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重逢


    云散风清, 月重新探出头来,轻柔的光洒满了整个大地,繁星点缀, 江南的星空要比北方更加明亮。


    宿泱已经听不到季无忧在旁边说别赶他走,他闭嘴。


    他现在耳边只剩下方才那道声音。


    是林怀玉, 不会有错。


    七个字, 却让宿泱红了眼眶。


    这一年来,他只能在自己的幻想中听到林怀玉的声音, 反反复复却早已失了真,没有人在他耳边用那样清冷的声音再说过一句话。


    现下再听到,宿泱竟觉得恍如隔世。


    他想听林怀玉再多说几个字, 哪怕是发脾气, 就和刚才一样。


    可他的步子钉在了原地,不敢太上前一步, 也不敢再发出任何动静。


    林怀玉的嗓音清透,语调却慵懒, 带了些愠怒, 宿泱好不容易找到了人, 不想又惹得林怀玉生气。


    他克制住冲进去见一面林怀玉的冲动, 急促起伏的胸膛彰显出他此刻的激动。


    他终于找到林怀玉了, 他终于再一次见到林怀玉、听到林怀玉的声音了。


    风吹过他的衣摆,暗纹涌动的裙摆如同碧波荡漾。


    季无忧见他这副模样, 压低了嗓音嗤笑道:“都说了是你高攀不起的人,陛下, 现在你说该不该低声下气呢?”


    宿泱冷冷地瞥了季无忧一眼,眼底深邃如不见底的深渊。


    偏偏季无忧不怕他,刚才受的挫现在全想报复回来, 一张嘴不停地叭叭:“说起来,林大人曾经可是大雍的丞相,他却用一场大火假死脱身,隐姓埋名在这个小镇上,你说是拜谁所赐呢?”


    宿泱没有开口,如果说方才不确定里面的是林怀玉之前,他还同季无忧游刃有余地呛着话,这会儿却是一句也不再说了。


    季无忧看他这副模样更加得意,堂堂的大雍天子,也有这样虎落平阳的时候,好不痛快。


    “不过也得感谢陛下,如今玉溪先生不再是林丞相,倒是让我得了机会。”季无忧一张嘴,损人不管后路。


    宿泱眸光阴沉,看着季无忧虽然一句话也没说,眼神却早已化作利剑将对方万箭穿心,若不是林怀玉在休息,他早就把这人的头按在地上了。


    然而此刻,他好似被钉子钉在了原地。


    而林怀玉的一句话,就是那一枚无形的钉子。


    季无忧看着宿泱那道阴冷的视线,原本有一瞬间的停滞,随即想到这里的主人是林怀玉,而宿泱如今和林怀玉之间的渊源,他不由得扎宿泱的心:“陛下,您来这里做什么呢?玉溪先生千方百计也要离开京都,您现在找过来,岂不是给他造成困扰?还是你觉得,林丞相还会想见你?”


    宿泱忍无可忍,闭上眼睛,沉声道:“闭嘴,你吵到他了。”


    他将声音压得很低,但仍能听出蕴含的无尽怒火。


    经宿泱的体型,季无忧小心的朝着屋子里看了一眼,见里面没有其他动静,这才松了一口气,颇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他也同样压低了声音,回敬宿泱:“陛下现在来做什么好人?玉溪先生身边如今多的是人照顾,就算你是大雍陛下,如今他已经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您来也得排队。”


    宿泱剐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不用你操心。”


    季无忧看他死鸭子嘴硬,笑道:“哦,我忘了,你甚至比我们还要惨,你可能连排队的资格都没有,毕竟玉溪先生对你应该只剩下恨意了。”


    宿泱压着胸口处汹涌澎湃的怒火,如果不是怕林怀玉又从他眼前消失,他现在真想把季无忧拽出去揍一顿。


    斗转星移,东方既白,日光缓缓透亮,将小半边天空打成明黄的金,再随着时间的推移,缓缓升起。


    天亮了。


    宿泱就这么在林怀玉的门外院子里站了一夜,季无忧则是靠在树边,看着宿泱。


    宿泱算着时间,估摸着林怀玉该醒了,可到了以前林怀玉该醒的时间,屋子里也毫无动静。


    宿泱不禁轻轻皱起了眉头。


    不会是出事了吧…


    宿泱抬步要动,季无忧立刻便出了声:“你又要做什么?不是你自己说的别吵玉溪先生吗?”


    宿泱头也没回,声音如寒冰碎裂:“他现在也没醒,我担心他出事。”


    季无忧却习以为常,还打了个哈欠:“今日无课,玉溪先生不会醒的,要等何大夫来给他诊治他才会被叫醒。”


    宿泱眉头紧皱,林怀玉一向都是这个时候醒,哪怕之前被他……弄得筋疲力尽,第二日还是会在这个时候醒来。


    季无忧像是猜到宿泱在想什么,看了看天色,笑道:“这个时候是早朝的时间吧?陛下,你不会是觉得,玉溪先生还是大雍的丞相,需要上朝吧?”


    宿泱神色一顿。


    是啊,林怀玉早就被他下令不用上朝了,早在林怀玉还被他囚在沁春宫的时候,林怀玉那时候想去上朝都不被他允许了。


    一年过去,林怀玉起床的时间早就不是这个时候了。


    宿泱缓缓吐出一口气,重新站了回去。


    如今他连林怀玉的一点生活习性都不再了解了。


    甚至季无忧知道的还比他更多。


    又过了许久,日头正好,热烈的阳光打在宿泱身上,他一身玄袍被热意蒸腾着,季无忧躲在大树底下,噙着笑看他。


    院子外面突然响起脚步声,宿泱朝着回廊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人身着湖蓝衣袍,手里提着药箱,匆匆而来。


    那人已经有些年纪,头发都白了,胡子也是,但宿泱认出来,便是前任太医院掌院何清沥。


    何清沥压根没抬头,也没看见宿泱,林怀玉的院子里一天不知道来这儿站多少人,他才懒得一个个看过去。


    何清沥只看到树下那一抹扎眼的红,对季无忧道:“太子殿下,劳烦你去把药煎上吧。”


    季无忧笑着应道:“得嘞!”


    语气中还多了些炫耀的成分。


    何清沥也没管他,脚步也不停,朝着林怀玉睡着的屋子里就要走进去。


    宿泱连忙开口询问:“他的毒还没解吗?”


    何清沥这才停了脚步,这声音听着有些熟悉,他转过头朝宿泱的方向望了过去,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上前道:“原来是陛下,草民方才记着给玉溪先生看诊,没注意院子里站了什么人,请陛下恕罪。”


    宿泱抬了抬手,神色不变:“何掌院不必多礼,老师的毒还没解吗?”


    何清沥点了点头,但又没有多说什么,只道:“草民先去治病了。”


    宿泱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何清沥推开屋子的门,只见床榻之上空无一人,反倒是靠近窗子的美人榻上,一道纤瘦的身影躺在上面,衣袍自然垂落着,那人很瘦,穿着衣袍都只在榻上鼓起一点点弧度,又觉得很轻,外头吹进来一阵风就能连人带衣服吹走。


    窗边的光打在那人的身上,如同一层轻纱盖在他身上,温柔沉静。


    可榻上的人起伏那样轻,好似薄薄一层无形的纱都能盖得他喘不过气来。


    何清沥看了半天,即便他每次来看到的都是这样的场景,仍旧会为林怀玉悬着心。


    他还记得他在江南重新见到林怀玉的那一日。


    林怀玉的身上都是血,那衣袍上染满了林怀玉吐的血,白皙的脸上毫无血色,唯有唇上满是殷红的鲜血。


    何清沥看到他的时候都被吓了一跳,可随即他又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连忙替人诊脉医治。


    他吊着林怀玉的一口气,勉强将林怀玉从鬼门关拉回来,可即便这样,林怀玉依旧还在鬼门关外徘徊,他看遍所有的医书,用了无数种方子,可始终没办法彻底将毒从林怀玉体内清除。


    正如周历所言,林怀玉的毒太久了,已经侵蚀心脉,要想彻底清除,难如登天,不仅需要许多珍稀药材,还需要放血将毒素从血中引出来,但这并非一日之功,最终能否真的彻底引出,他也无法保证。


    何清沥看着榻上的林怀玉,轻轻叹了一声,如往常将人叫醒:“该起了,都日上三竿了!”


    床榻上的人这才动了动,林怀玉轻抬眼眸,对了好一会儿焦,视线才落在何清沥身上,他看着何清沥手边的药箱,对方正从里面拿出针来,他默默收回了视线,抱怨道:“我现在一睁眼就看到你的针,梦里也都是你的针,你比那些小孩口中的阎王还要吓人。”


    何清沥笑着走到林怀玉榻边,骂他:“你以为我想天天跑过来给你扎针啊?”


    “手伸出来。”何清沥毫不客气道。


    字里行间倒是和林怀玉十分熟稔,也丝毫没把对方当成天子帝师,大雍丞相。


    林怀玉伸出手,将衣袖往上推了推,露出那一截白皙的手臂,手臂上皆是密密麻麻的针孔。


    何清沥将针扎在林怀玉的手上,又道:“另一只。”


    林怀玉又乖乖伸出了另一只手,这只手臂和另一只不同,上面竟全是刀痕。


    何清沥也同时取出一把银光冷冽的小刀,瞥了林怀玉一眼,贴在了林怀玉的手臂上。


    林怀玉闭上了眼睛,下一秒皱着眉头“嘶”了一声。


    宿泱站在门外,从何清沥进去之后,他便一直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这会儿听到林怀玉的轻呼声,眼眶都红了起来。


    他想要冲进去看一看林怀玉,林怀玉一向怕疼,何清沥的诊治恐怕没那么轻松,林怀玉一定是受了疼。


    可他这会儿又不敢进去,怕林怀玉见到他影响诊治,也怕……


    怕林怀玉看到他的反应,对着他露出恨意……


    他只能站在原地,静静等着。


    好一会儿,何清沥才将林怀玉手上的针取下来,又给林怀玉的手包扎好放回榻上。


    除了小刀划破皮肤的那一刹那,林怀玉感受到了一点痛感,后面放血以及其他动作,林怀玉便再也感受不到了。


    他被何清沥用针封了五感,每次放血引毒何清沥都会这么做,否则他早就被疼死了。


    这会儿他看不到听不见也感觉不到,正想着再睡上一觉,何清沥便也不再打扰他,只在旁边坐下看着林怀玉,以防出现什么不好的反应。


    外头的宿泱仍旧站着,等着林怀玉,似乎只要见不到林怀玉,他就会一直站在那里。


    院子里似乎重新安静了下来。


    只是没多久,外面又传来一道声音,林飞正拦着一个人,可对方执意要进来,身后还跟了两个小厮,手里捧着两个箱子。


    林飞见拦不住,只好跑到林怀玉屋子门口拦着。


    好在来人并不打算强闯,只在院子里将箱子放下,他整理了一下衣衫,对着屋子里的人道:“在下大兴二皇子景翡,想见一见玉溪先生,听闻玉溪先生需要珍稀药材,在下备了些许,权当见面礼。”


    然而此刻无人理会他。


    景翡眨了眨眼,没有说话,看向林飞,林飞也不解释。


    景翡又看向了旁边站着的宿泱,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了然。


    现在谁不知道宿泱为了找林怀玉昭告天下,大雍各地都贴上了通缉令,一年了也没取下来。


    出现在这,倒也不奇怪。


    既然连大雍天子都站在这里,那他便也一同站着等吧。


    院子里依旧安静,风也轻柔。


    林怀玉屋子的窗户突然响了了下,众人纷纷望了过去。


    开窗的并不是林怀玉,而是何清沥,他将窗子支起来,通通风。


    榻上的林怀玉就躺在那张美人榻上,风钻入屋子,轻轻拂动林怀玉的衣摆和发丝,那人阖眼静静躺着,却似一张画卷在众人眼前展开。


    只怕自己一出声,眼前这副美丽的画卷便消散了。


    宿泱看着静静躺着的林怀玉,呼吸一停。


    第32章 第 32 章 那我还是死了吧


    日光温柔, 风也温柔,庭院里的树沙沙作响,轻轻摆动着, 却不觉得吵闹,反而更让人安心入眠。


    “先生!我回来看你了!”方知许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 他虽然是喊着进了门, 却也怕林怀玉这会儿没醒,声音并未张扬, 只是希望林怀玉能听到,又不至于将睡着的林怀玉吵醒。


    这会儿林怀玉已经歇够了,五感也都恢复了过来, 他撑着身子从床榻上起来, 衣袍垂落在地上,将他纤细的身形尽数遮挡, 可肩膀处的单薄仍旧能看出他形容消瘦。


    他看到窗外的方知许,浅笑着走了出来, 紫色衣袍披在他的身上, 不同于京都时的官服, 此刻柔纱罩在身上, 将清冷减去几分, 添了几分温和。


    宿泱看到记忆中朝思暮想的人,一眼便瞧出了林怀玉的消瘦。


    比在京都还要瘦, 是因为那个毒的缘故吗?


    这一年来,林怀玉受了多少痛多少苦, 才会变成这副模样?好似风一吹就能将他吹倒。


    明明之前还不至于如此,林怀玉还会要强的说自己没那么娇气。


    他满眼的心疼,可林怀玉连一个眼神也没分给他。


    林怀玉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 方知许就这么在林怀玉膝边跪了下来,抬头仰视着林怀玉,像只小狗似的摇着尾巴:“先生,你的病好些了吗?”


    林怀玉的神色恹恹的,但摇了摇头,柔声道:“我没事,你何时到的?”


