师,朕错了,朕不该囚着你不让你上朝,你回来吧,朕不想把丞相之位交给别人。”
他又自说自话了许久,抱着怀里的衣服,躺在床上,仿佛拥着林怀玉同床共枕。
“老师,朕今日看到了一个和你很像的人,一样的……为国为民,心里都没朕,他敬畏朕,但说到底心里想的也是国家百姓,和你一样,朕在老师的心里,也是最不重要的。”宿泱睡不着,总是每日都和林怀玉讲话,说一些事情。
他像是想起什么,又连忙道:“老师别误会,朕分得清的,朕想要的,只有你,朕很想你,你什么时候能回来看一眼朕呢?”
宿泱说了半天,房间里也没人会回答他的话,他似乎也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场景。
第26章 第 26 章 你的先生……他叫什么?……
皓月当空, 繁星相映,将所有人的夜幕都点上了闪烁的色彩,春日的夜里明媚得不像话。
新科状元的琼林宴是每一次春闱过后的必备节目。
御花园里摆了宴席, 文武百官皆来庆贺,十分热闹。
“我还以为今年的琼林宴, 陛下不想开了呢。”有官员趁着宿泱没来, 小声和人说着。
其他人也点头道:“下官也是这么以为的,不过自从春闱之后, 陛下甚至又开始上朝了,莫非是从林大人一事中走出来了?”
那人嗤了一声,道:“你们之前还同我说, 什么陛下身子每况愈下, 说的那么紧张,给我吓的, 原来只是陛下思念帝师,走不出来, 如今都过去一年了, 也该走出来了。”
又有人觉得不对劲, 道:“可我觉得不对, 陛下既然走出来了, 那各地的通缉令却仍旧没有撤下来啊,说来也奇怪, 林大人在那场大火中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陛下怎么就坚信不疑地觉得, 林大人一定还活着,还非要把人找到不可。”
也有人掺和了进来:“如今人没找到,陛下这算是……及时醒悟?”
“依我看……陛下对林大人的感情也太过头了点。”
“咱们陛下自幼丧母, 先帝对陛下……咳,林大人身为陛下的老师,还将陛下养大,自然感情深厚,也是无可厚非啊。”
“那也不至于如此……”
他们正小声议论着,门口恰好进来一道身影。
那人一身状元红袍,身姿颀长,谦逊有礼,让人眼前一亮。
方知许头一次见这样的场景,他虽然已在朝上见过各位大人,但这会儿仍有些紧张,倒是并非怯场,只是面对这么多视线,有些不自然。
毕竟朝堂之上没人会在意他,但琼林宴是专门为他和榜眼以及探花郎设立的,众人的目光聚焦之处,便是他们三人,尤其是他这个状元郎了。
他一入宴席,便有人朝他递了酒杯过来:“状元郎,恭喜恭喜啊,日后你可是在赵襄宜赵大人底下做事,前途无量啊。”
方知许连忙接过了酒杯,他能够在朝上夸夸其谈,这会儿却有些收敛,对于交际一事……呃……先生没教啊!!!
他只能接过酒杯,红着脸满饮道:“多谢大人吉言。”
可惜他不会喝酒,一杯下去,顿时咳嗽了起来,袖子挡住了半张脸,咳了好半天。
周围几个人顿时笑了起来:“咱们的新科状元酒量不太好啊,多练练,日后咱们去春江宴摆上一桌,状元郎一定赏脸来啊。”
方知许笑着点头,他知道,这些朝中的官员今日如此对他,皆是因为赵襄宜,又或者说,是陛下对他的态度。
赵襄宜一进来就看见方知许正被灌酒,过来圆场道:“诸位大人,状元郎既然酒量不好,这好酒可不要浪费了。”
几位大人见到他来,纷纷朝着赵襄宜敬起酒来。
如今赵襄宜在朝中算得上位高权重,翰林院掌院的位置做得十分稳当,甚至如今推选丞相之位,也是赵襄宜首选,朝中势力虽比不上当初的林怀玉,也是一时风头无两。
众人的注意力皆在赵襄宜的身上,方知许便难得清净,那酒大概是大楚进贡的烈酒,这会儿仍觉得喉咙处火辣辣地烧着。
他掩着唇又低咳了几声。
“陛下驾到——”有宫人扯着嗓子喊着。
众人连忙放下酒杯跪了下来:“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宿泱步入席间,一眼便看到了掩面轻咳的方知许,他顿时眸光一紧,呼吸都停了停。
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到了林怀玉。
明明这人的容貌与身形和林怀玉毫无相似之处,可不知为何,处处都透着与林怀玉的行为习惯如此吻合。
这究竟是为什么?
难道林怀玉真的为了大雍的百姓,变换容貌与身形,重新回到他的身边,却又不愿意与他相认?
民间不乏有能人异士能够将人从头到尾变换成另一个人。
难道,方知许真的就是林怀玉?
宿泱一时间竟心乱如麻。
直到一旁的德福提醒他,他才惊觉其余人都还跪着。
宿泱的目光却不曾从方知许身上移开,只道:“起来吧。”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宿泱看着方知许良久,唇角轻轻勾了起来,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在唇畔荡漾,莫名让人毛骨悚然:“新科状元方知许,你的文章朕又看了一遍,着实不错,今日是你的大喜之日,赐酒。”
方知许大惊,连忙提起酒杯,对宿泱道:“多谢陛下赐酒。”
宿泱喝完酒,只见方知许不适应这烈酒,又掩面咳了起来,那模样果真是和林怀玉如出一辙。
林怀玉那时候高中状元,也同样在这琼林宴中被陛下赐酒,被众人道贺,他那时候从冷宫里偷溜出来,看到被围在中间的红衣林怀玉,差点忘了呼吸。
林怀玉不善饮酒,那大楚的酒十分烈,他也是这般掩面轻咳着,一边不想失了仪态,一边强忍着烈酒灼喉,连眼尾都染上了红晕。
那张白皙的绝色面容是宿泱见之难忘的梦。
他一边想着,一边饮下手边的酒。
他没有继续说话,也没有立刻试探方知许,只是坐着,目光却停留在方知许的身上。
有了宿泱的开头,其他官员也纷纷朝着新科状元道贺。
这一回却是方知许想躲也躲不了的。
他只能将那一杯又一杯的酒入肚,一边咳一边喝,还要盯着宿泱探究的目光,简直想挖个坑当场把自己埋了。
先生啊先生,您可没有说成了新科状元还得被灌酒啊!
