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你废话连篇的时候。”李玉照冷冷道。
白玉京以阵法闻名,他身为掌门的关门弟子,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早在一开打的时候,就暗中在擂台四周布下了简略版的“锁灵阵”,此刻终于发动。
此阵能限制对手灵力运转,但对布阵者自身消耗极大,若非分心布阵,他不至于一开始就节节败退。
能限制对手灵力运转?对布阵者自身消耗极大?
电光火石之间,李玉照仿佛想到了什么,却抓不住思绪,只好先专心比斗,任由思绪如一尾游鱼,毫不留情地游走。
他手中长枪如龙,力道柔而劲,直取誊连珏咽喉。而后者仓促举剑格挡,却被一股巨力震得连连后退。
李玉照步步紧逼,每一枪都带着数年来的愤懑与不甘,枪上挂着的珠串叮当作响。
“玉照,你以为区区一个阵法就能胜我?”
灵力被困,便用法器来破。
誊连珏厉喝一声,手中现出一枚法器,长约七寸,通体呈现暗银色,表面布满细密的金色符文。
凭着这枚法器,他竟硬生生冲破了阵法束缚。
他左手中的长剑绽放出刺目金光,一道熟悉的凌厉剑气破空而出,直袭李玉照胸口。
台下的邬妄瞳孔微缩,自誊连珏上台以来,他的神色便一直冰冷至极。
很好、很好。
誊连珏手中握着的无归剑是青云真人的本命剑,方才拿出来破阵的玄机刺也是青云的法器,他身上坠着的花木纹熏球,更是青云的东西!
李玉照同样震惊,他仓促闪避,仍被剑气擦过左肩,顿时鲜血淋漓。
剧痛让他眼前一黑,险些跪倒在地。
誊连珏的剑气中为何会有青云真人的气息?!
此时耳边传来誊连珏的冷笑,“玉照啊,都让你谨言慎行了,你的师兄,可在头顶上瞧着你呢。”
被点到名的李予仍立在高台上,紫衣华服,面色沉静。他看似岿然不动,实则手中已在蓄力,准备随时下场去救自己那不争气的师弟。
“啊——!”
一声长啸从李玉照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他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开始松动,多年来丝纹不动的金丹上“咔嚓”一声裂了个缝。
灵力如洪水般奔涌而出,枪缨和枪杆上的紫荆仿佛活了过来。
誊连珏脸色大变,急忙挥剑构筑防御。然而为时已晚,李玉照的长枪已化作一道银色闪电,连带着上面的七重坠链,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刺穿了他的防御。
枪尖在距离誊连珏咽喉几寸处戛然而止,然而凌厉的枪风却已在他颈间留下一道血痕。
全场鸦雀无声。
李玉照缓缓收枪,胸口剧烈起伏,高束的马尾在脑后荡了又荡,昭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望着誊连珏,冷哼一声,“说好点到为止的,你方才伤我,我现在也不客气了。”
说罢,他拱手,朗声道,“白玉京李玉照,承让!”
——
“师兄,你方才所教的观势、借力、偷袭都无用可怎么办?万一对方比我使得更好呢?”
“嗯?”
“天骄会上好多双眼睛,师父的招式用不了,那我该怎么办?”
“那就不用招式,返璞归真。”
甜杏忽地侧头,远远地望向台下的邬妄。
他一身黑袍,在一众五彩斑斓中很突出,太远了,其实望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但甜杏纯粹就是想看他一眼。
剑锋又一次被拂尘带偏,她忽然不再急着抢攻。
平心而论,方渡山是很好的对手,他不骄不躁、道心纯粹,点到为止。
甜杏放慢了呼吸,让剑随着吐纳自然起落。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基础剑式,此刻反而像老友般熟悉。
方渡山的拂尘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劲道也跟着变了。尘尾拂过剑身时,她竟觉得体内滞涩的灵力被轻轻推着流动起来,像是冰封的溪流突然化开一道缝隙。
不远处的擂台上传来一声剑鸣,蕴含着无比熟悉的气息,甜杏险些以为是师父再次出现,像从前无数次陪她练剑那般,握着她的手,“剑道至简,唯心而已。”
深吸一口气,甜杏缓缓调整握剑的姿势。
不再刻意追求变化,不再强求灵力运转。
只是单纯地,将这一剑刺出,带着师父的那一份,刺出。
剑锋破空的刹那,她恍惚回到了初学剑的那年。
师父闭关,于是师兄握着她的手腕,一笔一划教她最基础的起手式。那时她还不知道什么是师门覆灭,什么是诛杀令,只知道剑锋破空的声音很好听。
只知道她喜欢练剑,喜欢画符,也喜欢浮玉山。
方渡山的眼睛微微亮了起来。
他的拂尘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尘尾如云般舒卷,却不再是单纯的防守,而是带着某种引导的意味。
甜杏体内淤塞的灵力开始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流动。不是强行冲撞,而是顺着方渡山拂尘带来的柔劲,如春水般自然流转。
她感觉到了一种奇特的共鸣。
最后一式,甜杏的剑被拂尘轻轻一带,脱手飞出。
她站在原地,看着碧桃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铮”的一声落在台边。
这个结果明明早有预料,可当真发生时,喉间还是涌上一股腥甜。
“江道友。”
方渡山站在她面前,伸手欲扶。他神色温和,没有胜利者的傲然,反而带着几分关切。
与此同时,甜杏体内传来细微的碎裂声。
不是妖丹修复的声音,而是某种桎梏松动的轻响,就像冻土下沉睡的种子终于破壳,就像结冰的湖面裂开第一道缝隙。
她怔住了。
甜杏没去接方渡山的手,而是神色一凛,飞快地在原地打坐下来。
淡淡的蓝色光芒在她身周笼罩。
台上台下的人皆是哗然,这人虽然输了,但竟是突破了!
方渡山却不显讶异,反倒也盘腿坐下来,为她护法。
练气中、练气下,筑基上、筑基中、筑基下……
当甜杏再次睁眼时,体内灵力依然稀薄,可运转的方式却焕然一新,就像干涸的河床突然找到了新的泉眼。
她失了妖丹,所以只能止步于筑基下。
“承让。”方渡山起身,朝她伸出手,微微一笑,“道友剑心通明,实在令人敬佩。”
他的唇色很淡,唇角天然带着微微上扬的弧度,即便不笑时,也给人一种温煦之感,此刻笑起来,竟让人觉得惊艳。
甜杏这次握上了他的手,借力起身。
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多谢道友。”
剩下的一切,尽在不言中。
“道友招式不俗,只是败在修为。”方渡山看着她,目光清澈如山涧的水,“道友的气息很熟悉,从前也是青奂人么?”
“我也觉得你气息有点熟悉,”甜杏狡黠一笑,“只可惜我不是青奂人。”
方渡山愣了愣,也不再追问,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枚青玉符递给她,“清微观随时欢迎道友来论剑。”
甜杏接过玉符时,指尖忽然一颤,似是想起什么。
随后她摇了摇头,将脑里乱七八糟的思绪都甩落,对着方渡山爽朗一笑,“那有空再会啦方道友!”
说罢,她轻巧一跃,头也不回地下了擂台。
邬妄正在台下等她。
他抱臂而立,站在人群外围,黑袍在风中微微浮动。
望着甜杏轻盈跃下擂台的身影,邬妄的唇角不自觉地松动了些许。
“输了?”
“嗯。”甜杏蹦到他面前,仰着脸笑得没心没肺,“但好像又赢了。”
邬妄伸手接过她递来的青玉符,指尖在符上松纹处摩挲了一下,一阵清润的凉意便点在眉间,令人神思清明。
清微观的松玉青玉符,除去是信物以外,还适合温养经脉,正符合甜杏如今的状况。
他忽然伸手,冰凉的指尖轻触她眉心。
“突破了?”
“筑基下。”甜杏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扫过他指节,“没有妖丹,不能再突破了,只能先存着。”
邬妄觉得痒,将手收了回来,拍了拍她的脑袋,“会有的。”
“有什么?”
邬妄又不说话了,他斜睨她一眼,哼哼两声,“不告诉你这个败者。”
甜杏瞪大了眼,一脸被背叛的表情,“刚才是谁说不论输赢的?是谁说的是谁说的!”
邬妄扭过头不理她,装作在看擂台上还未结束的比斗,却又被她扒拉着衣领。
甜杏本就大的眼睛瞪得更大,试图用目光杀死他,“师兄为什么不说话?哼哼,难道赢的人就更胜一筹了?”
她跳起来要去揪邬妄的耳朵,却被他一个侧身避开。
他抓住她的后颈,磨了磨牙,森森威胁道,“还看不看擂台了?”
命运的后脖颈已被拿捏,甜杏如小鸡啄米般点头,“看看看!”
见状,量人蛇藏着邬妄的袖里,捂着嘴偷笑。
感觉殿下变得越来越开朗了,它喜欢。
“疼!师兄快放手!”甜杏夸张地叫唤,另一只手却悄悄去够他腰间的玉佩。
所幸邬妄眼疾手快,一把扣住她作乱的手腕,甜杏却不服气,再挣扎,却没想到轻易地便挣脱了,手掌不受控制地甩了出去——
正打在捂着伤口走过来的李玉照脸上。
李玉照:“……”
他淡淡地扫了两人一眼,随即便径直走了过去,视两人为无物。
“喂!”甜杏跳起来要追,却被人潮挡住,“李玉照!”
李玉照却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一下,捂着左肩的伤口,走得飞快,不一会儿背影便消失在了人海中。
甜杏亲眼见着他登上了最高的看台,走到李予身边,然后和他有说有笑,眉飞色舞。
她困惑地转过头,“师兄,李玉照输了吗?”
“没有。”邬妄答道,“他赢了。”
第52章 耿耿于怀邬妄被她逗笑了
“那他这是干什么?又闹脾气了?”
甜杏有些摸不着头脑。
邬妄也不清楚,摇了摇头,“起初他不敌誊连珏,后来布阵稳胜。”
“他应当也快突破了。”
“那就先不管了。”甜杏轻哼一声,“谁知道他又闹什么脾气?对了,玄珠呢?怎么没看见他?”
天骄会的参赛者实在是太多了,哪怕第一关每一次都是九场同时进行,一天也是办不完的,便分成了两天。
他们三个抽到了第一天,宋玄珠抽到的是第二天。
但宋玄珠应该在台下看她比赛才对。
“他说身体不适,先回去休息了。”邬妄神色淡淡,“怎么,你要回去陪他么?”
甜杏摇了摇头,“我还是先看擂台赛吧,这些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变成对手了,师兄不是说过要先观势么?”
两人重新将目光放回擂台上。
李玉照骂今年的抽签机制不是没有道理的。
玲珑榜上除去玲珑四子明玉衡、李予、誊连珏、与李玉照外,前十还剩下六个,分别是青奂城方渡山、寒酥城文仁雪、明月仙宗王玉、白玉京李宿、栖霞谷公孙流聿以及明月仙宗的钟杳杳。
按理来说,十强榜上的人不该在这么早就碰面,产生淘汰。
但先是明玉衡第一场就被淘汰,然后是去年排行分别是第三第四的两人在第一天就对上,如今排名第六的文仁雪和排名第七的王玉也在这场对上了。
比起文仁雪,甜杏对王玉这个“修真的凡人”更感兴趣。
尤其是对于两人的比斗。
文仁雪是卦师,擅卦术预测对手动向,而王玉出身明月仙宗,自然是擅暗器,最擅长出其不意,再加上明玉衡被淘汰,他的压力突增。
只是不知两人一预测一突进,一远攻一近战,到底谁更胜一筹了。
等王玉在台上站定,甜杏微微瞪大了眼睛。
她扯了扯邬妄的衣袖,“这不是那日登记名册的人吗?”
擂台上,王玉安静地站着,明月仙宗统一的黄衣在他身上略显单薄,却衬得他身形格外挺拔。他十指上的乌钢指环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随着他轻轻活动手腕,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
“明月仙宗王玉。”王玉拱手行礼,声音温和,“请赐教。”
文仁雪没有答话,指尖虚点间,空气中浮现出淡金色的八卦虚影。
她步伐轻盈,如踏雪无痕,可每走一步,擂台地面便无声蔓延开一片卦印,寒气逼人。
甜杏算是发现了,这些人都非常擅长在发挥自身优势的同时,将大自然中的一切利用到极致。
台下观众屏息凝神。只见台上那片黄衣身形灵动,每一次闪转腾挪都恰到好处。
他并不像其他人般会借风雪的势,也不过多依赖于灵力,招式朴实无华,看似未蕴含灵力,却总能精准地化解文仁雪的攻势。
钢指环、手指剑、飞爪在他手中如同身体的一部分,运用得行云流水。
甜杏注意到,他起跳间偶尔露出的手臂,肌肉紧实,线条流畅,蛰伏着不小的力量,并不如他外表看起来的单薄。
锻体术?