    方知许乖乖道:“昨日就到了,先去见了曲伯伯,安排了水患事宜,今日一早便来见先生了。”


    林怀玉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唇畔笑意浅浅:“你已是能够独当一面了,水患一事做得很好,不过为国为民之事不可马虎,你要仔细些。”


    方知许听着林怀玉的尊尊教诲,只觉得分外满足,忙不迭点头,无一不应:“学生知道的。”


    林怀玉同方知许多说了几句,倒是岁月静好,将一旁几个人全部忽略了。


    景翡无所谓等待,但宿泱就不同了,他看着林怀玉对着方知许温柔耐心的夸赞,又有尊尊教诲,眼底的嫉妒快要溢出来。


    他红着眼眶,垂在身侧的掌心攥成拳头,指甲都嵌进了肉里。


    凭什么?林怀玉都没有这样赞扬过他,明明他的文章写的那样好,林怀玉却只道勤勉努力,他的功课从不落下,登基之后的朝政也都处理得十分妥当,可林怀玉也不曾这样温和带笑地说上一句,宿泱,你做的不错。


    可方知许呢?方知许不过就是中了个状元,处理一下水患的事,那写的文章还比不上他的,林怀玉却对着方知许如此耐心。


    还……对着方知许笑。


    林怀玉很久没对他笑过了,即便是在他的幻觉里出现,林怀玉也都是冷着一张脸,皱着眉头,只想离开他。


    可如今林怀玉不仅身侧有那么多人,还重新教了一个好学生,随随便便就能展颜。


    宿泱此刻觉得妒火在心底蔓延,比一年前沁春宫的那场大火烧得他还要疼。


    宿泱正想开口,方知许又道:“先生,学生走了这些日子,你的病有好些吗?我怎么看着更瘦了?”


    林怀玉垂眸看着跪在他腿边的方知许,轻声道:“真的没事,再如何也比我初来江南那时候要好多了。”


    这话似乎意有所指,听得宿泱心口一痛,妒火在霎时间灰飞烟灭,被这一句话震得连火星子都没了。


    他又想开口,一旁的景翡又适时开了口:“既然玉溪先生的病还未好全,那在下这份礼便没有送错。”


    林怀玉这才将目光落在景翡身上,他眸光淡淡,一双桃花眼含着春水,令景翡心头微怔。


    传闻大雍有位丞相名唤林怀玉,貌美如仙,气质如神,才华横溢,世间罕见。


    他本以为是夸大其词,如今一见,果真是神仙般的人物,丝毫没有夸大,这样的语句用在林怀玉身上,他竟觉得还不够。


    林怀玉又瞥了一眼景翡身后的箱子,箱子被小厮打开,满满两箱的珍稀药材,看得何清沥都瞪大了眼睛。


    里面确实有很多都是林怀玉现下解毒养病需要的药材,但何清沥并没有直接表现出来。


    这一年里给林怀玉送药的有很多,林怀玉有自己的主意,他是不可能替人收下的。


    毕竟那些送药来的人,十个里面五个都是带着目的和交易来的,剩下五个是冲着林怀玉本人来的。


    宿泱紧紧盯着林怀玉,似乎生怕林怀玉真的收下了景翡的示好。


    他又要开口,林怀玉却先他一步:“七皇子有心了,礼我就收下了。”


    宿泱的脸顿时黑了。


    景翡见林怀玉收下,松了口气,他还怕林怀玉不收呢。


    他手中折扇敲了敲掌心,笑着道:“能让玉溪先生看上,是它们的福气。”


    林怀玉浅笑着,又问:“那么,七皇子有什么要求呢?”


    景翡刚松下去的气又提了一下,唇边的笑意一僵,随即道:“在下没有什么要求,只是希望玉溪先生的身体能够早点好起来。”


    林怀玉如水般澄澈的目光望着景翡,片刻,道:“只是这样?”


    景翡点头,真心实意道:“只是这样。”


    林怀玉深深地多看了景翡一眼,收回了目光,林飞已经抱着两个箱子往里头搬了,林怀玉淡淡道:“七皇子现在不说,明日再来林某可不会再答应了。”


    景翡眨了眨眼,手中的折扇摇了摇,笑容真挚道:“在下真的别无所求。”


    林怀玉没再说话,倒是一旁出来一道响亮的声音:“拉倒吧,人模狗样的破玉!”


    院子里的几个人顿时朝来人望了过去。


    季无忧端着药走了过来,似乎想到什么,连忙对林怀玉解释:“啊!我不是在说你,我说的是景翡!破玉!”


    景翡挨了骂也不生气,仍旧摇着手里的扇子,轻风带起他的发丝,如君子不轻易动怒,只是淡淡挂着笑,瞥了一眼季无忧。


    “喝药吧,阿玉。”季无忧端着碗朝着林怀玉走过去,这会儿声音格外温柔。


    宿泱听到这声称呼,衣袖下的拳头紧紧攥起,眼神已经将季无忧杀了八百遍。


    阿玉……


    叫的好亲密啊。


    景翡见状,直接上前一步拦在季无忧面前,也端住了那碗药,道:“这药这么烫,不如在下来喂吧。”


    宿泱顿时眸光一凛,凉凉地看向景翡。


    季无忧冷笑:“不劳你操心,你一个大兴七皇子,怎么会干这种细致活呢?还是我来吧。”


    景翡又将药朝自己这边抢过来:“那堂堂大楚的太子殿下,又怎么会伺候人呢?还是在下来吧。”


    季无忧连忙将那碗药又抢回来:“不必了,还是我来吧!”


    景翡:“还是我来吧!”


    两个人就这么抢了起来,林怀玉看着那碗药在两个人的手里过了数十招,亏得将人武功好,那药愣是一点没撒。


    就是看得何清沥心惊肉跳的,想着要不让林飞再去煎一碗。


    林怀玉坐在躺椅上,从容道:“你们再打下去,我的那碗药该被摇凉了。”


    景翡、季无忧:“……”


    两人对视一眼,只好停了手。


    方知许正好在他俩中间,连忙趁机把药端了过来:“还是学生来照顾先生吧,多日未见,让学生伺候先生喝药。”


    景翡和季无忧也就没什么好说了,毕竟方知许是林怀玉正儿八经的学生,他俩没名没分的。


    方知许感受了一下药的温度,这会儿不是很烫,舀了一勺还细心地吹了吹,递到林怀玉嘴边。


    林怀玉轻轻皱起了眉头。


    还没等他张嘴,宿泱先沉声问:“没有蜜饯或者甜点吗?”


    他一开口,院子里忽然安静了下来,他们的目光都落在了林怀玉的身上。


    林怀玉倒是并未言语,季无忧这才开口:“有是有……不过……”


    他又看了一眼旁边的何清沥,无奈地耸了耸肩:“这大夫不让玉溪先生吃啊,说什么会影响药效,只能这样喝,连水都不让立刻喝,说会把药稀释了。”


    林怀玉一边听着,也朝何清沥投入了一个满含怨怒的眼神,他将方知许递过来的药推开,撇过头道:“太苦了,不想喝。”


    宿泱看着林怀玉像只猫一样,用爪子把碗推开,那神色动作格外可爱。


    即便在京都,他也不常能见到林怀玉这一面,原本他以为,这样的林怀玉只有他能见到,他曾沾沾自喜,可如今……满院子的人都能看到这样的林怀玉。


    所以……现在的林怀玉才是真正的林怀玉吗?


    京都的那些时日,是身份压得他不得不变成淡漠疏离,不近人情的模样?


    宿泱觉得,自己未曾看透过林怀玉。


    何清沥看着林怀玉不愿喝药,没好气道:“你还想不想活了?不想活那你就别喝!”


    林怀玉却浅笑着道:“那还是死了吧。”


    他说的轻松,谁知在场的所有人皆是脸色一变,脱口而出:“不行!”


    林怀玉神色不变,只是扯了扯方知许的衣袖。


    方知许顿时心领神会,松了口气,将衣袖里藏着的方糖递到林怀玉的掌心。


    林怀玉趁着他们没反应过来,立刻将方糖含在了嘴里,将那碗药一饮而尽。


    那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何清沥看着林怀玉这一套操作,气得吹胡子瞪眼,又拿林怀玉没辙,白胡子都飞起来了,摸着自己的心口,只觉得心绞痛。


    林怀玉看着何清沥这副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浓,那是院子里别样的色彩,如同春日里的虹彩,美丽多姿,引人流连驻足。


    院子里的人看着林怀玉都愣在了原地。


    真有人笑起来可以如此明媚艳丽,如寒冰化水,绵绵不绝。


    宿泱望着林怀玉这副模样,也不自觉地扬起了唇角。


    比起京都时候的林怀玉,此时此刻,或许才是他最轻松的时刻。


    他希望林怀玉的脸上,永远有这样的笑意。


    第33章 第 33 章 怎么吐血了


    白云悠悠, 日光时常被云挡住,一会儿洒满大地,一会儿又没了一点金色, 惯会玩弄人心。


    宿泱在一旁轻轻笑着,那笑意随着林怀玉唇畔的弧度提起而提起, 显得有些出众。


    林怀玉像是才注意到他, 目光不轻不重地落在了宿泱的身上。


    宿泱察觉到林怀玉的视线,呼吸急促了一下, 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弦,他同林怀玉对视,正要开口同林怀玉说上第一句话, 谁知林怀玉在他视线触及时, 直接将目光收了回去。


    连视线都不曾对上。


    宿泱刚张开的口又只能闭了回去,神色落寞。


    林怀玉不想理他, 他知道。


    林怀玉重新将目光落在方知许身上,方知许仍旧跪着不曾起来, 他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道:“跪久了腿不疼吗?起来吧。”


    宿泱眸光一顿。


    方知许却是摇了摇头:“我不疼, 我就喜欢跪在先生的腿边陪着先生。”


    林怀玉轻笑了起来:“你都多大了, 如今可是新科状元, 翰林院学士,又有重任在身, 还同先生在这里撒娇?”


    方知许抬头看着林怀玉,趴在先生的膝盖上, 抿唇问:“状元就不能同先生撒娇了吗?再说了,学生哪里同先生撒娇了,学生只是心疼先生, 好些日子不见,学生想念先生。”


    林怀玉无奈地摇了摇头:“先生什么时候不能见?去盯着水患工程吧。”


    方知许抿了抿唇,不舍道:“先生这就要赶学生走,学生才见到先生这么一会儿。”


    林怀玉轻轻敲了敲方知许的眉心:“听话,等晚上你回来,先生给你备晚膳。”


    方知许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林怀玉既然都这么说了,他也只能听对方的话乖乖离开:“那先生可要说话算数!”


    只是他刚起身,视线还没从林怀玉身上移开,陡然发现林怀玉的唇角渗出一丝血迹。


    不止是他,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林怀玉的身上,自然也发现了林怀玉流血,慌忙地看着林怀玉,唯有何清沥站在旁边,稍微淡定地看着这一幕,手却已经碰上了药箱。


    离得最近的方知许伸手用指腹轻轻擦去了林怀玉唇角的鲜血,滚烫的指尖碰到林怀玉雪白微凉的皮肤,很快收回了手。


    先生的脸上也没什么肉,皮肤却滑滑的很有弹性,下颌的弧度紧致顺滑,让他……


    根本不想收回来。


    方知许衣袖下的指尖还残留着林怀玉的触感,他轻轻捻了捻,问:“先生这是怎么了?怎么吐血了?是病又严重了吗?”


    他一边问,一边又转头去看何清沥,企图从何清沥那里知道答案。


    林怀玉先道:“无碍,只是医治过程中正常的吐血,不必大惊小怪。”


    方知许皱着眉头同何清沥确认:“医治过程中怎么还会吐血呢?”


    何清沥默默抬头,那医治过程中还放血呢,他们不知道而已,要是知道了那还得了。


    他只能配合着林怀玉,将事情说的不那么严重:“就是医治的一种手段而已,放心吧,要把他体内的毒素排出来,时不时吐一口血的,习惯就好。”


    他说得云淡风轻,可方知许紧皱的眉头不肯松开。


    林怀玉拍了拍他的手,安抚道:“真的没事,你不相信先生的话吗?”


    方知许只好低头道:“学生自然相信老师的话。”


    “那就先去处理水患的事,国事与民情最为紧要。”林怀玉催促道。


    宿泱闻言,不禁看着林怀玉,眼底的感情十分复杂。


    林怀玉还是那个林怀玉,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心里想的永远都是百姓。


    可他自己呢?他怎么从来不想一想自己呢?


    方知许素来相信林怀玉的话,此刻只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目送方知许离开,林怀玉端起手边的茶盏又抿了一口茶,将口中的血腥味消减,又将目光落在了景翡身上,问:“七皇子还有事吗?”


    景翡摇着扇子给自己扇风,盯着林怀玉,眼睛不眨:“在下此前一直听闻玉溪先生的传闻,以为多有夸大其词,如今一见,只觉得那些形容玉溪先生的词还是太单薄了,玉溪先生真是让人怎么都看不够,想多看一会儿。”


    林怀玉轻笑了一声,面对景翡的调笑也并未恼怒,只是瞥了一眼季无忧,淡淡道:“那真是可惜,这院子里已经没有你的位置了。”


    季无忧狠狠点头,嫌弃地看着景翡,大声道:“瞧见这棵树没有,这是我的地盘,没有你的份,赶紧走!”


    景翡失笑,摇着头看向季无忧,嘲笑他:“堂堂大楚太子,跑到江南小院的树上睡觉,还这般理直气壮,不怕让人笑话?”


    季无忧冷笑一声:“我知道,你就是想抢我的位置,说的那么好听,哼,不给,就不给!”


    景翡笑着没和他吵,季无忧却看到景翡翻了白眼,连忙又吵了过去:“我给你个建议吧!你可以睡到门口的石狮子上面去!当门童!堂堂大兴的七皇子,当个门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人了!”


