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下起雨来, 密密麻麻的雨滴打在檐角,落在回廊,沁春宫的院子里的树都被打蔫了枝叶。
林怀玉看着屋子里悬挂着的婚服, 大红色的锦袍花样繁复,那上面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龙纹, 款式也十分修身庄重, 他都能想象到宿泱穿上这身衣服有多好看。
宿泱很少穿颜色鲜艳的衣服,幼时在冷宫里穿得脏兮兮的, 能活着就很好了,他们初遇的时候,宿泱的身上便是一身还沾着血迹的破烂衣服, 林怀玉那时候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
此后成了太子, 宿泱的性格却已经造就了他不爱艳丽明媚的颜色,时常穿着一身墨色, 玄色,藏蓝的深色。
大概是为了身份的威严吧, 宿泱穿着那一身站着, 确实是不怒自威, 胆小一些的宫人见了他连头都不敢抬。
“老师这么喜欢这件衣服, 不如试一试?”门口传来宿泱揶揄的轻笑, 林怀玉没有回头,只是看着艳丽的婚服。
他淡淡道:“陛下的婚服, 臣穿上算怎么回事?”
宿泱朝里面走了进来,不甚在乎这件是婚服还是什么, 仿佛只当是一件寻常衣服:“朕看老师盯着这婚服盯了许久,朕不介意让老师试试,左右老师身上穿的也一直是朕的衣服。”
宿泱见过林怀玉穿红色的衣服, 只见过一次。
那是林怀玉高中状元,御街打马的时候,红袍加身,帽插宫花,整条街的人都看呆了,林怀玉穿红色显得整个人更为白皙,如同雪做的,那张绝世的面容比帽子上的宫花还要美丽。
那天街上全是扔向林怀玉的花,差点将新科状元淹没在花海里。
那时候宿泱就在想,那些人凭什么给林怀玉扔花,他们也配觊觎他的老师?
再后来他只想林怀玉的目光落在他一个人身上,只想林怀玉穿那艳丽的红衣给他一个人看。
只是在那之后他便再也没有看见林怀玉穿艳丽的红色了,还觉得颇为遗憾。
林怀玉垂了眼眸,不欲理会宿泱的话,但宿泱走到了那衣架子前,转过身来便上手褪了林怀玉身上本就宽松的衣袍。
林怀玉挣扎着扯住衣袖,望着宿泱眼眶发红:“你又要做什么?”
宿泱脸上的神色有些受伤:“朕替老师试试这身衣服。”
林怀玉冷着脸,手上用力想要将被扯了衣袍重新扯回来,可宿泱却没有松手的意思,与林怀玉对峙着。
林怀玉不禁道:“臣不想试,还请陛下放手。”
“放手?朕怎么可能放开老师的手呢?”宿泱的目光带着弄弄的侵略,“还是说,老师打算抗旨不遵?”
林怀玉对上宿泱的视线,直直道:“臣便是抗旨不遵,陛下要杀了臣吗?”
宿泱沉沉地看着林怀玉,最终还是他败下阵来。
可即便他移开了目光,不敢同林怀玉对视,也不敢真的杀了林怀玉,手里的力道却没有松,轻松将林怀玉身上的衣服褪下,他打量着林怀玉犹如羊脂白玉的腰身,亲手替他换上那件繁复的婚服,一边道:“老师穿这一身必定很好看。”
林怀玉见阻止不了,无力地垂下了手,只能任由宿泱替他穿戴起来,一边却道:“陛下的婚服,陛下自己为何不试?”
宿泱替他穿上了,才装作恍然的模样:“原来老师盯着朕的婚服看,不是因为想穿?朕还以为老师是羡慕呢。”
林怀玉低头看着宿泱替他绑好腰带,明明一副温情的画面,却因为宿泱得意的神情和话语支离破碎。
“羡慕什么?”林怀玉问。
宿泱系好了腰带,将林怀玉推到了镜子面前,他站在林怀玉的身后,看着镜子里一身婚服映得格外白皙的林怀玉,眼前一亮。
果然,这衣服很配林怀玉,林怀玉就应该穿这身红色,除去三分清冷,多三分妖艳。
宿泱捏着林怀玉的下颌,迫使林怀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道:“老师好美。”
林怀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微冷,他抬手就要把婚服脱下来:“再有一日便是封后大典,陛下还是自己试吧。”
宿泱却没让他得逞,一只手扣在林怀玉的腰带上,将他的腰身揽入怀中:“朕看老师穿着挺合身的,这么着急脱掉做什么?”
林怀玉忍着不发:“陛下明知故问。”
可宿泱偏偏笑道:“朕不知道,朕要听老师亲口说。”
林怀玉将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抬手甩开宿泱的手,就要解开腰带,宿泱却先一步抱起林怀玉,将人扔到了床上。
林怀玉心底一紧:“你究竟要做什么?”
嘶啦——
下一秒,衣服撕裂的声音在林怀玉耳边炸响,如同那夜在御花园,他身上的衣服便是这般被宿泱撕了个粉碎。
林怀玉当即愣在原地,那夜的风雪太冷,折辱太痛,他刻骨铭心,可这会儿又不是他心痛的时候,他的注意在被撕碎的婚服上:“后日就是封后大典,你将婚服撕了,到时穿什么?!”
即便是制衣局几百位绣娘赶工,一日之内如何能再制出一件如此繁重的婚服来?
宿泱却不以为然:“这个不用老师操心了,老师还是先担心一下自己等会不要叫太大声了。”
林怀玉眉头一皱,喉间的血气险些翻涌出来,自从上一次吐了血,此后吐血的次数似乎多了起来,周历同他说,吐血次数越多,他剩下的日子就越少。
他将血气压了下去,却被宿泱搂着腰带进了怀里,林怀玉察觉到对方想要亲他,微微侧开了头,躲开了宿泱的吻。
宿泱的动作一顿,见林怀玉对他避之不及,心底一沉,语调也冷了下来:“不让朕亲?”
林怀玉淡淡掩饰:“陛下马上就娶妻了,此刻与臣这般,怕是不妥。”
宿泱嗤笑了一声,强势地扼住林怀玉的下颌,迫使对方接受他的吻:“朕说过了,立后与你并不影响,朕身为天子,三宫六院也是寻常之事,何况朕不过宠幸一个脔.宠呢?”