文仁雪眉头微蹙,双手结印,擂台上顿时凝结出一片冰雪卦阵。
寒气弥漫间,王玉的衣袂已覆上薄霜,他却不见慌乱,飞爪破空而出,铁索缠绕在擂台边缘的立柱上,借力腾空而起。
半空中,他指间银芒闪烁,数枚细如牛毛的银针破空而下。文仁雪广袖翻飞,冰晶凝结成盾,却在最后一刻发现那些银针竟是虚招。
在无人知晓的时候,铁索如灵蛇缠上她脚踝,王玉猛地一拽——飞爪末端机括弹开,粉末随风飘扬!
“寒酥城济世为怀,文道友。”王玉的声音在风中传来,毫无起伏,“可秘境之中,妖鬼不会等你起卦。”
雪粉迷眼,文仁雪动作微滞,再回神时,王玉的钢指环已虚点在她喉前三寸。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杀招。
台下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喝彩。
“承让。”王玉收势后退,声音依旧平和。
文仁雪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儿,才慢慢道,“你胜了。”
台下,甜杏和邬妄逆着人潮往外走。
看完文仁雪和王玉的切磋,他们又再看了一两场。剩下想看的要么不在今天,要么已经在他们自己的对战中错过了。
“他们都好厉害,好多都是我没见过的手段。”甜杏吐出一口气,“师兄,第二关千万要小心。”
她也开始怨恨起这个抽签了,“可恶,要不是对上方渡山,说不定我也能和师兄一块儿进第二关呢。”
毕竟第二关既是个人赛,也是团队赛,她可不放心师兄同别人组队。
“嗯。我不担心这个。”邬妄微微蹙眉,“只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我看见,誊连珏身上的法器,尽数是师父的,就连师父的无归剑,也在他手中。”
“师祖怎么能这样?!”甜杏忿忿道。
“什么?”
“师兄可知我为何那么笃定你没死?其实在出事后的……我忘记是第几年了,”甜杏挠了挠头,说起来有些心虚,“我没听师父的话,偷偷溜回浮玉山,撞见了师祖。”
“师祖……一个人在后山祭奠师父。他哭得好伤心。”
“也是在那个时候,师祖告诉我师兄命灯未灭,要我下山找复活师兄的法子,也教会了我招魂阵怎么用——唔,就是我们刚见面时那个阵。”
“至于师父身上的法器,包括那个臭乌龟,”甜杏向来讨厌青云那把会漫山遍野追着她揍的无归剑,说到这里顿了顿,“我那时带不走那么多东西,他便说他会好好保管。”
说的跟真的一样,甜杏不会真的是师父和师娘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吧……邬妄的神情顿时有些一言难尽。
他配合地回忆了一下,“师祖……同师父感情还算不错吧,虽说将师父禁足后山,但也没有过多限制。”
至少师父将他和师娘一起留在后山,师祖并没有说什么,而且还将师父设为了下一任浮玉山的掌门。
“所以师父为什么要被禁足,没有命令不得下山呀?”
“此事我知道的也不多,大概是因为外界都说师父天生克命,亲缘淡薄,是不详之人吧,所以浮玉山平日里不许师父出山与人接触。”
说来真是好笑。
那些人艳羡师父的天赋与实力,却因一道不祥之名将他禁锢在一个小小的后山,不愿同他扯上关系,而一遇到危险,又要将他拉出来为他们提供庇护。
邬妄从不敢细想,师父在遇到师娘和他之前的生活,到底是怎么样的。
甜杏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
这些年也不是没被人骂过什么“扫把星的徒弟也是扫把星”、“你什么时候被你师父克死”之类的话,但她那时候还单纯地以为只是那人恶毒,倒没想到师父真是天生克命。
但那又如何呢?
甜杏气鼓鼓道,“可是我和师兄现在都活得好好的,谁说师父天生克命,亲缘淡薄了?”
邬妄被她逗笑了。
他拍了拍她的脑袋,甜杏反捂住头,抱怨道,“师兄总是拍我,等会儿我要长不高了。”
她始终对于没有徐清来高这件事耿耿于怀。
邬妄失笑,“怎么和量人蛇一个样?”
量人蛇因着诛妖令,本一直藏在他袖中,闻言想出来又不敢,只瓮声瓮气道,“本蛇怎么啦?这本来就是本蛇的招式!哼!”
甜杏轻哼一声,朝邬妄张开手,“师兄说给我的玉佩呢?”
“晚上再给你。”
“昨天晚上说今天早上,”甜杏不满道,“现在又说晚上——”
“那晚上我们什么时候见?”
邬妄看了眼天色,“藏书阁在另一个方位,亥时二刻登云梯见。我最多等你一刻钟,你若不来,我便自己去了。”
擂台赛时正是明月仙宗守卫最薄弱的地方,而擂台赛子时一刻才结束,如此安排,倒也合适。
“好。”甜杏毫不犹豫道,“师兄,关于我们的约定,我有些改主意了。”
“嗯?”
“虽然师父同我说,不许我回浮玉山,也不许我再插手其他事——我本该听他的话,我一直都很听话的。”
“但是……”她忽地一笑,“之前回浮玉山已经没听他的话了,我想师父也不会介意我再忤逆一次吧?”
邬妄没说话,屈起手指,在她额上一弹,“嗯,你想把无归拿回来?”
“不止无归!”甜杏捂住额头,“师父的东西,我都要拿回来!”
“还有师父的名声。”她攥紧拳头,眼睛亮得惊人,“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师父才不是什么不祥之人,师父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
邬妄看着她这副模样,忽然想起雪地上第一次见她的模样。
那时的甜杏奄奄一息,半张脸都浸在雪与血中,眼睛里却像是燃着一团火。
“好。”他听见自己说。
两人沿着山道慢慢走着,甜杏依旧蹦蹦跳跳地跟在邬妄的身旁,她正要开口说话,忽地被一道清亮的声音打断——
“邬道友!”
一阵香味轻盈地飘了过来,鹅黄裙摆随着动作旋开一朵花,钟杳杳跳到邬妄面前,双手背在身后,手指悄悄绞在一起,却又故作轻松地晃了晃身子。
“昨日说好的今日来找你讨教,如今可方便?”
邬妄低头看了眼甜杏,后者接收到信号,笑眯眯地推了他一把,“师兄去吧去吧!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
说罢,她还咧开嘴,对钟杳杳笑了一下。
邬妄:“……”他不是这个意思。
第53章 春曦融融愿你比草木长久。
邬妄最终还是应下了。
临走前,他拍了拍甜杏的发顶,“真记住了?”
记住什么?甜杏眨眨眼,刚才师兄说的晚上亥时二刻见,她确实记住了呀?
然而,不等她回答,邬妄便率先走了。
徒留下甜杏一人在原地满头雾水。
她看了眼天色,也加快了脚步往住处赶。
“……玄珠?!”
甜杏刹住脚步,退回院子门口看了眼头顶上的牌匾,又进来,“我还以为你在你房里休息呢。”
宋玄珠笑了笑,“是在房里休息了会儿,后来感觉好多了,又估摸着你要回来了,便提前做好了饭。”
甜杏看向石桌上尚冒着热气的几道菜,都是她平日里爱吃的。
她欢欣地跑过去,“哇!谢谢玄珠!你吃了吗?我们一块儿吃吧!”
宋玄珠弯了弯唇,“我已经吃过了,小溪姑娘自己吃就好。”
甜杏并不与他客气,径直坐下去拿着筷子就吃,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玄珠,我给你的符纸你都收好了吗?明日你对战的是谁呀?”
“收好了。”宋玄珠答道,“明月仙宗的钟杳杳。”
甜杏:“!”
她真没想到,宋玄珠一抽还抽了个大的,直接对上了上一届的第十。
见她发愁的模样,宋玄珠反倒跟没事人一样,安抚地握住她的手,又松开,“没事的,小溪姑娘,若是不敌,我会认输。我心里有数的,别担心。”
“你吃吧。”宋玄珠缓缓道,面色有些苍白,“小溪姑娘,我先回房了。”
“我送你回去吗?”
“不必了。”宋玄珠笑了笑,“小溪姑娘将饭菜都吃光,我便很开心了。”
这有什么难的?甜杏一口答应,“一定吃光!”
她目送着宋玄珠的背影出了院子,从乾坤袖里拿出一本符书,一边吃饭,一边看着。
第二关将近,她不如多钻研一下符书,画些符给师兄带着。
等下吃完饭再给玄珠画些符好了,甜杏想着。
她吃饭速度并不算慢,很快就吃得差不多了,甜杏站起来收拾好,又在院里散了一圈步,从乾坤袋里掏出笔墨纸砚,在石桌前重新坐了下来。
一张两张……十张,画完这几张就去找师兄吧!
甜杏愉快地决定了,提起笔就开始画。
她画得专注,然而没过多久,她便感受到一股强烈而不容忽视的困意,在彻底倒下去前,甜杏只来得及扔出一张尚未来得及设时辰的钟符。
——月光忽然凝滞了一瞬。
地面隆起细密的根系,青砖缝隙间渗出树液清苦的气息,枝影摇曳声音沙沙。
倏地,高大的树开始变小,新抽的嫩枝缓缓收拢,蜷曲成纤细的指节,满地落花无风自动,盘旋着聚成人形轮廓。
当最后一根嫩枝缩回指尖时,七十七岁的她睁开眼,发间还沾着未落尽的杏花。
有意识的时候,她就已经在这座山上了,她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她想问问旁边的花草精怪自己是谁,该如何修炼,可是身旁的榕树爷爷有孙子孙女,肩上的小鸟有父亲母亲,它们的家族庞大,每个成员都是那么相似——
而她,却找不到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妖,没有家族,也没有朋友。
天大地大,好像只剩她一妖。
这些年来,她只能通过偶尔路过的樵夫和采药人的对话,拼凑出山外那个热闹的人类世界。
“听说城里新开了家糕点铺子,核桃酥做得极好。”
“河边的风筝比赛又要开始了……”
“上官家的小姐病得更重了,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
小杏树的枝叶随着风轻轻摇晃,发出沙沙的响声。
她特别喜欢听人类说话,那些声音里带着她无法理解的情绪起伏,时而欢喜,时而忧愁。
每当有人经过,她都会悄悄伸展枝条,让几片银杏叶飘落到他们脚边,仿佛这样就能参与他们的生活。
如今她七十七岁,方得化形,只往身上随意变了件衣裳,便欢欣地奔向了山下的花都城。
人类的城镇比她想象中还要喧嚣。
小杏树站在城门口,被来往的车马和人流吓得不敢动弹。她学着别人的样子走进城门,却不知道要去哪里。
街边小贩的吆喝声、食物的香气、孩童的嬉闹声,所有感官接收到的信息都让她既兴奋又恐惧。
“小姑娘,你一个人吗?”一个满脸堆笑的中年妇人拦住她,“要不要来点糖葫芦?”
小杏树眨了眨眼,她记得听山里的樵夫说过这种食物。红艳艳的果子裹着晶莹的糖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她小心翼翼地点头,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口,酸酸的,但她很喜欢,又是惊喜又是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好吃吗?”妇人笑眯眯地问,“三个铜板。”
甜杏茫然地看着她,不明白“铜钱”是什么意思,也没听偶尔路过的人说过,只开心地笑了笑,“很好吃,谢谢您!”
闻言,妇人的脸色立刻变了,“没钱?没钱你吃什么糖葫芦!”
她一把夺回剩下的糖葫芦,推了小杏树一把,“走走走,别挡着做生意!”
