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杏急匆匆地去拉他,“玄珠,你、你胡闹什么呢?”
她压低了声音,“你没有灵力,要怎么登上流云梯?”
李玉照也满脸惊诧,“江甜杏说得对,流云梯对我们来说虽然不算难,但你不是病才好吗?”
“自古以来,便有不少凡人登临的例子。”宋玄珠从容道,“据我所知,明月仙宗如今的首席明玉衡,以及朴玄凤长老的爱徒王玉,当初便是凡人。”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
甜杏蹙眉,“但你体弱,身上还有毒素,不能冒险。”
“小溪姑娘,别担心,我身上还有许多你给的符咒呢,难不成你对自己的符术毫无信心?”
他微微一笑,目光很坚定,“玄珠在此谢过各位愿意为我参加天骄会拿解药,但我也想自己去争取一下,总不能一直躲在你们身后吧?”
邬妄抱着双臂,“我来不是为你,不要自作多情。”
李玉照更是直接,“明玉衡和王玉当初是凡人登临没错,但你又比不了他们,还是别逞强了。”
“没事的。”他大大咧咧道,“反正我们也要参加天骄会,就当顺手了。”
宋玄珠没说话,只眼也不眨地盯着她,眉眼都往下垂,流露出些祈求与可怜的神色来。
甜杏的脸都皱成了一团。
她纠结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没有拗过他,心软了,“那我同你一块儿上。”
甜杏决定的事情便不会再犹豫,她当即拉着宋玄珠往流云梯走,还不忘嘱咐李玉照和邬妄,“师兄,你们万事小心。”
邬妄:“算了,一起上吧。”
他袖中的黑色绫缎卷住李玉照的手腕,拉着他一起走,“你也一块儿。”
“玄珠。”甜杏站在流云梯前,开始掏符箓,“这些都是护体的,你拿着。”
她开始庆幸自己这些年画符并未偷懒,“有很多,你随便用,只要别受伤就行了。”
宋玄珠看着她紧张的模样,无奈地按住她的手,“小溪姑娘,别怕,流云梯没你想的那样难,我定会安然无恙的。我们还要合籍呢。”
说罢,他侧头,正对上邬妄的目光,忽地弯唇,对着他笑了一下。
后者也弯唇,目光探究,“你好像对流云梯很了解?”
甜杏跺脚,“师兄!”
邬妄冷哼一声,抱臂扭过了头,“走吧。”
几人在那争了半晌,第一个踏上流云梯反而是邬妄。
他依旧穿着他钟爱的那身金丝滚边黑袍,拾阶而上宛若闲庭散步,他的肩膀挺括,脊椎线条如寒玉雕琢的山脊,露出的半张侧脸眉眼冷淡恹恹。
那衣袍分明宽松,却在他后腰处惊心动魄地陷落一道弧度,又在臀线处陡然撑起流畅的轮廓。
甜杏仰起头看他。
她总是蹦蹦跳跳地走在邬妄的身侧,鲜少这样认真地看他的背影,看他衣袍翻飞时露出的笔直修长的小腿,看金丝滚边的袍裾扫过玉阶时,他脚踝处叮铃作响的金铃。
甜杏听着身边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后响起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哪怕师兄换了一个名字一张脸一个身份,依旧能轻而易举地夺得所有人的注意力。
她的师兄,不该埋骨于地下,就该这样肆意地活在阳光下,接受所有人的赞美。
甜杏的目光太过热烈,仿佛具有穿透力般,直直地射向邬妄的心口。
他不由得将背挺得更直了些,脚腕的金铃响个不停,令他心烦意乱,恨不得不顾如今情状,直将它摘下来丢得远远的。
邬妄越走越快,怀中的量人蛇不禁探出脑袋,“殿下,殿下,殿下,你走太快啦!”
“闭嘴。”
“哦。”
——
宋玄珠和甜杏是差不多时候上的流云梯,后面跟着李玉照。
玉阶上云气缭绕,宋玄珠一步一阶走得认真。
本以为上了流云梯几人还能相互照应,却没想到雾气这般浓,很快就将其他人都吞噬,只留他一人,面朝前方的万千阶梯。
罡风袭来时,宋玄珠手中的符箓泛起一层柔和的青光,顿时将凌厉的风刃化作拂面春风。
但这庇护并非万能——他的膝盖仍在打颤,单薄的背脊被无形的威压压得微微佝偻,像负着看不见的重担。
宋玄珠却不急,脸上仍带着微笑,一步一步往上攀登——流云梯考验的并非是修为而是资质,病痛于他而言已是寻常,他不惧。
罡风后便是幻象,数不清登了到底几百阶后,宋玄珠忽地顿住了脚步,看向面前的阵法。
都说花都城上官家唯一的嫡小姐最爱梨花,四月初,上官府的梨花正开了满树。
宋玄珠袖中藏着退婚书,脚步匆匆踏进上官家的后花园,本是无意欣赏这春光美景。
——两家自幼便定下亲事,却未想到两个孩子自出生之际就体弱多病,随着他们年岁渐长,家中对于上官小姐的病弱,萌生了退婚之意。
而他自己这副残躯,也实在不该再拖累旁人。
他步履匆匆,却见梨花树下站着个陌生姑娘,踮着脚去够高处的花枝,裙角沾满草叶也浑不在意。
她听见脚步声回头,眸子里盛着整片天光,“梨花开了,看么?”
宋玄珠捏着退婚书的指尖蓦地一颤。
不过愣神的功夫,她便递来一枝带着雨露的梨花。
“接着呀!”见他不动,她催促道,“你接着,我再折一枝!”
宋玄珠下意识接过,便见她撸起袖子,原地跳了几下,一个助跑抱住树干,要往上爬。
“姑娘!姑娘!”
他怕她摔了,连忙上前要接,却不慎拽住了她的袖子,惹得她一个不稳,从树上栽了下来。
“砰——”
白衣与白衣交叠,陌生的姑娘压了他满身的梨花,清新的草木气息直往他鼻间钻。
宋玄珠突然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对不住!对不住!”
她这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要从他身上爬来,满脸内疚,“你没事吧?”
宋玄珠还在咳嗽。
他本就生了一副弱柳扶风之相,身形清瘦,被她压在身下,墨发散了满地,咳得脸色越发苍白,看着着实吓人。
她看起来也吓坏了,“你别咳了!你别咳了!你会不会死掉啊?”
她一边求他别咳,一边捏着指头,看起来很是犹豫。
恍惚间,他好似看见她的指间冒着绿光。
宋玄珠咳着咳着就开始笑,他慢慢地缓过气,温声道,“没事,我没事,你别怕。”
“姑娘是……?”
“我是上官溪——不对。”她突然卡住,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我是上官家第十八代继承人,上官曦。”
宋玄珠望着她发间随呼吸轻颤的梨花瓣,默默将退婚书往里袖又塞了塞。
他笑了笑,“上官姑娘,好久不见。我是宋玄珠。”
紧接着,他就看着对面的姑娘露出了一副天塌了的表情。
宋玄珠:“?”
“我刚刚、我刚刚,”她神色紧张,“只是在锻炼身体。大夫说我身体太差了,要多锻炼。”
“我知道你的,未婚夫。”
她的眼神澄澈,笑起来时像孩子,“好久不见。”
宋玄珠看着她笨拙地行礼,心头微动,却也感到奇怪:幼时他见过上官曦几面,只记得她是个容貌秀美的姑娘,性格很是文静,与今日大不相同。
罢了。他想,人总是会变的。
正想着,上官夫人匆匆地从长廊过来,瞧见两人坐在地上,连忙指挥着仆从将两人扶起来。
她神情和蔼,“玄珠,你没事吧?今日来府上可是为了何事?”
宋玄珠摇了摇头,又将退婚书往更深处藏了藏,“无事。只不过想来探望一下伯父伯母与上官小姐。”
上官夫人便也笑了起来,“你们小辈多亲近多亲近才好呢。不如这样,明日你同阿曦去踏青如何?”
宋玄珠侧头,不着痕迹地看了身侧的人儿一眼。
她虽生了一副秀美的容貌,眼珠子却像闲不住似的,滴溜溜地转着,里面写满了单纯与天真。
像是被养在闺阁中的娇娇小姐,却不像是自小病弱之人。
“好。”他笑了笑,“明日我来接上官姑娘。”
——
说实话,甜杏并不喜欢流云梯,甚至说得上厌恶。
并非是因为它太高太多阶,而是因为它太像浮玉山的后山。
她也曾牵着师父的手,不情不愿但又心甘情愿,一步一步地拾阶而上。
甜杏冷着一张脸,几乎是用跑的,然而跑着跑着,身侧的雾越来越浓,头顶上似乎落起了雪,瞬间便将她拉回了二十六年前的那场大雪。
她顿在阶上,看着面前的大雪,看着一身红色长袍、玉冠束发的青年牵着一个小姑娘缓慢地行走在山道上。
一月,浮玉山的雪落得最大。
小姑娘被披风裹着,只露出一张恹恹的脸。
“我去前山有事,你便在这儿等着,”青年摸出帕子擦掉她脸上残余的灰,温声道,“我嘱咐了你师兄下来接你,应当快到了。”
闻言,小姑娘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把脸扭向另一边。
青年倒也不恼,替她把披风再裹严实些,便掉头走了。
不知等了多久,小姑娘已经等得跺脚踢雪,恨不得掉头就走时,山头的大门终于现出一抹人影。
那人着一身素色长袍,一步一步踏下台阶,像是天仙下凡,几乎与雪融为一体。
即使在风雪中看不清容貌,也能看到他身姿挺拔,如雪中松、山间竹。
原本歪歪扭扭站着的小姑娘都微微直起了身子,但脸上仍是一脸暴躁。
那人越走越前,终于得以看清他的容貌。
漂亮。
她的心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徐清来。”少年淡*声道,“今后我便是你的师兄。”
可惜她讨厌漂亮的人。
她冷哼一声,根枝蛮横地破雪而出,速度极快地刺向他,扬起一阵飞土。
第42章 我不骗你我师妹可不弱。
说翻脸就翻脸。
“原是株小杏树,”徐清来微微讶异,而后莞尔,敛息抚上剑柄,“师妹,看剑!”
桃核下绿丝轻晃,长剑出鞘。
他足尖轻点,旋身凌于半空,利落翻腕刺出一剑。
起势先是沁入骨髓的冷,再是阳春三月杏花疏影,和煦如春风。
她嗅到了雪水化开的清淡味道,而后柑橘香直白地砌入,占据了鼻腔。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狼狈地挂在了树上,压弯了满枝头的雪。
徐清来笑眯眯地上前,要扶她下来,“师妹,我这一剑如何?”
不如何!
她别过头,冷哼一声,偏不要他扶,挣扎来挣扎去,枝头不堪一击,“咔擦”一声,她摔了个四面朝天。
“哎呀哎呀,”徐清来散了面上的冷淡,忍着笑意取出手帕,要替她擦脸上的脏污,“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师妹莫要害羞。”
“要你管!”
她一个鲤鱼打挺起来,猛地拍开他的手,结果自己一个踉跄不慎又栽进雪堆,被披风缠住了手脚,四脚朝天,活像是只翻不过身的小兽。
“噗哈哈哈哈哈——”
少年大笑出声,“听说师妹天资过人,怎么连站也站不稳?”
“你!”
她气得狠了,一把扯开披风扔到地上,抓起雪团就砸。
却见徐清来衣袖翻飞,雪团在半空就被剑气劈成两蓬细雪。
他佯装讶异地挑眉,“哎呀!师妹谋杀师兄啦!”
“谁是你师妹!”她无能狂怒,“我才不认!”
“不认也得认。”他懒洋洋地抱着剑,歪头看她,忽地一笑,“师父说了,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徐清来罩着的人。”
“谁要你罩!”她扭头就走。
“哦?”他拖长尾音,慢悠悠地跟上去,“那方才是谁被我一剑挑上树的?若不是我手下留情,你现在还挂在枝头晃荡呢。”
她脚步一顿,猛地转身,杏眸瞪圆:“你——!”
