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你总是不相信我喜欢你……


    还有几日就要出行西番,隋蓬仙一下就忙了起来,忙着裁做新衣、收拾箱笼,还要和好友们道别,最近再不能赴她们的约了,让她们莫要跑空。


    她说这话时语气是充满歉意的,但是那张漂亮得过分的脸庞上却洋溢着得意之色,黄宝缨哎呀一声,连忙扑过去作势要惩罚这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


    得知隋蓬仙要随公主銮驾一同前往西番,天真稚气的女郎们大都艳羡不已,郭玉照很舍不得她,甚至提议说想扮作她的侍女陪着一块儿出去。


    隋蓬仙:……总算体会到老东西当时的心情了。


    把惨遭拒绝心情沮丧的小表妹送走后,隋蓬仙陪着老太太一块儿尝了尝新出锅的茶叶蛋,赵庚没有骗她,果然越贵的茶叶煮出来的蛋味道越好。


    隋蓬仙处于临行前的亢奋期,红椿在一旁犹豫了许久,才上前提醒她:“要不要让人去侯府知会一声?”


    上次三朝回门,大娘子与姑爷只待了半日就走了,盖因侯爷与夫人都在催促大娘子,说些莫要再贪玩,早些怀上孩子,替定国公一脉开枝散叶之类的话,大娘子如何能忍,当即就起身要走。


    红椿还记得当时侯爷的脸色很不好看,侯夫人倒是很平静,红椿当时还有些生气,觉得生气都比她这幅全不在意的样子好。


    之后因为这事外边儿起了些流言,红椿没敢告诉隋蓬仙,和茜草在屋里气了个半死,狠狠骂了那些爱嚼舌根的贱人一通,还是不解气。后面两人一商量,把事给姑爷说了,没过多久,那些恼人的流言就没了,红椿她们这才松了口气。


    听红椿提醒,隋蓬仙对镜挑选珠钗的动作一顿,压下心底冒出的滞闷,随意点了点头:“你安排就是。”


    红椿嗳了一声,出去叮嘱了茜草几句,让她亲自跑一趟,又折返回去,看见原先还兴致勃勃的人这会儿已经躺到罗汉床上发呆去了,心里有些后悔。


    她多什么嘴!私下让人去送个口信的事*,其实也不必惊动大娘子。


    红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盼望着姑爷能早些回来。


    红椿必须得承认,出嫁之后,身边有了姑爷陪伴,大娘子的心情好了许多,几乎日日都在笑。


    就算是和姑爷闹别扭的那几日,她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要么使劲儿挥霍银子,买一堆东西回去后又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要么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生闷气,红椿从前每每遇到这种时候都又害怕又心疼。现在好多了,她有了许多谈得来的新朋友,可以和她们一块儿踢毽子、打马球、玩投壶,几乎没有空乏寂寞的时候,自然也就不会乱想了。


    只是这几日赵庚比从前更为忙碌,京郊大营的事尚可移交给崔副将他们,但对于景顺帝先前递给他的这本密奏里提及的事,却颇棘手。


    北狄上次惨败,虽然十分有诚意地俯首称臣,割让土地、送上朝礼,表面可见拳拳诚意,只是大家都清楚,此类蛮夷强必寇盗,弱则卑伏,他们一直耐心在等伺机反扑的时机。


    两月前骊山事变,背后藏着两拨人的手笔,一方自然是北狄,动用早早埋伏在汴京的暗桩提前部署了一出好戏。另一方,却迟迟没有眉目,负责查探案件的大理寺和金吾卫压力极大,查到些许蛛丝马迹之后,那些线索却又凭空断开,为此景顺帝数次怫然不悦。


    赵庚关注的是呼延豹此人。在骊山乱起来的当夜,他就趁机逃出了汴京,至今没有追寻到他的下落。若真如那封密奏中所说,北狄意图游说西番、东夷联盟,意在瓜分胥朝疆土,事态虽不可能如贼子畅想那般顺利,但一旦举战,少不得又是骨肉分离、妻离子散。


    杏黄帷幔重重垂下,龙脑冰片沉在香炉底,轻盈腾起的香雾一股股将缥缈如云的帷幔顶出迤逦的微小弧度,香而凉的味道带着开窍醒神的效用,赵庚背脊挺直,跪在通铺金砖,格外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沉声应下天子交代给他的任务。


    景顺帝眼睛微眯,定定看着跪在台阶下的年轻武将,他是他如今握住的最锋利、最好用的一把刀,他不免对他寄予厚望,盼望着他能剜下那几块毒瘤。


    希望他不要让自己失望。


    景顺帝淡淡瞥了魏福禄一眼,魏福禄连忙弓下腰,亲自去扶了定国公起来,赵庚礼貌地避了避,自己站了起来。


    “赵卿办事,朕一向放心。”景顺帝笑了笑,接着话锋一转,“此事本不该将你那新婚妻子扯进来的,只是……朕愧对寿昌,难得她有个能说上话的人,只能暂委屈你夫人一段时日,让她再多陪陪寿昌吧。待你们回来,朕再给你论功行赏,至于你夫人……一品诰命的封赏如何?”


    赵庚口呼不敢,作势又要跪下推拒,魏福禄连忙虚虚扶了一把,连声道定国公高义,陛下更是礼贤下士、爱才好士的性子,君臣和乐方是正道,倘若定国公与夫人辜负陛下一番善意,反而不美。


    如此推拒拉扯一番之后,赵庚持着一派饱受皇恩,不胜欢喜的谦恭姿态缓步退出了紫宸殿。看着他年轻而挺拔的背影,景顺帝若有所思:“忠毅侯是个草包,只是不知道他女儿品性如何。”


    魏福禄在一旁陪着笑脸,若不是忠毅侯和景顺帝有着幼时伴读的情分在,按着他的资质,早不知道被发配去哪座深山老林啖荔枝吃瘴气了。


    他的女儿……魏福禄回想片刻,斟酌着道:“仿佛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容貌不俗,脾气也挺大。”


    魏福禄在宫中眼线众多,自然知道上回崔贵妃借寿昌公主的名号设宴那回,隋蓬仙当场就和公主她们呛声起来的事儿,连大皇子他们的面子都没给。


    景顺帝‘哦’了一声,没再就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转而点了点刚刚宫人呈上来的一碗漉梨浆:“公主喜欢喝这个,让人制碗新的送去朱镜殿。”


    魏福禄连忙嗳了一声:“陛下时时牵挂公主,是公主的福气。”


    景顺帝想起弱不胜衣,仿佛大病一场的女儿,扯了扯嘴角,仿佛感慨一般出声:“是啊,生在皇家,可不正是她的福气么?”


    ……


    转眼间,便到了出发的日子。


    红椿随她一块儿上路,茜草留下来看顾着家里。


    听着红椿不厌其烦地反复叮嘱她要注意哪些事儿,连那头梅花鹿每日要牵出去溜达几次的事都说了好几次,茜草忍不住委屈:“怎么连谢揆都能去,我却要留在这儿?”


    隋蓬仙出嫁后,自是不用谢揆每日守在屋顶行守卫之责。隋蓬仙从忠毅侯那儿讨来了谢揆的身契,原本想放他自由,让他去考武科也好,就此娶妻生子,过一世平凡日子也好。有多年陪伴情分在,隋蓬仙也希望看到谢揆自在高兴地生活。


    但谢揆拒绝了她的安排。默默去了定国公府的马厩,每日只专注做一件事——伺候宝珠。看着爱马被伺候得皮毛精亮,身膘体愈壮,谢揆本人和从前没什么两样,仍是个寡言的木头,仿佛伺候人和伺候马在他眼中并无不同。


    隋蓬仙又气又无奈,索性随他去,撂下话,等他自个儿想通了随时来找她。


    此次出行,正好是个机会。


    红椿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低声些,将隋蓬仙的打算简单说了:“大娘子想着谢揆随行的话,万一能帮上什么忙,立些功劳,日后投军或是考武科,不挺好?”


    茜草有些不明白,挠了挠脑袋:“这种事多简单,和姑爷说一声不就得了?”姑爷和大娘子夫妻恩爱,随手给谢揆在军中安排个一官半职,小事而已,至于这么折腾吗?


    红椿瞪她一眼,语气严厉了些,让她莫要出去乱嚼舌根,见茜草面露怯色,她神情松了松,低声道:“大娘子将谢揆视为自己人,怎么肯让姑爷帮忙安排她的人?夫妻之间,越是亲密,有时候反而越要分得清。”


    再者,依照谢揆那木头脾气,若说是大娘子求姑爷为他安排了一官半职,他定要懊悔,因为自己的事让大娘子在姑爷面前矮了一截,他怎么肯。


    与其做无用功,不如静候时机。


    这不,机会来了。


    茜草被她话里绕来绕去的意思弄得头疼,连忙摇头:“罢罢罢,我这脑子不适合听这些……红椿姐姐,你随着大娘子出去了之后可不能忘了我。”


    红椿没好气地狠狠戳了一下她的额头,应诺会给她带些当地的胭脂和绢花回来,茜草立刻眉开眼笑,分外殷勤地作势要扶着她上车。


    红椿抬手打她一下,两人对视一眼,又忍俊不禁。


    隋蓬仙她们自定国公府出发,在汴京城门口与公主銮驾会合,赵庚骑着奔霄,立在队伍最前方,面容坚毅,冷寒的眸光扫过长长的队伍,看到那辆载着妻子的马车时,冷毅面容上似有柔情一闪而过,待视线飞快掠过侍立在马车旁的玄衣青年,他整个人重又恢复常态,沉声发令,将士们举戟高呼,声音如海浪滔滔,又如虎啸龙吟,声音大到让人恍惚以为足下的土地都在晃动。


    这支足有上千人的庞大队伍缓缓前行,隋蓬仙和红椿坐在犹如一座移动帐篷的马车里,她平时用惯的东西一应俱全,罗汉床、镜台、桌几、衣柜……要说哪一点儿不好,隋蓬仙捏着鼻子表示是放在屏风后的恭桶。


    红椿自然不会嫌弃她,但她自个儿过不了那一关,宁愿少吃喝,也不想在马车外面有那么多人的情况下用恭桶。


    赵庚仿佛猜中了她在别扭什么,中途停歇时,他特地猎了两只兔子,一只让人送去给公主加餐,自己亲自处理了兔肉,架起火堆,转动着手里串着肥兔子的松枝,时不时扇扇风,又撒上昔日从云州带回来的调料,一时间香飘十里,不少将士朝那儿望去,看见定国公正在烤兔子,不远处的树荫下坐着一位美貌女郎,又羡慕又嘴馋,不知是谁先发出的动静,‘国公爷好福气’的揶揄声一时间响彻云霄,隋蓬仙面色一红,羞恼地瞪了赵庚一眼,拿起团扇遮住那张泛起桃花色的娇妩面庞,使劲儿给自己扇风。


    却把烤兔子的香气越扇越浓。


    赵庚笑着看了妻子一眼,又转头示意将士们安静些,将那只已经烤得滋滋冒油,不断窜出霸道鲜辣香气的肥兔子递到她面前:“我伺候你吃一些?”


    隋蓬仙往后一避,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佯装嫌弃道:“太肥太油,我不爱吃。你自个儿吃就是。”


    她扮出这幅娇滴滴的作派,却没能唬住赵庚,他看了一眼仍在不停扇风的妻子,揶揄道:“是吗?那日央着我多烤些肉给你,口口声声半头羊肉不够填肚子的人是谁?”


    隋蓬仙一怔,想起了旧事,那时她被迫只能跟着他回到他帐篷里,出于被冤枉的不满,她把气都发泄在了他身上。现在想来,一个男人肯心甘情愿地为她使唤,殷勤侍奉,再加上这厮一早就知道她是女扮男装……


    隋蓬仙望过去的眼神里带了几分得意,用团扇掩面,轻轻靠了过去。


    赵庚微顿,顺从地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日头正烈,不少吃着囊饼说着玩笑话的将士们仍时不时往她们这儿瞥来好奇的目光,显然这里不是说夫妻间私密话的好地方,更不是亲近她的时候,赵庚表面从容,握着松枝的掌心却濡湿了一片,他不动声色地将肥兔子拿远了些,避免肥兔子身上香酥酥的油滴落到地面惹来虫蚁,也免得她发现自己此时的窘态,日后又拿出来笑话他。


    在赵庚有些胡乱的思绪分散中,属于她的幽馥香气终于凑近了他,没有被遥遥的风沙分薄,轻而易举地催红了他耳廓,连他的心神呼吸也为之暗暗摇曳一息。


    轻薄的团扇轻轻摇晃,将她的香气与笑意一齐没入他肌肤之下。


    “老东西,你老实交代,当日在骊山,你我第一回同居帐篷时,你那么主动地给我烤肉,当时就已经喜欢上我了,对不对?”


    现在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对她处处冷淡,连床都要她自个儿铺的可恶男人与此时坐在她身旁的夫婿身影渐渐重叠,隋蓬仙眉眼间止不住带出得意之色,艳色天成的脸庞微微泛红,娇靥点点,媚态横生。


    赵庚不语,试探着用匕首片下最嫩的兔腿肉让她吃。


    隋蓬仙这会儿哪里还顾得上吃,见他一声不吭地要转移话题,气得用团扇拍他:“你快说快说!不然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远远望着小夫妻打情骂俏的将士们赶紧收回目光,悄悄咧了咧嘴,国公夫人脾气真爆啊,国公爷也说打就打!


    赵庚扫了一眼识趣地抬着小杌子去更远的地方啃饼子的红椿,慢条斯理地捏过巾帕擦了擦手,将那块儿烤得外酥里嫩的兔腿肉塞到她嘴里,隋蓬仙猝不及防被这口溢满油脂香气的兔腿肉香得头脑发晕,来不及反应,那两根修长有力的手指在她柔软湿热的唇舌里极快地搅了搅,亲昵得过分,隋蓬仙下意识举起团扇挡住。


    要是让别人看见英明神武的定国公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种事,他脸皮厚,倒是可以不当一回事儿,她都替他害臊!


    察觉到她饱含着愤怒水光的荔枝眼恨恨瞪过来,赵庚微笑,深邃眼瞳映出她生气时的鲜妍模样。


    为了在外出行方便,她将那些轻如织霞的纱裙都放在了马车上的箱笼里,一身烟笼紫的胡服,腰身纤细,曼妙的曲线随着她有些不稳的气息呼之欲出。


    赵庚一脸求学若渴,笑着求她解惑:“不放过我?阿嫮说说,怎么个不放过法?”


    隋蓬仙不假思索,自然是打他骂他磨着他,却听赵庚一边笑着将第二块兔腿肉喂到她嘴边,一边压低了声音,微烫的呼吸几乎是直直打在她戴着一对珊瑚珠的耳垂上,细白柔软的耳垂很快就泛起和珊瑚珠一样艳丽的晕红。


    “是紧紧缠着我的腰,不许我动,还是——”


    隋蓬仙直接把手里的团扇拍到他脸上去了,气得直接站了起来,连扇子都不要了,噔噔噔地朝马车走去。


    将士们看着那道英秀身影没要那个小白脸侍卫的帮助,自个儿轻巧地跃上了马车,‘啪’的一声,车门紧闭,他们立刻又转过头,看着赵庚立在原地,依稀看出几分凄凉的身影,互相挤眉弄眼。


    赵庚没有急着追,见不远处的溪流旁生着几丛荷花,粉白相间,碧叶红花,他去摘了一片碧油油的荷叶,洗干净后将片好的兔子肉放在上面,顶着将士们起哄的眼神,一脸自若地来到马车前,手指微屈,敲了敲车壁:“阿嫮。”


    红椿看了一眼趴在罗汉床上不说话的隋蓬仙,等赵庚又低低呼唤了几声,她有些为难,劝道:“大娘子,这是在外边儿,是不是得照顾着国公爷的面子?”


    隋蓬仙把脸埋在松软的枕头上,传出去的声音瓮声瓮气的,几分讽意却格外明显:“他脸皮厚着呢,不怕损,不用咱们瞎操心。”


    红椿只得借口要下车方便,隋蓬仙一骨碌爬了起来,来不及说话,就见车门打开,红椿一溜烟儿跑没了影,露出赵庚那张惹人生厌的英俊脸庞。


    “这样看着是不是没那么腻味了?”赵庚将手里捧着的荷叶往里递了递,“我再陪你吃一些?”


    隋蓬仙看了一眼盛在碧绿荷叶里的兔子肉,别过脸去:“气都气饱了,不吃。”


    赵庚没说话,径直上了马车,还顺手关上了车门,隋蓬仙眼含警惕地往罗汉床里面缩了缩,讥讽道:“这会儿你又不怕你和我孤男寡女在马车里,容易惹人遐思,有损军纪了?”


    她鼓着脸生气的样子实在可爱,赵庚叹了口气——为自己后知后觉的劣根性。


    他必须坦白,他很喜欢逗她,看着她对自己张牙舞爪地发脾气,再使尽招数哄她开怀,让她在自己怀里软成一滩春水,那样的成就感与满足感无法言喻。


    隋蓬仙听着他那道叹气声,浑身毛都炸了起来,正要找东西打他,却被赵庚紧紧扣住了双腕,下一刻她便被压着倒在了铺着竹蕈的罗汉床上,微凉的竹纹织理柔中带韧,让她的感知变得更加清晰,却并没能如往常那般细致温柔地为她淡去暑热,她被一道不断扑遍她全身的热气熏得后心都开始发汗,脸上更是早就染上秾艳的晕红。


    车壁并不能完全阻隔外面的声音,跟随在附近的卫兵都是赵庚麾下的将士,隋蓬仙想到这一层关系,越发觉得不自在,低声警告他快点放开她,下一瞬,被他紧紧扣着的双腕蓦地举过头顶,再一眨眼,他的吻气势汹汹地压了下来。


    隋蓬仙懵然地蹬了蹬腿。


    老东西!先前的账还没算清楚,他居然敢就这么亲上来了!


    好在赵庚只是浅尝辄止,没一会儿就轻轻松开了扣着她腕子的手,又亲了亲她红艳艳的唇,这才稍稍离开了些,头抵着她的额,两道尚未平息的呼吸声亲密地交缠在一起。


    “阿嫮说得没错,在你我初次在骊山共寝的那一夜,我已对你生出了不可告人的心思。”想起那团被他藏进箱笼深处的柔软绫布,赵庚回忆起当时鬼使神差拿走她裹胸绫布后,心中涌上种种羞惭、震惊、后知后觉的情绪,忍不住笑自己当时的狼狈和迟钝。


    幸好他们没有错过。


    赵庚低头亲了亲她颤动的眼睫,只觉得庆幸。


    他的声音和他的吻一样温柔,隋蓬仙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哼哼唧唧地泄了气,终于愿意乖乖伏在他怀里。


    赵庚没有放任自己贪恋太久,他握住她肩,扶着她坐了起来,又拿过荷叶,找出放在斗柜里的竹箸,喂她吃了大半只兔子。


    不得不说,赵庚烤肉的功夫的确一流,烤出来的兔子肉汁充沛,一口咬下去就有微烫的鲜味在口中迸发,配上他特地放着一块儿烤的野韭菜,鲜香爽辣,很是开胃。


    “不吃了。”隋蓬仙吃到后面才想起恭桶这一难题,有些懊恼地摸了摸微鼓的小腹,扭过头去,说什么也坚决不吃了。


    赵庚没继续劝,三五下地就把剩下的兔肉解决掉了。


    他将荷叶放到一边,又拿过水囊倒水沾湿巾子,细致地给她擦嘴、净手。


    他低垂着眉眼,英俊深邃的面庞在此刻尽数褪去了锋芒之色,手上动作细致又温柔,隋蓬仙一点儿难为情的意思都没有,吃饱喝足之后越发娇艳的脸庞上露出餍足之色,翘着手指头舒舒服服地享受着他的侍奉。


    “先睡一会儿?还是我带你出去方便一下?”此时正值一天之中日头最烈的时候,送嫁队伍又多达千人,若是有谁因为中暑倒在半途反而麻烦,赵庚估算过日落的时辰与最近一个驿站的位置后,让大家原地休整一个时辰,稍后再启程。


    这会儿还有小半个时辰的时间,还来得及。


    隋蓬仙抿了抿唇,虽然两人是夫妻,那么多让人难为情的事他们也没少做,但是涉及到那种事,她还是不乐意让他知道,更别说让他陪着去树林里方便了。


    隋蓬仙固执地想要维持她在他心中漂亮风光的形象,决不允许和那些尴尬的事扯上关系。


    赵庚等了等,没等到她的回答,抬起眼一瞧,人又别扭上了。


    “阿嫮,最近的一座驿站远在六十里外,此时不去的话,只能等到夜里了。”赵庚将用过的巾帕叠好,放到一旁,打算待会儿下车去到河边投洗干净。


    隋蓬仙抬起眼看他,隐隐有些倔犟和委屈的意味,赵庚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娇妩的脸庞:“不是说只要和我在一块儿,什么难关都不怕?结果才出来就要在人有三急这种事上跌跟头了?”


    隋蓬仙拍开他的手,哼声道:“少用激将法!”


    赵庚顺势将她的手裹在掌心,语气严肃了些:“其他事我都可以由着你,但是这种事怎么能一直憋着?对身体不好,我更是牵挂,难道你要我骑在马上时时牵挂着你有没有方便,一时分心跌下马——”


    他越说越过分,隋蓬仙急得倾身上前亲了他一下,强制让他闭嘴。


    赵庚神情柔和,没再说话,只用眼神静静催促。


    隋蓬仙终于败下阵来。


    ……


    等到从疯长到有半人高的野草丛后绕出来,隋蓬仙飞快跑去河边洗手,赵庚拿出帕子给她擦手,十指纤纤,纵有难以磨去的茧痕,也还是很漂亮。


    他一根一根地擦拭干净,动作与神情都十分严肃,像是怕哪根手指突然成了精,跳起来指责他厚此薄彼。


    隋蓬仙被自己漫无边际的联想逗笑了。


    “笑什么?”


    隋蓬仙眉眼弯弯,却一如既往的嘴硬,不想让他太得意,但赵庚擦干了手却不肯放开,慢条斯理地在她掌心划圈。


    他知道,她很怕痒。


    隋蓬仙痒得止不住地往后缩,赵庚又捏了捏她透出红晕的指尖:“还不肯说实话?”


    隋蓬仙恨死这个坏东西了,她原本想顺势骂他几句鸣金收兵,但转念一想,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更好的坏主意。


    “郎君。”


    赵庚听到这个称呼,本能地收紧腰腹。


    隋蓬仙眨了眨眼,问他:“你总是不相信我喜欢你,对不对?”