酒过三巡,方知许这个压根没喝过酒的新人早就被灌醉了,不止是他,一些酒量不好的大臣也早就趴在桌子上了。
宿泱这才放下手里的酒杯,指腹摩挲着杯口,如同猎人悄无声息地盯上了自己的猎物:“方知许。”
方知许虽然醉了,但听到宿泱喊他,还是知道需得上前回话,走起路来却跌跌撞撞:“臣在。”
宿泱笑着看他,眸光中却是意味不明的危险:“你的文章写得如此出色,倒是让朕想起了一个人,你猜,是谁?”
方知许这会儿已经不知道天地为何物了,开口便是:“臣听赵大人说了,臣有点像……嗯……已故的丞相林怀玉林大人。”
宿泱听到“已故”这两个人,狭长的眼眸眯了眯,周身的气压更低了些。
不过此刻并无人察觉到这份危险,方知许自然也察觉不出来。
宿泱并未立刻发难,只是幽幽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朕不过是有些好奇,你的文章写作手法可是有人教吗?”
方知许醉了酒,忘了先生曾经嘱咐他来了京都不必与人提起他的事,这会儿一股脑道:“我们镇子上有个私塾先生,他才华横溢,学富五车,闲来无事便教教我们,若真要说起来,学生惭愧,还没有学到先生的万分之一呢。”
宿泱听闻对方有个教学的老师,顿时来了兴致,方知许果真不是林怀玉,那么也许,他的先生会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宿泱眸光微凝,接着问:“你的那位老师……既然如此厉害,为何不进京来参与科举,你既然说不及你的老师万分之一,若是他来,大雍又能多一位能才。”
方知许笑了笑,摆手回话:“老师他说他不喜欢京都,他在南方待惯了,经不住北方的冷。”
宿泱那颗死掉的心好似活了过来,在此刻狂跳。
林怀玉是南方人,虽然在北方待了将近八年,可八年来一到冬日便畏惧那份刺骨的寒冷。
宿泱不禁问:“你的老师,他很怕冷?”
方知许点了点头:“南方的冷先生都禁不住,这北方的冷恐怕更难禁受了。”
宿泱不自觉道:“北方有炭盆,朕的宫中还有地龙,屋子里不会冷。”
方知许仍旧摇头道:“先生说了,他不喜欢京都,就不来了。”
宿泱却好似听到了弦外之音,语气一轻,试探着问:“他不喜欢京都,是他之前来过吗?”
方知许脸色红得神智都不太清醒了,摇着头仿佛下一秒就会昏睡过去:“这个……臣不知道,先生他没说……”
宿泱眸光一闪,在方知许睡过去之前,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你的先生,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是不是近乡情怯,宿泱这会儿反倒有些紧张起来,他甚至想方知许别告诉他也好,他可以带着这份怀疑一直想下去。
但这世界上没人能忤逆天子,方知许不可能不回答他:“臣的先生叫……玉溪。”
宿泱没有听到自己想要听到的那个名字,眼底一瞬间的失望涌了出来,他摆了摆手,没再看方知许,离开了宴席。
冷风拍打在宿泱的脸上,让他有些许的清醒。
方知许不是林怀玉,他的先生也不是林怀玉。
可若是……只是改了个名字呢?
那人不喜欢京都,怕冷……
林怀玉如今,想必肯定是不喜欢京都的了。
会是林怀玉吗?
宿泱自嘲地摇了摇头,只是一点相似之处,连名字都不对,便令他慌乱成这般模样……
他继续朝前走去,德福知道对方心情不悦,识趣地只远远跟着。
他们都清楚,林怀玉早在那场大火中死了,当时在场的所有人亲眼看着林怀玉在里面没有出来,那样大的火,必定烧得只剩灰了。
宿泱走在御花园里,漫天的雪落下,他又想起自己曾经在御花园对林怀玉做的事。
庆功宴他喝醉了酒,还被人下了药,他埋藏在心底的,对林怀玉龌龊的感情,最终因为那药和林怀玉说要向别人提亲,尽数发泄在林怀玉的身上。
那天也是这么冷,似乎比今天还要冷,雪也比今日要大,林怀玉就这么拖着一身的病体,在刺骨的寒风中,被他在御花园里折辱。
林怀玉明明是那样怕冷,可那时候的他竟完全不管不顾,将林怀玉弄伤。
宿泱沉着眸光望着御花园曾经折辱林怀玉的地方,心痛如绞。
散落撕碎的衣袍似乎犹在眼前,林怀玉忍着痛苦的绝色容颜也在他的脑海中,那样清晰,却在下一瞬间化作利剑刺穿他的心脏。
林怀玉当时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被他囚在沁春宫的呢?
他错了,如果真的能找到林怀玉,他一定会对那个人很好很好,只要林怀玉还愿意。
可他找不到林怀玉,那人离开得那般决绝,狠心到一点踪迹也没有透露出来,否则怎么会一点相似之处都让他心绪大乱?
他转头正要走,突然视线里出现一道身影,那人一袭红衣格外显眼,站在御花园中,微风轻轻吹起衣角,月光洒在他的身上,温柔又美丽。
宿泱以为自己回到了林怀玉高中状元的那时候。
他轻轻朝着视线中的人走去,小心翼翼地怕又将那人吓跑了。
幻觉就幻觉吧,起码他能见到林怀玉……
他走近,想要伸手,一边轻声唤道:“老师……”
你终于肯回来见朕一面了吗?朕想你想得好苦啊……
可对方转身回眸,打碎了他的美梦。
方知许。
方知许连忙垂首:“陛下。”
宿泱顿时冷了脸,他收回手冷声道:“你怎么在这儿?”
方知许不知道自己怎么惹恼了宿泱,只能如实道:“臣喝醉了酒,想着吹吹风清醒一下,惊扰陛下,臣罪该万死。”
宿泱闭了闭眼,只道:“罢了。”
方知许连忙告退:“谢陛下。”
宿泱望着方知许离开的背影,揉了揉眉心。
他怎么总把方知许看成林怀玉……
明明他们一点儿也不像。
第27章 第 27 章 莫非是有了林大人的消息……
春尽夏至, 眨眼快要入夏,空气里的风都带上了热意,灼热的温度如同炭火炙烤着大地。
整个华夏被困顿与乏力笼罩着, 但唯一让人高兴的是,大雍的陛下终于重新开始上朝, 即便那些通缉令自始至终都不曾撤下, 但文武百官也不在意那些东西了,只要宿泱肯回来上朝, 处理政务,他们便谢天谢地了。
至于是不是从林怀玉的死走出来,没人会在意宿泱的心思, 谁也猜不中天子的心。
金殿之中, 宿泱坐在书案前,看着递上来的折子, 道:“江南水患一事,众卿想好办法了吗?”
