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溺水的人是没有声音的。……


    阎旻煜抬起头, 目光中充满了迷茫和不解,似乎一口气没倒上来,不甘又痛楚地望着苏缪:“……什么意思?”


    苏缪手背朝外, 扶起阎旻煜的下巴,说:“阎家身为联邦最大的家族之一, 夫人呕心沥血,为你准备了一辈子取之不尽的财富, 你可以选择一辈子吃喝玩乐当个少爷, 也可以利用这些资源就学, 创业, 结婚生子。”


    “有没有想过,或许听她的话,你才能更快成长起来。”


    苏缪眼里带着笑, 然而他冷淡疏离的声音却听不出丝毫笑意, 见阎旻煜没有反应, 他略有些厌烦地对门外说:“给他吃饭。”


    房门打开,侍从端着早就准备好的饭食和热水鱼贯而入, 阎夫人站在最后, 对苏缪颔首。


    大家族里都有专门的营养师, 考虑到阎少爷脆弱的胃, 没有安排太过油腥的食物。侍从想要按照从前的习惯喂他, 阎旻煜推开了上前扶他的人,撑着胳膊爬了起来。


    然后伸出手,沙哑着嗓音说:“我自己来。”


    他眉目间褪去了少年人的羸弱和强撑成熟的做作, 几乎带出了一股近乎凛厉的锐气,端着粥碗一口口喝下的时候,目光一直盯着苏缪。


    苏缪一次也没有回头看过, 与阎夫人简单交谈了几句就离开了。


    他已经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当年实验室的所有参股人员名单。


    苏缪之前得到的信息里,无论如何计算都存在很大误差,他一直猜测还有更多的人并没被记录在册。有的贵族出于隐私保护,不愿意在公开或是不公开的资料里添加自己的名字,而阎夫人这里的资料相对更加完整,即便她出于某些目的可能会进行一些隐瞒,但也足够了。


    苏缪可以自己查出来。


    阎夫人送他到门口,说:“需要我为殿下安排一辆车吗?”


    “我的人会负责接送,”苏缪客气地说,“感谢夫人款待。”


    “不用感谢,只希望殿下下次要踩人做垫脚石的时候,忘记我们家的存在就好,”阎夫人开玩笑似的笑了笑,接着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对了,不知道殿下有没有听说,骆殷就要联姻了。”


    苏缪一顿,有些意外地道:“有这样的消息?”


    他目光中满是澄澈,充满了探究与好奇,幽绿的眼中出现微微波澜。阎夫人打量了他一阵,感慨道:“如果不是我了解您,恐怕真的会以为你是因为旧时的心上人马上名草有主而伤心了呢。真是一双天生会骗人的眼睛,就连我也差点中招。”


    “我们心黑嘴毒的殿下,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绝对是在盘算此事能如何加以利用,怎样对你最有利吧?”


    苏缪歪了下脑袋:“或许我真有那么一点伤心呢?”


    阎夫人哈哈大笑:“如果您有朝一日,真的会喜欢上什么人,那会是和我儿子的恋爱脑有救一样可以叫做奇迹的事了。”


    安抚完弱智儿童之后,苏缪原本在听过满潜的情书后心烦意乱想要出来散心的心情也没有了,只觉得心累。


    他抬头看了一眼漆黑如墨的天色,阴云不知何时布满天际,他的雪白侧脸清透干净。


    在苏缪身后不远处的暗巷里,有两个穿着黑色长袖长裤,带着鸭舌帽的男人正挤在一个垃圾箱后窃窃私语。


    其中一个探头看了一眼,对同伴说:“我操了,这接的什么活,真够憋屈的,那人看着没啥保镖,暗地里跟着的人真够不少的。刚刚要不是我眼尖,咱俩就被发现了!”


    同伴干笑两声:“他到底什么身份,看着这么低调,总不能是一出门就被狗仔围攻的大明星吧,哈哈哈哈。”


    “嘿,我以前真就是干这行的,专门去他们屋子外面蹲点偷拍,知道不少大人物的八卦。要说起来,那些明星真不如这个人漂亮!”


    “咱们那脑残老板不就是看上这人的美色了,才雇咱俩去跟踪他。我那天还偷听到他打电话,说想花钱买什么殿下一晚上。”同伴翻了个白眼,“这些贵族,一个个都跟他妈那变态似的,一个男的,看上另一个男的,这搁我们那都要被指着鼻子嘲笑到死的!”


    他唾沫横飞地吐槽完,却半天不听旁边的人回音,转头看去,见那人眯着眼,若有所思地盯着前方:“漂亮成这样的男人,和女人也没差别了,要是能搞一搞也……”


    同伴打了个恶寒:“喂,你不是吧?”