    季无忧属于别人不和他吵,他偏要说的人,景翡不欲多说,但脸色还是不服气,于是他凑到了人家跟前,笑道:“不过我记得,七皇子不得盛宠,你来找玉溪先生,其实是为了让玉溪先生做你的谋士吧!”


    景翡唇畔的笑意一下就僵了,但他很快就恢复了神色,声音微凉:“在下是真的为玉溪先生倾心的,倒是你,才是另有目的吧。”


    两个人在那里互相扒着阴暗面,林怀玉随着他们去,抬手去拿茶壶,悠悠地给自己再倒杯茶。


    岂料一阵风轻拂,吹起了他的衣袖,那一小截白皙纤细的手腕便暴露在阳光之下。


    宿泱瞳孔一缩,再也没忍住,什么也顾不上,抬步上前攥住了林怀玉的手腕,声音都在颤抖,蕴藏着无尽的怒意:“这是怎么弄的?谁伤了你?!”


    那边两个人顿时也停下了吵架,朝着林怀玉望了过来,见到林怀玉手腕上的伤痕,皆是一怔。


    那雪一般的手腕上遍布着密密麻麻的刀痕,那刀痕不算太深,有的已经愈合,而有的分明是新伤,显然是已经很久且持续的凌虐。


    院子里的气氛陡然沉了下来,几个人都剑拔弩张了起来,目标竟然出奇的一致。


    何清沥觉得,再不解释一下,他可能就要被大卸八块挂到城墙上风干去了。


    何清沥胡子抖了抖,正准备开口解释解释,林怀玉先一步开了口,神色淡然:“治疗手段罢了,陛下何必大惊小怪。”


    林怀玉抽了抽手,想要将受缩回来,没想到时隔一年,他和宿泱之间的力量更加悬殊,一点也抽不动。


    林怀玉不禁轻轻蹙起了眉头。


    宿泱其实想对林怀玉说很多话,他想问林怀玉为什么抛弃他,想问林怀玉为什么那么狠心,竟然连在京都存在过的一切痕迹都抹得干干净净,想问林怀玉这一年过得好不好,想问林怀玉有没有想过他……


    可是话到嘴边,百转千回,最终他只是望着林怀玉,轻声问:“疼吗?”


    林怀玉的目光只落在宿泱攥着他的手腕上,淡淡道:“不疼。”


    宿泱锁着眉头,将林怀玉的手捏得更紧:“你骗我,怎么会不疼。”


    林怀玉抿唇,将目光移开,瞥向了别处:“那你还问。”


    宿泱怔了怔,这么一个愣神的功夫,林怀玉便趁机将手抽了回去。


    掌心一空,宿泱捻了捻手中残留的林怀玉的温度,呼吸微重。


    他不敢奢望什么,也不敢再做什么,林怀玉把他们通通赶走的时候,宿泱也没能强求让林怀玉把他留下。


    他知道,此刻林怀玉最不想留下的人,大概就是他了。


    宿泱出神地走在街道上,无心江南的好风光,街道旁的河中来来往往的船只,上面坐着不少人,同京都是完全不同的景象。


    也不知道林怀玉刚来的时候适不适应……


    宿泱步子一顿,随即自嘲一笑。


    林怀玉本来就是江南人,回了家怎么会不适应呢?


    他真是……


    他正又要走,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他是来找林怀玉的,如今找到了人,可他仍旧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走。


    忽的,一个小贩撞到了他,对方手里抱着一摞书册,抬头看见宿泱,英俊的面容有些许茫然,还多了点落寞。


    大约是一个人比较可怜,那小贩抽出一本书册,道:“要买书吗?最新册的话本,可好看了,保管您看完心情愉悦!”


    宿泱推开他,心情低落:“不用了,我不爱看书。”


    那小贩看着宿泱的模样,思索了一下,又笑眯眯道:“您是不是有喜欢的姑娘,但是人家不喜欢您,表白失败了?”


    宿泱闻言,步子一顿,转头望向他,语气带了点危险的意味:“你怎么会知道?”


    那小贩笑着扬了扬手里的话本,凑到了宿泱身边,小声道:“您买话本吧,这话本里啊,都说了,像您刚才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可不就是爱而不得吗?”


    宿泱:“……不买。”


    他又要走,那小贩又绕到他前面,笑着道:“那这本!这本话本里讲了很多套路,都是用来追人的,保管对方招架不住您的攻势,这三百六十计,说不定对方就中招了,答应您的表白了呢!”


    宿泱的目光这才落到了小贩手里的话本上。


    《追妻十二式》


    宿泱冷着脸将话本抽了过来,丢给小贩一锭银子:“我要了。”


    第34章 第 34 章 陛下打算再囚禁我一次吗?


    晴空万里, 日光被云遮挡着,日头不算毒辣,空气中却仍然存着火辣辣的灼烧感, 让人只想跳下河去,清凉一番。


    宿泱赶回了衙门, 从带来的东西里翻出了治疗刀伤最好用的药膏, 他揣着便要朝林怀玉那去。


    一出门便撞见了曲堂,曲堂一愣:“你没和小许, 啊不,方大人一块儿去监督水患修坝吗?”


    宿泱垂眸,睁眼说瞎话:“我来帮方…方大人取东西。”


    曲堂笑了笑, 挪到宿泱的身侧, 压低了声音,道:“您……不是方大人的小厮吧?”


    宿泱阴沉的眸光轻轻落在曲堂身上, 没有说话。


    曲堂继续道:“您看着气度不凡,哪里像小厮了, 更何况方大人对您的态度也不像对小厮的, 您应该是京都的哪位大人吧, 不方便透露身份?”


    宿泱闻言, 见并未真的暴露, 问:“你想说什么?”


    曲堂轻咳一声,道:“没什么, 就是……替小许美言几句,小许在京都承蒙大人照顾, 下官给大人准备了江南的一些特产,不是贵重的东西,聊表谢意。这小许是下官看着长大的, 只是想他在京都能有人照看照看,大人,下官没有别的意思……”


    许是看见宿泱的脸色越来越沉,曲堂觉得宿泱应该是误会自己的意思了,他没有想贿赂什么,只是希望京都有人能罩着方知许,但好像……越描越黑了。


    曲堂之好闭上了嘴。


    宿泱知道曲堂的意思,比起京都那些人动辄房产地契、金银珠宝、古玩古画,江南特产一看就不是拿出来贿赂人的,但他想起方知许在林怀玉的膝边给林怀玉喂药,还抹掉了林怀玉唇角的血迹,被林怀玉夸奖……


    桩桩件件,他都不能容忍。


    宿泱冷哼了一声,脸色阴沉:“方知许,他好,他好得很!”


    他说完便大步流星朝外走去,只留下曲堂满脸灰败。


    完了,他闯祸了!


    宿泱拿着伤药回了林宅,林怀玉正躺在院子里,树荫之下,日光晒不到他,清风吹拂着他的衣袖,季无忧在旁边给他摇着扇子,好一幅美人乘凉图。


    宿泱走近,季无忧看见他,扇子也没停,只是没好气道:“你怎么又来了?说了这院子没你们的位置了!”


    宿泱一言不发,只在林怀玉的身侧单膝落地,将林怀玉的手握在了手里。


    林怀玉顿时皱起了眉头,想要抽回手,仍旧抽不回来,他抿唇,冷声问:“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宿泱拿出伤药,将林怀玉的衣袖往上推了推,露出那一截白皙手腕,刀痕遍布,触目惊心,看得宿泱皱起了眉,他将药膏敷在林怀玉的伤痕之上,指腹带着清凉的药在林怀玉的手臂上游移。


    林怀玉冷眼看着他,道:“陛下不必如此,这伤本也不用治。”


    宿泱抬眸看他,问:“为何?”


    林怀玉抽回了手,将衣袖放下,挡住了手臂上的伤痕,神色如常:“左右每日都要划上一刀,治与不治有何区别。”


    宿泱听着,好似自己的心也被刀子划了一道伤痕,钻心刺骨地疼了起来。


    他垂眸看着林怀玉垂在躺椅上的手,即便被衣袖遮挡,仿佛还能看到那些伤痕,就像烙印在了他的心头。


    自然将林怀玉手臂的弧度突显出来,那纤细的手腕仿佛一捏就碎。


    明明在京都的时候还没有这般脆弱……


    宿泱抬头看着林怀玉神色懒倦的模样,收了药膏放进林怀玉的衣怀里:“这个你留着,日后会有用的。”


    林怀玉不由得轻扬眉梢:“陛下这话的意思是,日后我还会受什么伤吗?”


    宿泱顿时道:“不是的,我没有这个意思。”


    林怀玉收回目光,不再看他,下了逐客令:“陛下若是没有其他事,还是早点回去吧。”


    宿泱抿了抿唇,痴痴地望着林怀玉,眼底唯有不舍与眷恋:“老师在这里,我能回哪去?”


    林怀玉听着这个称呼,又睁开眼看他,唇畔露出一丝轻讽的笑来:“老师?我可做不得陛下的老师。”


    宿泱连连摇头,他扯着林怀玉的衣袖,道:“你自然是我的老师,永远都是。”


    林怀玉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自己的衣袖,被宿泱攥在手里,都捏出了褶皱,他将衣袖抽了回来,语气淡漠疏离:“我记得当初是陛下自己不要我这个老师的。”


    宿泱脸色一白,手中落了空,心里也落了空,林怀玉怎么会不生气,林怀玉怎么会不恨他?


    那京都的一切,林怀玉都要抹去,从此再也不回去,他提起来,不过是让林怀玉徒生恨意。


    宿泱那你道:“要的,我要的,我没有不想要老师,那时候是我鬼迷心窍,是我……是我错了。”


    他想要林怀玉,想要林怀玉的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偏执地占有林怀玉,将对方的傲骨打碎,将对方的羽翼拔除,将人困在他的身边,他以为那样就可以拥有林怀玉。


    可林怀玉的眼睛里从来没有他,心里更没有他。


    即便他做了那些,林怀玉也不属于他,更不会留在他的身边。


    他如今知道了,也悔悟了:“老师,别不要我。”


    林怀玉却没有应声,只是将眼睛阖上,好似这般就听不到宿泱的声音,也可以不必理会对方。


    霎时间风有些大,万里晴空被乌云遮蔽,天好似要下雨了。


    宿泱看了一眼多变的天色,重新看向林怀玉,起身道:“要下雨了,我抱你回屋吧。”


    林怀玉淡淡瞥向了宿泱,一个眼神将本要有动作的宿泱定在了原地。


    林怀玉漠然道:“不敢劳烦陛下。”


    “没有劳烦,”宿泱着急,却也不敢真的违背林怀玉的想法,只能站在原地,“我只是想把你抱进屋里,别让雨淋到你了。”


    林怀玉看了宿泱片刻,却缓缓将目光移向了一旁的季无忧,他正要起身,季无忧放下扇子,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我来!我来我来,我不劳烦!”


    季无忧一把将林怀玉抱了起来,路过宿泱时,季无忧还挑衅地看了对方一眼,宿泱那阴沉的脸色若不是林怀玉在,恐怕当场就要拔剑杀他了。


    季无忧笑着将林怀玉从躺椅抱回了屋子,问:“先生睡在哪里?床上?还是榻上?”


    林怀玉淡淡道:“榻上。”


    季无忧便将人轻轻放在榻上,道:“先生太轻了,该多吃一些。”


    林怀玉没有应声,只是隔着窗子看向院子里站在原地的宿泱,宿泱的神色极为落寞,孤寂的背影仿佛空荡荡失去了魂魄。


    林怀玉看了一眼,对季无忧道:“帮我把他赶走吧。”


    季无忧一听,来劲道:“放心,交给我吧!”


    季无忧好似拿了圣旨一般,走到院子里看着宿泱,对方仍旧沉着脸,见到他来,只是看了他一眼,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季无忧暗笑,若不是在林怀玉的院子里,其他地方相见他还确实不敢这么骑在宿泱头上,但这会儿不一样……


    情敌之间,没有身份。


    “玉溪先生不想见你,你若是不打算自己走,我可就要动手把你赶出去了。”季无忧虽然这般说着,不过上次他俩打完之后,他知道自己没法真的把人打出去。


    但宿泱不走,林怀玉只会更加厌恶他。


    用不着他出手。


    果然,宿泱只是朝着林怀玉的窗子看了一眼,眼底染上一层失落,转身便离开了。


    哐当——


    雷声震天,江南的天气说变就变,方才觉得要下雨,此刻一点也不给人准备,瓢泼大雨倾盆而下,直把街道上的人淋成了落汤鸡。


    宿泱正想要躲雨,忽的想起什么,立刻朝着林宅折返了回去。


    他迅速冲进宅子,闯入了林怀玉的屋子,连季无忧都没看见他。


    林怀玉睁眼看他,宿泱已经站在了他的榻前。


    林怀玉皱了皱眉,刚要开口,宿泱却俯身过来,一手按住了他的腿,一手掀起了他的衣摆。


    林怀玉顿时挣扎了起来,可在宿泱的力道下,他根本挣脱不开,林怀玉语气微凉:“陛下是觉得,二月囚禁尚且不够,如今还要接着折腾我吗?”


    宿泱闻言,手里的动作一顿,但力道没松。


    林怀玉也停下了挣扎,只道:“若是如此,只消一次,我便承受不住,还要劳烦陛下替我收尸了。”


    宿泱缓缓看向林怀玉,此刻的林怀玉放弃了挣扎,一副任他施为的模样,眼底的倦怠溢于言表。


    林怀玉说的对,以林怀玉现在的身体状况,他若是在强行来上一次,林怀玉就不用活了。


    可他……不是这个意思。


    宿泱眼底闪过一丝慌乱,脱口道:“我不会再这么做的。”


    林怀玉闭上了眼睛,没再去看宿泱。


    片刻后,他又重新睁开了眼睛,膝盖处传来一阵暖意,是宿泱揉着他的膝盖,摩擦间升起的热意。


    宿泱扯了扯唇角,兀自解释道:“江南湿冷,不比北方,你膝盖上的伤又要复发了吧?”