    赵庚笑,就像她也不相信他很爱她,很爱她,每日都要搂着他的手气势汹汹地命令他必须再多喜欢她一点一样。


    察觉到他有些走神,隋蓬仙抽回手,哼了哼:“我才不会证明。”


    “要让你自己发现。”


    拱手相送的东西总是很难让人珍惜,哪怕到了这一刻,隋蓬仙也要保持她倔犟的骄傲,不愿意让他太轻易地触碰到她深深藏起来的,从来没有许诺过第二个人的真心。


    赵庚明白她的骄傲和顾虑。


    他上前一步,天光明亮,落在水面上泛出粼粼的华采,倒映在他眼底,隋蓬仙不自觉被他眼瞳之中深切的爱意与欢喜吸引去几分心神。


    赵庚低下头,让她看得更清楚,他眼瞳里映出的,他心上人此刻的模样。


    他眉梢挑起一个忍俊不禁的弧度,顺着她刚刚的话往下说:“比如,现在?”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惧内一杯,不认三杯……


    隋蓬仙理直气壮地点头。


    为了他,她连不允许自己在他面前露出不漂亮的样子这种原则都能勉强改一改。如果不是喜欢他的话,她不会有那样奇怪的执念,也不会为了他来到这里。


    这番脑中论证让隋蓬仙有些苦恼,她得收敛一些,不能让他看出太多。


    他的眼睛太锐利,有时候她也会被他看得发怵,忍不住瑟缩光滑的肩,试图扯过被他们随意丢掷在床榻里侧的衣衫或是被子盖在身上,什么都好——只要能挡一挡他让人莫名发酥发麻的眼神。


    忽然有风自葳蕤林间吹来,弄乱了潺潺溪水,曲流起伏,偶有手指寸长的鱼儿跃出水面,发出‘啵’的一声,摇尾打出一道水波。


    年轻英毅的男人站在她身前,得到她肯定的回答之后,没有露出欣喜若狂的神色,反倒若有所思,隋蓬仙瞪他。


    没有反应就罢了,还敢发呆。


    隋蓬仙扭过身就要走,手臂却及时被人攫住。


    “阿嫮莫怪。”赵庚喉头有些艰难地滚了滚,得了她的回应,虽然只是简单点了点头,依着他对她的了解,猜测她多半又在打什么坏主意,想要捉弄他,但……一腔沸腾不休,叫嚣着渴与贪的情愫,岂是他一时半刻能够安抚平静的。


    他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念头——她承认了。承认她喜欢他,如他中意她一般,她们是相爱的。


    这样的认知怎能不令他欣喜若狂。


    极大的欢愉之余,他又生出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懵然感,能得到他口是心非的妻一句肯定,实在难,他不曾想,这样轻易,不需他做什么,她就这样大方地将他梦寐所求之物给了他。


    “我刚刚疑心,这是不是一场梦。”赵庚立在水畔,任由暮夏的风将他袍角卷得凌乱,他眼瞳里的那泓静湖也被吹泛起阵阵涟漪。


    他难得用这种飘渺,带着不确定意味的语气,隋蓬仙抬起眉眼,见他乌黑的发用一顶金冠紧紧束起,一丝不苟,容仪俊美,但不知是否因为男女之间存在过世间最亲密的关系之后,对方的一切落在眼中都会加上一层瑰色的联想。


    正如此刻,隋蓬仙看着那顶金冠,无端想起她抓着他头发时的感受。有些粗硬,一点儿也不柔软,扎着她的掌心直发痒,偏偏她当时又需要紧紧握着一些东西,以求在濒死的忄夬感到来的时候,有能稍稍给予她支撑的东西。


    她垂在腿侧的手无意识地虚虚抓了抓。


    “梦里的我对你也这么坏吗?”都做梦了,就不能盼着些好吗?


    隋蓬仙十分坦然,她平日里对赵庚的确……算不好吧?


    打他骂他是几乎日日都发生的事儿。在床帏里他更是没少吃她的巴掌,胸肌、背脊上的抓痕更是不忍多看,有一次隋蓬仙托着腮卧在床榻上,等着赵庚给她送水,灯烛昏黄,男人紧实有力的背脊上布着道道抓痕,鲜红异常,比她白日里不小心打翻的丝线球还要乱,还要密。那一晚隋蓬仙对赵庚温柔了许多,但赵庚显然领会错了她的意思。


    “没吃饱?”


    再度被恶劣地月长满,隋蓬仙咬着牙继续挠他。


    她不是要让他继续喂她的意思!


    一晚吃了三次,一次比一次吞得氵罙,她真的累了。


    这样的事时常发生,以致于隋蓬仙十分心安理得,床上他折腾她,床下她折腾他,他挨自己打的时候说不定也在暗爽。


    她疑惑的眼神十分真诚,赵庚愣了愣,继而朗然大笑出声。


    笑声惊扰了不知何时翻在荷叶上休憩的鱼儿清净,浑身泛着银光的小鱼受惊地接连跃入水面,溅起阵阵水花,点点清越之音并没能掩盖他朗然若山间清风回啸的笑声。


    他鲜少有这样喜悦外露的时候,隋蓬仙必须承认,只有这种长得十分周正英俊的人这么笑才不会惹人生厌。


    若是换一个人,她定要嫌弃这人笑得太不含蓄,说不定还会露出牙花子和大黄牙。


    咦,她被自己想象中的画面恶心到了。


    笑声渐渐停下,只剩不远处的树林仍回荡着沙沙的叶片轻扫声,像是将那阵笑声刻进了叶脉之中,簌簌回响的声音让人的心情不由得变得松快、宁静。


    赵庚轻轻把她拥入怀中,隔着一层冰冷的明光铠,他重如鼓声的心跳仍能清晰有力地传入她耳廓。


    “能娶你为我妻,已是我赵庚毕生之幸。只要你在我身边,我目之所及有你的身影,我就会感到幸福。”


    至于隋蓬仙赏他的那些巴掌和抓痕,还有她娇声娇气的斥骂,在赵庚看来是比描眉贴花钿更美妙的闺房之趣。


    在朝堂上、在军营里,他面目严肃议论正事时,背上的抓痕时不时泛起细密的痛感,每当痛感传来,他心底又会升起一种隐秘的快感,她在他身体上留下的痕迹陪伴着他,就像是她也在。


    这种事赵庚从来没和她提起。他有自知之明,若是说了,他爱惹事又容易害羞的妻子只会捂着脸尖叫骂他不要脸,然后被他按在榻上吻得骨软筋酥。


    他一字一顿,说得极其认真。心跳声和他满含情愫的话一起,在她耳边轰隆隆炸响,隋蓬仙很高兴,又有些小小的羞涩,她故作平静地哦了一声,又慢吞吞地补充道:“……放心吧,只有你的运气会这么好。”会一直这样好。


    后半句话,她没好意思说出来,绝不是因为不想让赵庚太得意,毕竟……说到这份上,也不用再含蓄了。


    她只是觉得有些害羞,努力了半晌,就是说不出口。


    好在赵庚不知道她心底的纠结,两人在河边静静抱了一会儿,赵庚看了看天色,低声道:“走吧,我送你回马车上。”


    隋蓬仙点了点头。


    还好是在外面。她不能再和赵庚单独相处了,不然她可能会忍不住,想继续抓着他并不柔软的头发,颤着声命令他把那些过于丰沛的牡丹花露舔干净,一滴都不许漏,要是洇湿了她新做的衣裳,就要他好看。


    ……


    或许是刚刚心潮起伏过大,隋蓬仙上了马车之后只觉一阵困意袭来,压得她眼皮沉重。


    她脱掉外衣,穿着一件轻薄的中衣在罗汉床上沉沉睡去。有红椿陪着她,马车外有谢揆,更有她的夫婿统率全军,她睡得很沉,半点儿没有赵庚担心的那般晕车呕吐的症状。


    寿昌公主派来的宫人来了第三次,才终于等到这位身娇体懒的国公夫人醒来的消息。


    隋蓬仙来到寿昌公主那架豪华到可以容纳十个人在里面来回打滚都不会碰到彼此的马车上,寿昌公主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你倒是吃好睡好,真滋润。”看那张脸像是吸食了整夜日月精华的牡丹花,漂亮到让人眼酸。


    隋蓬仙熟练地掏出一面螺钿小镜子照了照,对寿昌公主露出一个极其娇艳的笑:“我格外天生丽质罢了,叫公主误会了,是我的不是。”


    寿昌公主气鼓了脸,她和这个女人斗嘴就没有扳回一局的时候!


    不过寿昌公主叫她过来,的确有事要问她。


    见她神神秘秘地赶走了宫人们,又拉着她到一扇黑漆框绣紫藤花鸟图围屏后的贵妃榻上,摆足了要说私密话的架势。


    隋蓬仙懒懒地靠在柔软的云锦引囊上,随口赞了一句:“还挺软。”


    寿昌公主此时满心满眼都是那个困扰了她许久的问题,闻言敷衍道:“喜欢你就拿去。”


    隋蓬仙哼了一声,她才不稀罕,老东西虽然全身上下都硬邦邦的,但他放松时,微鼓的胸肌柔中带韧,趴在上面睡很舒服。


    只是这话她就没必要说出来了,待会儿刺激得寿昌公主又开始阴阳怪气,她还懒得招架。


    “你听说了吧。我要和亲的人。”寿昌公主显然没有和闺中密友吐露心事的经验,金枝玉叶了十几年的人能有多少烦心事,这会儿对着隋蓬仙,这个甚至被她以卑劣的心思伤害过的女郎,寿昌公主更有些别扭,想起自己的和亲对象,更是如鲠在喉。


    “……一个死过老婆的老男人!听说西番人生性放浪,他的妾侍更是比我的手指头脚趾头一起加起来还要多。”


    话语之间,可见崩溃。


    西番王多则,就是景顺帝为爱女选定的夫婿。多则的发妻在两年前去世,他没有再立王后,胥朝使臣提了贵妃之女和亲西番的事,多则欣然应允。这桩其实有些潦草的婚事,在短短两月间便落定了,等到寿昌公主跋山涉水,去到西番行过大礼,她此生可能再难回到故土。


    既如此,寿昌公主只能寄希望于她要嫁的人,是一个能让她放心*的可靠之人。但仅凭妾侍众多这一点,寿昌公主就对那位素未谋面的西番王绝望了,她到底是做了什么孽,才嫁给这么一个不知被人用了多少次的老男人。


    寿昌公主想起景顺帝与前朝众位先祖相比显得十分稀少的子嗣,又产生了惊恐的联想,和脏男人生孩子是很可怕,但是若她连一个孩子都没有,日后必然会过得更辛苦。


    纠结了许久之后,寿昌公主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你要向我请教驭夫之术?”


    隋蓬仙慢慢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或许是觉得荒唐,她翘起手指指了指自己。


    在出发前,茜草和橘夏拉着她在罗汉床上坐了足足一个时辰,取了庭前开得艳艳的石榴花制了蔻丹,还别出心裁地用金粉、胭脂、花青等物在小小的指甲盖上绘了一副百花扑蝶图,十指上的花纹连在一起就是一副完整的画,随着她抬手拈指的动作,指甲还会发出粼粼华光,漂亮得不得了。


    寿昌公主点头:“虽然你和定国公成亲时日尚短,但我能看的出来,他听你的话!”


    寿昌公主对此深信不疑,还要从前几日的一桩在坊间流传甚广的趣事说起。


    老承恩公的孙儿周晗,即当初与赵庚同袍,戍守云州的将军奉命回京,这本没什么,但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小妇人,她怀里抱着一个约莫周岁的小女娃,顿时让老承恩公府的人傻了眼。


    周晗在云州成了家的消息很快在汴京传开来,无论老承恩公他们愿不愿意认,宫中的太后赏了东西下去,他们也必须跟着表态。细算起来,周晗给他的女儿举办的这场周岁宴还是隋蓬仙婚后和赵庚头一回以夫妻的身份赴宴。


    周晗的妻子名唤江宓,云州人士,生得圆脸圆眼睛,很秀气婉约的长相,抱着女儿细声细气和她们打招呼的时候显然有些紧张。


    隋蓬仙不是一个善心泛滥的人,但今日的小寿星实在可爱,一见到她就咿咿呀呀,被父亲抱过去之后还要不停扭脖子看她,察觉到她也望了过来,肖似她母亲的圆圆小脸上立刻咧开了一个甜蜜的笑。


    隋蓬仙不免想,女儿这么有眼光,母亲应当也不会差。


    加上赵庚来前特地叮嘱她,周晗是他故交,前日特地求上门来,让嫂夫人帮着照拂自家媳妇儿一两分,不至于让她孤零零立在那儿没人说话就行。


    见那位脾气十分难搞的定国公夫人主动上前和小寿星的母亲说话,其余参宴的人面面相觑,暗暗纳罕,老承恩公府认了曾孙女,可别说要给她的母亲名分,定国公夫人和这种乡野出身的婢妾之流有什么好说的?


    江宓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她第一次见到这种级别的大美人,哪怕对方的态度并不似她这些时日遇到的那些人一般高高在上,她还是有些紧张。后来乳母把女儿抱了过来,她才觉得没那么局促。


    “不可以,屏姐儿。”看着女儿几次三番地伸出肉嘟嘟的小手去抓人家发髻上垂下来的玉珠,江宓有些不好意思,拉住女儿的手不要她继续捣乱。


    被唤作屏姐儿的小女娃露出一个委屈的表情。


    隋蓬仙在一旁冷眼看着,抿了抿唇,她并不喜欢孩子,刚刚江宓小心翼翼地让她抱一抱,隋蓬仙直接摇头拒绝了。


    她先前觉得高兴,也不过是觉得这小女娃小小年纪就有一双懂得审美的慧眼。


    小女娃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好可怜。


    隋蓬仙想了想,抽出那支步摇,将它插.进了江宓发间,随手捋了捋精巧华润的玉珠,她给江宓使了个眼色,又伸手戳了戳屏姐儿呆呆的小脸:“让你阿娘陪你玩儿。”


    屏姐儿看看离她更近的漂亮珠珠,又看看离她又远了些的漂亮姨姨,一时间有些犹豫。


    江宓有些惶恐:“夫人,妾不能要你的东西……”


    “我给她的,你暂替她收着。”隋蓬仙手指轻轻捻了捻,有些怀念刚才的绵软触感,见江宓还在犹豫,横眼过去,“怎么,你瞧不上我的东西?”


    江宓连忙摇头,步摇也跟着她的动作发出玎玲的珠玉碰撞之声,屏姐儿很喜欢,小手拍得啪啪响。


    女眷这边风平浪静,男客那边却热闹非凡,白日里就行起了酒筹令。


    丝线管弦之声也难以阻挡那些男人起哄大笑的声音传来,醇厚的酒香浓得快要化作云雾,隋蓬仙拿着团扇使劲儿扇,有些烦躁,旁人如何饮醉她不管,但赵庚若是敢喝得烂醉,不对,哪怕是身上有一点儿酒气,他今夜都休想上她的床!


    没一会儿,男客席间爆发出一阵更大的起哄声,依稀夹杂着‘定国公’、‘没意思’几个字眼遥遥飘来。


    隋蓬仙有些好奇,但显然也有旁人听到了那些话,席上不少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擦过她,她哼了一声,坐得更直了。


    回去再盘问老东西。


    这时老承恩公夫人拄着龙头拐过来了,她是当今太后的嫂子,身份贵重,大家见状都连忙起身,口呼老太君金安。


    赵庚与周晗之间交情匪浅,老承恩公夫人如今已难得出门,却因为赵庚与孙儿的私交愿意数次出面上门提亲,还都没成。隋蓬仙面对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君时难得生出些不好意思,她当时只想折腾赵庚,结果还牵连老太君受累。


    老承恩公夫人逗弄过曾孙女,又对着隋蓬仙招了招手:“来,孩子,过来挨着我坐。”


    隋蓬仙顺从地坐了过去,手被老人温暖干燥的手轻轻拍了拍,听着老承恩公夫人笑道:“如花似玉的一个妙人儿,难怪敬则知道疼人,任由那群人起哄个没完,也不肯轻易破了在外不饮酒的原则,惹你生气。”


    这话像是在解释刚刚那阵喧哗哄笑声的来源。


    隋蓬仙难得生出些不好意思,轻声道:“我没有管他管得那么严。”


    老承恩公夫人笑得更加开怀,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嗔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席上其他女眷目光微闪,也跟着善意地哄笑起来。


    没想到,定国公夫人看着娇滴滴的,却把定国公吃得那么紧,连宴饮这种事都肯听她的。换做她们家里那位,早不耐烦了,嚷嚷着什么男人之间的情分就得靠酒肉维持,呸!定国公怎么没像他们一样喝个烂醉,人却越来越受器重,连带着定国公夫人也能在汴京横着走?


    不过当夜赵庚身上还是不可避免地染上了酒气。


    隋蓬仙抗拒地推开他,气势汹汹地质问:“你不是把理由都推到我身上,说我不许你喝酒吗?怎么还是喝了?”


    隋蓬仙想到今日收到的那些或羡或钦佩的眼神,有些得意,那些人弄错了一点,并非她主动要求,是赵庚自觉。


    不过嘛,她享受这种被人艳羡的滋味,驭夫有道这种外在的声名,可以保留。


    她当然不允许赵庚拆台!


    隋蓬仙使劲儿戳他硬邦邦的胸膛,嚷嚷着让他给自己一个交代。


    面对妻子不满的质问,赵庚笑了笑,伸手刮了刮她鼓起的面颊,懒声道:“他们起哄得厉害……我便说了,只抽一签,权当陪他们走个过场。”


    隋蓬仙心神微动,不自觉凑得近了些,问他抽中了哪只签。


    赵庚躺在罗汉床上,他只饮了一杯而已,只是那坛玉堂春后劲儿颇大,他沉静从容的脸庞上也不禁晕出淡淡的醺红,眼瞳里水色朦胧,隋蓬仙望着他,喉咙微动。


    奇怪,她竟然会在赵庚身上感受到活色生香四个大字。


    “惧内一杯,不认三杯。”


    赵庚抬起手横在额上,低低地笑了一声:“阿嫮说,我应当喝几杯?”


    隋蓬仙把他的手拉下来,双手捧住他因为酒热而微微发烫的脸,仔仔细细看了半晌,才得出结论:“你酒量真差。”


    一杯而已,脸红成这样。


    赵庚失笑,伸手把她拉了过来,埋在她散发着幽馥香气的颈间深深吸了一口,声音有些哑:“不过我认为,不算是惧内。”


    隋蓬仙拧他耳朵的动作一顿,不快道:“那是什么?”


    赵庚腰腹用力,直起身在她丰盈面颊上重重亲了一口,之后又在妻子恼怒的瞪视中笑着躺了下去,或许是酒醉的缘故,他比平时更加放松,水亮的眼,上扬的唇,风流倜傥,迷人得有些过分。


    “是爱妻,而非惧内。”


    隋蓬仙呆住了。


    赵庚又笑了:“阿嫮的反应和那些人听到我说这句话时的反应很像。”


    呆呆的,很可爱。自然,这是仅限于对她的评价。


    听出他话里的揶揄,隋蓬仙气得在他鼓鼓的胸肌上拍了一掌,又后知后觉地有些害羞,索性埋在他胸前不起来了。


    老东西就是脸皮厚,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这种情啊爱啊的话诉之于口。


    隋蓬仙认真思考了下,她肯定是不行的。


    他这份不知道该叫做勇敢还是大胆的举动成功地取悦了她。


    隋蓬仙慢慢搂紧了他的脖颈,奖赏似的在他面颊上落下一个吻。


    “我很喜欢。”再接再厉。


    ……


    是以寿昌公主要向她取经,隋蓬仙着实有些爱莫能助。


    “胜在自觉?”


    寿昌公主默默重复了一遍她的话,见隋蓬仙十分诚恳地点头,顿觉眼前一黑。


    一个纳妾比喂锦鲤还容易的男人能有什么自觉?


    寿昌公主又开始发病了,隋蓬仙在她的嚎啕声中施施然起身离开,她说的可都是实话。


    到了夜里,她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带着一身清凉水汽滚进赵庚怀里,将这件事和他说了:“你见过西番王吗?”


    赵庚嗯了一声,替她把粘在面颊上的碎发挽至耳后,又摸起一把团扇慢慢悠悠地给她扇风。此处驿站可容纳百许人入住,驿丞一早便得了消息,食物热水一应俱全,又为马匹们准备了可口的豆饼和鲜草,恭恭敬敬地请了众人入内。只是这个离汴京足有百里之远的驿站自然是没有能力储冰的,她素来怕热,赵庚扇风的动作大了些,混合着床帐上新挂的冰片香囊,凉风阵阵,隋蓬仙又往他怀里贴了贴。


    送亲队伍共有千人,行伍出身的将士们自发地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安营扎寨,寿康公主及近身侍奉她的宫人自然是住在驿站内最好的房间里。


    赵庚打算等她睡着后就让红椿过来陪着她,自己去守夜。


    呼延豹流亡在外,这种丧尽天良的主儿可没有良知一说,赵庚疑心他入汴京之后有人暗中帮忙,另一波迟迟查不出的刺客背后主使说不定也和呼延豹脱不开干系。


    他沉思间,隋蓬仙推了推他:“那他是个怎么样的人?长得高吗?壮实吗?”她在脑海里搜索着往日大家对西番人的印象,抖了抖,“他们真的会在这儿穿链子吗?”


    赵庚被她摸得胸口微痒,亲了亲她嫣红的唇,笑道:“和我们一样,两个眼睛一个嘴,没什么稀奇。”见隋蓬仙还想追问,赵庚眸色微沉,“阿嫮,你确定要在此时此刻,和我谈论起另一个男人?”


    隋蓬仙眼神古怪地瞪他一眼:“我怎么会看得上那种纳妾的男人?你真是小心眼。”尾音里带着点儿娇滴滴的笑意,柔软的呼吸扑在他颈间,摩挲起肉眼难以见到的火星。


    赵庚不语,搂在她腰间的手微微用力,迫使着她低下头,两人气息交融,吻势旖旎。


    他当然知道,她不可能看上多则那种男人。但他偏偏心窄至此,只是听她口中提起别的男人,就已经下意识觉得烦躁。


    他们也配?


    新婚燕尔,又是在这样燥热的夏夜,两人紧紧贴在一块儿,四目相对,隋蓬仙面色潮红,避开了他此时凶相毕露的眼神。


    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中午那只可怜又美味的肥兔子。


    隋蓬仙不自主地扬起细长的颈,不知何时弥漫上水光的眼失神地看着床帐顶。


    寻常的双蝶如意纹路,带着一些陈年的丁香旧色,忽然,一阵淅沥曲流的甘泉冲破承托的花萼,湿沥沥,她咬紧了唇,眼前白光一闪,那些蝴蝶在她眼前翩跹欲飞,围住那朵娇软无力的牡丹花,恣意采撷。


    被她嫌弃过不够柔软的发把她嫩生生的腿亻则磨得发红,有些痛,但更多的是痒,她不自觉溢出一声呜咽。


    赵庚漫不经心地刮了刮浸满花露的萼与蕊,在她耳边低低地笑,让她小声些。


    “嘘。驿站屋壁薄。”


    隋蓬仙脸庞红得发烫,恨恨瞪他一眼,想咬他出气,却被他抢先一步,吻住了她将要作乱的唇舌。


    她尝到了牡丹花露的味道,有些腥甜,说不上好喝。但他每次都会吮干净。


    奇怪的癖好。


    “不要用这里咬。”赵庚点了点她的唇,“换一个地方,更好用力。”


    隋蓬仙:……看她不绞死这个坏东西!


    ……


    又沐浴过一道之后,隋蓬仙睡得格外沉,赵庚替她穿好衣裳,又让红椿进来陪着她。


    红椿睡在屏风外的小榻上,她不认床,奔波疲惫之下她很快就睡熟了,还轻轻扯起了小呼噜。


    隋蓬仙原本睡得极沉,忽然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鼻子皱了皱,人也跟着慢慢清醒。


    像是,烧东西发出的焦臭味。


    她坐了起来,身畔的被衾微凉,赵庚不在。


    隔着一道屏风那边影影绰绰露出一道卧着的人影,应该是红椿。


    隋蓬仙撑着床沿跳下床,奔到窗边看了看,眼瞳里映出明亮的橘红,面颊似乎也感知到了那阵可怖的高温,泛起不祥的晕红。


    有人蓄意纵火。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我真得好好调.教调.教你……


    外面渐渐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亲兵连忙敲门,急声说了起火的事,谢揆直接破门而入,递给隋蓬仙和惊醒的红椿两方浸过水的帕子,叮嘱她们捂住口鼻,和几个亲兵一起护送着她们出了驿站。


    站在空旷些的地方望去,那片自马厩烧起的火舌越舞越大,今夜风向如此,隋蓬仙看着火舌不断噬吻着她们先前住的那栋小楼,火势熊熊,伴随着焦臭味的热风不断卷来,她皱了皱眉头,左右看去,赵庚呢?