林怀玉压下心头的苦涩,闭上了眼。
马上便要立后,却在封后大典的前日哄他穿上婚服,又撕毁他身上的婚服折辱他,林怀玉抬手捂住了眼睛,觉得分外难堪。
他算什么……他究竟算什么?
他和宿泱怎么就成了这样的关系……
林怀玉被宿泱强势的吻吻得咳了起来,神思也清醒了些许,他推开对方,擦了擦唇上的印记,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冷漠疏离的林相:“陛下要立后还是封妃,臣都没有资格干预,但陛下非要在封后大典前日折辱臣,恕臣不能接受。”
宿泱眉头一挑,眸光落在了林怀玉半遮不遮的婚服上,嗤笑道:“老师在吃醋吗?吃谁的醋呢?老师喜欢白见青,可再过一日白见青就是朕的皇后了,还是老师在意朕明日要立后,心里不痛快?”
林怀玉眉头一皱:“休要胡说。”
宿泱口无遮拦,为了看林怀玉失态,什么都说得出来:“老师大可不必担忧,毕竟朕还没有对老师生腻。”
林怀玉下意识攥了攥被剥落的婚服,却又像被烫到似的松了手:“把衣服拿开。”
宿泱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贴在林怀玉耳边道:“老师不是很喜欢这件衣服吗?为什么要拿走?”
林怀玉感受到底下明晃晃的婚服被他和宿泱的脏污染了一片,心底的难堪达到了顶峰,他深深地看着宿泱,低声道:“和你成亲的又不是我,宿泱,你不该这么做……”
宿泱冷哼了一声:“朕该怎么做还轮不到一个禁.脔来教朕,林怀玉,你口口声声在这里拒绝朕,可身体分明很诚实。”
他压低了身子,轻笑道:“老师既然也乐在其中,不如就好好享受吧。”
林怀玉失了所有力气:“宿泱,你这个畜生,给我滚出去!”
宿泱却丝毫不在意林怀玉骂他,只是笑道:“老师现在骂得这么凶,等会嗓子又要哑了。”
紧接着,林怀玉的谩骂都被一阵又一阵连续地撞碎。
林怀玉挣扎着将婚服撇到了旁边,宿泱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眼底是雾霭沉沉,他笑意冰冷:“老师就这么不喜欢这件衣服?”
林怀玉偏过头不去看他,也不去看那件晃眼的婚服。
宿泱却偏偏捏着他的下颌,迫使他转头,将那婚服映入眼底:“老师看到衣服上那些痕迹了吗?都是老师的杰作,老师怎么能嫌弃它呢?”
林怀玉只能闭上眼睛,痛苦道:“你别说了……”
宿泱却不肯放过他:“老师穿红色那么好看,以后要多穿给朕看。”
林怀玉又被宿泱抱到了那件婚服上,难堪与羞耻裹了他一整夜,宿泱一遍又一遍要他和林怀玉的痕迹沾满那件衣服。
宿泱眼瞳中也倒映着那件殷红的婚服,他想林怀玉和他成亲,想让林怀玉一辈子待在他身边,可林怀玉总是不愿意的,林怀玉嫌恶他,一心只想要离开,连对一件婚服都那样深恶痛绝……
院子里的雨声落了一整夜,从一开始密密麻麻的细雨到后来变作汹涌澎湃的狂风暴雨,檐角被雨滴拍打遮盖了天地间所有的声音。
斗转星移,日出东升,雨终于停了。
林怀玉醒来的时候,屋子里点着檀香,香味叫人心旷神怡,被褥都换了新的,昨夜的痕迹全都消失不见,好似一场大梦。
可身上的酸痛与无力都在提醒他,那是一遍又一遍的凌迟。
林怀玉披了件宿泱的衣服,德福便听着声音从外面进来伺候。
林怀玉看了他一眼,如春水般的眼睛将城府尽数掩下,低声询问:“德福公公,你可知道这些年本相送给陛下的生辰贺礼都被存放在何处?”
德福虽然不太明白林怀玉怎么突然问这个,不过既然是林怀玉问话,他自然不敢怠慢:“回丞相,陛下这些年将您送的东西视若珍宝,尽数存于御书房呢。”
林怀玉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趁着宿泱这会儿在早朝,朝着御书房走去。
“德福公公这么多年尽心伺候陛下,想必是比本相还要了解陛下,东西存在何处,还要劳烦公公代为取来。”林怀玉望着德福,唇边染着淡淡的笑意,看着格外温柔。
德福却是犹豫了一下:“这……陛下的东西,奴才哪里敢碰啊。”
林怀玉的目光在御书房何处扫着,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一边道:“无妨,日后若是陛下降罪,本相自会替你担着。”
如此,德福只好应下,他从里面的矮柜里取出一个较大的锦盒,放在桌上,林怀玉缓缓打开,里头全是林怀玉这些年送给宿泱的东西,无一例外,全都存着。
他垂眸合上锦盒,将盒子抱着就走,德福吓了一跳,连忙道:“哎,哎,林大人……您这是……?”
林怀玉回头,看着德福一脸慌张的模样,淡淡道:“本相欲替陛下准备生辰贺礼,只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了,想看看之前都送过什么,这次送个不一样的。”
德福将信将疑:“是,只是若是陛下发现东西不见了,定然要来问奴才,这……奴才怎么答呀?”
