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驶过,隋蓬仙发现云州民居建筑与汴京有所不同,屋顶少见筒瓦,多用方砖平铺,石砌墙体高大又厚实,朴素大方中又随处可见云州粗犷豪迈的风情。不同于汴京软红十丈的繁庶,因为某种特别的因素,隋蓬仙几乎在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座乍看之下十分朴素不起眼的城郭。
谁让赵庚也总喜欢穿着一身老气横秋的衣裳,隋蓬仙已经习惯了,越朴素越寡淡越好,这样越能突出她。
隋蓬仙带着十分愉快的心情,挽上赵庚的胳膊,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他们日后会生活很长一段时间的家。
进了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小天井,东西各有一道垂花门,院子里各种了两棵古槐,如今正值隆冬,枝叶落尽,越发显得树干舒而不屈,曲枝虬结,可想待春回大地,枝叶葳蕤时该有多么壮观。
从右边垂花门进去,穿过前院正庭,中院被布置成了一个小花园,冬日里没有什么景致可看,赵庚握了握她的手,温声道:“城里有善于莳花的匠人,待天暖些了我就让人来布置花园。”
云州并不只有风沙和暴雪,这里也会成为供牡丹花开得娇艳绚烂的沃土。
隋蓬仙点了点头,拉着他的手往里走,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她们日后起居的屋子长什么样子。老实说,她对赵庚的审美不太放心,依着这人的性子,成亲前全部心思都投在边防战事上,寝居对他来说就是个睡觉暂歇的地方,哪有心思布置。
绕过月洞门,隋蓬仙远远闻到梅花的香气,眼睛微微发亮,赵庚由着她加快脚步往前走,唇角翘起向上的弧度,看着伴随她的动作微微颤抖的云桑花,眼神柔和。
进入后院,三间大房整齐排成一列算作正房,左右各有三间小屋做厢房用,廊庑下围着楠木雕栏,地下墁铺花砖,隋蓬仙心里的预测隐隐成真,等进了屋,看到屋内布置十分雅致,湘妃帘、螺钿屏风、彩绣帐、罗汉床……都是她熟悉的东西。
“你什么时候让人布置的?”隋蓬仙一早做了起初几日要艰难些的准备,去西番的那些时日她也不是没将就过,但现实远远超过预期,她刚刚还想着磨墨画家具样子的心思倏然散了,挽着赵庚的手不自觉发紧。
虽然冬日衣裳穿得厚,但那截修长有力的手臂陷进柔软芳馨的胸怀时,触感仍旧清晰。
赵庚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臂,改为搂着她的腰,带着人往里走,屋子里已经烧起了地龙,暖呼呼的,赵庚看了一眼她红扑扑的面颊,伸手替她解开氅衣的系带。
手指擦过她的下颌,磨得有些痒,隋蓬仙抬头瞪他一眼。
“凡用兵之法,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刮了刮她柔暖的面颊,笑着说。
红椿和茜草跟着在一旁看着屋子里的陈设布置,越看越满意,不由得对赵庚也多出几分真心的敬重——谁真心对隋蓬仙好,她们都看在眼里。
但听到姑爷这句淡然又隐含得意的话,两人对视一眼,果断转身出去了。
果不其然,她们才走出门,就听到一道略沉闷的拍打声。
姑爷总是吃打。
不过看着他自己也很乐在其中就是了。
“你就那么肯定我会跟着你来云州?说不定是给自个儿悄摸享受,养美娇娘准备的。”隋蓬仙哼了一声,想起赵庚凯旋,骑着奔霄从玉京楼下路过的那一日,她还猜测依着依着这位大龄未婚夫的年纪,在戍守边境时说不定早养了几个美娇娘。
今天亲眼见识到了云州民众对这位大将军的倾慕与敬重,隋蓬仙骄傲之余又忍不住升起些许的烦恼。
一只温热柔软的手突然覆上他的胸口,灵活地挑开重重衣襟钻了进去,直直贴到他隔着血肉骨骼,砰砰直跳的心口处。
赵庚没来得及回答她没来由的怀疑,就被那只比小蛇还要灵活柔曼的手给攫住了命脉。
隋蓬仙的指甲有些时日没修剪了,她迷上了新的蔻丹样式,专门等指甲长得尖一些,好让茜草给她试试新的蔻丹。
没成想,尖尖的指甲先在这儿派上了用场。
那两粒冬青子自然不比她的石榴珠艳丽讨人喜欢,小却饱满,和它的主人一样有着一股儿严肃的呆劲儿。被泛着粉的指尖轻轻一拧,就迅速地挺月长起来,试图通过武装自己来吓退外敌。
指尖刮过冬青子顶端的小蒂,力道忽地变重。
隋蓬仙满意地听到一声喑哑的痛呼。
“你要是敢耍什么花花肠子,我一定先骟你再和离。”
赵庚呼吸微滞——不是因为她的恐吓而惊惧。
是太爽了,爽到他说不出话来。
顿了顿,他紧紧握住那只点了火就跑的手,常年习武的将军虎口、指节处的茧带着烫人的糙意,刮过她柔软的掌心。
“整日胡思乱想些什么?不可能会有别人敢踏足这里。”
赵庚语气平淡,隋蓬仙哼了一声,说他没有诚心。
还要什么诚心?
赵庚干脆搂着她坐到腿上,低头去亲她的耳朵。
隋蓬仙才坐下去,就察觉到山脉偾张的前奏,不肯随他的意,但落在她身前的双臂硬得像铁,她搬不动,只能勉为其难地坐下去。
女郎柔软的躯体亦是最锋利的箭矢,被箭簇直直对着的人不由得心生紧张,扭曲地盼望着被箭矢穿透那一瞬间的到来。
赵庚被她玩得面色发红,搂着她的手臂发紧,却没有其他动作。
“我提前去信,让人将这里布置成和咱们在汴京的住处一样。”
赵庚埋在她颈边,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的幽馥香气,任由这样的动作激得山脉与箭同时石更得他发痛,也不肯放手,鬓发擦着她微凉的耳垂珠,无声厮缠,“你若来了,看到这些,若能稍稍缓解你初至云州的陌生不适,这番布置就值得。若我独身返回云州,回到这里,就好像回到汴京,回到你身边一样。”
赵庚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软弱的人。但,在温柔乡里滚了几遭,他也开始下意识地抵触营帐里冷冰冰的行军床。
屋子里静悄悄的,外面依稀响起几道低低的说话声,伴随着鞋履踩上雪地发出的嘎吱声,红椿她们正指挥人将她们带来的箱笼搬进厢房。
隋蓬仙默然半晌,有些不确定地开口:“你刚刚……是在卖惨吗?”
埋在她颈间像条大狗一样疯狂嗅嗅缠缠的男人身形一僵。
有淡淡的尴尬无声蔓延。
隋蓬仙悄然抿出一个笑,推了推他,没好气道:“起来,你重死了。”
赵庚顺势被她推着仰倒躺在罗汉床上,双目阖着,隋蓬仙扭过头去看,面颊微红,发现从这个角度看他也英俊得不得了。
看在他好看又好用的份上。
她戳了戳他硬邦邦的胸膛,故意问道:“被我气晕过去了?”
赵庚嗯了一声,幽幽道:“阿嫮,有些时候,你真的很不解风情。”
听着男人对她的控诉,隋蓬仙一愣,唇边的梨涡若隐若现,随即她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赵庚面色越发僵硬,抬起手臂横在眼前,俨然是眼不见为净的意思了。
屋子里弥漫着静谧的氛围,唯独她的笑声清脆,像是从九天瀑布上飞溅而下集中石鼓的珠玉鸣声,极是悦耳。
赵庚想起身,一时间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又隐隐有种预感,此时无论他说什么,都会惹她发笑。
罢了。他平静地破罐子破摔,等她笑够了再说。
但隋蓬仙显然不准备这么轻易地放过他。
赵庚腰腹绷紧,身上的触感说不上好,硬邦邦的,简直像块巨石。
隋蓬仙笑他:“你怎么恶人先告状?明明就是你乞怜在先,我还不能说了?”
乞怜。
很难想象,有朝一日,这个词居然会和他这样严苛冷毅到古板的人牵扯在一起。
她还马奇在他身上。
叽叽喳喳的,像春天的小鸟,但是她说了什么?赵庚听不清,也不想费脑子去想。
他顺从着心底深处最原始、最真实的渴望,轻轻松松地就将人反压到了身下。
隋蓬仙瞪圆了眼,伸手推他,指尖却头一个沦陷,被他含了进去,舌忝得湿漉漉的。
她微恼地抽回手,让他不要发疯。
其实她想说得更直接些,但那个情字含在唇瓣间,她又拐了个弯,生怕再刺激到他。
“阿嫮看不出来吗?”赵庚眼尾泛着红,被他这样含笑注视着,隋蓬仙莫名一抖,觉得他现在看起来……妖里妖气的。
反正不是什么正经人!