    那人看迷了眼,闻言猛地回过神来,连忙一叠声解释道:“我就是想想,又不会真的去跟男的搞,被男的插屁.股有什么意思?太恶心了。但这个目标长成这样也的确挺少见的,得是混血儿吧?”


    同伴:“你怎么知道自己就是被插的哪个?”


    “我看他也不像能屈居人下的呀。”


    恶俗的笑话总算缓和了一点蹲点的无聊,两个人笑了一会,最开始出声的那个人说:“喂,你觉不觉得他有点眼熟?”


    同伴也说:“其实我也觉得……”


    “等等!”那人突然打断他。就算是二流狗仔,好歹也有一些专业素养,此刻察觉到一丝不对劲:“还有别人在跟踪他。”


    同伴吓了一跳:“哪?在哪?”


    “我操.你他妈别乱动……喂,喂喂,这什么情况。”两个人眼睁睁地看着镜头里的金发少年转过头来,对他们点了点头,下一秒,他们的后领就被一把揪住。


    他们跟小鸡仔似的被领了起来,回头看去,被那些人肩章上特监属的标识晃瞎了眼。


    回到学校以后,苏缪打算去跟教授聊一聊,商量一下关于自己毕业的事宜,之前的课程有一些他没有修够学分,需要提前准备一下重考。


    教授正忙着开会,苏缪百无聊赖,嫌办公室里空调太冷,就在楼道里站了会。他把玩着刚刚“缴获”的相机,饶有兴趣地把里面的内容翻了一遍,从明星私房照,到商界大亨行贿视频,欣赏地津津有味。


    不知看到了什么,他轻笑了一声。


    白思筠就是在这时候过来的。


    他软绵绵地唤了一声:“殿下……学长,你也来找教授啊。”


    苏缪头也不抬:“你不好好学习,跑出校做什么?”


    之前跟踪的另一个人是白思筠。


    “我谎称校外实训,从教授那里要到了你新的联系方式,”白思筠说,他瓶底厚的黑框眼镜下,一张小脸又可怜又无辜,抬起的眼睛里满是控诉,“您又去见他了?”


    苏缪:“谁?”


    “他到底有什么好的,”白思筠愤愤道,“对您既不乖巧,也不听话,甚至就连最基本的忠诚都做不到,三心二意,朝令夕改!您就一点都不恨他吗?”


    苏缪收起相机:“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与我有什么关系?”


    白思筠听到这话,脸色亮了一瞬,随即很好的被他隐藏起来,压低声音说:“殿下?”


    苏缪抬起眼睫。


    “就叫叫您,”白思筠抿起唇,脸颊泛起了一抹红色,“我现在感觉幸福的就要死了。”


    “您从来都没有接受过别人的好意,却唯独对我一次又一次心软,您不知道我有多恨这种特殊的偏爱,”白思筠说着,目光在苏缪裸露的手臂,脖颈,耳垂上一一扫过,赤裸而直白,“我无法再像这样爱上或憎恨任何一个人了,殿下,您重新塑造了我。有些时候我好想和你一起死,但见到你时,我又发现,我的身体有多么爱你。”


    “……”


    苏缪眼底没有任何情绪:“你总是这样自说自话,自己沉浸在自己编织的幻想里,高兴吗?”


    “那您听到我的表白,会感到讨厌吗?”白思筠满怀期盼地问。


    苏缪没吭声。


    更准确地来说,他有种近乎无奈的厌倦,毕竟白思筠变成现在这样,有他的一部分责任。


    白思筠似乎看穿了他,笑容更真切了一点,语出惊人地说:“我想上您。”


    苏缪:“?”


    白思筠:“您想上我吗?”


    苏缪:“……”


    这人疯了,绝对的。


    他生硬地转移话题:“最近还有人欺负你吗?”


    白思筠摇摇头。


    他说:“特招生在学校里的生存好了很多,大家都知道您不喜欢狩猎,很多人担心被您讨厌,已经不再做这种事了。”


    顿了下,他道:“满潜向校长申请了一条举报通道,直属机构是特监属,那些贵族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苏缪一愣:“满潜?”


    白思筠咬了咬牙:“我说了这么多,您就只听到这个吗?”