    被赵庚嘱咐守在国公夫人身边的几个亲兵低声解释,国公爷有急事要处理,但请夫人放心,他们会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


    寿昌公主被宫人们围护着急步走出来,她像是吓坏了,身上裹着一条云丝被,头脸垂着,隐隐发抖。隋蓬仙看着不少宫人还挎着包袱抱着箱笼,面色苍白,神情惊慌,显然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驿丞哭天抢地地跟在一脸急色的将士们身后,哭诉着他绝非故意渎职,但这会儿谁又心思听他推卸责任,将士们分散着去寻找水源,就算人全都救了出来,他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驿站被烧成废墟。


    驿丞苦着脸站在原地,看着烧得噼啪作响的楼宇,欲哭无泪。


    他才睡下不久,就被突然大盛的火焰给热醒了,等他急急忙忙地逃出去,让跟着惊醒逃命的奴仆去井里打水帮着救火,却被告知院后那两口井不知被谁用巨石卡在了井口处,巨石卡得死死的,近乎严丝合缝,一时半会儿推不开,自然也就没办法取水救火。


    驿丞知道最先起火的地方在马厩,或许是他好心办坏事,囤了那么多马草,最后却被人一把火给烧了,真要出什么事,他这个驿丞也算是做到头了。


    距离驿站最近的河流尚且还有几里的脚程,好在将士们不乏接力作战的经验,一段路程被分成许多环,舀水、递桶、灭火,眼看着火势渐渐有被控制住的趋势,众人心里一松。


    只是忽又一阵大风,将刚刚才露出颓势的火苗重又催得高了几截不说,还有一些火星被吹到她们站着的空地前,宫人们连忙退后,但还是有人的袍角被灼出了个洞,惹得惊叫连连。


    “公主,咱们还是走远些吧。”


    寿昌公主点了点头,一行人便又去到背风处,不远处就是将士们今夜驻营的地方,又有一群宫人和若干个亲兵在这儿守着,隋蓬仙让谢揆带着其他人去帮忙救火:“今夜这风有些邪乎,别让火星子飘到树林那儿去了。”她想起上次一口气烧了小半山头的骊山,无需她再嫌弃那儿风水不好,估计有很长一段时间景顺帝都不会想再去骊山居宴行猎了。


    谢揆有些犹豫,这种时候他想守在她身边,隋蓬仙察觉到他沉默下的拒绝,眼一瞪:“还不快去。”


    谢揆无奈,只得把悬在蹀躞带上的佩剑解下给她,想了想,又将一把匕首塞给了红椿,叮嘱她们护好自己,这才带着被隋蓬仙点到的几个亲兵一块儿加入救火的行列。


    隋蓬仙盯着那边熊熊的火焰看了好一会儿,想起赵庚今夜的细微异样之处,当时她没觉得有什么,这会儿才反应过来。


    心机深沉的老东西,就不能和她说实话?难不成还怕她耽误他的正事?


    隋蓬仙越想越不爽,打定主意等这边事一了,她一定要找赵庚麻烦。


    一路上他都休想沾她的身,和他的好兄弟好将士们睡大通铺去吧!


    隋蓬仙垂下眼,注意到剑鞘上垂下一个明显有些陈旧的燕尾青剑穗,正随着她忿忿的心绪微微晃动,她咦了一声,捏住剑穗,看着它有些抽丝的流苏在夜色里轻轻摇曳,有些好奇:“看着有几分眼熟呢……”


    不等她仔细看上一番,隐隐映出橙红的深蓝色夜空中忽然响起擦破空气的尖锐鸣声,守卫在一旁的亲兵们面色一变,抽出腰侧佩刀,寒光一闪,伴随着他们大声让女眷们聚到他们身后的声音落下,箭雨挟裹着狠厉的架势从天而降。


    偏偏这一块儿都是平地,没有树木可供遮掩,眼看着亲兵们举刀砍箭,隐隐有些力不从心,隋蓬仙握紧了剑柄作势要冲出去,把红椿吓了个半死,死死攥住她的胳膊,无论如何也不许她冲出去冒险。


    这儿离将士们驻营的地方不远,被火灾分去大半精力后,剩下一部分人依命驻守在原地,听到不远处的刀剑呼啸声,知道事情有变,几队将士下意识提刀冲去。


    眼看着有援兵来,众人紧紧悬着的心一松,却见箭雨停歇,十几个黑衣人从不远处的树林冲出,攻势狠辣,弯刀上闪着冷冽的寒光。


    这不是胥朝武将惯用的武器。


    还有,领头的那个黑衣人仿佛是个独眼?


    ——呼延豹!


    隋蓬仙微微晃神,看见数个黑衣人合力劈开一道缺口,径直冲向被宫人们围在里面的寿昌公主。伴随着宫人们惊惧的叫声,将士们只能放缓攻势,个个面沉如水,看向挟持着寿昌公主的那几个黑衣人。


    红椿紧紧攥着她的胳膊,力道有些失控,有点疼,隋蓬仙没吭声,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被黑衣人禁锢着不能动弹的寿昌公主,刚刚一通仓皇逃窜下,她身上披着的云丝被早滑落了,一头乌发显得有些杂乱,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加上她总是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楚她此时的神情。


    隋蓬仙被另一个发现吸引去了心神。寿昌公主的脚,有那么大?


    在她犹疑之际,变故陡生,阵阵马蹄声奔来,黑衣人下意识将手中弯刀往寿昌公主脖颈上压了压,试图逼退他们,但赵庚一露面,将士们原本纷杂的心顿时定了下来,口呼‘将军’。


    赵庚冷寒的眸光飞快扫过在场众人,在隋蓬仙身上顿了顿,得到她冷冷的回瞪,才轻轻移开。


    他举起手中的黑色布袋,随手掷到黑衣人脚下,大力之下布袋松开,咕噜噜滚出一个血糊糊的人头。


    等看清那张双目怒张的脸,挟持着寿昌公主的黑衣人手一僵,那只阴鸷的眼死死地看向赵庚,一开口却是晦涩难懂的北狄语,不过从他激动的语气和发红的眼睛看去,反正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赵庚微微一笑:“我把你兄弟的头给你带回来了,没让他抛尸荒野,被野狗啃食,呼延豹,你该怎么谢我?”


    呼延豹闭了闭眼,那只残缺多年的眼被罩住,此时却也泛起尖锐的疼痛。死的人是他的幼弟呼延泷,和同父异母的乌日娜不同,呼延泷和他同父同母,是他仅存的亲人。


    他大胆将他带上,想送他进西番避难,伺机再起。可还没到西番,他就死在了赵庚手上!


    呼延豹那只独眼恨得几乎要滴下血泪来,胞弟死了,更重要的是,他交代给胞弟去做的事,会不会被赵庚察觉出异样?


    新仇旧恨之下,呼延豹握着刀柄的手微紧,他想不计后果地杀死被他挟持的这个和亲公主,带着死亡气息的刀锋猛地压下,意料之中血溅三尺的场面没有发生,呼延豹心口一痛,愕然低头望去,被他困在怀中的女子面色苍白,乌发遮住的脸庞上露出一个阴冷的笑,被她反手送进他心口的匕首扎得越发深。


    呼延豹大怒:“贱人找死!”他欲抬手掐她,却被一只飞来的箭直直穿透手掌,其余黑衣人连忙反应过来,举刀抵挡随之飞来的箭雨,很快不敌。


    赵庚举刀杀近,一把扯住女子肩膀,将她推至身后,刀风凌厉,不过须臾,就只剩下两三个黑衣人护卫着心口流血不止的呼延豹慢慢后退,但看着众人围攻的架势,他们心生绝望,知道这次恐怕难逃一死。


    两方人尚在对峙,宫人们抖抖索索地接住‘寿昌公主’。隋蓬仙心里有怀疑,等她走过去,抬手拂开挡在那人脸上的头发,眼瞳微缩。


    居然真的是他!


    “小变态你怎么跟着过来了?!”


    听着她脱口而出的称呼,隋成骧有些恍惚,他发现自己竟然很怀念这个称呼。


    “我不放心阿姐,就偷偷跟着过来了。”结果没跟多久就被赵庚发现,还被逼着演了这么一出戏。


    隋蓬仙想骂他,但看着他苍白面颊上那块儿消退不了的疤痕,眉头皱了皱,顿了顿才说:“明日一早我让谢揆送你回去。”


    隋成骧怔了怔,正要拒绝,却见一阵惊马声蓦地响起,扭头看去,几个黑衣人拼命为呼延豹掩护,让他抓住机会骑马逃跑了。


    赵庚看着那道很快消失在视野边缘的背影,看了看满地的尸首,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众人得了令,连忙开始行动。


    “吓到没有?”


    赵庚走到她身边,见她面色尚好,一双荔枝眼水亮亮的——是被气的。


    隋蓬仙拍开他试探着伸过来的手,指了指隋成骧:“明日送他回去。”


    从前那些事,看在他为了救她,脸上多了个疤的份上,隋蓬仙可以不再计较,但也没准备和他修好姐弟关系。


    要她欠隋成骧人情,那还不如杀了她。


    赵庚视线掠过那张苍白阴郁的脸庞,点头说好,又低下声音和她道歉:“本来想让你少操些心……阿嫮怎么样才能消气?”


    隋成骧眼珠微动。他知道,外祖母爱唤阿姐叫做‘嫮姐儿’,但他凭什么这么亲昵地称呼她?


    察觉到隋成骧在一旁冷飕飕地散发着毒蘑菇一般的气场,隋蓬仙瞪了赵庚一眼:“先把这些事儿处理好了再说。他,一定不能跟着我们上路。”


    赵庚嗯了一声,这里还有事等他处理,只能叫来两个亲兵,让他们领着她去帐篷里歇息。


    早知今夜驿站有变,他提前让人搭好了帐篷,里面铺好了被褥,她进去正好休息。


    隋蓬仙没有拒绝,先前两场情事磨去了她大半力气,现在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全靠一口气撑着,她不允许自己丢脸。


    远远注视着那道窈窕背影进了帐篷,赵庚收回视线,余光扫到隋成骧仍冷冷地注视着他,他正要开口让人带他下去,却听到一阵匆匆的脚步声靠近。


    听到贼人伏诛的消息,虽然女官对被贼头领逃了的事有些不满,寿昌公主已经耐不住性子,噔噔走了过来。


    “是你啊……”


    寿昌公主看到那张熟悉之中又带着隐隐陌生感的脸庞,一时之间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天色不早了,公主早些休息。”赵庚望了女官一眼,她连忙点头表示明白。


    隋成骧原本不想理会这个只会惹人生厌的公主,但转念想到什么,他眼瞳微深,低下头去,让自己完好无瑕的半边脸庞露在寿昌公主眼底。


    “公主还记得我吗?”他低声问,眼尾狭长,似笑非笑地看向寿昌公主。


    ……


    帐篷里陈设十分简单,除了一张行军床,还有两口箱笼,隋蓬仙气鼓鼓地进来,环视一圈,顾不上嫌弃,困乏的后劲儿缠上她,不停绵绵吞噬着她为数不多的清醒。


    隋蓬仙顾不上其他,下意识想扑上床时,才发现自己还拿着谢揆的剑。


    燕尾青的剑穗轻轻摇曳,但她现在显然没心情追究那份熟悉感从何而来,把剑往红椿怀里一塞,让她记得还给谢揆。


    驿站被烧了大半,驿丞脸都被生生愁肿了,赵庚许诺会上奏一封,说明此间祸事并非他渎职之过,驿丞千恩万谢,暗暗松了一口气。


    能让赵庚亲自出马去抓,自然不是单单为了一个呼延泷。确定呼延豹是和汴京谁人勾结,才是重中之重。


    背后之人显然很聪明,除了给他们武器、银钱,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但有时撇得太清也会招来合作者的猜忌。


    赵庚将从呼延泷身上搜出的玉牌递给亲兵,吩咐他们按着这条线索去查。


    等一切事毕,赵庚坚毅脸庞上带着淡淡倦色,进了帐篷,门缝间漏出蟹壳青一般略带沉闷的天色。再过不到一个时辰,天就要大亮了。


    红椿被他进来的动作惊得醒过来,没等赵庚吩咐,她会意地站起来朝外走去,将地方留给夫妻俩。


    赵庚神情一顿,他原本只是想来看看她休息得怎么样,没想留宿。熬了大半夜,此时睡不睡对他来说都没多大差别。


    但鼻间再度被她幽馥的香气萦绕时,身体就像是生出了另一种意识,等赵庚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躺在她身侧,手臂虚虚拢着她的腰。


    隋蓬仙睡得迷迷糊糊间感觉到一阵熟悉的热意从背后拥住她,她懒懒地翻了个身,在他怀里找到一个熟悉的角落,乌蓬蓬的发顶蹭过他浮出些淡淡青茬的下颌,嘟哝道:“快睡……不许闹我。”


    赵庚失笑,又为她下意识的依赖姿态而心头发软。


    他闭上眼,抱着香馥柔软的妻子,很快就睡了过去。


    ……


    隋蓬仙醒来时,还有些懵。


    红椿在一旁编草花打发时间,见她醒了,连忙倒了杯水过去:“先润润喉咙。”


    兴许是昨夜受了一通惊吓的缘故,隋蓬仙一觉睡得又香又沉,被赵庚抱上马车都没醒。后面红椿试探着叫了几次,见隋蓬仙哼哼唧唧地不愿醒,她也就心软了,任由她睡到现在。


    赵庚趁着中途休整的时间来看了好几次,见她睡得实在香沉,也没让红椿叫她,只送来了清水和食物,叮嘱最多再让她睡半个时辰,得让她起来吃些东西。


    还没等红椿再催,隋蓬仙自个儿醒了。


    她抻了抻酸软的腰,掀起车帘往外看了看,日头正烈,天光刺眼,她眯了眯眼睛,正想放下车帘,却看到赵庚骑着奔霄靠了过来。


    “睡得头疼不疼?要不要下来骑马?”


    日光落在他身后,在他微微笑着的英俊脸庞边落下了一圈暖色的光晕,愈发显得他眉峰锐利,鼻骨高挺,望向她的眼神却柔和得不像话。


    隋蓬仙收回视线,哼了声,没有直接给出答复。


    赵庚看得分明,他说到骑马的时候,她眼睛一瞬间更亮了。


    “来吧。奔霄很想你,你不想奔霄吗?”


    隋蓬仙呸他:“谁想它了,你们俩一样不招人待见。”


    赵庚伸手拍了拍顿时变得不高兴的奔霄,那双神气的大眼睛哀怨地看向坐在马车里的女主人。


    当隋蓬仙骑上奔霄时,眼前景色瞬间拔高了一截儿,俯着腰下去顺了顺奔霄顺滑泛着油光的鬃毛:“谁说我们奔霄不招人待见了?你主人才讨人嫌呢,咱们奔霄是匹好马,绝世好马,对不对?”


    脾性桀骜的奔霄听到女主人语气柔软的安抚声,似通人性地扬起脖颈咴咴叫了两声,随即不再收力,撒腿狂奔,擦过耳畔的风声呼呼作响,没一会儿就将大队人马甩在了身后。


    隋蓬仙好几日没有这样畅快地跑马了,*赵庚注意到她上翘的唇角,低着头亲了亲,果不其然,招来她愤怒的一瞥。


    “登徒子!老不羞!坏东西!”


    她骂人其实很有意思,翻来覆去只会那几个词,有些像鹦鹉学舌,骂人也骂不明白,不仅不会让对方感到羞惭或是生气,反而还巴不得她再多骂几声,让他爽翻天。


    赵庚又亲了亲她被风吹得微凉的耳廓,含出那团如玉般沁凉的耳垂,睡了大半日,她没有戴上那些漂亮耳铛。


    “阿嫮,你后悔了吗?”


    隋蓬仙被他亲得忍不住想要并紧双腿,却一时忘了这是在马上,奔霄注意到女主人的动作,误以为她是催促自己跑得再快些。神骏的马儿才得了夸赞不久,一身蛮力,四蹄飞似地迈得更快。


    “……什么?”隋蓬仙有些迷糊,没懂他话里的意思。


    赵庚拥住她腰的双臂拢得更紧了些,他有预感,此次西番和亲之行必定不会顺风顺水,刺杀、意外都是常见的事。北狄与西番私下有无勾结,前路又还有多少埋伏,抵达西番之后,更是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时至今日,他仍不后悔当初坚持不让她跟来的决定。但天子多疑,扣下他的母亲不能离开汴京一步不说,连她也不愿放过。


    这些晦暗沉重的情绪像乌云一样笼罩着他,峻挺眉骨下落下一片阴影。


    见赵庚久久没有说话,隋蓬仙渐渐被风吹得冷静下来,琢磨出了他刚刚话里的意思,气得手肘往后一捣,听得他闷哼一声,她心里才终于舒服了些。


    “我说了,你总是不相信我喜欢你。”隋蓬仙抿了抿唇,有些不高兴。


    她介意的是他自己去冒险,却将亲兵都留在她身边,甚至宁肯联合隋成骧去假扮寿昌公主,借着火灾将计就计引蛇出洞。却没有想过让她也参与进他的计划里。


    她跟着他出门,早就做好准备,一路上不仅没有高床软枕,更多的是意外和危险。


    隋蓬仙知道自己大多数时候都有些别扭,明明在意,却不肯说出来,要等到他自己发现,收到他比自己预想中强烈百十倍的反应,她才高兴。


    赵庚低低叹了一声,头埋在她玉白的颈后,高挺的鼻尖轻轻摩挲着那一片牛乳似的柔软肌肤:“我相信。怎么会不信。”


    “只是我舍不得你受苦,你本可以不必经历这些。”


    飞奔而过的风把他的声音吹得有几分虚无,隋蓬仙感知到了他此时有些低落的心绪,觉得有些古怪,他平时并不是感性到有些悲观的人。


    她抬眼望去,奔霄带着她们跑到了一处河谷,按着大部队的教程,起码还有小半个时辰才能追上她们。


    看着不远处那块儿足以遮挡踪迹的巨石,隋蓬仙恶从胆边生,拉着赵庚下马:“你给我过来。”


    赵庚不明白她要做什么,但还是顺从地跟着她去到那块巨石背后。


    ‘砰’的一声,他后背撞上石面。


    赵庚有些不解地抬头看去,下巴却被人勾住,直直迎上隋蓬仙那双因为不爽而分外水亮的荔枝眼。


    “夫妻之间应该开诚布公对不对?”


    这句话还是从前他哄着她不要生气的时候说过的。


    赵庚颔首。


    “那你为什么总是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扛,有压力有情绪的时候从不和我说?”


    她问得很大声,略微有些颤抖的声音回荡在河谷之间,连树叶都发出簌簌的回声。


    赵庚张了张嘴,想说抱歉,对上她弥上淡淡雾气的眼睛时,却又哽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何其有幸。又何其无用。


    隋蓬仙按住他微凉的唇,笑得甜极了:“现在你不用讲了,我也不想听。”


    她摸出一团金丝软鞭,狠狠地在一旁石头上抽了一鞭,回弹发出的声音有些刺耳,赵庚眉心也跟着一跳。


    隋蓬仙退后半步,举起金丝软鞭在他身上比划,冷笑道:“我真得好好调.教调.教你了。”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好像被她玩坏了


    赵庚没有说话,头往后仰了仰,喉结滚动,麦色肌肤之下的血管随着主人偾张的心绪蜿蜒浮现,像是伺机游动的蛇,一双阴冷的蛇瞳紧紧盯着那双施加给他欢愉与痛苦的手,仿佛下一瞬就会有冰凉的蛇信舔上她捏着鞭子的手。


    隋蓬仙不由得怀疑:“我抽你一鞭,你该不会舔我一口吧?”


    赵庚没有抬头,头紧靠着石壁,仰起的下颌线条像一把出鞘的刀,锋利又流畅。


    “如果阿嫮想要的话。”他笑起来的时候喉结动得更加明显,胸前的明光铠也跟着震动发出金玉般的锵鸣声,应和着他低低的笑声,落在人耳中,总觉得不太正经。


    隋蓬仙确定,他现在就是在存心勾.引自己。


    她手里握着的金丝软鞭是十五岁那年舅舅送的生辰礼,据说是他游历西南边陲时偶然得来的一种连钢刀都无法轻易砍断的蚕丝制成,金丝软鞭看着精巧可爱,像是女儿家的心爱之物,但看着刚刚石壁上留下的一道碎石鞭痕,就知道她并没有在说笑。


    她的确想要好好教训他一顿。好让他深深记住,她不是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菟丝子。


    隋蓬仙的确喜好奢侈享乐,但如果这一切是建立在他的隐瞒和自以为是的成全之上,她就算是躺在织女纺来的云霞织成的柔软床褥上,也会有挥之不去的异物感紧紧梗在心头,让她不得欢颜。


    “把你的铠甲脱了!谁挨打还穿这个,你的心一点儿都不诚!”隋蓬仙语气逐渐暴躁,团起软鞭在他心口狠狠摁了摁。


    赵庚十分好脾气地依言照做。


    ‘哐’的一声。分量颇重的明光铠压倒了周围泛着莹莹碧色的青草,草茎弯折,清透的汁液缓缓淅出,漂浮着暑热的空气中慢慢渗进些许清涩的青草气息。


    隋蓬仙继续喝令他把外衫脱掉:“再过不久他们就要追上来了,你也不想你手下的将士们看到你这副模样吧?”


    鞭子还没落到身上,赵庚身体却渐渐发热。


    他心知肚明,这不是由疼痛引起的身体反应。赵庚手搭上衣襟,面色微微有些紧绷。


    他身上只剩下一件雪白的中衣。


    纯白无垢,更容易激起人想要破坏的欲望,隋蓬仙手有些痒,她待会儿一定要在这道雪白上留下几道漂亮的鞭痕。


    ‘咻’——第一道鞭落下的瞬间,破空的风声迅速让处于放松状态下的胸肌察觉到了外敌临近的威胁,倏然间充.血变鼓,做好作战准备的身体却迟迟没有等到主人的指令,只能在茫然的状态下承受那一鞭。


    她的确很生气,从鞭子的力道可以感知一二,这一鞭打得很实在,胸肌上不断传来一阵酥、一阵麻,时不时掺杂着些辣意的痛感,赵庚看着她不知何时蔓上酡红的面颊,很想捧在掌心细细啄吻,但对上她意犹未尽的眼,他只能将那些念头按了下去。


    存在他脑海之中的念头尚且能听他号令,但有些反应,并非他能自如控制。


    隋蓬仙换下软鞭,她染着石榴花色蔻丹的手轻轻抚上他胸膛:“郎君,疼不疼?”


    赵庚诚实地摇头:“不疼。”那道鞭痕隐隐有发烫发痒的迹象,他很想让她绕过衣襟,探进中衣深处,替他止一止伤处不断透出的噬骨酥痒。


    那只软绵绵的手在他话音落下的刹那间就收了回去。


    赵庚来不及失望,第二道鞭子又落了下来。


    和凌厉的鞭风一同扑向他的,是她身上萦绕着的幽馥香气。


    赵庚喉头微滚,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溢出一声低低的闷哼。


    隋蓬仙终于等到他发出类似不堪承受的声音,略有些兴奋地凑上前去:“这一下很疼吧?”