她一抖,小牡丹花受惊,一时没拢住层层叠叠的娇艳花瓣,有汩汩的花露从间隙流出,透过重重衣衫,洇湿了山脉延伸而出的端口。
赵庚眼神微闪,自山脉而起的蓬勃阳气迅速游走遍他全身,附在她耳边的呼吸都沾染上浑然烫意。
“我正在向你求爱。”他含住她跟着升温的耳垂珠,语气和舌下的触感一起变得湿漉漉的。
隋蓬仙没有说话,双颊染红,萦绕着她的香气随着温度升高而愈发馥郁。
小牡丹花期待了许久,但真到了饮取花露的时候,它还是受不住,层层叠叠的花瓣向内拢去。
懂得莳花弄草的人有经验,面对含羞的牡丹花,知道怎么才能让它乖乖拨开花冠。
云州少雨水,冬日却有连绵不断的雪。
良久,赵庚抬起头,英俊深邃的五官像是被一蓬春雨给淋透了,眼睫洇湿,连平时抿着略显冷淡的唇瓣都显出一种丰盈艳丽之感。
赵庚起初对四季并没有什么偏好,但眼下他却生出堪称滑稽的心思——要是世间只有春日一种季节就好了。
牡丹花总是在春日绽放。他私心祈盼天地长春,让她长开不败。
……
照顾隋蓬仙睡下,又叮嘱红椿她们多加留意屋里的动静,赵庚换了身衣服,骑上奔霄径直前往云州城外的北军大营。
北狄先前大败,已受过一次重创。呼延豹与西番小王暗中勾结意欲联手作乱的事败露之后,胥朝借机发挥,在谈判中逼得栾提等北狄使臣不得不忍气吞声,签下比先前苛刻很多的条令。
登上北军大营外围的望楼,远远能看见北狄民众散落的帐篷,草色荒芜,只剩一片枯竭的灰褐色。
连续败退,北狄人没有丰富的食物、衣物过冬。贫苦的生活,是激发北狄野心和贪欲的根源。
他们还会再度来犯。
赵庚下了望楼,将往日堆积的事处理完毕,又与和将士们议了许久事,等忙过一阵,他想起家中的妻子,归心似箭之余,心口暖得发烫。
原来有人可以牵挂的感觉是这样好。
云州天黑得快,又正值冬日,他回到位于云州城内的将军府时,天色像是被墨洇透了似的,是很深的蔚蓝色。
夜色深沉,越发衬得挂在府前的那两盏红灯笼瞩目,灯烛隔着红色纱笼落下融融的光,时不时被风吹得晃一晃,错落的光影落在那张端严英俊的脸庞上,明明隔着一段距离,赵庚却觉得像是有人举着烛台放到了他面前,心口都被跃动的烛火照得发暖发烫。
他将缰绳递给在一旁等了许久的亲兵,在亲兵摸不着头脑的眼神中大步朝后院走去。
一路上随处可见挂着的灯笼,不再是门口光秃秃的红灯笼,各式各样的花灯,彩墨绘成的玉兔捣药、雪映梅花、双狮戏球、芙蓉翠柳、蝶戏百花……个个活灵活现,在烛光的映衬下美不胜收,几乎要将此处装扮成瑶池仙境。
她在的地方,总不会缺少欢笑与乐趣。
他轻轻掀开挡风的门帘,眼睛下意识被缕缕幽馥香气指引着看向右边,被辟出来做她书房用的右隔间纱橱里映出一道娴静背影,露出她专注的模样。
他没有走过去惊动她,静静地站在门边看着她执笔在纸绢上落画的样子。
鬓发如云,侧颜如玉,他望去,只觉她眼里像含了一对黑水丸,水亮亮的。他很喜欢看到她眼瞳中倒映出的他的样子。
她的眼里只有他。这样的认知总会让他心底生出隐秘的兴奋。
填满她——不管用什么方式。他常常听到心底传出这样的叫嚣。
红椿余光扫到一道英挺身影,低声在隋蓬仙耳边说了句什么,那张艳丽脸庞带着笑,猝然闯进他沉静眼瞳中。
四目相对。有浓稠柔软的情愫无声浮动。
茜草犹豫着要不要继续磨墨,红椿一看两人对视的样子,眼里完全容不下第三个人,低着头不敢多看,赶紧拉着茜草出去了。
门帘被掀起,重又落下,屋里的暖意和浮动着的香气被溜进屋的风一激,熏红了女郎的脸。
“天色晚了,明日再继续画吧。”赵庚走到桌案后,指腹擦过她颤动的眼皮,“眼睛酸不酸?”
隋蓬仙摇了摇头,顺势圈住他劲瘦的腰,脸轻轻蹭了蹭,又抬起头看他:“你明日还要去军营吗?”
赵庚摇头:“今日已将事务处理好了,按着惯例,会放七日假。”
隋蓬仙满意了:“那明日你陪我挂灯笼。”
赵庚摸了摸她笑盈盈,暖呼呼的脸,颔首应好。
……
除夕,万家团圆的日子。
赵庚推了城中官员邀他夫妇一同宴饮守岁的邀请,这是他们成婚的第一年,他只想和她两个人过。
给府上下人发了喜钱,热热闹闹地用过膳后,隋蓬仙执意要守岁,赵庚不置可否,在炭炉边慢慢地烤着芋头。
不一会儿,芋头的香气就溢了出来。
赵庚拿起一个剥了皮,递到她嘴边:“尝尝。”
隋蓬仙乐得不动手,就着这个姿势吃了小半个芋头,烤得绵软发甜,她有些意犹未尽,但还是推给赵庚,示意他把剩下的吃完。
见赵庚眉梢微扬,隋蓬仙裹紧身上的氅衣,哼了哼:“芋头吃多了发困,你就是想趁我睡了,自己守岁。”
心思被戳破了,赵庚也不慌,笑着让她再啃一口:“阿嫮想睡就睡,待新岁时我再叫你。”
隋蓬仙摇头说不要。
亲自等待新岁到来时许下的愿望更诚恳,更灵验。
隋蓬仙从前不是个迷信的人,唯独在这件事上,她也开始祈盼着能在新的一年伊始,就有一个好兆头。
当然,这些心事她不会告诉赵庚。至亲夫妻之间,她也要保留只属于她自己的一块天地。
夫妻俩低低地说着话,屋外时不时传来烟火长鸣着划过夜空的声音。云州虽然是边陲小城,但这里的人对年节这样的大日子十分看重,白日里还有许多妇人拿着自家做的福糕过来送给她们,新年吃福糕,能够辞去旧岁的灾难苦厄,迎来幸福绵长的新年,这是云州独有的传统。
门房知道赵庚的性子,不敢收下,推搡间那些妇人直接将东西往阶上一放,拔腿就跑,门房追不上,只得把东西递了进来。
之后又有不少人这么干,直到惊动了隋蓬仙,见将军夫人出来,被阿娘叮嘱放了东西赶紧往回跑的小女娃呆愣愣地抬起头,看着她默默红了脸。
好漂亮的姐姐!
隋蓬仙摸了摸她的头,柔声让她把东西拿回去,小女娃连忙摇头,害羞地不肯说话。
那些妇人大着胆子过来,说将军和夫人年纪轻,回来得又匆忙,她们担心府上准备得不齐全,就把自家准备过年的东西送一些过来。
“都是干净的哩!将军夫人放心,我们都是讲究人!”
看着妇人们淳朴可爱的笑脸,隋蓬仙也跟着笑了起来,她点头收下那些东西,又让红椿把她画的灯拿过来分给她们。
妇人们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我们不是来向您讨东西的!这使不得!”
隋蓬仙笑着把一盏绘着玉兔捣药的灯递给一直盯着她看的小女娃:“是我自己闲来无事制的一些灯笼,讨个巧儿,不是什么值钱东西,请收下吧。”
一番推拒之后,妇人们难掩高兴,带着孩子和灯笼走了。
于是那顿丰盛的年夜饭上出现了许多云州本地的特色菜式,赵庚得知事情始末,笑着给她夹了好几筷猪肝。
隋蓬仙皱着脸:“我不爱吃猪肝。”
“给你补补眼。”赵庚语气平静,“多画一盏,就多吃一片。”
今日一早发现她眼里多出许多血丝后,赵庚就不大高兴,盯着她闭目小憩,隋蓬仙哪能躺那么久,趁着他处理急事时又拐去画灯笼。
今日是除夕,赵庚不想让她不高兴,一直憋到现在,才漏出些许情绪。
在有关她的事上,他有时候格外执拗,隋蓬仙怎么发脾气都不管用。
隋蓬仙哼了哼,没和他对着干,把猪肝都拨到他碗里:“不画就不画。”但休想她吃下这些猪肝。
她一时兴致来了才会画那么多灯笼,现在眼睛酸手腕疼,那股兴致淡了许多。好在已经画了不少,就算分出去一些,府上也挂得满满当当,她很满意。
其中有一盏她特别喜欢的灯就挂在屋里,随着一连串格外响亮的炮竹声,那盏灯也跟着发出小小的灯花炸声,隋蓬仙连忙从赵庚怀里坐了起来,双手合十,对着那盏绘着万事如意的灯闭目许下心愿。
岁岁年年,她和赵庚要一直在一起。
“许完了?”
隋蓬仙躺回他怀里,懒懒地点了点头,有困意袭上。
赵庚把她抱到床榻上,年轻英挺的身体就是最好的暖炉,她蹭过他胸口,很快被这阵暖意烘得沉沉睡去。
赵庚看着她的睡颜,久久无言,最后在她额心落下一个吻。
愿得长如此,年年与卿同。
……
三年后。
草长莺飞,春色如濛,草原上扎着不少彩帐,欢声笑语,热闹可见一斑。
不少人钻出彩帐,盯着不远处纵马疾驰的几道身影,兴奋得涨红了脸,拼命摇晃着手上的彩绳。
其中呼声最高,最引人注目的,正是骑在宝珠上的绯衣女郎。
她正值一个女子人生中芳华最盛的年纪,明澈的眼,丰盈的面颊,还有修长灵活的身段,看着她骑着马从她们不远处飞速掠过的样子,没有人会不为她着迷。
托娅捧着脸,痴痴地想。
她们都很喜欢这位将军夫人,希望她不要离开草原,离开云州。
但人生少不了有事与愿违的时候。
隋蓬仙跑了几圈,下了马,朝着红椿大步走去:“怎么了?”
要不是看到红椿拼命招手,她不会勒令还没尽兴的宝珠停下。
红椿敛容,低声将有天使带着懿旨来到的消息说了。
天使说了,指定要定国公夫人亲自接旨。
红椿无奈,只得来请隋蓬仙回去。
隋蓬仙心里一突,下意识感觉有些不对,一边重新翻上马背,一边问她:“给郎君送信了吗?”