“我什么?”他摇头叹气,故作惋惜,“可惜了,本来还想教你几招剑法,免得你日后被人挂上枝头。”
她:“……”
他扬唇一笑,漂亮的眉眼间尽是少年意气,“毕竟,有我这么个厉害的师兄,总不能让你太丢人。”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说话,忽地低头打了个喷嚏。
徐清来敛了笑意,从怀中取出黄符,指尖游走,“接着。”
抛来的分明是张符箓,待落到她手上时又变成了个暖手炉,内里炭火正旺。
“前次下山学的,不是什么稀罕……”
他话未说完,她已毫不客气地把暖炉砸在雪地上。
火星四溅间,少年剑客的衣摆掠过一道残影,稳稳地接住了滚落的暖手炉。
再抬头,她已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数十丈,雪地里都是歪歪扭扭的脚印。
她跑得紧张,连灵力也忘了用,被他拎着暖手炉,三两步轻松追上。
“师妹,走这么急,”他将披风和暖手炉递给她,“还没问你的名字。总不好一直叫你师妹吧?”
“不用你管!”她又要推开,却被他一把扣住手腕。
“师妹叫什么呢?”
“我无名无姓!行了吧!”
说罢,她挣了挣,没挣开,顿时磨了磨牙,“你放开!”
徐清来没松手,冷哼一声,威胁道,“再乱动,我就把你挂树上。”
少年剑客眉眼含笑,可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却带着几分危险的意味,仿佛真做得出这种事。
“你挂啊!大不了打死我算了!”她破罐子破摔,神色恹恹,“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什么鬼师父师兄,我才不稀罕!”
说着说着,她眼里就开始蓄不住泪,“都怪你们,就让我死了不好吗?”
“噗呲。”
他笑得肩头抖动,那张漂亮的脸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惹得她心烦意乱,顿时止住了泪,更是生气。
“好了,好了。”
“我可不管这些。”他抱剑而立,雪落肩头,笑得肆意张扬,“不过师妹,你寻死归寻死,你的房间前面直走,吃食已备好。明日辰时,练剑场见。”
“不去!”
“真不来?”他回头冲她眨眨眼,随即纵身一跃,踏雪无痕,转眼消失在茫茫雪色中,只余一声轻笑随风传来——
“师妹,等你。”
“喂——”
甜杏情不自禁地往前奔,她跌跌撞撞地上了数阶,扑到了一张宽厚的肩。
不比少年时期尚带些单薄的脊背,已是青年的师兄肩膀宽而平直,往下被她抱住的腰,窄瘦,像绷到极致的弓弦。
邬妄转过身,和她面对面。
他往后退了两步,想挣脱她的手,却没挣开,便也懒得再动,任由她抱着。
方才的师兄妹情深他也瞧见了,不同的是他看甜杏的脸很清晰,她师兄的脸却模糊不清。
“怎么了?”他的视线落在她发顶,并不看她,“在登流云梯呢。”
邬妄的语调难得温柔,“幻象里走一遭,认错人了?”
原来是阴阳怪气。
甜杏哼了一声,“师兄便是师兄,何来认错?你就算是化成灰,我也认得。”
她细细地描摹着他的眉眼,“师兄不如从前漂亮了。不过我也不爱漂亮的人。”
邬妄:“?”
“因为师兄笑的少了。”甜杏目光认真,“你从前很爱笑的。”
邬妄扯了扯唇角。
他回忆了一下,在浮玉山的日子里,他过得无忧无虑,的确是爱笑的。
“我不管这些。”他握着她的手腕,挣脱她的手,带着她往上走,“走吧。”
至此,流云梯两人都已登了大半,剩下的已不是遥不可及,仰起头,便能瞧见那悬于云端的白玉拱门。
在邬妄身边,她便不用再以灵力护体,任由身周的罡气威压落下,由邬妄一一替她挡了。
她蹦蹦跳跳地走着,语调轻快,“师兄,今夜我能去你房里找你吗?”
“我说不能你就不来了吗?”
“不啊,”她笑眯眯道,“我偷偷来。”
那就是了。
邬妄轻哂,却也没忘记自己身为师兄的职责,“找我有什么事?”
“明日的第一关,我心里没底。”
甜杏的眉头微微皱起,看起来很是纠结,“要是我打不过怎么办?第一关就被淘汰,好丢脸。”
她从未参加过天骄会,在十九年前那件事前也不曾与外面的人打过交道,对自己的实力处于何种地位,心里实在没底。
邬妄拍了拍她的头顶,“不会。”
“我师妹可不弱。”
“真的?”她仰起脸,双眼亮晶晶的,像极了求夸奖的小兽,“师兄没有骗我吧?”
邬妄看着她,突然想起了后山那只讨厌的黑猫,被师娘养得油光水滑,瞳孔又大又圆,一看见他就瞪得圆溜溜的。
他“嗯”了一声,“不骗你。”
“真不骗我?”甜杏嘟囔着,“越漂亮的人,话便越不可信。如今师兄的话,我总是要再三斟酌。”
邬妄目光惊奇,“原来你也会动脑子。”
“师兄!”
“在呢。”邬妄懒洋洋道,“我何时骗过你了?说要当你师兄,如今不也好好扮演这个角色了么?”
“师兄经常骗我呀。”甜杏掰着手指头数,“骗我上树替你捉鸟、骗我去偷师父的佩剑玩耍……骗我待在剑山不许出来。”
她说的这些,邬妄通通都不记得了,他也不知道到底是自己不记得,还是她在演戏说了谎,抑或是她其实认错了人记错了这些。
他只攥住她的手腕,轻声道,“这次不骗你。”
说罢,他拉着甜杏,一步一步地走完了最后几阶。
明月仙宗的大门由数十柄青铜箭矢、长剑、匕首与飞镖交叉而成,门前浮着九盏青玉宫灯。
他们不是最先到达的一批人,也不是最后一批。
李玉照和宋玄珠已经在等着他们了。
甜杏快步跑过去,抓住宋玄珠左瞧右瞧,“玄珠!你没事吧!”
宋玄珠弯了弯唇,“我没事。”
“既然大家齐了,那我们去房间休息吧。”李玉照抱着双臂,长枪被他背在背上,“去晚了可没有好房间了。”
“来自白玉京的李玉照也没有好房间吗?”甜杏撞了他一下,故意挤兑他。
下山入世这些年,该学的,不该学的,她多多少少都学了些。
此刻她单边眉毛微挑,无端带出些痞气来。
邬妄眉心一跳,拎着她的后衣领就往前走,“走了。”
“师师师师兄!卡脖子……”她可怜兮兮道。
邬妄松了手,“自己走。”
李玉照见状也追了上去,“人人平等,从不为特权,喂!你到底懂不懂!”
甜杏做了个鬼脸,“不懂!”
结果临到分配房间的时候,几人又起了分歧。
他们来得不巧,同一个院子的房间已经没了,只有两间是在一个院中并挨在一起的,其他两个房间,一个是独院,另一个与其他人在一个院子。
邬妄这次倒是没有参与争吵,他抢先要了独院的那个房间。
李玉照争得面红耳赤,“不行!江甜杏这次就得和我住一块儿!”
宋玄珠看着柔弱,语气里却分毫不让,“小溪姑娘该同我一个院子才是。”
“凭什么!”李玉照一路从脸红到了脖子根,争吵时马尾在脑后剧烈晃动。
他有些不忿又有些委屈,“江甜杏不是跟邬妄一起住,就是和你一起,和我一起一次又怎么了?”
邬妄对此不置可否,他懒得再看他们争吵,神色淡淡,“困了,我先走了。”
“喂!邬妄!”
李玉照更加委屈:他还想要邬妄给他们评评理呢!
他扭头看向甜杏,“江甜杏!这次你选谁?”
第43章 钟声杳杳不是来讨教的么?拔剑。……
尽管他话说得凶狠,然而眼里还是写满了:选我选我。
甜杏不过短暂地挣扎了一瞬,便追着邬妄跑了,“你们俩住一个院吧!我住剩下那个!”
邬妄看着走得慢,实则步子迈得又快又稳,甜杏急急地追上他,“师兄,你走那么快做什么?”
“困了。”他倦倦地垂眸。
“可是先前的伤未好?”甜杏扯住他的袖摆,见他不反对,便挽了上去,“要不要我再替师兄上些药?”
说着,她有些懊恼,“早知流云梯上威压我便自己挡了。”
邬妄空着的另一只手拍拍她的发顶,“不关你事。”
“那我今晚还能来找师兄吗?”
“我没说不行。”
“那就是行了!不过师兄怎么不和我住在一个院子?我其实更想和师兄住一块儿。”
“男女有别。”说着,邬妄突然低头,盯着她,缓缓道,“不止是我,其他人也不行,你明白么?”
“玄珠也不可以吗?”
“不可以。”
甜杏懵懵懂懂地点头,“我知道了。师父师娘也嘱咐过,师兄洗浴时,进去要敲门,和这是一样的,对不对?”
邬妄有些头疼,“……差不多吧。”
正巧走到分岔路,甜杏乖觉地松开手,“三丈距离,师兄可不要忘了!”
说罢,她便转过身,径直往自己的小院儿走去,不见半分不舍。
邬妄的那声“再见”尚卡在喉间未出口,她的背影便已消失在了转角。
他顿了顿,也转身往自己的独院走,量人蛇自袖间钻出来,“殿下。”
邬妄:“嗯?”
他摸了摸量人蛇的脑袋,“伤如何了?”
“今天刚好!”量人蛇很享受他的抚摸,舒服得眯起了眼,“那今夜本蛇可以去和江小杏一起睡吗?”
“……去吧。”
邬妄踏进院子,简单扫了一眼环境,指尖捏了几个白白胖胖的纸人,分别抱了扫帚抹布,开始干起活来。
量人蛇得了答复,很是开心,“浮玉山的弟子名录殿下可拿到手了?要不本蛇等会儿出去偷一份?”
“不必。”邬妄在纸人的殷勤中坐下,“你好好休息,我自己去吧。”
他的语气温和,对它分明和从前差不太多,但量人蛇就是觉得他变了。
它心里想着,嘴上也说了出来,“总觉得殿下变了,但本蛇也不知道是哪里变了。”
量人蛇嘿嘿笑道,“但本蛇喜欢这样的殿下!”
邬妄揉了揉太阳穴,“最近总是做梦。”
还都是些乱七八糟的梦,大多与江甜杏和浮玉山有关,险些让他以为是进入了她的记忆。
“我变了么?”他屈起手指,弹了量人蛇一个脑瓜崩,“没有吧。顶多比从前换了个样貌,但还是一样英俊潇洒啊。”
他支肘撑着下巴,眉眼带笑,“唔,也不知如今俊美榜榜首究竟是徐清来还是邬妄。”
量人蛇:“……”
陌生又熟悉的味道。
陌生是因为量人蛇认识邬妄的时候,他已是冷漠而又强大的瑶光殿之主,寡言恹恹,鲜少露出这般鲜活的少年神态。
熟悉是因为他这模样,真的和甜杏口中常常念叨的徐清来有点像,瞧着都开朗了不少。
它有些受不了,连连推他,“殿下快去取名录吧!快去快去!”
邬妄斜睨它一眼,“没大没小,谁才是殿主?”
量人蛇:“啊啊啊啊殿下就快点去吧!不要挠本蛇痒痒了!本蛇要睡觉了!”
这边主仆闹得正欢,那边甜杏才刚踏进院子。
她住的这处院子一共有两个房间,另一个房间的房主已经入住了,听见动静,蹭蹭蹭跑了出来。
“呀!”一身鹅黄色衣裙的少女弯了弯眼,“你好呀!我叫钟杳杳!”
甜杏伸出手,友好道,“你好,我叫江溪。”
她的神情认真,看得钟杳杳一愣,也伸出手去,“你好你好。”
她热情道,“我来帮你收拾吧?你辟谷了吗?今晚我们要不要一起吃饭?”
“谢谢你,我可以自己收拾。我还没有辟谷,但我要和玄珠一起吃饭,就不和你一起了。”
甜杏认认真真地把每一个问题都答了,这才继续手上的动作。
“噢~”
钟杳杳拉长了语调,“今日流云梯上你可瞧见了?”
“嗯?”
“可能你来得晚,没瞧见,”钟杳杳神秘地冲她眨了眨眼,“新出现了个无门无派的美男子,一身黑衣,换了其他人说不定显得阴沉了,在他身上却只显矜贵。”
“我可是看着他登流云梯,又在门口等着他上来的呢。”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美男登得那么慢,她比他后上流云梯,却比他早到。
“我瞧俊美榜也该换人了。”
甜杏神色迷茫,“啊?”
“她们都说徐清来该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我却不这样想,”钟杳杳嘟起嘴,“我也没见过他,再说徐清来都死多久了,哦,也不对,他好像快活了。”
甜杏还是没听明白,但并不妨碍她——“徐清来就是第一呀,谁也比不过他!”