林怀玉浅笑着替他出主意:“明日便是封后大典,陛下这两日如此忙,想必不会想起什么贺礼,本相会在封后大典之后还回来的,德福公公可以放心。”
德福闻言,轻轻松了口气:“那就好……”
林怀玉抬步就要离开,忽的想起什么,又回头对德福嘱咐道:“本相打算给陛下一个惊喜,还要劳烦德福公公对本相来御书房一事保密。”
德福这回倒是不疑有他,连忙道:“自然。”
陛下这般在意林大人,林大人又有心要送陛下贺礼,他倒是不妨做个顺水人情,左右林大人想做什么,陛下都不会拦着的。
林怀玉拿了想拿的东西,回了沁春宫,他又重新打开那锦盒,里面的每一件东西他都无比熟悉。
他拿起一只有着破旧的暖手筒,那是宿泱还在冷宫的时候,林怀玉也尚未有太强大的势力,他们两个都那般谨小慎微,连一只暖手筒都做的十分粗糙。
那时他怕宿泱在冷宫又受风寒,这才送了他这么一只亲手做的暖手筒,不过后来宿泱入主东宫,这东西便也没什么用了。
林怀玉将那只暖手筒揉了揉,放回原处,又拿起一块暖玉,那玉的质地称不上有多珍稀,但成色也还不错,最重要的是,那是林怀玉亲自去城外灵山寺找方丈开过光的。
彼时宿泱正经历夺嫡之争,林怀玉去灵山寺时,那方丈言说宿泱身上杀伐之气太重,阴郁之色溢于言表,需得有一件佛门之物镇一镇。
林怀玉对神佛之事倒不至于迷信,但保个平安举手之事,他倒是不介意花点心思。
只是后来宿泱登上龙位,这玉便也没什么用了。
林怀玉将锦盒中的贺礼一件一件摸了过去,像是将那些回忆都在脑海里走了一遍。
他闭了闭眼,合上了锦盒,放到了一边,转身便看到宿泱从门外走了进来,他微微愣在原地。
只见对方穿着一身夺目的殷红婚服,繁重的龙纹盘在宿泱的身上,从肩头染向衣摆,金色丝线将龙纹与其他点缀的花纹绣得栩栩如生,华美又庄重。
林怀玉第一次见宿泱穿红色,和他想的一样,果然很好看。
宿泱大抵继承了母亲和先帝的容颜,五官精致,线条流畅,宫廷画师都难以描绘其十分之一的美貌。
但宿泱其人,很容易将他的相貌忽视,原因无他,气场太强,在冷宫里,宿泱身份卑贱,受人欺凌,那时候冷宫的宫人没人在乎他长得什么样,只一味地将气都撒在这个被遗弃的皇子身上。
从冷宫出来后,宿泱一门心思只想着报仇,想着权力,而那些皇子只当他是眼中钉肉中刺,也不会分什么注意力在宿泱的容貌上。
坐上龙位后,无人敢直视天子,也就更加没人议论宿泱的长相。
但实际上,宿泱美貌不逊于林怀玉,眉眼间时常带着点笑意,虽然多是戏谑和揶揄,但上扬的眉眼显得宿泱带了些许妖冶。
平日里宿泱穿着深色的衣服,神色阴郁,将那份妖冶尽数压了下去,而现下,宿泱一身红衣,眉眼间望着林怀玉噙着几分笑意,那份妖冶显露出来,格外美丽。
林怀玉看了好一会才收回了目光。
只可惜,这一身并不是穿给他看的。
林怀玉才发觉不对劲:“这婚服……不是被撕了吗?”
宿泱轻笑了一声:“这件是朕的,至于昨日那件,本就是属于老师的。”
林怀玉一怔,难怪那件衣服如此合身,与他穿宿泱其他的衣袍并不相同,并未松松垮垮披在他的身上。
可是……
林怀玉眉头轻蹙:“为什么?”
宿泱走到了林怀玉面前,他当然知道林怀玉的疑惑,不过一想到昨日林怀玉对那件婚服深恶痛绝,连多看一眼都觉得嫌恶,便又沉了脸色:“朕这后宫左右也没什么人,只有老师一个脔宠,明日封后大典,举国同庆,便让制衣局多做了一身给你,老师虽然没资格参加封后大典,但好歹也穿过了婚服,朕要你乖乖留在朕的身边,明白吗?”
林怀玉移开了目光,又听见宿泱意有所指道:“只可惜,老师似乎并不喜欢那件婚服。”
林怀玉想起昨晚宿泱压着他在那件婚服上面做的那些事,冷笑了一声:“陛下说的没错。”
宿泱眼底闪过一丝失落,随即又将那份情感抛却,他唇角的弧度带着凉意:“那是朕自作多情了。”
林怀玉没有理会他,不动声色地走到了桌子旁边,离开了放那些礼物的角落,宿泱果然跟着他走了过来:“朕穿这一身好看吗?”
说完,宿泱就站在林怀玉面前,张着手臂转了一圈。
林怀玉轻瞥了他一眼。
跟只孔雀似的……
“这个问题陛下还是等明日问白姑娘吧。”
宿泱嗤了一声,倾身凑到林怀玉身前:“林怀玉,你是朕的脔宠,你该讨好朕,这会儿朕在问你,你该夸朕。”
他见林怀玉神色变也不变,心底不快,又嘲道:“莫非是老师身居高位久了,不懂得如何侍奉天子?”
林怀玉眉梢轻扬,抿了一口茶,神色冷淡:“是不懂,不如陛下给臣做个示范?”
宿泱自然知道林怀玉这是在反击,他真做了示范,林怀玉只会心安理得受之,不过他很喜欢林怀玉的反击,说明他这些举动在林怀玉看来,还是能够掀起一丝波澜的。
“好啊,既然老师都这么说了,朕自然得为老师做个好榜样。”宿泱冷冷一笑,那笑意里藏了许多狡黠。
他将林怀玉攥了起来,坐在了林怀玉坐着的位置上,又将对方抱在了自己腿上,侧头叼住了林怀玉的耳垂,用利齿细细啃咬着。
那白皙如玉的耳朵一下子就红了,烫得不像话,宿泱低笑了起来,抬手用指腹碾过林怀玉的薄唇,轻轻一探,指尖顷刻间染上了水色。
宿泱笑着道:“老师这张嘴虽然不饶人,但里头十分温热柔软,朕觉得很是舒服,就是这技术需要好好练练。”
林怀玉的嘴被宿泱堵着,说不出话,对方甚至在他的身后,他那充满怒意的目光也落不到宿泱身上去。
宿泱自然知道,所以也没指望听到林怀玉回答他,只自言自语道:“无妨,来日方长,朕会好好教教老师的。”
“老师授朕诗书,朕也该回报一二,以后便轮到朕来教老师这些东西了。”
林怀玉的嘴得了空闲,讽他:“这种事,陛下倒是无师自通。”
宿泱坦然受了。
他想对林怀玉做这种事很久了,他想林怀玉一直留在他身边,他看过千千万万本书册,只要林怀玉不离开他,他都能够一一在对方身上实践。
“老师这么聪慧,想必这些东西也是一教就会,今晚朕就教教老师如何取悦朕。”
林怀玉难以置信地想要看向宿泱,却因为被对方桎梏着,无法转头,他狠狠咬了一口宿泱的手指,趁着对方缩了手,骂道:“宿泱,你是畜生吗?明日便要立后成亲,你今晚…今晚还要……”
宿泱却毫不在意地在林怀玉耳边低笑:“老师总是说自己没吃醋,可明明在意得很,明日立后大典,今晚便要推开朕了吗?”