有大臣出列道:“陛下, 以往江南水患皆是由户部拨了银子, 让当地的官员修建堤坝, 这一次便也如常一般吧?”
宿泱抬眸看了他一眼, 并没有决断, 而是问:“还有谁要说的吗?”
赵襄宜这才出列:“陛下,今年江南水情大有席卷之势, 若不加以防范,恐怕会酿成大祸, 按照往常的法子恐怕不太够用。”
宿泱这才看向赵襄宜,开口道:“赵爱卿有什么好的法子吗?”
赵襄宜思索了一下,却道:“方知许方大人不正是南方人士吗, 不知道方大人会有何见解?”
宿泱这才把目光移向了方知许,方知许出列道:“臣以为,江南水患除了防患,修建堤坝,更要引。”
宿泱翻开手边的一个折子,正是方知许上呈的折子,上面写了关于江南水患的一些见闻,他道:“既然你对江南水患一事了解颇多,此事就交给你吧,拟一份完整的折子呈给朕。”
方知许连忙道:“是,陛下。”
宿泱看着折子上关于江南水患一事,心中有一个想法悄然生长着。
他退了朝,眸光沉沉地看了一眼方知许,对身边的德福道:“派人盯着他。”
德福应声,道:“是,陛下。”
方知许同赵襄宜一同出宫,他道:“多谢赵大人在陛下面前举荐。”
赵襄宜噙着笑,方知许倒也不是个木头,人情世故上虽说有些欠缺,但至少不算太笨:“只是水患一事,若是办不好,本官到时候也要被连累的,你可要多多用心。”
方知许认真地点了点头:“赵大人觉得,此次水患有什么良策吗?”
赵襄宜想了想方才宿泱的神色,提醒道:“陛下并不想用以往寻常的法子,况且此次水患确实隐隐有大灾之兆,陛下虽未设限,但你也要尽快想出个妥当的法子,以免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
方知许点点头:“下官知道,不过下官的先生对水患一事颇有见解,他的法子定能令江南百姓免于灾祸。”
赵襄宜听他屡次提起先生,不免有些好奇:“你的先生这般厉害?”
方知许语气中带了点骄傲:“那当然,下官的先生是这世界上最厉害的人,他的见解独到,想法新颖,却顾全大局,此前下官也同他讨论过水患一事,先生的法子已经十分完善,若是能助江南的百姓,先生他定然会很高兴的。”
赵襄宜真心实意道:“你的先生听起来是个十分替百姓着想的人,他若是为官,倒是百姓的福祉。”
方知许却摇了摇头:“先生他不会来的,他并不喜欢京都,先生身子不好,京都太冷了,他受不住的,不过他说过,若是下官在朝上遇到解决不了的难题,可以请教他。”
赵襄宜点点头,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听起来,方知许的先生当真与林怀玉有些相似,他虽然不曾见到其人,可只听这些描述,不由得让他这样想,
方知许同赵襄宜聊了会儿便回了自己的府上,管家立刻将信递给他:“江南来信了。”
方知许顿时眼前一亮,连忙接过信,问:“是先生给我的信吗?”
管家笑道:“小的可不敢拆,您还是自己看吧。”
方知许在问的同时,手就已经在拆信了,上面便是先生的字迹,洋洋洒洒写了三页,两页半都是有关江南水患的,最后半页才是夸奖他高中状元,在官场上如何之类的。
方知许看着信,不由得笑了起来,先生还是先生,心系百姓,他将信放在衣怀里收好,回了书房开始写折子.
宿泱正坐在御书房,手里握着那块林怀玉的免死金牌,阳光照在那块金牌上,和煦明亮,仿佛林怀玉就站在他的面前,笑意清浅。
可是林怀玉自从进了宫,便没有再笑过了。
一想到这里,宿泱的心仿佛有密密麻麻的针扎了上去,疼到无以复加。
林怀玉虽然清冷,对外人也向来淡漠,却也会时常挂上一抹清浅的笑意,或疏离,或冰冷,生动到一眼就能让人看出他的脾气。
可他却亲手将林怀玉脸上本就不多的笑意抹去,将人变成一具冰冷冷的躯壳……
宿泱忍着心痛,一边细细摸索着,一边听着侍卫来报。
那侍卫跪在下面,察觉到坐在上面的人沉着脸,气压有些低,知晓陛下心情不好。
完了,他好像也没能带回来什么有用的消息,希望陛下能放他一马。
他低着头道:“方大人回了府上便接到了一封信,似乎是他的先生寄来的。”
宿泱立刻抬眸,问:“写了什么?”
侍卫却摇了摇头:“看不太清,上面写了知许亲启,其余的便看不到了,方大人一直在书房,也拿不到那封信。”
宿泱心思一动,忽然想到些什么,连忙道:“把那四个字写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又一次燃起了希望,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不知为何,自从方知许来到京城,不论是他,还是他的先生,都给他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那种他或许认识的错觉牵引着他,让他误以为会是林怀玉又或者有林怀玉的消息。
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燃起希望又被一盆冷水浇灭,可他又甘之如饴地去探寻那个真相。
他太希望自己能够拥有林怀玉有关的消息,跌跌撞撞,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德福连忙将笔和纸拿给侍卫,侍卫将自己看到的信封上的字迹临摹了一遍呈给宿泱。
宿泱看到那字迹,原本狂跳的心脏顿时又停了下来,失了兴致,将侍卫挥退。
不是林怀玉的字迹。
为什么每次他有所怀疑的时候,对方总会将他心底的那份怀疑抹去。
身形也好,名字也好,甚至于现在的字迹,就像是在同他博弈,又或是算到了他有此怀疑,反倒更让他起疑。
那人在同他对弈,他落一子,对方便拦一子。
即便所有的怀疑都被对方消除,可这样的感觉,更让他觉得,对面就是林怀玉。
他摩挲着免死金牌,思念林怀玉,过了一会,听德福道:“陛下,方大人递来了折子,是有关江南水患的。”
“呈上来吧。”
宿泱看着方知许的折子,思绪却想着另一件事。
若是借着江南水患一事,下一趟江南,微服私访,他也可以去一探究竟。
他着实好奇,这人究竟是不是林怀玉,处事作风,一步三算,与林怀玉太过相像。
即便名字不对,字迹不同,却也令他心生疑窦。
若真的是林怀玉呢……
他绝不能错过任何有关林怀玉的消息。
他一边想着,一边翻开方知许递上来的折子。
江南水患一事,方知许确实颇有研究,也不知是江南人士的缘故,还是确实有这份才华。
宿泱不知不觉倒是看了进去,此人才华与赵襄宜不相上下,林怀玉离开之前曾经十分看好赵襄宜,若方知许不是林怀玉教出来的,看到对方恐怕又要开口称赞了。
想到这里,宿泱不禁又有些吃醋,林怀玉自从他登基之后,就没再怎么夸过他了,倒是不吝啬于夸赞别人,他曾经问林怀玉,他和赵襄宜谁的文章更好,林怀玉却也不肯多夸他一句。
如今……竟然连斥责也听不到了。
他那时候问过林怀玉,是不是想收赵襄宜做学生,林怀玉说没有,那么如今呢?