这是小杏树下山后学到的第一课。
人类没有“铜钱”是会饿肚子的,而修为不够的妖饿肚子就会用不出法术。
秋去冬来,小杏树蜷缩在当铺屋檐下,看着自己呼出的白气发呆。
“要典当什么?”当铺伙计第三次驱赶她,“没有就滚远点。”
小杏树低头看自己空荡荡的双手。
她倒是能变出银杏叶,可昨天试过了,人类说那是“没见过的烂树叶子”。
忽地,一辆青绸马车停在当铺前。
车帘掀起时,小杏树看见一只苍白的手,指尖泛着青紫。
接着是咳嗽声,像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
“安康,把我的暖炉给她。”
小*杏树抬头,对上一双柔和的眼睛。马车里的少女裹着白狐裘,整个人像一捧雪,唯有唇上一点病态的嫣红。
“小姐!这可是……”
“快去。”
暖炉塞进小杏树手里时,她闻到淡淡的药香混着血腥气,上面雕着梨花,和少女衣襟上的纹样一样。
“你叫什么?家住何处?”
小杏树摇了摇头,目光清澈明亮,带着懵懂。
眼前的人类长得很漂亮,她很喜欢。
少女又咳嗽起来,帕子上沾了血丝,“我是上官曦。要是不嫌弃……”
话未说完,便被身旁的老嬷嬷打断,“小姐!老爷说过不能再捡人回去了!上次那个……”
“她不一样。”上官曦看着小杏树发间沾的雪,轻声道,“你看她的眼睛,像不像我贴身的那枚琉璃坠子?”
小杏树当时只知道跟着马车走,怀里的暖炉烫得心口发疼,她后来才知道,是这双眼睛为她挣来了名字和栖身之所。
上官曦给她取名那日,窗外梨花正纷扬如雪,丫鬟们正在院里踢毽子。
“溪水潺潺,奔流不息。”上官曦将白玉坠子郑重地挂在小杏树颈间,“愿你比草木长久。”
彼时小杏树,哦不,是上官溪吃饱了饭,当即拉过上官曦的手,迫不及待地往她体内渡灵力。
“你——”
上官曦眼里惊疑不定,猛地抽出手,握住她的肩。
“小溪,”她用的力气极大,手背的青筋爆出,“你记住,以后不准在别人面前这样做,也不能告诉别人你的身份。”
上官溪不解地歪头,“不能告诉其他人我是妖吗?”
“不能!”
“那可以告诉伯父伯母吗?”
闻言,上官曦犹豫了一下,点头,“可以。”
——
“李玉照。”
李予筷子一转,敲在李玉照的手上,“别发呆。”
李玉照这才回过神来,往嘴里扒了两口饭,“师兄,你还没说为何此次天骄会只来了你和李宿师兄两人呢!”
他有点失望,“我还想见见师父呢。”
李予扫他一眼,“食不言。”
哪怕师兄弟两人都已辟谷,但仍保留了同桌而食的习惯,只是李玉照一段时间没见李予,难免有些皮痒,“师兄,你还没说呢!”
李予:“……”
他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李玉照一眼。
“干嘛?”李玉照委委屈屈地瞪回去,“今日我可是赢了誊连珏,是白玉京的大功臣!”
李予:“……没说你不是。”
“那你就这样对大功臣吗?!”
李予作势要收桌上的菜,被李玉照匆忙拦住了,“师兄,你这人真不讲义气,每次问你点什么,你都不告诉我!”
“那好。”李予收回手,后仰靠在椅背上,抱着双臂,“我问你答,同样你问我答。”
“我先问。”
李予并不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沉声问道,“师父发的任务你完成得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李玉照耷拉着脑袋,“江甜杏好像不喜欢我。”
“所以此次天骄会白玉京为何只来了师兄一个人?”
“鬼王结界松动,各长老留京协助师父重新镇压,脱不开身,故只派我同李宿前来。”
李予目光沉沉,“京中动荡,若非担心明月仙宗和浮玉山对你不利,我也不一定会来。”
“啊?”李玉照愣愣道,“明月仙宗和浮玉山?他们为什么要对我不利?而且要怎么对我不利啊?结界松动的话,长老们和师父在就好了,为什么其他师兄师姐也不来呢?”
李予依旧不答,“藏剑山庄的事办得如何?”
“不怎么样。”李玉照这次是完全哭丧着个脸了,“藏剑山庄不长眼想对付江甜杏,被她一窝端了。残雪和残骨剑我倒是按师父的吩咐给她了。”
闻言,李予轻轻挑眉,“你说藏剑山庄想对付江甜杏?”
“也不全是吧……”李玉照挠了挠头,“其实藏剑山庄也是受人指使!师兄你一定想不到幕后黑手是谁!你要不要猜一猜?算了你肯定猜不到!”
他自言自语,自问自答,“其实幕后黑手是誊连珏!他真讨厌,仗着和藏剑山庄有婚约就这般拖人下水,从前在浮玉山我就与他不对付,没想到他这么、这么、这么……”
他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这么阴险”。
“哎不对啊?”李玉照骤然反应过来,“说好的一人问一个问题呢?师兄你问了两个!”
不等李予说完,门外传来一道阴测测的声音,“玉照,你同李兄在聊什么呢?我怎么听见了我的名字?”
房门无风自动,打开的门缝间,露出一张笑眯眯的脸。
虽说脸上是在笑,眼里却没半分笑意。
誊连珏跨步进来,“玉照,怎么不说话了呢?”
第54章 风筝飞起只可惜了这一对苦命人。
上官溪在上官府的日子过得飞快。
她学着人类的样子梳妆打扮,跟着丫鬟们学针线,虽然常常把绣绷戳出洞来;她偷偷尝厨房的糕点,最喜欢核桃酥,但总会被上官曦发现,说她吃太多甜食会坏牙。
“妖也会坏牙吗?”上官溪含着半块核桃酥,含混不清地问。
上官曦用帕子擦去她嘴角的碎屑,无奈地笑,“谁知道呢,你可是第一个住进我家的妖怪。”
有时上官溪会溜出府去,在街市上东张西望。她学会了用铜钱,知道哪家的糖葫芦最酸,也知道哪家的核桃酥最香。
她还喜欢看人类放风筝,那些五彩斑斓的纸鸢飞得很高,让她想起自己在山上时,也常常把枝条伸得很长很长,想要够到天上的云。
一个春日,上官溪在院子里晒太阳,忽然听见墙外有孩童嬉闹的声音。
她好奇地爬上墙,看见几个小孩在放风筝。
那是一只燕子形状的风筝,在蓝天中上下翻飞。
“喂!”她忍不住喊出声,“能让我也玩玩吗?”
孩子们吓了一跳,抬头看见墙头探出的少女,乌发间别着一朵梨花,眼睛亮得像星星。
“是上官小姐!”一个孩子认出了她。
上官溪这才想起自己幻化成了上官曦的模样。她正想解释,却见孩子们已经恭敬地行礼,把风筝线轴递了上来。
“小姐请!”
上官溪接过线轴,学着他们的样子放线。
风筝越飞越高,她的心也跟着飞了起来。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人类为什么喜欢放风筝——原来把什么东西放飞到天上,是这么快乐的事。
傍晚回府时,上官曦正在书房等她。
“玩得开心吗?”上官曦头也不抬地问,手里翻着一本书。
上官溪吐了吐舌头,变回自己的模样,发间还沾着几片草叶,“阿曦怎么知道的?”
“全城都传遍了,说上官小姐今日童心大发,和孩童们放了一下午风筝。”上官曦放下书,眼中带着笑意,“下次要玩,记得变个模样。”
“知道啦!”上官溪蹦跳着凑过去,变出一枝梨花插在上官曦鬓边,“阿曦最好啦!”
上官曦没有拂去那枝花,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带着几分忧愁,“你啊你啊……”
她虽是这般说,语气却很宠溺关心,听得上官溪心里暖暖的。
她抱着上官曦的腰,将头黏黏糊糊地靠在她腿上,“阿曦阿曦,上官府就是人类说的‘家’吗?那我们是家人吗?我现在也是有家的妖了吗?”
来人类世界有一段时日,她的眼睛依旧清亮无比。
上官曦摸了摸她的脑袋,“嗯。”
上官溪顿时心满意足了。
“小溪,宋公子又递了请帖来,但我最近精神不济,”上官曦轻叹一口气,“你替我去吧?”
不久前,上官溪贪玩,溜出后院去摘花时,被上官曦的未婚夫撞见了。
幸好那时她顶着的是上官曦的脸,被上官夫人含糊地混了过去。
第二日宋玄珠约上官曦去踏青,上官曦回来,向来温柔平和的眼里,满是亮晶晶的笑意,两颊粉红。
然后本来打算退亲的宋家公子,不知为何突然改了主意,反倒时不时发来邀约,请未婚妻出门玩耍。
可上官曦的身体状况仍不支持她时常出门,上官夫妇更是不允许,于是去见宋玄珠的人,有时候是上官曦,有时候是上官溪。
上官溪点点头,“这有什么难的?包在我身上!”
见完宋玄珠回来的那天晚上,她就被上官夫妇叫到了祠堂。
“小溪啊,”上官夫人摸了摸她的脑袋,“你喜欢阿曦吗?”
上官溪嘴里还含着宋玄珠给的糖葫芦,连连点头。
“河神祭祀要到了,需要向河神大人献上一男一女,阿曦被选为了圣女,另一人是玄珠。”上官夫人垂下眼,看起来很难过。
上官溪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
“好孩子。”上官夫人握住她的手,“但你知道的,阿曦体弱,平日里都不出门,她若是去河里走一遭,能不能活着回来都不好说。”
“玄珠也是如此,阿曦那样喜欢玄珠,玄珠也那样喜欢阿曦,只可惜了这一对苦命人。”
说罢,上官夫人等了又等,见上官溪仍眨着眼睛看她,只好自己接着道,“小溪你有法术,能不能……”
“原来是这事!”上官溪欢快道,烛火在清澈的眸子里跳动,“我替阿曦去就好啦!”
上官夫人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随即又堆起慈爱的笑容。
“好孩子,就知道你最疼阿曦,毕竟我们才是一家人呐。”她抚摸着上官溪的发,“不过河神祭有些特别规矩……”
上官城主从阴影处走出,手里捧着一件绣着繁复符文的红嫁衣,“小溪,你需得穿上这个,才能骗过河神的眼睛。”
——
邬妄跟着钟杳杳到了他住的院中。
他对和钟杳杳切磋没什么兴趣,一路上神色始终淡淡,“多谢钟道友送我回来,邬某便不送了。”
钟杳杳:“?”
“我不是来找邬道友切磋的吗?怎好就这样无功而返?”
她叉着腰,“还有,昨夜比试时,我瞧邬道友好似很关注我身上的一个法器?”
闻言,邬妄挑眉道,“哪个法器?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钟杳杳眼珠子转了一圈。
邬妄对她的态度也说不上冷淡,反倒像是个上了年纪长辈,懒得搭理聒噪的小辈。
她摸出身上的一截残骨,在邬妄面前晃了晃,“邬道友对这个不感兴趣么?”
然而邬妄的神色却连变也未变一瞬,“这是什么?”
“这可是仙骨炼成的法器哇!明月仙宗一共也就两块!”钟杳杳瞪大眼睛,似是在看不识货的人,“我在藏书阁的古籍中看见的,据说特别厉害,便向宗主讨了一个!”
“哦?”邬妄终于提起了一丝兴趣,“那另外一块在谁的手里?”
“自然是在王敬长老手里啦!”
钟杳杳见他终于接话,眼前一亮,往前凑了两步,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听说这个法器特别特别厉害,所向披靡!”
邬妄目光在她手中的残骨上停留片刻,忽地轻笑一声,“既是如此珍贵之物,钟道友就这样随意拿在手里晃?”
“哎呀,反正又不会坏——”钟杳杳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不对,我明明是来找邬道友你切磋的!”