林怀玉说不出几句话,吐血之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周历开的那些方子已经没办法再吊着他的命了,他也受不住宿泱激烈的折辱,可他连推开宿泱的力气都没有。
林怀玉透过窗户看到了外面院子里的树长出了新的枝叶,他缓缓闭上眼睛。
明日,便是他离开的时候了。
第19章 第 19 章 死遁
日光如金箔洒向人间, 是开春以来最好的一个天气,吉日吉时,宜出门, 宜嫁娶,宜祭司, 万事皆兴。
忌出殡。
锣鼓喧天, 礼炮齐鸣,红绸在风中飞扬, 鲜花铺了满道,金色威严的皇宫中添了一抹鲜红,喜庆又热闹。
林怀玉在奏乐声中醒来, 他身上十分难受, 没有动的力气,只能将目光缓缓转向窗外, 那飞扬的礼炮碎屑高高抛起落入云端,连沁春宫都能看到, 当真是普天同庆。
林怀玉轻轻动了动, 撑着身子起来, 他看着外头空中的烟火, 眸光中染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落寞。
昨夜躺在他身侧之人, 今日早早便去迎娶他人,何其讽刺。
外面鼓乐齐鸣, 笙箫不绝,沁春宫却是一片清冷。
林怀玉看了一会儿, 身体支撑不住,他半垂下眼眸,将眼底的孤寂掩下, 忍不住咳了起来,霎时间鲜血溢出唇角,林怀玉连忙用袖子擦了擦。
他看着衣袖上鲜血的痕迹,苦笑了一声,对门外的宫人道:“屋子里有点冷,搬个炭盆来吧。”
门外的宫人感受着屋子里旺盛的地龙传出来的暖意,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屋子里如此热,林怀玉还要炭盆。
但他们丝毫不敢出声质疑,所有人都知道,林怀玉的话连陛下都不敢不听,他们只得行了礼道:“是。”
宫人的动作很快,那炭盆烧得十分旺,火星从里头跃出来,被搬进林怀玉的寝宫,林怀玉指了指书桌旁边,道:“就放这里吧。”
宫人点了点头,照做。
林怀玉看着他,一边用袖子挡着咳嗽,血腥味在口中蔓延,他一边略显含糊道:“这里不用你伺候了,下去吧。”
“是。”宫人不疑有他,主子说什么,他们便做什么。
支开了宫人,林怀玉看着噼啪作响的炭盆,将藏起来的锦盒拿了出来,他将那只破旧的暖手筒拿了起来,指腹轻轻揉了揉,随即移到了炭盆上。
林怀玉的眸光里盛满了炭火被烧着的暗红色,指尖一松,暖手筒落入了炭盆中,顷刻间引燃了炭盆中的火,火舌舔舐起那只暖手筒,逐渐将其吞噬。
林怀玉羽睫轻颤,又拿起了里面放着的他亲手做的各种东西,都被他一件一件投入了炭盆之中,那炭盆里的火焰因为东西置入越发旺盛,燃烧的火如同一张网将所有东西都吞噬在其中,缓缓蚕食殆尽。
林怀玉又咳着站起来,病势愈发严重,他整个人都在颤抖着,书桌上的书大多都是他曾经写的,还有一些他的撰书以及注释,还有他写的名单等等。
林怀玉将这些东西攥在手里,轻叹了一声,眸光微黯。
片刻,他将这些毫不犹豫地扔进了炭盆之中,带着林怀玉清秀字迹的书页被火焰点燃,随即吞噬殆尽,如同片片蝴蝶在火中起舞。
林怀玉将一切能烧的都烧了,静静看着那火光许久,随后似想起什么,走回了矮柜前,那抽屉里静静躺着的唯一一件剩下的东西,是他前些日子让林飞给他带来的平安符。
小巧的锦囊握在手中,那上面还残留着灵山寺香火的气味,林怀玉眸光轻顿,门外有人走了进来。
林飞看了一眼燃烧的炭盆,心头不是滋味:“大人,咱们把这些东西也带走不行吗?”
林飞知道,那书册里都是林怀玉的心血,还有那些东西,都是林怀玉亲手所做,或是亲自求来的。
林怀玉却轻轻摇了摇头:“不必了。”
林飞轻叹了一声,他知道他家大人决绝,也就不再多劝:“大人,马车奴才都已经备好了,就等大人过去了,其余的奴才也都打点过了。”
他甚至有些庆幸林怀玉的决绝,如今林怀玉的身体,还是与这皇宫,与那陛下早日割席的好。
林怀玉轻轻点头,将手里的平安符也递到了炭盆上,林飞见状,却还是忍不住劝道:“这个可是大人您在灵山寺礼佛整整四十九日才求来的,留着给自己也好啊。”
他觉得有些不值得,替林怀玉不值得,明明林怀玉付出了那么多,可到头来落得这样一个凄惨的下场。
林怀玉闻言,却是手一松,那平安符直直落入了火中,他清浅一笑,眼底倒映着跳跃的火光,反倒清明:“当时心中所求便是为陛下祈福,留给我自己也就没什么作用了。”
林飞看着火花四溅,被火光吞噬的平安符,心中暗叫可惜。
只是随即他的目光便被林怀玉吸引,林怀玉放下了手,那被袖子挡住的苍白唇上被鲜血染红,血源源不断从对方唇角滑落,触目惊心。
林飞连忙跑到林怀玉身边,扶住对方,感受到对方的虚弱,惊呼道:“大人!”