    林怀玉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语气淡淡,却带着些讽意:“如此小事,难为陛下还记得。”


    宿泱心头一顿,看着林怀玉,手里的动作不停:“是我的错。”


    他那时候怎么忍心让林怀玉拖着这样一双膝盖跪在雪地里的?


    他甚至还觉得,林怀玉那时不过只是跪了一小会儿,不是什么要紧事……


    可这双膝盖,却是为了救他,才废的。


    如今每到雨季,阴冷潮湿之时,酸痛难忍。


    宿泱眸光一顿,低头想要吻上林怀玉的膝盖:“都是我的错。”


    林怀玉在他即将碰到膝盖的前一秒缩了缩腿,将衣摆盖了回去,朝外喊道:“林飞!”


    林飞如一道残影冲了进来:“先生。”


    “把他……请出去。”林怀玉垂眸,吩咐道。


    宿泱一身衣袍被雨水浸透,他看了林怀玉一眼,并未多说,只道:“若是太疼了,告诉我,或者……找何清沥。”


    他说完便自己走出了屋子,林飞紧跟其后。


    林怀玉好一会儿才重新躺好,雨声哗哗作响,拍打着大地上的一切,雨势极大,林怀玉躺在窗子边,眸光朝外一瞥。


    只见宿泱站在院子里,大雨如注落在他的身上,将他的全身都浸透了,额前的碎发贴在脸上,雨水浇灌着他的整张脸,十分狼狈。


    林怀玉看了两眼,将窗子放下,窗外的一切都被隔绝在外,只能听到大雨落下的声音。


    快入夜的时候,雨声渐停,院子里才重新热闹起来。


    “先生,下工了,我回来了!”方知许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林飞也从门外进来,道:“晚宴已经备好了。”


    林怀玉点了点头,他扶着林飞走出门,一眼便看见宿泱仍旧站在那里,步子不曾挪动半分,身上的衣衫仍旧湿透,见到他出来,抬眸望了过来。


    林怀玉立刻移开了目光,朝着一旁亭子里走去。


    人来的倒是挺齐,他看着三个人,问:“我给我的学生接风洗尘,二位凑什么热闹?”


    季无忧笑着给自己倒了杯酒:“我来蹭饭!”


    景翡又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递给林飞:“在下来送礼,顺便……蹭个饭。”


    林怀玉瞥了一眼那盒子,知晓里头必定又装着什么珍稀药材,他淡淡道:“我昨日已经说过,七皇子的要求过时不候,今日我可就不会答应了。”


    景翡摇了摇头:“在下没有任何要求,就……换这顿饭就行。”


    林怀玉看了景翡一眼,没再说什么,坐了下来。


    宴席边其乐融融,时不时有小声传来,明黄灯火将无人笼罩,那暖光打在林怀玉的脸上,添了几分生气。


    季无忧和景翡偶尔碰个杯,此刻倒是没再拌嘴,方知许给林怀玉夹着菜,仰着脸道:“多谢先生教诲之恩,这一杯酒,我敬先生。”


    虽说是敬酒,却没人给林怀玉倒酒,方知许兀自饮下了手中的酒,脸皱成了一团。


    林怀玉失笑:“不会喝就别喝。”


    方知许笑了笑,想起京都琼林宴,对林怀玉抱怨道:“那琼林宴上各位大人都来劝酒,我当时差点招架不住,最后还是喝醉了,还险些冲撞了陛下……”


    他说着说着,话头一顿,瞥了一眼林怀玉的脸色。


    却见林怀玉神色自若,像是没听到一般。


    方知许松了口气,转移了话题。


    这边一片祥和,院子里连盏灯都没有,格外冷清。


    明明在同一个院落,却成了两副光景。


    宿泱一身淋湿的衣衫站在院中,寒气将他整个人包裹,他听着另一边传来的欢声笑语,一动也不动,犹如门外的石狮子,不知滋味。


    第35章 第 35 章 给喜欢的人当狗


    皓月当空, 雨后的夜幕也好似被冲刷过一般,繁星更为璀璨,明月皎皎, 月光柔和洒在大地。


    院子里烛火通明,方知许和景翡、季无忧三个人已经喝高了, 大楚的酒果真是烈, 季无忧见方知许不会喝,美其名曰锻炼酒量, 拉着人喝了好几杯,又发现景翡的酒量也不太行,又拉着景翡一起喝, 最后把自己也喝醉了。


    林怀玉看着倒了一片的餐桌, 吩咐林飞:“把他们送回去吧。”


    林飞想了一下,指着季无忧问:“那这个呢?”


    林怀玉瞥了他一眼:“你以为他真的没有去处吗?送到他落脚的地方去。”


    林飞尴尬地笑了一声:“是。”


    他手里提了两个, 肩上扛了一个,出了院子把三个人分别送回去。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唯有烛火跳跃的噼啪轻响。


    林怀玉撑着身子站起身, 慢慢朝着院子里走去。


    宿泱见状, 想动, 刚迈出一步, 身上却是湿的,一走便都是水, 过去必定满身湿气都沾到林怀玉的身上。


    他犹豫了一下,林怀玉已经走到了院子里, 经过他的时候连眼神都没分给他一个。


    但宿泱看到了林怀玉脸上那抹殷红。


    林怀玉也不胜酒力,虽说他生着病,无人敢灌他的酒, 也没人敢让他喝酒,但林怀玉方才好奇这大楚的好酒,仅仅尝了一口。


    只是大楚的酒太烈,即便是一口,也足够让一个酒力不好的人感受到醉意。


    宿泱转身离开了院子。


    林怀玉躺在躺椅上,月光洒在他的身上,好似为他盖上了一层轻柔的纱被,墨色的长发在月光下好似闪着银光,如谪仙落凡尘。


    他躺了一会儿,在快要睡过去的时候,听到了院子里的动静,林怀玉以为是林飞回来了,开口道:“都送到了?”


    来人没开口,却走到了林怀玉的身边,林怀玉顿时睁开了眼睛,对上了宿泱的视线。


    宿泱换了身干净的衣袍,手里端着一碗汤,他又跪了下来,与林怀玉平时,将汤递到林怀玉面前:“我给你煮了醒酒汤,喝一点吧。”


    林怀玉轻轻瞥了一眼宿泱手里的汤,又收回了目光,将头撇向了另一侧,俨然是一副不打算喝的模样。


    宿泱看着同不想喝药一样可爱的林怀玉,提了提唇角,又哄道:“喝一点吧,你不会喝酒,那大楚的酒极烈,一口就能让人醉了,你不喝醒酒汤,明日小心头疼。”


    林怀玉的声音有些冷:“不用你管。”


    宿泱的眼底闪过一丝失落,但他重新哄道:“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你恨我也好,我任打任杀,但你别和自己过不去。”


    林怀玉嗤笑了一声,转头重新看向宿泱,眸光中唯有与冷月一般的寒光:“我可不会为了你和自己过不去,宿泱,不管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回京都吧,我不想杀你,也不想打你,只想此后,与京都的一切,包括你,再无干系。”


    宿泱端着醒酒汤的手猛的用力,指尖近乎发白,他看着林怀玉良久,道:“我不想走,老师,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如果你是怕我再对你做什么,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再伤害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


    林怀玉轻笑了一声,那笑声中满是嘲讽的意味。


    宿泱知道,林怀玉不信他。


    他此刻再多的辩解也是无用,只能看着手里的醒酒汤,先喝了一口,咽下去了再递到林怀玉嘴边:“我喝了,没有毒的,老师,喝一点吧。”


    林怀玉确实能感受到自己的醉意,头也有些晕,他看着宿泱递到嘴边的醒酒汤,最终还是喝了两口。


    放了生姜的醒酒汤还带着甜味,不算难喝,但林怀玉还是喝了几口就放下了。


    宿泱见状,继续耐心哄着林怀玉:“再喝一点吧,只喝这么一点没什么效果,明日醒来还是要头疼的。”


    林怀玉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宿泱将勺子递到林怀玉的嘴边,轻声细语:“我喂你,喝一点,啊——”


    林怀玉看着宿泱哄小孩一般哄自己,不由得觉得好笑,但他仍旧故意道:“陛下原来也有这样耐心的一面。”


    宿泱顿时怔在原地,手里的动作一僵,他只能苍白又无力地解释道:“抱歉,我那时候只是太过在乎你,我想要留下你,想要占有你,可是我又没有别的办法把你留在我的身边,我知道,都是我的错。”


    林怀玉又笑了一声,问他:“你是在怪我吗?”


    宿泱抬眸,有些疑惑:“怪你?”


    他能怪林怀玉什么?他又敢怪林怀玉什么?


    林怀玉垂着眼眸,淡淡道:“怪我没有教过你怎么真心待一个人?宫廷里的尔虞我诈,阴险算计,帝王权术,阴阳纵横,我全都教你了,你也学的很好,唯独这个……我没有教过你,你在怪我吗?”


    宿泱连忙摇头:“我怎么会怪你呢?老师,我……”


    “既然你没有怪我,那就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去,你我之间,什么都没有了。”林怀玉打断了他。


    宿泱慌乱道:“不是的,不会没有的……我……老师没教我,那我现在学好不好?老师,你现在教我,可以吗?”


    林怀玉神色复杂地看着宿泱,道:“你我已不是师徒,我没有要教你的了。”


    宿泱抿了抿唇,道:“那方知许你能教他,我不行吗?我的资质不比他好吗?你不教我这个,难不成教他吗?”


    林怀玉看着宿泱好一会儿,看到宿泱差点给自己一耳光,他怎么能又如此对林怀玉说话呢?


    就在他准备道歉的时候,林怀玉先动了,林怀玉的手伸向了宿泱手中的醒酒汤,宿泱以为林怀玉愿意再喝几口,刚要提起的唇角在下一秒又落了下去。


    啪——


    清脆的瓷器砸在地上发出悦耳的声响,四溅的碎片甚至划伤了宿泱,但宿泱仍旧跪在林怀玉的躺椅边,任由那些碎片散落在他周围。


    林怀玉看着宿泱,收回了停在空中的手,也收回了目光。


    满地的碎片打断了两个人的对话,林怀玉似是不想再看宿泱,侧身躺着了。


    宿泱从地上站了起来,没有理会那些碎片是否扎到他,他俯身想要去抱林怀玉,林怀玉感受到他靠近,眼神冷冽:“你要做什么?”


    宿泱看着林怀玉警惕的模样,胸口一痛,他不想林怀玉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带着拒绝,带着敌意,带着厌恶,带着防备。


    可他最终也只能站在原地,解释道:“碎片洒了一地,我怕你等会下来会扎到,我把你抱进屋子里吧。”


    林怀玉的目光带着冷意,浑身好似凝了霜,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宿泱曾经见过,林怀玉在京都被他折了羽翼削了权柄,人人避之不及的时候,他便是这般姿态。


    但那时候,林怀玉的冷漠只对其他人,不对着他。


    可如今,林怀玉的冷漠这对他了。


    宿泱神色落寞,但林怀玉不许,他如今也不可能再强迫林怀玉,只能退后一步,蹲下来将那些碎片捡起来。


    林怀玉不去理会他,合上眼睛在躺椅上睡了过去。


    宿泱便放轻了声音,将碎片收拾好,又站在躺椅不远处,就这么望着林怀玉。


    夜里起了风,林怀玉又喝醉了,宿泱将自己的外袍脱了下来,轻轻靠近林怀玉,对方是真的睡着了,连他靠近也没再睁开眼睛,防备地盯着他。


    宿泱将衣服盖在林怀玉的身上,又深深地看了林怀玉好一会儿,眼底的痴恋如潮水般溢出来。


    他想就这样一直看着林怀玉,哪怕什么也不做。


    宿泱一直看着林怀玉直到天光大亮,太阳快要从东方升起,林怀玉这一觉睡得很沉,也不知道是不怕宿泱对他做什么,还是无所谓。


    宿泱想,应该是后者,林怀玉如今对自己的命似乎并不放在心上,可越是这样,越让宿泱心疼。


    他看了一眼将出未出的日光,从屋子里搬出来了衣架子,又将衣袍挂在上面,替林怀玉挡住了日头。


    做完这一切,宿泱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回到县衙,宿泱便将昨日买的那本话本拿了出来。


    他看着上面写的《追妻十二式》,原本倒是并未放在心上,可他却也是真的不知该如何对待林怀玉了,如今这般情形,他只是认错根本无用,林怀玉一心想要同他划清界限,他究竟该做什么才能修补他们之间的关系?