红椿点头。
隋蓬仙带着人回府时,不等她更衣,天使忙道:“定国公夫人不必在意那些,接旨要紧。”
到底是什么事儿?
隋蓬仙心中不耐,面无表情地跪下,天使立刻展开手中黄绢,唱和着道出懿旨上的内容。
她一愣。
侯夫人……或许此时叫她郭氏更恰当。
她病得很重,时日不多了。崔贵妃偶然闻讯,十分感伤,想起远嫁的寿昌公主,深感母女天伦难得,命她即日归京,侍奉在侧。
虽然隋蓬仙与生身母亲之间的关系很不好,但时下孝之一字压下,她仍然无法拒绝。
遑论,崔贵妃用的是凤印。
看来三年不见,汴京局势变化不小。
“贵妃让我独自回京?”
天使赔笑:“如今边防虽稳,但那群北狄蛮子到底不是个安分的性子,离不开定国公镇守。”
说着,他更是催促着隋蓬仙即刻启程。
“至于定国公那边儿,另有人去送了圣旨。夫人不必着急,这就随奴上路吧。”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分别
内监的声线向来偏细,哪怕语气口吻极尽谦卑,那股犹如藏匿在枯叶之下的阴冷蛇瞳盯住的感觉让人下意识生出抵触之感。遑论站在传旨内监身后的数十位禁卫军面如寒刀,手中紧握着的长刀在明媚天光下反射出冷酷不祥的凛凛寒光。
大枣在前,棍棒在后,看来她是非回去一趟不可了。
隋蓬仙把那道杏黄绢旨递给红椿,顺便给陪侍在她身后的几个亲兵递了个眼神,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好生收着。”
红椿连忙应是。
“既要回京小住,茜草,去给我收拾些常用的行李出来,动作快些,可别让内监久等。”隋蓬仙优哉游哉地转身往内院走去,不忘吩咐一旁的女使给远道而来的客人上茶。
内监脸皮抽动一瞬,很快又笑着追上去:“夫人,不如咱们先上路,等她们收拾好了再快马追上来就是了。贵妃体谅您一片孺慕之心,可不能浪费啊。”
隋蓬仙睨他一眼,冷淡道:“贵妃慈爱,我十分感念,这才要将懿旨供在堂前日日参拜上香。你拦我做什么?难不成是不敬贵妃?”
内监为难地顿住脚步:“您这是哪儿的话,只是事有孰轻孰重,这……”如今当务之急是将定国公夫人赶上车尽快离开云州,没有冲出云州境内,那尊杀神就随时有追上来的可能,他的心始终紧紧悬着,生怕自己完不成天子与贵妃的命令。
想到这,内监愈发焦急,催促着隋蓬仙抛下繁文缛节:“贵妃拿您当自家小辈一般疼爱,怎么会和您计较这些呢?有什么话,夫人还是留着等到了汴京,亲自到贵妃面前说吧。”
到了最后,禁卫军出鞘的寒刀反射出的冷光映在内监皮笑肉不笑的嘴脸上,气氛隐隐紧绷。亲兵们面色沉肃,默契地上前一步,形成包围之势,将他们的主母牢牢护在安全线之内。
若有变动,他们宁愿拼上性命杀出一条血路,也不会让夫人落到这些别有用心之人手中。
剑拔弩张间,隋蓬仙笑了笑,手腕轻扬,示意红椿她们先回内院:“罢,贵妃待我向来慈爱,想来也不会怪罪。”她睇了一眼内监,“马车何在?内监久在深宫之中,应当比我身边的婢子们妥帖许多,回京路长,可别是做的让我一路都将就些的打算吧?”
她昂着下巴,脸上似笑非笑,芳姝妩媚的脸庞上神情倨傲,传递着明晃晃的三个大字——‘不好惹’。
内监陪着笑,心里直呼晦气。他不是没听过隋蓬仙从前的名声,只是想着三年不见,嫁为人妇又远在云州这样的贫苦边城,该把人的性子磨得柔婉许多。没成想,磨是磨了,她更像一把锋芒毕露的匕首,刀柄上嵌满宝石,看着华丽晃人眼,冷不丁捅你一刀,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这人没变,甚至比从前更不好对付。
“夫人这说的是哪儿的话……”内监讪讪道,“侯夫人病势沉疴,还是抓紧赶路要紧。难不成夫人都不挂念母亲吗?”
内监夹着笑的声音幽幽,像是黄白獠牙上缓缓往下低落的毒汁,里面藏着的恶意浓得快涌出来了。
“岳母待我妻最是慈爱,身为人母,自然舍不得看子女遭罪。内监如此匆忙地带着我妻奔回汴京,若是来日岳母看到她憔悴模样,伤心惊怒之下有损病体……不知内监可否担待得起?”
赵庚疾步进来,身上的盔甲随着他的动作发出阵阵锵然铮鸣之声,动作虽大,他沉静英俊*的脸庞上却不见急色,眉眼间锁着沉沉冷意,被他视线扫过的内监和禁卫军都下意识垂下眼,躲开那双比刀锋更锐利的眼睛。
见到他来,亲兵们心中一定,不必赵庚吩咐,自动退了回去。
赵庚深深望了隋蓬仙一眼,握住她的手,紧紧握了握:“别担心。”顿了顿,他微微一笑,“岳母吉人天相,定然不会出事。”
隋蓬仙知道他后半句是说给内监他们听的,她回握住他的手,贴上他干燥而温暖的掌心,低低嗯了一声。
内监心里直呼不好,暗骂另一伙人是吃白饭的不成,竟然没能多拦住定国公些时候,这人……他们还带得走吗?
绕是心中再为难,内监面上仍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恭敬模样:“定国公教训的是,只是百善孝为先,贵妃也是记挂着您夫妇二人的名声,特地派奴走这一趟。您身负戍守要责,不得擅离职守,这一趟么,只能由奴和五百禁卫军护送夫人回京了。”
五百禁卫军,是护送还是押送?都快抵得上公主和亲的阵仗了。
隋蓬仙察觉到她握着的那只手绷得更紧,手臂线条如同钢枪一般冷硬,就知道他此时已经接近愤怒了。
他兢兢业业戍守边境,从无懈怠,远在帝都的天子却始终疑心高筑,如今更是要将他的妻子强召回汴京留作人质。
而他无召不得回京。
此次一别,焉知日后何时才能再见?
“定国公,您可别错了主意。夫人尽孝要紧,稍稍分离些时日罢了,您做出这幅模样……奴真是为难,这抗旨不遵的名声传出去可不好听,难不成您想让言官上奏弹劾您么?”
多年的宫闱生活让内监养成一手调动情绪的好手段,眼看着赵庚不理会他,面容冷硬如刀,内监又将视线转向站在他身边的隋蓬仙:“夫人,还是请您快些随奴一起上路吧。”
“你们先去外边儿等着,我与夫君有话要说。”
内监皱了皱眉,正想再催,却见刚刚依偎在夫婿身旁一脸依恋的女郎瞬间变了色,对着他颐指气使:“内监若是着急,不如趁机去瞧瞧马车上有没有错漏。若是哪一处叫我觉得不舒服了,等到了贵妃面前我必定要狠狠告上一状,治你们一个履职不力之罪。”
不是爱扯着贵妃慈爱的幌子来压她吗?那就别怪她反过来用这一招来恶心他们。
内监无奈,道了声‘您快些’,忍着气带着禁卫军退了出去。
亲兵们也识趣地离开了,将地方留给夫妻俩。
隋蓬仙环住他劲瘦的腰,抬起眼看他,男人凝眉沉郁的模样很陌生,她伸手触上他眉间,感受着紧紧皱着的眉间缓缓松开,不高兴道:“不许皱眉,像个苦大仇深的老头,我不喜欢。”
她转移话题,故作轻松的样子让赵庚如鲠在喉。
“阿嫮……”他低声叫着她的名字,语气像是叹息,又饱含着浓浓的眷恋与怜爱。
他的吻裹挟着主人此时纷杂混乱的情绪,重重压向她。
这是一个和温柔一点儿都沾不上边的吻。
隋蓬仙环住他腰肢的手臂越收越紧,紧到他都有些吃痛。
他越吻越深,激烈到隋蓬仙几乎快喘不上气,下意识地也想带给他些许疼痛。
厮磨交缠的唇齿间渐渐蔓开铁锈腥味,赵庚浑然不觉,依旧吻得很凶。
良久,外面又响起催促的声音,两人只当听不见,四目相对,眼里、心里,此刻只盛得下彼此。
赵庚抵着她的额头,低声向她道歉。
被他碰触过的地方热到发烫,比窑瓷更加细腻白皙的肌肤下透出醺醺然的晕红,白里透红,娇艳欲滴。
她们寝居外的那丛牡丹迎来了它的第二个春日。但他们甚至等不到一起欣赏牡丹盛开时的美景。
就要在春日分别。
赵庚憎恶这种失控的,无能为力的感觉。
“行了,你非要惹我哭出来才满意是不是?”隋蓬仙推开他,暗暗运气,不让自己露出一丁点儿狼狈之色。
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一别或许有很长一段时日不能再见,隋蓬仙不允许他回忆起两人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想起来的画面里有她不好看的样子。
夫妻三载,赵庚知道她的别扭和柔软。
她不想他因为这件事一直愧疚沉郁。
“很漂亮,不用看了。”赵庚按下妻子拿着小镜子欣赏美貌的手。
他已经习惯她随时随地都能掏出一面镜子这件事了。
他说话,或者吻她、捏她的手的时候都还好,起码隋蓬仙可以清晰地感知到,他们正在一起,没有分开。但赵庚一旦沉默下去,又用那种像涨潮一般的眼神望着她时,隋蓬仙就有些受不了了。
她重又埋进他的怀里,贴得太紧,赵庚都担心她喘不过气来,正要拨着她的肩让她松开一些,却听到她开口。
“你要早些来见我。不能让我等太久。”
“不然……”她茫然了一瞬,一时间找不到有力的威胁。
赵庚喉头滚动,眼眶里积的水都哗啦啦淋在梗在他喉咙处的那块儿棉花上,吸饱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拼命挤压着他咽喉的间隙,他险些喘不上气,连呼吸都困难。
她使劲儿往他怀里钻,不想让他看到自己难过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却瓮声瓮气的。
他不动声色地调整着情绪,不想加剧她的痛苦,伸手慢慢抚着她冰凉的后颈,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此时想不出来便罢了。待下一次见面,阿嫮想怎么罚我打我,我都听你处置,好不好?”