“那便出招吧。”
钟杳杳有些猝不及防,但还是在邬妄出剑的那一刻,下意识抵挡。
邬妄下手并未留情,短短几招,她便已落败。
钟杳杳踉跄后退几步,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邬妄,“你……”
她还以为自己起码能撑个十招的。
邬妄收剑入鞘,神色依旧冷淡,“钟道友,承让。”
闻言,钟杳杳咬了咬唇,脸上闪过一丝不甘,但很快又扬起笑容,笑眯眯道,“邬道友果然厉害!改日我再来讨教!”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邬妄的目光慢慢地沉了下来。
是夜,月隐星稀。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掠过屋檐,落在登云梯上。
这里的守卫不过寥寥,被他毫无动静地放倒了。
量人蛇自邬妄袖中探出脑袋,“江小杏还不来吗?已经快一刻钟了。”
邬妄没有说话,只垂着眸,眼也不眨地盯着手中的钟符。
滴答。滴答。滴答。
钟符“砰”的一声炸开,邬妄收回手,带着量人蛇,毫不犹豫地朝藏书阁的方向掠去。
——
夜色沉沉,藏书阁内一片寂静,唯有月光透过窗棂,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暗影。
邬妄无声无息地潜行于书架之间,指尖轻抚过古籍封皮,目光如刃,迅速搜寻着与仙骨有关的记载。
明月仙宗最擅长各种悄无声息却又稀奇古怪的机关暗器,故而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极轻、极稳,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缓,生怕惊动守阁之人和机关。
突然,量人蛇直起尾巴,戳了戳他,示意他看向面前的这本书。
邬妄拿出来,翻了几页。
“娲皇陨落,掉下一粒仙种与一根仙骨,仙种与仙骨皆威力无穷,然仙骨得之便可驱使,而仙种需得获得其认可,使得其心甘情愿奉献,方可驱使。”
“二十年前,方寻得仙骨踪迹,位于……”
然而,就在他正要往后翻时,脚下忽然传来细微的灵力波动——
一道暗金色的阵纹骤然亮起,如蛛网般自他脚底蔓延开来!
邬妄瞳孔一缩,立刻收手,身形后撤,可那阵法却似活物一般,紧追不舍。
他指尖迅速掐诀,一道障眼法符箓甩出,试图扰乱阵法的追踪,可那金光却愈发炽盛,隐隐有合围之势!
不好……
他眼底一沉,若再停留,必会惊动明月仙宗的高手。
——必须立刻离开!
邬妄毫不犹豫,袖中甩出数枚烟雾符。
刹那间,浓雾翻涌,遮蔽视线,他身形如鬼魅般掠向窗口,可就在他即将脱身之际,阵法骤然收紧,一道凌厉的灵力如刀锋般横斩而来!
他已是反应极快地侧身避让,却仍被擦中左臂,衣袖瞬间撕裂,鲜血蜿蜒而下。
邬妄闷哼一声,纵使如此,他也不敢再多停留,足尖点地,想往外掠去,却又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打了回来。
锁链的虚影浮现,与此同时,他的脚下像是粘在地上似的,动弹不得。
量人蛇虽不受影响,但也急得团团转,“殿下!”
“不行。”邬妄咬牙,鲜血自唇角蜿蜒而下,“我动不了。”
越是催动灵力,反噬得便是越快。
量人蛇更是无能为力。
它咬咬牙,“殿下!你再坚持一下,等我回来!”
说罢,它头也不回地从窗外钻了出去。
第55章 溪枕曦眠她怎么不该死呢?
河神祭那日,满城飘着纸钱。
上官溪穿着大红嫁衣站在祭台上,看着祭司将朱砂涂满她的掌心。
其实她压根不懂嫁衣的含义,也不知在岸上拜的天地是为什么,但当铜铃响起时,她毫不犹豫地跳入了湍急的河流。
身侧,是同样毫不犹豫地跳入水中的宋玄珠。
水下远比想象的更冷。
无数水草缠住她的脚踝,仿佛千万只冰凉的手在往下拽。
河水灌入嫁衣的瞬间,上官溪打了个寒颤。
金线绣的并蒂莲在水波中扭曲变形,像无数细小的蛇缠绕着她的腰肢,一团团黑影从河底淤泥里升起,腐烂的水草间隐约可见森森白骨。
上官溪眼睁睁地看着宋玄珠的衣袍被什么东西撕开一道裂口,鲜血像胭脂般在水中晕染开来。她拼命划水想去救他,却被更多水草缠住了脖颈。
后来的一切她都不愿再回想起来。
她爬回岸上时,浑身湿透,嫁衣破烂,脸色苍白得吓人,跌跌撞撞地翻进后院,正好撞上守夜的丫鬟,吓得对方差点尖叫出声。
上官溪慌忙捂住她的嘴,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声张。
丫鬟点点头,打了个手势,示意上官夫妇有事找她。
上官曦那晚睡得昏沉,药里掺了安神的成分,她什么都不知道。
第二日清晨,她醒来时,府里静悄悄的,丫鬟们神色躲闪,连走路都轻手轻脚。
她唤来贴身婢女,问昨夜可有异样,婢女只是摇头,说一切如常。
可上官曦总觉得哪里不对。
上官溪早出晚归,她见到上官溪的时间越来越少,她不再像从前那样蹦蹦跳跳地溜进她房里,就为了吓她一跳,也不再爱趴在她膝头陪她晒太阳,更没再在院里同丫鬟们踢毽子给她看。
她偶尔见到上官溪,对方也只是低着头走路,并不敢抬头看她,她的脸色苍白,看着有些无精打采。
她以为上官溪是生病了——妖也会生病吗?
“小溪?”她轻声唤她。
上官溪猛地抬头,“阿曦,怎么啦?”
“你啊你,不是说要陪我看书,怎么才一会儿就走神了?”
上官曦伸手想碰她的手腕,上官溪却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躲开了她的手。
“阿曦,我昨日翻墙出去摔伤了,你别碰。”上官溪语气抱怨,“好疼。”
“上了药么?我替你上些药吧?”
“不用、不用,阿曦忘了么?我可是大妖,”上官溪拍拍自己的胸脯,“这点小伤自己就会好的!”
上官曦盯着她,没再追问。
夜里她望着身侧上官溪熟睡的侧脸,忽地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袖。
衣袖一寸一次被撸上去,上官溪微张着唇,依旧睡得很香——她回来得很晚,哪怕已经很小心了,跨过她时手还是软了一下,险些没撑住。
在她的手臂上,十几道道尚在渗血的新鲜疤痕与快要愈合的疤痕纵横交错着,层层叠叠,看起来很是可怖。
上官曦的胸口不住地起伏着,极力克制自己才没把上官溪摇醒起来问个清楚。
可从那日起,她开始留意府里的动静。
父亲的书房深夜仍亮着灯,偶尔传来低沉的交谈声;母亲最近总去城西的宅子,回来时袖口沾着淡淡的腥气;府里还新来了几个陌生的道士和修士,被父母奉为上宾。
她性格文静,又体弱多病,总是爱窝在自己的院中读书赏花晒太阳,两耳不闻窗外事,对家中这些变化,竟是一点儿也不知晓。
或许父亲母亲也是不想让她知道的罢。
于是上官曦瞒着府里的所有人,在一个寻常的午后,学着上官溪的模样,踩着她平日里会爬的梯子,一点一点笨拙地翻过了墙,听到了许多从未想过的东西。
也是在那天,她才知道上官溪为什么那么喜欢往外跑,为什么总是盯着蓝天发呆——原来自由的滋味跟她想象中的一样好。
她还曾担心,翻过墙时,会不会被那群爱放风筝的孩童撞见,可巷子中却空空如也。
城中失踪的孩童、河神发怒、人心惶惶、河神祭、上官溪的狼狈与困倦……
上官曦还是没有忍住,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偷偷潜入了父亲的书房。
烛火摇曳下,她翻开了那本从不让她碰的古籍。
——童子血,可续命。
——妖灵之血,可改命。
她的手剧烈颤抖起来,书页上的字迹仿佛化作毒蛇,死死缠住她的喉咙。
那一瞬间,她全都明白了。
上官曦猛地咳嗽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喉咙中不断发出“嗬嗬”的声音。
她下意识地捂住嘴,却又很快张大,大口大口地吸气,每吸一口气都带着急促的干涩与疼痛。
她颤抖着将药送进嘴里。
回到房间的时候,她开始收拾东西,神情冷静到近乎冰冷。
上官溪被她的动作吵醒,揉着眼睛,声音软软的,“阿曦?你怎么了?”
上官曦的眼泪就因为她这一句话喷涌而出,但她很快又擦去了,拉起上官溪的手,“跟我走。”
上官溪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拽着踉跄下了床。
夜风从窗缝灌进来,吹得烛火忽明忽暗。她看见上官曦苍白的脸上挂着泪痕,嘴唇咬得发白。
“现在?”上官溪迷迷糊糊地问,突然被塞过来一个包袱。摸着像是吃的,还有硬硬的什么东西硌着手。
上官曦没回答,只是用力推开后窗。
月光下,她单薄的背影在发抖,可手上的动作却异常坚决。花匠藏起的梯子被她找了出来,架在墙上。
“阿曦你疯了吗?”上官溪终于清醒过来,抓住她的手腕,“你的身子——”
“嘘。”上官曦回头看她,眼睛里闪着陌生的光,“你听。”
远处传来脚步声,还有铁器碰撞的声响。上官溪突然明白了什么,她看着上官曦艰难地爬上墙头,单薄的身子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
“我先下。”上官曦的声音很轻,“你跟着我。”
梯子承受着两个人的重量,仍安安静静的。上官溪看见上官曦的手指被磨出了血,可她一声不吭。
落地时上官曦差点摔倒,被上官溪一把扶住。两人贴着墙根阴影处移动,上官溪能感觉到掌心里的手腕在不停颤抖。
“城门……”上官曦喘着气说,“子时……换岗……”
转过街角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厉喝,“什么人!”
然后是举着火把从城主府冲出来的人。
上官曦拉着上官溪就跑,“走!”
上官溪的体力比上官曦要好太多,一开始是两个人一起跑,后来就变成了上官溪背着上官曦跑。
但她的妖力受了禁锢,越跑越慢。
上官曦回头看着身后尚还有一段距离的火把,忽地道,“小溪,等等,把我放下来。”
上官溪听话地将她放下来,靠在一棵树干上。
“小溪……”上官曦弯了弯唇,呼吸有些急促,“我突然感觉不舒服,但是忘记拿药了,你可以去帮我拿药吗?”
“好。我马上回去拿。”上官溪毫不犹豫道,“是哪一种?哮喘的吗?还是胃疼的?还是……算了,我全都拿过来。”
“小溪。”上官曦抓住她的手,“你不要回上官府拿,你去……城外的李大夫那拿,离这儿有点远,但我相信你可以的,对吗?”
上官溪点点头,她怕再拖下去上官曦出事,不敢多耽搁一刻,立马起身就要走,却又被上官曦叫住了。
“小溪。”
“你同我说实话,”上官曦垂眸,“宋公子是不是出事了?”
“……没有。至少没有他的尸首。阿曦,宋玄珠一定没有死的。”
“那若是有机会,你替我多照顾他吧,就当是我的请求了。”说罢,不等上官溪反应过来话中的意味,她又笑了笑,“相处也有几年了,还没问呢,你是什么妖?”
上官溪愣了一下,“我只是一株小杏树。”
“溪、杏,这样说来,这名字误打误撞还挺像的。”
“小杏树,以后可不能再这样相信别人了。”
上官溪不太明白,“谁也不能信吗?”
“也不是。”上官曦怜爱地抚过她的脸颊,眼神复杂,“罢了,识人太难,不如你还是跟着心走吧。”
“心同你说什么,你便做些什么。”
“只是,以后切莫再毫无保留地付出了。”
见她懵懵懂懂的样子,上官曦想说的话终究还是化作了一声叹息,“别怕,你慢慢学。”
“学会了然后呢?”
上官曦没告诉她答案。
或许她自己也不知道吧。
上官溪冒险拿到药,回到原地时,上官曦已经不见了。
她着急得要疯了,漫山遍野地找她,只看到树下留着一方染血的帕子,上面歪歪扭扭绣着半朵梨花——那是上官溪第一次学刺绣时,上官曦手把手教她绣的。
上官溪突然福至心灵般抬起头,远远就看见上官府方向腾起的浓烟。
她心头猛地一颤,攥着药包和帕子,发疯似的往火光处狂奔,心跳快得几乎要撞破胸膛。夜风刮得脸颊生疼,可她不敢停下。
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将半边夜空都染成了血色,城主府府门大敞着,热浪扑面而来,周围是着急忙慌想救火的百姓。
他们每一个人都很努力,都哭得很伤心。
上官溪跌跌撞撞穿过前院,看见主屋已经被火舌吞噬。
她撕心裂肺地喊着上官曦的名字,却被浓烟呛得直咳嗽。
“阿曦——!”