林怀玉摆了摆手,顺着林飞的力道,走到了床榻边坐下,只是咳嗽越发严重,如破军之势,挡也挡不住,甚至直接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林飞当即吓了一大跳,连忙扶着林怀玉躺下,他急匆匆喊了人:“快!快去叫太医!”
林怀玉没来得及阻止,不过就算不阻止,外头的宫人见他这般,定然也要有动作。
林怀玉看着折回来的林飞,让他靠近,轻声道:“一会儿他们回来,沁春宫的人一个也不能放出去,知道吗?”
林飞点了点头,林怀玉在信里早就都和他交代过了,可林怀玉没告诉他会吐血啊!
他看着林怀玉一脸紧张:“大人……您都吐血了……”
林怀玉浅笑着想要摆手,却只是抬了一寸又无力垂落,此刻已是失了所有力气,可他仍旧强撑着道:“我没事。”
林飞看着林怀玉苍白的面容,那本就白皙的脸现下却如同白纸一般,气若游丝,看着竟比前些日子还要虚弱。
他心底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紧张道:“大人,您到底怎么了?陛下……陛下是对您用刑了吗?他忌惮您身居高位手握重权?”
林怀玉浅笑着看林飞,这孩子很聪明,倒是让他猜了个九成。
宿泱确实忌惮他,越是聪明,越是有城府有心机,还有实权,越是令人忌惮,更遑论天子。
即便他曾经辅佐宿泱,将宿泱推上皇位,可没有哪一位权臣最后不是“狡兔死,走狗烹,鸟尽弓藏”的下场。
他也不会例外。
正说着,门口便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竟是不止一个太医来。
林怀玉的目光落在周历身上,只是周历冲着他递了个无可奈何的眼神,但随即又瞥见林怀玉身上的鲜血,面色一惊。
咳血和吐血是两回事,若是咳血,虽然严重,但还能用珍稀药材吊着命,吊个半年尚且可以,可若是吐血……
看林怀玉这模样,只怕是……大限将至啊。
林怀玉一边擦着唇角的血,一边望了过去,可是这一次,涌上来的血怎么也压不住,源源不断地从林怀玉嘴里溢出来,他下意识想接,可鲜血落在掌心,又从他的指缝淌下,不过是于事无补。
周历见状,连忙跑到林怀玉身边,替他把脉,林飞则取了帕子替林怀玉擦拭着掌心的血污,一边紧张地看着周历。
良久,周历松了手,垂在身侧,无奈道:“林大人,恕下官无能,您这毒已侵蚀心脉,回天乏术了。”
林飞猛的睁大了眼睛,看向林怀玉:“什么?!怎么会这样的?大人明明只是身子不好,怎么进宫了两个月,就成了回天乏术了?!”
他又看向周历,着急忙慌的问:“你是不是看错了,你再看看吧,开点方子呢?大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就要死了呢?!”
周历摇了摇头,直言道:“林大人已经吐血,证明毒已入肺腑,侵蚀心脉,下官不会断错的,若是大人不信,可以让其他同僚再看看。”
周历抬步正要走,林怀玉开口拦下了他:“周掌院,本相说过会留你一命,自然不会食言,但倘若掌院自作聪明,想要和本相耍什么小聪明,本相可就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住你的命了。”
周历心底顿时“咯噔”了一下,他刚刚确实想着,林怀玉命不久矣,看样子活不过今日,他趁机去禀告陛下,还能为自己开脱一二,却不想当即被林怀玉识破。
狐狸果真是狐狸,老谋深算。
周历只好止了步子,只是他不动,外面的宫人听到周历说林怀玉药石无医,正准备去通报陛下,林怀玉眼皮都没抬:“小飞,押住他们,今日沁春宫若有一只活物走出去,休怪本相无情。”
门外的几个宫人顿时跪了一地,整个沁春宫鸦雀无声,显得外头传来的礼炮声格外刺耳。
林怀玉靠在床上,听着外面立后大典缓缓进行着,此刻宿泱和白见青应该分别在走向祭台了。
十里红妆,满目是鲜花礼炮,满朝文武百官恭贺,好不热闹。
林怀玉觉得眼皮有些重,口中的鲜血还在不断溢出,他体内好似有吐不完的血,到最后,林怀玉只能任由鲜血溢出口,染红了他的衣襟。
几个太医见状,对视了一眼,他们都是听了陛下的吩咐,若是今日林大人有什么损失,他们都得赔命。
有太医生了心思,见只有林飞一个人,恐怕阻拦不了他们,他身形一动,正准备开溜,林飞眨眼间已经到了他面前:“这位大人准备去哪?”
那太医瞳孔一震,林怀玉的这个侍卫竟如此厉害,风不曾在他身边停留,可这个侍卫却先一步在他身前停下,刀架颈侧,他连忙跪下,却又不甘的假意为林怀玉着想:“林大人都这样了,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吗?”
林飞嗤笑了一声,以前没见有人在乎过他家大人的身子,林府门庭清冷,连个探望的人都没有,一个个巴不得林大人去死,如今危及到自己身上了,这才不想让他家大人出事。
真可笑。
林飞的刀架在太医颈侧,冷冷道:“我家大人说今日谁也不能踏出沁春宫一步,我只听我家大人的话!”
那太医恨得牙痒痒,却又不敢动,生怕那锋利的刀刃划破他的皮肤:“即便你家大人会因为你死了,你也要这么做吗?!”
林飞回头看了一眼,床榻上的林怀玉不停地呕血,十分痛苦的模样,他紧了紧手里的刀,咬牙道:“是。”
大人方才吩咐了,不论发生什么,今日沁春宫一只活物也不能离开,那他就只能这么做。
他家大人说过要和他一起离开皇宫,一定不会食言的,他相信大人。
那太医摇了摇头,面如死灰:“愚忠!真是愚忠!”
礼炮声划破天际将谩骂声吞没。
林怀玉听着外头礼乐的声音,又像是回光返照一般,停了吐血,他用衣袖擦了擦唇角,撑着身子坐在床沿。
林飞见他起来,眼前一亮:“大人!”