下一次见面又是什么时候呢?
他们没有再提这个话题。
两个人重新对上视线,安静地接了一个绵长、温柔的吻。
看着那辆马车在数百禁卫军的重重包围下逐渐驶离了他的视线,赵庚仍坐在马上,久久未动。
亲兵知道他此时不好受,看了一眼他冷硬如刀的侧颜,低声劝了几句。
半晌,赵庚才像回神一般嗯了一声。
奔霄极通人性,它察觉到主人此时的失落与暴躁,咴咴叫了两声,也跟着变得烦躁不安。
亲兵大着胆子还想再劝两句,却见赵庚握紧缰绳,青筋迸现,宛如狰狞蛇脉。
“回营。”
话音刚落,急需用奔跑来宣泄情绪的神驹便如离弦之箭,带着主人飞快跑没了影。
狂风吹乱他的眼睫,赵庚用力攥紧缰绳。
回到军营,崔副将面带忧色地迎上来,见他满面寒霜,就知道隋蓬仙此时已经动身离开了云州。
国公爷此时心中必定不好受。
但武将在外,被君主猜疑之事常有,崔副将不好直言天子疑心,只能委婉道:“您也三年不曾回京述职了,说不定陛下随后就会降下旨意,召您回去呢。”
赵庚嘴角扯了扯。他不再将希望寄托于景顺帝所谓的心念一动。
景顺帝手边没有比他更好用的刀。
赵庚闭了闭眼,脑海中飞速萦回汴京三年来的局势变幻,他相信,勤王出兵那一日已然不远。不然景顺帝不会默许崔贵妃降下懿旨,那么急切地让她回去。
阿嫮……
赵庚无声地叹了口气,眼神里骇人的阴翳缓缓褪下。
他答应过她,不让她等太久。
……
在春满人间的四月,隋蓬仙回到了久违的汴京。
三年不见,这里一切如故。红椿和茜草想让她开心些,提议待她休整好了就陪她去春霎街逛一逛。
隋蓬仙点头:“好啊。”
再多怨憎再多不满,都被她按下,这一路上的时间足够让她整理心情。一踏入汴京,指不定哪儿就藏着旁人的眼线,隋蓬仙不想在这样的多事之秋惹出更多是非。
眼看着进了城,马车却一路直行,时间有些过于长了,红椿正想掀开帘子问一问,马车突然停了。
内监毕恭毕敬地请隋蓬仙下车,又道贵妃刚刚有令,让她径直入宫叙旧。
隋蓬仙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感慨道:“贵妃慈悲,竟是把我母亲接到宫中医治了么?我还想着待会儿就去庙里探望我母亲呢,不曾想,贵妃都替我考量好了。”
内监笑脸一僵,讪讪地收回视线,坚决不再说话,只指引着她往嘉德殿走去。
红椿她们被留在马车上,只能在宫门口等着她出来。
隋蓬仙心里憋着火,当那道柔柔的呼唤声响起时,顿了顿才反应过来。
“表姐。”
梳着妇人发髻,面庞不再青涩,而是颇有几分婉约韵致的郭玉照让她觉得有些陌生,尤其是当她看到她怀里抱着的小人时更是一愣。
三年不见,婚前翻个风月册子都要脸红发烫的表妹已经为人母了。
异样的陌生感升起,隋蓬仙看着郭玉照眉间隐约的愁意,低声道:“我先去贵妃那儿一趟,得空我再来看你。”
郭玉照抱着孩子,紧紧看着那张不变的美艳脸庞,依依不舍地点了点头:“表姐说话算话,一定要来啊。”
隋蓬仙心中异样感更甚,这三年间她们一直保持信件往来,但总有些事情不能摆在明面上说。
外人眼中风光无限的大皇子妃,怎么过得一点儿都不开心。
隋蓬仙心里叹了口气,就知道宇文寰那条白斩鸡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郭玉照站在原地,看着那道袅娜背影渐渐远去,也固执地不肯挪步。
王淑妃派来的女官一板一眼道:“这是风口上,小郡主体弱,经不住吹。”说着,乳母立刻上前,从她怀里把孩子抱了过去,孩子顿时哭了起来,女官脸一偏,乳母低着头把小郡主抱远了些。
郭玉照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哭着向她伸出小手的孩子。
她出神地想,这些年来,大家都变了,连她自己都变得好陌生。但是表姐没有,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她一眼就能看出来。
她在云州的这三年过得很幸福。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不是说了,只能往我身上扑……
去往嘉德殿的路上,宫人按礼该垂着头在前为她引路,禁中规矩繁杂,她们不能也不该直视贵人,但她就是忍不住。
隋蓬仙心情不大愉快,看到宫人时不时瞧瞧投来一瞥,眼神里没有让她觉得冒犯的情绪,隋蓬仙也就没有计较她跟小老鼠似的偷窥:“你瞧我做什么?”
说完,她皱了皱眉,赶了那么久的路,不说风吹日晒,但一路上条件有限,内监仗着人多势众,甚至不肯在过往驿站停下歇脚,她许久没能找到机会好好敷一敷脸。这会儿又被带着匆匆进宫,隋蓬仙生出几分忧虑,难不成是哪儿不好看了?
宫人没来得及说话,就见那位美貌惊人的定国公夫人自顾自摸出一把螺钿小镜,颦着眉揽镜自照。
她连忙道:“奴失礼了……夫人仪容无碍,请您随奴来吧。”
隋蓬仙指尖触到镜柄冰冷坚硬的触感,柄身上镶嵌有数颗宝石,按下其中一颗绿松石,就会触动镜柄上的机关,化作一把锋利的匕首,届时留作自保或是出其不意地伤人,都是个讨巧的好物件儿。
禁中宫道长且直,周围是高耸厚重的宫墙,沉沉的朱红色将这一片天地拘得更加渺小,走在朱红墙角下的宫人们都下意识垂眼弯腰,看不清脸上神情,像是一个个戴上漆白面具的傀儡人。
数日之前她还在草原上和卓娅她们一块儿赛马,初春的云州还有些冷,但跑起马来,风呼呼地擦过耳畔,身体不自觉间越来越热,鼻间漂浮着新生的碧草和草叶上的积露共同揉出的清涩淡香,眼前一片碧清敞亮,快活极了。
红椿起初还唠叨她图漂亮,穿的胡服太薄,万一骑马吹风之后受了凉,姑爷责问起来她就麻烦了。
那时候她们都不知道分别的时刻会猝不及防地来到。
想起赵庚,隋蓬仙有些不好受,眉眼间冷意凛然,心里像烧着一壶水,一提及那个名字,火星猝然蹦高,水面剧烈地翻腾起来,咕嘟咕嘟冒出酸涩的泡泡。
她最讨厌吃酸。
定国公夫妇三年未曾回京,但他们的身影却没少在汴京的各种流言闲话里出现。宫人久在嘉德殿服侍,许多命妇官眷来给崔贵妃请安时,不少长袖善舞者会提到近来听闻的一些趣事,她在一旁也听了几耳朵。
其中又以定国公夫人久久未孕之事最多。听说陛下在回复定国公递来的奏疏时,在后面玩笑似地说赏赐定国公几个美妾。这样旁人求之不得的恩赏,定国公却唯恐避之不及,特地写了一封奏疏呈上,十分恳切地表示他无心纳妾,请求天子收回成命。
这桩事被景顺帝在与几位朝臣闲谈时笑着说出,朝臣们皮一紧,个别几人脑海中飞速掠过自己或是族人近期有无在男女之事上惹祸。听到这事的女眷们则是又换了重点,暗暗羡慕隋蓬仙之余,也不乏有酸言酸语传出,言定国公夫人在闺中时脾性就霸道傲慢,嫁人了更是不知收敛,善妒成性。
其中更有些过分的话,说是一脉相传,忠毅侯夫人就是个妒妇,她的女儿更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架势。
宫人听了不少这类的话,才忍不住好奇,想看看那位人不在汴京,风风雨雨却一直不断的定国公夫人是个什么模样。
她晃了晃神,一时间没注意到前方有一队人正朝着她们走来。
“奴给定国公夫人请安。”
隋蓬仙抬眸看向不偏不倚拦住她们去路的人,来人穿着一身深青宫装,发髻低绾,面容寡淡,唯独那双眼十分凌厉。
隋蓬仙进宫次数不多,不认识此号人物,不过看她身后还带着五六人,眼见架势不对,她平静道:“受贵妃相邀,故前去嘉德殿向贵妃请安。”
宫人立刻抓住机会道:“迦蓝姑姑见谅,贵妃特地腾出时间相见,待会儿到了时辰,贵妃还要去两仪殿侍奉陛下用膳,还请您莫要怪罪,让我们先过吧。”
迦蓝仍旧保持着微笑的姿态,哪怕是宫人用景顺帝相压,她也没有露出惊惧忌惮的表情,只对隋蓬仙颔首道:“定国公夫人几年没有回京,按理应当先去椒房殿向皇后请安,皇后娘娘十分挂念您,还请定国公夫人随奴来。”
隋蓬仙没有说话,宫人率先变了脸色,立即想让一旁同为嘉德殿侍奉的宫人前去叫人,却被迦蓝带来的人拦住。
迦蓝那双凌厉的眼直视着隋蓬仙,手臂前伸,做出引路的动作:“夫人,请吧。”
隋蓬仙在嘉德殿宫人焦急的眼神里整了整肩头滑落的披帛,神色自若,朝着迦蓝指引的方向缓步走去。
皇后谢氏。是先帝为当时仍是皇子的景顺帝指婚的妻子,谢氏出自河东大族,身份高贵,相貌美丽,奇怪的是她从嫁入王府到入宫为后,对外展露的形象乃至事迹都堪称平淡。在王府时,王淑妃与崔贵妃你来我往,斗得天昏地暗,入宫后更成了不死不休的仇家,原本该担负统率妃妾、维护后宫秩序的谢皇后却一直作壁上观。
在景顺帝登基的前两年,谢皇后尚且会出席上元、中秋这样的大宴,但她慢慢就不再露面。连因景顺帝派人将她的皇后金印拿走,赐予崔贵妃一事闹得朝堂不宁,皇后母族为之沸腾不悦,纷纷上奏时,她也不曾出来表态。
谢皇后是游离在天家的一个边缘人,她把自己活成了一把虚影。
但她却主动派人来告诉自己,她想要见她。
谢皇后会和她说什么?