一声凄厉的呼喊划破夜空。
偏厅的窗棂突然炸开,上官曦单薄的身影出现在火光中。
她雪白的中衣已经被熏黑,长发散乱地披在肩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雕花木匣,手里攥着一本古籍,双目紧闭着。
上官溪正要冲过去,却见一根燃烧的横梁轰然砸下。
上官曦听见声音,睁开眼,动了动唇,似是在说,“对不起,小溪,你走吧。”
“不——!”
上官溪跪倒在地,可是根本就已经来不及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火海中那道身影渐渐倒下,火舌顿时迫不及待地席卷了她。
恍惚间,她看见上官夫妇也在火场里挣扎,面目扭曲地拍打着身上的火苗。
上官曦最后看了她一眼,嘴角竟带着解脱般的微笑。
她和她的父母都受花都城百姓的供奉,获他们的爱戴,享受着他们的关心与仰慕,最后却硬生生地吸着他们的血。
她怎么不该死呢?
上官溪跪倒在地,喉间发出小兽般的呜咽。
忽地,火势更大,“砰”的一声,钟符在她耳边炸开。
甜杏难以从记忆深处的泥潭中抽身,腿一软,猛地倒在了地上。
眼前是量人蛇放大的焦急的脸,“江小杏!殿下出事了!”
甜杏的眼神还未聚焦,浑浑噩噩道,“……什么?”
第56章 相认不识李玉照,帮我,求你。……
泪不受控制地从她眼里流下。
量人蛇愣了一下,一边手忙脚乱地给她擦泪,一边着急地重复道,“江小杏!殿下出事了!”
“我们在流云梯等了你两刻钟,你一直没来,然后殿下就先走了,但没想到在藏书阁中了埋伏,有人泄露了我们的行踪!”
量人蛇语无伦次地说着,“本蛇想帮殿下,可是不行,本蛇帮不上忙,本蛇一点用都没有,本蛇根本就不是一条好蛇呜呜呜呜……”
它开始呜呜地哭了起来。
“江小杏,我们快走好不好?殿下不能现在就暴露身份,而且他受了好重好重的伤,那个阵法是完全克制他的,江小杏呜呜呜呜,本蛇从来没见过殿下那个样子……”
甜杏一片混沌的脑子这才开始工作。
她抬头看了眼天色,又看了眼手边已经炸开的钟符,脑袋疼得像是要炸开一样。
“走。”她微微喘口气,拉过袖子,粗鲁地给量人蛇擦泪,语气镇定,“你哭什么?会没事的。”
量人蛇眨了眨尚带着泪珠的眼睛,打了个嗝。
甜杏借着夜色的掩护,轻巧地翻过明月仙宗的高墙。她手腕上的量人蛇微微收紧,冰凉的鳞片贴着她的皮肤。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弟子巡逻的脚步声。她屏住呼吸,贴着墙根的阴影处移动,每一步都轻得像猫。
藏书阁矗立在深处,飞檐翘角在月光下投下狰狞的影子。甜杏从怀中掏出一张隐身符贴在身上,符纸上的朱砂微微发亮,随即她的身形渐渐变得透明。
量人蛇从她袖口探出头,竖瞳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光,“本蛇走时,外面正巧来人,好像是发现了阵法被动,为殿下贴了几张屏蔽符,不知有没有用,也不知道殿下有没有被发现……”
“我知道了。你别出声。”她低声嘱咐,指尖轻轻点了点蛇头。
不排除还有埋伏的可能,但至少目前明月仙宗看起来仍是平静的,甜杏看着面前的藏书阁,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她实在是难以抑制自己的愤怒。
不必多想,她也知道自己刚才的昏睡并不对劲,但她更多的是害怕,害怕邬妄真的出了事,害怕他的身份暴露,他们又会回到十九年前的那场逃不开的噩梦。
若是真的重现,她能将师兄带出去吗?
藏书阁内弥漫着墨香和古籍特有的陈旧气息,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甜杏沿着螺旋状的楼梯向上攀登,脚步声被厚实的地毯吸收。量人蛇突然在她手腕上绷紧,蛇信快速吞吐。
“怎么了?”她停下脚步,警惕地环顾四周。
甜杏吸了吸鼻子,敏锐地闻到了熟悉的血腥味,她的心跳突然加快,加快脚步,来到顶层,眼前的景象让她呼吸一滞——
邬妄被困在阵法中央,低垂着头,发尾的白玉扣在撞击中碎了,墨发凌乱地披散着,四肢被漆黑的锁链束缚,上面刻着的符文在昏暗的房间里泛着幽幽的蓝光。
他身上穿着的黑袍破了几道口子,只是看不清上面究竟有没有染血。
平心而论,甜杏几乎没有看见过他这般狼狈的模样。
按邬妄的性子,在等他们来的功夫里,他应该*早就换了一身新的衣袍,从头到脚都焕然一新。
她攥紧了拳。
似是察觉到她的气息,邬妄抬起头,唇角扯出一抹笑,“怎么走路没声呢?”
他像是自嘲般摇头,“我中计了。”
“没关系的。”甜杏从怀中摸出一张破阵符,“师兄,我会带你出去。”
说罢,她正要以灵力催动符箓,然而,过了好一会儿,破阵符都没有反应。
甜杏尝试着调动体内的灵力,忽地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我的灵力……”
“没了。”
不是像邬妄一样被禁锢了无法调动,而是像就在一瞬间突然清空了。
甜杏也是几乎就在一瞬间想到了原因。
她的脸上极快地闪过沮丧和难过。
邬妄显然也没料到,“在路上中了暗器?”
“不是。”甜杏努力收拾好心情,摇头,“师兄,你认不认识这是什么阵法?我不认得。”
“应当是缚灵阵,”邬妄垂眸,“大多数人灵力运转的方式都是周天循环或是五行相生,可我的运转方式却不太相同,此阵与我的灵力对冲,正好克制。”
“只是我也不知该如何解。”
这下以力证道和以巧破印两条路都行不通了。
“你走吧。”邬妄忽地闭目,声音很平静,“屏蔽符撑不了多久,这里很快就会来人。”
他的身份也会很快暴露,更难拿回残骨。
他将手里一直攥着的古籍递给她。
甜杏:“……”
她没去接,毫不犹豫地扭头就走。
失了灵力,甜杏躲避起守卫来开始变得吃力,她拼尽全力地跑着,直到喉间因刺激而弥漫着铁锈味。
量人蛇跟着她,飞在半空中,“江小杏!江小杏!你为什么就这样走了?那殿下怎么办?!”
“量人蛇……”甜杏喘着气,抓住它的尾巴,“我跑不动了,你带我去李玉照那里!”
说到阵法,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李玉照。
无论他今日为何态度突然大变,她都不能放弃去找他,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量人蛇顿时明白,带着甜杏七扭八拐地到了李玉照的院中。
方一落地,她就迫不及待地往院中跑。
“李玉照!”她猛地推开房门,声音嘶哑得不像话。
屋内烛火摇曳,李玉照抬头看见浑身狼狈的甜杏,手中的笔“啪”地掉在纸上,墨迹晕开一片。
“哟,人家来找你了呢玉照,”誊连珏微微挑眉,“好久不见啊,小树妖。”
甜杏抓住房门的手一松,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是谁?”李玉照想也没想便皱眉道,“这位道友,如今已是深夜,你可是走错了地方?还请不要打扰我们。”
他的语气冰冷,看着她的神色陌生,还隐隐带着不耐烦。
一旁的李予也转过头,审视地看着面前的人。
李玉照隐在袖中的手轻轻地颤抖着,紧张得有种反胃的感觉。
“嗯?”誊连珏笑了一下,“难道是我认错了?我还以为这位道友是我那位叛徒师兄的小弟子呢。”
“自然不是了。”李玉照僵硬地咧开嘴笑了一下,“看来太受欢迎也不是什么好事,这几日有好几位道友都来套近乎呢。”
“这位道友!若是无事便回去吧!”
闻言,誊连珏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是么?”
他忽地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向甜杏的面门。
他的试探太明显,李玉照拼命地克制着自己想要出手的冲动。
若是甜杏还有灵力在身,自然自己能够躲开,可偏偏她如今体内并无灵力,被誊连珏一掌打在肩头,顺着极大的力道飞出。
李玉照:“!”
甜杏的后背重重撞上门框,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她强撑着没有倒下,手指死死扣住门框,指节泛白。
见状,量人蛇再难忍住,闪电般窜出,却被誊连珏一把掐住七寸。蛇身痛苦地扭动着,发出嘶嘶的哀鸣。
“放开它!”甜杏声音嘶哑。
然而誊连珏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手中的蛇,“有趣,这不是普通的灵宠吧?”
他指尖泛起灵力,“唔,让我好好瞧瞧……”
“誊道友!”李玉照猛地站起身,桌上的砚台被衣袖带翻,墨汁溅了一身。
他强压着颤抖的声音,极力镇定道,“这蛇看着怪吓人的,不如让我来处理?浮玉山也不管妖兽的吧?”
闻言,誊连珏眯起眼睛,“哦?我记得白玉京也不管妖兽吧?难道玉照你果真认识她?”
“不认识。”李玉照摇头,眼神清澈无辜,“只是觉得这蛇挺稀奇的。”
一旁的李予皱眉,“玉照,别胡闹。”
他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玉简,“藏书阁那边似是出了事,我们过去瞧瞧,誊道友呢?”
誊连珏微笑道,“我当然是去的,只是不知道玉照去不去呢?”
甜杏看着李玉照故作陌生的脸,心里那股倔劲儿猛地窜了上来。
她突然上前一步,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一把抓住李玉照的手腕!
“你干什么?!”李玉照又是惊又是怕,想将手抽出来,却被她攥得更紧。
她的指尖冰凉,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李玉照顿时僵住了,耳尖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李玉照。”甜杏哀求地盯着他,声音压得极低,“帮我。求你。”
——她不能再等了。
邬妄还在藏书阁里,每耽搁一刻,他的危险就多一分。
屋内空气骤然凝固。
誊连珏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看来二位确实认识?”
“不认识!”李玉照猛地甩开甜杏的手,声音却带着颤,“这位道友怕是认错人了!”
一旁的李予皱眉,“玉照,你……”
“师兄!”李玉照突然打断他,声音比平时高了几分,“看来这位道友还是不死心!我、我亲自把她赶走!马上回来!”
说罢,不等李予回答,他反手拽住甜杏,快步冲出屋子,拐进院后的竹林。
夜风簌簌,树影婆娑。
“江甜杏你疯了吗?!还有你刚刚是怎么回事?你的灵力呢!”
一确定周围没人,李玉照就急得直跳脚,“你忘了白玉京对你有通缉令了?我师兄和誊连珏都在这,万一……”
“可是我没时间了。”甜杏打断他,眼眶发红,“师兄被困在藏书阁的缚灵阵里,再耽搁下去的话,师兄的——”
剩下的话突然噤声,她不能再告诉他了。
李玉照抿紧了唇。
第57章 为何回来真是感人的重逢啊。
夜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
李玉照看着眼前这个倔强的树妖,突然想起从前在浮玉山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拽着他的袖子,命令他带她去看山下的花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可这次她是在求他。
一向都那么倔的她,在求他。
“……一刻钟——不,两刻钟。”他终于松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只能拖住他们两刻钟。但是你的身份应该是瞒不住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法器塞给她,“拿着这个,能掩盖量人蛇的妖气。”
“我没法儿跟你一块儿去解阵,但这个给你,师父给我的破界牌,能暂时抵消任何一个阵法的效果,但只有半刻钟的时间。”
李玉照的声音压得极低,“藏书阁地下三层有暗道,能通后山,从后山回来,不要走前门。”
“江甜杏……”说着,他忽地顿了一下,“藏书阁里的邬妄,其实就是徐师兄对不对?”
闻言,甜杏沉默了。
她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才对。
李玉照的眼眶有些红,“所以是不是?是不是徐师兄还活着,他真的回来了。”
“我也不知道。”甜杏说,“我也没办法完全肯定,你懂吗李玉照?”
“我明白了。”李玉照沉默了几秒,“去救他,然后把他的身份藏得严严实实的。”
她握紧令牌,突然伸手擦去他脸上溅到的墨点,“谢谢你,李玉照。”
李玉照别过脸,“快走!”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转身跑回院子,边跑边喊道,“不好了!师兄!有妖兽闯进来了!”