可周历的脸色却十分难看,他哪里能看不出来林怀玉现下的身体究竟是个什么状态。
现在这个局面,横竖都是一死,林怀玉死了,陛下不会放过他们,可他们若是现在起身,便会被林怀玉当场杀死。
可林怀玉却朝着周历招了招手:“周掌院,烦请上前来。”
周历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走了上去。
林怀玉从枕下取出一块金灿灿的令牌递到了周历面前,周历定睛一看,顿时瞪大了眼睛,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林怀玉,问:“林大人……您这是何意啊?”
林怀玉的笑容十分虚弱,可神情清浅看不出半分狼狈,他淡淡道:“这东西或许可以保你们一命,本相当初答应过你,只要周掌院替本相保守秘密,本相自然会保你性命无虞。”
周历瞳孔震惊,他哆哆嗦嗦地接过那免死金牌,只觉得掌心沉甸甸的。
他还以为当时林怀玉只是想威胁他,即便到了最后,恐怕林怀玉也不会放过他,可没想到,林怀玉竟然连免死金牌都拿出来了。
他记得这块免死金牌的来历,是宿泱登上皇位的那一日,亲自赐给林怀玉的,那时候的林怀玉风头无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确实称得上权倾朝野,许多人想要他死,可没有一个人能真正要了林怀玉的命。
而如今,狡兔死,走狗烹,旁人或许不知道,但周历知道,林怀玉在宫中都经历了些什么。
他接过免死金牌,朝着林怀玉深深一拜。
他原也和世人一样,觉得林怀玉心狠手辣,手段狠毒,虽然身子弱,不会武,可心机深沉,运筹帷幄之间便能轻易取人性命,皇孙贵胄亦不放在眼里,视人命如草芥。
可今日他才知道,林怀玉并非世人所传言那般。
“出去吧。”林怀玉轻轻开口。
众人从林怀玉的寝宫退了出去,跪在了沁春宫的外头,林飞仍旧看着他们,没有将他们放走。
林怀玉咽下喉间的腥甜,拿起桌子上其他的书,走到了炭盆便,他神色恹恹,将那本书点燃,火舌立刻舔舐上了书本,他用那本点燃的书点上了床榻帷幔,点着了沁春宫。
“火!着火了!”外头跪着的人眼看着沁春宫内燃起火光,指着里头看向林飞。
林飞却无动于衷,仍旧管着他们:“不许动!”
那些人心急如焚:“这都起火了啊,不救火吗?林大人还在里头呢!”
林飞看着火势,又看向了封后大典祭祀的方向,语气冷淡地将林怀玉教他的话传给在场的所有人:“林大人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自焚于沁春宫,只愿此后河清海晏,四海昌盛,大雍国运繁荣,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20章 第 20 章 林怀玉呢?!
万里晴空, 微风徐徐,清爽的风拂起殷红的衣袖,吹散了冬日的寒冷, 即将迎来夏日的炎热。
宿泱在礼炮和鲜花飘落中,走过长长的宫道, 在百官的注视下, 款步走上祭台。
那祭台上的祭品一应俱全,却没有龙凤喜烛, 也没有皇后凤印,更没有那个穿着喜服本该站在宿泱身侧的“皇后”。
一旁礼部的人捧着册子,开始念着祭祀词:“惟天至公, 鉴我诚心, 赐我丰年,民安国泰。”
“惟天至大, 鉴我至诚,赐我丰年, 永享太平。”
“敬告皇天, 佑我君王, 国祚绵长, 万民安康。”
“皇天在上, 后土在下,臣等谨以清酒、嘉肴, 敬献于天。”
“伏惟天心仁爱,佑我黎民, 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敬告皇天,佑我君王, 国祚绵长,万民安康。”
明明该是封后大典,此刻却是一场皇家祭祀,祈祷来年风调雨顺。
众人在礼部宣“拜”之时,皆跪下行礼,诚心祝祷。
然而再次抬头之时,却见西北方火光冲天。
文武百官一片哗然。
“那是怎么回事?起火了吗?”
“何处起的火啊?那方向是后宫吗?”有人看着那火光的方向,不太确定地说着。
也有人道:“后宫无缘无故怎么会起火呢?难不成是上天见陛下诚心,特地降下吉兆?”
只是那火势越来越大,滚滚黑烟与火光几乎要将天边都点燃。
众人这才大惊失色起来:“着火了!这一定是着火了啊!”
“这这这,快救火啊,怎么烧得这么大啊?”
“这仪式断了,不会是……大凶之兆吧?!”
“呸呸呸,你闭嘴吧!”
百官的目光自然看向了宿泱,却见那道明艳殷红的身影望着火光冲天的方向,变了脸色。
向来沉稳,喜怒不形于色的天子当即抛下了典礼,慌乱地朝着起火的方向冲了过去。
宿泱第一次觉得,这宫道如此之长,长到仿佛这一辈子他都跑不到沁春宫。
一路上,他心底闪过无数种猜测,起火的或许是后宫的某个角落,并不是沁春宫,又或者是沁春宫那个方向,与沁春宫有些近,总之,一定不会是沁春宫。
可他又知道,偌大的后宫没有别人,唯有沁春宫里住着他的老师,住着,林怀玉。
起火了,林怀玉怎么可能会不跑呢?对方这会儿肯定已经不在沁春宫了,他这么着急做什么?等跑到了,自己气喘吁吁的,凭白让林怀玉看笑话,又要训他身为帝王,如此失态,成何体统了。
宿泱虽然这么想着,脚下的速度却越来越快,他顾不上身后德福的喊叫,让他上轿撵,就这么跑到了沁春宫。
那场景令宿泱宛若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心脏骤紧。
沁春宫外的宫道上,一众太医与宫人齐齐跪着,无人敢动,而沁春宫燃着熊熊大火,滚烫的浓烟连外头的人都经受不住。
宿泱瞳孔一缩,揪了一个宫人的领子,把人提起来,吼着问:“林怀玉呢?他在哪里?!”
那宫人见宿泱来,哆嗦着指了指火光冲天的沁春宫:“林大人他……没有出来。”
那一刹那,周遭的声音都远去了,宿泱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
林怀玉没出来,他还在大火中……
宿泱一把将人甩开,又踹了一脚跪在旁边的人,直接就往火里冲。
德福紧赶慢赶,连忙让人拦住宿泱,自己也扑了上去:“陛下不可啊!”