“原来你喜欢徐清来?”钟杳杳惊奇道,“怎么样?你见过他?他真的很好看吗?我听二师姐说,他也很厉害,天生便该是使剑的人。”
“嗯。”甜杏的神色变得柔软,“他很好看,也很厉害,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
“好吧。见你这样,”钟杳杳遗憾道,“只怕对新来的美男子不会感兴趣了,我打听到了他的住所,本来想着今夜带着你过去见见的呢。”
“没关系,我今夜约了师兄。”
她对那个什么美男子也根本不感兴趣。
“师兄?你是哪个门派的呀?”钟杳杳咦了一声,“忘了说了,我便是明月仙宗的,家在穗樾城,十二岁登上流云梯,师从杨一寒。”
穗樾城城主,便是姓钟。
“我……”甜杏犹豫了一下,“我无门无派,和师兄只是……只是……”
她有些词穷。
“噢!我知道了!你们只是结拜的对不对?然后以师兄妹相称!”
“……差不多吧。”
钟杳杳看她的目光顿时变得怜惜。
甜杏有些不适应这样的目光,“对了,你刚刚说徐清来快活了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吗?”
钟杳杳撇了撇嘴,“浮玉山前不久传了消息出来,当年徐清来没死透,残魂还在,他们正准备复活他再审判一次呢。”
“不过谁知道当年那事究竟是不是青云真人干的呢。”她轻哼一声,很快又变得得意,“这些都是师姐告诉我的,她什么都知道。”
甜杏有些好奇,“你师姐是谁呀?”
“哼哼。”说到这个,钟杳杳更加得意,神情骄傲,“我师姐叫明玉衡,是明月仙宗的首席,也是如今玲珑榜的榜首!”
甜杏见她如此得意,想反驳她师兄才是榜首,但又不能直接说出来,憋得满脸通红。
“好啦好啦,你也不用羡慕,”钟杳杳拍拍她的肩,“明日就能见到我二师姐了,到时候我介绍你们认识!”
“好吧。”甜杏不太情愿道,“我没有羡慕。”
我也有很好很好的师兄。她在心里想道。
钟杳杳的话很多,甜杏却不太会聊天,坐在那里听她滔滔不绝,可谓是坐立不安。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黑,她连忙丢下一句要去找师兄,便脚底抹油跑了,一口气跑到了邬妄住的院子里。
“师兄!”
红色绫缎席卷而出,锢住她的腰,将她送到他面前。
邬妄看着眼前正门不走偏要爬墙的人,眉心一跳,“我没锁门。”
“我知道呀。”
甜杏指了指桌上被他盖住的卷轴,“师兄在看什么?”
“没什么。”
邬妄看着她,轻抬下巴,“不是来讨教的么?拔剑。”
他缓步退至廊下,只留她在院中,“就用你背上的木剑。”
“好。”
甜杏反手抽出背上的木剑,深吸了一口气,竟觉手脚都有些发麻,像极了每月被青云考核时的模样。
她许久不用真的剑,但真使起来还算流畅,手中长剑如游龙穿梭,剑气卷起满地残红,一招一式皆是凌厉。
她的剑锋自下而上斜掠,如晨雾初升于山巅,看似轻缓,实则暗藏凌厉。
可剑至七分,忽有滞涩——
“腕太僵了,沉三分。”
懒洋洋的嗓音自廊下传来。
邬妄指尖闲闲转着盏茶,目光却很锐利,也很认真。
“看你糟蹋‘流云十八式’。”他搁下茶盏,轻叹一口气,目光探究,“实在碍眼。”
流云十八式前九式都是青云的成名之作,她此刻哪怕耍的只是第二式,也绝不简单。
她与青云真人的关系,绝不简单。
邬妄悠悠想道:她会这般多师父的东西,难不成她是师父的私生女,只是一直没叫他知晓?
闻言,甜杏当即不服气了,“我可是跟师兄学的,如何糟蹋?”
邬妄笑了,“流云十八式是青云真人的招式,人尽皆知,你明日定然不能用。给你瞧另一招。”
他忽地拔剑出鞘,剑锋映着晨光,如雪刃初开。
身形忽动,剑锋斜掠而出,剑尖轻颤,竟在空中划出数道细密的剑痕,宛如杏花随风飘散。
最后一剑回旋,剑锋点地,激起一圈残雪,雪雾弥漫。
“此招虚实相生,看似轻灵,实则暗藏杀机。”他收剑,挑眉看她,“如何?”
甜杏轻哼一声,“师兄就知道花里胡哨,还不如师父的流云十八式呢。”
听见这话,邬妄不恼,反而笑了,“花里胡哨,却能要人命。”
他忽然剑锋一转,直指她咽喉,神色一沉,“来,破这招。”
第44章 兵不厌诈师兄!你耍诈!
闻言,甜杏咬咬牙,挥剑迎上,却被他剑锋一引,力道全数落空。
她踉跄两步,险些摔倒。
“蛮力无用。”邬妄剑尖轻挑,将她木剑击落,“此招看似繁复,实则每一剑都有迹可循。”
说着,他放慢动作,剑锋如游丝,在空中划出清晰的路线。
“你看——第一剑虚晃,第二剑斜掠,第三剑才是真正的杀招。”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剑尖距离她的心口仅一寸,“剑招如棋,走一步看三步。若你只防前两剑,必败无疑。”
然而甜杏盯着近在咫尺的剑锋,忽然伸手一抓——
“啪——”
邬妄神色空白了一瞬。
他手腕一翻,剑背轻拍她手背,“偷袭?”
甜杏吃痛缩手,“我哪有?再来!”
说罢,她突然抢步上前,剑锋自下而上连划三道弧光,随后连点而出,恰似三重云浪相叠。
剑气未至,袖风已惊落枝头残雪,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风大声更大,邬妄衣袖翻飞,发尾的白玉扣叮当作响,他抬起剑鞘,在第三重浪势将起时轻轻一抵——
“咔哒”的一声清响,如石子入潭,层层剑浪顿时溃散。
四两拨千斤。
甜杏只觉力道被带偏,整个人不由自主转了半圈。
她轻哼一声,突然变招,剑锋回旋。
青云除去教过她自己名扬天下的流云十八式前九式外,还教过她其他不为外人所知的剑招。
这招她使得极漂亮,也是被青云夸赞过、她最为得意的一招。
然而却在最后一寸被邬妄两指夹住剑尖。
他左手仍负在身后,右手夹住剑尖在空中画了个小圈,随后手腕微妙一旋,甜杏的剑势顿时被带得歪向右侧,猛地刺入地面。
“此招重在虚晃,要的是绵里藏针,不是莽夫劈柴。”他指尖一弹,震得她虎口发麻,“你倒实在,既然如此,不如上山替我砍些柴。”
“师兄!”
邬妄一笑,突然并指为剑,点向她咽喉。
甜杏:“……!”
她急退三步,却见邬妄指风忽转,轻轻拂过她右腕,“此处该沉。”
随后又滑至肘侧,“此处该提。”
他的指尖微凉,带着蛇类在冬季特有的冰冷,在她腕间游走,像极了蘸墨的笔,于漫不经心处带动她的剑势。
甜杏更不服气,她忽地挣脱他的手,再起剑招。
与邬妄你来我往地过了几招,他如闲庭信步而行,她却是满身大汗,气喘吁吁。
恍惚间,险些以为又回到了浮玉山被师兄当沙包遛着玩的日子,痛并快乐着。
甜杏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突然矮身横扫。
邬妄果然如她所料般一跃而起,于空中连踏数步,最可气的是他最后一步竟踩在她剑尖上,借着剑身反弹之力飘然落在枝头,震落簌簌细雪。
他抱臂倚在树干上,挑眉看她,“如何?”
“不打了!”甜杏把剑收回背上,双手抱臂,“师兄又来耍我!分明我是来讨教的,根本打不过师兄!”
邬妄看着她,忽然笑了,“打不过我,实乃常事。”
甜杏:“……”
“但打不过,不代表永远打不过。”
他跃下枝头,踱步到她面前,“剑道一途,胜负从来不是关键,关键在于——”
“你能不能找到破局之法。”
“破局之法?”
邬妄轻抬下巴,“难不成你那师兄不曾教过你?”
甜杏有些心虚,“没有吧……好像没有……不曾吧师兄……”
“看来你那师兄也没什么用。”邬妄哂笑,“罢了,反正他也死了。”
“若敌强你弱,硬拼必败。”
他后退两步,剑锋斜指,地上顿时划出一道凌厉的剑痕,“所以,先观其势。”
“观势?”
“嗯,任何剑招都有破绽,每一人出招都有习惯。”
他忽然出剑,剑光如电,直刺她咽喉——又在最后一寸骤然停住。
“我刚才这一剑,你看出什么了?”
甜杏被他一惊,心跳如鼓,“……快。”
“还有呢?”
“直截了当,没有变招。”
邬妄笑了笑,“不错。若敌人习惯直刺,你便可侧身避让,反手攻其肋下。”
他剑锋一转,示范给她看,“若敌人喜欢横扫,你便可矮身突进,攻其下盘。就像方才对我那般——只不过,我不爱横扫。”
“那师兄爱什么?”
“剑修只爱剑。”
当是爱犯贱才对吧。甜杏不敢直说,只在心中轻哼一声。
“那师兄为何不要残雪?”
邬妄:“……”
他有些哑口,只曲起手指敲了敲她的脑袋,“说回剑招。”
“所以……”她若有所思,“打架的时候,要先看穿对手的习惯?”
“没错。打架不是比拼蛮力,剑招与修为亦是其次,重要的是破绽。”
“那……”甜杏眨了眨眼,“若是我的破绽被发现了呢?强者一招制胜,岂不是一命呜呼了?”
“剑招是死的,人是活的。”他面色沉沉,却突然话锋一转,“你可以躲啊。跑啊。”
甜杏:“……?”
她无语道,“明日比试,场上就那般大,若躲不开呢!再躲便下擂台算认输了!”
“若实在躲不开,便借力。”
邬妄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轻轻一带,她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跄几步。
甜杏险险地站稳,反手也想去抓他的手。
“这叫借势。”他却松开手,唇角微扬,“敌人攻来,你若硬挡,必受其害。但若顺势一引,他的力道反而会成为你的助力。”
他再次出剑,这次故意放慢动作,让她看清剑锋的轨迹。
“看,若对方这样劈来——”他剑锋下压,“你不要硬接,而是斜斜一引,让他的力道偏移。”
“记住,不是对抗,而是引导。”
四两拨千斤,一招学透便足矣。
两人又过了几招,邬妄忽地问道,“若观势、借力都无用,你当如何?”
甜杏全副心神都集中在对抗他的剑中,喘着气,摇头。
邬妄手中剑势未停,忽然从袖中摸出一张符箓,往她额头上轻轻一弹——
“啪!”
抛向她时分明还是一张符箓,等到额前就变成了一颗果子。
“师兄!”她捂住额头,“你偷袭!”
“兵不厌诈。”
“比试暂且不说,若真到了生死关头,撒灰扬沙、装死、咬人……什么招数都行。”
甜杏目瞪口呆。
“看什么?”他轻哼一声,“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活着,就有希望。”
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吗?
甜杏忽地侧头,看向窗台上的花瓶,里面错落着插着几枝邬妄新摘的海棠,绽放得正艳。
她又看向邬妄。
他站得挺拔,换了一身新衣,却依旧是金丝黑袍,只不过滚边换成了云纹,墨发在方才的过招间也不见散乱,松松垮垮地用白玉扣束拢。
他似乎走到哪里,都精致到了头发丝,从插花到枕头被套,样样都要用最好的,不曾亏待自己一点,不比她的得过且过,含糊过日。
“怎么?”
“没什么。”甜杏摇了摇头,她故意将剑一横,“师兄教得这样好,不如再示范一次?”
邬妄已收了剑,懒得再拿出来,弯腰自雪间拾起一根树枝,重复了一遍招式。
纵使他拿着是一根细细的树枝,并非是剑,但仍感受到了他的剑意绵长,如流云缠绕山涧,剑锋所过之处,敌招尽数被引偏。
衣袍翻飞,他的每一次刺出回锋,身影都渐渐与多年前那个白衣少年重合。
“真正的剑道,不在于招式,而在于心。”彼时少年眉目青涩,笑得肆意张扬,“剑是手的延伸,心,才是剑的主宰。”
同样的轻盈,同样的少年意气。
“你主要有三处破绽。”邬妄扔了树枝,“第一,你起式时气息不稳,其次……”
话未说完,甜杏突然剑走偏锋,掠向窗台,以一枝海棠花代剑直点他腰间玉佩——正是方才示范时唯一的空门!