若方知许背后的先生当真是林怀玉,那么如今他便不再是林怀玉唯一的学生了。
林怀玉是当真……不要他了。
宿泱紧紧捏着折子一角,好半天才重新往后看。
只是在即将看完折子的时候,他的眸光陡然顿住。
下一秒,宿泱瞠目欲裂,捏着折子的手都颤抖了起来。
这份折子的最后,在最后一句话与署名之间空了三行,落款是方知许。
可这个习惯是林怀玉特有的,他是林怀玉教出来的,与林怀玉朝夕相处十数年,他知道林怀玉的每一个习惯。
林怀玉便总是喜欢将折子最后空出两三行再署名,宿泱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林怀玉说,是因为他个人的习惯,他总是会生出更多的想法,每次写完了折子,总怕自己又想补充什么,故而便想着在最后空上两三行,以免自己又有什么想写上去的。
虽说林怀玉的这个习惯并不是只有他知道,但没有人会特地去模仿另一个人的这种习惯,只有……
只有……林怀玉亲自教出来的学生!
一时间,宿泱心头的狂喜将他淹没,他紧紧盯着最后空出来的三行空白,仿佛要将这页纸盯穿。
“传方知许立刻进宫!”宿泱抬眸,看向德福,语气里带着些急切与激动。
德福连忙应声。
奇怪了,少见陛下如此激动,哪怕是林大人此前在的时候,也不曾见陛下这般……
像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莫非是有了林大人的消息!
第28章 第 28 章 林怀玉,朕找到你了……
金色的光洒满外头的石砖, 映得犹如茫茫白的雪,一时间分不清究竟是日光还是雪色,唯有炙热的温度将人心炙烤了一遍又一遍, 才知道如今有多怀念那个雪夜。
宿泱从来没觉得时间如此漫长,他摩挲着手中的免死金牌, 就如同摩挲着林怀玉, 思念如潮水狂涌。
那一定就是林怀玉,不会错的, 一定不会错的。
这世上不会有一个人身上出现如此多的巧合。
那一定,是林怀玉!
“陛下,方大人来了。”德福从门外进来, 打断了宿泱的思绪。
“让他进来。”
宿泱眼眸都没抬, 只将免死金牌收回衣怀里小心放好,再抬眸时, 方知许已然从门外走了进来,手中捧着明黄折子。
“参见陛下。”方知许跪在地上, 屋子里虽然十分安静, 但气压并没有之前那般低沉, 想来陛下对于他提出的江南水患的法子, 并未觉得不妥。
想到这里, 方知许松了口气。
自从上一次琼林宴回去之后,他回忆起醉酒自己在御花园碰到宿泱的情形, 差点没把自己的魂吓掉。
他怎么能在御花园乱走呢?乱走也就算了,怎么就碰到陛下了呢?碰到也就算了, 怎么偏偏那时候陛下心情不好呢?
倒霉催的,黑夜里虽然看不太清,但当时宿泱看见他的时候, 眼底明显是一闪而过的错愕,随即便沉了脸,把方知许吓得够呛。
天子一怒,真是让人想起来就后脊发凉。
只是他至今也没想明白自己何处惹怒了宿泱,大抵是自己吹风真的打扰到陛下了。
宿泱瞥了底下跪着的人一眼,淡淡道:“赐座。”
方知许连忙道:“谢陛下。”
等他坐下,宿泱才拿着方知许递上来的折子,道:“方爱卿这折子写得不错,水患之法也十分细节。”
方知许腼腆地笑了笑:“谢陛下夸赞,这是微臣的分内之事。”
只是宿泱的夸赞峰回路转:“这折子上写的法子恐怕并非一日之功,爱卿是对江南水患关注已久吗?”
方知许点了点头,聊起国事,他倒是并不含糊:“臣是江南人士,对水患一事也是见得多了,想要为大雍尽一份绵薄之力,臣对水患确实并非一时兴起,在家乡的时候臣便已经想过此时了。”
宿泱扬了扬眉,又试探着问:“那么,这份折子是你一个人的想法吗?”
方知许想也不想,立刻就道:“微臣汗颜,其中倒是有一些是微臣的先生的想法,臣的先生是个很厉害的人,微臣将自己的拙见与想法同先生的融合,一块儿递给了陛下。”
末了,他又补上一句:“此事臣的先生是知情的。”
文人最怕被说剽窃,尤其还是传到陛下耳中,那可真是颜面尽失。
宿泱的指尖在折子的空行处停留,随即道:“方爱卿不必紧张,这折子写得很好,不论是你的想法还是你……那位先生的想法,都深得朕心。”
方知许欣喜道:“能为百姓出一份力,是微臣的荣幸。”
宿泱懒得听对方冠冕堂皇的话,他召方知许进宫只是为了试探,想得到对方先生的更多信息,于是又问起方知许别的国事:“前几日有折子上书说赋税一事,有几处觉得不太合理,方爱卿有什么见解吗?”
方知许思索了一下,倒是侃侃而谈起来。
宿泱一边听着,一边观察着方知许。
像,很像。
尤其是在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方知许的神态与为国为民的态度都和林怀玉如出一辙,那副“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模样,令他无比怀念。
恍惚间,宿泱盯着方知许,以为回到了林怀玉还在他身边的时候,那时候林怀玉也总是同他讨论这些国事,林怀玉总有许多的想法,若是他想得有些偏颇,林怀玉免不了训斥他两句。
方知许不敢,但已经足够令宿泱陷入回忆之中了。
他听完方知许的高谈阔论,将折子展开,问:“你的想法很好,不过这折子最后为何空了两三行?”
他一边问着,一边抬眸紧紧盯着方知许,压迫感顿时在房间里蔓延。
方知许以为自己这么做不妥,于是道:“请陛下恕罪,臣的先生写文章时总是在最后空两三行,臣便不知不觉将这个习惯学了过来,臣日后一定注意。”
宿泱不自觉紧了紧捏着折子的指尖。
他听到方知许提起了那位先生,便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了过去:“方爱卿的那位先生有如此才学,却不肯来京都,着实有些可惜。”
提起先生,方知许打心底里骄傲:“先生是臣见过最厉害也最心系百姓之人,若是他身子好一些,恐怕也是愿意来京都的。”
宿泱闻言,眸光一震,喉头发紧:“你说你的先生身子不好?”