隋蓬仙升起几分好奇,迦蓝亲自引着她来到椒房殿,见她目光清亮,没有四下窥伺,微微一笑,推开那扇镂刻着凤栖梧桐的殿门:“娘娘正在里面等您,夫人,请吧。”
殿里十分安静,庭前翠盖亭亭的梧桐树透过纱窗投下道道绿痕,秋香色的帘子低垂,隔着朦胧的纱影,隋蓬仙看见右次间坐着一个人。
“不必请安,坐吧。”
谢皇后抬了抬手,声音很好听,语气散漫随意。
隋蓬仙依言坐下,视线轻轻落在这位深居简出的皇后身上。
她明明与景顺帝、崔贵妃等是一般年龄的人,银盘似的脸上却不见多少岁月的痕迹,眉眼飞扬,浓密发髻间一支凤凰衔珠步摇随着她敲核桃的动作微微晃动,那颗硕大光润的东珠垂在她眉心,让人的视线久久停留在她犹如幽花未艳的脸庞上。
“喜欢吃核桃吗?”
谢皇后冷不丁开口,隋蓬仙一怔,摇了摇头。
赵庚有时候会剥上一盘核桃仁递给她,她嫌生核桃味道奇怪,总不爱吃,赵庚哄了又哄才意思意思吃上几颗。有一次两人说着说着就滚到榻上去了,再想起那碟核桃时,才发现早已被觅风偷偷吃了个精光。
谢皇后抬眼,看着年轻女郎脸上露出的温软笑意,将那碟核桃往她面前推了推:“那你帮我敲核桃。”
顿了顿,她又道:“安心在这儿待着就是,到了时辰我会让人送你出宫。”
说完,谢皇后施施然起身,绕过屏风,应是去了东次间。
隋蓬仙不明白谢皇后为什么会主动帮她,又或者她其实落进了几位人物斗法的圈套,不过现在多想无益,隋蓬仙从不是喜欢为难自己的人,拿着小锤慢悠悠地砸核桃,累了就歇会儿,摸出镜子来瞧一瞧自己的脸,想着过两日去探望郭玉照时梳什么头发,穿什么衣裳,一下午的时间竟也就这么飞快度过了。
诚如谢皇后所言,直到她派人送她出宫时,也没有嘉德殿的人过来打扰。
迦蓝亲眼看着她登上马车,才转身回了椒房殿。
“人送出宫了?”
谢皇后正在挑碟子里的核桃仁吃,见迦蓝点头,她皱着眉开口:“赵庚这人太有心机,惯得她连个核桃都敲不好。”
谢皇后有个毛病,喜欢吃整块儿的核桃仁,表面棕褐色的分心木也得全部撕下,方才能入口。
迦蓝顺着她嫌弃的视线望去,碟子里的核桃有些碎,但个个嫩白如玉,分心木都被人细心剥下了。
她笑了笑,上前替谢皇后斟了一盏新茶:“定国公夫人还年轻。”
谢皇后嚼着核桃仁,半晌才道:“便宜那小子了。”
迦蓝低垂眉眼,拿起小锤想再给她敲些核桃,却被谢皇后拦下:“罢了,我吃不下那么多。”或许是还了欠下许久的人情,她心情不错,“今日的事传出去,少不得有许多闲言碎语,你明儿替我走一趟,给那丫头送些东西。”
迦蓝面色平静,点头应是。
……
皇后疑有重新出山的打算,这件事很快在汴京各大高门间流传开来,将原本聚集在隋蓬仙身上目光精力转移去了许多。
儿媳难得回来,赵母十分欢喜,亲自下厨煮了一锅茶叶蛋,又做了一桌子菜,拉着她一块儿坐下吃。
灯烛照映下,年轻妇人面庞华若桃李,双颊带着健康的晕红,赵母怜惜地看着她,嘴上不住地让她多吃些。
可怜她一朵娇花似的儿媳,跟着铁树去云州吃了三年的苦。
赵母一向待她很好,这次见她独自回来,又是扯着生母病重的筏子,赵母担心她吃亏,说是要跟着她一块儿去探望郭氏。
隋蓬仙摇头拒绝了,挽着老太太的手臂笑吟吟地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赵母见她心情的确没受什么影响,放心了许多,叮嘱她这时节山里蚊虫多,让她多带几个香包,又说庵里伙食太素,她怕是吃不惯,让她把今日煮的茶叶蛋都带上。
絮絮叨叨,却一点儿都不会让人觉得烦躁。
隋蓬仙埋在老太太散发着皂角清香的臂弯里,点了点头。
郭氏如今在京郊一座山上的尼姑庵里静修,庵里香火稀薄,她居住的院落也十分素净简朴。隋蓬仙走进去,看着陋室清舍,沉默了一下,想起了昔日忠毅侯府花团锦簇,美景不绝的花园。
“大娘子?”坐在门口择菜的老妇人见到来人,揉了揉眼睛,几乎疑心自己看错了。
但那人静静立在那儿,华容婀娜,身型高挑,不是隋蓬仙是谁?
慈姑激动极了,连忙把膝上的竹篮拿来,上前几步,不知想到什么,她脸上笑意一滞,脚步顿住,轻声道:“夫人在屋里睡着呢,前不久才喝了药,说来也怪,夜里喝了药睡不着,白日里却时常睡不醒。”
她絮絮说了许多郭氏近来的事,迟钝地反应过来,隋蓬仙的视线落在庭院里那棵银杏树上。
过了几年,银杏树长高不少。或许是注意到有人的视线久久地落在她身上,翠绿的枝叶无风拂动,发出簌簌的声响。
隋蓬仙神情很平静,慈姑心中悲痛,低声道:“世子就埋在那树下……他要是知道您来看他,一定高兴。”
隋蓬仙收回视线,屋子的门没有关严实,她依稀能闻到屋里飘荡而出的苦涩药味和腐朽的气息。
红椿会意地上前一步,把带来的人参鹿茸等物递了过去:“这是大娘子的一片心意,慈姑代夫人收下吧。”
慈姑抹着泪点头,紧接着又反应过来:“您、您不进去瞧瞧吗?”
隋蓬仙摇头:“从前她说过,我们不必再见面。你好好照顾她。”说完,她转身出了小院,步子迈得很快,红椿把装着补品和银子的包袱一股脑儿塞给慈姑,也跟着追了上去。
慈姑看着她们的背影,讷讷说不出话。她想叫住隋蓬仙,告诉她郭氏病中昏睡,口中时常出现她的名字。
这个念头才出现,又被她犹豫着按了下去。说了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是小时候的隋蓬仙,她知道这件事或许会很高兴,慈姑眼前浮现出小小粉团儿似的女孩翘着下巴,眼眸发亮的样子。
五六岁时期盼着却又迟迟无法得到的母爱,对二十岁的她来说食之无味,弃之亦算不上可惜。
隋蓬仙低头走得很快,红椿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追,直到她看见那抹石榴红的裙裾猛地停了下来,随着力的惯性微微飘荡,像一捧旖旎的云彩。
红椿喘着气望去,一抹颀长身影映入眼帘。
乌发高束,面容如刀,那双静默眼瞳里流露出的情绪却很温和。
“谢揆!”红椿有些惊喜,她连忙上前,打量他一转,对着隋蓬仙笑道,“几年不见,谢揆真有当官儿的样子了,要是在街上遇见他,我都不敢认呢。”
隋蓬仙配合地点了点头。
见她竟然也表示赞同,青年瓷白俊秀的脸庞上露出些许无措的表情。
他想了想,从怀里拿出他准备了很久的荷包,递给她。
见隋蓬仙不解,他低声解释:“之前说好的,我的赎身钱。”
当初她径直把他的卖身契投进炉子里烧了个精光,又允诺他入宫当值,谢揆静默良久,对她说会将得来的晌银攒起来给她。
隋蓬仙没当回事,直到他提起,她才想起仿佛他的确说过这样的话。
谢揆将荷包又往她面前递了递,腕骨清挺,透着一股执拗劲儿。
隋蓬仙只好先接过,掂了掂,里面团着不少银票,竟然有些沉。
“你不会下了值之后还去接替人杀敌的活儿吧?”金吾卫的晌银有这么多吗?他平日里不吃饭买衣吗?