宿泱不管不顾地将所有阻力都掀翻:“滚开!谁敢拦朕,朕诛他九族!”
他发了疯一般朝着大火冲了进去,那漫天的火焰将宿泱吞噬,德福只能眼睁睁看着宿泱不要命地往沁春宫冲,急得眼泪差点下来。
他赶紧吩咐宫人:“快快快,灭火啊!你们都杵在这里干什么?没看见烧起来了吗?这么大的火,怎么都没人禀报?!”
众人不敢应声,连忙动了起来。
德福惦记着宿泱,这火势太猛,热浪迎面袭来,德福甚至都不敢靠近,可宿泱竟然就这么冲了进去。
他祈祷道:“林大人,您可千万要在里面啊……”
他念完又觉得不对劲,连忙啐了两声,重新祈祷:“林大人,您可千万别在里头啊……”
只是他又觉得,这会儿林怀玉在不在里头,都不对劲了。
他看宿泱还没出来,心一横,脱了身上的外袍用水打湿了,罩在自己头上。
“死,死就死吧!”德福朝着大火也冲了进去,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宿泱去送死。
“陛下!陛下!”
“林怀玉!!!”
两道呼喊声交织着,在大火中听不到一点儿多余的声音,只听见火焰灼烧房梁,噼啪作响。
德福倒是很快就找到了宿泱,他眼看着宿泱不管身上已经点着了的火,整个人被淹没在火海里,嘴里呼喊着林怀玉,神色焦急。
可是这样的大火,在他们看到的时候,沁春宫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他们都清楚,这样的大火里,已经不可能有人还活着,甚至已经烧得骨头都不剩了。
德福将打湿的衣袍遮盖在宿泱身上,对宿泱道:“陛下,林大人不在这里,咱们出去吧。”
宿泱却摇着头,目光仍旧在火中流连:“不会的,他不会死的,他哪有那么容易死?!”
德福拉不住宿泱,只见宿泱还要往里走,那烧断的房梁从头顶砸下来,砸断了宿泱的去路,德福看着宿泱身上的火,哭着道:“陛下,您再不出去,就要死在这里了!奴才求您了,奴才替您找,行吗?”
宿泱充耳不闻,他用手挥开火焰,企图看见里面的模样,可那扑面而来的大火几乎要烧瞎宿泱的眼睛,他整个人沐浴在火里,犹如被火焰焚烧的鬼,拼了命地寻找着那份执念,他一次又一次推开德福,呼喊着林怀玉的名字,可怎么也找不到。
德福见宿泱大有找不到人就准备死在火海里的打算,他脑海里灵光一闪,犹豫了一下,再次朝着宿泱跑去。
欺君之罪就欺君之罪吧,大雍不能没有陛下啊。
德福再度跑到宿泱身边,对宿泱道:“陛下,林大人没在里头,林大人在外面呢!”
宿泱猛的转头,看向德福,他在火光中太久,热浪扑打在他的眼睛上,他却一直睁开着眼睛拼命想要看清,这会儿看德福都有些模糊不清了:“你说真的?”
德福看着宿泱这副狼狈的模样,重重点头:“奴才怎么敢欺君啊。”
宿泱笑了一下,似乎有种劫后余生的喜悦,知道林怀玉没在火里,竟如此高兴,他望着德福,道:“你若是敢骗朕,朕绝不轻饶。”
德福连忙将外袍盖在宿泱头顶,扶着宿泱出去:“奴才不敢,陛下,快出去吧。”
宿泱的身上烫得根本碰不了,火缠绕在他的身上,离开大火中,德福立刻接过宫人手里的水盆,泼在宿泱身上,将宿泱身上的火扑灭。
“快,传太医!”德福见到宿泱身上的惨状,慌了神,没想起来周历就在旁边。
宿泱身上那一身殷红的衣袍早已被大火焚烧得剩不下多少了,身上的皮肤被大火灼烧,没有一处好的,碰也不敢碰,本想着给宿泱拿件衣服挡一挡,可德福怕弄伤龙体。
周历倒是十分自觉地跑了过来,看着宿泱刚要上去替他治伤,还没碰到宿泱,宿泱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就问:“林怀玉呢?”
全场鸦雀无声,除了救火的宫人,其余的人皆跪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周历也被宿泱的模样震慑,跪倒在天子的脚边,此刻的宿泱刚从大火中出来,形容狼狈,犹如一只恶鬼眉眼间的厉色怎么也藏不住,那种压迫感令人喘不上气来。
德福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陛下,要不还是让周掌院先给您看看伤吧。”
宿泱充血的眼睛直直望向德福:“林怀玉呢?你说他在外面,人呢?!”
德福的目光躲闪,他颇为心虚道:“陛下……”
宿泱见他这副模样,哪里还能不明白对方是在骗他,他转身又要往火里冲,这一次被德福死死抱住了脚:“陛下,您不能再进去了啊!!!”
宿泱冷着脸,声音中带着颤抖:“德福,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骗朕!”
德福摇着头,却也不解释,只能用自己的身体死死拖着宿泱,而另一边,周历也跪了下来,抱住了宿泱的另一条腿:“陛下!林大人已经死了,您现在即便将他救出来,也没有用了!”
宿泱挣扎的身形顿时僵在原地,他缓缓回头,犹如机械一般,看向跪在地上的周历,声音微颤:“你说什么?谁死了?”
周历只好顶着压力,重复道:“林大人……他,早就回天乏术了。”
宿泱猩红的眼眶簌然落下一滴泪来,可他的神色却仍旧坚定道:“不可能!林怀玉怎么会死呢?他只是身子弱了些,他那样一个满腹心机,绸缪运算的人,怎么可能轻易死了?!周历,你可知道欺君的后果!”
周历深深叩首,连忙道:“微臣不敢欺瞒陛下,但林大人的身体不是病弱,而是中了毒,微臣替林大人诊治的时候,那毒早已入肺腑,即便林大人还活着,也只有一年的时间了,但林大人近日频繁吐血,便是毒已入心脉,药石罔效了!”