    林怀玉不曾教过他,也没有其他人能教他。


    他的母亲早在他出生的时候便离世了,他的父皇更是不配为人父,将他扔在冷宫不闻不问,他虽然名义上是皇子,可实际上,宫里所有人都知道,他连个奴才都不如,那些下人在哪处娘娘那里受了气,又或是在哪里被罚,都会跑到冷宫来冲着他发火,不论是饿着他,还是给他喂馊饭,又或是打他,都不会有人管,没人在意他究竟怎么样,他们都知道,他见不到他那个名义上的父皇,告不了状,那些宫人有一百种一千种方法让他离不开冷宫,即便真的出去了,见到了先帝,那人也根本不会分给他一个眼神。


    于是,那些宫人只会变本加厉。


    但他们终究不敢真的杀了皇子,用尽手段折磨他,在他身上发泄怒火,却不敢杀了他,宿泱那时候也拼了命反抗过,逃出去过,想要活下去,直到遇到了林怀玉。


    那个人就如同一束光,照亮了他黑暗浑浊的人生,将他从无间地狱中拉了出去,是冬日里的一捧暖意,在他的心头越烧越旺,直到最后,再也无法熄灭。


    宿泱闭了闭眼,打开了手里那本话本。


    追妻十二式核心要义:给你喜欢的人当狗。


    第36章 第 36 章 究竟是谁给林怀玉下的毒……


    一场雨似乎并不能带走江南的炎热, 那日光反而更加炙热,炙烤着神州大地,大陆上的行人如同被火上蒸烤的鱼, 只想入河里游一圈。


    很多人也都是这么做的,那河里不少人跳下去只为了躲避这烈日酷暑。


    宿泱看着手里的话本, 只觉得自己大抵是上当了。


    受骗的滋味宿泱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了, 如今这一下,倒是让他气笑了起来。


    他竟然真的以为, 一本随手从小贩手里买的话本能够解他的困局。


    他想合上手里的话本,可指尖却翻向了第二页。


    也是,如今他穷途末路, 哪还有什么办法能够讨林怀玉的欢心?


    林怀玉的身边有那么多人, 每个人都比他有优势,他如今在林怀玉心里甚至比不上陌生人, 陌生人尚且无需防备,而林怀玉却那样警惕他的靠近, 连他送的醒酒汤都怕下了毒。


    宿泱露出一丝苦笑, 无奈地摇了摇头, 手里的话本翻开第二页, 他看到上面的字, 愣了愣。


    追妻第一式:死皮赖脸和你喜欢的人住在一起,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


    宿泱“啪”地合上了书, 他忽然觉得,这本话本十分有道理, 他应该并未被骗。


    宿泱好似被指点了迷津,立刻收拾了东西,朝着林宅重新回去。


    林怀玉这会儿还未曾醒来, 仍旧睡在躺椅上,他方才准备的衣架子正好挡住了从东方升起的太阳,那光亮不会打到林怀玉的眼睛上,林怀玉可以睡得安稳些,不必被日光吵醒。


    宿泱瞥了一眼院子里的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翻了个白眼,轻轻一跃,上了林怀玉平时睡着的屋顶。


    只是他刚上去,便撞见了同样躺在屋顶的林飞。


    二人对视了一会儿,林飞并未因为宿泱的身份就行礼让位,毕竟在京都的时候,他便瞧不上这个把他家大人弄得病重的天子。


    在他心里,林怀玉最重要。


    宿泱没在意林飞的无礼,却也并不打算离开,挑了屋顶的另一边躺了下来,侧身望着院子里的林怀玉。


    林飞:“……”


    抢位置来的。


    只是这会儿林飞也没办法和宿泱动手,他一动势必会吵醒林怀玉,只好暂时先放过宿泱。


    宿泱便这般望着林怀玉直到何清沥走了进来。


    何清沥一如往常提着药箱来找林怀玉,看见林怀玉睡在院子里,又看了一眼挡着太阳的衣架子,也没说话,走到林怀玉身边喊人:“醒醒吧,太阳都晒到……”


    没晒到林怀玉。


    不过林怀玉听见何清沥的声音便醒了,何清沥来给他诊治的时间是一样的,即便何清沥不喊他,他也差不多这时候该醒来了。


    林怀玉缓缓睁眼,目光一移,便落在了盖在身上的不属于自己的衣袍,他将衣袍掀开,转头又看到了搬出来的衣架子,冷笑了一声。


    何清沥连忙道:“这可不是我干的。”


    林怀玉瞥了他一眼:“你可没那么好心。”


    何清沥:“……”


    胡说八道。


    何清沥忍不了一点:“我没那么好心我还费心费力地救你。”


    林怀玉靠在躺椅上,露出那一截满是针孔的手臂,悠悠道:“那你别救了。”


    何清沥瞪他:“你刚来江南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林怀玉抬眸看他,问:“那我是怎么说的?”


    何清沥哼哼了一声,咬牙切齿道:“你说,何掌院,求求你救救我吧,只要你救我的命,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林怀玉扯着嘴角轻笑了一声:“你自己听着信吗?”


    何清沥:“……”


    林怀玉当时的原话是,何掌院已经见死不救过一次,如今还要有第二次么?


    林怀玉是懂得拿捏他的,但更多的,何清沥知道,林怀玉明明可以拿他的家人来要挟他,但这次,林怀玉没有。


    何清沥确实对林怀玉有愧,当年林怀玉曾来太医院找过他,想要寻找解毒的办法,到那时候,他拒绝了。


    先帝赐的毒酒,他一个小小的太医院掌院哪里敢替林怀玉医治?


    如今即便是艰难,他也要尽力一试了。


    银针刺入林怀玉的手臂,再度暂封了林怀玉的五感,放血时林怀玉便也不会觉得太痛。


    但屋顶上看着的宿泱却狠狠拧着眉头,他轻轻落在院子里,走到了林怀玉身边,何清沥便抬眸警惕地看着他。


    宿泱没说什么,只是走到躺椅便看着从林怀玉手臂处渗出的鲜血,那本就纤细的手腕如今还要日日承受这样的痛苦。


    难怪林怀玉如此消瘦。


    他就站在旁边,看着何清沥放完了血,收了针,准备包扎。


    宿泱接过纱布,道:“我来。”


    何清沥看了他两眼,宿泱不是在同他商量,而是通知。


    何清沥没办法,只好在一旁收着针和药箱。


    宿泱包扎的动作很轻,即便知道林怀玉这会儿五感尽失,却也不忍心弄疼对方。


    他只能在这个时候,攥着林怀玉的手不放开,指腹轻轻蹭过林怀玉手臂上的伤口,细细摩挲着,仿佛想要经历林怀玉的疼痛,可又无法代替林怀玉承受。


    他握着林怀玉的手,直到林怀玉的五感逐渐恢复。


    林怀玉一睁眼就看到了宿泱,随后便感受到自己的手被对方握在手里,他顿时冷着脸将手抽了回来:“多此一举。”


    宿泱看着林怀玉眼底的寒冰,明明前一秒还分外柔和,对着他却唯有冷漠,他心中顿痛,但只能柔声道:“别赶我走。”


    林怀玉气笑了一声:“我的屋子,我还不能赶你走吗?”


    宿泱抿了抿唇,不甘心道:“那为什么季无忧可以睡在这里,我不可以?”


    林怀玉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片刻道:“季无忧不会伤害我,不会强迫我,你呢?”


    宿泱的嘴唇抖了抖,眼底一黯,随即道:“我也不会了,老师,你再相信我一次,好吗?”


    林怀玉又道:“季无忧没有我的准许,不会碰我,那么你呢?”


    宿泱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他方才还捏着林怀玉的手臂,心疼林怀玉的伤痕,此刻却成了他哑口无言的罪证。


    他道:“没有下次了,你不让我碰,我绝对不会再碰你,季无忧能做到的,我也可以,他做不到的,我更可以。”


    林怀玉轻轻垂眸:“我并不想听你说这些无意义的废话,宿泱,你来江南,不是为了水患,那是为了再次将我带回京都,重新囚禁我吗?”


    宿泱连连摇头:“不是的!我不会再这么做,也不会再囚禁你,我只是想你,想要见你,仅此而已。”


    林怀玉收回了目光,手臂有些虚弱,使不上力,便只能垂在侧边:“那如今见到了,就走吧。”


    宿泱望着将他拒之门外的林怀玉,不由得问:“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吗?”


    林怀玉冷笑了一声:“你觉得呢?”


    宿泱没了办法,只能按照林怀玉的心意,离开了院子。


    他站在林宅的门口,看着门口的两只石狮子,想起之前季无忧对景翡说的话,宿泱犹豫了一下,在石狮子旁边坐了下来。


    无妨,林怀玉不让他睡在里面,那他就睡在外边,只要林怀玉在,就好。


    他如今什么都没再想,什么囚禁,什么强迫,他只想要待在林怀玉的身边,林怀玉去哪里,他就去哪里,没有林怀玉的日子,他真的……过不下去了。


    他靠着石狮子坐在门口,从衣怀里拿出了那本《追妻十二式》,又继续往后翻了一页。


    追妻十二式第二式:遇事不决先认错,跪下也没关系,男儿膝下没有黄金,只会没有老婆。


    宿泱:“……”


    胡说,这话本之前他还觉得有些道理,如今便没什么道理了。


    他可是大雍天子,林怀玉不跪他也就罢了,他准许林怀玉可以不行礼,但要他向林怀玉下跪,万万不能。


    他一把将话本合上,还没来得及多想,里头突然传来了何清沥的惊呼声。


    宿泱心底一惊,连忙将话本塞进怀里,急匆匆跑了进去。


    只见林怀玉仍旧靠在躺椅上,唇角却渗了血,地上也有林怀玉吐的血。


    宿泱瞳孔一缩,连忙跑到了林怀玉的身边,用自己的衣袖轻轻擦掉了林怀玉唇角的鲜血,问:“这是怎么回事?!”


    林怀玉别过脸,与宿泱拉开距离:“你怎么还在?”


    宿泱一时无言,只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又吐血了?”


    林怀玉漫不经心道:“都说了,治疗中难免会吐血,更何况毒入心脉,吐个血不是很正常的吗?”


    宿泱紧紧盯着林怀玉染血的唇,那薄唇的唇色原本很浅,如今染上了血色,反倒变得妖冶。


    宿泱倒了杯水递给林怀玉,问一旁的何清沥:“很正常吗?”


    何清沥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挺……挺正常的啊。”


    宿泱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神色复杂地看着林怀玉。


    他知道,林怀玉没有对他说实话,何清沥自然也帮着林怀玉瞒着他。


    林怀玉的毒……究竟如何了,是只能压制拖着,还是真的能够根治?又或者……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宿泱看着林怀玉脱了力,重新睡下,静静地站着。


    不是他的错觉,从他重新见到林怀玉开始,他便发觉林怀玉睡着的时间比以前要长,林怀玉从来不是一个嗜睡的人,是他的身子太累了,不允许他一直醒着。


    宿泱沉了沉眸光,看向何清沥:“你跟朕来。”


    他用上了“朕”,来到江南见到林怀玉,头一次这样自称,何清沥感受到了宿泱身为天子的压迫感,他突然发现,宿泱不是真的好说话,而是在林怀玉面前,伏低做小罢了。


    但不代表,除了林怀玉以外的人,也能够爬到他的头上去。


    何清沥想了想这两日对宿泱的态度……


    完了!


    他战战兢兢地跟着宿泱走到了一边,等着宿泱发落。


    只是宿泱并未动怒,而是问他:“林怀玉身上的毒,是谁下的?”


    何清沥没想到宿泱忽然旧事重提,他想到那时的情形,犹豫下开口:“草民……并不知情。”


    宿泱冷冷地望着他,眼底结上一片寒霜:“你再说一遍?欺君之罪,可知是什么下场?”


    何清沥颤抖着嘴唇,不敢再说,只道:“此事事关先帝,草民不敢妄言啊。”


    先帝?


    宿泱顿时眯起了眼睛,原来他查了这么久查不到真相,竟是和他那个所谓的“父皇”有关,难怪他查不到什么东西。


    和先帝有关的人和事,早就跟着先帝一起烟消云散了。


    宿泱阴沉着脸色,呵道:“说清楚!永和二十一年,究竟是谁给林怀玉下的毒!”


    第37章 第 37 章 是林怀玉为他挡下了毒酒……


    洋洋洒洒的雪自九天落下, 覆盖着神州大地,将世间的一切都变成茫茫一片,满眼都是纯粹的白。


    永和二十一年。


    宫道上扫雪的宫人比以往都要多, 那大雪之下覆盖的,是殷红淋漓的鲜血, 被雪覆盖后, 渗透在冰霜之下。


    一些宫人看了受不了,一边哆嗦, 一边又不得不打扫,看着旁边的老宫人,不由得问:“这是怎么回事?昨日发生了什么吗?皇宫宫道怎么能有这么多血?”


    那老人看了他一眼, 低声道:“你昨日不在?”


    小宫人摇摇头, 脸色有些发白:“我昨日批了假,回家看弟弟去了。”


    老人轻叹一声:“那你真是幸运啊, 昨日宫里一场大战,不少人死在这条宫道上, 血流成河啊!”


    那小宫人瞪大了眼睛, 颇为震惊:“这可是在宫里啊!谁敢如此明目张胆, 在宫道上杀那么多人?”


    老人一边扫着不知是雪还是血, 一边摇头叹气:“二皇子和三皇子的人在这条宫道上遭了人截杀了, 也不知怎的,他二人带了兵闯入这宫中, 东宫那位……刚刚继位,如此行径, 陛下自然猜忌,岂不是给了东宫那位有机可乘吗?”


    小宫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真狠啊, 这么多血,要不是被雪盖住了,恐怕看着很恐怖。”


    那宫里的老人摇着头道:“你是没看见昨天尸横遍野的场景,昨日清理尸体的宫人们才惨呢,好些个都吐了,这宫里百年难得一回见这样的场面,听说陛下龙颜大怒,也不知道会如何处置呢。”


    小宫人想了想,分析道:“既然是二皇子三皇子闯宫,太子就是名正言顺地拦人,陛下要处置也是处置二皇子和三皇子吧?”


    那老人嗤笑了一声:“要不说林大人手段高明呢。”


    “嗯?这和林大人有什么关系?”小宫人不由得问。


    那宫人笑了笑:“你不会连林大人都不认识吧?”


    小宫人点点头:“奴才当然知道他,他不是太子的人吗?”


    老宫人道:“是啊,他让东宫太子如今顺理成章除掉两个如此大的对手,你说他厉不厉害?”


    小宫人恍然:“这也……太厉害了吧?你是说这一切……都是林大人的手笔?”