    鞭子反弹的力量震得她掌心都发麻,但她知道,这点儿痛觉对于久经沙场的将军算不得什么,她只是想他低头服软。


    赵庚抬起头,两张脸庞靠得极近,他甚至能感受到她那双纤浓眼睫猝然扫过他肌肤时发出的微痒。


    他笑了笑,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说:“嗯,好疼。”


    隋蓬仙有些得意,正想进一步逼问他,却听他幽幽补充了一句:“阿嫮再疼疼我?”


    隋蓬仙:……


    她忽地没了继续抽他鞭子的兴致,余光一扫,她面颊霞晕更浓,忽地就想通了他受了两鞭之后越发兴奋的原因。


    坏东西!


    赵庚略略平息了一下呼吸,问她:“阿嫮是怎么发现不对劲的?”


    他问得含糊,隋蓬仙自觉光明磊落,瞪他一眼:“我又不笨。阿姑日日都在念赵家村,念你们老宅后的几亩菜地,念走之前没来得及杀来吃的几只公鸡……我说安排人送她回去看看,她却又不肯。”


    赵母和汴京城里其他贵妇不同,她性子更洒脱更通透,但隋蓬仙发现,她对老家来的那些亲戚只是嘴毒,却并非嫌弃。


    “我偶然间看到阿姑看着婶母她们的表情,当时还未明白,有一日突然明白过来了。她是在透过熟悉的乡音回忆她的赵家村。”


    隋蓬仙到那时才明白,为什么赵母喜欢在汴京招待老家的亲眷,不是出于炫耀之类的肤浅目的,她只能通过这种方法怀念故土。


    老太太什么都知道,她不肯直说,担心给本就艰难的儿子再添加压力。


    隋蓬仙皱了皱鼻子,不喜欢这股突然涌上的酸涩,颊边一暖,她恼怒地抬眼,赵庚温声道:“眼睛红了。”


    隋蓬仙狡辩:“打人的哭什么哭!挨打的哭才对。”


    才说完,她想起自己将那些猜测串联起来时的心惊和恼怒,又忍不住扑到他胸前,双手紧紧环住他劲瘦有力的腰:“你早就有应对之策了,对不对?”


    最早意识到帝王多疑这个残酷的事实,隋蓬仙是从忠毅侯身上开始发现端倪。


    她记事早,三四岁时的记忆现在回想起来仍旧清晰。那时的忠毅侯与侯夫人夫妻情分虽不比别人恩爱美满,却也能说得上一句相敬如宾。但自她五岁开始,忠毅侯突然转了性子,不断往府里抬人,纵情声色,花天酒地。身上领的官职很快也丢了,只剩一个世袭的爵位,好在天子并未忘记小时的学伴,时不时赏赐一二,向世人彰显他对忠毅侯府的爱重。


    忠毅侯算不上什么顶顶聪明的人,但他趋利避害,揣摩上意的本事却炉火纯青。


    只看如今朝堂之上,世家大臣与寒门新贵几乎形成分庭抗礼之势,为了争得更多天子的支持,他们拼了命冲对方吠叫。


    她蓦地对坐在御座之上的天子产生浓浓的厌恶之感。任谁知道,自己珍而重之的人在上位者眼中只是一把刀、一条狗,甚至连完整的人格都不具备,都会感到由衷的愤怒和悲哀。


    隋蓬仙紧紧扣住他的衣襟,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似是担心她真的哭了,目光里含着的担忧与怜惜反而在此刻更让她鼻酸,隋蓬仙索性把脸埋进他怀里。


    刚刚吃了两鞭的胸肌还没有完全放松,她埋进去,柔软的颊肉渐渐适应被硬邦邦的肌肉包裹。


    “阿嫮,诚如你所言,我是一个传统到有些古板的男人。”赵庚慢慢开口,抬手一下又一下地顺着她伶仃的背,他的手宽厚有力,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衫传递给她,隋蓬仙的情绪也渐渐平复,“男主外女主内,是影响我二十余年的思想。在你心里,你的夫婿是一个顶天立地,可以放心依靠的男人吗?这句话——我原本打算在在我弥留之际再问。到那时……幸运些的话,你我都已须发发白,自然了,你还是一样漂亮,一样让我心醉。”


    想起妻子格外爱美的性子,赵庚眼眸微弯:“当我们携手走过一生,在我生命的尽头时,我想知道,穷其一生,我能否得到你肯定的回答吗?”


    男人低沉的絮语落在耳畔,隋蓬仙咬紧了唇,小而饱满的唇珠被挤压得越发艳丽,像一颗朱红的石榴珠。


    她忽地不想听他继续说下去。


    飞鸟死走狗烹。是大多武将的下场,可她不能接受,这个抱着她十分平静地提前说出他临终前打算好问出口的话的男人,有朝一日也面临这种下场。


    她一声不吭地往下探去。


    赵庚浑身一僵:“阿嫮……”


    隋蓬仙回以冷笑:“顶天立地?啊,是很顶。”


    她狠狠刮了刮蹀躞带下的玉钩顶端,男人随即难以抑制地溢出一声粗重的闷哼。


    叫得可比刚刚真心实意多了。


    看着他面颊绯红,眼眸微微失神的狼狈模样,隋蓬仙满意了,手上挑.逗的动作未停,回答他刚刚的问题。


    “等到你真的到了那一日再问。”隋蓬仙哼了哼,“让我猜猜,为了让他安心,你准备做什么?把我和阿姑都留在汴京,自个儿远赴边关,又五年十年才回来一次?”


    她的语气越到后面越激昂,赵庚不由得更加谨慎地思忖回答。


    但“阿嫮,可以轻一点吗?”他眸中蔓上浅浅的水光,呼吸也变得粗重。


    好像被她玩坏了一样。


    隋蓬仙放开手,拿出熏得香香的巾帕使劲儿擦自己的手,还不忘威胁他:“你要是敢让我变成活寡妇,你前脚出汴京,我后脚就去找乐子,在淮山庄子上养十个八个小倌儿,他们的月例都从你寄回来的银子里扣。”


    赵庚默然。即便知道这话是玩笑,他听到之后心里还是泛起阵阵戾气,很不舒服。


    他双臂收紧,搂着她散发着幽馥香气的身子,下巴枕在她乌蓬蓬的发间。


    怀里的软玉温香不断提醒着他,她是真实存在的。


    “倘若圣人命我离京,远赴边疆,阿嫮愿意和我一块去吗?”他终于问出这句盘旋在心口许久,却始终不敢问出口的话。


    他从前不敢直接问她,害怕得到拒绝的回答,更害怕从她眼瞳中窥视到他卑劣自私的模样。


    边疆荒芜,即便是云州这些地方的都城,繁华程度甚至抵不上汴京的一个坊市。


    富贵娇艳的牡丹花,会喜欢那样荒凉无趣的地方吗?


    赵庚并不确定,但他想起她说着不想和他分开时的眼,下意识地开口,绞尽脑汁地搜刮着可以打动她的点。


    “阿嫮想看草原上的日出吗?一轮红日会从我们脚下站着的这片土地远处缓缓升起,轻而易举地吞噬掉尚未破晓时的昏沉天色,橙黄金红的光洒向草原,比什么刻漏都来得直观,牧民们驱使着自家的牛羊出来吃草,天渐渐亮起,照绿一望无垠的天空和草原,身在其中之时,我时常觉得自己渺小。”


    隋蓬仙没有说话,赵庚试探着看她的脸色,被她瞪了一眼:“就这些好处?”


    赵庚俊美无俦的脸庞上露出一个笑。


    趁她羞恼之前,赵庚继续道:“云州乃至边境一带的州郡虽然不比临近汴京的那些地方富裕热闹,但各个地方都有其自己的好处。再说离边疆之中离北境最近的肃州,常年冰雪覆盖,雪山连绵,极是壮观。有一次,我带着人入山巡视时,偶然发现一口山中温泉,滴水成冰的天气,那处池子却热气腾腾,一片澄澈,清可见底。”


    隋蓬仙不由得被他说得有几分意动,寻常温泉她泡过不少,雪山里的温泉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你泡过吗?”


    赵庚摇头,顺势提议:“下回你我一块儿泡来试试?”


    隋蓬仙呸他,谁要和他在露天之下泡野温泉。


    他给自己当护卫在外边儿乖乖守着还差不多。


    见她双瞳水亮,脸上神情渐渐柔软,赵庚乘胜追击:“这是想去的意思了?”


    他话语里的小心翼翼成功地取悦了隋蓬仙。


    她原本想着,如果到了此刻赵庚还是不肯坦诚,硬要违背自己的心意也要让她留在汴京,她一定要捡起鞭子再给他十下八下,最好照着脸上也来一鞭,让他在将士们面前丢尽脸面才好。


    她缓缓回抱住他的腰肢,低声道:“我事事都要最好的。并非世人眼中的最好,而是我眼中的最好。你明白吗?”


    她扬起头,那双明澈美丽的眼眸中映出他微微翕张着唇的样子。


    很蠢。他知道。


    看着沉静从容的男人因为她一句话露出的呆楞模样,隋蓬仙心中既是得意,又有浅浅的羞涩。


    她踮起脚,在他微凉的唇瓣印上一个奖赏般的吻。


    “呆子。到现在你总该相信了吧?”


    赵庚渐渐回过神,搂在她腰间的手微微使力,顺势攫住她正欲逃离的唇,深深俯首,吻得深入又忘情。


    是,他相信,他的妻也如他一般,深深爱慕着他。


    他们是情投意合,天造地设的一对恩爱夫妻。


    ……


    原来心意相通的感觉是这样好,即便隋蓬仙知道景顺帝对赵庚并不如表面信重,甚至诸多忌惮,那些忧愁渐渐被风吹走,都不能再困住此时的她。


    红椿期期艾艾地将隋成骧被寿昌公主开口留下伴架的事说了,原本以为隋蓬仙会不高兴,没成想人家压根没放在心上,轻飘飘说了声知道了,转而掏出一面小镜子开始欣赏自己的美貌。


    红椿不知道内情,只感慨:“看来骑马的确能够散心,大娘子日后不如多出去跑跑马。婢带了幕篱,大娘子骑马的时候戴上,也不怕会晒伤脸了。”


    隋蓬仙看着镜子里面色绯红的自己,笑着说好。


    此后行程里,隋蓬仙的心情一直不错,就算隋成骧时不时像一朵阴郁的毒蘑菇般在不远处幽幽看着她,她也只当没看见。


    此后一路上大事没有,小风波却着实有几件,伴随着对西番如今局势的好奇,隋蓬仙掀开车帘,街道两旁的建筑、行人与汴京截然不同,她颇觉新奇。


    从汴京出发后,在天气渐渐变凉的初秋,她们终于在两月后抵达了西番。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过人的唇舌功夫


    西番远在西南高原之上,迥异于她们自小生长的汴京的地理环境让隋蓬仙看得目不转睛,入城之路崎岖难行,但当远处巍峨神圣的雪山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彩色经幡闯入她们的视野时,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景顺帝钦定了几位礼部官员伴行,如今既到了地方,自然先由他们出面与西番大臣交涉婚仪等事宜。胥朝国力强盛,此次和亲西番实属下嫁,几位礼部官员派头摆得极足,心里暗暗发誓,必定要让这群偏邦蛮夷领略到他们胥朝上国的礼仪之美。


    结束了冗长的宴会之后,各方忙碌,赵庚不得空陪她,将她送去此行暂时安置的宫殿后,拉着她的手低声说了会儿话,直把隋蓬仙都说烦了,捏着拳捶了他好几下,赵庚趁势在她额上吻了吻,这才匆匆离开。


    西番建造的房屋,乃至屋里的摆设布置很有异域风情,随处可见的金器、色彩斑斓的雕刻与绘画,隋蓬仙还没逛完这间屋子,就听到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红椿拉开门,余光瞥到谢揆抱着剑站在一旁的颀长身影,视线落到面前的宫装丽人身上,微讶道:“公主,您怎么亲自过来——”


    不等她的话说完,寿昌公主伸手拨开挡着路的红椿,正要进去,面前却蓦地横来一把长剑。


    “未得允许,烦请公主稍候。”


    寿昌公主狠狠瞪了一眼玄衣青年面无表情的侧脸,一句‘大胆’还未斥出,就听得里屋传来一声娇里娇气的‘进吧’,那柄剑也跟着听话地移开。


    寿昌公主不高兴地急步走了进去,看见隋蓬仙慢悠悠地还在欣赏屋里的摆设,阴阳怪气道:“国公夫人真是好兴致。”


    离西番越近,寿昌公主的脾气就越喜怒无常,这会儿眼见就要举行婚仪,寿昌公主想起先前在宴会上见过的西番王多则,更是胸闷气短,郁闷得快要吐出火来。


    隋蓬仙睨她一眼,没接话。


    寿昌公主被冷落在一边,憋了半晌才道:“……我想邀你明日陪我出去逛逛。”


    侍立在一旁的宫人连忙解释道,原来是方才来给寿昌公主送茶的老阿嬷提起明日就是西番一年一度的雪圣节,到时城中无论男女老少都要带上面具,不少人会拿着小锣、牛角或是师刀各种乐器走上街头吹奏,之后又跟随僧人敲击皮鼓的声音围着篝火起舞,祈求风调雨顺,畜牧丰收,人们健康平安。


    寿昌公主想赶在大婚之前痛痛快快地玩个够,明日的雪圣节上又人人戴着面具,大家也不知道面具之下的人是谁,想想就好玩。


    隋蓬仙点头应下,寿昌公主哼了声,嘴上说着算你有心,回去之后又让人送了一大堆面具过来,用鲜艳的色彩绘着各种图案,有神鬼菩萨、雪山神兽、星宿名将,个个造型浑厚粗犷。


    隋蓬仙随意拿起一个罩在脸上,看向红椿:“还能认出我吗?”


    红椿老实地摇头:“但大娘子的眼睛特别亮,和别人不一样。”


    赵庚呢?他能不能第一眼认出戴着面具的她?


    隋蓬仙起了玩心,又换了一个面具戴上,轻盈地跑去门口,伸手拍了拍玄衣青年的肩:“打劫!”


    谢揆身躯微僵,他转过身,看着神鬼面具之下的那双眼睛,默不作声地把腰间的钱袋递了过去:“够吗?”


    隋蓬仙毫不客气地拿过钱袋,放在掌心掂了掂,有些不满意:“就这点儿?”


    谢揆点了点头,他出门一向不带太多银钱,如果实在不够,砍几个山贼也就有了。


    隋蓬仙把钱袋扔回他怀里,没意思地摘下面具,和在一旁看得直笑的红椿抱怨:“谢揆太呆了,一点儿都不好玩。”


    她伸手捋了捋被面具勾得有些凌乱的发,牡丹花一般娇艳丰盈的脸庞上带着几分嫌弃,眼里又是在笑,谢揆收回视线,习惯地看向脚下的一片青砖。


    红椿替他说话:“您还是换个人折腾吧,谢揆这人老实,婢担心他被您哄着逼着把老婆本都拿出来了。”


    谢揆低着头,没吭声。


    隋蓬仙这才想起,谢揆比她大了三岁,今年也该及冠了。


    她暗暗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想着等谢揆有了一官半职之后再让人给他介绍成家,总不能让他一直孤独下去。


    不知道谢揆在他喜欢的姑娘面前会是什么样,还这么呆吗?


    隋蓬仙光是想想就忍不住笑,把手里的面具一起塞到谢揆怀里:“明日过节,你也戴上这个和我们一块儿出去。”


    谢揆掌心触碰到面具上有些粗糙的凸起,点了点头:“是。”


    ……


    赵庚回时,已是月明星稀。


    他望了一眼已然熄了灯烛的寝居,进了厢房,脱下被酒浸得一片狼籍的外衫,也没让人伺候,打了水沐浴过后,闻了闻身上没有难闻的酒气,这才回了夫妻二人共居的屋子。


    红椿妥帖地挂上了床帐,被衾一应等物都用的是她们自个儿带来的,一推开门,幽馥的香气袭来,这间于他而言十分陌生的寝居立刻多了几分令人心生柔软的归属感。


    赵庚没有点灯,借着窗外月光洒进来的几分余晖勉强辨物,他轻手轻脚地上了床榻,正想安静躺下,却猛地被人压住了手臂,一时间动弹不得。


    隋蓬仙皱了皱鼻子,凑近了些,鼻尖擦过他颈侧绷紧的肌肤:“你身上什么味道?背着我做什么去了?”


    赵庚伸手想要抱她,却被隋蓬仙拍开了手,昏蒙夜色下,那双荔枝眼仍旧明亮动人。


    “臭烘烘的,不许抱我。”


    说的话也娇极了,赵庚恍然间想起方才宴席间西番宫人奉上的一盘果子,说是西番雪山之上一年才结一次的果子,每次所得之数不过百颗。西番王慷慨,请远道而来的客人尝一尝来自雪山的馈赠。


    赵庚微笑着颔首。他虽觉得那果子没什么稀奇,但转念一想,说不定她会喜欢。


    那些果子皮薄肉厚,轻轻一咬,就有丰沛的甜液溢出。


    像她。


    赵庚想着日后若有机会,也带她去附近的雪山瞧一瞧,神思分散间,回答她的问题时语气也带了几分漫不经心:“和西番王宴饮时宫人不小心把手里的酒壶摔了,撒了我一身,我特地多洗了一会儿,酒味还是很重吗?”


    说完,他举起手闻了闻,佯装正经道:“我怎么只闻到了阿嫮的味道?”


    隋蓬仙恼他油嘴滑舌,扭过身不想理会,腰上被人轻轻一揽,人顿时软进了他怀里。


    “我不做什么,让我抱一抱,咱们说说话。”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剩下床帏里夫妻二人低低的私语声,隋蓬仙喜欢这样温软而黏稠的氛围,放软了身子,双手搂住他的脖颈,安静地听他说话。


    赵庚低头亲了亲她柔软微凉的发,在她耳边笑着说她好乖。


    隋蓬仙拿额头撞他,不满的意思很明显,赵庚笑了几声,又温声道:“听说明日是西番最盛大的节日,堪比咱们的年节。西番虽穷厄,民风彪悍,但此地的文化倒是有几分意思,你若感兴趣,不如我陪着你去逛一逛?”


    “果真么?”


    隋蓬仙惊喜地抬起头,她还没来得及说这事儿,他居然自己先提出来了!


    见她高兴,一双眼都弯成了月牙,赵庚笑着颔首:“公主与西番王的婚仪还有几日,我只行护卫之责,旁的事另有礼部的人操心。我正好空出时间陪陪你。”


    隋蓬仙知他忙碌,不仅是为和亲事宜,一路行来,从几场埋伏的蛛丝马迹里可以看出,那个先前逃走的呼延豹的确也与西番有所勾结,只是不知道与他达成共谋的是西番王多则,或者另有他人。


    再者,赵庚一行人,包括为公主送嫁的官员、侍卫及陪嫁的宫人仆妇,也不过千人,其中精锐的兵力只得五百人,若呼延豹果真说动西番王对他们不利,局势实在不容乐观。


    她降低了期待,原本都打算明日回来后叫上红椿她们,几个女郎一块儿戴上面具,让他辨认谁才是她。奖励或者惩罚她都想好了,没成想他冷不丁拔高了她的期待,哪怕她的坏主意可能没地方使,但隋蓬仙还是很高兴,搂着他脖颈的一双藕臂收拢了些,那阵幽馥的香气登时在他呼吸间变得浓郁许多。


    “这么高兴?”赵庚受宠若惊之余,更有些惭愧,他这些时日没能多陪陪她,原本是他失职,见她这样开心,全无对他的责怪之意,他的心被无声暗涨的潮水淹没,生出一阵微微发涩的酸胀之感。


    两人先前将话说开了,两颗心贴得越发近,隋蓬仙渐渐也不那么别扭了,偶尔也愿意让他感知到自己全部的、真实的情绪。


    她点了点头,将自己先前的打算说给他听,赵庚听出她话音中的遗憾,摩挲着她温软面颊的手一停,饶有兴趣地追问:“奖励是什么?惩罚又是什么?”


    隋蓬仙眼睛一转,岔开了话题:“公主邀了我一块儿过节,这下多了一个你,她多半要恼我了。”


    她转移话题的样子实在太刻意,赵庚故意逗她:“阿嫮不愿说,那我自个儿猜了?”


    隋蓬仙高傲地抬起头,轻声哼了哼,任他去猜。反正她不承认不就行了。


    但赵庚在猜想她所定下的奖励和惩罚时,转动的不仅仅是头脑。


    还有被他的妻嗔骂过数次的,油嘴滑舌。


    面前晕开馥郁的香,比他今日尝的雪山果还要甜蜜芬芳,唇舌轻轻一叩,花萼就颤巍巍地向他尽数敞开,咕噜噜地吐出早已酿好的牡丹花露。


    直到花露入喉,赵庚方才觉得腹中空空。宴上的珍馐美馔,远不如他的妻施舍的一滴花露来得令他满足。


    隋蓬仙有些难耐地紧紧抓住身下柔滑的缎子,过度的刺激袭来,她下意识想要并拢双膝,赵庚按住她并无织物遮掩,像玉器一样细润柔白的腿。


    那阵异物感越发强烈。


    她几乎以为自己变成了一叶扁舟,被在江水中恣意摇晃的船桨牵连得跌宕起伏,浪花飞溅,洇湿了扁舟,船桨也被水浸得湿透,湿沥沥的,带着微微的腥甜香气。


    赵庚餍足地抬起头来,手指抚过她潮红的脸,一双沉静的眼注视着她紧紧闭着眼,却难掩失神余韵的脸庞,低声问她喜不喜欢。


    隋蓬仙连瞪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不明白,只是……而已,她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败下阵来?


    隋蓬仙咬住唇,见她羞红了脸不肯答,赵*庚伸手按在她柔润的唇上,不让她继续折腾那颗饱满嫣红的小小唇珠。


    一样的红,一样的饱满,像极了他钟爱的两粒石榴珠。


    隋蓬仙气鼓鼓地睁开眼,决定将责任推在了赵庚那个坏东西头上。


    反正不是她不行!


    她随意扯过枕下的软巾朝他扔去:“擦擦脸吧你!”


    月色昏蒙,透进床帏里来的余晖更加稀少,但她还是能一眼看到那张英俊脸庞上朦胧发亮的水光,只一眼,看得她身上不自觉又开始发热。


    赵庚倒是十分从容,恍然不觉自己此时这副模样有多狼狈。


    他伸手拿过床边桌案的茶壶,倒了些清水润湿巾帕,擦了擦脸,等到那阵丰沛的甜香气淡去,他还有些不舍。


    他先前猜错了,来自汴京的牡丹花比那些雪山果可要美味得多。


    他重又躺了下去,一臂揽过妻子,轻轻拍着她的背,哄道:“好了,我不闹你了,睡吧。”


    残留的余韵抽走了她大半力气,隋蓬仙瞪了他一眼,身体却很诚实,在他一下又一下的拍抚下渐渐放松下来,很快便沉入梦乡。


    ……


    第二日一早,隋蓬仙神清气爽地起了床,赵庚没在,不知道又去哪儿了,不过这并没有影响她的心情。


    为了能把面具戴得稳固些,她特地模仿着西番当地的人,将头发梳成一条粗辫,柔顺地垂在肩后,一张不施脂粉的素净脸庞搭上颇具异域风情的裙衫惹得红椿啧啧称赞:“看起来还真有些像是西番这儿未出阁的姑娘家。”


    隋蓬仙站起身来,在她面前转了个圈,腰带上五彩斑斓的丝绦彩带随着她的动作漂浮起来,像是盛开的花瓣,她站在花丛之中,笑得开心极了。


    赵庚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郎君!”