宿泱怔怔地听着周历的话,一时间好似有些难以理解,明明对方说的每一个字他都知道,可是拼在一起,他竟然读不懂其中的意思了。
什么叫做林怀玉只有一年的时间可以活?
什么叫做频繁吐血,药石罔效?
许多画面在那一瞬间涌入他的脑海,宿泱想起了前些日子他和林怀玉沐浴,浴池里的血腥味,他闻到了,他当时以为是林怀玉那处撕裂了,他还想为林怀玉上药,可惜被林怀玉拒绝了。
再后来是他将林怀玉锁在了暗室里,那时的林怀玉虽然表面镇定,可惨白的面色和在他怀里止不住的轻颤,都在告诉他,林怀玉被关在暗室里的惊惧。
那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他在想,他知道了林怀玉的弱点,他终于可以将林怀玉锁在自己的身边,让林怀玉永远也无法离开。
他只当那一次吐血是病中的林怀玉受不住折磨,吓到了。
他以为……林怀玉身子不好,咳嗽吐血不过是寻常,补一补就好了。
他身为天子,什么样珍贵的药不能给林怀玉用……
可是,可是……
宿泱一脚踹在周历身上,眸光狠厉:“你刚刚说他中了毒,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不来禀报朕?!!”
周历吃了痛也不敢表现出来,老老实实跪好,连忙解释道:“林大人不让微臣告诉陛下。”
宿泱气不打一处,胸口仿佛又一团火,他想要发泄,可又无处发泄,他只能狠狠盯着周历,每一个字都带着无边的怒意:“他不让你告诉朕,你就跟着他一起欺瞒朕?周历,究竟是谁给你的胆子,竟然敢欺瞒天子?!”
周历心底一惊,后背已经起了一层冷汗:“陛下,林大人以微臣全家老小的性命威胁微臣,臣不敢不从啊,林大人不愿将中毒之事告诉陛下,想来……想来是怕陛下担忧吧。”
德福从来没见宿泱生过这么大的气,他见势不妙,连忙劝道:“陛下保重龙体要紧,别气坏了身子。”
宿泱闭了闭眼,他这会儿一点也不想听周历辩解,只问:“你可知他何时中的毒?”
周历第一次给林怀玉把脉就诊出个七七八八了,之前不能说,如今林怀玉已死,到了这个份上,他也就如实道:“林大人进宫那日,微臣替他把脉,便发现那毒早已侵入五脏六腑,难以根治,恐怕……已经有两年了。”
两年……
宿泱此刻刚从火海中出来,本该觉得身上滚烫,可听着周历的话,这会儿却觉得遍体生寒。
两年前,那时他刚在林怀玉的辅佐下入主东宫,成为大雍太子,也是那一年,林怀玉为他筹谋算计,一步步除掉其他几位皇子,让他成为大雍唯一的继承人。
那时候,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东宫,那几个皇子甚至是先帝,都视宿泱与林怀玉为眼中钉肉中刺。
难道就是那个时候,林怀玉被人下了毒?而他竟然一无所有。
宿泱一想到这个可能,呼吸都急促了起来,他那时候一心只想着坐上那个权利巅峰的位置,谁也不能欺辱他和林怀玉,他便有能力保护林怀玉。
却原来……他早就已经让林怀玉身陷绝境了。
“他知道吗?”宿泱晃了晃身子,问。
周历点了点头,在宿泱面如死灰的目光中,道:“林大人似乎早就知道了。”
早就知道……却一直瞒着他,不告诉他。
宿泱整个人颤抖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害怕还是什么,心里好似被掏空了一块,他狠狠瞪向周历:“朕是天子,你却替林怀玉欺瞒朕,周历,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朕要杀了你!”
宿泱拔出旁边侍卫腰间的佩剑,就要砍了周历,却见金光一闪,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宿泱顿时停下了动作,怔怔地望着周历双手高举的免死金牌。
周历满脸汗珠却不敢擦,将免死金牌举过头顶,在生死一线之际,高声道:“陛下,林大人临死之前,将这免死金牌赠予微臣,他说陛下看到这金牌,想必会明白他的意思。”
宿泱瞳孔一缩,他立刻扔下了手里的剑,将周历手中的免死金牌紧紧捏在手里。
他当然知道,这是他亲手赐给林怀玉的,在他登上皇位的那一日,虽然他永远也不可能杀林怀玉,但这金牌既是保障也是殊荣。
可如今……却成了林怀玉惩罚他的钢刀。
他连想怨旁人都不能怨,不能杀。
“他没有死,他在骗朕。”宿泱望着手里的免死金牌,仿佛紧紧盯着林怀玉,“你,你也在骗朕。”
周历不敢再说话,生怕自己火上浇油,免死金牌能免他一次,却不能救他下一次。
德福见状,也吃了一惊,连忙上前,哀哭道:“陛下,节哀啊。”
众人这才齐齐跪地:“请陛下节哀。”
宿泱听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怒吼道:“林怀玉没有死!他不是一直想逃出去吗?他肯定是设计出宫了,他怎么可能会死呢?!”
德福见宿泱满身的伤不治,不敢相信林怀玉去世的事情,叹气道:“陛下,林大人身子弱,这么一场大火,他如何逃的出来,周掌院的诊治不会出错,陛下,您……还是快快治伤吧。”
宿泱却像是什么也听不见一般,只一味道:“不可能,不可能……林怀玉不会死的,他在骗朕……”
德福见宿泱不对劲,扯着宿泱的衣角,慌乱道:“陛下,您……您这是怎么了呀!”
宿泱无动于衷,只是看着手里的免死金牌,摇头:“他只是想离开朕,朕都知道,他没死,他就是不想见朕。”
周历怕宿泱走不出来,连忙出声道:“陛下,臣等被林大人赶出沁春宫之前,林大人在床上吐了很多的血,即便没有这场大火,林大人也必死无疑啊!”
所有人都在劝宿泱认清事实,宿泱看着周遭跪着一地的人,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什么也不想听,全都是在骗他!
宿泱将所有人都扫了一遍,对德福道:“传朕的旨意,全城搜捕林怀玉,若是见到老师……别伤了他,给朕绑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