邬妄衣袖翻卷,玉佩却已被她挑在花枝上晃悠。
“第三,”她笑得像是偷腥的猫,“师兄演示时还是爱留三分力。”
她再次验证,又再一次感到安心,“师兄,你一直都没变过。”
邬妄伸出手,掌心向上摊开,“还我。”
甜杏把玉佩放回他的掌心。
“不是。”
“嗯?”
“花。”邬妄唇角微扬,“还我。玉佩便当你学成了。”
甜杏又把玉佩拿回来。
她正要把花枝放到他手上,忽地察觉他掌心不动声色涌起的灵力,当机立断收回花枝,一个矮身躲过。
“师兄!你耍诈!”
“兵不厌诈。”
邬妄掌心的灵力不动,因她的闪避而打向院中的树,摇落了一地海棠花。
“哎呦!”
树上还掉下来一团鹅黄。
钟杳杳揉着屁股站起来,疼得龇牙咧嘴,“哎呦哎呦。”
见两道目光忽地射向她,她咧嘴一笑,“嗨,你们好呀。”
“钟杳杳?”
甜杏挠了挠头,“你怎么在这?”
“我还想问你为什么在这呢!”钟杳杳直起腰,指着邬妄,理直气壮道,“而且还同他在一块儿!”
甜杏更迷惑了,她看向邬妄。
邬妄垂眸看她,轻轻耸肩,“你认识她?”
“嗯。”甜杏解释道,“钟杳杳和我住在一个院里。”
“你们认识啊?”钟杳杳探头,“江溪,难道他就是你说的师兄?”
甜杏点头。
钟杳杳:“!”
“幸会幸会!”她笑了笑,面上神情突然变得娴静,朝邬妄伸出手,“没想到那么巧。”
“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钟杳杳,师从明月仙宗杨一寒,是今日第二个登上流云梯的*。”
第45章 我不明白邬妄侧目瞧她,“这么开心?……
邬妄没握住她伸出的手,只微微颔首,“邬妄。”
钟杳杳打听到邬妄一人住在这独院中,本是想着刻意来个偶遇的,却没想到自己的舍友居然同他认识。
“原来你们是师兄妹啊!怎么不早说?”她亲热地挽上甜杏的手臂,“邬师兄,既然都是自己人,不如一起练习吧!还请邬师兄多多指点!”
甜杏猝不及防间被她挽上,不适应地往后退了两步,另一只手轻轻扯住邬妄的衣袍下摆。
邬妄轻瞥了她一眼,答道,“不必了。”
“不用客气呀!”钟杳杳笑眯眯道,“相逢即是缘,我同小溪还住在一个院中,能互相照应,何尝不是一种缘分呢?”
邬妄:“……拔剑吧。”
他罕见地好说话,笑得亲切,“谈不上指点,来过几招。”
“那我便不客气了。”
钟杳杳眼中精光一闪,微微一笑,手腕翻转,指尖夹着数十柄飞镖。
她手腕再翻,三枚银镖“嗖”地破空而出。
这镖打造得精巧,薄如蝉翼,边缘开刃,尾部却缀着小小的红绒球,飞起来时绒球乱颤,像几点朱砂溅在雪幕里。
第一枚直取邬妄咽喉,第二枚封他左路,第三枚却半途突然下坠,直袭他膝弯——竟是用了巧劲,让镖在空中变了轨迹!
不愧是明月仙宗的长老、人称千机叟的杨一寒唯一的弟子。
邬妄原本抱臂站在院中,闻言眼皮一撩,连剑都没拔。
第一枚镖至面前时,他微微偏头,银镖擦着耳际飞过,“叮”地钉进身后廊柱,震落一串冰渣。
第二枚镖逼近左肩,他屈指一弹,指风击中镖身,银镖“铮”地斜飞出去,削断一截海棠枝,“啪”地落在雪中。
第三枚袭膝的镖最刁钻,他索性抬脚一踩,靴底碾住银镖,在雪地上划出半尺长的痕。
红绒球被他踩在脚下,可怜巴巴地扁了。
“钟道友。”邬妄终于开口,声音清淡,“明月仙宗身为学府名动天下,教的招式,原是让你切磋时往要害上招呼。”
钟杳杳脸上浮现起红晕,神情却很自得,“我若真往要害打,邬师兄现在还能站着说话?”
闻言,邬妄的神情更加冷淡,“萍水相逢,我非你师兄,无须如此唤我。”
然而钟杳杳指尖一转,又夹住两枚镖,“再来!”
这回她欺身上前,镖未出手,人先旋至邬妄右侧,袖中突然滑出一把细如牛毛的针,天女散花般撒向他下盘。
那针细得几乎看不见,只听得雪地上“簌簌”轻响,像是落了一场急雨。
邬妄眉毛微挑,剑鞘往地上一插,“铿”地激起一圈雪浪,细针全被震飞。
他顺势拔剑,剑光如匹练横扫。
钟杳杳慌乱之下,从袖中掏出一截断骨,莹润如玉,见到邬妄,微微震动着。
却没想到邬妄的剑不是斩向她,而是斩向她身后的墙,她又将那截断骨收了回去。
“轰隆”一声,墙面被他自中间削了大半,轰然倒地。
“抱歉。”他嘴上这样说,面上却没有半点歉意,反倒目光探究,“损了明月仙宗的院子,我师妹会赔的。”
甜杏本看两人切磋看得目不转晴,闻言呆呆愣愣地指了指自己,“我?”
邬妄面不改色,“嗯。”
甜杏顿时耷拉着一张脸,小跑着过去,扯了扯邬妄的衣袖,“这次便算了,师兄下次悠着点。”
她心疼得快要哭出来,“这一定要很多钱。”
邬妄:“……”
钟杳杳:“……”
她轻咳一声,“这墙是因我非要切磋才倒,说起来当是我的错,邬师兄不必介怀。”
“嗯。”邬妄说道,“我不是你师兄,还请不要如此唤我。”
闻言,钟杳杳不情不愿地改了口,“邬道友。”
“既然是你的错,”邬妄的声音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面上一本正经道,“那便换房间吧。”
钟杳杳:“啊?”
“院子已坏,我是住不得了。”他不紧不慢道,“钟道友的房间给我住,正好。”
钟杳杳傻眼了,“什么?”
“难道钟道友方才说的都只是客套话,其实还是想让我师妹赔钱?”
钟杳杳:那当然是客套话了!谁会当真啊!
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应了,“那、那好吧。”
“那、那明日我可还能来找邬道友玩耍?”钟杳杳凑上前,面上一派天真,“邬道友的剑使得真好,我还想讨教讨教。”
“自然可以。”邬妄也笑,态度出奇得好,“若是有缘,明日擂台上见吧。”
说罢,他不轻不重地拍了拍甜杏的发顶,“走了。”
“哦。”甜杏跟在他身后,在转身前朝钟杳杳挥了挥手,“拜拜。”
钟杳杳弯了弯眼。
目送着师兄妹俩离去,她的眼里闪过一丝迷惑:瞧见江溪的木讷寡言,她便以为这个邬妄会更喜欢活泼开朗的,看来其实也不是?
甜杏双手抱着邬妄的手臂,蹦蹦跳跳地走在他的身侧,指尖还甩着玉佩玩。
邬妄侧目瞧她,“这么开心?”
“嗯!”甜杏点头,“师兄送了我礼物,而且又能和师兄住在一起了!”
“和我住在一起就这么开心么?”
邬妄轻哂,再者不过一块玉佩,又算得上是什么礼物。
“那当然了!”
甜杏煞有介事地点头,“从前在浮玉山,我们就一直住在一起呀!以后也要一直一直住在一起!”
然而她蹦着蹦着,脚步又慢了下来。
邬妄轻拍她的脑袋,“你同钟杳杳不要走太近,她不可信。”
“师兄也看见了么?”甜杏仰起头,“她手里有残骨,但不认我为主。师兄可能感应到?”
“嗯。”邬妄轻轻地应了,“那块骨,尚认我。”
“师兄。”
她突然有些嚅嗫。
邬妄低头看她,忽地拉住她的手臂,将她拉离快要撞上的柱子,“怎么了?”
他不经意间触到她的手,冰冰凉凉的。
“待天骄会事了,玄珠的毒解了,在明月仙宗手里的残骨也拿到手,”甜杏抬起头,眼里带着希冀,“师兄,我们离开这儿,去一个没人的地方住下来好吗?”
“我们可以种一大片桃林,平日里在那里练剑,等花开了,就用师娘给的配方做桃花糕,再盖两间小屋,我喜欢鹅黄色的,还要养一只猫,一只山雀。”
“我还要挖一个大大的温泉,冬日里可以去泡澡,一定很舒服。”
邬妄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为什么?”
“在藏剑山庄的时候,我便觉得有些累了。”
甜杏的眼里有些迷茫,“就像小师叔,哪怕是师父还在世的时候,都未曾想过要与他争抢什么,可是为什么,他要把我们想得那么坏?”
“我们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浮玉山的掌门之位,师父甚至都不准我们出后山。”
“师兄,我不明白,为什么师父贵为浮玉山的长老,却连浮玉山都不能下,甚至没有师祖的允许,他也不能出后山?”
“我们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人人喊打,这么多年追杀从未停过?”
甜杏越说,脸上的神情便是越难过。
她垂下头,终于吐露,“就在进万古城的前两日,我才又解决了一批杀手。”
两人正走到院门口,邬妄垂眸,视线在她身上转了一圈,最后道,“先进去吧。”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有些东西,不是你不想要,便可以逃过的。”
邬妄微微仰起头,看着院中高大的合欢树,忽地轻笑,“其实也还不错。”
甜杏:“啊?”
“这恰恰说明,他誊连珏只是个胆小鬼。”邬妄勾唇,“而我威名远扬,他光是听到就要怕死了。”
甜杏愣了一瞬,也咯咯地笑了起来,“师兄又打岔。”
“没有。”邬妄脸上的神情很淡,眼睛却很亮。
他那双淡金色的眸,在夜色中闪闪发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徐清来,从不知“怕”字如何写。”
甜杏的心跳也漏跳了一拍。
“但、但,”她还是祈求道,“明月仙宗事了,师兄,我们便离开这些是非之地可好?我想回逐茵山。”
“那师父的冤屈如何?”
邬妄嘴角噙着冷笑,“如今人人皆言当年是师父玩忽职守,才导致他所镇守的那一处人鬼结界破,生灵涂炭。”
“如此冤屈,我不能替师父认下。”
“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甜杏有些忐忑,“师兄可还记得当年那件事具体是怎么样的?”
她紧张得手心都溢满了汗,既希望邬妄还记得,又怕他还记得。
邬妄却没答。
他伸出手,慢慢地将方才一直抓在手中的卷轴展开。
“何初逢、青云、徐清来……”
他很快就找到自己的名字,然后手指左右滑动,轻点“青云”下方的“徐清来”周围的空白处。
“你的名字何在?”
他的脸上似笑非笑,“师妹。”
浮玉山弟子名录。
不过一瞬,甜杏便立马反应了过来。
“师兄这是不信我?”她很快就明白,“我的身份特殊,师父当初并未将我写入弟子名谱,上面是找不到我的名字的。”
“既然如此。”邬妄慢条斯理地将卷轴卷好,“你要我如何信你?信你是我师妹,信你天真无邪,对我毫无图谋?”
他说话时偏好咬重尾音,微微上扬,无端带出一股阴阳怪气的嘲讽味道。
说罢,他看着甜杏,叹了一口气,“算了——”
他本想说算了,纵然如此,他也可以勉勉强强认下她这个师妹……
却没想到甜杏“啪”地将手中玉佩扔到地上,神情愤怒,“师兄原是这样想的?所以刚刚才对着钟杳杳笑得那样开心?当初认下我,是不是也只是为了残骨?”
第46章 该不该笑到底都是从哪学来的那么多的……
邬妄盯着地上的碎玉,眉心一跳。
夜风穿过庭院,将碎玉边缘的裂痕映得格外清晰。这块青玉质地普通,雕工也粗糙,只是他闲暇时的练手之作。
“师兄为何不说话?”
甜杏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盯着地上碎成两半的玉佩,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夜风吹散,“原来……师兄真的不记得我了。”
邬妄抬眼时,又恢复了那副冷淡的模样,眸色如霜,看不出半点情绪。
“记得什么?”他语气平静,却字字如刀,“记得你是如何杀我,如何让残骨认主的?还是记得你口中的‘当年’?”