方知许点了点头:“先生体弱多病,院子里都是药香味,他身上也都是药香味,所以根本没办法来京都。”
宿泱缓缓皱起了眉头:“你知道他得了什么病吗?”
方知许摇了摇头:“先生没说,他身边有个大夫一直在照顾他,不过那大夫也没能彻底治好先生。”
宿泱微微垂眸,一时间不知在想什么,先帝已死,当年那些和他争夺皇位的兄弟也都丧命,林怀玉身上的毒竟是查无可查,时隔太久,而他现在才知道……
宿泱闭了闭眼,咽下喉头翻涌的血腥味,将心痛的感觉平复下去:“京都有太医,朕可以为他遍请名医。”
方知许虽然不知道宿泱为何对他先生如此看重,还是摇了摇头:“先生他淡泊名利,不喜欢京都的繁华,京都的太医也治不好他。”
宿泱心底一沉,望着方知许警觉地问:“既然你先生没有来过京都,怎么知道京都的太医治不好他呢?”
方知许不敢与宿泱对视,只能低着头道:“先生说过,他身上的那位大夫已经是这世上最厉害的名医了,若是连他都治不好,那这世间无人能治他的病。”
宿泱眸光一凝,这世上有这样医术的人可不多,连周历都束手无策的毒,那个人竟然能够医治?
他心底有了计较,轻笑了一下,又打听似的问:“你说你先生是江南人士,是土生土长的江南人吗?就没有一点儿京都的口音?”
方知许总觉得,宿泱似乎一直在试探他,不,准确的来说,是试探他的先生,可是也不曾听说先生有什么故人或是仇人,也没听先生说与京都有什么交集啊?
总不能……先生还与陛下是旧相识吧?
这也有些太过荒诞了,若是旧相识,他的先生又怎么会在江南小镇生死由天定呢?
于是他道:“先生就是江南人士,未曾来过京都,自然也没有京都的口音。”
宿泱语气微冷:“你可知道欺君是什么后果?”
方知许连忙跪下道:“臣知道,请陛下明鉴。”
宿泱静静看着他,没有再说话。
林怀玉在京都待了那么久也没有染上京都的口音,每次训斥他的时候都带了点南方软糯的语调,听起来格外悦耳,更何况以林怀玉的那个脾气,就算是训斥,也说不出什么重话来。
他挥了挥手,让方知许起来,再度询问:“你的先生一直都在江南教书吗?”
方知许摇了摇头:“这个臣也不清楚,臣只知道,镇子里的人都认识先生,也十分熟稔,应该……就是一直在的吧。”
宿泱眯了眯眼,沉声道:“朕问的是你,你从记事起,便知道这位先生吗?”
方知许知道自己不能够欺君,这天大的罪名他担不起,可是他现在隐隐觉得,这陛下就是在询问他先生相关的事,说不定真的认识先生。
赵襄宜见到他说他像已故的林怀玉林丞相,而陛下要找的人,也正是那位林丞相,总不会……他的先生就是林丞相吧?!
方知许被自己的这个猜测吓了一跳,那林丞相都已经在大火中死了,即便真的逃出来,必定也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他的先生如此美丽,怎么可能会是从大火中逃出来的林丞相呢?
肯定不是……
方知许便道:“微臣记事起,倒是没听说过先生,许是那时候先生还……不授课呢。”
宿泱嗤笑了一声,没再理会方知许。
心脏一下又一下地抽疼着,他几乎能够肯定,方知许的先生,就是林怀玉!
他终于找到有关林怀玉的消息了!
宿泱顿时红了眼眶,可这会儿方知许还在,他不能表现得太过,欣喜之情早已从胸口涌出。
林怀玉还活着,林怀玉果然在骗他,那场大火只是为了掩盖林怀玉想要逃离京都,逃离他的事实,假死脱身,好一招金蝉脱壳!
他想问问林怀玉,为何要如此狠心抛弃他,可是当他方才听见方知许说,林怀玉的病仍旧没好,那毒还是没解,他又想,他要如何替林怀玉分担那些痛苦。
想来想去,心底一团乱麻。
他要见林怀玉,他现在就要见林怀玉!
宿泱这会儿恨不得插翅飞到江南去。
他将奏折放下,对方知许道:“你回去收拾一下,明日同朕下江南处理水患一事。”
方知许愣住,他心头虽有疑惑,此刻却也不敢表现出现,只能应声道:“是。”
陛下怎么突然要亲自下江南?
不对,陛下为什么刚才要问候他的先生?
这和下江南有什么关系吗?莫非陛下是为了他的先生?
虽说他先生确实才华横溢,但陛下亲临……呃……似乎也没什么不可,毕竟先生的身侧总是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人,上次他还听到了楚人的口音,似乎来自各国的都有。
这么一想,大雍陛下亲临想要请他先生出世,也没什么不对劲的了。
方知许从御书房走出去,总觉得外头的阳光格外明媚。
他还能见到太阳,真好。
只是随即他的神色又染上了一抹担忧,但愿他的猜测是错的,但愿先生真的不是林丞相,但愿先生也不是京都的故人,不是陛下要找的人。
他的背影在宫廷红墙中变得越来越渺小。
宿泱望着德福,突然发问:“太医院前任掌院何清沥现在人在何处?”
德福不知宿泱怎么突然问起何清沥,脑海里拼命回想着,半晌道:“回陛下,何大人早就致仕回乡了。”
何清沥是先帝还在时,太医院的掌院,在先帝死后,宿泱登基没多久便告老还乡。
宿泱指尖点了点书案,眸光深沉:“他是哪里人士?”
德福似乎也反应过来宿泱想问的是什么,连忙道:“呃……好像也是江南人士。”
宿泱的唇角顿时勾起了一抹笑。
林怀玉,朕找到你了。
第29章 第 29 章 林怀玉的身边有很多人吗……
少有的阴天, 并未下雨,也无抗日,风徐徐吹过周身, 带来清爽的凉意。
宜出行。
德福看着心情雀跃的宿泱正在准备出宫事宜,一时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俗话说“国不可一日无君”, 陛下这一走,也不知道多久才回来, 早朝又要罢免了。
他上前道:“陛下,要不让奴才跟着您吧,您这微服私访也不带个人, 路上谁照顾您啊?”