    那宫人点了点头,又“嘘”了一声:“行了,别到处乱说,这事听听就过去了,他们贵人的事,同我们不相干。”


    小宫人立刻道:“奴才知道的。”


    只是几个人刚说完,却见陛下身边的总管公公走了过来,他步履匆匆,手里端着一杯……似是酒。


    那步伐倒是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端着的杯子,里头的水也一滴未洒。


    几个宫人顿时矜矜业业地打扫着宫道,目不斜视。


    总管公公也并未在意他们,径自走过这条底下染血的宫道。


    等他的身影彻底不见,小宫人才问:“这不是陶公公吗?他这是端着杯子去哪里啊?”


    老宫人望着陶奇宝去的方向,猜测道:“这方向是东宫啊,想必是陛下有所裁决了。”


    他猜的没有错,陶奇宝确实接了圣意,朝着东宫而去。


    一想到他手里端的是什么,陶奇宝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即便是废太子,也不过是打入冷宫,可如今这位刚入东宫,却被陛下赐了一杯毒酒,虽说让太子自行抉择,但今日俨然,陛下不会轻易放过东宫那位。


    他端着酒走到东宫,宫里的人都认识他,无人敢拦他,他刚走进东宫,转过回廊,便被人拦了下来,他朝着院子的另一个方向望了过去,那人一身淡雅的紫色衣袍从容地站在廊下,眸底还带着浅淡的笑意,温润如玉的气质任是他一个阉人见了也不由得为之驻足。


    他走上前去,道:“丞相大人也在。”


    林怀玉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了陶奇宝手中的酒杯上,轻声笑道:“陶公公这是来颁旨的吗?”


    他虽然这般问,心里早有答案。


    陶奇宝点了点头:“正是。”


    林怀玉又问:“那不知,这道圣旨,本官能听吗?”


    其实陶奇宝能被他拦下并走过来见他,便能知晓,这圣旨有选择的余地,陛下的决定并不是只针对宿泱。


    陶奇宝与林怀玉心照不宣,直接道:“陛下口谕,今宫廷内斗不休,兄弟阋墙,家宅不宁,太子难辞其咎,虽有二皇子三皇子扰乱宫闱在先,但太子身为嫡长不能以身作则,更有小人谗言,偏听偏信,如今大错已成,朕痛心疾首,不得不罚,特赐毒酒一杯,望太子清理门户,如若不然,便请太子自行裁决。”


    林怀玉笑了笑,这道旨意送到宿泱面前,宿泱只会有两种选择,要么喝下毒酒,要么直接逼宫。


    大概率是后者,但此刻逼宫不是时候,该除掉的人还没有除掉,该拿到的东西也还没有拿到,此刻轻举妄动胜率太低。


    更何况,陛下此举看似冲着宿泱来,实则是冲着他来的。


    陛下可以把天下交到宿泱手里,但要斩宿泱一臂,他要宿泱痛苦,要宿泱得到大雍也付出惨痛的代价。


    林怀玉知道陛下一向不喜欢宿泱,却不曾想这份恨意到了这种地步,或许是和宿泱的母亲有关。


    不得不说,陛下送这杯酒的时机,挑的真是太好了。


    林怀玉神色不变,笑意也不曾落下半分,将手中的毒酒一饮而尽,重新放回陶奇宝的手里:“陶公公可以交差了。”


    陶奇宝笑着行礼:“那咋家就先回去复命了。”


    林怀玉目送陶奇宝离开,下一秒,他扶着回廊里的柱子,猛的吐出一口鲜血,旁边的下人见了连忙上前:“丞相大人,您没事吧?”


    林怀玉轻轻拂去唇角的血迹,瞥了一眼衣袍上沾染的红,眸光冷冽地看向旁边的人,道:“此事不必惊动殿下。”


    那人看到林怀玉的神色,抖了抖,连忙点头应是。


    林大人看着温和如玉,实际上连皇子都毫不手软,方才更是对自己也如此狠心,他知道若是自己此刻反抗,下场会很惨。


    林怀玉又道:“我会给你一笔银子,现下立刻出宫,离开京都,倘若本官明日在京都见到你,你的命就保不住了,明白吗?”


    那人连忙跪下道:“奴才知道了。”


    林怀玉头也不回地离开东宫,朝着太医院的方向走去。


    何清沥看见林怀玉,迎了上来:“林大人。”


    林怀玉同何清沥走到里面,伸出手,道:“劳烦何掌院替本官搭个脉。”


    何清沥甚至没有伸手,只是望着林怀玉,笑容有些勉强。


    林怀玉顿时就明白了,陛下定然一早便对何清沥下了密令,东宫谁来,他都不会理会的。


    林怀玉轻叹了一声,低声道:“何掌院莫非要见死不救吗?如今宫中情形如何,何掌院应当看得分明,莫要站错了地方。”


    何清沥垂眸,眼底流露出一丝无奈:“下官……实在不能替林大人诊脉。”


    他的妻儿早已被陛下控制,不只是家人,就连他自己的身家性命也掌握在陛下手中,如今也是无法左右自己的决定。


    林怀玉深深看了何清沥一眼,转身出了宫。


    他上了马车,朝着城外疾驰而去。


    马车直达灵山寺,林怀玉想到了另一个人,只是不知能不能碰到运气。


    林怀玉到灵山寺的时候,口中已然被鲜血溢满,身上也都是殷红的鲜血,好在他从后门入寺,并没有人看见。


    主持见到他来,连忙扶着人:“林大人,您来了。”


    林怀玉吐出一口鲜血,皱着眉头问:“找到人了吗?”


    主持扶着林怀玉进了厢房:“找到了,只是他赶过来需要些时日,没想到陛下的动作如此之快。”


    林怀玉嗤笑了一声:“咱们陛下也不是吃素的,他自然知道时机的重要性。”


    主持从一旁拿来一颗药丸:“先吃了这颗药,我按着回信的法子替你先将这毒压制住,等到他回来才能知道这毒究竟该如何解。”


    林怀玉点了点头,将药丸咽下,主持从一旁拿出一把匕首递给林怀玉。


    林怀玉看了他一眼,主持笑了笑:“老衲是出家人,不能动手,林大人还是自己来吧。”


    林怀玉轻笑了一声,面不改色地接过匕首,在自己的手臂上狠狠划了一刀。


    主持闭上眼睛,连忙念“阿弥陀佛”,念了几十遍。


    林怀玉只能面色苍白地瞥他.


    宿泱听完何清沥的话,一拳狠狠砸在了旁边的墙壁上,惊起了一旁落在树枝上的燕雀。


    他红着眼眶,胸中怒火蔓延,难怪,难怪那些日子,林怀玉称病一直未曾入宫,没有见任何人,连他也不见,出谋划策只有侍卫代为转达。


    但自那之后,林怀玉反守为攻,出手十分凌厉,借先帝之手铲除了那几个皇子,最后逼得先帝不得不写下遗诏,传位给他。


    他那时候不知道林怀玉为何突然动作这样迅速猛烈,却原来……是林怀玉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先帝那时候被林怀玉的攻势绊住,也根本顾不得林怀玉究竟死没死,直到最后他死了,林怀玉才出现在宫里。


    但那之后,林怀玉的身子便不太好了。


    宿泱想到这里,陡然吐出了一口鲜血。


    原来林怀玉身子不好,不是因为生了大病落下了病根,而是因为一杯毒酒。


    而那杯毒酒,本应该送到他的面前,本该是他喝的。


    “陛下!您没事吧?!”何清沥惊呼着,看着宿泱吐着血,整个人倒了下去。


    何清沥给宿泱搭了搭脉,脸色一变。


    次日,宿泱从衙门里醒了过来,身边空无一人,也不知道是谁把他送回来的。


    但他想到昨日之事,立刻起身去找林怀玉。


    那话本说的对,他给林怀玉跪下又能如何,且不说林怀玉是他的老师,就这些年林怀玉为他所做的一切,为他所承受的痛苦,被他亲手囚禁折辱,他为林怀玉做什么都无妨,即便林怀玉如今也同样想要折辱他,他也该承受着。


    他想见林怀玉,很想。


    等他赶到林宅,林飞却将他拦了下来:“先生说不想见你。”


    宿泱连忙道:“他在吗?朕要见他,朕有话要对他说,很重要很重要,朕不闯,你去和他说一声。”


    林飞愣了愣,他还是头一次看到宿泱这样耐着性子同人说话,眨了眨眼,道:“先生不在。”


    宿泱怔了一下,又问:“那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林飞道:“他和那个大兴的七皇子游湖去了。”


    第38章 第 38 章 我想娶你


    烟雨蒙蒙, 细雨飘飘然落在河面上,泛起丝丝涟漪,方才还不曾下雨, 此刻却是落起了雨丝,在河中别有一番风味。


    画舫之上, 林怀玉修长的指节夹着温润如玉的棋子, 前面是早已下了半天的棋局,林怀玉落下一子, 看向对面。


    景翡一手摇着扇子,一边望着林怀玉,不加思量便落了子, 看似漫不经心, 实则注意力全在林怀玉的身上。


    林怀玉自然知道这一点,毕竟从对弈开始, 景翡的视线便时不时落在他的身上。


    林怀玉再度落子,抬手便问:“七皇子何故一直看着我?”


    景翡笑了笑, 理所当然道:“玉溪先生这样好看, 在下自然想多看几眼。”


    林怀玉早在知道对方的心思并不在和他下棋上, 他的棋局布局便不在意景翡的落子了:“七皇子送了我这么多药材, 如今邀我游湖, 恐怕不只是为了看我这么简单吧?”


    景翡又随意落下一子,没看到林怀玉正在布局, 只道:“若是我说,我喜欢你, 想把你娶回大兴做七皇妃,你愿意吗?”


    林怀玉抬眸看向景翡,眼底倒是没有半分惊讶, 他面色平静:“你确定这就是你今日邀我来想要对我说的话?”


    景翡看着林怀玉岿然不动的神色,不由得笑了笑,但他还是点头,道:“是啊。”


    林怀玉垂眸,在棋盘上扫了一眼,淡淡道:“若是这样,我便要下船了。”


    景翡连忙伸手,用扇子拦住了林怀玉起身的动作:“别别别,玉溪先生这也太绝情了,我不过是提了一句,怎么就翻脸了呢?”


    林怀玉重新坐了回去,只道:“我知道你来这里的目的,大兴如今正处多事之秋,若我了解的不差,你与太子如今僵持不下,走成了一盘死局。”


    林怀玉一边说着,一边又落下一子,景翡这才将目光投向了林怀玉的棋局,现下俨然成了一盘死局。


    景翡眸光微变,最终只能无奈地笑道:“林大人不愧是林大人,对大兴的局势也了如指掌。”


    林怀玉懒得反驳对方虚情假意的夸赞,只道:“现在你可以说说,你想要什么了。”


    景翡看着林怀玉,眸光深深地落在林怀玉的脸上,最终妥协道:“好吧,在下此来,其实也确实是为了你,我想请你,做我的谋士。”


    不等林怀玉开口,他又继续道:“大雍能给你的本皇子也都能给你,宿泱能给的,在下也能给,你想要什么尽管提,在下必定倾尽所有。”


    “还有你的病,在下也一定会遍寻名医,找那些隐士高人,定为你治好,只要先生愿意助我。”景翡现下神色认真,收了平日那副悠然的模样,他看着林怀玉,甚至有些紧张。


    林怀玉垂着眼眸,轻笑道:“我可我没有第二条命可以给你。”


    景翡一愣,有些不知所以然,但仍旧道:“在下必定不会让先生身陷险境,若谁要先生的命,在下必定在先生的前头。”


    林怀玉轻轻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不会同你去大兴的。”


    景翡眼中闪过失望,虽然他原本就做好了被林怀玉拒绝的打算,可真的被拒绝了,心里又有些难过。


    如今他在大兴举步维艰,虽说能与太子分庭抗礼,但这个局面若是迟迟不能打破,太子势必仍旧会登基,到那时候,再无转圜的余地,留给他和他的下属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林怀玉,是他唯一的希望。


    他有些不甘心,争取道:“先生若能助我,任何条件,我都能答应。”


    林怀玉浅浅一笑,拿着手边的茶喝了一口,道:“不必了,我如今没有什么想要的,只想在这江南小镇了却残生。”


    景翡望着林怀玉,抿唇道:“我记得,林大人为大雍曾鞠躬尽瘁,替宿泱从冷宫杀出一条血路,助他登上皇位,可如今落得这样的下场,是觉得,不值得吗?”


    林怀玉扯了扯唇角,看向窗子在的江南烟雨,摇头道:“没有不值得,我帮他,是因为他曾在雪夜里于我有救命之恩,而后入了宫,我也曾观察过他们兄弟几人,太子暴戾人尽皆知,对着一个宫里的人都能用尽手段折磨,极为冷血,二皇子没有主见,所有的主意全都依赖太子和三皇子,性子软弱,也不够聪明,三皇子的性格倒是不错,只可惜他愚忠,只听先帝一个人的话,先帝要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即便知道此事危害百姓,也照样会去做。”


    景翡不由得顺着问:“那宿泱呢?在下可是听闻,这一年他都没怎么上过朝,荒废朝政,不思进取,这便是你的选择吗?若你能够选择他,那我……”


    林怀玉打断了他的话:“他的性格是有些偏执,但他分得清大局,也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什么,你说他荒废朝政,可那一叠又一叠的折子送进御书房的时候,他可不曾将那些折子都丢到一边置之不理。”


    景翡一愣:“你……一直都知道他在做什么?”


    林怀玉笑了笑,那神色中多了几分令人看不懂的晦暗:“他若当真要将我苦心筹谋送到他手里的大雍江山付之一炬,我岂能容他到今日?”