或许是她脸上的笑意太生动,谢揆也忍俊不禁,常年板着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
一闪而逝。视线没有长久停留在他身上的人不会发现。
见他摇头,没有解释的意思,隋蓬仙知道他的性子,哼了一声,把荷包又塞回他怀里:“你自个儿收着吧,就当作日后我给你的贺银了。等你成亲、孩子满月、做寿……的时候,你就从里面抽几张出来,什么时候抽完了,再来问我要吧。”
谢揆垂着眼,他想把荷包给她。
她说的那些事,根本不会发生。
隋蓬仙没有和谢揆久聊的意思,自然,是因为她和谢揆根本聊不起来。
她要去春霎街逛一逛,多买些东西,好去一去这些时日来积累的邪火。
谢揆点了点头,没再说让她收下的话。
到了春霎街,红椿先跳下马车,还没站稳,远远抛来一个荷包,她下意识接住,紧接着才反应过来,急忙回头叫隋蓬仙。
玄衣青年早已不见踪影。
隋蓬仙无甚所谓地让她暂时保管。
春霎街的各家铺子久违地迎来了她们熟悉的大主顾,个个喜笑颜开,恨不得把脸笑出菊花样儿,逗得她再开心些,大手一挥买下更多。
隋蓬仙一人战绩斐然,东西送到定国公府,门房跑了好几道,鞋底儿都磨薄了一层,才把那些东西尽数送到了主母的院子里。
小丫头们都很高兴,大娘子逛街的时候也没忘了她们,那满满一匣子绢花和胭脂水粉都是给她们的,她们可以随便挑。
黄宝缨她们递来的帖子堆了许多。人人都在为她回汴京的事高兴。
隋蓬仙躺在拔步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兴许是因为暮春的夜晚,风里还漂浮着湿润的凉意,她拢了拢身上轻薄的纱衣,有些挂念她热乎乎的汤婆子。
他身上总是暖的,冬日里无需他发话,隋蓬仙一见到他就要腻到他怀里,恨不得长在他身上。
夏日里她不喜欢靠着他,他察觉到她的嫌弃,每次都等她从他面前走过时伸手来拦,把人困在他腿上,得了她一阵捶打也不放手,笑着看向她的眼瞳里有灿若星辰的笑意闪烁。
不知道他现在做什么。
庭前那几丛牡丹已经开花了,她今年却没赶上花期。
有些人一旦想起来就止不住,隋蓬仙烦躁地又翻了个身,小牡丹花也在跟着哀哀叹气。
自成婚以来,他们鲜少分离。连带着小牡丹花也习惯了时常被灌溉得饱胀的日子。
现下已有一月多不见他。就算等到他回京述职,也得等到年末。
现在才五月初,距离霜雪满天的时候还很远,很久。
隋蓬仙皱着眉头,烦恼间不知何时就睡沉了。
……
今日要去探望郭玉照,隋蓬仙醒得很早。
还有些朦胧的眸光在看到压在妆台上的那封信时倏然亮了起来。
是赵庚给她的信。
隋蓬仙推开窗,果不其然,觅风正舒舒服服地蹲在美人靠上,享受着小丫头们给它上供的肉食。
看到信的抬头,隋蓬仙脸一红,‘卿卿吾妻’这种话,赵庚当着她的面是决计说不出口的。
信封有些厚,有好几页纸。
往日雷厉风行,果敢坚毅的男人在写信时一反常态地变得十分啰嗦,叮嘱她照顾自己的话占了大半篇幅,直到最后,才落下隋蓬仙最关心的事。
他说,他们不日就能重逢。
等见面之日,任她责罚,他绝无异议。
“心机深沉的老东西。”她嘟哝,把几页信纸轻轻贴在心口上。
别后重逢,她要做的第一件事肯定不是怪他让她久等。
他知道这一点,所以才肆无忌惮地写出来哄她。
坏东西。
他就是仗着她也喜欢他。
……
大皇子去年被封了信王,出宫别居,郭玉照也得封王妃,他们的女儿作为如今唯一一个皇孙,也得了景顺帝的额外恩宠,小小年纪就有了郡主的封诰。
但郭玉照过得并不开心。
她们说话间,来了许多仆妇,隋蓬仙忍着不耐听了几耳朵,越发愤怒:“宇文寰要纳妾?还要你上上下下替他操持?”
仆妇复杂地看了隋蓬仙一眼,心中暗道定国公夫人果然如传闻中所说,十分善妒。自个儿生不出孩子也不许定国公纳妾,这会儿听到别家夫婿要纳妾,反应还这般大。
郭玉照睨了仆妇一眼,让她们都先下去。
她递了一个拨浪鼓过去,坐在隋蓬仙怀里的小女娃紧紧握住,自顾自地晃,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随着清脆的鼓声响起。
郭玉照沉默了一会儿,秀美婉约的脸庞上露出几分苦涩:“……他志在大业,我帮不了他什么。随他去吧。”
那两个侧妃是王淑妃一手安排的,个个出身高贵,所能带给宇文寰的助力比她大得多。王淑妃对这个儿媳早有不满,觉得她父兄自诩清贵之家,不肯襄助女婿/妹婿,宇文寰少了妻族助力,举步更加艰难。她又只生了个女儿,眼看着二皇子妃即将临盆,若她抢先一步生下皇长子,宇文寰在景顺帝面前又少了一个优势。
再者,她与宇文寰之间的关系总是很奇怪,没好上几日就要吵上一阵子,郭玉照很累,她现在只想好好照顾女儿。
宇文寰再娶十个八个,都碍不了她的眼。
见郭玉照这副浑不在意的模样,隋蓬仙皱了皱眉,很快又被怀里的小女娃逗笑了。
白白嫩嫩,像一只粉团儿。
郭玉照见她低头逗弄女儿,眉眼柔和,那份咄咄逼人的艳色都随之收敛了些,想起坊间那些流言,小心翼翼地问她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适,她这儿有许多调理身体的方子,她若要的话待会儿给她带回去。
隋蓬仙漫不经心地摇头,紧接着又抬起眼:“我记得你身体一直不差,那么多方子哪儿来的?”
她眼神太锐利,郭玉照吓得心跳了跳,到底没敢说谎,低声把王淑妃让人送了许多有助得孕的药方子给她,让女官盯着她喝下才罢休的事说了。
隋蓬仙听完下意识就要发火,但看着郭玉照怯怯的神色,她生生忍下,把她与赵庚之间一直用的避孕法子告诉她,又低声告诫道:“你都是当娘的人了,我本不该这么疾言厉色地和你说话,但有些事你自己不立起来,连带着团姐儿也要跟着你受苦!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是要脸,你摆出不好惹不配合的架势,她除了呵斥你几句还敢做什么?让你跪下捡佛米抄经书你就装晕,最好次次都叫来太医,留个档才好。出去做客时装得柔弱些,有人问起就说是有心侍奉婆母,无奈身子不争气,让淑妃娘娘跟着担忧,你又愧又叹,夜里都睡不着觉。”
她说得认真,郭玉照连忙点头,又挽上她手臂,软声让她不要再生气,她之后一定改。
隋蓬仙想叹气。这么好的表妹,怎么就嫁给了那条风流的白斩鸡。
两姊妹许久未见,说了许久的话,直到暮色西垂,两人约好了几日后带着团姐儿去淮山小住几日,郭玉照这才依依不舍地把人送走。
宇文寰回来时,看见妻子倚在门边,似乎是在等他,沉闷了许久的心霎时明亮起来,快步上前,握住她柔软的手:“在等我?”
郭玉照使劲儿抽回自己的手:“没有。”
被妻子不咸不淡地顶了一下,宇文寰面色一僵,冷笑道:“你还在生气?”
郭玉照转身朝屋里走去:“王爷多心了。”
他多心?
宇文寰大步上前,紧紧攫住她的手腕,力道很大,痛得郭玉照眼中下意识聚起泪花。
“你的好表哥都死了三年了,你还不肯收心和我好好过日子,现在却说是我在多心?”宇文寰质问的语气又沉又高,吓得在罗汉床上睡得正香的小女娃醒了过来,哭声震天。
郭玉照让他放开自己,宇文寰却执拗地不肯放手,任由女儿哭得声嘶力竭,那双眼紧紧落在泪流满面的女人身上:“你说,要我怎么做,你心里才能有我?”
郭玉照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啪’的一声落下。
半晌,宇文寰脸上顶着一个鲜红的巴掌印,怒气冲冲地出了院子。
郭玉照抱着哭泣不休的女儿低声哄着,秀美脸庞上一片荒芜。
……
一转眼,隋蓬仙回到汴京已有三月,赵庚信中所说的不日见面,却迟迟未来。
她改了主意,让红椿把她那柄金丝软鞭翻出来,等见到赵庚,她一定要先抽他一鞭出气。
近来不知怎地,他已有半月余没有送信给她了。隋蓬仙想起等待的时候,心里七上八下的滋味,情绪更加烦躁。
廊下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她抬头望去,珠帘缝隙里露出茜草因为跑得太急而发红的脸。
茜草喘了会儿,急忙把把刚刚听到的消息告诉她。
“先兆惠太子的儿子没死,手上还有先帝册他为皇太孙的圣旨?”
茜草点头,忧愁道:“河东离咱们这儿并不远,他们怎么就挑了那地儿起事呢?”
隋蓬仙没说话,她的心怦怦直跳。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她其实不太关心顶上的龙椅由谁来坐。她只知道,赵庚信中的契机,已经来了。
很快,随着叛军高举匡扶正统的旗帜,直指当今圣上得位不正,风波之下,汴京风声鹤唳,宴饮喜事全停,直至一支军队势如破竹,将叛军从河东打得节节败退,生擒所谓的皇太孙进京,被压抑了许久的汴京这才拨开云雾,看着兵士进城,振臂高呼。
隋蓬仙正在春霎街闲逛,她想给赵庚挑一块儿玉佩,放在佛前供奉一段时日再给他。说是这样能够消弭血气,让人的心境安宁。
隋蓬仙不知道这是不是秃驴高僧诓她多给些香火钱的胡乱之语,但她想做便做了,一大早就拉着红椿出了门。
外面响起阵阵喧哗声,一浪高过一浪。
隋蓬仙不以为意,直到选到一块儿称心的玉佩,才分出心神关注外面的动静。
“这是怎么了?”