甜杏浑身一颤,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指尖泛白。
“你不是也不记得了么?从前种种,包括你的过去、我十八岁那年的大事、我死前的事,问过你数次,你也不曾告诉我。”
他鲜少一次性说这么多话,说完,微微喘了一口气,凝视着她。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正好将甜杏整个人笼罩其中,“这到底是谁不信谁?”
“师兄终于肯说了。”甜杏的声音发抖,“师兄分明已认定当年是我杀人夺骨,却还能为了残骨对着我和颜悦色,也可以为了残骨对着钟杳杳笑成那样……”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渐渐拔高,尾音甚至带了一丝哽咽。
“所以我到底算什么?所以是不是只要为了残骨,师兄就可以不择手段,哪怕明明知道钟杳杳喜欢你,就算她提出要你,你也会委曲求全顺她的意?”
邬妄眸光微沉,却并未反驳。
甜杏见他沉默,心中更痛,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从我们再遇以来,也有一段时日了吧?师兄,我又不是傻子,你为什么要这样耍我玩?看我因你一句话满心欢喜是不是觉得很可笑?”
“徐清来,我讨厌你!我恨死你了!”
她气得狠了,合时宜的不合时宜的,真的假的,该说的不该说的话,全都没有过脑,一股脑宣泄了出来。
“我……”
邬妄伸出手,替她拨开散乱在眼前的发,却被甜杏一巴掌打开。
她用的力气很大,邬妄手背上立刻浮现几道红痕。甜杏见状明显怔了怔,眼中闪过一丝懊悔,但很快又被委屈取代。
“既然如此!”她的手都在抖,解开一直背在背上的包袱,尽数扔在地上,“我现在便将残骨都还给师兄!”
说着,她便要强行解开与残骨的联系,一阵气血上涌,鲜血便要溢到喉间。
邬妄猛地扣住她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你这是做什么?”
甜杏挣了挣,见挣不脱,突然低头咬在他手背上。
这一口带了十足的力道,瞬间见了血。
邬妄闷哼一声,反而将她箍得更紧,任由血腥气在两人之间弥漫,“若我说,我为了残骨,的确能不择手段呢?”
“那便好了!我这里只有这么多残骨,剩下的只怕师兄是要去向明月仙宗讨要了!”
邬妄没说话,手下灵力缓缓地输送过去,为她梳理着杂乱的气息。
“师兄这是干什么?”甜杏倔强地将他的灵力又挡了回去。
“你现在也知道了,我就是这样的人,卑劣、不择手段、两面三刀。”他顿了顿,“既然知道了,就该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凝视着她,眸色沉沉,“如今这般……还是唤我师兄吗?”
邬妄眼也不眨地盯着她。
甜杏眨了眨眼,眼里蓄了许久的泪就这般落了下来。
“但,无论如何,无论你变成什么样,都是我的师兄啊。”
在漫长的岁月中,甜杏早就学会了有话直说,不再像年幼时那么口是心非。
“我从来没有生过师兄的气,我只是很难过,师兄竟然还是不信我。”
泪珠挂在睫毛上,她的鼻尖也红红的,“我那样喜欢师兄,师兄却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如今还想和我划清界限。”
邬妄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心里泛起微妙的嫉妒。
他在数不清第几次的试探中再一次明白——
她的确爱他。
但她对他所有的包容,所有的赤诚,所有的义无反顾的爱,都来自于那个早就死掉的人,那个她真正的师兄。
可是凭什么呢?
邬妄伸出手,一点一点替她擦去眼角的泪,语气很稳,“捡起来。”
他示意着地上的碎玉。
“不捡!”甜杏尚在气头上,红着眼睛瞪他,“反正师兄觉得我在骗人!觉得我别有用心!”
“我没有这么觉得。”
邬妄语气无奈,试探着去拉她的手,见她没挣扎,便拉着她到院中的石桌旁,摁着她坐下。
“我没有不信你。”
他也跟着坐到她对面,“更没说过要和你划清关系。”
“师妹。”他顿了顿,换了个称呼,“甜杏儿。”
“我想着。”甜杏嘟囔道,“师兄说不准更愿意认别人做师妹。毕竟现在这个师妹又蠢又倔还不听话。”
“嗯。”
邬妄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回去,“是啊,现在这个师妹又蠢又倔还不听话……”
“嗳……你哭什么?”
“真哭了?”
邬妄低头去看她的脸。
她越是躲,他便越是看。
瞧见甜杏的泪眼,他难得有些慌乱,也顾不得拿帕子了,直接拽着袖子,给她擦眼泪,“不是树妖么?怎的水这般多,都要将院子淹了。”
甜杏拍开他的手,偏头看向另一边,“师兄给我擦泪做什么?”
她抽抽噎噎道,“还不赶紧和我划清界限。”
邬妄有些无奈,“我何时说过要与你划清界限了?”
“那你还对着钟杳杳笑得那么开心!”
甜杏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变得这般小心眼,对他冲着钟杳杳笑得温和亲切如此耿耿于怀。
“笑一下也不行么?”
“……也不是不行。”
邬妄被她逗笑了,“那我是该笑还是不该笑?”
甜杏愣了一下,甚至忘记了要哭,神色很是纠结,半晌没说话。
“噗嗤——”
邬妄忍不住了。
他伸手,揉乱了她的发,“那以后不对她笑了。”
“可是……这样好像不太礼貌。”
甜杏迟疑道,“师兄从前教我,面带微笑问好,是最基本的礼貌。这些年我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那怎么办呢……”邬妄尾音上扬,那双淡金色的眸里闪过戏谑,“要是笑了,现在这个师妹又会吃醋,万一从此不再理我了可怎么办?”
“甜杏儿,你快教教我怎么办?”
“……”
甜杏眨了眨眼。
邬妄坐在她对面,乌发瘦瘦地拢成一束,随着他支肘倒在颈窝,往下垂着。
她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拽他的发。
他并未设防,真叫她拽到了手里,入手冰冰凉凉,像是上好的丝绸,黑得发亮,与衣袍上的金边相映生辉。
邬妄被她拽得微微偏头,却也不恼,只是用那双淡金色的眸安静地看着她。
月光落在他眉间,将那道常年不散的冷淡都浸得柔和了几分。
“解气了?”
甜杏这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慌忙松开手,指尖却不小心缠上了几根发丝。她手忙脚乱地想解开,反倒越缠越紧。
“别动。”邬妄按住她乱动的手指,凑近了些,“我来。”
月光斜斜地照在两人之间,他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呼吸轻轻拂过她手背。
甜杏突然觉得心跳得厉害,连耳尖都开始发烫。
“解、解开了。”她结结巴巴地说,猛地缩回手藏在袖子里。
“甜杏儿。”
“嗯?”
“你可知在凡间,女子若主动握住男子的发,是何意?”
甜杏茫然地摇头。
“罢了。”看着她懵懂的双眼,邬妄轻叹一声,“是挑衅的意思。所以你以后不要再这样拽了。”
甜杏乖乖地点头,“哦,我记住了。”
她在石凳上坐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有忍住,猛地向前,扑进了邬妄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
邬妄身子一僵,故作嫌弃地推了推她的肩膀,“松手。”
甜杏却抱得更紧了,脑袋在他胸前蹭了蹭,“不松不松我就不松!我最喜欢抱师兄了!”
她如此直白又热烈地表达自己的喜欢,却只是单纯不过的喜欢。
突然夜风拂过,带着几分凉意,甜杏从邬妄怀里退出,偏过头,打了个喷嚏。
邬妄蹙了蹙眉,“风大,进屋吧。”
甜杏按住他起身的动作,眼睛亮晶晶的,“师兄是在关心我吗?”
闻言,邬妄别过脸去,轻哼一声,“没有。我只是怕你病了,耽误明日的天骄会。”
他伸手戳了戳甜杏的额头,“站好,别靠那么近,没大没小的。”
甜杏捂着额头,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师兄又凶我……”
到底都是从哪学来的那么多的撒娇手段?
邬妄叹了口气,语气不自觉地软了下来,“没有凶你。”
“那师兄笑一个给我看!”甜杏得寸进尺,“就像对钟杳杳那样笑!”
“真的想看?”邬妄微微笑了笑,唇角笑意恶劣。
甜杏还没意识到,只傻傻地点了点头。
她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他捏住了脸颊。
邬妄懒洋洋地伸手,把她的脸揉成了各种形状,“现在看够了吗?嗯?”
“唔……师兄又耍我……”
“好了。”
邬妄松开手,弯腰将碎玉和残骨一块一块捡起来,残骨塞进甜杏手里,而后转身往其中一间房里走,“天色已晚,歇了吧。”
“师兄!”
甜杏在原地不过愣了一瞬,很快就站起来,追着他的背影。
“怎么了?”
邬妄站在房中,转过头,看着跟在身后的小杏树。
月光从窗外洒进来,落在两人之间,像是铺了一条银色的路。
第47章 全盘托出师兄,你这里怎么红红的?……
“我、我”
甜杏嚅嗫着,“师兄十八岁那年,的确有发生一件大事。”
邬妄只愣了一瞬,“睡吧。”
他的语气很轻柔,甜杏呆呆愣愣地抬头,正见他困倦地垂眸,正在解外袍。
“师兄”
“你我都有不想说或不能说的事。”今夜风大,邬妄的视线落在窗台上,“而这些,都自有被全盘托出的时机,只是并非现在。”
“怎么了?”邬妄见她站在原地不动,伸手拍了拍她的发顶,“我说真的,没有骗你。好去睡了,明日我可不想看见两只黑眼圈。”
“那、那,”甜杏仰起头,神情执拗,却藏着忐忑,“那师兄答应我,等拿到明月仙宗的残骨,我们就离开这里。”
“我不想让师兄冒险,报仇、真相……这些都算了吧,我只想我们好好地生活在一起。”
逃避可耻,但逃避有用。
师兄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她心中一直提着的、支撑着她的那口气,便仿佛一下子松懈了下来。
她可以不要这条命,却无法再承受一次失去了。
甜杏满目希冀地看着他。
邬妄没有回答。
夜风吹动他的衣袍,月光在那张俊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许久,他才淡淡道:“檐角要挂青铜铃。”
“防鸟雀啄瓦。”邬妄嫌弃地皱眉,“后山那只雀儿,太吵。”
还有那只油光水滑的大肥猫,日日就爱上房揭瓦,每次闯完祸溜得还很快,他一直都不喜欢。
甜杏眼睛一亮,“师兄答应了?!”
“没有。”邬妄伸出食指,抵住她凑上来的脸,“我从不言‘放弃’二字。”
“待师父一事真相明了,以及我受人所托之事完成了,我同你离开。”
“好么?甜杏儿,”邬妄神色认真,“师父师娘与我父母无异,我没有资格替师父认下这个罪名。至于受人所托之事……若无那人,十九年前我便死了。”
他犹豫片刻,“关于此事,当年娲皇——”
没等邬妄说完,甜杏便伸出手,轻轻地勾住了邬妄的小指,晃晃悠悠。
“师兄。”她的眼睛湿漉漉的,“你现在是浮玉山后山的徐清来,还是瑶光殿殿主邬妄?”
风停了。
月光下,邬妄的金瞳如漩涡般摄人心魄,“有区别么?”
“对我来说”她轻轻说,“从来都只有一个人,都是我最爱的师兄。”
“师兄,我会一直……”
甜杏想说喜欢,但想起宋玄珠的话,又改了口,“我们一定会永远在一起的。”
风又起,邬妄拼命捂了一晚上的金铃终究还是没有捂住,叮铃当啷地响了起来。
与此同时,甜杏腰间的金铃也开始叮铃铃地响。
邬妄近乎狼狈地转过身,快步往里屋走去。
走到屏风后时,他忽然停住脚步,嗓音里是极力克制的冷淡,“玉佩明日再还你。”
“好——”
甜杏目送着邬妄离开,“啪”地捂住金铃,举起来仔细瞧了又瞧:咦,难不成这金铃坏了?
——
好不容易解决了一个心头大事,甜杏这一觉睡得很香。
床头的钟符炸开时,她已经在穿外衣了。
甜杏洗漱好,脚步轻快地出屋子,正瞧见邬妄坐在石桌边,桌上还摆了几道热气腾腾的早点。
“师兄早上好!!”
“量人蛇也早上好呀!”
量人蛇直起身子,左右摇摆着身体,算是打了招呼。
甜杏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跳到凳子上坐好,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就要夹,“看着好香!是师兄做的吗?”
“嗯。”
邬妄手里的柑橘已剥到最后,一长条完整的橘子皮掉落,他将剥好的柑橘放在甜杏面前,又重新拿了一个。
甜杏笑眯眯地道了谢,夹起一个饺子,整个送入口中,随后面如菜色,险些没吐出来。
怎么会……这么难吃啊!