    隋蓬仙发现他站在那里,脸上露出更加烂漫的笑容,飞奔着朝他扑去。


    赵庚伸出双臂稳稳地搂住她,听她问这么打扮好不好看时,他颔首,目光如线,轻轻划过她明媚的笑靥。


    他忽地不想开口,不想看到那样明媚的笑意凋落。


    但见她叽叽喳喳地说起今日的安排,越说越起劲儿,双眼都放着光,她这一路着实是憋坏了,好不容易有个感兴趣的活动,她昨日和红椿挑了许久衣裳,到此刻兴致也没消退半分。


    赵庚抿紧了唇,试探着打断她:“阿嫮,我有件事须得告诉你。”


    隋蓬仙尾音微扬:“什么?你说呀。”


    赵庚低声将西番王临时起意,想要在雪圣节众人朝着王宫高楼呼喝参拜之时向西番民众介绍他们的王后之事说了。


    既如此,赵庚与随行的礼部官员也须得陪在公主左右。


    隋蓬仙高昂的兴致一下就垮了。


    这下可好,说好陪她过节的两个人都不能履约了。


    隋蓬仙心情低落地投到他怀里,闷声道:“不要你陪!我有红椿和谢揆,个个比你顶用。”


    赵庚微微敛眉,红椿就算了,谢揆?他比他顶用在哪儿?


    不过此时不是压狎醋的时候,赵庚摸了摸她气得鼓起的脸,低声道歉,又被隋蓬仙推开。


    “少来招惹我,烦着呢。”


    赵庚没有依言放开她,握住她的手又说了许多软话,从草原上的肥兔子到雪山上的昆池鱼,一一许诺,说届时亲手捉了烤给她吃,把人逗得忍不住笑。


    “行了行了,你快去吧。”隋蓬仙耳朵都被他说得泛起酥麻,忍不住推他的手,“别耽误我出门。”


    赵庚看了看天色,在她手背落下一吻,没有说他尽早赶回来陪她过节的话。他实在不想再看到她空欢喜一场的失望模样。


    “除了红椿和谢揆,再多带些人。”西番内部斗法严重,多则并不能完全压制住那些野心勃勃的兄弟叔伯,因此当胥朝表达出和亲倾向时,他忙不迭地答应下来,期盼着有一位背景强大的妻子能够助他坐稳王位。


    隋蓬仙点了点头,见赵庚还要唠叨,皱了皱鼻子:“知道了知道了,我再带十个人行了吧?别一直唠叨了。”


    赵庚看出她的嫌弃,只得闭嘴,摸了摸她光滑柔顺的辫子:“玩得开心些。”


    ……


    隋蓬仙从昏迷中醒来时,后脑一阵钝痛,来不及皱眉,她猛地反应过来,身下颠簸不止,伴随着马儿呼哧的喘声,她后脑的伤口被颠得越发痛,人也清醒过来。


    哪个王八蛋绑了她?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他已经走向必死的结局……


    隋蓬仙眉尖颦紧,一双眼默默地观察着四周,她此时正在一辆马车上,车舆里什么都没有,只剩下光秃秃的木壁,底下甚至有几处翘起,随着马车颠簸而簌簌抖落出呛人的木屑。


    她捂住口鼻,前不久的记忆随着后脑一阵阵传来的痛感渐渐清晰。


    雪圣节的确很热闹,无论男女老少,又或贫富与否,大家都戴着面具,跟着边走边奏乐的僧人随地就可扬手起舞,行人们并不吝啬赞美,拊掌欢呼声络绎不绝。隋蓬仙头一回经历这样的盛事,不自觉也被这样欢乐无拘的氛围感染,抓着红椿的手也开始随着在大街上即兴起舞的百姓们的动作一块儿跳舞。


    直到王宫宫城前为雪圣节特地搭建的彩帐宝楼上传来一下又一下悠远的撞钟声,西番百姓们纷纷停下歌舞的脚步,奔涌着来到宫城门口,伸手抓着他们的王亲手洒下代表佛陀赐福的彩纸福卡。


    隋蓬仙戴着面具,仰头看着站在宝楼上的人,不少是她熟悉的面孔,与多则乃至西番臣民脸上的欢悦不同,他们的表情更加肃穆。至于寿昌公主,更是面色端凝,华服金冠,仪态万千,不难看出,她的确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公主。


    多则微微转身,对着寿昌公主伸出手,就在多则向他的臣民们介绍西番未来的女主人时,伴随着民众热烈的欢呼声一并响起的,是刀锋出鞘的不祥之声。


    刀锋比人骨坚利太多,伴随着阵阵惨叫与人头咕噜噜落地的声音,原本沉浸在一片祥和幸福中的民众轰然炸开,四散逃窜。场面实在太过混乱,隋蓬仙下意识地拉住红椿的手往宝楼方向靠近,宝楼下就有西番的侍卫,赵庚也在那里。


    但被直观的血腥场面吓到的百姓们已经吓得慌不择路,除了四下奔逃,更有人瘫软在地,双手合十不断默念着经文,祈求着神佛赐福,不要收去他的命。混乱之下,隋蓬仙被人重重撞了一下,和红椿紧握着的手也被迫分开,她心头迅速掠过一股强烈的不安感,指尖微扬,下意识想要抓住些什么。


    有微凉、柔软的丝穗从她指尖滑过,抽丝的触感很明显,她一瞬间反应过来。


    是谢揆佩剑上的剑穗。


    “阿嫮!”


    隔着重重哭声震天的人群,她听到有人在焦急地呼唤她。


    隋蓬仙努力地伸直手,想要告诉赵庚她在这里,后脑勺一阵剧痛袭来,她眼前一黑,向上挥舞的手臂登时软软地垂了下去。


    地上落下一个面具,没等到被捡起,就被慌乱的人群踩得面目全非。


    等到赵庚赶到时,一眼辨认出那个被踩得碎了大半的面具是妻子一早选好放在桌案上,笑着和他说今日要戴出门的那一个。


    赵庚指骨紧紧扣住面具,只剩残躯的面具哪里经得住这样恐怖的力道,从他手里碎得更加彻底,簌簌化作粉末落在了混合着铁锈猩红与泥土的地上。


    慌于逃命的百姓们不小心撞到前方那个站得像铁板一样僵直的男人,直呼倒霉。


    有凄厉的破空声倏然砍下,赵庚手腕一转,手中长刀闪出一道凌厉的冷光,挡下前方砍来的利刃,发出令人牙酸的铿锵之声。


    侥幸逃过一劫的大爷不敢多看,抱着头慌忙逃窜。


    这场灾难出自西番内鬼之手,否则不会对侍卫分布、城中路线那样熟悉。那些叛军使的更不止是刀剑等冷兵器,在街头巷尾等人群最易聚集的地方还埋了不少火药,火光接连炸开,一时间人仰马翻,哭声震天,空气中漂浮着硝烟残留的刺鼻气味,漂浮着令人悚然的滚滚热浪。


    这样狠辣的手段。赵庚脑海中很快浮现出一个人的名字。


    呼延豹。


    ……


    隋蓬仙被带着一路疾驰,车舆内的两扇窗户都被木板封死了,她没办法顺着窗户缝隙丢些东西充作留给赵庚他们的线索。


    后脑的伤口疼得没那么厉害了,隋蓬仙抱紧手臂,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她试探着伸出手堵在车门与地板间的细小缝隙上,果不其然,指尖一片冰凉,有丝丝缕缕的寒意从缝隙涌入,本就空无一物的车舆更是迅速被寒意占据,简直像是个冰窟窿。


    马车行驶得也愈发艰难,隋蓬仙倾耳去听,能够听到外面驾车的人嘴里叽里咕噜地催促马儿快走的动静。


    发音晦涩难懂,隋蓬仙想起她扭着赵庚说的那几句北狄话,虽然是骂人的话,但大致发音相近。


    看来绑走她的是北狄人。


    隋蓬仙想起昨日进入西番城时遥遥看到的那片连绵雪山,日光落在终年积雪的巍峨雪山之上,远观已是十分壮丽。但此刻让她身临其境,隋蓬仙完全无心欣赏雪山的圣洁美丽。


    没一会儿,马车蓦地剧烈颠簸了一下,随即整座车舆朝外倒去,像是深深陷在了淤坑里,隋蓬仙勉强稳住身体,听着车外响起男人的喝骂声和马儿的嘶鸣声,伴随着鞭子落在马身上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响起,马车却始终深深陷在淤坑里,几乎要被冻住。


    隋蓬仙静静听着马车外有些杂乱的人声,人数不多,约莫着两三个,与在西番城内作乱的那拨人或许不是同一路人。


    她想起之前赵庚私下对她提起西番内部可能有人与北狄暗中勾结的事,眉眼冷凝,掌心不自觉贴向小腿。


    今日她只梳了条辫子,没有尖锐的金钗可以留作防身,但还好,红椿从服侍的西番宫人那儿听来一个旧习俗,找了把匕首贴身放在她靴子里层,说是可以辟邪。


    结果还真派上用场了。


    隋蓬仙把匕首拿了出来,默默紧握在手中,这把匕首现在是她最后的底牌。


    隋蓬仙默默活动着筋骨,动作牵扯到后脑的伤口,钝痛感让她忍不住闭眼,等熬过那一阵的晕眩,她咬紧了牙,要是叫她知道是谁打的她,且等着,女子报仇十年不晚。


    她非把他砍成臊子不可。


    车门忽地从外面打开,日光落在白茫茫雪地上反射成一道强光,隋蓬仙下意识地别过脸去,一脸络腮胡的矮身男子一愣,这中原娘们儿居然醒了?


    不过这样也好,雪山路滑难行,他乐得少扛一个人。


    听着他们用生硬的汉语让她赶紧下车,隋蓬仙抿紧了唇,没有说话,依言下了马车,借机飞快抬起眼扫过三人,里面没有呼延豹。


    但三个北狄男人看起来都是强悍能干的体格,腰间的弯刀还沾着血,并不好对付。她一个人想要成功逃脱,靠武力不太可能,匕首也不可能一下放倒三个男人。


    和他们相比,她就只剩下身体迅捷灵活这个优势……


    隋蓬仙脑子不停转动,余光瞥过周围的环境,想着伺机逃脱的办法。


    她不知道这三人要把她领到哪里去,倘若要带她去他们在雪山上的老巢,到时人更多,她逃脱的几率就越小。


    塔伦几人时刻警惕着隋蓬仙的动静,他们知道,中原人都十分狡猾,中原女子更是个个都聪明,稍有不慎就会中她们的计,让他们只能带着次一等的草药和布匹回到部落,受人嘲笑。


    塔伦和巴兰一左一右地走在隋蓬仙两边,剩下一个塔尔南不停地用铁铲掩盖着他们一路走过去的脚印,防止赵庚他们循着印记追上来。


    三面夹击,她该怎么办?


    越是紧张,隋蓬仙的脑子就越清醒,她把自己绷成一张如同满月的弓,塔尔南扫雪掩埋脚印的簌簌声一直不绝,吵得她烦不胜烦,却又得益于这阵噪音,她脑海中灵光一现,有了办法。


    “你要更衣?”塔伦的汉语一般,听不懂文绉绉的话,皱了皱眉,“这里没衣服给你换。”


    隋蓬仙一脸高傲,眼带不屑地看着他,没有出口解释。


    巴兰哼了一声,在他旁边解释:“中原女人面子薄,让她们直接说要去拉屎拉尿这种话,她们宁愿跳山崖!”


    塔伦环视周围,他们已经走到了一处山林边缘,沿着三王子给的地图,再走一段路就能抵达他提前布好的山洞。


    这里十分荒凉,只有没过小腿的积雪,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更会不可避免地落下脚印。就算这个看起来就十分狡猾的中原女子要耍什么心机,她也不可能在他们兄弟三人的眼皮子底下成功逃走。


    怀揣着这样傲慢的想法,塔伦挥了挥手:“快去!”


    隋蓬仙转身朝着不远处更密集些的树林走去,又听到一阵阴冷的男声在背后响起:“你最好不要想着耍什么花招,不然你一定会死得更惨。”


    隋蓬仙翻了个白眼,落在他们手里横竖是个死,她不跑才怪。


    巴兰注意到她走路时留下的脚印很深,看着她在雪地里费劲行走的样子嗤笑一声,这种娇生惯养的女人连一点儿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仅仅是让她自己在雪地里走上一个时辰恐怕就会让她力竭而死,更别提独自逃出这座雪山。


    隋蓬仙并不为他们的轻视而恼怒,巴不得他们再松懈些,好给她多留些时间。


    直到塔尔南扛着铁铲气喘吁吁地终于追上他们,傻眼了:“那个中原女人呢?”三王子指名要她,要是不能把人带回去,脾气越来越暴戾的三王子可能会把铁铲拍在他们脑袋上。


    巴兰朝着不远处的树林努了努嘴:“应该拉屎去了。”


    塔尔南有些担心:“该不会趁机会跑了吧?”


    巴兰嗤了一声:“那种连山都没有爬过几次的中原女人连怎么在雪地里行走才节省体力都不知道,一步一个坑,她能有几个力气,又能跑多远?”


    塔伦点头:“的确没有听到有脚步声。”她的脚步很笨重,每次陷进雪里时都会发出明显的簌簌声。


    塔尔南还是不放心,把铁铲塞给他们:“我去看看。”


    塔伦和巴兰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树林里只剩几串凌乱的脚印,方向杂乱无序,几人脸色大变,立刻决定分开去追。


    树枝微动,积压在枝叶上的雪层簌簌落下,隋蓬仙不敢再动,放轻了呼吸,小心翼翼地往粗硬的树干里处坐了坐,身体还在一阵又一阵地发着热意,她的四肢却冷硬如冰,尤其是刚刚直接碰触到雪地的双手,此时又红又冰,泛着隐隐的痛意。


    靴子也被雪水浸湿了,她几乎怀疑自己足底结了冰。


    隋蓬仙悄悄收拢双腿,试图让自己暖和一些。


    现在算是暂时逃过一劫,但她总不能一直躲在树上不下去。而且赵庚他们找来的话,也是毫无头绪,她该想个法子,给他们留些线索。


    或许是太冷了,就算她用力地抱紧自己,也没能生出更多的暖意帮助她驱逐寒意。


    她也在不断袭来的寒意中渐渐身体发麻,头也晕乎乎的,下意识低头靠在粗糙不平的树干上,呼吸多了,连胸腔里都泛着冷意。


    不知过去多久,她隐约听到头顶有猛禽挥动羽翅的声音,伴随着阵阵尖啸,落入耳中刺激着她混沌的大脑。


    怎么听着有些像觅风的声音?


    想起那只贪吃的豆豆眼黑鹰,隋蓬仙心里生出些期望,万一呢?


    隋成骧紧紧拄着用作支撑的树枝,蓦地福至心灵,眼尾微抬,注意到那棵正簌簌落下积雪的树。


    他踉跄着脚步走过去,面色几乎和地上的雪地成了同一种颜色,但当他抬起头,努力辨认出密匝枝叶间的确藏着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时,霎时间心头猛地迸射出的惊喜让他双瞳剧烈紧缩,呼吸也跟着急促。


    “人在这里!”


    赵庚闻言望去,凌厉染血的面容看起来分外可怖,那双充斥着冷寒风暴的眼漠然扫过扶着树咳嗽不止的隋成骧,看了一眼同样绕着那棵树盘旋低飞的觅风,大步朝那儿走去。


    步伐越来越快,靴底扬起大片残雪,有些浸入靴内,很凉,但他的心却急促得有如擂鼓。


    “阿嫮。”


    隋蓬仙昏昏沉沉间,发觉自己靠着的那棵树变得柔软了一些,虽然还是硬邦邦的,周身却萦绕着一股令她安心的气息,她觉得更困了。


    她冰冷的面颊轻轻地蹭了蹭他的手掌,随即又没了反应,赵庚呼吸微滞,低声叫着她的名字,让她醒来,哪怕只是看他一眼,不要再睡下去。


    男人沙哑中隐带哽咽的声音在她耳畔不断响起,抱着她的双臂不自觉地收紧用力,隋蓬仙有气无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赵庚狼狈的脸,她吓了一跳:“你怎么……”


    她微冷的指尖触上他染着血迹的脸,才过去多久,男人眼里尽是血丝,眉间堆着浓浓的阴翳之色,憔悴到她都有些不敢认。


    “没事。你怎么样,有哪里痛吗?”赵庚轻描淡写地将他带着五百将士帮着平叛西番内乱的事带过,看着她苍白到几近透明的面色,再不复往日如桃李一般的红润,喉头那股梗阻着他几乎失声的巨石越来越重,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隋蓬仙还在为他话里一笔带过的事而震惊,摇了摇头,想揪着他的衣裳再细问几句,但看着他盔甲上也都染着斑斑血迹,看着瘆人得很,她嫌弃地收回手。


    赵庚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僵冷的眉心微动,笼着霜雪的眉间缓缓晕出一些柔和的笑意。


    “多则死了?那公主怎么办?跟着咱们回去吗?”


    赵庚看她现在还有精力操心这个问题,摇头失笑,不过看着她精神慢慢恢复,他松了口气,索性顺着她的话继续答复。


    “不,即位的新王已经选定了。是老西番王最小的儿子,多则的弟弟。”


    隋蓬仙忙着消化他话里偌大的信息量,直到身上被一件厚厚的披风裹住,融融的暖意渐渐消弭困扰她多时的寒冷,她面色渐渐摆脱了病态的苍白,变得红润。


    “新王从前娶过妻吗?多大了?长得如何?”想起寿昌公主耿耿于怀西番王‘爱纳妾’一事,隋蓬仙不免有些忧虑,她的运气该不会那么差吧?从天而降一个新夫婿,总不能比上一个还差吧?


    听着她连珠炮似的发问,赵庚动作未停,将她放在一面干净的石头上,蹲下去给她换上干净的新靴。她的脚冷得像冰,赵庚刚刚摸到就开始皱眉,不由分说地捉住她想要往后缩的脚,低声道:“坐好,我给你捂一捂。”


    隋蓬仙同样低声尖叫:“这儿还有那么多人呢!”


    她抬起头飞快扫了一眼,刚刚替她递来披风的人正是谢揆,他此时站得有些远,大概是因为怕一身血迹会惹她犯恶心。隋蓬仙又仔细看了一眼,咦,谢揆拼杀得也太卖力了些,身上的玄衣几乎都要浸出血的颜色,脸上也狼狈得紧,看着像个冷面俏修罗。


    她兀自在心里感慨,脚上忽然一痛,她下意识轻叫出声,气恼地瞪了罪魁祸首一眼。


    赵庚微笑:“我替你按一按穴位,好让脚没那么僵。怎么样,舒服了些吗?”


    看着他一脸真诚的模样,隋蓬仙哦了一声,随意点了点头:“还行吧。”


    她视线接着放远,不远处有几个她认熟了脸的亲兵,其他人应当是四散开来去搜寻呼延豹他们的踪迹了。


    他就不怕他麾下的将士们看到他跪下替她暖脚这一幕吗?


    不知道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他温热的掌紧紧裹住她的脚,比十个八个汤婆子一块儿垒起来还好用,烘得她浑身都发暖,她娇艳欲滴的脸庞上晕着淡淡的红,望向他的眼神里分明闪着欢喜又得意的水光。


    赵庚笑了笑,没有戳破妻子的小心思,低着头替她揉捏着脚上的穴位,坦然自若地开口:“我照顾我的妻子,有什么不对?”


    如果不是此时他脸上还沾染着纵横的血迹,削弱了那份油然而生的正气凛然,隋蓬仙看着他从容的眉眼,真要信他是个正经人了。


    隋蓬仙出神地想,不过,老实说,其实他不正经的时候,她也是很受用的吧?


    隋蓬仙察觉到她盯着他看了太久,男人眉眼间的笑意堆叠,融开了霜雪,开出一株在春日里簌簌轻颤的花树。


    她有些羞恼地移开视线,又生硬地望了过来:“……我刚刚问你的事,你还没回答我。”


    赵庚仔细回想了下,他那时只想尽快解决那场纷乱,不再给呼延豹借乱生事的机会,至于西番的新王,他晃了一眼,没心情细看。


    “长得如何,不知。但新王今年不过二十又一,尚未娶亲。”至于家中有无内宠,这就不得而知了。


    隋蓬仙得了答案,心满意足地哦了一声,想着反正走之前会看到,也就没再继续纠结。


    见她渐渐恢复,赵庚替她换上新的靴子,叮嘱她待会儿回去了要喝姜汤,不能由着性子不喝。还有她后脑勺的伤口,虽然没有出血,但他刚刚看了看,鼓起来一个大包,实在是触目惊心。


    隋蓬仙习惯了他在琐事上总有些唠叨,点了点头,紧接着又反应过来:“你不陪我回去吗?”


    赵庚看着她下意识露出的依恋模样,想要抬手摸一摸她的头,顾忌着她的伤口,又收了回去:“阿嫮放心,我会亲自送你回去。但我必须亲手抓到呼延豹,杀了他,替你泄愤。”


    他的语气十分柔和,但话语间的阴冷肃杀之气一览无余,显然他已下定决心,绝不会更改。


    隋蓬仙看着他含着凶悍煞气的神情,眉眼凌厉,语气冷肃,俨然是动了杀心,不知出于何种考量,他先前并没有在她面前露出过这类模样。或者说他在刻意避免她看到他不温和、不容亲近的一面。


    看到有人比自己还生气,隋蓬仙先前还恨得想把伤她的人砍成臊子拿去喂狗,这会儿那股逼得她心口发闷的恨意渐渐散了。她也没有刻意再在赵庚面前添油加醋,她知道,就算她不这么做,赵庚也一定会替她报仇。


    夫妻二人站在那儿,低低私语的模样让见到这一幕的人都下意识别开眼,不敢多看,但心里又痒痒,忍不住偷偷瞥去一眼,看到他们刚刚还杀得像罗刹附体的国公爷此时低眉顺眼地跪在妻子面前,小心翼翼地替她暖脚,一点儿也不避讳旁人。


    兄弟们还在这儿看着呢!


    但他们心里一点儿恨铁不成钢的念头都升不起来。


    或许是因为,国公夫人笑得太好看了,他们心里也油然而生一股理所当然之感,这样娇贵的牡丹花,就应该被哄着捧着。


    给夫人捂捂脚怎么了,说不定兄弟们看不到的时候,国公爷更生猛,直接上嘴舔呢!


    亲兵们丰富多彩的内心活动无人得知。


    赵庚扶着她站稳:“我去交代他们几句,你在这儿等等我。”


    隋蓬仙点了点头,抬眼,看见慢慢朝自己走来的隋成骧。


    他脸上用以遮掩疤痕的面具不知何时掉了,神清明秀的脸庞上那个火燎绕后的疤痕分外瞩目,或许是她的视线太直接,隋成骧往旁边侧了侧身,只肯把自己完好无瑕的半边脸露在她面前。


    “……刚刚多谢你。”赵庚告诉她了,如果没有隋成骧,他们也不可能那么快就找到她。


    虽然隋蓬仙仍然对什么所谓双生胎之间的心神感应嗤之以鼻。


    隋成骧摇了摇头,他为她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但他看到她和赵庚旁若无人地亲昵微笑,眼中全然没有第三个人的身影时,妒意犹如密密麻麻的蚂蚁啃噬着他急速跳动的心,有些痛。


    两人之间一时静默无言。


    隋蓬仙为了避免尴尬,正要转身上马,却忽然感觉后背微凉,浑身寒毛下意识竖起,仿佛感知到了某种即将到来的危险。


    “阿嫮!”