宿泱其实没什么要收拾的, 同行下江南处理水患的马车上都有准备,带点衣物便是了, 他道:“你得替朕在京都看着,若是……”
他停了停, 才道:“若是朕猜错了, 那人不是林怀玉, 京都有什么关于林怀玉的消息, 你立刻报给朕。”
虽然他觉得自己应该不会猜错, 种种巧合都指向了那个人,一个两个便也就罢了, 太多的巧合便不能称之为巧合了。
可即便他再确定那人是林怀玉,也不能赌千万分之一的不是, 若当真不是,反而错过了京都的消息,他怕是会疯的。
德福见宿泱主意已定, 只好应下:“是,陛下,那您路上可得小心。”
宿泱朝他笑了笑,如今旁的于他而言都无所谓,他只要林怀玉。
一行人的马车朝着江南驶去。
方知许坐在马车里,眼睛乱瞥着,就是不敢往旁边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宿泱要和他坐同一辆马车,明明准备了更宽敞的……
此时的宿泱换了一身玄色常服,脱去了宫中那繁复的龙纹天子袍,此刻身上简约又不失大气,低调却又是上好的布料,最重要的是那人身上的气息,是换了衣袍也掩盖不住的天子威压。
宿泱就这么斜斜地坐着,一边还给自己泡了壶茶,甚至还给方知许倒了一杯,能感觉出来,他心情不错。
宿泱好笑地看了方知许一眼,提醒道:“朕……我如今微服私访,身份是你的随侍,你不必如此紧张,到时让人看出端倪。”
方知许扯着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道:“臣知道的。”
宿泱看着他的动作,又不经意地问:“你的这些小动作是不是都跟你的先生学的?”
方知许一愣,随即看了一眼自己抬起的胳膊,又悻悻放下:“臣跟着先生的时间比较多,没去京都之前,臣时常照顾先生,许是不自觉学了起来,毕竟先生是臣的榜样。”
宿泱语气一沉,脸上的笑意散了点:“你时常照顾他?去他家里吗?贴身照顾?”
方知许不知道宿泱为什么问这么细,不过问点话也比什么都不说尴尬好,于是道:“也……差不多吧,先生身子不好,自然是需要人照顾的。”
宿泱的语气更低了,他瞥着方知许,没好气道:“你跟他不过就是老师与学生的关系,你这么巴巴地跑到人家家里去贴身照顾做什么?”
“……”方知许眨了眨眼,“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先生他待臣极好,倾囊相授,臣自当竭尽全力照顾他啊。”
这话说的宿泱哑口无言,他紧紧盯着方知许,突然问:“你把他当……爹?”
方知许连忙又是摆手又是摇头的:“不是不是,先生就是先生,臣仰慕他,尊敬他,先生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
宿泱听着方知许的解释,一句接着一句,那慌乱地否认和微红的脸颊都能看出对方那份情窦初开的心思。
方知许年纪不大,心思倒是不正。
宿泱冷着脸打断他:“你下去。”
方知许:“啊?”
宿泱目光深沉地看着他,笑意微冷:“方大人坐久了一定很累吧,下去走走吧。”
方知许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又得罪了宿泱,但陛下都发话了,他岂能抗旨不尊,只能应了一声,下了马车,追在马车后面跑。
可怜他一介文弱书生,没两步就累得气喘吁吁的。
他不由得盯着马车嘀咕:“仰慕先生的人多了去了,若真是陛下要找的人,那也是陛下自己没好好珍惜。”
所幸这话没让宿泱听见,否则方知许怕是小命不保。
江南风光与北方大不相同,水道通行,到了江南地界,他们便换了水路,坐在船上朝着景乐镇岸边驶去。
“陛下,臣见您脸色不太好,可是病了?亦或是舟车劳顿?”方知许看着靠在船边的宿泱,关切问。
宿泱抬眸朝他看了一眼,脸色更差了,重新将视线移到水面的风景上,冷冷突出一个字:“滚。”
方知许抿了抿唇,没敢再多话。
船只缓缓靠岸,还没等船夫将绳子系紧,宿泱已经飞快上了岸,跑到角落呕了起来。
前来迎接的知府看了一眼宿泱,又立刻转回来,只见方知许吓了一跳,连忙走到那人旁边,紧张地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知府眨了眨眼,连忙迎上去,看着宿泱,道:“这位就是京都来的方大人吧?”
方知许接收到宿泱警告的目光,想起二人对外的身份,连忙站直了,道:“抱歉,侍从初来江南,有些晕船,失礼了。”
那知府见状,连忙道:“原来您才是方大人,是下官失礼了,下官眼拙认错了,一会儿替大人接风宴上必定满饮三杯赔礼。”
方知许笑了笑,道:“曲大人客气了,您这是不认识我了吗?”
曲堂笑着道:“方大人高中状元的事早在镇上都传开了,你爹娘那日可是大摆宴席啊,请了好多人吃饭,我这不是怕你这边有人吗,打算等会私下找你聊聊呢。”
方知许也笑了:“没事的曲伯伯,我是知道你的为人的。”
曲堂指了指那边扶着墙的宿泱,偷偷问:“这是你的侍从?”
方知许看了宿泱一眼,硬着头皮点头:“是的。”
曲堂这才松了口气:“我还以为还有别的大官来,吓死我了,走!曲伯伯给你接风洗尘!”
方知许摆了摆手:“咱们还是先把水患的事吩咐下去吧,明日就动工。”
曲堂拍了拍方知许的肩:“放心吧,曲伯伯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你来呢。”
方知许疑惑:“你怎么知道的?”
曲堂一边给他们引路一边道:“你先生说接了你的书信,差不多就猜出来了,让我们早早就可以准备起来了,到时候不会耽误。”
方知许笑道:“先生真是料事如神。”
那边宿泱听到方知许他们聊起林怀玉,擦了擦嘴,缓了一下头晕的症状,走了过来,方知许瞥见他不免还是有些紧张,但宿泱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站在了他的身后。
几个人朝着知府衙门而去。
方知许坐在了上方,调动当地官员,将水患一事的处理方法都吩咐了下去。
曲堂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发令,十分欣慰:“你如今倒是长大了,你先生要是看到你,一定也很高兴。”
方知许腼腆地笑了笑:“先生……他还好吗?”
曲堂点头,却没有多说:“好,放心吧,你先生他自有人照顾。”
方知许一想到先生院子里的那些人,不由得抿了抿唇,却也没说什么。
宿泱察觉出气氛似乎不太对劲,但这会儿并不是他开口的好时机。
林怀玉究竟怎么了?还有人在照顾他,是何清沥吗?
但若是何清沥,方知许为什么看上去神色并不自然?