她分明记得,师兄从前做饭可好吃了,简直和山下来福斋的味道一模一样。
邬妄瞧见她的神色,也意识到不对,“很难吃?”
“没有。”甜杏摇了摇头,“……只是我不太饿。”
邬妄不信邪,自己也夹了一个送入口中。
下一秒,他的脸色微不可察地扭曲了一下,而后整个咽了下去。
“味道不错。”他面不改色道。
“嗯嗯。”甜杏胡乱地点头,找了个新的话题,“对了,关于师父镇守的人鬼结界破一事,师兄是怎么想的?”
“此事疑点重重,”邬妄说,“师父平日不会离开后山,只有那天陪我下山祭拜了,但仍留了分身在后山,结界不可能就那般轻易破。”
邬妄的神色慢慢变冷,“再者,师父实力强劲,出窍期的强者怎么可能那么一剑就死了?”
“我曾经问过李玉照,”甜杏同样神色凝重,“他说人鬼结界破那天,白玉京三位长老同样身受重伤,所以当天讨伐的世家中,并没有白玉京。”
人鬼结界处设有伏鬼剑阵,由白玉京三位长老与青云真人共同镇守,此乃封印结界的第一阵法,由诛鬼阵图与伏鬼四剑组成,非四圣不可破。
而伏鬼四剑分别为:诛鬼剑、戮鬼剑、陷鬼剑和伏鬼剑,每一柄都恐怖无比,分别在白玉京三位长老与青云手里,伏鬼阵图则由白玉京掌门李厌执掌。
“想必这一切,我也只有回到浮玉山,才能弄明白。”
浮玉山……
说实话,甜杏并不想回去。
虽说当年之事浮玉山也没对他们动手,但师父师娘不在,浮玉山于她,早就没有意义了。
再者……
甜杏叹了一口气,眉头都皱成一团,“如今我们身上背着追杀令,回浮玉山只怕不容易。”
邬妄轻轻笑了笑,“看来只能天骄会努努力了。”
甜杏:“?”
“今年天骄会第三关很特殊,在浮玉山办,正是个回去的好时机。”
“好吧。”甜杏抬起头,给两人打气,“天骄会加油!”
她的双眼亮晶晶的,两颊因激动而泛起粉意。
有点可爱。
邬妄突然伸手,捂住了脸。
“师兄?你怎么了?”
“没事。”邬妄的声音自指缝间漏出来,“说点别的。”
“好吧。”甜杏不懂,但甜杏照做。
“昨夜师兄说的两件事,一件事为师父洗清罪名,那另一件事呢?”
邬妄放下手,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世人皆以为,娲皇补天陨落之际,力量是化为一粒仙种,这粒仙种落入大地,融入数株花草树木中。”
甜杏点头,此事她早就在藏剑山庄上的拍卖会听过了。
“实则娲皇力量对冲,化为了一枚仙骨与一粒魔种,十九年前,机缘巧合之下,我得到了娲皇护法腾蛇一族其中一员的身体,也就是如今的瑶光殿殿主。”
“不仅如此,我身上也有着腾蛇的力量,”邬妄顿了顿,“作为交换,我需要找出魔种并毁掉。”
“仙骨于人妖鬼皆有益,一旦现世许是会引发多方争夺,可魔种一旦出世,便有灭顶之灾。我不能坐视不理。”
“好吧。”甜杏眨了眨眼,“若是许诺于人,倒是该好好完成的。”
——就像她对阿曦承诺的那样。
“那师兄如今可有什么思绪?魔种又该如何毁掉?那个什么腾蛇有说吗?”
“魔种与仙骨本是同源,要对付魔种,便得用仙骨。”
“说起仙骨……”甜杏摸了摸背上的包袱,语出惊人,“师兄难道就不曾怀疑过自己么?毕竟大家追杀我的时候,都让我交出‘仙骨’。”
“不然他们为何都要争抢师兄的骨头?”
邬妄摇了摇头,“腾蛇曾告诉我,它感应到的仙骨是在一个女子身上,且仙骨当初是掉落到了凡间。”
可他是男子,并且他在浮玉山长大,而非凡间。
“我的骨头……”他讥讽地笑了一下,“许是他们误会了,又或是它们打造成兵器,也还算不错。”
甜杏追问,“什么样的女子?高的还是矮的?胖的还是瘦的?”
邬妄继续摇头,“我这些年追查,也没有什么收获。”
“好吧。”甜杏蔫了一瞬,很快又重新打起精神,“那魔种呢?腾蛇可有透露出什么?”
“魔种同仙骨一块儿掉落到了凡间,大致是在浮玉山附近几个城池。魔种可入药,只是表面功效极强,实则同慢性毒药也没什么区别了。”
可入药……
甜杏的心漏跳了一拍,“还有吗?”
“魔种既为种子,便最爱寄生,或许会在花草树妖身上。”
甜杏的手心开始溢出汗,“……还有吗?”
“魔种不容异类,若是寄生,则会毁灭其寄生之体同族,只剩被寄生那一株。”
甜杏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脏怦怦跳的声音,快要跳出心口。
邬妄忽地伸手,拍了拍她的发顶,“不是你。”
“啊?”
甜杏没反应过来,迷茫地看着他。
“你不是魔种。”邬妄揉她的脑袋,“别胡思乱想。”
“当初去救你,不止是因为量人蛇,还因为腾蛇留下的印记对你有感应,但救完你后感应就消失了。”
甜杏想起来了,两人再遇的时候,他看她的目光,探究又奇怪。*
“我本也怀疑过你是魔种,但你的神魂很干净,没有半分痕迹。”
见甜杏神色茫然,他提醒道,“船上。”
甜杏反应过来,指着他的耳朵,“师兄,你这里怎么红红的?”
邬妄“啪”地一声捂住耳朵,“没有。你看错了。”
“是吗?那师兄把手拿下来,我再认真看看。”
“不应该啊,”甜杏小声嘟囔,“我眼神很好的。”
“没有。”邬妄语气坚定,“你就是看错了。”
“哦。”
她悻悻地应了一声。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一时间沉默弥漫了开来。
邬妄的视线落在甜杏的脸上。
他已是全盘托出,毫无保留,包括他的来处、他的去处,但对于她讳莫如深的事,他依旧是一无所知。
但他并不想要所谓的等价交换。
甜杏似有所察觉,抬起头,“师兄还有什么事要同我说么?”
“有。”邬妄轻咳一声,摸了摸鼻子,“但时机未到。”
“这样也好。”甜杏弯了弯眼,“我们都有没说的事,这很公平。但等师兄想起了从前的一切,就不公平了。”
到那时,她最害怕被他发现也最愧疚的事,就再也藏不住了。
“不过纵使这样,我还是希望师兄能快点想起来。”
“就这样么?”
“什么?”
甜杏微微瞪大眼,那双过分大的黑色瞳仁里,清晰地倒映出邬妄的模样。
第48章 天骄会启邬妄的手掌忽地在她唇上轻拍……
“无论是仙骨还是魔种,抑或是师父的真相……都太过太过危险,”邬妄隐在袖中的手慢慢地收紧,“即使如此——”
“你也要继续么?”
至于甜杏所说的希望他快些想起来之类的话——
邬妄都自动忽略了。
他的记忆分明完好无损,需要快些想起来的人该是她才对。
然而甜杏只眨了眨眼,目光澄澈明净,“为什么不继续?”
她的神情认真,掰着手指头一点一点数,“虽然我不是在浮玉山长大,虽然我也不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但养恩大于生恩、师父师娘对我而言也情同父母——人类是这样说的么?”
“然后,许下的承诺就要拼尽全力做到,师兄会这样做,那我自然也会这样做。师兄的事就是我的事。”
“最最重要的是,我要和师兄一直一直在一起呀!既然这样,我当然要紧紧跟着师兄了!”
“师兄,”她弯了弯眼,“我真的超级超级感谢那位腾蛇大人,若是没有它给的身体,师兄可能就真的死掉了,那我也不想活了。”
邬妄的手掌忽地在她唇上轻拍三下,“呸呸呸。”
“我是说真的!”甜杏跳起来,“日后为娲皇娘娘上香的时候,我也要为腾蛇大人上一炷!”
闻言,邬妄不由得想起了十九年前,神魂燃烧的烈焰下,腾蛇希冀的眼神。
“如果你有余力的话,”黑色的小蛇不好意思地在地上扭了扭,“可以帮我回莲塘村的娲皇庙上一炷香吗?”
“不帮的话也没关系的啦,我还是会把身体——”
“好。”彼时只剩一道神魄的徐清来凝视着它,又重复了一遍,“好。”
螣蛇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那就谢谢你啦!”
思绪慢慢回笼,邬妄也弯了弯唇,“若它知道有人供奉,一定很高兴。”
听见这话,甜杏说干就干,当即扭头要去房里设供奉,却被邬妄抓住了后颈。
他很是无奈,“不急。”
“哦。”甜杏又乖乖地坐了回去,“那我晚上再给腾蛇大人上香!”
邬妄:“……行。”
他想了想,最终还是问道,“明月仙宗内古籍最多,我今夜打算潜进藏书阁去看看有无线索,你可要去?”
话一出口,他便觉得自己问的多余了。
甜杏双眼放光,不假思索道,“当然要去!”
“若是可以,我还想顺手将钟杳杳身上的残骨拿回来!”
如今师兄流落在外的残骨,算上钟杳杳身上的,一共也就三块。
早些拿回来,离她隐居的进度,就能再快一点。
邬妄拍了拍她的发顶,“万事小心。”
他们如今身上都背着追杀令,好不容易才安稳混进来,最怕的就是一不小心泄露身份,再次引来铺天盖地的追杀。
甜杏仗着自己“隐户”的身份,又因失了妖丹气息与人类无异,并不是很怕,但还是认真地点头,“我明白的师兄。”
邬妄垂眸看她,张嘴欲再说些什么,余光却瞥见一抹紫与白,又将话咽了回去。
“江甜杏!走啦!我们去天骄会!”
李玉照拎着长枪,勾着宋玄珠的脖子,脚步轻快地进来,原本心情极好,然瞧见邬妄,他又垮下了脸。
“江甜杏,”他指着邬妄,“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甜杏打开他的手,“师兄就住这儿,为何不能在这里?”
“什么?!”李玉照一脸被背叛的表情,“不是说好的一人一间吗!凭什么他就能和你住一起!”
闻言,邬妄懒懒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各凭本事,毋须多言。”
“哎呀,一时半会儿说不清,”甜杏懒得同他解释,越过他去瞧宋玄珠的脸色,“玄珠休息得如何?”
宋玄珠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但是气色瞧着却好了不少,他笑了笑,“挺好的,小溪姑娘,我们走吧。”
甜杏应了一声,熟练地牵起他的手,往外走,还不忘回头招呼另外两人,“你们快点跟上呀!”
宋玄珠细细地看了看她的脸色,目光看向前方,突然道,“小溪姑娘昨夜睡得如何?”
“超级好!”甜杏开心地答完,随后蹙眉,“玄珠,我想了又想,若今日抽签到的对手太强,你还是不要上了。”
“不,你今日还是不要上了,我们替你闯过这三关就好了。”
她神情认真,“我答应了阿曦要好好照顾你,不能再让你受伤了。”
闻言,宋玄珠忽地轻叹一口气,“说起来,我昨夜又梦见了阿曦。”
“嗯?”
甜杏有些失落,“阿曦总不入我梦。”
一定是还没有原谅她。
宋玄珠安慰地握紧她的手,朝她笑了笑,“阿曦在梦中问我们近况如何,她还说……”
他凝视着甜杏,“要是我同她不是病秧子,都能和你一块儿修炼,都能站上那么大的擂台,就好了。”
风轻飘飘地拂过耳畔,甜杏沉默半晌,最终还是点了头,“好吧,玄珠,那你把我给的符箓都带上,若是真的打不过,就及时认输。”
轻松得逞,宋玄珠勾了勾唇角,轻轻道,“我晓得的。”
他的指尖勾住甜杏的,慢慢地往上爬,摸到了她腕上的如意环,“今夜我能不能来找小溪姑娘呢?”
“玉照晚上总在院里练枪。”他微微嘟唇,半是抱怨半是撒娇,“我有些睡不好。”
甜杏:“那我让他别练了,或者布个结界。”
然而这才不是宋玄珠要的结果,“天骄会在即,玉照想多练练也很正常的,我来同小溪姑娘一块儿睡就好了。我们之前不也是这样的么?”