    “阿姐!”


    赵庚最先发现不远山坡上突兀出现的一点冷光,看着那道裹挟着雷霆之力的弩箭带着呼延豹哈哈响起的猖狂笑声急速朝她而去时,他浑身发凉,下意识朝她扑去,想要替她挡下这一击。


    却只听到了弩箭穿透血肉发出的声音。


    隋蓬仙被人推了一把,重重跌在地上,还好她身上裹着的那条厚皮风替她挡了挡,不至于摔得很疼。


    她来不及反应,那道不祥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她想起刚刚那声凄厉的‘阿姐’。


    刚刚还游走着暖意的身体变得僵硬,甚至连转过头的动作都做得无比艰难。


    谢揆率先提着剑朝呼延豹冲了过去,赵庚抬了抬手,此地的几十名卫兵也跟着涌上。


    他沉默着上前,扶住她的肩:“来,起来。”


    隋蓬仙紧紧握着他的手,勉强站了起来,却又在触碰到那道一动不动,几乎不见呼吸起伏的身影时,泪珠一下顺着冰冷的双颊落下。


    “你,你怎么样……?”


    隋蓬仙跪倒在他身边,伸出手想要碰一碰他的脸,又怕加剧他的伤口,一时间僵立在原地,只有眼泪不停落下,溅在雪地里,有微弱的凉意落在他脸上。


    像是观世音菩萨降下的甘霖,那道透胸而出的伤口带给他的巨大痛苦都在这一瞬被削弱。


    隋成骧咳了咳,朝她伸出手。


    稍稍一动,就牵扯着他背后的伤口汩汩流血,很痛,但他与生俱来的病弱让他已经习惯了疼痛,这些不算什么。


    “不要哭。”


    隋蓬仙轻轻握住他的手,隋成骧立刻用力地反握住。


    这是阿姐第一次牵他的手。


    赵庚看着他身下不断洇开的大片殷红,沉默地垂下眼,依照隋成骧的身体,这一箭带给他的后果可想而知。


    他已经走向必死的结局。


    赵庚从随身携带的药囊里拿出一粒固元丹喂他吃下,又替他伤口撒上止血的药粉,隋成骧闭了闭眼,虚弱地喘出一口气:“阿姐,你看,我没有骗你。”


    “我可以为了你去死,这是我的真心话。”


    他做到了。那个有幸成为她夫婿的男人却慢他一步。


    拖着这幅无用的身体,隋成骧自己都不敢想,他竟然能做到,抢下了这个机会。


    现在好了,她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他了。


    因为流了太多血,他的脸色苍白到几近透明,但他脸上扬起的笑容又是那样真切而幸福。


    他知道,他的死讯传回汴京,耶娘必定无法承受。到时候又会连累她。


    但最后一次了。


    “阿姐,我宁愿你恨我,也不要你忘记我。”他的心神渐渐涣散,说话的声音也断断续续。


    隋蓬仙察觉到紧紧握着她的那只手渐渐变冷,心头冷茫茫一片,看着他苍白的唇开开合合,脑子却反应不过来,他在说什么。


    她用力地握住他的手,不想让他的体温流失得那么快,却是徒劳。


    隋成骧闭着眼,感受着生命之中最后一阵暖意。这是阿姐赐予他的最后一件、最好的礼物。


    他咳了咳,眉头因为剧烈的痛苦而皱起,神情却平和而安宁。


    “不,阿姐还是忘了我比较好。”


    他现在这副模样太丑,她日后回想起这一幕,夜里恐怕会做噩梦。


    隋成骧很小气,他不想让那个男人有趁势安慰她的机会。


    隋蓬仙的眼泪砸在他脸上,微微的凉意炸开,他微笑着阖上眼。


    “阿姐,你从来不是我的影子。”


    她的一句气话,他记了很久。比天上的金乌还要耀眼夺目的人,怎么可能是落在他身后的影子?


    近乎于呓语的话落下,他紧紧握住她的手缓缓往下滑落,无论主人再怎样心有不甘,也抓不住她了。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恃宠而骄


    隋蓬仙慢慢睁开眼,垫在面颊下的枕头散发着决明子、柏子仁和菊花的淡淡香气,清淡宜人,让她想起另一个身上总是萦绕着苦涩药味的人。


    可怖的记忆渐渐回笼,她手指紧紧蜷缩着,褥面上的双绣如意百合纹被这股力道拧得发出窸窣的可怜声响。


    “阿嫮?”


    赵庚察觉到床帏里传来的动静,走了过去,听到她低低的回应,掀开垂下的杏色帐幔,看见她撑着手想坐起来,倾身扶住她的肩,让她慢慢坐起来:“大夫说你头上的伤是钝器击打所*致,给你开了些活血化淤的药,又抹了些药膏……有觉得好些吗?”


    隋蓬仙顺势钻进他怀里,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腰肢,力气大到甚至让赵庚感到一阵疼痛。


    她抱得很紧,透着一股执拗,仿佛她坚信,只要抱得足够紧,她在乎的人就不会轻易地离她而去。


    赵庚慢慢地抚着她伶仃细瘦的背,吻着她微微颤抖着的乌蓬发丝。


    犹如蜻蜓点水的啄吻,一下又一下,不含一丝情.欲意味,只有对她无尽的爱意与怜惜。


    隋蓬仙把脸埋进他胸膛,低声道:“我好多了。你呢,有好好休息吗?”


    话音落下,她又想起这人向来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有时候她在想,其实他是故意的,存心想要看她为他着急发脾气的样子。


    她索性从他怀里抬起头,一双眼尾还洇着湿润水色的眼定定地望着他,赵庚不由得失笑,她这样像是光听他说还不够,非要自己亲眼见到才安心。


    赵庚垂下眼,抵着她的额头,温声道:“我一个大男人,皮糙肉厚,哪需要你操心。你好好的,我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语气柔和而坚定,犹如青山屹立,不可撼动,隋蓬仙默默将他抱得更紧了些,细长的颈慢慢扬起,有些干燥的唇碰上他的,挤出一句含混的呓语:“亲我。”


    赵庚捧住她的面颊,修长有力的手指深深陷进那片有些苍白的丰盈面颊里,熟练地叩开她的唇舌,急切地攫取着她的柔软与呼吸。


    不止是她需要安慰。他们都迫切需要做些什么,利用剧烈的感官刺激让身体循着从前的记忆迅速发热、变暖,借此来忘记不久前在雪山上那阵令人绝望的彻骨寒意。


    耳鬓厮磨,唇舌交缠。


    赵庚慢慢放开她,垂眼看去,她仍闭着眼,原先苍白的双颊重又布上玫瑰色的晕红,如同淋过一蓬细细的春雨,干燥的唇变得柔润、嫣红。


    他低头又亲了亲:“起来吧,我让人给你端些饭菜过来。”


    隋蓬仙懒懒地腻在他怀里,搂着他的双臂也不见有松开的意思,赵庚轻轻拍了拍她,还惹来她瞪来一眼。


    “有情饮水饱,我不吃。”隋蓬仙耍赖似地又把脸往他怀里贴了贴,那股黏糊劲儿让赵庚受宠若惊,又忍不住被她的话气到发笑。


    “胡说。该吃饭的时候就要吃饭。”赵庚在某些事情上格外坚持,不会一味娇纵她。


    隋蓬仙最终妥协了,不大高兴地被他裹在被子里,抱去了外间的罗汉床上坐着。


    “不许脱。待会儿再喝一碗姜汤,发发汗热一热,更放心些。”她在雪山上那么久,受冻又受惊,眼下是没诊出什么问题,赵庚担心寒气侵体,哪一日她不注意,病症一下就爆发出来,届时她更遭罪。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与表情都十分严肃,没有一点儿可供她撒娇转圜的余地,偏偏手上动作又十分细致地在为她布膳,灯烛晕开暖黄的光晕,落在男人英俊而凌厉的面容上,勾勒出外人无从得知的柔和内廓。


    隋蓬仙把被角拧得像是麻花,双颊绯红,慢悠悠地瞪了他一眼,没有反驳。


    在这种她身心俱疲,什么事都不愿去想的时候,偶尔被他管一管也没什么。


    无可否认的是,她喜欢山一样,沉稳、强大,可以让她依靠的男人。


    赵庚想哄她再吃一些,胸前却靠来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扑面而来的暖意芬芳让他心口微软,低声笑她:“不想吃就不吃了,做什么撒娇?擦我一身油。”


    隋蓬仙一下就恼了,捏紧拳头使劲儿捶他。


    赵庚闷笑出声,拿过巾子替她擦了擦脸:“气性这么大?”


    隋蓬仙哼了声,又顺势倒进他怀里,一时没有说话。


    “郎君。”她换了个姿势,下巴枕在他腿上,柔软丰润的面颊时不时蹭过他绷紧的腿股,赵庚下意识将背脊挺得笔直,听到她低声的呼唤,手掌落在她裹着的被子上,嗯了一声。


    “我悟出一个道理。”隋蓬仙闭了闭眼,歪过头去看他,荔枝眼里水色盈盈,赵庚尾调微扬,显然有些好奇。


    她微凉的发垂在颈间,也有些垂在他腿上,赵庚伸手替她拨了拨黏在面颊上的几缕发丝,近在咫尺的脸庞娇艳欲滴,散发着莹润细腻的光泽。


    “惜取眼前人。”


    隋蓬仙轻声说完,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心头压着的那块沉甸甸的石头被一双无形的手搬开了些,漏下一隙天光。


    她的面颊擦过他愣着垂在一旁的手掌,赵庚有些迟钝地动了动,疑心方才飘过的是一团柔软的云彩。


    但天地间的造物,远没有比她更可爱的存在。


    隋蓬仙一骨碌坐了起来,被子从她肩上滑落,纤侬合度的曲线直直落在他眼底,赵庚担心她动作太大会头晕,皱着眉扶住她的肩,却被隋蓬仙凶巴巴地拍开。


    四目相对。


    他看着她抬起下巴,用他熟悉的、爱极了的骄傲姿态宣布:“所以,你要对我更好一点。明白了吗?”


    赵庚深深凝视着她,不愿放过她眼瞳中闪过的每一份情绪与神采。


    “遵命。”他小心翼翼地把人抱进怀里,这一次十分顺利。


    红椿端着鸡汤进来,隔着珠帘看到两人又搂一块儿去了,不禁有些牙酸。


    这夫妻俩,就没有不腻歪的时候吗?


    ……


    西番内乱刚刚平定,又是出自与呼延豹等北狄势力暗中勾结这样的原因,赵庚写了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奏疏命人送回汴京,此时只能事急从权,帮助新王坐稳王位,让他们对胥朝生出不敢违逆的臣服之心。


    其余叛贼皆被处死,呼延豹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但赵庚却一直没有露面。


    直到今日,他带着隋蓬仙来到了西番用来关押重犯的地牢。


    地牢里的气味很不好闻,灯烛发出的光亦是灰蒙蒙的,充斥着浓浓的阴冷之意,人一走进这里,心情就不由得变得恶劣起来。


    呼延豹敏锐地察觉到有人的脚步声靠近,他睁开眼,见是赵庚,他登时暴起,想要冲到栅栏前,却被穿透肩胛骨的铁钩牢牢束缚住动作,只能发出暴怒的狂吼。


    赵庚冷淡地从那团血糊糊的人影中移开视线,将手中的佩刀递给她:“去吧。”


    他最后还是决定让她亲手处置呼延豹。是为她自己报仇,也是为隋成骧报仇。


    隋成骧在天之灵,看到这一幕,或许不会觉得他识趣,只会怨他让她碰这些脏事。


    隋蓬仙得知他的决定时,沉默了一瞬,点头说好。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当她握住刀柄,用力砍下的时候,回弹的力道震得她虎口发麻,她却握得更紧,亲眼看着那只怨毒的眼猝然瞪大,继而慢慢失去光采,她吐出一口气,抬起头看向赵庚。


    赵庚没说话,牵着她的手走出了这间格外肮脏阴冷的囚室,掏出巾帕给她擦手。


    “有好受一些吗?”


    隋蓬仙点头。


    从她看完隋成骧留给她的信之后有些郁郁的心情放了晴,她伸出手给他看:“现在只有这里疼了。”


    一只干燥温热的大手牢牢裹住她,隋蓬仙像一只风筝,被他轻轻扯动着线,轻盈地朝前走去,明亮的天光落在两人身上,驱散了身后地牢带来的阴郁气息。


    “嗯,回去给你抹些红花油。”


    谁手疼会抹红花油?这时候都不忘调侃她,坏东西。


    隋蓬仙忿忿地拧他胳膊,无奈他一身的肌肉硬得像石头,她手指都拧酸了,人家眼都不带眨一下。


    返程的日子很快到了。


    隋蓬仙这会儿才终于有心情去看那位新王,瞧着的确比他的哥哥要年轻俊朗许多。


    她看向寿昌公主,没来得及说一些临别之际的客气话,就见她主动走过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对不住。”寿昌公主心情很复杂,如果不是她坚持让隋成骧留下随行,他也不会落到客死异乡的下场。


    隋蓬仙摇了摇头,那两封提前写好,留给她和忠毅侯夫妇的信隐隐昭示着,他仿佛一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甚至在迫切地等待着机会来临。


    或许真的是出自双生子之间的心神感应,隋成骧才会那么固执地要跟她来到西番,她嗤之以鼻的东西,最后反而救了她一命。


    隋蓬仙心情很复杂,她明白这些和寿昌公主无关,不想看她露出消沉愧疚的样子,索性转了话题:“新王待你如何?”


    寿昌公主愣了愣,眼前浮现出雪圣节那日惊变的场景。


    骊山的事给她留下了阴影,当时叛军势头极猛,寿昌公主穿着华丽沉重的服饰,躲避不及,眼看就要被多则扯去当肉盾,却被一只手用力地拉了回去。


    后面的事太过血腥,寿昌公主下意识地遗忘了许多,但她不会忘记,青年取下面罩,对她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傻样。


    多则死了,寿昌公主起初还有些担心,害怕下一任王是什么肚满肠肥的老头子。在她辗转反侧的那个夜晚,他悄悄爬墙过来,告诉她,他赢了。


    他会是西番的新王,也会是她未来的丈夫。


    想起那些画面,寿昌公主面颊发烫,害羞地低下声音:“他对我也就还,还行吧。”


    看着寿昌公主这副扭捏样,隋蓬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嫌弃地丢开手:“嘴硬的时候能不能把你脸上的笑收一收?”


    女眷那边儿倏然爆发出尖叫声,赵庚眉尾微动,新王有些担心地看过去,察觉到胥朝那位年轻的重臣投来的视线,新王笑了笑:“新婚燕尔,在所难免。”


    他的生母是汉人,他不仅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语,对中原儒学也有不少接触。等到寿昌公主生下的孩子继位,西番王室的血脉愈发稀薄,西番对胥朝的臣服之心也随之愈发牢固。


    胥朝当然乐见这样的情况。


    赵庚深思间,听到新王又说了句什么,他抬眼,新王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你也很关注你的妻子,不是吗?”


    赵庚笑了笑,十分坦诚地点头称是。


    ……


    离开汴京时是暮夏,再次踏上故土,天地之间弥漫着寒意,随着马车骨碌碌辗过地面的声音响起,隋蓬仙思绪慢慢放远,想起庭前那几丛玉簪花,应该都谢完了。


    “你不用陪我,我自己去就是了。”


    赵庚不由分说地握住她的手,眸光沉静:“我已提前在奏疏里向陛下告罪,这会儿若是舍下你径直进宫,岂非是犯下欺君之罪?”


    隋蓬仙瞪了他一眼。


    老东西越来越能说会道。


    尤其在逗她开心这件事上,越发得心应手。


    握着她的手轻轻收紧,干燥的暖意顺着相贴的掌心游走遍她全身,这是他无声的安抚。


    她抬起头,对沉默紧望着她的男人露出一个笑。


    隋蓬仙一开始就没有准备把隋成骧去世的消息瞒到他们回到汴京才说出来,她报丧的信与那封隋成骧亲笔的信早在一月前就已经抵达汴京。


    回程时的人数骤减,因此大多都轻便上路,只花了去时一半的时间就已抵达汴京。


    马车停在忠毅侯府前,隋蓬仙从车舆里出来,看着侯府前那两个红灯笼,一时间心绪莫名。


    “阿嫮。”赵庚的呼声让她回过神来,她接过他手里的瓷瓮,触感冰冷微腻,隋成骧静静地沉睡在里面。


    见她执意要自己抱着,赵庚没有与她争,手虚虚护在她身后:“走吧。”


    大娘子和姑爷回来了的消息迅速被阍人递到了忠毅侯面前。


    不知怎的,这月余来府内的气氛阴沉沉的,像是随时要变天,但雷暴雨就是迟迟落不下来,反而更让人心烦气躁。


    阍人心思浅薄,见隋蓬仙她们回来了,心想侯爷见到亲女儿和能干的女婿时,总该露出好脸色了吧?


    没成想,刚刚还十分平静的忠毅侯听到消息后登时站了起来,急步往外走,阍人还以为他激动坏了,忙道:“侯爷莫急,大娘子让我和您说一声,她和姑爷去了章华园。”


    忠毅侯脚步一顿,过于激烈的情绪让他面部神情有些怪异,斑白双鬓旁的青筋也跟着扯动,看着莫名有些骇人。


    阍人莫名不敢多看,低下头,听到那阵沉怒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后,才敢抬起头,拍着胸脯松了口气,心里大骂管事不是个东西。


    难怪他要把大娘子和姑爷回府的消息交给他通传!


    忠毅侯一路阴沉着脸,进了章华园,死寂了许久的院落隐隐飘来女人尖利的哭声,庭院中的花草竹丛仿佛也感知到主人的情绪,满目凋零,不复往日富贵浓烈的景象。


    他身影微僵,到底还是冲了进去。


    侯夫人抱着瓷瓮号啕大哭,她从前是那样注重容貌仪态的人,连在外人面前露出稍许不合时宜的情态都要气恼很久,但此时她却全然抛下了那些束缚她的东西,哭得声嘶力竭,泪水不断落下,冲洗着那张不施脂粉的脸庞。


    隋蓬仙沉默地看着这一幕,眼睛因为久盯而微酸,她轻轻眨了眨眼,得知亲子死讯后一夕间苍老了十岁的妇人仍在那里,发髻上的几缕白发随着她哭泣而不停抖动,太过刺眼,隋蓬仙无法忍受地别过脸去。


    慈姑守在门口,看着这一幕也忍不住潸然泪下,见忠毅侯一脸黑沉地走过来,下意识想要挡下他,却被忠毅侯一把推开。


    那个冷冰冰的瓷瓮映入眼帘,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的忠毅侯心中一痛,腿也跟着一软,险些跌倒,他扶住门框,熊熊燃烧的怒火重又支撑着他站了起来。


    “你这个孽障!还敢回来,我——”


    忠毅侯急步上前,高高扬起手,正待落下,却被人紧紧攫住了手腕,他怒睁着双目望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他的好女婿那张沉静不迫的脸。


    他当然不着急不生气了!死的又不是他儿子!


    “你给我放开!我今日非得教训这个孽障不可!”


    “岳父,还请节哀。”他的语气和神态都挑不出错,但攫住他的那只手简直像是铁钳一样,完全没有放手的意思。


    隋蓬仙静静站在那儿,面无表情,并不为忠毅侯动手不成转而破口大骂的丑相所动。


    忠毅侯伤心的不止是隋成骧的死,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忠毅侯府后继无人,世袭罔替的爵位就要砸在他手里,日后他到了地底下,有何颜面面对祖宗先人?


    “够了!”


    尖锐而颤抖的女声里含着浓浓的崩溃之意,忠毅侯喘着粗气望去,看见侯夫人扶着桌腿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朝他扑来,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一边打一边骂:“我没了一个儿子,你还要害我连女儿都保不住吗?那些贱人给你生了那么多庶孽,你在这里假惺惺地为成骧哭什么?干脆把那些孽种都杀了送下去陪我的孩子!”


    忠毅侯被她的话气得瞪大了眼,想动手打这个疯妇,无奈他的手还被赵庚死死扣住,他想反击都没法。


    自从知道隋成骧的死讯后,夫妻俩不知道吵了多少次,最过分的一次甚至见了血——忠毅侯被情绪崩溃的侯夫人一把推倒,头撞上了桌角,当即见了血,躺在床上足足两日才醒了过来。


    夫妻两人此时已是势如水火的状态,劳什子的夫妻情分稀薄得连清晨萼叶上的露水都比不过,此时又吵起来,彼此攻讦着对方最私隐、最无法忍受有人重提的痛处。


    手被人拉了拉,赵庚回过头,看见她眼垂了下去,遮住眼底的疲惫痛色:“放开他吧。”


    赵庚嗯了一声,依言放开了对忠毅侯的钳制,那道紧紧禁锢着他的力量消失了,忠毅侯往后踉跄两步,他看着状若疯魔的妻子,再看看让人生厌的女儿女婿,心中既是愤怒,又是茫然,仰天长啸一声,转身奔出了这间压抑到令他无法忍受的屋子。


    屋子里一时间除了侯夫人粗重的呼吸声,再没有别的动静。


    “你走吧。”


    侯夫人背对着她们,双眼怔怔地落向庭院里那些凋谢枯败的花,轻声道:“以后都不必来。我不想再看到你。”


    她们母女今生的缘分到此为止,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他握住的那只手慢慢变得冰凉,赵庚心头微痛,又握得紧了些。她并不是孤零零一个人。


    隋蓬仙迟钝地反应过来,她至少应该回些什么。


    她看着那道枯瘦的背影,心中波澜渐止:“好。您多保重。”


    话音落下,她拉着赵庚的手径直走出了这间屋子,走出了章华园,没有再回头。


    她走得很快,像是身后有什么令她无法忍受的可怕事物也在不停追赶着她的脚步,赵庚静静地陪在她身边,直至出了忠毅侯府,马车徐徐朝着宣阳坊的定国公府驶去,隋蓬仙一头扎进他怀里,扭着他蹀躞带上的玉扣,默默长叹了一口气。


    就在赵庚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安慰她的时候,隋蓬仙抬起脸来看他:“你打算送我回去之后再进宫吗?”


    双眸明亮,眉眼之间虽然隐隐还有郁色的余波,但赵庚知道,她不会在他面前故作坚强。


    见他颔首,隋蓬仙哦了一声,脸在他肩上轻轻蹭了蹭:“那我抓紧时间多抱一会儿。”


    赵庚沉默了一会儿。显然忠毅侯夫妇那些话对她不是全然没有影响。


    她无意间露出的眷恋让他心里发酥,更多的是对她的怜爱。


    “阿嫮不怕我恃宠而骄?”


    他搂住她,让她可以坐得更舒服些。说话时呼出的热意擦过她耳畔,有些痒。


    隋蓬仙不解:“你和恃宠而骄这四个字,能扯上什么关系?”