喜欢看热闹的侍者连忙道:“今日大军凯旋呢!刚刚才从隔壁街过去。”
隋蓬仙一愣,紧接着反应过来,提着裙摆往外走。
她以为自己会错过。
但是一出去,就看到一匹熟悉的高大骏马,那双骄傲的大眼睛里映出她此时紧张到面庞发红的样子。
两人许久未见,隋蓬仙看到他的第一眼,竟然觉得有些害羞。
她下意识挽住身旁红椿的胳膊,想借她怀里躲一躲。
骑在马上的英俊将军看着她难得露出的呆样,轻夹马腹,奔霄会意地提着脚步上前。
红椿顶着姑爷颇有威压的眼神,默默往后退了退。
隋蓬仙只觉腰间一烫,一只手搂了过来,随即身上一轻,她坐在了马背上,和他四目相对。
“不是说了,只能往我身上扑?”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小别胜新婚
很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隋蓬仙眨了眨眼,来不及嘴硬,最先浮上的羞涩和欣喜骗不得人。
染着霞晕的柔软面颊蹭过他胸前坚硬的铠甲。
赵庚满身的风尘疲惫都被她撞散了。
“谁要扑你了……一身硬邦邦的,烦人。”
嗔怪的话也被她说得像撒娇,语气软绵绵,像是一团被春水浸得湿透了的云彩,风吹得猛一些,云雾消散,露出她酡红娇艳的脸。
风声把他的笑声送进耳廓,钻得更深,化作条条细藤,挠得她心尖儿发痒。
“我很想你。”赵庚慢慢收住笑,下巴枕在她乌蓬蓬的发间,冰凉的珠玉蹭过肌肤,他满心沸腾的爱意却没有丝毫冷却的迹象,他近乎贪婪地呼吸着萦绕她周身的幽艳香气,感受着她此时就坐在自己怀里的柔软触感。
隋蓬仙没有说话,赵庚低头吻了吻她发顶,不疾不徐地追问她:“阿嫮呢?”
八月末的汴京仍顶着一轮烈烈骄阳,洒下的日光带着令人头晕的热度,隋蓬仙想,她可能也是被晒得头脑发晕,要不然怎么会对赵庚说出那样羞人的话?
她攀在他双肩上的手还没收回来,而铠甲下那具健硕身体的温度正在飞速攀升,阵阵热意涌出,将她包围,她抿着唇,想要摆脱那阵醺醺然般的晕眩感,腰肢却被人猛地一握,烫得她下意识颤栗。
“这是在外面……”隋蓬仙闭上眼,浑然不觉这样的姿态让她看起来更可爱、更可怜。
赵庚只能克制着自己不去看她,目视前方,坚毅俊美的脸庞微微绷紧,先前她说的那句话仍萦绕在耳,像是在秋日草原上丢下一把烧得极旺的火把,轰地一声,瞬间燎原。
她刚刚说——“待上了床榻,我再告诉你。”
说得这样直白大胆,话音落下却又觉得羞,低着头不肯看他,任由红得发烫的耳朵尖可怜无助地落在他眼底。
他伸手拨了拨白嫩耳垂上挂着的珊瑚珠。
“好,我等着回去,慢慢听。”
一字一顿,意味深长。
隋蓬仙持续头顶冒烟中。
靠在赵庚怀里,她被浓浓的安心感包裹着,渐渐生出几分困意。
她喜欢像山岳一样的男人。
……
隋蓬仙睁开眼,橙黄的天光透过翠色窗纱落在地砖上,泛出模糊的金光。
她猛地坐了起来,环视发现屋子里就她一个人,静悄悄的,偶有风吹起竹帘一角,把外面的动静漏一些进来,庭前那几棵树上趴着的蝉叫得越发欢。
隋蓬仙揉了揉眉心,正想叫红椿进来问一问,却听见门口竹帘轻碰发出的噼啪声。
她循声望去,男人峻挺的身影很快绕过屏风出现在她面前。
原来不是梦。
赵庚从书房过来,想着来看看她睡醒没有,一进屋,就注意到东次间投来的视线。
“睡得有些久,头疼吗?”
说话间,赵庚自然地坐到罗汉床边上,伸手替她揉捏眉尾。
熟悉的温度,连他指腹上的茧意都让她怀念。
隋蓬仙摇了摇头,绵软面颊蹭过他掌心,是很依赖的姿态。
赵庚笑着在她鼻尖上刮了刮,语气促狭:“嗯?怎么变得这么爱撒娇了?”
虽是揶揄,但他自己知道,他有多受用。
隋蓬仙一反常态地腻在他怀里,知道他在哄着她说出‘我也很想你’之类的答案,没说话,但也没有出声反驳,懒洋洋的,闭眼享受着久违的宁静与满足。
赵庚没有出声惊扰这份暌违的静谧。
半晌,他听见妻子不大高兴地嘟哝道:“……我还是很讨厌分别。”
“再见到你的时候,我会变得有些奇怪。”
喜欢抱着他,喜欢和他说话,哪怕什么事都不做,两个人抱在一起无所事事地虚度光阴,她也很开心。
听着她低低的嘟哝声,赵庚心里又酸又软,搂着她腰肢的手稍稍收紧,故作不懂:“奇怪?哪里奇怪?”
坏东西!
隋蓬仙拍他一巴掌,软绵绵的,不疼,反而勾人。
赵庚笑,低头亲了亲她饱满的额头:“我很喜欢。阿嫮变成什么样,我都好喜欢。”
男人嗓音低沉,醇厚的酒液随着他的话音掀起波浪,砰的一声,顶开了木塞,晕出一阵熏然欲醉的热气。
隋蓬仙觉得自己可能是有些中暑。
要么就是像戏本子里说的那样,被男狐狸精呼出的一口妖气迷晕了心神。
她抬起头,手顺势勾住他的脖颈,却矜持地停在那里,不肯再继续。
两瓣嫣红柔软的唇,等他采撷。
赵庚低下头,吻上她。
正值暮夏,屋前的花架子被笼上一层橘橙的光晕,花草的芬芳随风潜入屋里,轻轻撞响珠帘。
等到赵庚放开她时,怀里的人面颊酡红,眼瞳迷离,心口处不断堆起起伏的波浪,茜红色的薄纱披帛滑落下去,露出雪地上几朵傲岸的朱砂梅印。
她一身肌肤几乎到了欺霜赛玉的地步,白得莹润,此时上面堆了一层香腻的汗,赵庚想低头吻去,稍一动作,就注意到她杀气腾腾的眼神,哑然失笑,转而拾起桌几上的一把团扇给她纳凉扇风。
“你进过宫了?”她睡了好一会儿,偏过头去看了看窗纱外迤开的霞晕光彩,应当快到傍晚了。
抱她进屋时,赵庚替她卸下了钗环,此时她一头乌顺的发尽数垂下,他漫不经心地拢着那些触感冰凉似玉的发丝,嗯了一声,简单将见过景顺帝的事和她说了一遍。
隋蓬仙对朝堂上的事不感兴趣,倒是对先太子遗孤突然举兵造反的事感到意外。
先帝子嗣众多,当时的景顺帝是兄弟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到了年纪封了爵位娶了王妃,出宫别居,到了下一任天子登基再被赶去封地就藩——谁能料想到,深受先帝宠信的太子会猝然暴毙。因为太子之死,先帝惊怒交加,那一年的汴京血流成河,午门前的那块砖地被血浸得都成了暗红色,怎么刷都刷不干净。
随着一个个登上皇位的有力对手倒下,不声不响的景顺帝成了最后的赢家。自他登基之后,更是以雷霆手段肃清了其余几个在夺嫡事变中支持其余皇子的朝臣势力,手段狠辣,令人悚然。是以景顺帝现在喜欢以温和可亲的天子形象示人,但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才知道,当今陛下的心有多狠。
庶出是景顺帝的一块心病,他在批阅亲王侯爵各府递上来请封世子的奏疏时,更是毫不掩饰——嫡出子弟才可袭爵。一旦发现请立世子的人选乃是庶出,不说准奏,连送折子过来的人都要挨一顿骂。
可景顺帝自己却并没有嫡子。
这些时日谢皇后频频露面,上个月是她生辰,掖庭局十分卖力地举办了一场宫宴,朝中百官与命妇纷纷入宫,庆贺皇后千秋。
场面极为宏大,隋蓬仙得了谢皇后亲手写的帖子,自然位列其中,看到了那对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并肩而立的画面。
宴会中的热闹气氛随着景顺帝的到来被推向高.潮。
帝后仿佛和好如初。虽然不知夫妻间的龃龉从何而起,又因何事加深,更不知他们和好的契机是什么,但,谢皇后重新履行起了中宫的职责,荣宠不衰二十年的崔贵妃却悄无声息地落寞下去。
如今人人都说是崔贵妃当初以媚计夺宠,让谢皇后失意,致使夫妻离心,才偷摘了这么多年的桃。也有人持不同的意见,帝后如今再恩爱,也得看看彼此的年纪,就算谢皇后老蚌生珠,崔贵妃的两个皇子再过几年就能成婚立业了,中间十几年的差距怎么补?
赵庚问她:“你觉得谢皇后是个怎么样的人?”