甜杏望着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攥紧令牌冲向藏书阁。
量人蛇从她袖中探出头,“江小杏,李玉照……”
“是个傻子。”甜杏吸了吸鼻子,“我懒得管他了。”
远处,李玉照的喊声和杂乱的脚步声混成一片。月光被乌云遮蔽,整个明月仙宗笼罩在诡谲的阴影中。
而甜杏握着两枚法器,拼尽全力往藏书阁狂奔。
“师兄!”她避开守卫跑进来时,尚喘着气,“我有办——”
她的话在接触到邬妄的眼神时戛然而止。
青年安静地坐在地上,乌发如瀑,面色平静而坦然,仿佛已经放弃抵抗,接受早就有预料的代价。
然而在她跑进来的刹那,他错愕地抬头,眼里惊诧与某种不知名的情绪交织着,眸光微微颤动。
“你……”
他轻叹一声,“都让你们别回来了。”
甜杏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阵法前,掏出破界牌的手都在发抖,“闭嘴!”
她毫不犹豫地将破界牌按在阵法边缘,令牌上的符文瞬间亮起刺目的金光。
阵法的蓝色光幕如同被烫伤的皮肤般剧烈扭曲起来,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
“半刻钟!”甜杏一把扯断缠绕在邬妄手腕上的锁链,“师兄,我们走!”
邬妄却反手扣住她的手腕,“你怎么进来的?外面——”
“李玉照在帮我们拖时间。”甜杏急促地说着,用力将他拽起来,“地下三层有暗道!我们从后山离开!”
邬妄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收敛。
他借着甜杏的搀扶站起身,却在迈步时突然踉跄了一下。
甜杏这才看清,他黑袍下摆早已被鲜血浸透,此刻正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你受伤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藏不住的惊惶。
“无妨。”邬妄轻描淡写地拂开她的手,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按在腰侧,“先离开这里。”
量人蛇突然从甜杏袖中窜出,“有人来了!”
果然,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藏书阁有异动!快!”
甜杏与邬妄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冲向楼梯。
邬妄虽然受伤,动作却依然敏捷,只是每走一步,脸色就苍白一分。
下到二层时,他突然按住甜杏的肩膀,“等等。”
他从袖中抖落几枚铜钱,指尖轻弹,铜钱精准地飞向各个角落。
“障眼法。”他简短地解释,“能拖住他们一会儿。”
他虽受伤,但有灵力在身,跑得还是很快,反倒是甜杏没灵力,跑得要慢得多。
邬妄眼神一凛,忽地单手抱起甜杏,另一只手抓起量人蛇,三只妖沿着螺旋楼梯急速下行。
开始的吃惊过后,甜杏很快就适应了,她被邬妄抱在怀里,能清晰地听见他有力的心跳。
她偷偷抬眼,看他紧绷的下颌和微微泛红的眼尾。
“看什么?”邬妄突然低头,声音里带着熟悉的嫌弃,“蠢死了。”
甜杏也不知为何,鼻子一酸,把脸埋进他肩头,“坏师兄,你才蠢。”
他们继续向下奔逃,身后很快传来追兵撞上幻阵的惊呼声。
甜杏的手心全是冷汗,破界牌在她手中发烫,上面的光芒正在逐渐暗淡。
“快到了!”她指着前方转角,“就在——”
话音戛然而止。
转角处,誊连珏正倚墙而立,手中把玩着一枚黄符。
见到他们,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真是感人的重逢啊。”
邬妄几乎是本能地将甜杏护在身后。
誊连珏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扫视,最后定格在甜杏脸上,“我就说,区区缚灵阵怎么可能困得住‘他’的徒弟。”
甜杏感觉到邬妄的身体瞬间绷紧。
“让开。”她挡在邬妄面前,声音冷得像冰。
誊连珏却笑了,“小杏树,哦不,两位师侄啊,这么多年不见,你们就这么对待故人?”
这个称呼如同一记重锤,甜杏明显感觉邬妄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你认错人了。”邬妄冷声道,“最后说一次,让开。”
闻言,誊连珏对着甜杏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上官师侄啊,我看认错人的另有其人呢……”
邬妄的心头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去看甜杏的反应。
誊连珏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你以为换个名字,就能抹去过去?”
他猛地拔出长剑,“青云的孽徒!”
邬妄挥袖挡开剑锋,却牵动了腰间的伤,鲜血顿时浸透了手帕。
甜杏趁机从怀中掏出量人蛇,“量人蛇!”
小蛇如闪电般袭向誊连珏面门,逼得他不得不后退数步。
就在剑拔弩张之际,誊连珏身后突然传来李玉照的喊声,“誊道友小心!妖兽从后面来了!”
听见喊声,誊连珏下意识回头,李玉照趁机一个手刀劈在他后颈。
誊连珏瞪大了眼睛,闷哼一声,软倒在地。
甜杏:“李玉照?!”
李玉照气喘吁吁地撑着膝盖,脸上还带着奔跑后的红晕,“师兄也被我挡住了,快、快走……暗道在那边……”
甜杏怔怔地看着他,“你……”
“两刻钟到了。”李玉照扯出一个笑容,眼眶通红,“这次……我可没食言。”
远处传来粗重的脚步声,李玉照推了他们一把,“走啊!”
甜杏深深看了他一眼,拉着邬妄冲向暗道。
在消失前的最后一刻,甜杏和邬妄都回头望去,看见李玉照挺直了脊背站在通道口,月光为他单薄的身影镀上一层银边。
就像很多年前,那个站在浮玉山门前,固执地要跟着一起下山的小少年。
邬妄其实记得李玉照,这个前来浮玉山求学,活泼好动,总是缠着他切磋的少年郎,好像在他毫无察觉的时候,一瞬间就长大了很多。
暗道狭窄潮湿,两人不得不弯腰前行。
邬妄的呼吸越来越重,甜杏能感觉到他的体温正在升高——伤口可能感染了。
可她现在与普通人无异,压根没有半点儿办法。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微光。甜杏加快脚步,推开尽头的石门,清凉的夜风顿时扑面而来。
他们站在瀑布后的洞穴里,水帘在月光下如同流动的银纱。
“成功了……”
甜杏长舒一口气,转身却见邬妄扶着石壁缓缓滑坐在地,他的脸色白得吓人,唇边溢出一丝鲜血。
“师兄!”她慌忙蹲下,手忙脚乱地检查他的伤势。
邬妄却握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为什么回来?”
他的声音沙哑,“我说过很多次……你明明知道……我可能根本不是你师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甜杏打断他,眸光柔软明亮,“我只知道,是我的心让我这么做的。”
月光透过水帘,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邬妄定定地看着她,忽地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水珠,轻声道,“笨。”
甜杏不觉生气,反倒弯了弯眼,娇声抱怨道,“师兄不能总是这样说我,等会儿我真的变笨了怎么办?”
她俯下身,架起邬妄的胳膊,搭在自己的后脖颈,吃力地扶着他往前走。
夜风穿过林间,拂过甜杏汗湿的额发,她扶着邬妄,跌跌撞撞地穿行在密林间。
邬妄的脚步越来越沉,呼吸也愈发粗重,甜杏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重量正一点点压向她——他伤得比她想象的还要重。
“师兄,再坚持一下……”她咬紧牙关,攥紧他的手臂。
“窗台上的花还没换,我还死不了。”
邬妄低低地应了一声,半是玩笑半是自嘲,“如今我倒像是残废了。”
然而就在此时,前方树影微动,一道清冷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甜杏猛地刹住脚步,下意识地挡在邬妄身前。
月光如水,洒在明玉衡的肩头。她依旧一袭黄衣,腰间悬剑,神色淡漠地注视着他们。
甜杏的喉咙发紧,手指悄悄摸向袖中的符箓。
明玉衡的目光却越过她,落在邬妄身上。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你受伤了。”
邬妄扯了扯嘴角:“不劳费心。”
明玉衡没理会他的冷淡,径直上前一步。甜杏立刻警惕地横臂阻拦,“你想干什么?”
她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一只青瓷小瓶,递了过来。
第58章 两派之争他说什么便是什么?滚出去。……
见甜杏没动,明玉衡的神色不变,“止血的。”
她掌心凝起一团灵力,甜杏见状,又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
明玉衡轻轻挑眉。
“徐清来,然后是……上官溪?”她语出惊人,忽地轻哂,“我要杀你们,早就杀了。”
“我同文仁雪关系不错,故而略懂医术——至少你现在找不到适合的医修了,对么?”
甜杏的神色不断变幻着。
她身边懂医术的人便是宋玄珠,但事情未明朗之前,她现在并不敢拿邬妄冒险,去找他。
但是——
“为什么?”甜杏与明玉衡对视,“你现在大可叫人来。”
“一是我师父与青云真人有些交情。”明玉衡依旧神色淡淡,“二是……”
她顿了顿,“见你们,便想起了我师兄。”
甜杏不可控地想起了关于明玉衡弑兄夺器的那个传闻,目光在明玉衡和邬妄之间来回游移。
而明玉衡神色不变,掌心那团莹白的灵力依旧悬着,像一捧安静的雪。
她腰间的剑安静地悬着,仿佛同她融为了一体。
明玉衡此人,性格冰冷,剑意纯粹而专注,甜杏看着她,心中忽地一跳,想起了邬妄那句关于剑骨的描述:剑心唯一而骨不唯一,剑心融于骨,纯粹胜雪。
“你们没时间犹豫了。”她淡淡道,“明月仙宗已经封锁了后山出口,再耽搁下去,你们连这最后一条路都走不了。”
邬妄的呼吸沉重,额角渗出的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下。他低低咳了一声,唇角溢出一丝血迹。
甜杏的心猛地揪紧。
“……好。”她终于咬牙道。
明玉衡没有说话,指尖一引,那团灵力化作细流,缓缓覆上邬妄的伤口。
莹白的光晕渗入肌肤,破碎的伤口开始缓慢愈合。
邬妄闷哼一声,又马上收声,强忍着没发出更多声音,尽力舒展着眉头。
甜杏紧紧盯着明玉衡的动作,生怕她暗中做手脚。可明玉衡的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真的只是在单纯地救人。
“好了。”片刻后,明玉衡收回灵力,淡淡道,“我的水平不过如此,只暂时稳住了伤势,还需静养。”
甜杏抿了抿唇,低声道:“……谢谢。”
明玉衡没应声,只是侧耳听了听远处的动静,眉头微皱,“来人了,你们走吧。”
邬妄抬眸,眼神锐利,“为什么帮我们?明玉衡,你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吧?”
明玉衡脚步一顿,侧过脸,月光映照下,她的轮廓清冷如霜。
“我说了,”她轻声道,“见你们如此,便想起了我师兄。”
顿了顿,她又补充,“况且,活着的人远远比死了更有价值,有些真相,不该被永远掩埋。”
“徐清来,”明玉衡注视着邬妄,“你是个很好的对手。”
甜杏心头一震,隐约猜到她话中所指。
没等他们再问,明玉衡已经转过身背对着他们,月光勾勒出她寂寥的轮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甜杏咬了咬唇,终于扶着邬妄起身。
两人借着夜色的掩护,沿着明玉衡指的小路,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他们暂住的院落。
院中寂静,唯有夜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
甜杏刚推开房门,就听见邬妄闷哼一声,身形晃了晃。
她连忙扶住他,“师兄!”
邬妄摆摆手,声音镇定,“我没事。”
甜杏哪里相信,不由分说地扶着他在床上躺下。
“师兄。”
她坐在床前,叫了他一声便低下头,像是做错事的小孩,看着沮丧又可怜。
邬妄微微挑眉,“怎么了?”
她小心翼翼道,“师兄,你还疼吗?”
邬妄压下翻涌的气息,面不改色道,“不疼。”
“想说就说。”他微微起身,靠在床头,“等会儿我睡了。”
“我好像信错人了。”
甜杏有些难以启齿,脸上的神色一下子变得难过,“师兄,我今夜不是故意迟到的,只是吃了玄珠的饭菜后,便昏睡了过去。”
邬妄没有说话。
“我本也不想怀疑他,只是……方才在藏书阁,我才发现我的灵力消失了。”
“对不起,师兄。今夜的行程除了我们知晓,便只剩玄珠了,我实在是想不出第二个人……”
甜杏每说一句话,头便低下去一分,说到这时,邬妄已经彻底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他忽地伸手,拍了拍她的发顶。
甜杏怯怯地抬起头。
瞧见她的脸,邬妄的心不可控地软了一瞬,“……也许不是他。”
“你曾说过,宋玄珠是个凡人,且他没与我交手过,不该知道我的灵力运转方,至少缚灵阵与他无关。”
“我心中怀疑的,不是钟杳杳,就是明玉衡。”
但总归都与明月仙宗逃不开干系。
甜杏仍是可怜兮兮的表情,“是这样的么?”