只是这些他都没法现在就问出口,安排完一系列水患相关的事宜,曲堂便起身道:“后面备好晚膳了,方大人可一定要赏脸啊。”
方知许听着曲堂玩笑一般的话,笑着点头:“那恭敬不如从命了,曲伯伯。”
一顿饭并不招摇,只有几个方知许熟悉的地方官和曲堂,家常便饭也并不奢靡,方知许知道曲堂的为人,才敢在宿泱面前答应这顿饭。
方知许看着宿泱,道:“陛……毕竟你也累一天了,一起坐下吃吧。”
曲堂看了宿泱一眼,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这人气度不凡,不像一个侍从,但方知许没有特别介绍,他也权当不知道。
话题又被移开:“老曲啊,大楚的那个使臣好像今天也到了,你知道吗?”
曲堂一边夹菜,一边点头:“我知道啊,但是也没办法,人家正大光明带了手令来的,也没有带兵器,如今各国相安无事,还都有贸易往来,总不能不让人进吧?”
那人嗤了一声:“他做什么生意啊,还有那个大兴的使臣,一个个,不都是奔着玉溪先生来的吗?”
宿泱听到了这个名字,眸光一顿,他记得,方知许说的先生便是这个名字,大概就是林怀玉的化名。
曲堂笑着对方知许道:“你走这些日子,你先生的院子都快站不下人了。”
方知许抿唇道:“我等会回去就去看先生。”
另一个人又道:“玉溪先生如此貌美,又有才华,咱们镇上仰慕玉溪先生的,男女老少皆有,更别提外乡和异国了,要我说,一点儿也不过分,这队伍就应该排满咱们镇,单一个院子还是太少了!”
曲堂点头:“那倒是,至少王媒婆不是还想给玉溪先生说媒吗?结果玉溪先生说已有心上人了,一下把王媒婆给堵回去了。”
两个人正说得好好的,旁边一道玄色的身影“蹭”地一下就站了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呲啦”的声响,将众人都吓了一跳。
只见那人一言不发就走了出去。
曲堂看向方知许,方知许却什么话也没说。
另一人纳闷道:“这……这人究竟是谁啊?怎么还敢给咱们甩脸色?得罪他了吗?”
曲堂摇头:“这脸色确实沉得吓人……”
方知许起身道:“我去看看。”
他立刻追了出去,宿泱其实也没走多远,只是站在外面,夜里的风吹在他的身上,黑夜将他笼罩,那背影不知怎的显得有些寂寥。
他走到宿泱身后,问:“陛下,您这是怎么了?是……下官和曲大人他们哪里做得不妥吗?”
宿泱的眸色与夜幕一样漆黑无比,半晌,他转头问宿泱:“林……那位玉溪先生,有很多人找他吗?”
方知许眨了眨眼,道:“确实有很多人找先生,镇子上很多人家都想把孩子送到先生的私塾求先生教导,只不过先生说他教不过来,所以只收了十个学生。”
“哦,至于那些提亲的……原本是有很多媒人,还有好些姑娘公子上门亲自找先生,博他的欢心,但自从先生说过有心上人后,人就少了,倒是外乡和异国的人仍旧不死心。”
宿泱听着方知许的话,越听脸越黑,到了最后,他的呼吸都快停了:“他真的说,他有心上人了?”
第30章 第 30 章 宿泱听到这声音,呼吸都……
夜色如水, 繁星当空,霎时间一阵云遮月,将一切光亮都挡住, 沉得犹如深潭。
宿泱也不知道自己听到林怀玉身边有很多人的时候,自己心里究竟算是一种什么感觉, 闷闷的, 堵得慌,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些。
可在听到林怀玉说自己有心上人后, 他真想立刻就冲过去看一眼,看看那个人口中的心上人长什么样,能比他好吗?
他甚至想问林怀玉, 那个人能满足林怀玉吗?
他这一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林怀玉, 可如今他好不容易有了林怀玉的消息,那人却告诉他, 早已有了心上人?
宿泱几乎颤抖着,紧咬着后槽牙, 嗓音低哑:“你知道他的心上人是谁吗?”
方知许从宿泱的声音里听出了危险的气息, 他摇头:“这……臣就不知道了, 毕竟是先生的私事, 先生自己也从不提及。”
从不提及……
宿泱眸光越深, 那眼底好似酝酿着狂风暴雨。
把人藏得那么好,林怀玉在怕什么?怕被他知道了, 杀了那个“心上人”,再对林怀玉强取豪夺吗?
林怀玉……你可真是好样的。
为什么?不能是他呢?那么多人, 为什么不能是他?
睡都睡过了,却只想逃离他,那么抗拒他, 厌恶他,恨他,却在心里装了别人?
究竟是谁?是早就喜欢的,还是……这一年里,他不在的时候,被人钻了空子?
宿泱越想越多,一想到林怀玉可能被其他人染指,他就嫉妒得想要发疯。
林怀玉是他的,只能是他的!谁也不可能从他手里夺走林怀玉!
宿泱红着眼眶,犹如一头困兽,他看向方知许,沉声问道:“那位玉溪先生,住在何处?”
他此刻既希望玉溪就是林怀玉,又不希望玉溪是林怀玉,可最终思念敌过了内心扭曲的嫉妒,他无比想要见到林怀玉。
他不想再回到沁春宫冰冷的夜里,只有他一个人对着冷月孤灯,连林怀玉的一点气息都闻不到,连一场梦也拥有不了。
方知许看着宿泱,只觉得眼前的天子格外吓人,那眼神阴冷得仿佛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令他后脊一阵发凉,他被宿泱盯着,好半天才指了个方向:“城西清水坊的玉溪门。”
宿泱几乎在方知许话音刚落的一瞬间,抬步就朝着城西去了。
方知许见人离开,好似才回了魂,方才有一瞬间,他觉得陛下真的对他动了杀心,若是他撒谎或是不说,宿泱恐怕会当场把他的脑袋拧下来。
不过见宿泱如今这个反应,他心底的那个猜测好似落了地。
玉溪先生,就是陛下一直不相信已经死了的林怀玉林丞相吧。
难怪他一入京都,赵襄宜便觉得他与林怀玉相似,陛下更是三番五次地试探。
原来,他的先生就是林怀玉啊。
可那本该是金尊玉贵的人物,却在这江南小镇缠绵病榻,如雪堆砌的人仿佛风一吹就会散。
陛下看着很在意先生,为什么会让先生变成如今这个模样?