隋蓬仙不假思索:“是个爱吃核桃的人。”每次传她入宫见面都要让她敲核桃。
见赵庚脸上笑意更浓,她指尖揪住他衣襟,无意识地绕了好几转,补充道:“和宫里的人不一样,她让我觉得,她不属于椒房殿,不属于这座宫城。”
但她偏偏又在沉寂了这么多年之后选择再度出现在众人面前。
谁知道这对天家夫妻背地里各自在打什么算盘。
隋蓬仙往盈满她熟悉气息的怀抱里钻了钻,把自己的猜想告诉他,末了又道:“你什么时候和谢皇后有过交集?”谢皇后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帮她。
托谢皇后的福,崔贵妃近来焦头烂额,除了之前叫她过去一次,不咸不淡地敲打了几句话,之后崔贵妃没有再传唤她入宫。
赵庚轻描淡写地把之前的事说给她听:“之前替皇后救过一个人。”
隋蓬仙见他点到为止,就知道他不会继续往下说了,轻轻哼了一声,扶着他的肩坐了起来,轻盈地跨坐在他紧绷如弦的腰腹上。
空气中依稀浮动着小牡丹花甜腻的花露气息。
赵庚不自觉仰长脖颈,喉结滚动。
石头也能做船,多么奇妙。
隋蓬仙亲身上阵体验了一番,不同于她们之前乘的木船小舟,石头船很有些别开生面的新鲜感,脚下踏着的地方硬邦邦的,看着稳定,但她的心总是忍不住随着涌上拍岸的波涛而惊慌摇曳。
暮夏时节,正是汛期,隋蓬仙努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但或许是她这些时日太惫懒,少有骑马,腰肢依旧柔软,却少了几分韧劲儿,大浪袭来的时候,她有些艰难地控制着平衡,茜红色的薄纱被水浪卷得簌簌作响,金丝错绣的芍药花叶随着翻滚的裙裾摇晃出粼粼的波澜。
她耳垂上挂着的两粒珊瑚珠也跟着晃,细白的耳垂肉,艳红的石榴珠,落在眼底,美得动人心魄。
去年夏时,隋蓬仙跟着赵庚骑着马来到一处峡谷,受地势所限,峡谷里的河道被天然险峻的岩壁凿得犹如一条残缺的玉带,从山崖往下望,流水滔滔,极是壮观。这次她难得鼓起勇气,乘着石头船踏上另一条险峻河道,登时就被水浪裹挟而来的失重感吓了一跳,这一截河道下埋着嶙峋的怪石,水浪中隐藏着的巨大推力让他们不断向前,石头船偶然间碰到那些蔓着青苔的巨石,激起的水花就落在她裙边,洇开一阵水腥气。
紧张和痛快的情绪一同紧紧攫住五感。
即将靠岸,石头船也被淋透了,凹凸不平的石面上泛着淋漓的水色,被橘黄的日光一照,水亮亮的。
很久没有坐石头船,晃了半晌,她的心神和体力一块儿被摇散了。
隋蓬仙咬着唇,想要翻身下去,却被一节修长有力的手掐住了腰。
“阿嫮近来偷懒了?腰上没力气,抓握的力道也弱了。”
“上来,我替你矫正一下发力的姿势。”
男人英俊坚毅的脸庞上一片正经之色。
隋蓬仙的脸庞红到发烫。
透过窗纱落进来的霞晕落在那片雪白上,白得晃眼。
赵庚无声凝望着她,眉梢轻轻挑动。
他知道,小牡丹花很贪吃,一次不够。
朱红的唇被咬得微微泛白,隋蓬仙垂着眼,随着他‘再坐一回’的指令,缓缓覆了上去。
……
随着赵庚带着大军凯旋,那位煽动谋逆的前皇太孙宇文靖也被带回汴京,由景顺帝发落,动荡多日的汴京头顶悬着的天重又恢复晴朗,各家也试探着开始恢复走动。
宇文靖谋逆之事牵扯出了不少人,河东本就是大族云集之地,此次宇文靖能成功举兵,也少不得有雄厚的财力支撑。从宇文靖到一众前太子遗臣落网,坊间百姓窃窃议论之余,宫闱内禁军巡视的频率悄然加大。
渐渐有流言传出,宇文靖秘密策反了许多朝臣,言当今圣上得位不正,身为大胥臣子,理当匡扶正统,助先太子一脉重回紫宸殿。
如今宇文靖落马,谁也不知道被他策反过的那些臣子是否还藏着谋逆的心思。随着流言越传越烈,世家朝臣间少不得人人自危,更有甚者,知道有人曾于担任过前东宫使官,又或与先太子妃母族有联姻之举,迫不及待地跳出来举报,一时间风声鹤唳。
信王府
隋蓬仙抱着咿咿呀呀对她说话的团姐儿,意外道:“是白……宇文寰主动去找王淑妃提的这事?”
郭玉照点了点头,步摇轻晃,翡翠青鸾在她柔美的脸庞上落下一道温润的光影。
近来局势动荡,宇文寰不欲在这时候纳妾——届时又要举宴,万一贼子抓住机会捣乱就麻烦了。
他摆出这个借口,王淑妃也不好说什么,只是之后又找来儿媳敲打了一番,让她不许学着那些善妒的妇人,宇文寰身边肯定不止她一个女人伺候,再者,在皇家,开枝散叶要紧,她肚子又不争气,更没有阻拦夫婿纳妾的底气。
王淑妃说什么,郭玉照都照常沉默,只当自己在听老和尚念经,但这次王淑妃提起她的表姐,言语间十分鄙夷,俨然是不喜隋蓬仙那套妒妇做派。
郭玉照忍不下去了。
看着一向温顺到懦弱的儿媳竟然敢反驳自己,王淑妃气得心口发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之后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那晚宇文寰回来,站在床前,一言不发,高大的身影投下一团阴影,郭玉照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的,梗着脖子不肯认错,却被宇文寰抢先一步攫住了手腕。
“我听了母妃的话点头纳妾,你其实很生气,是不是?”
所以一向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的妻子才会十分反常地顶撞母妃。
宇文寰意识到这一点,呼吸都发烫。
郭玉照皱眉,想摇头,却被突然兴奋起来的宇文寰重重堵住了嘴。
他今晚像是疯了一样,一会儿柔情蜜意,一会儿力大如牛,郭玉照快要喘不过气来。
回想起那些零碎的画面,郭玉照面颊微红,顶着表姐了然的视线,不好意思说起床榻上那些事,把那碟如意糕往她面前推了推,轻声细语地让她尝一尝。
隋蓬仙:……这转移话题的手段太拙劣了。
不等她出言调侃,表妹的脸已经红成了胭脂花,隋蓬仙哼了一声,逗弄着膝上坐着的小女娃。
这厢气氛正好,留在定国公府的茜草却突然急匆匆地过来,见到隋蓬仙的第一眼,她就没忍住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着急道:“姑爷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您、您快回去瞧瞧吧!”
赵庚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
隋蓬仙错愕间,一阵心神动荡,她很快反应过来,把怀里笑得天真可爱的团姐儿递给她的阿娘,疾步往外走去。
大理寺关押犯人的牢狱前,狱卒将她拦了下来。
“定国公夫人,您别为难咱们,这是……”狱卒手指朝上,指了指天,一脸无奈,“您且放心,咱们心里有数,不会苛待国公爷的。”
笑话,定国公一向深受皇恩,这回跌了跟头,说不定明儿就又出去了,他们吃饱了撑的故意去为难他。
但隋蓬仙的心还是无可抑制地沉了下去。
景顺帝如果真的相信赵庚,为何不传他进宫问话,而是直接将他下狱?
宇文靖手里掌握着的所谓策反赵庚的证据又有多少,是真是假,她都不知道。
好说歹说,狱卒才勉强点头让她进去探望赵庚,只是千叮咛万嘱咐,让她早些出来,万一被人碰见,他们都得惹上麻烦。
隋蓬仙心乱如麻,走在阴冷潮湿的地牢里,艳丽的裙裾泛起阵阵彩光。
赵庚站在牢房里,身型挺拔如松,侧影孤绝,他余光一闪,似有所感地望去,看到妻子紧紧抿着唇,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明明被关在牢狱里的是他。但她看起来比他还要委屈。
“没事。”赵庚低声安抚她,没说几句话,又催着她回去,“这里阴冷,你贪漂亮穿这么少,仔细着凉。”
隋蓬仙气得不想说话。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在唠叨她臭美的事。
“听话。”
赵庚伸出手,越过栅栏,摸了摸她的头。
掌心透着熟悉的热度。
语气却不容置疑。有些时候他很强硬,不许她反驳他做出的决定。
隋蓬仙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见赵庚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悬着的心放下大半,别开脸躲过他的手,嫌弃道:“臭死了,不许碰我。”
赵庚失笑。他才被关进来半个时辰都不到,能臭到哪里去。
“回去之后记得让红椿她们用柚子叶给你熬水沐浴,再喝一碗驱寒的汤药。”
见他还有心情叮嘱这个,面面俱到,十分妥帖,生怕她遗漏了正事的严肃样,隋蓬仙不耐烦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赵庚克制着再碰一碰她的冲动,低声道:“回去吧,不用担心我。”
“之后可能会有人邀你过府做客,打听和我有关的事,你不必理会,想去听曲儿解闷就应下,不想去就直接拒绝。”
隋蓬仙点头。
她要走了。
赵庚静默地立在原地,看着那道背影渐渐远去。
她一走,整座牢狱霎时恢复幽沉,逼仄得他有些喘不上气。
赵庚垂着眼,眉眼间杀意一闪而过。
一阵脚步声忽地响起。
赵庚立刻抬起眼,是她去而复返。
“这个给你。”
赵庚接过她递来的玉佩,下面还坠着平安如意的丝绦。样式很熟悉。
她只会这个编法。他知道。
隋蓬仙不喜欢说煽情的话,尤其在这种阴冷的地方,她浑身不舒坦,但看着他孤零零站在那里,她心里难受,很不舒服。
“我让人折柚子叶做一把大扫帚,等你回来了好好给你扫一扫晦气。”
她说得认真,赵庚想到那副画面,忍俊不禁,注视着她的眼神柔软如水,颔首说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