“嗯。”邬妄应了一声,意识已有些模糊,“明天再试他一遍便是了。”
说着,他突兀道:“我要睡了。”
话音才落,他的脑袋一歪,已倒在了床上。
甜杏被吓了一跳,连忙扑上去探他的鼻息,又听听他的心跳。
……哪里是睡了,分明是晕了过去。
甜杏稍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替他掖好被角,又取来湿帕子,轻轻擦去他额角的冷汗。
她正要坐下来守着邬妄,忽地听见院外传来的脚步声。
然后是有人在敲门,“明月仙宗藏书阁失窃,还请道友配合搜查。”
甜杏攥紧手,大脑飞速地运转着。
虽然誊连珏最后说的那句话很奇怪,但他分明已知晓他们的身份,大可不管不顾,直接来抓他们。
可现在明月仙宗的弟子却在搜查,说明并不知晓究竟是谁闯入了藏书阁。
到底是誊连珏没说,还是李玉照依旧拖着他,让他没办法说?
但不管是哪种可能,她和邬妄身上都仍带着缚灵阵的痕迹,现在都万万不能露面,更不能让他们进来,看见如今的情状。
甜杏的指尖死死掐着掌心,心跳如擂鼓。院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弟子们低声交谈的声响。
“奇怪,这院子明明亮着灯,怎么没人应门?”
“再敲一次。”
“砰、砰、砰——”
敲门声比方才更重,震得门框微微颤动。
甜杏的呼吸几乎停滞,目光在屋内快速扫视——窗户?不行,窗外就是巡逻的弟子。遁地符?可邬妄如今昏迷不醒,她也没有灵力……
就在她几乎绝望时,一道清冷的声音突然从院外传来:“何事喧哗?”
是明玉衡!
院外的弟子们似乎也没料到会遇见她,语气立刻恭敬了几分,“明师姐,藏书阁失窃,我们奉命搜查。”
“搜查?”明玉衡的声音依旧冷淡,“我一直都待在这里,你们要搜什么?”
“这……”弟子语塞,“王敬长老说——”
话音未落,明玉衡掌心轻抬,现出明月仙宗的宗主令牌。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她打断他,声音如冰,“滚出去。”
空气一时凝滞。
甜杏屏住呼吸,耳朵紧贴着门板。
她能想象到明玉衡此刻的模样——一袭黄衣,眉目如霜,腰间悬剑,光是站在那里就足以让人退避三舍。
毕竟这年头,敢对一宗门长老如此的弟子也没多少吧?
果然,片刻后,弟子们悻悻离去,“打扰师姐雅兴了……”
脚步声渐远,甜杏终于松了口气。
她缓了几秒,打开门想要道谢,却发现外面空无一人,连一片黄色衣角也不得见,只余夜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院外。
明玉衡正拐过墙角,忽地顿足不前。
“巧啊,首席。”对面的黄袍少年温和地笑了笑,“这般晚了,还在忙?”
她脸上神色不变,“不要这么叫我。”
“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王玉耸了耸肩,目光却越过她,扫向不远处的院落,“听说藏书阁失窃了,师父让我出来瞧瞧。”
明玉衡的指尖微微一动,“不必了,我已经查过了。”
“哦?”王玉挑眉,面上笑意依旧温和,“师姐查得可真快。”
明玉衡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说起来,从前在村里,你还要叫我一声王大哥,如今我们却站在这儿,恭恭敬敬地互称师姐弟。”
王玉轻叹,“阿衡,杨长老本不参与宗主与那几位长老之争,杳杳不懂事,事事都听你的,你却也狠心将他们都拉进来?”
“明明在从前,你是最心软不过的人。”
明玉衡眸光一冷,“与你无关。”
“如何与我无关?”王玉说道,“你别忘了,我们要做的,是保证天骄会的安全顺利,明月仙宗内,不——万象城内,绝不许生任何事端!”
“可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犯规!”
明玉衡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剑柄,月光在她清冷的眉眼间投下细碎的阴影。
“王玉。”她的声音比夜风更凉,“你也觉得是我杀了师兄么?”
“是我杀了师兄,而后还夺了他的本命剑,夺了他的修为,夺了他的首席之位?”
王玉定定地看着她,毫不犹豫道,“我不觉得。”
明玉衡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他,目光里似有嘲讽。
王玉脸上的笑意终于褪去。
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阿衡,你此次救徐清来我可以不管,但与他扯上关系太过危险,也许会让明月仙宗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再者,如今两派长老争执不休,这些年都未吵出结果,王、楚两位长老只怕早就憋着要在此次天骄会生些事端出来。”
最重要的是……
王玉深吸了一口气,神色凝重,“阿衡,你一向待人冷漠,可如今却在接近上官溪,是为什么呢?”
第59章 跟我走吧杏子香甜,好名字。
王玉皱起眉,“你甚至是在刻意讨好她。”
明玉衡:“……你想多了。”
忽地,王玉似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抓住她的手腕,“你莫不是想……不行!”
他眼也不眨地盯着她,生怕错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爱去藏书阁的人,并不只有你一人,阿衡。”
“放手。”明玉衡的剑出鞘三寸,寒光映亮她眼底的执念,“我自有分寸。”
两人之间的落叶在触及剑气时无声碎裂。
王玉松开了手,苦笑着摇头,“你果然还是这样……为了洛师兄,连宗主都不顾了?”
想起姬月灵,明玉衡脸上的神情柔和了一瞬,“……我心中有数。”
王玉不知她心里究竟是不是真的有数,却也无法在今夜逼出她一个保证,只得收了手,“王敬长老下了令,只留外门弟子值守,内门弟子都回去休息,准备明日的天骄会。”
这是生怕今夜进的贼不够多啊。
明玉衡显然对这个小人得志的长老没什么好感,“随他吧。”
她收剑,破天荒地解释了一句,“后日还要打一场,我去找文仁雪。”
王玉目送着她离开,回头看了院落,也朝着住处走去。
院中。
甜杏出来没看见明玉衡的身影,正要回去,余光忽地瞥见窗台上的花瓶。
甜杏:“……”
她走过去,将里面蔫蔫的海棠花抽出,又抱着花瓶,去摘树上的。
甜杏摘花并不如邬妄那般千挑万选,她像是赶时间般胡乱摘了几朵,又胡乱塞进花瓶里,最后将花瓶放回了窗台上。
做完这些,她才回到房里。
房里弥漫着淡淡的药草香,甜杏跪坐在床榻边,指尖轻轻搭在邬妄的手腕上,能够清晰地嗅到他身上一天比一天浓郁的柑橘香。
他的脉搏微弱却平稳,在薄薄的皮肤下轻轻跳动,像一只困倦的蝶。
她数着那细微的律动,直到确认没有异常,才稍稍松了口气。
可不过片刻,不安又涌上心头。她俯下身,将耳朵贴在邬妄的胸口。
他的心跳声透过衣料传来,缓慢而有力,带着熟悉的温度。甜杏闭上眼睛,数着每一次跳动,仿佛这样就能确保他不会突然消失。
夜风从窗缝钻进来,烛火摇曳了一下。甜杏猛地直起身,手指颤抖着探向邬妄的鼻息。
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指尖,均匀而绵长。她这才收回手,却在下一刻又忍不住重复这个动作。
“师兄……”她小声唤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邬妄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躺着。
窗外更漏声声,甜杏却浑然不觉。她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这些动作——探脉,听心跳,试呼吸。
每一次确认都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可不过片刻,恐惧又会卷土重来。
窗外,夜风卷着落叶拍打窗棂,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屋内烛火摇曳,映照着邬妄苍白的侧脸,在他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甜杏盯着他看了许久,直到眼睛发酸,才恍惚意识到自己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
她强撑着摇了摇头,试图驱散睡意,可身体却背叛了她的意志,慢慢向前倾去。
甜杏的额头抵在邬妄的肩膀上,呼吸慢慢地变得绵长,攥着她衣襟的手也慢慢地松开。
她嗅到了大火过后的味道。
上官溪瘫坐在地上,看着远处的浓烟。她发间的梨花一片接一片地枯萎,掉在地上,被夜风吹走了。
眼泪顺着脸颊淌下,她终于知道眼泪到底是什么味道的了。
七十九岁,花都城上官家覆灭,她被通缉,在人类世界流浪了一年。
风雨中,上官溪呆呆地抱膝躲在檐下,又冷又饿,狼狈不堪。
可这些都不算什么。
天大地大,她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了。
她找不到家了,她没有家了。
上官溪开始哭嚎起来,她哭得很大声,很伤心,却连一滴泪都没有掉。
忽地,一双粗布鞋停在她面前。
“小丫头。”
苍老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上官溪艰难地抬头,透过血水模糊的视线,看见一位白发老者拄着一条黑蛇站在雨中。
没错,就是拄着一条蛇,那条蛇直起身子,背上有一块残缺的翅,它任由老者的手摁着蛇头,陪他慢慢地在地上游走着。
老者身后是一座破旧的娲皇庙,檐角的风铃在风雨中叮当作响。
“跟我来吧。”老者伸出手,眼神怜悯,“至少今夜不用淋雨。”
上官溪没有动,只是警惕地盯着他。
老者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已经冷掉的馍馍。
“放心,老朽不吃人,这条小蛇,也不吃人。”
馍馍的香气让上官溪的胃部绞痛起来。
她颤抖着伸出手,却在即将碰到食物时突然缩回,生怕这是个陷阱。老者却不由分说地将馍馍塞进她手里,转身走向庙门。
“要跟来就快点,老朽可不等人。”
上官溪攥紧馍馍,犹豫片刻,终于踉跄着跟了上去。庙门在她身后缓缓关闭,将风雨和追兵都隔绝在外。
因娲皇陨落,娲皇庙荒芜,香火不再,庙里的人生活很艰难,上官溪在庙中也好不到哪去。
可她并不在乎。
只有那条蛇尚不死心,总是盘旋在山脚下,用尾巴缠住过路人的脚腕,祈求他们进去为娲皇点一支香火。
后来有一天,那条又笨又胆小的小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附近几个大旱的村子突降雨,并显出娲皇印记,村人感念娲皇恩德,娲皇庙重续香火。
然后是当初带她回娲皇庙的老庙主,在娲皇庙重续香火的第二日,撒手人寰。
上官溪无处可去,最后又回了逐茵山。
时间如流水般逝去,九十九岁那年的寒冬,上官溪燃烧神魂,静静地躺在地上等死。
突然,一道剑光破空而来,凌厉的剑气逼得她后退数步,燃烧的神魂骤然熄灭。
红衣青年立于剑上,眉目如霜。
“你道行很浅,”他神色极淡,“为何寻死?”
上官溪闭上眼,并不理他。
“我叫江青云,随妻之姓,来自浮玉山。”青云朝她伸出手,“跟我走吧。”
上官溪还是不理他。
青云仍伸着手,“我们做个约定,待你找到活着的意义的那一刻,便是你下山的时候。”
“到时天大地大,任你闯荡。”
上官溪睁开眼,冷哼一声,“我如今不想活,到了你那什么浮玉山,也不会想活!”
“你不试试怎知?”
“难不成你是怕了?”
上官溪恼怒地抬头,“谁怕了?”
“只是这世上没有人会喜欢我,没有人会真心对我,没有人会永远和我在一起,没有……什么都没有。既如此,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会有的,走吧。”青云笑了笑,“我的妻子,很喜欢女孩儿。”
上官溪惊惶地抬头,“我才不要给你当女儿!”
她固执地认为,正是“上官家养女”这个身份,才让她的命运如此不幸,或许当初她不会阿曦回家,一切悲剧就不会产生,阿曦就不会死了,庙主也不会死了。
“那便当我徒儿可好?”青云神色不变,“你叫什么名字?”
上官溪一时语塞。
她想说上官溪,却又讨厌这个名字,只能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青云:“那你自己取一个吧?你喜欢什么?”