    这明明是她的专属。


    赵庚低头吻她发间堆着的玉梳,冰凉的触感印在他唇边,溢出的声音里带着柔和的笑意。


    “我习惯了你信任我、依赖我,愿意对我敞开心扉,如果阿嫮之后不再这么做了,我会有些伤心。”赵庚笑,又像是在叹气,“阿嫮,人过惯了好日子,再回到过去,落差太明显,世间最大的折磨莫过于此。”


    刚成婚时,他看得出来,这只骄傲又警觉的小凤凰对他还存着戒心,生怕他探知到她的全部,有朝一日翻脸不认人,利用她对他的感情反过来让她伤心难过。


    赵庚从没有明着在她面前提起过这件事,只默默证明,他会值得她的信任。


    现在颇有些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意思,赵庚不允许她又缩回去,半是温柔半是强硬地捧起她的脸,细密如一蓬春雨般的吻落在她脸上。


    “怎么办?光是想到这些,我心里就难受。”


    “阿嫮帮帮我好不好?”


    隋蓬仙被他接连的话和吻堵得说不出话来。


    ……她没说要把他一棒子打回原型啊。


    这老东西那么激动干什么?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人老珠黄的男狐狸精


    蹀躞带下的玉钩在她秋香色的裙衫下拄出一个模糊但骇人的轮廓,顶得太明显,她忍不住并紧了腿。


    隋蓬仙恍然大悟,原来是发忄青了。


    “不知道你又在发什么疯……”她躲过脸去,嫌弃地推了推他,“我不想要。”


    蜿蜒静伏的山脉深埋在葳蕤树丛之下,平时不显山不露水,远远望上一眼,都要为它的宏伟而暗暗心惊,隋蓬仙一度十分忧虑,觉得她不可能完全吃下。


    平静时尚且如此,等到山脉突起,更难对付。


    可怜的小牡丹花,得挤出多少花露才能让萼叶小径支开到极致,容它穿行。


    隋蓬仙都有些心疼自己了。


    俨然忘记了被撑顶到极致之后攀着他的脖颈欢忄俞到尖叫流泪的人也是她。


    赵庚鼻尖蹭过她绯红柔软的面颊,丝丝缕缕的热意混合着她身上的幽馥香气将他包裹,他如同坠落在春日的雪山草场上,新生的、蓬勃的碧草扎着他的脸,细嫩的草尖搔过肌肤,催生着心底的情谷欠也如碧草一般疯涨。


    “不想要?又为什么脸红。”


    赵庚尝了一口,软绵绵,比苹果还要清甜几分。


    他虽说的是疑问句,话里却含着满满的笃定和笑意,仿佛他早已看透了她心中所想,待会儿无论她说什么,落在他眼中都是狡辩。


    隋蓬仙讨厌他这副胸有成竹的得意模样,冷笑着挺直腰,自顾自地调整坐姿,柔中带韧的触感一次次压下,她体态仍然轻盈,似乎全然不觉山脉起伏越发狰狞,已是翘首咆哮,蓄势待发。


    赵庚呼吸渐重。


    已入了冬,马车里没有暖炉,隋蓬仙却被身下的温度烘得浑身暖意洋洋,颇有几分舒服。


    “从这儿到宣阳坊,不过小半刻钟的距离,吃又吃不尽兴,别弄脏了我的衣裳。”冬日里就是这一点不好,被汩汩淌出的牡丹花露洇湿的衣裳不容易干,还容易留下印子,隋蓬仙可不想一边被他哄骗着再进一点,一边还要操心衣裳有没有被她们弄得狼狈到见不了人。


    赵庚的手随意搭在她腰肢上,未能散出的火气都聚集在掌心里,替她驱散着那场阴郁暴雨下还未褪尽的寒意。


    听到她像是嗔怪,又更像是故意作弄他的话,赵庚低低叹了口气,失落道:“是么?我还当阿嫮还未和你那些小友碰面,就已经将我抛之脑后,连用一用都不肯了。”


    隋蓬仙被他似叹息又似幽怨的话弄得脸上一红,凶巴巴地抬手作势要打他,却被他趁机捉住手,放在唇边亲了好一会儿。


    她实在是有些受不了,用力地抽回手,严正声明:“就算我和玉照宝缨她们出去玩,也远没有到你方才说的那般程度吧。你怎么一回了汴京,就……”


    她顿了顿,像是在为找不到合适的说辞而犯难。


    赵庚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微微鼓着腮,凝神思考的样子,眼尾微弯,盛着比柳梢之上那轮淡黄圆月还要柔和的笑意,刚刚被她拍开的手不自觉地动了动。


    下意识地想要抱着她,亲近她——有时候赵庚也为自己过分的亲昵需求而有些苦恼。


    他有些怕隋蓬仙会腻了他,所以哪怕出门在外,他亦不敢懈怠,每日晨练从不草草了事,早晚又用冷水沐浴,势必要保持精壮劲瘦的身材,最好馋得她流连忘返。


    这些小心思,赵庚既盼望她知道,又隐隐有些羞耻,光是猜测她可能会有的反应就忍不住绷紧了背脊。


    身下的人肉座椅忽然变得又硬了些,隋蓬仙沉思之余不忘瞪他一眼,要从他腿上下来。


    赵庚若有所思地勾住妻子泛着桃花一般好气色的指尖,轻轻一拉,温香软玉又扑了个满怀。


    他知道,她其实很喜欢埋在他胸膛上,然后悄悄笑,也不知在想什么,笑得又贼又乖。赵庚很喜欢默默收藏,反复回味他偶然发现的她的这些小表情,更一直没敢告诉她,她那时候笑得有些像是吃饱了灯油的小老鼠。


    隋蓬仙被他紧紧拉着手,扑腾了半天没起来,索性没再挣扎,待会儿什么事都没做,却闹得气喘吁吁,鬓发散乱,红椿见了又要偷偷笑,她上哪儿说理去?


    “我想到了。”


    赵庚搂抱着她,嗯了一声,尾调上扬,难得带出一些慵懒意味。


    他这个人,平时总像是一把寒光半露的刀,看起来冷煞煞的,一点儿也不好亲近。隋蓬仙最开始和他相处时,就觉得此人十分可恶。


    谁能想到,从边疆吹了多年风雪的,不苟言笑的大将军,眼下也会在她面前露出这样柔情缱绻的样子。


    隋蓬仙心情变得好了些,一双藕臂主动搂住他,笑吟吟道:“你方才提起我和玉照她们玩得乐不思蜀时候的样子,像极了一只人老珠黄的男狐狸精,害怕外头的人把我勾了去,再也不回家陪你,说话间都带着酸味儿。”说着,她煞有其事地皱了皱鼻子,仔细闻了闻,特地用手扇了扇,得寸进尺地问他,“这会儿味道还没散呢,你闻到了吗?”


    他只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气。淡而艳,让他十分着迷。


    赵庚垂下眼,她笑得很开心,像是因为揶揄到他而十分得意,眉眼弯弯,明亮的眼瞳里浮动着粼粼的碎光,娇艳欲滴,光华动人。


    “人老珠黄的男狐狸精?”他低低地重复这一句话,隋蓬仙后知后觉地感觉有些不好,环住他脖颈的手悄然往回收,却被他一把攫住,缠绵的吻从指尖一路落到她绯红发烫的面颊上。


    赵庚欣赏着她闭眼不语的羞态,不紧不慢地加快攻势:“原来在阿嫮心里,我竟是这么个形象。”


    隋蓬仙忍不住睁开眼,强调:“我这是就事论事!你说那话的时候分明就……”后面的话在男人温和纵容的目光中渐渐低了下去,她忽地生出些愧疚,又轻轻靠了过去,散发着暖意芬芳的面颊蹭过他的下颌。


    “我喜欢和玉照她们一起玩儿,她们于我的意义不同。但你和她们都不一样。”隋蓬仙鲜少说这种剖白心迹,有些肉麻的话,把真心完完整整地呈现在他面前这个动作对她来说有些困难,她停顿的时间有些久,赵庚没有催促,静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你会一直陪着我,我也会一直陪着你。”


    最后,隋蓬仙枕在他肩上,像是许诺一般郑重其事地告诉他,她不加掩饰的真心。


    父母长辈、亲眷好友,都无法长久地陪伴在她身边。‘惜取眼前人’并不只是她随意脱口而出的一句感慨,她立下决心,一定要对赵庚再好一些。


    ……虽然这个念头刚刚坚定地落下,她转头就会因为一点小事对赵庚发脾气。


    但她能有这份心,就足以让赵庚欣喜若狂。


    不知何时,两人四目相对,呼吸渐渐靠近,接了一个绵长而温柔的吻。


    良久,赵庚将软成一团水的妻子抱在怀里,在她耳畔低声许诺:“两情相悦,如日之光,如月之常,定不相忘。”


    ……


    她们离开汴京不过几月,时节更迭,朝堂中的风向也有了不小的变化。


    这日天光被厚厚的云层挡去不少,庭院里的翠竹修柏上还积着薄薄的雪,见有客来,茜草连忙掀起帘子,屋内烘出的芬芳暖意迎面而来,暖风打着卷儿,把那些轻薄的雪融出清透的霜光。


    隋蓬仙看着郭玉照,心情复杂:“也就是说,你下月就要和宇文寰成婚了?”


    郭玉照点了点头,她知道了隋成骧去世的消息,一双眼又红又肿,素面朝天,俨然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哪里有半分即将出嫁的喜悦。


    哪怕嫁入天家,往后能享常人无法企及的富贵荣华,也没能让郭玉照为之展颜。


    忠毅侯府未设葬礼,盖因侯夫人在京郊一处尼姑庵落发出家,她将亡子的骨灰埋在了她平日诵经念佛的小院树里,又在其上新植了一棵树,从此之后不问俗世红尘之事。忠毅侯几度找上门,要将隋成骧迁入隋家祖坟,都不得回应。


    郭玉照说完这些,见隋蓬仙没有回应,她有些迟钝地反应过来,拿着帕子擦眼睛:“表姐不要多心,我就是和你提一提……”


    隋蓬仙嗯了一声,看不惯她继续折腾自己的眼睛,索性夺过她手里的帕子,扬声叫红椿去打盆热水过来:“你别光顾着劝我,你即将出嫁,心思应该都放在自己身上。我给你几个方子,你回去之后多敷敷脸,不许偷懒。”


    郭玉照点头,乖乖说好,鼻音深重,看得隋蓬仙忍不住忧愁,这样水灵单纯的小表妹,怎么就要和宇文寰那只讨人厌的白斩鸡成一对儿了?


    这桩婚事是宇文寰强求来的,他并不遮掩这一点。


    在紫宸殿外见到赵庚,宇文寰笑得十分春风得意,让他有空记得来吃他与郭玉照的喜酒。


    赵庚面色平静,颔首应下,说两句客气话,没成想宇文寰却跟看不懂他的敷衍一般,拉着他喋喋不休,话里话外都是即将成婚的喜悦与忐忑。


    一时间赵庚分辨不清,宇文寰是为成婚娶妻这件事兴奋,还是为景顺帝许诺待他成婚之后就让他正式进入六部处理政事而激动。


    魏福禄出来拯救了听得越来越烦,面色也越来越冷漠的赵庚。


    不过初冬,紫宸殿内已经燃起了地龙,帷幔低垂,通铺金砖,与袅袅升起的龙涎香一同蒸腾的暖意并没能削弱这间宫室所带来的威严冰冷之感。景顺帝坐在桌案后,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不必多礼。”


    赵庚沉默着行*了礼,口称不敢。


    ‘啪’的一声,景顺帝放下朱笔,笑着摇了摇头,与一旁的魏福禄打趣道:“赵卿总是这样一板一眼。”


    魏福禄陪笑:“定国公就是这样持重的性子,可见是真心敬重陛下。”


    景顺帝笑了笑,问起赵庚一路上的事,又提及西番内部的局势着重问了几句,直到最后,也没见他提起寿昌公主。


    赵庚不置可否,景顺帝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此去辛苦,旁的赏赐都不急,朕先前许诺给你夫人的一品诰命之位可不能迟了。”景顺帝一个眼神,魏福禄会意地捧起装着圣旨的匣子,恭恭敬敬地将其递给了立在阶下的年轻武将。


    赵庚双手捧着匣子举过头顶,下跪谢恩。


    景顺帝让他起来,转而又说起边疆局势的事。


    赵庚心里早有准备,他很可能不能留在汴京陪老太太过年了,但当景顺帝话锋一转,提起隋蓬仙时,他心里下意识紧了紧。


    “贵妃十分思念寿昌,朕时常劝慰,也不见她展颜。好在你夫人与寿昌投缘,日后便叫她多多入宫陪伴贵妃吧,也算是对贵妃聊以安慰。”


    说完,景顺帝微笑着看向赵庚,等着他下跪谢恩。


    赵庚垂下眼,跪下,领命。


    景顺帝果真生出了要将她扣在汴京的意思。


    若隋蓬仙不喜边疆苦寒,想要留在更熟悉也更富庶的汴京便罢了,可她说过,不想与他分开。


    他亦是如此。


    如何才能让天子心意转圜?


    赵庚心头微沉,茜草为他打帘,一阵香风迎面扑来,紧接着一道轻盈身影迅速跳了上来,双腿紧紧盘在他腰上。


    赵庚下意识搂紧了她。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身上还那么冰,外边儿下雪的时候就不能坐马车吗?”


    那张柔润的红唇一开一合,连珠炮似的吐出许多话,赵庚心头发软,抱着她往里间走去:“因为想快些回来见你。”


    语气十分平静,里面流露出的思念与缠绵之意却让隋蓬仙和侍立在一旁的红椿她们都红了脸。


    “我身上沾了雪,别冷着你,先下来。”


    赵庚微微俯身,想把她放在罗汉床上坐着,她缠在腰间的腿却夹得更紧了些:“不要。”


    “抱得紧一些就暖和了。”


    赵庚默了默,埋首在她发间,深深吸了一口来自她的幽馥香气,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想让他知道,她也很想他。


    “阿嫮好聪明,果然暖和多了。”


    隋蓬仙抬起头,笑靥比暖室里的那几盆牡丹花还要明媚。


    赵庚低头,吻住那张今日格外乖巧柔润的唇。


    隋蓬仙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中些微的异样,平时他不会那么猴急,羞恼之下连忙对着红椿她们摆了摆手,示意她们赶紧下去。


    红椿她们哪里敢多看,低着头落荒而逃。


    赵庚像是察觉到她的分心,吻得越发凶。


    被丢到床榻上时,隋蓬仙还有些懵:“还没用晚膳……”


    赵庚揉了揉她的耳垂,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先吃最想吃的。”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好好的小牡丹花都要被灌死……


    胡天胡地了两回,隋蓬仙尚且未从颤栗的余波中回过神来,身体忽地不受控制地轻轻抖了抖。


    先前淌出太多花露的牡丹花萼此时蔫哒哒的,层层叠叠、粉中透红的花瓣安静地垂下,被突然触上来的凉意一激,疲惫垂下的花萼登时又俏生生地挺立起来,娴熟地吐出一汪水莹莹的花露。


    隋蓬仙捂着脸,不想说话,又忍不住悄悄张开手指,从指缝间隙偷偷看他在做什么。


    赵庚半跪在床榻边,身上只披着一件中衣,衣襟没有系好,露出精壮紧实的胸膛和腹肌,上面横贯着几道泛着暗红色的抓痕,那是她前不久才留下的。


    牡丹花细窄幽深的萼径被折到完全不可思议的弧度。


    柔白的膝盖直直抵在绣着春燕如意纹的衾被上,花样精妙,针脚细密,然而再手巧的绣娘也不可能将锦缎织造出比肌肤更柔软的触感。


    在数次的抵磨中将那片肌肤擦红了一片,有些痛,却又很快被接踵而来的欢忄俞湮没。


    隋蓬仙不肯吃亏,舒服要挠他,痛的时候挠得更厉害。


    隋蓬仙悄悄抬起眼,那个会在她挠狠了之后咬她耳垂,笑她是不爱修剪指甲的小猫的男人正拿着浸湿的巾子给她擦拭,目不转睛,极是专注。


    赵庚抬起手,看着指腹上可疑的清润,挑了挑眉,在隋蓬仙紧张瞪过来的视线中慢慢悠悠地继续干活,十分识趣地吞下了那句揶揄。


    被一只猫杀死的几率并不是零,尤其是她这种坏脾气的猫,挠起人来更不手软。


    简单擦过之后,赵庚寻了件厚厚的氅衣裹住她,抱着人出去用膳。


    隋蓬仙胃口出奇的好,一连吃了两碗饭,此时正捧着一碗热乎乎的鸡汤,喝得面上发红,红艳艳的唇上沾了一层油亮的润泽。


    等她满足地放下汤碗,赵庚从身后摸出一个匣子递给她:“打开瞧瞧。”


    是礼物吗?他什么时候准备的?


    隋蓬仙面上不自觉盈起笑意,迫不及待地接过匣子打开,一道明黄圣旨映入眼帘。


    不是他亲自准备的礼物啊。


    隋蓬仙有些失望,但还是撑着精神拿出那道圣旨,漫不经心的神情在视线触及那几个字时倏地变了变。


    “一品诰命?”隋蓬仙低头又看了一眼圣旨,确认自己没有看花眼,随手把那张承载着无上威严的明黄圣旨丢到一旁,迫不及待地钻进了赵庚怀里,摇着他的肩膀使劲儿晃,“怎么会是一品诰命?”


    她以为景顺帝最多封个三品淑人,已是很了不得了。今朝的一品诰命夫人,可都是老承恩公夫人那般德高望重的人物。


    她动作太大,氅衣从她圆润柔白的肩头滑落,露出小半副玲珑身段,赵庚替她掖好氅衣,微糙的指腹擦过她颈侧,隋蓬仙往他怀里缩了缩,娇声斥他吊人胃口。


    “快点说。”


    “还记得骊山那夜你对我说的话吗?”赵庚的话题一下子扯得有些远,隋蓬仙怔了怔,抱着她的那双手臂收拢了些,男人身上充沛的热气源源不断地缠上、裹住她,烘得她浑身都发暖。


    太舒服了,人就容易犯懒,脑子像是被窗外的雪冻住,只想窝在最让她安心熟悉的地方静静冬眠。


    隋蓬仙懒洋洋地嗯了一声,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我答应过你,要让你成为全汴京最风光的女人。眼下最风光还算不上,阿嫮别恼,再等等我。”


    他语气十分郑重其事,语速放得有些慢,像是知道她此时脑子晕乎乎,特地留足时间给她反应。


    隋蓬仙慢半拍地从他怀里坐起来,被捂得又软又热的双手捧住他的脸,赵庚顺从地低下头去,一双深邃锐利的眼瞳完整地倒映出她此刻的模样。


    “再者,这封圣旨是你自己的功劳,与我无关。说来,是我沾了你的光。”赵庚低低笑着,温热的呼吸擦过她耳畔,隋蓬仙敏感地并紧了腿,防止小牡丹花又悄然吐出花露。


    要是再被他发现,她今晚都不必睡了。


    “你沾了什么光?信使?”


    赵庚及时握住她想要移开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你如今是汴京最年轻的一品诰命夫人,我是你的夫君。这怎么不算夫凭妻贵?”


    隋蓬仙被他逗笑了,手轻飘飘地打在他脸上:“油嘴滑舌。”


    或许还是没防住那朵太容易情.动的小牡丹花,她的声音里都洇出了牡丹花露独有的甜腻,赵庚喉头微滚,佯装不懂:“哪里滑?”


    四目相对,隋蓬仙的呼吸一下急促起来。


    坏东西。起了坏心思。


    “阿嫮你说,哪里油,又是哪里滑?”


    氅衣下拱起一团。有窸窣的声音传来。


    隋蓬仙咬住唇,细长的玉颈无力地往后扬起。


    她现在完全没有精力去思考他的问题,神思溃散,恍然间觉得自己飘在软蓬云端,掩在一圈儿毛边下的脚趾紧紧蜷起。


    它比小蛇更灵敏,舌尖一卷,小牡丹花就哭得稀里哗啦,抖抖索索地吐出一大蓬花露,祈求着对方能够快些放过自己。但它又比小蛇更贪婪,更不知足,那阵濡湿滚烫的触感无论亲身感受过多少次,小牡丹花都只有被逗得颤栗不休,尖叫流泪的份儿。


    良久。


    赵庚抱着沐浴过后满身热气的人行至床榻前,才俯身要把她放下去,人就自个儿滚向了床榻里侧。


    “阿嫮。”


    隋蓬仙扯过被子盖过头顶,生气道:“我真的累了!”


    一晚上吃了五次,好好的小牡丹花都要被灌死了。


    赵庚没再说话,伸手把被子拉了下去,露出一张红扑扑的脸:“不要这么睡。”


    隋蓬仙缩在被子里,眼尾还残留着情动过后的绯红,头发乌蓬蓬地堆了满枕,慵懒又娇艳。


    看着她不高兴地瞪着自己,赵庚失笑:“好了,你睡吧,我不闹你了。”


    说着,他起身朝外走去。


    隋蓬仙忍不住半支起身子:“你去哪儿?”


    她想起刚刚在浴房里闹着让他今晚去书房睡,他当真了?


    屋子里倏地暗了下去,只剩外间桌案上还亮着一盏灯。


    隋蓬仙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去吹灯。


    透过重重帐帷,她看见有一道高大英挺的身影逆着模糊晕黄的光团朝她走来。


    她下意识朝他张开双臂。


    床帏间光线昏暗,赵庚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下意识地将人抱住,在她眉间落下一个吻:“睡吧。”


    入冬之后,隋蓬仙没再用过汤婆子,她往他怀里又挤了挤,感受到他浓浓的爱意与传遍四肢的暖意,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


    ……


    次日隋蓬仙醒来时,手下意识往旁边伸去,却触到一片微凉。


    隋蓬仙有些时候不得不佩服赵庚,昨夜胡闹到那么晚,他还是雷打不动地五更就起床。


    他勤恳就好,反正她怎么舒服怎么来。


    隋蓬仙收回手,懒洋洋地睁开眼,有炫光自她眼前一闪,她登时瞪圆了眼,残存的几分睡意瞬间不翼而飞。


    原本光线昏暗柔和的床帏内出现了一抹不容人忽视的亮色,隋蓬仙伸手从藤萝紫撒金彩绘花蝶绢帐上摘下那串无声闪动着华采的璎珞。


    珍珠颗颗华润细腻,中间用金丝巧妙编成一朵牡丹花的形状,里面嵌着一块儿剔透黄玉,有一颗翡翠珠垂在花冠之下,猛然一看,像是从牡丹花蕊里滴落的一颗露珠。


    隋蓬仙捧着璎珞看了好一会儿,忽地想起昨晚他似乎是要和她说什么。


    不过这样一睁眼就看到礼物的惊喜感也很不错。


    红椿和茜草看到她颈间多了一串从前没见过的璎珞,跟着赞叹几句:“真漂亮。”


    茜草捂着嘴笑:“婢该夸咱们大娘子生得美,戴什么都好看,还是该夸姑爷眼光好,送到您心坎上了?”