    景翡道:“那他不上朝的举动又是为了什么?”


    林怀玉捻着指尖的棋子,笑了笑:“做给我看的,他故意不上朝,告诉全天下的人他荒废朝政不理政务,就是为了引我回去。”


    景翡:“……”


    所以,他也是那个被骗的人。


    “想骗的人骗不着,倒是骗了我这个局外人整整一年。”景翡没好气道。


    林怀玉但笑不语。


    景翡敛了笑意,叹了一声:“看样子,我还是太嫩了一点。”


    林怀玉道:“不止是你,我听说半年前宿泱闹得最凶的时候,大兴曾想过兵犯边境?”


    景翡立刻道:“不是我,是太子,他想试探一下,倘若宿泱当真因你一蹶不振,自然是个拿下大雍的好时机。”


    林怀玉点头:“所以说,不止是你。”


    景翡:“……”


    还好当时太子怕他出兵主动引来外患,被他这个内忧得了可乘之机,这才最终没有出兵。


    景翡苦中作乐:“这么看来,太子比我还要蠢。”


    林怀玉不置可否:“他有野心,对你而言,却不是一件好事。”


    景翡顿时来了精神,直勾勾盯着林怀玉。


    林怀玉看着他求知若渴的眼神,轻笑了一声:“七皇子送了我这么多珍稀药材,我便给七皇子指条路吧。”


    景翡眼前一亮,连忙道:“洗耳恭听。”


    林怀玉将指尖的棋子丢回盒子里,抬手却将整个棋盘上的棋子皆扫落在了地上。


    棋子在船只的木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与外头的落雨声重叠在一起。


    景翡看着一愣,似有什么在心头掠过,却没能立刻抓住。


    林怀玉淡淡道:“你的局既然已经走到了死局,不如什么都别管,揉碎它,打乱它,有时候也不必太过顾及是你的人还是对方的人,想要成大事,总要学会狠心,不论是哪一方的人,只要能为你所用不就行了?”


    景翡茅塞顿开:“打破僵局……”


    林怀玉颔首:“如今这种情况,不是谁先动谁先输,而是必须要动,谁先动谁才是赢家。”


    景翡有一个计划,原本并不敢出手,现下这个计划反倒成型了,他起身拜谢:“多谢先生,在下受教了。”


    林怀玉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他:“你的心有时候还是太软,有些人,能用则用,不能用就杀了,否则临到头来坏事,后悔的只会是你自己。”


    景翡愣了一下,点头:“我知道了。”


    他听完林怀玉的话,忽然醒悟,林怀玉不仅了解大雍的局势,就连大兴内部的局势也一清二楚,这样一个人,若是为他所用,简直如虎添翼,若是不能为他所用……


    也需得结交了这个朋友,万万不能交恶了。


    他看着坐在窗边朝外头望着的林怀玉,忽然道:“先生,其实我对你的心,不假,我想要娶你做七皇妃,也是真心的。”


    林怀玉并未回头,只道:“七皇子的好意,心领了。”


    景翡被拒绝,也只能抿了抿唇,陪着林怀玉游完湖。


    船只靠岸,景翡还没说话,一个小孩突然跑了过来,站在了林怀玉面前:“先生,我已经把那本话本卖给你说的那个哥哥了!”


    林怀玉笑着轻点了一下头,给了小孩一些碎银:“做得好,去买点吃的吧。”


    小孩欢天喜地地又跑开了。


    景翡撑了伞给林怀玉,问:“什么话本?玉溪先生还写话本子卖吗?那在下能赏脸买到一本吗?”


    林怀玉摇了摇头:“可惜,就那么一本,不过也不是我写的。”


    景翡应了一声:“那就算了,我送你回去吧。”


    林怀玉同景翡一边走着,雨滴打在二人上方的伞上,劈啪作响,林怀玉问:“何时启程?”


    景翡有些没听清,朝着林怀玉靠了靠了,伞也跟着偏了过去:“过两日吧,再有三日是你的生辰,在下想觍个脸,给你庆生。”


    林怀玉愣了愣,随即笑开:“我不过生辰,不必麻烦。”


    景翡连忙道:“不麻烦,你就当……给我送行吧。”


    林怀玉最终还是同意了。


    他同景翡朝着林宅的方向走去,余光里瞥见了一个人。


    宿泱。


    宿泱就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雨水又将他打湿,他整个人在雨中,眸光却落在林怀玉身上。


    他不知道林怀玉和景翡在说些什么,可伞下两人的距离,很亲密。


    第39章 第 39 章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雨势并不大, 斜风细雨落在身上也不至于淋成落汤鸡,反倒让江南的炎热添了一份凉爽。


    林怀玉走到半途,看着景翡:“你我不同路, 便在这里分别吧。”


    景翡眨了眨眼,道:“就一把伞, 我给你送回去。”


    林怀玉摇了摇头, 坚持道:“不必了,你有扇子, 拿它挡雨吧。”


    季无忧:“?”


    感情林怀玉没打算把伞还给他?


    景翡只能冲着林怀玉无奈一笑:“那……生辰宴记得叫我。”


    林怀玉浅笑着答应:“自然。”


    景翡便在路口同林怀玉分道扬镳,他展开手里的扇子给自己挡雨,十分听话地回去。


    林怀玉撑着伞在雨里漫步, 步伐不疾不徐, 朝着林宅缓缓走去。


    宿泱就这么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不靠近, 也没有落下脚步,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差这么一点点, 宿泱却也不敢往前多迈两步。


    等这一段路走完, 林怀玉已经到了林宅门口, 他收了伞, 林飞便出来接他:“先生, 您回来了。”


    林怀玉点了点头,回眸看了一眼跟在他身后一路的宿泱, 他没说话,宿泱也没说话。


    林怀玉便走了进去, 林飞将林宅的大门合上,跟在林怀玉后面,将宿泱关在了门外。


    林飞在林怀玉身后道:“先生, 方才陛下来找过您。”


    林怀玉步子未停,只问:“他有说什么事吗?”


    林飞摇了摇头:“没有,只说有很重要的事要对您说,我就把你去游湖的事告诉他了,没有打扰到您和七皇子吧?”


    林怀玉瞥了林飞一眼,没说什么。


    宿泱要是真的找他有很重要的事,不可能跟了他一路却一句话也不说。


    要么这事对宿泱来说没那么重要,要么这事对他来说没那么重要。


    既然不重要,林怀玉也懒得去一探究竟,他进到院子里,何清沥正等在他屋子门口,此时正下着雨,何清沥只能站在廊下,否则这会他应该会边在院子里喝茶边等林怀玉。


    他看着林怀玉,没好气道:“一大早就没了人影,这毒是不打算解了?”


    林怀玉笑了一下,从容道:“左右只是拖着而已,又解不了,能拖就拖,拖不了就死了吧。”


    何清沥脸色一变:“你怎么总说丧气话!”


    林怀玉淡淡道:“时也,命也。”


    他在等那个人,可是一直没等来,那个能够解这个毒的人,主持那里也没有消息,说什么差一味药引,结果寻了这么多年,也真不怕他拖不住死了。


    何清沥跟着林怀玉进了屋子,一边道:“你可不是这种信命的人。”


    林怀玉朝他看去:“你很了解我吗?”


    何清沥笑道:“也不能算了解你,但是知道你那些丰功伟绩之后,便能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一个信命的人,怎么会拼了命搅动大雍的风云,带着陛下逆天改命?”


    林怀玉笑了笑:“你对我的评价这么高,当初为何不选择我?”


    何清沥闭上了嘴,从药箱里取出了东西:“对了,陛下生着病,又急火攻心,上回我没给他开方子,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落脚,方大人什么时候来?”


    林怀玉顿时看向何清沥:“陛下病了?”


    何清沥点头:“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淋了雨,有些风寒,加上急火攻心吐了点血,喝完药把风寒祛了再败败火就没事了,说不定他已经找大夫了。”


    林怀玉皱了皱眉,看着窗外飘着的雨丝,想了想,对林飞道:“去开门。”


    林飞眨了眨眼:“是。”


    他跑到林宅大门口,一打开门就看见宿泱仍旧站着,直直朝他望着,看见门开,宿泱暗沉的眼眸中微微亮起一丝光亮。


    林飞挠了挠头,和宿泱面面相觑。


    宿泱问:“老师让我进去吗?”


    林飞摇了摇头,在宿泱重新暗淡的眼中,道:“先生什么也没说,只让我来开门,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他话音都没落下,宿泱已经进了院子。


    林飞听不懂没事,他听得懂。


    宿泱穿过回廊走到了林怀玉的放门口,看着林怀玉又在放血解毒,心底一颤。


    每次看到林怀玉手臂上那无数道刀痕,他便心痛。


    若不是为了他,林怀玉本不用遭受这样的痛苦。


    他站在门口不敢进去,何清沥替林怀玉诊治完,林怀玉的五感还未恢复,躺在光里,那眼眸半垂着,看不见一切。


    宿泱没见过这样脆弱的林怀玉,他正想走过去,何清沥却拉住了他:“林大人让我给陛下诊治。”


    宿泱一愣,被何清沥推着坐下,对方的手已经搭上了他的脉,宿泱眸光柔和地看向林怀玉。


    林怀玉……还是在意他的,对吗?


    宿泱兀自提了提唇角,何清沥已经收回了手:“陛下怎么没有寻大夫啊?这风寒都两日了没好。”


    宿泱却道:“无碍。”


    何清沥却不听他的:“我去煎药,陛下照看一下林大人。”


    他说着便离开了屋子。


    房间里只剩下林怀玉和宿泱。


    宿泱朝着榻边走了过去,看着没什么动静的林怀玉,知晓对方这会儿五感暂封,还没恢复过来。


    他蹲下来,抬头望着林怀玉,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林怀玉听不到他的话,自然也没有回答他。


    宿泱就这样看着林怀玉,等到林怀玉五感恢复。


    林怀玉的眸光缓缓聚焦,看清了眼前的人,像只小狗一样蹲在他身前,他问:“何清沥呢?”


    宿泱如实道:“他去煎药了。”


    林怀玉点了点头,将目光移开,不去看宿泱。


    宿泱也没说什么,就这个姿势看着林怀玉,好似怎么都看不够。


    “药好了!”何清沥从门外进来,将药端在桌上,看了一眼蹲着的宿泱,轻咳一声,“陛下,喝药吧。”


    宿泱这才起身,他看了一眼分外浓郁的药,皱了皱眉头,问林怀玉:“老师,这药闻着好苦,你能喂我吗?”


    在知道林怀玉对他心软后,宿泱便开始得寸进尺。


    林怀玉瞥了他一眼,神色冷冽:“不想喝现在就可以走。”


    宿泱连忙道:“喝。”


    他走到桌子旁边,用勺子一点一点喝着那碗药。


    何清沥又端了另一碗给林怀玉:“你也喝。”


    林怀玉看了他一眼,何清沥似乎没有离开的打算,就要看着林怀玉当场把药喝了。


    不得不说,何清沥有时候确实还挺了解他的。


    林怀玉轻叹了一声,左右他这里也没有甜的东西,只能将那碗苦涩的药喝下去。


    何清沥这才道:“这不就好了嘛,老是吃甜的,药效都减淡了,你还得多喝几碗,不如别吃那个糖。”


    何清沥一边碎碎念着,一边把碗拿了出去,路过宿泱的时候,看了一眼宿泱的药,居然还有一大半。


    他摇了摇头,走了出去。


    屋子里很安静,两个人都未发出声响,唯有宿泱一口一勺的药,缓慢地喝着。


    林怀玉最终忍不下去,道:“你这药再喝下去,就该凉了。”


    宿泱抿了抿唇,趁机从怀里取出一包方糖,放在林怀玉手边:“偷偷吃,别让何清沥发现了。”


    林怀玉看着糖,失笑:“你一个大雍皇帝,怎么怕他何清沥?”


    宿泱见他笑,也跟着笑:“我是不怕他,可是你需要他给你解毒啊。”


    林怀玉挑了颗小的方糖含在嘴里,将剩下的包起来放到了枕头下面:“喝完药,等病好了就回京都吧。”


    宿泱喝药的动作一顿:“我不想回去。”


    他就知道林怀玉要赶他走,他故意慢吞吞地喝药,只是不想这难得的与林怀玉待在一块的时光飞快流逝。


    林怀玉看着他,问:“大雍天子不坐镇朝堂,京都怎么办?”


    宿泱道:“我交给赵襄宜了,你不是夸他厉害吗,我让他监国,代理朝政。”


    林怀玉顿时皱起了眉头:“胡闹!”


    宿泱见他生气,药也不喝了,只是看着林怀玉。


    林怀玉呵道:“监国事关重大,你是准备日后把大雍交到赵襄宜的手里吗?”


    宿泱笑道:“左右我日后也不会有子嗣,大雍早就后继无人了,能者居之,赵襄宜若真有这个能力得以服众,交给他也未尝不可。”


    林怀玉紧紧皱着眉头,他能感觉到,宿泱没有说笑。


    宿泱似乎觉得自己说的不够准确,又道:“当然,我有生之年定然会护好大雍,毕竟这可是老师替我打下的江山。”


    林怀玉没好气道:“我可不全是为了你。”


    宿泱笑容微顿,随即道:“无妨,老师的愿景,便也是我的愿景。”


    林怀玉垂眸:“我不会同你回京都的,早在一年前我将京都有关于我的一切都抹去后,我便没有再打算回京都,你若是缺个人辅佐你,赵襄宜可以,方知许也可以,不缺我一个。”


    宿泱心头一慌,连忙道:“我不缺人辅佐我,若非要选一个,那个人只能是你,老师不愿回去,是在怨我,我知道。”


    林怀玉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赶人:“喝完了药就滚回去。”


    宿泱没敢再和林怀玉顶嘴,只是喝药的速度仍旧很慢,一碗药愣是被他喝到凉了。


    林怀玉哪里看不出来宿泱的心思,没好气道:“你是不想治病了?”