“你刚刚说,你随妻姓,你的妻子很喜欢女孩儿?”
“嗯。”
“那我叫……”她沉思了一会儿,轻轻道,“江甜杏吧。”
“杏子香甜,好名字。”青云俯身,擦掉她眼角的泪,看着她像是在看一只狼狈的流浪小猫,“甜杏,不哭。”
“我还有个徒儿,真诚善良,性情温润,相信你会喜欢他的。”
青云派徐清来接她上山。
但甜杏第一眼就讨厌他——讨厌他长得太好看。
她讨厌漂亮的人,因为漂亮的人最会骗人,甜言蜜语里面藏的全都是虚情假意。
所以当徐清来笑眯眯地朝她伸出手时,她二话不说,抄起一块石头就砸了过去。
徐清来轻松躲开,依旧笑眯眯的:“小师妹脾气挺大啊。”
甜杏更气了,扑上去就要挠他,结果被徐清来单手拎住后衣领,像拎小猫一样提了起来。
“放开我!”她挣扎着,气得脸都红了。
“不放。”徐清来笑得欠揍,“除非你乖乖跟我上山。”
两人狠狠地打了一场,甜杏打不过他,只好憋着一肚子气,气鼓鼓地跟在他身后。
青云骗她!这个师兄一点都不善良!一点都不温润!她生气地想着。
一路上,徐清来也不恼她的臭脸,反而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泥哨,放在唇边轻轻一吹——
“呜——”
清脆的哨声在山间回荡,惊起几只飞鸟。
甜杏耳朵一动,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
徐清来注意到了,故意把泥哨在她眼前晃了晃,“想要?”
甜杏立刻板起脸:“谁稀罕!”
徐清来笑而不语,把泥哨塞进她手里,“送你了。”
甜杏攥着泥哨,心里痒痒的,想学怎么吹,但徐清来只字不提教她,她也拉不下脸求他教,只好憋着。
到了浮玉山,她瞧见徐清来的背影消失在墙后,偷偷躲在树后试了半天,吹出来的声音却像鸭子叫,气得她差点把泥哨摔了。
但最后,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收进了怀里。
在浮玉山的日子过得很快,甜杏也足够叛逆,带着一种近乎报复的决绝感,力求一切都要过去反着来。
在上官家,她很少出门,被关在深宅大院里,像个精致的瓷娃娃;到了浮玉山,她就天天吵着要下山,无视青云为难的脸色。
在上官家,她必须规规矩矩地坐在大圆桌前吃饭,连筷子都要摆得端正;到了浮玉山,她就端着饭碗爬到树上吃,故意把米粒撒得满地都是,却被徐清来掐诀三两下清理了。
在上官家,她不敢太顽皮,怕惹得他们生气,有一天便不要她了;到了浮玉山,她就故意摔东西、闹脾气,看谁能管得住她。
大不了就将她赶走呗!反正她也不想活了!
第60章 不许再亲我们再亲一下好不好?
甜杏心里是这么想的,实际上也是这么做的。
来到浮玉山后,她还是没放弃寻死。
她试过再次燃烧神魂,结果被青云留下的剑气拦住了;试过绝食,结果被虞娘子做的糕点馋得破功;试过偷偷溜下山,结果被徐清来拎着后衣领提回来,还笑眯眯地问她,“甜杏儿,迷路了?”
她气得直跺脚,可又拿他没办法。
浮玉山的后山很小,只住着四个人。
青云的话很少,但每个晨昏,都有人默默拭净明日要练的剑,甜杏总能在窗棂下发现新摘的山楂,在剑鞘里摸到包好的糖葫芦。
虞娘子缠绵病榻,并不陪她玩耍,但甜杏破皮的指节总会及时缠上细布,徐清来被汗浸透的里衣永远晒得蓬松,师徒三人都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而徐清来……
徐清来似乎特别喜欢逗她。
每个清晨,他都会踩着晨露来敲她的窗棂。
有时是草编的蚱蜢,有时是木头雕的小鸟,有时是别样新奇的小玩具,有时带块师娘做的糕点。
甜杏一探出头,他就恶作剧地伸手揉乱她的头发,然后在她发怒之前大笑着跑开,只留下东西放在窗台上。
甜杏嘴上说着“讨厌”,脸上也摆出一副嫌弃的表情,可等徐清来一走,她就会把那些小玩具仔仔细细地一字排开,摆在床头最显眼的位置。
每晚,她都要看着这些小玩意儿入睡。
某日下着大雨,徐清来浑身湿透地站在她门前,手里捧着新做的泥哨。
甜杏不知哪来的火气,她抓起他送的所有泥哨,狠狠摔在地上。
“啪!”
泥哨碎了一地。
徐清来站在门口,笑容僵在脸上。
甜杏红着眼睛瞪他,“你以后别来了!”
徐清来没说话,弯腰捡起碎片,转身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再也没出现。
甜杏开始焦躁。
她今天少吃了一半饭,还把摔碎的泥哨一片一片粘好了。
可徐清来还是没来。
她趴在窗台上,盯着小路尽头看了很久很久,心里闷闷的。
——师兄怎么还不来理她?
不知第几个夜里,她正对着烛光修补最后一道裂缝,窗棂突然被轻轻叩响。
徐清来站在月光下,手里拿着个新做的泥娃娃。
“笨死了。”他戳着她的额头,语气轻松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要多少我给你做多少,用得着偷偷粘?”
甜杏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砸在泥娃娃的笑脸上。
徐清来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结果把泥彩都蹭到了她脸上,甜杏哭得更厉害了。
“甜杏?江甜杏?你怎么了?”
有人在用力摇她。
梦境渐渐淡去,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邬妄已经醒了,正抓着她的肩膀,眉头紧蹙。
“师兄……”她哇哇地哭道,“你会不会碎掉?像泥哨一样碎掉?像师父师娘一样碎掉?”
哭着哭着,她猛地抱住邬妄,“师兄,我不要你碎掉!我不要我不要!”
“做噩梦了?”他声音沙哑,伸手拂去她眼角的泪痕。
甜杏恍惚间分不清今夕何夕,只觉得眼前人的神情与记忆中的少年重叠在一起。
院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她条件反射地绷直了脊背,邬妄却按住她发抖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顶。
这个熟悉的动作让甜杏彻底清醒过来。
她看着邬妄苍白的面容,突然意识到,那些曾经摔碎的、失去的,如今都以另一种方式回到了她身边。
她仰起头,细细描摹着邬妄的眉眼,最后落到了他的唇上。
师兄的唇看起来香香软软的。
这个念头突然从甜杏脑海里冒出来时,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正跪坐在邬妄身边,指尖还捏着他的袖角。
窗外雨声淅沥,烛火在两人之间轻轻摇曳,将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暖色的光晕。
邬妄的唇色很淡,像初春的樱瓣,微微抿着,显得格外柔软。
甜杏眨了眨眼,鬼使神差地凑近了些。
邬妄察觉到她的动作,微微偏头,方便听她说话,“怎么了?”
“师兄……”她小声嘟囔着,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唇,目光澄澈而不带一丝邪念,“你的嘴巴……看起来好像很好吃。”
她向来是个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人。
于是她凑了上去,在邬妄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
一触即离。
两人的呼吸同时凝滞了一瞬。
邬妄正低头整理袖口,猝不及防被她亲了个正着,整个人僵在原地,连指尖都微微发颤。
而甜杏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像只偷了腥的猫,既得意又茫然。
“师兄的嘴巴……好软。”她眨了眨眼。
“江甜杏!”他声音发紧,像是恼了,可眼底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甜杏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意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我、我就是想试试……”
“试什么?”他咬牙,“谁教你的?”
“没人教我……”她委屈地扁了扁嘴,“我就是觉得师兄的嘴巴看起来很好吃……而且师兄明明也亲过我!”
她的语气理所当然,“我们是最亲最亲的师兄妹,为什么不能亲一下呢?我们应该亲很多很多下才对!”
她记得很清楚,十九年前,浮玉山围攻,师兄明明就亲了她。
邬妄闭了闭眼,胸口剧烈起伏。
他当然知道甜杏不懂这些。她天真得像张白纸,连情爱是什么都不明白。
可偏偏……偏偏她这样毫无防备地亲近他,一闭上眼便是她在藏书阁不管不顾朝他奔来的身影,让他心口发烫,又酸又涩。
更让他烦躁的是——她亲近的,究竟是现在的他,还是从前那个“师兄”?
那个……已经早就死掉却阴魂不散的人。
——她看着他的时候,究竟在看谁?
“师兄……”甜杏见他久久不说话,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袖子,“你生气了吗?”
邬妄垂眸看她,少女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他心尖一颤,下意识想伸手揉她的发顶,可指尖刚抬起,又硬生生收了回去。
“没有。”他绷着一张脸,硬邦邦道,“以后别这样了。”
“为什么?”
“因为……”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我不是你从前认识的那个师兄。”
甜杏愣住了。
她当然知道他不记得了。
可她还是固执地认为,他就是他。哪怕记忆没了,习惯没变,下意识的小动作没变,甚至……他生气时微微蹙眉的样子,都和从前一模一样。
“可你就是师兄啊。”她小声嘟囔。
邬妄抿唇,忽然觉得胸口闷得厉害。
他当然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可每当他看到甜杏望着自己时那依赖的眼神,他就忍不住想——
她这样看着他,是不是因为……把他当成了替代品?
夜风从窗缝钻进来,烛火晃了晃,甜杏忽然打了个喷嚏。
邬妄皱眉,下意识伸手去探她的额头:“着凉了?”
他的掌心温热,甜杏眯了眯眼,像只被顺毛的猫,蹭了蹭他的手,“师兄的手好暖和。”
邬妄一怔,猛地收回手,别过脸去,“……去加件衣服。”
雨声渐密,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纠缠成一团模糊的暗色。
邬妄的呼吸仍有些乱,他侧过脸去,避开甜杏直勾勾的目光。可少女却不肯放过他,她歪着头,凑得更近了些,鼻尖几乎要贴上他的耳垂。
“师兄……”她小声唤他,声音软得像蜜糖,“你为什么不看我?”
邬妄喉结微动,声音绷得极紧,“……别闹。”
甜杏眨了眨眼,忽然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又摸了摸自己的,“师兄,你的脸好烫,比我的烫好多。”
她的指尖微凉,触到他皮肤的瞬间,邬妄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让她吃痛。可下一秒,他又像被烫到一般松开,指尖蜷了蜷,低声道,“……坐好。”
甜杏却不肯听话。她盯着他泛红的耳尖,忽然笑了,“师兄,你害羞了?”
她的语气得意,像是发现了他的小秘密。
邬妄终于忍无可忍,转过头来轻轻瞪她,“江甜杏!”
可这一瞪,却正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睛。她离得太近,近到他能在她清澈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的倒影——慌乱、无措,哪里还有半点平日里的冷峻模样?
甜杏忽然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睫毛,“师兄的睫毛好长。”
她感叹道,“师兄真的好漂亮啊。”
“……不许说我漂亮。”
“为什么?”
邬妄蹙眉,“我不喜欢别人只注意到我的容貌。”
甜杏瞪大了眼,“可是师兄就是很漂亮很好看啊!”
邬妄:“……”
他呼吸一滞,下意识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甜杏的脸已经近在咫尺,他甚至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海棠花香。
“师兄……”她眨巴眨巴眼睛,语气期待,“我们再亲一下好不好?”
“不可以。”
“为什么!”
“师兄妹授受不亲。”
“听着,”邬妄忽地转过头来,抓住她的肩膀,一脸正经道,“这次便算了,以后你千万不可对别人如此。”
“如此是怎么样?”
“不得随意亲人、抱人、摸人。”
“可是我今夜将守卫放倒后还摸走了他们身上的令牌,”甜杏仰起头,“这种也不可以吗?”
这样也是摸了人呀?而且还是全身都摸遍了。
邬妄:“……”
“……以后能不这样就不这样吧。”
“那对师兄这样也不可以吗?”
“不可以。”邬妄神色严肃,“师兄妹授受不亲,而这些,都是道侣之间才可以做的。”
“不——”他突然改口,“是要相互喜欢的人之间才能做的。”
闻言,甜杏突然雀跃地笑了起来,“可是我和师兄就是相互喜欢的呀?”
“难道师兄不喜欢我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