    隋蓬仙对着镜子照了好一会儿,怎么看怎么美,心情不由得越发好,听到茜草故意揶揄也没羞恼,横了她一眼,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继续照镜子。


    直到有通传声递来。


    昨日赵庚虽然将圣旨给了她,但掖庭局的内监还是带着人过来了一趟,面上过一道流程,也好让其他人都知道定国公府如今圣眷深重,不得小觑。


    接了圣旨,得了几个厚厚荷包的内监笑得十分谄媚,对她传达了来自崔贵妃的口令。


    崔贵妃邀她入宫小坐。


    许久没有入宫了,隋蓬仙看着恢弘巍峨的宫门,心里没什么波动,只是在身穿金甲的宫卫们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从不远处走过时,视线不自觉地拨去一瞬。


    不知道谢揆在不在那队人里面。


    在回汴京之前,谢揆找到她,说得了人举荐,可以入宫担任金吾卫一职。


    隋蓬仙惊讶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当着他的面从斗柜里翻出一页泛黄了的纸。


    轻飘飘的,十四年前这张纸只值三两。


    “给你。”隋蓬仙正想递给他,谢揆慢慢抬起手,却见她又收了回去。


    青年那双冷淡的眼瞳里被猝然跃起的火花映出温暖的色彩。


    隋蓬仙把那张身契丢进取暖的铜盆里,任由火花将它吞噬。


    “你从此之后就和忠毅侯府没有关系了。”隋蓬仙还记得他从前很听忠毅侯的话,现在想来还有些气,叮嘱他,“日后进了金吾卫机灵些,我听说那里面不少世家大族的儿郎都混在里面儿当大爷,你不许和他们同流合污,但也别太板正。人还是得合群。”


    说完,她自己都笑了。她就不是个合群的人。


    谢揆点了点头,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一概应好。


    “罢了,我也没有那些经验,不胡乱建议了。”隋蓬仙想了想,决定给他一些实用的东西,又去斗柜里翻出一沓银票递给他,“先敬罗衣后敬人,你拿着,置办几身行头。还有,你的剑穗都抽丝了,换一个吧。”


    谢揆抿了抿唇。她不记得了。


    “拿着呀。”


    隋蓬仙没耐心地直接把银票塞到他怀里,有几张银票轻飘飘的从她手里脱落,在半空中盘旋,看到青年手忙脚乱地去追几张飘落下去的银票,又忍不住笑。


    谢揆是她认识的人里,最呆的一个。


    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思绪一闪而过,领路的宫人十分恭敬地侧身邀她进去。


    嘉德殿到了。


    崔贵妃仍是老样子,岁月似乎对这个女人格外优待,华服高髻,珠翠满头,光华动众,美丽过人。


    “夫人不必多礼。霜降,看座。”


    隋蓬仙坐在绣墩上,垂着眉眼,没有主动开口。


    崔贵妃对她的冷淡不以为意,随口说起过几日宫中设宴的事。


    隋蓬仙勉强应付着,直到过了小半个时辰,崔贵妃连廊下的鹦鹉被冻得不说话的事儿都说了,却还不见她提起寿昌公主,她终于忍不住问道:“娘娘,臣妇以为您这次传召,是为询问寿昌公主到达西番之后的事。”


    崔贵妃脸上笑意不变,察觉到她的眼神,霜降忍了忍,让侍奉在两旁的宫人们先下去。


    炭盆里的红萝碳烧得正旺,殿里盈着芬芳的暖意,崔贵妃盯着那缕烟雾看了许久,直到双眼发胀,她闭了闭眼,声音仍旧平静含笑:“本宫知道,你心里一定替寿昌觉得不值。觉得本宫罔为人母,空无一腔慈母之心,是吗?”


    不等隋蓬仙回答,她自顾自地往下道:“本宫不会后悔,也不会回头。”


    “不要以你与你母亲之间的关系来揣测本宫。寿昌在本宫身边的这十七年,除了最后让她受了些委屈,本宫没有什么地方对不住她。”崔贵妃轻而易举地就看透了隋蓬仙心底的不忿,她并不生气,沉默了一会儿,继续往下道:“寿昌出生时,我还不是贵妃。只是王府里一个不起眼的侍妾。”


    “她出生的时候正值隆冬,那时我的份例里只有最低等的白炭,一烧起来,满屋子都是烟,寿昌常常被呛得直哭。”


    崔贵妃并不介意在隋蓬仙面前提起她本该十分厌恶的过往。


    “可若现在你再问寿昌,她只会想起她无忧无虑,如珠如宝的童年。我已经做到我能给她的所有,她此后的人生与我没有再多的干系了。”崔贵妃托着腮,这个有些天真的动作让她看起来有些违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该做的事,定国公夫人觉得本宫说得可对?”


    她一步一步往上爬,成为景顺帝的爱妾、宠妃、刀刃、走狗……可她不会止步在嘉德殿。


    崔贵妃放下手,腕间一缕翠光幽幽:“寿昌与你投缘,本宫见了你,也忍不住话多了些……夫人莫要见怪。”


    隋蓬仙心绪有些复杂,摇了摇头:“臣妇不敢。”


    崔贵妃转而又说起宴会之事:“定国公戍守边境,劳苦功高,陛下特地举宴为他送行,又赐你一品诰命,足可见陛下对你夫妇二人的看重。你们夫妻新婚,本该让定国公在汴京多留一留的,但你也知道,北狄贼心不死……少不得要委屈你们了。”


    隋蓬仙心里一沉,她知道依崔贵妃的心机,不会轻易和她说这些。


    她是在暗示她,她不可能跟赵庚一同出京。


    沉甸甸的诰命服饰,是景顺帝赏下的枷锁。


    只是分别的消息来得太突然,她一时间除了麻木地低头谢恩,不知道该做什么。


    崔贵妃眼中笑意更深:“你们夫妻团聚的日子也不多了……罢了,你先去吧,得空了再来陪本宫说话。”


    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崔贵妃自个儿都分不清了,她只知道,她的确挺喜欢和这个年轻人聊天。


    ……


    这日赵庚回来得有些晚,隋蓬仙正靠在罗汉床上靠着薰笼烘干头发,见他回来,立刻扑了上去。


    他身上是暖的。


    察觉到她狐疑的眼神,赵庚笑了笑:“刚刚在外院烤了会儿火,不想冷着你。”


    隋蓬仙本来想说他自作多情,但崔贵妃的话挂在她心头,沉甸甸的,一直往下坠,很不舒服。


    “你是不是要走了?”


    赵庚一怔。


    看着她眼睛都红了,还努力维持骄傲的样子,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赵庚试图安慰她:“没有,算命先生说我能活到九十八。”


    隋蓬仙:……她问的不是这个!


    第50章 第五十章今晚不许你走


    挟裹着零星雪花的晚风吹拂过屋前的一丛梅树,含苞的梅花仍有淡淡香气释出,随风吹过窗前,屋内的灯烛跟着一晃,那双缱绻交缠的俪影却仍紧紧环抱在一起,分外亲昵。


    红椿让小丫头们都回房烤火去,正房那儿不需要人伺候,只需要叮嘱几个仆妇记得多烧些水就成。


    大家都轻手轻脚的,生怕发出什么动静惊扰了屋里那对情正酣浓的夫妻。


    屋子里漂浮着薰暖的香气,赵庚被推倒在罗汉床上,不知是因为太热,又或是旁的刺激,他额上很快浮上一层细密的汗珠。


    一阵香风拂来,带着微凉的柔软触感落在他头上。


    他眼前蒙上一层绯红的纱,精巧的织物模糊着他的视线,只朦胧绰约地透出纱帕的主人婀娜的轮廓。


    赵庚眉头微皱,落在一旁的手举起又放下,想要掐住那只不停在他身上作乱的纤细腰肢,但从他仰倒的视线望去,绯纱朦胧下,那截细长的颈绷得很紧,俨然是还没出气。


    隋蓬仙摇了好一会儿,试了半天都没能在这具石头山一样强壮精悍的身体上找到一处弱点,就是使劲儿拧他脖颈上的皮,人家眉头都没动一下,她指头拧酸了还是不见他有什么反应。


    还有一处……


    隋蓬仙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放弃——她可不是来奖励他的!


    她轻盈地翻了下去,暗暗庆幸冬日里穿得厚,小牡丹花洇出的一小块儿清润并不打眼,他不会发现。


    赵庚仍躺在那儿,也没有动手取下眼上蒙着的绯纱,如一座醺然颓倒的玉山,静静屹立在那儿,灯烛扑下的巍峨阴影仍旧让人下意识升起警惕,不敢小觑。


    “阿嫮可解气了?”


    他开口,声音像是被夜风撩过的烛芯,低沉而柔和,烧得明亮的焰光却没有低歇下去的意思,一扑一扑的,烛光伴随着暖意一阵阵儿地映着她妩媚的脸庞。


    隋蓬仙有些热,她左右瞧了瞧,干脆用手扇风,等待着面颊慢慢降温的间隙她睨了赵庚一眼,皮笑肉不笑道:“没有。所以今晚你睡书房,明天也是,后天也是,外天也是……”


    她的手被人紧紧捉着,唇印落在她细白的手背上。


    “不成。”


    隋蓬仙登时就恼了,他还敢拒绝?语气还这么干脆利落,真当这家里是他做主了?


    赵庚支起身,那片轻薄如云的绯纱自他面上滑落,高挺的鼻骨让滑落的动作迟钝了一瞬,隋蓬仙恼怒地回头,正巧看到这一幕,不由得看得呆了一瞬。


    赵庚平时多穿玄青、松烟灰、黝绿、墨缃这类颜色的衣裳,他生得正气英俊,压得住这类沉色,很有几分威严不容犯的意思。但这么一看,绯红这样在外人看来有些轻佻的颜色,在他身上也不违和。


    反倒衬得他眉眼间隐隐泛起几分潋滟春色。奇怪,初见时严肃沉闷的男人,竟然也会在她面前露出这样……近乎于放浪形骸的样子。


    她抽回手,不再看他,慢吞吞地揉着被他亲得也跟着发热的手,嗤道:“怎么不成?日后你回到云州,不也是一个人睡?”


    赵庚听出她话语下的别扭和火气,嘴角翘了翘,手指轻轻绞着轻薄的绯纱,触感微凉,像是她乌润的发缠绕在他指间。


    “阿嫮说的是。”赵庚垂下眼,高而饱满的眉骨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他坐到罗汉床边沿,作势要向外走去,“罢,我今夜在书


    房睡。”


    隋蓬仙赌气不去看他,感觉头顶被人轻轻摸了摸,更不高兴,拉下他的手往外面推:“走走走快些走。”


    赵庚笑着被她推着往后退了两步,不忘叮嘱她:“让红椿她们多灌几个汤婆子塞进被子里,今夜怕是要下一场大雪,天寒。”


    说着,伴随他话音落下,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雪堆积得厚了,压得树枝不堪重负,折断落在地上,发出嘎吱的闷响。


    隋蓬仙没有说话,直到那道脚步声随着关门的声音一顿,渐渐远去,再听不到了,她才腾地站起身,气得想抄起收在箱笼里的金丝软鞭追上去狠狠抽他一顿。


    言而无信的老东西,不能带她一块儿去云州就算了,甚至连他不日就要离京的事也不说。他想瞒到什么时候,等到出发前一夜才说?


    气闷间,隋蓬仙抓住柔软的迎枕狠狠捶了好几下,走就走吧,大不了她就多塞几个汤婆子,当谁离不开他似的。


    廊下渐渐又响起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簌簌落雪的声音,一起在她耳畔响起。


    她扭着身子,任由心底再痒,也不肯主动回头看他。


    直至那双修长有力的手递了件东西到她面前。


    “还合你心意吗?”


    隋蓬仙有些错愕地看向他掌心里捧着的那双长靴,不同于汴京常见的精巧样式,靴筒边缘镶了一圈儿雪白的风毛,触手柔软,靴身上绣纹十分精致,不是常见的百蝶穿花、缠枝芙蓉之类的花样,黑地描金错绣日月四神纹神秘又大气,看到它,隋蓬仙一眼就想到了遥远的雪山和草原。


    她几乎可以想象到自己穿着这双长靴骑着宝珠在草原上纵横驰骋的快意模样。


    “你什么时候准备的?”她终于愿意扭过头来看他了。


    面颊嫣红,双眸水亮。


    赵庚心里稍稍一松,试探着抚上她的肩,没被甩开,顺势在她身边坐下。


    “云州苦寒,不管穿得再厚实,风吹过来时,就和浸到冰水里一样,冷得人直打颤。”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隋蓬仙不满地打断:“我是问你什么时候准备的,你干嘛和我说这些?”


    她一早知道云州并不是她会喜欢的富贵窝,他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还是想劝她留下?


    隋蓬仙无意识地摸索着长靴上柔软的风毛,手指探进去些,才发现靴子里也缝了厚厚的毛绒,暖到她指间都发热。


    见她炸毛,赵庚失笑,耐心地解释道:“不少有来自南边各州的新兵头一回来到云州时,冻得脚趾都险些要被切掉,我担心你受不住那样的冷。所以让人做了这双靴子。”


    “阿嫮还怀疑我会故意留你一人在这儿,孤身奔赴云州吗?”


    男人夹杂着叹息与怜惜的话语落在耳畔,略烫的呼吸熏红了她白玉似的耳垂,洇出一片他爱极的胭脂色。


    他头低得更下去了些,情不自禁地咬住那片比牛乳冻更软滑的耳垂珠。


    隋蓬仙颤了颤,发髻上斜斜垂下的步摇轻晃,冰凉细腻的珍珠轻轻撞上他鬓角。


    火与冰。柔与刚。


    隋蓬仙呀了一声,挣扎着让他放开自己。


    小牡丹花不知疲倦地往外汩汩泌着花露,她并紧了腿也难以抑制潺潺奔流的春溪。难受极了。


    赵庚不肯轻易放过她,在她耳边翻来覆去地问。


    隋蓬仙有些别扭地躲避着他的厮缠,恼声道:“知道了知道了——是我错怪了你,好了吧?”


    她近乎是被他半拥在怀里,背对着他,鬓发微乱,有几缕柔软发丝落在耳畔,被晕黄烛光映得红到透明的耳垂上布着错乱的牙印。


    是他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记。


    赵庚满足地拥住她,鼻尖蹭过她柔软芳馨的肌肤,低声道:“我原本想等事情安定之后再告诉你……崔贵妃和你说了什么,都不必放在心上。至多再过半月,大军就将出发前往云州。”


    “阿嫮,我们要在云州度过我们成婚后的第一个新年了。”


    他语气里含着愧疚,她知道云州贫瘠,仍愿意随他远离故土,他心中酸软,更不愿她会因为他委屈自己。


    隋蓬仙轻声哼了哼:“你且等等,你有法子让圣意转圜,让我跟着一块儿去吗?”


    赵庚嗯了一声,他已有了对策:“阿嫮,我不会骗你。”


    隋蓬仙把靴子放在一旁,推开他径直往床榻上走去:“我困了。”


    看着她袅娜的背影,赵庚难得生出些犹豫。


    踌躇间,他看见垂下的帷幔后钻出一个脑袋,露出一张娇艳欲滴的脸庞。


    “你,过来。”


    赵庚沉默着走过去。


    “我忘记让红椿给我灌汤婆子了。”隋蓬仙红着脸,即便说着这样令她自己都脸红心跳的话,她眉眼间仍带着骄傲的亮色,“今晚不许你走。”


    赵庚望着她,目不转睛,深邃眼瞳里翻滚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笑意。


    真别扭。但是真的好可爱。


    他俯下.身,双手捧住她暖呼呼的脸,温柔又强势地覆上了她的唇。


    他的吻和他平日里表现出来的沉静从容并不相同,攻势太过强烈,短短几息间就轻易地达成了攻城掠地的成就,破开了她本就薄弱的防线,长驱直入,水声渐响。


    尽管已经亲了很多次了,隋蓬仙还是有些招架不住,攥住帷帐的手不自觉发软、垂下。


    过了许久,隋蓬仙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正被他抱在腿上,连绵不断的吻落在她指尖。


    她恼怒地捏拳捶他,又让老东西得逞了!


    面对她的质问,赵庚泰然自若:“亲完之后,身上是不是暖和了很多?”


    隋蓬仙一呆,想昧着良心摇头,赵庚望来的视线温和而包容,像是看透了她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她鼓了鼓脸,点头。


    赵庚抚过她柔软嫣红的面颊,笑道:“既然如此,我这个汤婆子就发挥用处了,对不对?”


    隋蓬仙点头点到一半,又连忙摇头。


    “一看你就不是什么正经货色!”她觉得她之后都很难直视汤婆子这个东西了。


    赵庚被她口是心非的嫌弃样逗得大笑,长臂一伸,搂着她一起倒在床榻间。


    “阿嫮细说说,我哪儿不正经?”


    隋蓬仙猝不及防地被他带着倒下,衣襟散乱,露出一片雪光似的白。


    她正要抬手打他,腕子却被人紧紧攫住。


    大掌横过来,覆住了那片白。


    她渐渐说不出话来,只能溢出几声模糊的呜咽。


    ……


    景顺帝后来的确改换了主意,默认了赵庚可以带着新婚妻子前去云州的事。


    说起来,还多亏崔贵妃在其中无意说了一句话。


    “年少夫妻,彼此成婚不久就要分离。定国公夫人还年轻呢,膝下又没有一儿半女,真是可怜。”崔贵妃正坐在桌案前煮茶,养尊处优多年,从前许多伺候人的活计她都已经生疏了,但点茶的动作仍如行云流水,十分优美。


    她将茶盏递到景顺帝面前:“陛下尝尝,臣妾的手艺可有进步?”


    景顺帝接过,却没有喝。


    崔贵妃目露不解,却没有开口询问,只柔顺地移靠在他身旁。


    “朕前朝还有些事,先走了。”景顺帝随意将茶盏放在一旁,拍了拍崔贵妃的手,大步出了嘉德殿。


    霜降看着那杯还散发者热气的茶盏,心里暗暗为崔贵妃不值,见她心情不错,仿佛并不为景顺帝突然变冷的态度介怀,低声道:“娘娘何必出言相助?婢瞧定国公夫人并非同路之人。”


    崔贵妃美艳的脸庞上没有笑意,刚刚那个在天子面前极尽柔顺婉约之态的女人露出了她冷漠的另一面。


    她轻轻敲了敲紫檀小几,保养得像水葱尖一样的指甲在质地坚硬的紫檀木面上敲出哒的清脆声响。


    “……就当是偿还她从前对寿昌的两分真心。”


    再者,她也并非全然是为隋蓬仙考量。


    日后若真的生出什么变故,老母、妻子、孩子,都握在她手中,对赵庚的钳制才会更有力,不怕他翻出天。


    “新婚燕尔,最是情浓。定国公与他夫人都是人中龙凤,他们俩*的孩子想来也会随了耶娘的好相貌,届时可得让她抱进宫来给本宫瞧瞧。”


    霜降迟疑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好在崔贵妃并没有和她继续聊下去的意思,转而说起几桩宫务,霜降想起这几日王淑妃的猖狂劲儿,道:“眼看着大皇子不日就要成婚,淑妃的脑子也跟着越来越热,婢瞧着只差一把火,她就能把整座禁宫都烧起来了。”


    崔贵妃嗤了一声:“随她去。”


    景顺帝如果真心属意宇文寰,就不会重挫王淑妃母族势力之后又给他指了一个清贵之家的女儿。


    即便这桩婚事是宇文寰自己坚持求来的,但若景顺帝坚持要为长子寻一个助力,郭家女郎只会以侧妃的身份被抬进宫。


    世间许多事都讲究有来有回,若是宇文寰日后的妻子出身相门,她或许还会为景顺帝的心思忌惮几分。


    但现在么……“大皇子还年轻,沉溺在情爱之中,也不足为奇。”


    不知景顺帝又会怎么看待这么个痴情种儿子?


    霜降嘴角抿着几分笑意,点头应是。


    ……


    大军返回云州的日子很快就来了,隋蓬仙为不能参加郭玉照的婚仪而愧疚,除了明面上准备的丰厚贺礼,私底下还特地搜罗了一箱风月小册,十分郑重地交给了她。


    郭玉照被她郑重其事的态度影响了,半是紧张半是忐忑地打开了箱子,随便拿出一本册子翻了翻,那张清丽秀美的脸庞上很快蔓延开一阵酡红。


    “表姐,你,你怎么送……”郭玉照羞得都说不下去了,她一闭眼,眼前就默默浮现出刚刚看到的那一幕,不由得捂住面颊,呼吸都变得急促了几分。


    “虽然你的未来夫君是条白斩鸡,但咱们也不能掉以轻心。”隋蓬仙语气严肃,拿出一本她精挑细选的风月小册递给她,“羞什么,先学再说。”


    郭玉照有些为难。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然会生出厌学的心思。


    将自己的经验所得结合小册上的内容都传授给郭玉照之后,隋蓬仙挥挥手,告别了泪眼汪汪的小表妹,踏上了前往云州的路程。


    从汴京去往云州,路程比前往西番短一些,但越靠近云州,天气越发严寒,大雪封路的事并不少见。赵庚带着将士们帮着当地百姓清理道路上的积雪,又有百姓见他们身着武装,以为是当地的军官老爷,跪下哭诉城中富户抢夺粮食,民众冻绥者甚众。


    一路上遇到不少事,两月后,她们终于抵达了云州。


    明日就是除夕,云州城内洋溢着欢乐的节庆氛围,隋蓬仙好奇地掀开车帘向外望去,这是他生活过很久的地方。今后她也会在这里度过一段岁月。


    有民众发现骑在奔霄上的英武男子有些眼熟,定睛一看,乐了:“大将军!”


    “大将军回来了!”


    声声动静很快将街头巷尾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们都吸引了过来。


    “马车里的是谁?该不会是大将军的新媳妇儿吧?”


    百姓们面面相觑,大将军成婚的时候,还记得让人从汴京送了许多喜糖回来,不止边境军营里的将士们有,他们云州城的百姓也吃上了大将军的喜糖。


    “肯定是了!大将军,快让咱们见见新夫人,咱们给夫人磕个头说句吉祥话!”


    诸如这类的话呼声越来越高,红椿在车舆里有些紧张,下意识地帮着隋蓬仙整理衣衫,有些懊恼:“早知道婢该给您梳一个漂亮些的发髻。”


    为了赶路方便,隋蓬仙这些时日都梳一条大辫子,随意地抛在肩后,露出一张不施脂粉也丽质天成的脸蛋。


    隋蓬仙笑着瞥她一眼,拿出小镜子照了照:“我这模样,再怎么样也不该是我紧张吧?”


    应该是他们惊讶他们的大将军走了什么大运,才能把她娶回家。


    红椿受教般点了点头。


    窗外传来叩门声。


    隋蓬仙朝外望去,微微一惊,马车外涌动着许多人的脑袋,见那架裹着厚厚毛毡的马车里终于打开一角,露出小半张雪一样白的脸庞,年轻些的小孩子忍不住笑着高呼起来。


    赵庚骑着马靠近,低声问她要不要出来和大家打声招呼。


    听着马车外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隋蓬仙点了点头,放下车帘,正要出去时,视线被桌几上的一丛艳色吸引。


    那是到达云州边界时,赵庚为她摘来的一束云桑花。


    她掐了一朵,簪在发髻边,对着红椿眨了眨眼:“不难看吧?”


    红椿抿嘴笑:“美的很呢。”


    隋蓬仙嘴角翘了翘,打开车门,一只手静静地伸过来。


    她仰着头,矜持地将手递了过去。柔软温热的手落入掌心,赵庚立刻紧紧握住她的手,笑着将她抱到了奔霄身上,让她坐在前面,接受来自云州民众们的欢呼与喜爱。


    百姓们呆愣愣地看着那个比雪还要白,比花还要美的女人。


    “娘欸,大将军怎么娶到这么漂亮的媳妇儿的?”


    感慨过后,百姓们振臂欢呼,努力向隋蓬仙展示着这座城池、这里的百姓对她的欢迎与尊敬。


    隋蓬仙隐约触碰到赵庚对云州特殊的感情。


    如果没有他十数年来的戍守与保护,让云州得以免受铁蹄践踏,让这里的百姓得以安心耕种,休养生息,她们也不会对她爱屋及乌。


    送到将军府前,百姓们依依不舍地离去,赵庚牵着她的手,走进了这座他们今后共同生活的宅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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