    宿泱道:“我的病好的慢一些,你是不是就会多跟我说两句话?”


    林怀玉瞥了他一眼:“不会,从现在起,我一句话也不会同你说了。”


    宿泱干巴巴地应了一声,有些委屈道:“若是赵襄宜来找你,你是不是就会愿意同他回京都了?”


    林怀玉突然就气笑了。


    第40章 第 40 章 漫天烟火,那一吻不带情……


    白云悠悠飘荡于苍穹, 碧空如洗,两相交融,仿佛一幅画卷, 在上空徐徐展开。


    傍晚的日头并不毒辣,林怀玉躺在院子里, 看着一众人忙前忙后的身影。


    他其实并不想办什么生辰宴, 但既然答应了景翡要为对方饯行,只好借着这个名头办个晚宴。


    江南这边他熟的人也不多, 认识景翡的就更少了,季无忧一听,立刻就来了。


    “玉溪先生的生辰宴, 那怎么能少得了我?不过这说的也太迟了, 我得给你这儿置办点东西!”季无忧一边说着,一边就开始忙活。


    林怀玉摇了摇头, 无奈道:“不用置办,我什么都不缺, 而且也不算我的生辰宴, 主要还是给七皇子饯行。”


    季无忧道:“什么饯行?谁要理他, 我可是为了你的生辰宴来的, 我不管, 必须办!办的就是生辰宴!”


    景翡笑着摇了摇扇子,十分好脾气道:“原本就是给玉溪先生办生辰宴的, 在下是怕玉溪先生不答应,这才借了个由头, 不必管我。”


    季无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大不了等会本太子给你敬杯酒,就算饯行了!”


    景翡点头:“好啊。”


    季无忧突然有点不适应景翡的好脾气, 打算不理会对方,开始置办起院子来。


    他也不知道从哪里买了一堆烟花,堆在了院子的角落里:“等晚上放,生辰怎么能没有烟花呢!”


    没过一会儿,季无忧又送来了一堆灯笼和绸带,开始上蹿下跳装饰起来。


    引得景翡也跟着瞎忙活,林怀玉也就只好随他们去了。


    “先生!!!”方知许从门外飞奔了进来,手里大包小包提个东西,一看见院子里的林怀玉,眼睛亮了起来,“先生,您生辰宴怎么都不告诉我?”


    林怀玉无奈:“不是生辰宴……”


    方知许道:“不是生辰宴?!季无忧骗我?!”


    他转头看向正在忙活的两个人,又转回头委屈巴巴地看着林怀玉:“先生,您是故意瞒我,不想让我参加生辰宴吗?”


    林怀玉这下是真的拿这些人没办法了:“好吧,生辰宴,你参加吧。”


    方知许顿时眉开眼笑,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这是我从街上打包回来的一些菜和熟货,我想着这儿也就何大夫会做菜,但是何大夫……他来吗?”


    林怀玉摇了摇头:“我并没有广邀亲朋。”


    方知许突然十分开心:“我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太好了!”


    林怀玉:“……”


    这都是怎么了?


    林怀玉看着方知许也跟着季无忧和景翡开始布置,自己悠闲地在院子里喝茶,看着他们忙活。


    没一会儿,林怀玉发觉这院子里少了个人。


    宿泱为了不离开,这几日都住在他的院子里,要么在房顶,要么站在树下,要么在回廊,他的放门口守着。


    林飞还同他抱怨自己的活都要被抢了,林怀玉笑着道:“季无忧在的时候不也抢你的活吗?”


    林飞摇头:“不一样,季无忧只待在那棵树上。”


    林怀玉:“……”


    但这会儿,宿泱不在院子里,也不在回廊,更不在房顶,他记得他醒来的时候,对方还站在树下,帮他倒茶,怎么这一会儿人就不见了?


    林怀玉并不认为,以宿泱的脾气秉性,会就这么离开。


    他赶都赶不走,又怎么会一声不吭地消失。


    京都似乎也没有什么急事。


    林怀玉思前想后,从躺椅上站了起来,林飞落到他的身侧,询问:“先生要做什么?吩咐我就行,他们也不用您帮忙。”


    林怀玉浅笑:“我去厨房看看。”


    他可没打算帮忙。


    林飞干巴巴应了一声:“哦。”


    林怀玉笑着离开院子,由着那三个人把自己的院子折腾得面目全非。


    他独自一个人走到了后边的厨房,果然刚靠近便听到了里面传来的乒乓声。


    林怀玉侧身倚在门框边,好整以暇地望着里面瞎忙的人,问:“你在这做什么?”


    宿泱这会儿只穿了一身轻便的衣服,身上那身玄色衣袍被面粉蹭得一块一块的白,那人身姿修长,站在案台边不像是在揉面粉,倒像是在批阅折子。


    宿泱转过来,看见林怀玉,眼前一亮:“你怎么来这儿了?”


    林怀玉淡淡地扫过宿泱脸上的面粉,眉头轻蹙:“你在浪费我的面粉吗?”


    宿泱连忙道:“不是生辰宴吗?我想着做点甜点给你。”


    林怀玉嗤笑了一声:“陛下养尊处优,还会做甜点?”


    说着,他的目光便落在了宿泱的手上,那面粉被揉的不成样子,一看就根本不会。


    宿泱笑了笑:“我不太会,只是同人请教了一下,实践起来还挺难的。”


    林怀玉只是淡淡道:“陛下怎么能做这种事呢?”


    宿泱手上的动作没停:“我甘愿做这些。”


    林怀玉慢悠悠走了进去,将袖子用发带随意地绑了起来:“走开。”


    宿泱看着林怀玉,不禁问:“老师会做这个?”


    林怀玉淡淡道:“我只是不想你把我的面粉都浪费完了还做不出个东西来。”


    宿泱却握住了林怀玉的手,只是碰了一下,像是想起什么,又很快地松了手:“你别动手,我来就行,你教我。”


    林怀玉语气微凉:“我可不是你的老师了。”


    宿泱的动作一顿,朝林怀玉望去:“你就是我的老师,从前都是我说的胡话,老师,别放在心上……”


    林怀玉退了半步:“陛下金口玉言,怎么说是胡话?”


    宿泱看着林怀玉神色冷峻,心里的慌乱陡然而升,他摇头道:“我从来没有不想认老师,不论何时,你都是我的老师。”


    他和林怀玉之间,似乎只剩下这一层联系了,若是连这个都没有了,他和林怀玉就真的什么关系都没有了。


    林怀玉似乎是铁了心了:“不教。”


    宿泱想了想,又道:“那……我重新拜师,行吗?”


    林怀玉神色复杂地看着宿泱,摇头道:“没有这个必要,宿泱,不论我们之间曾经是什么关系,但现在,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你明白吗?”


    宿泱最怕的就是林怀玉说他们之间已经毫无关系,只是陌生人,林怀玉甚至都不恨他。


    他的手按在案台上,指尖用力到发白,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用近乎祈求的语气,对林怀玉道:“老师……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别不要我。”


    林怀玉却狠心道:“不收。”


    宿泱眼中的光顿时暗了下来,他重新捏上那一团被他揉得不成样子的面粉,道:“没事,不劳烦老师,我自己再试试。”


    林怀玉看着宿泱自己在那里摸索着做甜点,自己重新在旁边搬了面粉。


    宿泱看着林怀玉的动作,问:“老师这是要做什么?”


    林怀玉道:“怕你做的不好吃,我自己做一份。”


    宿泱:“……”


    宿泱一边在旁边看林怀玉的动作,一边学,他比之前做的更卖力了。


    他在想,要是因为这个,林怀玉也能夸他一句,那就好了。


    夜色降临,月光柔和地洒在院子里,方知许三个人布置的院子变得格外花哨,五颜六色的灯笼在回廊里挂满,红色的绸带翩然而落,知道的是他的生辰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重要的节日。


    林怀玉身形顿了顿,一时有些后悔方才没拦着那三个人。


    只是弄都弄好了,那三人正满脸期待地望着他,林怀玉也不好拂了几人的心意。


    他手里端着碟子,方知许立刻跑了过来接过他手里的甜点:“这是先生做的?!”


    林怀玉点了点头:“不一定好吃,随便做的。”


    方知许道:“好吃,肯定好吃!”


    林怀玉落了座,季无忧还拿了酒,虽然大家都觉得是来参加林怀玉的生辰宴的,但景翡也还是要送的。


    他正给自己倒着酒,宿泱也拿了碟子走过来,几个人顿时没了声。


    宿泱将手里的甜点倒在林怀玉面前,道:“生辰快乐,怀玉。”


    林怀玉眸光一动,没有计较宿泱这个较为亲密的称呼。


    宿泱这么一说,季无忧他们便也站了起来:“生辰快乐!”


    林怀玉便象征性地喝了一小杯酒,这次倒是没喝季无忧带的大楚烈酒。


    只是他的酒量实在不好,同方知许两个人喝了两杯就醉了,倒是季无忧拉着景翡在那里喝了个不醉不归。


    没人理会宿泱,宿泱便兀自喝着酒,一边注视着林怀玉,他想上去让林怀玉别喝太多,可今日又是林怀玉的生辰,他并不想林怀玉不高兴,便没有阻止。


    明明生辰宴的气氛十分融洽,唯独宿泱仿佛不在此间,他望着林怀玉一杯接着一杯地喝,就好像回到了宫里,眼前的一切不过都是幻觉,只要他伸手去碰,这一切就如梦幻泡影般碎了。


    他不想这样美好的场景被他打碎。


    等宿泱把自己灌醉,季无忧和景翡也早就醉了。


    原本热闹的院子顿时安静了不少,他看了一眼院子里堆放着的烟火,起身走了过去。


    林怀玉半醉半醒间,听到了“咻咻”的声音,下一秒,黑夜绽放起一片又一片绚丽的烟火,五光十色闯入他的眼眸。


    他抬头望着夜空中绽放的烟火,恍惚间以为除夕到了。


    他扶着回廊的袖子走了出来,眼下一片粉色,将那双桃花眼氤氲地如同春日绽放的千娇百媚。


    他仰头望着夜色,却在下一秒,唇上落了一片温柔。


    林怀玉怔了一下,被人抵在柱子上,对方的呼吸都带着热意,滚烫地要将他灼烧殆尽。


    烟火绚烂之际,有人虔诚一吻。


    宿泱的吻只是蜻蜓点水,很快便分开了。


    但林怀玉还是皱起了眉头,醉酒的感觉顿时烟消云散,他眼底一片清明,抬手甩在了宿泱的脸上,宿泱酒醉,被打得身形一歪,没能再困住林怀玉。


    林怀玉眼尾微红,也不知道是醉的还是气的:“宿泱,滚回你的京都去!”


    何清沥第二天一早来找林怀玉,却发现满院子的醉鬼,他眨了眨眼,默默去后厨煮了一锅难喝的醒酒汤,给几个人都灌下去。


    季无忧被难喝醒了:“呕——这什么?呕!你给我喂了什么毒药吗?呕——”


    何清沥面无表情地继续灌下一个。


    景翡也是一边吐一边醒,两个人都喝得烂醉如泥,何清沥脸色难看:“赶紧回去收拾收拾!”


    两个人也觉得自己这副模样过于难看了,一前一后回了自己的住处。


    灌醒林飞之后,何清沥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宿泱也灌醒。


    倒是林怀玉和方知许没什么大碍,一个已经被季无忧他们吵醒了,另一个……


    林怀玉还躺在躺椅上,似乎就这样睡了一晚上,脸上倒是没什么难受的感觉,只是皱着眉头,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少见的表情。


    何清沥不由得看向宿泱,除了宿泱,也没有其他人能让林怀玉露出这样的神色了吧。


    也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


    何清沥轻轻拍了拍林怀玉:“头疼吗?”


    林怀玉松了眉心,摇头:“没事。”


    他缓缓睁眼,看向何清沥,眼神聚焦的同时,记忆也在回笼。


    昨夜……


    烟火绚烂,有人趁着漫天花火吻了他,轻轻一点,不带情欲。


    林怀玉喝了口水,任由何清沥日复一日的诊治,只是不知为何,这次诊治刚放完血,他便又吐了血。


    鲜血从腕间流逝,又从他的口中溢出,林怀玉的唇血色尽失,他无力地靠在躺椅上,如同折翼的飞鸟。


    宿泱见到他这副模样,连忙冲了过来:“怎么回事?为什么又吐血了?”


    他看向何清沥,疾言厉色:“到底怎么回事?!这真的是诊治途中正常的吐血吗?!”


    何清沥还没开口,林怀玉先道:“好吵。”


    他声音很轻,只剩气声了,但宿泱仍旧听到了,也不敢再喉,只是看着林怀玉,又不敢动他,心底慌了一片。


    “怎么回事啊……老师……你的身体根本没有好,对不对?”宿泱的眼眶顿时红了,他看着林怀玉,眼底是浓郁的心疼。


    林怀玉没管他:“滚出去。”


    宿泱摇头:“我不走,这种时候,我怎么可能走?”


    林怀玉虚弱地睁开眼睛,对上宿泱猩红的双目,冷声道:“你食言了,宿泱,昨夜你食言了,滚回京都去。”


    宿泱还要再说什么,林怀玉直接闭目道:“林飞,赶他出去。”


    林飞直接拦在了林怀玉和宿泱直接,伸出一只手臂,道:“陛下,请吧。”


    宿泱看着林怀玉,知道对方在生昨夜的气,这会儿吐了血不好把人气太狠,他只能先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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