甜杏挠了挠头,“但我晚上也会练剑的,还会练习画符,也很吵人的。”
她吐了吐舌,“幸好师兄晚上打坐不睡觉。”
宋玄珠神色空白了一瞬。
甜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好啦玄珠,不是我不想要你来找我,只是晚上我和师兄约了去藏书阁,不方便叫上你。”
“藏书阁?”宋玄珠眼里闪过一道暗芒,“小溪姑娘去那儿做什么?”
“唔……具体的不方便说,总之是为了找回师兄的残骨吧。”
宋玄珠:“然后呢?找回邬兄的残骨后呢,小溪姑娘打算做什么?”
甜杏笑眯眯答道,“自然是去和师兄隐居了!”
“那邬兄的残骨都在何地,小溪姑娘已经知道了吗?”
甜杏点头,“嗯嗯,都在明月仙宗了。待此事了了,我们就离开这儿,回逐茵山。”
闻言,宋玄珠垂在身侧的手,突然不住地颤抖着,“小溪姑娘马上就走吗?不考虑去其他地方逛一逛?或者、或者……”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或者为青云真人和邬兄报仇。白玉京这些年不也在追杀邬兄吗?”
“不了吧。我有些累,还是更想和师兄离开这儿。”甜杏笑了笑,拉着他的手奔前去,“不说了,快看!”
顺着她指的方向,往前是九座玄玉擂台,皆悬浮于云海之上,呈九宫格局排列,能同时进行九场切磋。
其中最特殊的是中央主擂台——比其他八座大出一倍有余。
擂台四周围绕着七层观战席,呈阶梯状向上延伸。最下层是普通修士的站立区,中间三层设檀木座椅,供各派长老就座。
最高处的三座云台通体由灵玉打造,唯有白玉京、明月仙宗和浮玉山三大家的人才有资格登临。
他们来的不算早,最下层已经挨挨挤挤地站了不少人,李玉照蹦起来,朝着最高处的其中一座云台,用力地挥舞着双手。
台上站着同样一身紫衣华服的男子,长相比起李玉照来说只能算得上端正,见他如此激动,也只是淡定地颔首。
“臭师兄。”李玉照嘟囔着,“这么久不见,一点儿都不想我。”
原来白玉京今年来的是李予。
甜杏的目光看向另一座高台,很快又垂下头。
浮玉山今年真是重视,来的不止有小师叔誊连珏,还有孟繁师叔和风瑾师叔,连掌门何初逢都亲自来了。
这样说来,留守浮玉山的长老就剩于幼华师伯一人了。
如此比起来,白玉京只来了李予一人,还真是“大牌”。
但这样也不奇怪,毕竟白玉京和明月仙宗历史悠久,一直稳居前列,而浮玉山只是因为出了青云这么一个天才,才得以同这两家平起平坐。
几人都一一抽了签,刚找了位置站好,一道太古钟鸣便自天际传来。
一个灰袍老者负手立于台心,目光如电扫过台下众人,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吾乃王敬,代明月仙宗主持此届天骄会。”
他袖袍一挥,“诸位听好了——天骄会,不决生死,只证大道!”
“此届规则如旧:不论出身、不忌手段、点到为止。”
话音一落,他并指一点,天启台中央的“玲珑榜”轰然展开,金光璀璨的榜单悬浮于空,上一届前十的名字熠熠生辉。
排名第一的赫然是明月仙宗明玉衡!
王敬也挺直了背,满脸骄傲,他自袖中掏出一枚青铜古令,令牌迎风化形,变成一柄巨大的弓箭,直指苍穹——
“天骄会,启!”
弓箭射出,云海分裂,九座擂台同时亮起冲霄光柱。
甜杏却在其中蹙眉,明月仙宗的宗主分明是姬月灵,可为什么今日出来主持的却是长老王敬?
她将目光投向高台。
一个老者其貌不扬,嘴里叼着根草,像没骨头般靠在栏杆上,看着邋里邋遢的,很是眼熟。
在他的身后,恭恭敬敬地站着一个黄衣少年,貌不惊人,面色温润,站得笔挺。
甜杏担心地拉了拉邬妄的袖子,“师兄,你是第一个。”
第49章 玄机玉衡甜杏儿,我来还金铃。……
邬妄“嗯”了一声,“别担心,我不会输。”
“我没有在担心这个。”甜杏弯了弯眼,凑近他,将金铃塞入他掌心,“师兄给我的金铃,如今借你一用,望师兄战无不胜。”
邬妄推拒:“我自己有。”
“我知道。”甜杏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手里,“但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出来。
她仰起头,“师兄,真的不用残雪吗?”
“用一下吧,就用一下吧,”她轻轻撒娇,“残雪肯定想你了。而且残雪是李玉照在藏剑山庄拍下来的,来路明晰,没关系的。”
然而邬妄迎着她期待的目光,还是摇了摇头,“不必。”
“……好吧。”
甜杏看着邬妄往擂台的方向走了几步,忽地又折返回来,拍了拍她的脑袋,“等我下来,金铃还你。”
“嗯!”
九场比斗都将开始,然而最引人瞩目的,却是中间最大的那一个擂台。
不仅仅是因为邬妄出众的容貌,更是因为站在他对面的人。
那人一身明月仙宗弟子服制,宽袖束腰。鹅黄色明亮,本该是灵动飘逸的装扮,她却像一柄出鞘的寒刃,连衣袂翻飞时带起的风都透着凉意。
没错,就是刀,用一把刀来形容她,最贴切不过。
旁边的人惊呼一声,“明玉衡!”
甜杏急急地往前挤了两步,瞪大了眼细细瞧她。
明玉衡是美人,却不是那种令人亲近的美——
她束着最简单的马尾,生得极白,不是那种温润的玉白,也不是宋玄珠病弱的苍白,而是像终年不化的雪色,干净、凛冽。
最特别的是她执剑的手——十指纤长如玉,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腕间缠着一段冰蚕丝,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银光。
“明月仙宗明玉衡。”
她拱手见礼,“请赐教。”
明玉衡说话时语调很平,尾音收得干脆利落,并不拖泥带水。
邬妄也还礼,“无门无派,邬妄。请赐教。”
他的视线落在明玉衡身上,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
她站姿笔直,像一株雪地里的青竹,连呼吸都轻得几不可闻,唯有腰间暗器囊,随着动作发出细微的金属碰撞声。
太静了。
他几乎要探不出她的修为与声息,若非两人现在面对面站着,他或许会忽略她的存在。
作为以暗器闻名的明月仙宗的首席弟子,明玉衡名副其实。
“唉,美男碰上明玉衡,真是可惜了……”
身前传来窃窃私语,甜杏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我还想着多看美男子几眼呢,没想到他就要止步第一关了。”
胡说八道!甜杏鼓了鼓两颊,师兄明明厉害得很!
身前的声音更小了些,“不过这明玉衡还真是厉害……一下跃居第一。”
“你还不知道吗……”
甜杏着急地往私语的方向挤了几步,没挤过去。
她指尖翻转,将手上的两张符箓灵活地折成纸人的形状,晃晃悠悠地顺着两位女修的衣袍下摆往上爬,“啪嗒”一下贴在了她们身上。
耳边传来的声音顿时变得清晰,甜杏满足地将目光重新投回了台上。
明玉衡并不同他客气,率先拔剑,她的剑极快,剑锋未至,寒意已扑面而来。
邬妄侧身避让,却见三点寒星自她袖中激射而出——正是明月仙宗有名的暗器“明月镖”。
邬妄原本抱臂站着,此刻从乾坤袖中随意捡了把剑,将剑鞘一横,铛铛两声挡下两镖,第三枚却刁钻地绕至他后心!
台下惊呼。
甜杏跟前的两位女修,已经以袖挡面,不忍直视。
千钧一发之际,邬妄抽出另一只一直隐在袖中的手,指间符箓飞快地燃烧着,随后一道无形屏障骤然浮现,明月镖撞上屏障,竟被反弹回去!
甜杏咧嘴一笑,她就知道!
耳边继续传来声音,“难道现在还有人不知道吗?明玉衡现在之所以这么厉害,还不是因为她弑兄夺器?”
“也就姬月灵还要包庇她罢了。”
另一人惊呼一声,又捂住嘴,“弑兄?!”
“对啊,难道你真以为洛秦淮是无缘无故暴毙的?真说起来,洛秦淮可才是名正言顺的首席大弟子呢。”
那人不屑道,“你再看明玉衡使的剑,那可是洛秦淮的本命剑,若非杀人夺剑,怎可能驱使?”
擂台上,明玉衡不再试探,剑势骤然凌厉,如霜雪倾泻,每一剑都带着刺骨寒意。
风雪天,就是她手中剑最爱不过的环境。
邬妄同样以剑相迎,两剑相击,火星迸溅。
他的眉宇间难得舒展,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极浅的弧度。
邬妄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畅快地出剑了,每一式都如行云流水。
剑锋划过空气的轻响,对手格挡时传来的震颤,都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痛快。
台下嘈杂的议论声渐渐远去,耳中只剩下双剑相击的清越铮鸣。
邬妄忽然想起年少时第一次执剑的感觉——那种最原始、最纯粹的喜悦,此刻竟在这天骄台上重新寻得。
他能感觉到明玉衡的剑意同样干净利落,不带半分杂质,她比二十四年前更强了,只是——还不够。
战至酣处,明玉衡突然变招,剑锋一挑,三枚银针自她发间飞射而出!
邬妄剑锋回转,符箓再燃——
气浪翻涌,银针被震飞,但明玉衡的剑已逼至他咽喉!
剑锋临喉,邬妄却忽然闭目。
台下哗然。
“他放弃了?”
“这是不打算打了?”
甜杏脸上却是露出了一抹势在必得的微笑。
明玉衡眉头一皱,剑势不减,直刺而去——
就在剑尖触及他皮肤的刹那,邬妄骤然睁眼!
他的眼神清亮,含着一丝恶劣与自得。
一张符箓不知何时贴在了明玉衡的剑身上,剑势瞬间凝滞!
她瞳孔一缩,还未反应,邬妄的剑鞘已轻轻点在她手腕——
“啪!”
长剑脱手,胜负已分——吗?
全场寂静。
明玉衡腕间的冰蚕丝射出,席卷起地上的剑握回手上,她看着手中的剑,抬眸道,“……什么时候贴的符?”
邬妄拂袖,一张几乎透明的符纸从她剑上飘落。
他轻轻扬眉,“第一剑相碰时。”
“方才你根本没有认真吧?”邬妄忽地一笑,“明月仙宗山高路远,总不能叫我白来吧?首席。”
明玉衡:“……不会。”
“你也认真点。”
她重新起势,脸上的神色变得更加沉静,连带着场下的众人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明玉衡的剑,是一道刺骨的寒光。
她抬手,剑锋未动,剑气却已割裂三丈内的空气,风雪愈发大了,霜痕顺着青石地面蔓延,仿佛连时间都被冻结。
台下观战者屏息,仿佛连呼吸都会惊扰这一剑的肃杀。
而邬妄的剑,是一缕捉摸不定的风。
他静立如松,剑未出鞘,周身却已有无形的剑意流转。指间一张朱砂符箓无声燃烧,化作点点星火萦绕剑身。
没有试探,没有虚招。
两人皆知,高手过招,点到为止,此战只在一剑。
“铮!”
双剑出鞘的刹那,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道交错的寒芒。
明玉衡的剑如雪崩倾泻,剑气所过之处,连阳光都被割裂成破碎的金屑。
邬妄的剑却似流风回雪,剑锋轻颤间,竟在漫天寒光中寻到一线缝隙——
“叮!”