月亮一直没从云后钻出来,黑夜依旧沉得如同深渊,好似风雨欲来,酝酿着一场磅礴大雨。
宿泱穿过清冷的街巷,走过长桥,直到在刻着玉溪门三个字的牌匾前停下。
此处人烟稀少,灯火寥寥,有些僻静,玉溪门里头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宅邸,十分雅致,颇具江南特色。
门外空无一人,宿泱推门进去,水榭雅苑映入眼底,他穿过回廊,无心欣赏院中别致的景色,直直走到池塘对岸。
房间里并未点灯,宿泱不知道哪一间屋子里会有林怀玉的身影,对方已经睡下,他也并不想将人吵醒。
可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玉溪是否就是林怀玉。
宿泱犹豫了一下,正准备悄悄潜入一探究竟,身形刚动,一旁突然闪出来一道黑影,朝他凌厉地攻了过来。
宿泱皱了皱眉头,将对方的攻击挡下,黑夜里看不清对方的身影,但交了手发觉,这人武功很高。
“你是谁?”宿泱一边和他打,一边问。
那人低笑了一声,语气散漫:“你不用知道我是谁,像你这种登徒浪子我见的多了,别来打扰别人休息!”
宿泱听的明白,这人大抵是守着屋子里正在休息的玉溪。
宿泱反倒来了兴致,林怀玉的身边有一个林飞,但眼前这人明显不是林飞。
他垂眸试探:“你说我是登徒浪子,那你呢?深更半夜不睡觉,守在院子里专门等着登徒浪子上门?然后呢?在里面那个人的面前表现一下吗?”
那人身形顿了一下,差点被宿泱的一拳头挨上,勉强擦着拳风躲过去:“跟你有什么关系?”
宿泱笑了,对方这个反应,必定不会是林怀玉口中的那个心上人了,大概是在院子里的所谓追求者。
他又道:“我只是好奇这里面的人究竟是谁,竟然让大楚的太子不惜千里身处异国,跑来甘愿做门童。”
大楚太子季无忧被对方认出来,挑了一下眉,却也不曾停手:“当然是一个你高攀不起的人。”
宿泱眸光一沉,手里力道越发得重,两个人在院子里打得不可开交,季无忧察觉到对方的凌厉,知道来人是个强劲的对手,他道:“不管你究竟是什么目的,我劝你赶紧离开。”
宿泱冷冷反问:“你这么一副此间主人的姿态,不会以为自己就可以做屋子里那位先生的主了吧?”
季无忧听得出来宿泱在故意激他,当即冷笑一声:“再怎么样也比你这个深更半夜私闯民宅没礼貌的家伙好!”
“我私闯民宅?”宿泱嗤笑了一声,“那你算什么?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死皮赖脸的□□?”
季无忧顿时气得跳脚:“宿泱!别以为你是大雍的天子,我就不敢揍你!”
宿泱轻轻扬眉,不太在意:“你可以试试。”
季无忧的性子有仇当场报,确实也不管对面是谁,直接就冲了上去,两个人倒是打得难分上下,但季无忧怒气上头,拳法有些凌乱,很快被宿泱抓住了缺陷,将人的手折在背后,嗤道:“再练练吧,里面的那个人,你也还不够资格抢。”
季无忧虽然处于下风,但一想到里面的人是谁,宿泱和他是什么关系,又讽道:“我没有资格,陛下就有吗?如果我没猜错,陛下要找的人是林怀玉林大人吧?怎么如今纡尊降贵跑来江南找一个不认识的玉溪先生?”
宿泱冷笑了一声,语气寒冷如九尺寒冰:“原本我还不确定,但是现在我确定了,里面的人就是林怀玉,对吗?”
季无忧吃痛,胳膊差点被宿泱卸下来,但嘴上还是硬得很:“哦,所以你之前不确定玉溪先生究竟是谁,你就巴巴地找过来?如果真的不是,林大人九泉之下怕是再也不会想见你了吧?”
宿泱顿时沉下了脸,黑夜中他的脸藏在暗处,直接给了季无忧一拳:“与你无关。”
他只是不想错过任何有关林怀玉的消息。
季无忧挨了揍,疼得脸上龇牙咧嘴的,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反击宿泱,又打得没完没了。
明明是炎热夏日,院子里竟然没有一声虫鸣鸟叫,十分安静,两个人的打斗吵架声就显得分外响亮。
院子里的战斗如火如荼,似乎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屋子里忽然从窗户里掷出来一件东西,那力道与速度根本没有准头,两个人完全躲得开。
宿泱直接同季无忧分开,躲掉了那物什,而季无忧却直直撞了上去,那东西砸在了季无忧的胸口处,季无忧一声也没吭,反而将那东西接在手里,如获至宝。
宿泱这才看清那是一只陶瓷碗,碗口不大,还有药的味道,里面的人应该是用来喝过药。
宿泱一刹那想到了林怀玉,林怀玉也常伴药香味,虽然他不爱喝药,但又不得不喝,那模样是外人看不到的可爱。
可是如今……所有人都能看到了,这不是他特殊的权利了。
季无忧拿着那只碗,对着里面的人轻声道:“是我们吵到你了吗?”
里面的人没有说话,算是默认,季无忧似乎习惯了,道:“不打了不打了。”
宿泱看着季无忧对里面的态度,不由得更加好奇,这人究竟为什么接近玉溪先生?还是说因为里面的人是林怀玉?挖他的墙角?
季无忧正要将杯子拿走,宿泱却突然出手,抢过了那只带着药香味的杯子。
季无忧没想到宿泱会抢,顿时瞪了过去,再次出手,想要将杯子抢回来:“你一个大雍天子在这里跟我抢一只杯子,你要不要脸?”
宿泱嗤笑了一声,将杯子紧紧捏在手里,一边躲开季无忧的手:“那你一个大楚的太子跑到异国他乡来低三下四地讨好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教书先生,你似乎比我更不要脸。”
季无忧听了却是抚掌大笑:“那是我乐意,我就是喜欢对玉溪先生低声下气,来了这儿,就没人敢对玉溪先生无礼的,哪管你是什么大雍天子!”
宿泱冷笑,他瞥着手里的药碗,随手又给季无忧丢了回去:“那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能让我对他低声下气。”
季无忧小心翼翼地接过药碗,兀自翻了个白眼,在宿泱抬步的瞬间,屋子里又飞出来一样东西,宿泱躲开的同时再度被季无忧接住。
里面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即便此刻炎夏,却也令人感受到一丝清爽:“再吵就都滚出去。”
如雪夜里的那一阵寒风,夹杂着凛凛霜雪。
霎时间,万籁俱寂,风声水声还有季无忧的嘈杂声都如重山退去。
宿泱听到这声音,整个人顿在原地,一动也没敢再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