清脆的一声响,剑尖相触,火星迸溅。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连甜杏都险些忘记了呼吸。
明玉衡的剑锋距离邬妄心口三寸,而邬妄的剑尖却已在她发鬓边,胜负早已不言而喻。
“承让。”邬妄收剑,符箓余烬随风散尽。
“最后一剑,你的道心乱了。”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忽地一笑,“明月仙宗,果真没白来。”
明玉衡垂眸看着自己剑上凝结的霜花——那是被对方剑气逼回的寒意。
竟败在最天时地利不过的地方。
她缓缓归剑入鞘。
最终止步第一关的人,变成了上一届天骄会的第一。
台下寂静许久,骤然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风雪初歇,天光破云。
邬妄转身,朝台下轻巧地跃去,剑穗上那枚金铃在风中轻响。
他捏住剑尖,将剑柄上挂着的金铃对着甜杏,“甜杏儿,我来还金铃。”
此刻他眉眼带笑,连日来的阴郁恹恹几乎一扫而空,整个人都透出一股说不出的神清气爽。
果然,她的师兄,不该囚于浮玉山后山,也不该埋骨于地下,就该在这般的高台上,享受万丈瞩目,活得肆意潇洒。
甜杏接过金铃,握在手中,弯了弯眼,“师兄,到我了。”
甜杏同李玉照分到同一组,幸好不是同一场,只是她也看不了李玉照,李玉照也看不了她了。
李玉照对此很是失望,“要是能换顺序就好了。我这些年耍枪可长进了不少。”
临上场的地方,他握着甜杏的肩,絮絮叨叨地说话,“你一定要小心啊,青奂城那小子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邬妄这人也太出风头了,他跟明玉衡来这一出,定然许多世家门派都盯上了他。”
“要不我把悬荆借你吧?我总是怕你打不过,毕竟这也不能用,那也不能用的。”
“哎,要不我还是找人换换顺序吧,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抽签的——”
甜杏一听,便知道他是紧张得开始说胡话了。
她将眉一扬,状似凶狠,“你不要乌鸦嘴,我才不会输。”
“对对对,”李玉照连连点头,“我说错了,你不会输,你不会输,你绝对不会输的。”
“喂,李玉照,”甜杏忽地抓住他的衣领,得逞地笑,“只是对战誊连珏罢了,你至于如此紧张么?”
第50章 松渡山风可她的心却被那一点模糊的痕……
李玉照尚在嘴硬,“我没紧张啊!我哪里紧张了?他那样对你,我恨不得将他打得屁滚尿流才是!”
甜杏才不信,“那你这般多话是干嘛?从前你和师兄打架前,也是这样的。”
“而且誊连珏虽然位列玲珑四子,可那是因为我师兄和枫师兄都不在,不然哪有他的事?打誊连珏有什么好怕的?不是你一枪的事么?”
“我哪有?”李玉照继续嘴硬,“我只是担心你而已。”
“而且你这话说的,”他轻哼一声,“要不是徐师兄和枫师兄都不在,玲珑四子也没我什么事啊。”
“……好吧。”
他在甜杏的眼神里彻底败下阵来,“师兄看着我,我紧张。”
甜杏抬头看了一眼高台上。
李予一身紫衣猎猎,看不清神情。
“我许久没回白玉京了……”李玉照苦哈哈道,“师兄也许久没考我功课了……我怕啊。他要是跟师父告状怎么办?”
他可不想吃师父的竹笋炒肉。
甜杏这点还是能感同身受的,她深有体验地点头,“从前师父考我功课时,我也很紧张。”
“但是……”话又说回来,“李厌不是很宠你吗?”
李玉照:“?”
他冷哼一声,“难道青云真人就不宠你么?”
甜杏认同地点头,“也对。那你打赢就好了,打赢了,你师兄肯定不告状。”
“我就是怕打不赢。”李玉照终于说出来了,连肩都塌了下去,“上一届天骄会半决赛,我就没打过誊连珏,现在居然这么早就遇到他了,这合理吗?而且我在金丹已经停留好久了。”
他耷拉着脑袋,“要是第一关都过不去,我就不能和你们一起了。”
闻言,甜杏不由分说,猛地往他头上打了一巴掌,“还没打,你怕什么?”
“你若是要这样想,现在便认输!”
少女气势汹汹,一掌扇过来,先感受到的不是疼痛,而是她掌心带来的草木清香,直教他晕头转向。
其实甜杏的一掌也不疼。
李玉照愣愣道,“我知道了。”
他俯身,猛地抱了甜杏一下,顿时像打了鸡血般向擂台上跳去,“等我回来!”
甜杏:“……”她还什么都没说呢。
她重新转回头,看向不远不近站着的邬妄。
也就是在此时,她才显露出一些藏得极好的焦虑。
青云真人和徐清来的招式都名动天下,众人再熟悉不过,包括青云所给的符箓,都是万万不能在天骄会上用的。
可这样一来,她能用的招式便不剩多少了,再加上尚在练气的修为,对上玲珑榜排行第五的方渡山,实在是没什么胜算。
说一点压力都没有是骗人的。
邬妄见她看来,上前几步,拍了拍她的发顶,唇角扯了扯,短暂地笑了一下。
真算起来,她分明比李玉照还要小上几岁,境遇和心性却截然不同。
李玉照尚还在烦恼师父师兄的考察,她却早早背上了诛杀令,提心吊胆,不得安生。
连最在乎的师兄,如今也认错了人。
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自心里弥漫来,闷闷的,像没出太阳的阴天,阴郁而烦躁。
罢了,如果她喜欢的话,他可以再假装她的师兄一会儿,就一会儿。
他微垂着眸,神情淡得像是被风吹散的雾,又像一页被雨水洇湿的信纸,模糊得让人看不清字迹。
可她的心却被那一点模糊的痕迹攥得发疼。
甜杏看着他,目光澄澈,“师兄,你怎么了?”
她踮起脚尖,轻轻地戳了戳他的脸颊,“笑不出来就别笑啦。”
“没事。”邬妄伸出手,又收回,“不论输赢,带上碧桃剑,上台吧。”
甜杏弯了弯眼,“嗯!”
她抽到的是来自于青奂城的方渡山。
甜杏对青奂城很熟悉,对方渡山却很陌生。
“青奂城方渡山。”对面的方渡山执礼,声音清润温和,“请多指教。”
他瞧了眼甜杏手中的木剑,莞尔道,“江道友的剑很特别。”
方渡山一身素净的青色道袍,手持雪白拂尘,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眸色偏浅,像是被水洗过的琥珀,与她对视上时,不闪不避,带着几分专注的柔和。
整个人如一幅水墨画,淡而不寡,温而不弱,看起来毫无攻击性。
但甜杏知道,能在玲珑榜上赫赫有名的,绝非等闲之辈。
“多谢。”她同样执礼,“无门无派,江溪。请多指教。”
双方实力差距巨大,甜杏没有废话,剑锋一振,便直取中路。
她出剑极快,剑光如杏花掠影,同时左手掐诀,一张“定身符”悄无声息地燃起。
方渡山脚步一错,拂尘扬起,尘尾如流云舒展,在身前划出一道浑圆轨迹。
剑锋刺入尘尾,却如陷棉絮,劲力尽数被化去。而那张飞至半途的符箓,竟也被拂尘一带,轻飘飘落在一旁。
甜杏有些讶异,“太极术?”
这拂尘看似轻飘飘的,却如深潭般化去了她七分力道。
方渡山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点点头,“是、是太极术中‘云手’的变式。”
甜杏可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剑招忽变,连刺三剑,符箓再燃。
她变招极快,剑势陡然凌厉,如骤雨疾风,三剑后连刺七剑,只求速战速决。
论耐力,她绝不是对手。
然而方渡山步伐轻移,拂尘或卷或引,竟将每一剑都稳稳接下,在剑光与雷符中游走。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不带半分杀气,却守得滴水不漏。
尘尾过处,剑气与雷光皆被引偏,如泥牛入海。
她不仅看不透他的“势”,更借不了他的力,反倒还要被他借力。
台下渐渐安静,众人皆屏息观战。
甜杏久攻不下,忽然后撤半步,指尖夹出三张符箓,符箓燃尽,雷光与烈焰交织成网,朝方渡山笼罩而去!
如今正是二月,冬春交际的时候,虽说风雪已不算大,但在如此环境中用雷火符,也算得上很大胆了。
方渡山眸光一沉,拂尘陡然一振,尘尾如白鹤展翅,在身前划出一道完整的太极图——
雷火之力竟被拂尘引动,顺着太极轨迹旋转一圈,而后骤然反弹!
甜杏猝不及防,急忙侧身闪避,却仍被余波震退数步。她稳住身形,咽下喉间不稳的气息,“再来!”
方渡山微微喘息,耳尖泛红,却仍认真道,“承让。”
一招一招往来,甜杏的呼吸渐渐乱了。
她看着对面始终从容的方渡山,握着剑柄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三十二招过去,她的每一次进攻都被那柄雪白拂尘轻巧化解,就像重拳打在棉花上,连半分着力点都找不到。
连偷袭也无用。
汗水顺着鬓角滑落,在衣领上洇开深色的痕迹。甜杏能感觉到体内灵力运转越来越滞涩,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经脉。
她失了妖丹,体内的灵力也失去了依托的地方,正在不断地往外泄去。
更让她焦躁的是,明明已经刻意避开师父和师兄的剑路,可那些基础剑招在方渡山面前简直破绽百出。
甜杏想赢,疯狂地想赢,想赢想得快疯了,不赢,就进不了第二关,就拿不到她想要的东西。
但再这样下去,她迟早会被耗干在台上。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
李玉照站在台上,感到如芒在背。
他说许久未回白玉京,其实也不算久。
上次离京时,刚因为吵着嚷着要去找甜杏,被李予毫不留情地关起来揍了一顿,最后还是师父把他放了出来。
气得他头也不回地就下山了。
如今他不用看也知道,师兄定然就站在那高台上,背着手,眼也不眨地盯着他。
擂台上,李玉照握紧手中的悬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对面的誊连珏一袭白衣胜雪,腰间佩剑尚未出鞘,却已有凛冽剑气透体而出,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寒光。
“玉照,数年不见,你的枪法可有长进?”誊连珏嘴角含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还是说,依旧如十二年前那般?”
他的语气调侃,并不带恶意,观众席上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哪怕甜杏此时并不在观战,但李玉照还是感到脸颊发烫,他不服气地还嘴,“浮玉山分明有自己的弟子服制,誊道友却是一身白衣,难不成是还在学我徐师兄?”
二十四年前,徐清来白衣翩翩,手握残雪,一剑惊鸿,后来引得无数人效仿。
誊连珏的脸色微不可察地扭曲了一下,“叛徒之名,不值一提,玉照谨言。”
“浮玉山誊连珏。”他面色沉沉,拱手执礼,“请赐教。”
李玉照冷哼一声,“不要和我套近乎。白玉京李玉照,请赐教。”
誊连珏使双剑,剑如毒蛇吐信,刹那间已至眼前。
李玉照仓促间横枪格挡,金属相击的脆响震得他虎口发麻。这一剑力道之大,让他连退三步才稳住身形。
“看来这五年,玉照的修为确实没什么长进。”誊连珏轻笑一声,剑势陡然一变,化作漫天剑影将李玉照笼罩其中。
李玉照咬紧牙关,长枪舞出一片银光,勉强抵挡着如雨点般落下的剑招。他的额头渗出细密汗珠,每一次格挡都让手臂传来钻心的疼痛。
自十九年前浮玉山出事以来,便停滞不前的修为,此刻成了他最大的软肋。
李玉照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在甜杏出事的时候,他不在她身边;
为什么,一夕之间,和蔼的青云真人,再温柔不过的虞娘子,还有他最敬重的徐师兄,都变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就这点本事,也配称‘银枪玉郎’?”誊连珏的嘲讽声在耳边响起,“我倒是记得,你从前最爱追在徐清来和上官溪那臭丫头的屁股后面跑。”
“为什么呢?玉照,”他唇角噙着冷笑,“分明我们才是一类人啊,你该向我师父求学,而不是我师兄啊。”
誊连珏一直恨李玉照。
同为大门派掌门之徒,同为年纪小的天才,李玉照来浮玉山求学,难道不该同他一块儿玩、一块儿修炼么?
结果李玉照不理他,追着师兄那个不详之人和徐清来跑也就罢了,为何偏偏还去讨好上官溪那个低贱的树妖?!
“你还有脸提她!”李玉照怒吼一声,长枪猛然横扫,竟将誊连珏逼退数步。
誊连珏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那副居高临下的神情,“怎么,戳到痛处了?但是没办法啊玉照,现在浮玉山的下任掌门是我,玲珑榜上的也是我。”
“而你最爱的上官溪,现在只在你白玉京的通缉榜上。”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李玉照愤怒道,“你还想设计害她!你想要她的命!你怎么可以!”
“我怎么不可以?”誊连珏扯了扯唇,“看来你们果然在一起,玉照啊玉照,让我来猜猜,她现在在明月仙宗的哪儿呢?”
“你再猜猜,这里有多少人想要她的命?可惜师父他不肯——”
誊连珏的话戛然而止。
李玉照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从丹田直冲头顶。他不再言语,手中长枪突然爆发出刺目银光,枪尖在空中划过。
誊连珏正要举剑相迎,却突然发现自己动作迟缓了许多,仿佛置身泥沼。他脸色骤变,“阵法?你什么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