    只有在苏缪眼中的时候,他才感觉自己算是活着的——白思筠一直这样认为,他曾经唾弃自己是妄图攀附权贵的小人,很久以后才察觉到,他只是不想失去苏缪的关注。


    一开始苏缪追求他的时候,白思筠就意识到了,他实际上并没被苏缪看在眼里。他害怕苏缪和其他特招生口中的贵族一样,一旦得到就不再珍惜,因此始终苦苦压抑着自己的欲.望,利用一点心机的讨好来留住这份关注。


    他没想过苏缪会放弃他。


    白思筠说:“我最讨厌你这一点,充满了傲慢、自大与得意的权贵主义,令人作呕!”


    怨毒、可悲的话违背了他的本心,从他口中流出,击碎了白思筠自己小心翼翼维护的尊严。


    苏缪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天雷乍响。


    白思筠的脸一瞬间变得惨白,他尖叫着趔趄了一下,胡乱摆动的手推翻了过道旁的青花瓷瓶,从墙上滑下。


    苏缪捉住了他求救的手。


    白思筠恐惧成这样,他所有的怨恨和委屈被击成了粉末,却死也不敢放开苏缪,喃喃道:“我害怕……”


    “你这不叫害怕,”苏缪冷淡的声音穿透了惊雷与闪电,带着惊人的力量,“溺水的人是没有声音的。”


    第72章 第 72 章 那个人会是我在孤寒生活……


    “谁在那里!”


    巡查老师的声音从走廊另一侧传来, 手电筒的光远远打在他们身上,苏缪从善如流放开白思筠痉挛的手。


    老师看到旁边倒伏的瓷瓶,眼睛都瞪大了:“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深更半夜, 两个学生无视宵禁在这里拉拉扯扯,一个哭哭啼啼倒在地上, 一个状似悠闲双手插兜,怎么看罪魁祸首都像是站着的那个!


    巡查老师瞪视苏缪。


    楼道里太黑了, 苏缪又带着兜帽, 富有辨识度的金色头发和碧色眼睛同时被隐藏在黑暗中, 老师没能辨认出他是谁。但他认得地上趴的这个小男生, 是经常来找弗朗教授的学生。


    苏缪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只看了眼旁边倒地的白思筠:“以你的演技,上弗西公学真是屈才了。你其实并不像嘴上说的那么爱我, 只是生活环境使你变得自卑, 需要一点尊重而已。”


    “这种对待小猫小狗的尊重, 你稀罕么?”苏缪轻声道。


    巡查老师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心想:渣男!


    他不敢随便得罪学校里任何一个学生, 即使弗西公学大部分都是没钱没势的特招生, 也难免会遇上有贵族做靠山的, 因此只是不痛不痒呵斥一番:“这都几点了, 还不回宿舍!有什么问题回头再说,等弗朗教授开会回来,就要封楼了。还有, 这个瓶子谁弄倒的,得赔偿啊!”


    苏缪慢慢直起身来,没再看白思筠, 好整以暇地说:“只是一个不值钱的仿制装饰品,我想这位同学应该会负责的。”


    巡查老师没想到这渣男走的这么干脆,呆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就听见白思筠说:“老师,可以帮我捡一下您脚边的东西么?”


    他的声音听不见一点方才的虚弱,雷依然断断续续在响,这里楼层太高,闪电仿佛就打在耳边似的。一瞬间,巡查老师注视着他煞白的脸色,还以为自己看见了鬼。


    他下意识抬了下脚,白思筠没有再麻烦他,自己蹲下.身把那东西捡了起来。


    是一个小黑盒一样的仪器。


    白思筠用袖子擦了擦,然后拉开制服外套,把那个黑盒重新黏在自己的心脏周围,一放上去,就蛰出一片淡红色。


    他皮肤上已经有了很多这样的红痕,苍白的皮肉衬着纯黑色的仪器,有种近乎触目惊心的视觉效果。


    撞到巡查老师迷惑不解的眼神,白思筠顿了顿,解释说:“这是个辅助模拟心跳的仪器,通过微电流刺激,可以让我产生自己正在被抚摸的错觉。”


    “没有它的话,我活着会更痛苦,您不要没收好不好?”白思筠说,他用牙咬出来的过分红润的唇水淋淋的,眼睫微颤,胸口上尽是自己折腾出来的楚楚可怜的痕迹,让人看着格外怜惜。


    他费尽心机给自己搞成这样可口的模样,可惜苏缪还是对他毫无欲.望。


    白思筠调大了一点电流。


    苏缪可以属于任何人,但只要他的心没有施舍给别人,自己就还是独一无二的那一个。


    白思筠这样安慰着自己,他确信苏缪并不爱那个该死的阎旻煜。


    巡查老师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个古怪的学生,不禁疑心他得了什么失心疯。就在他犹豫不决要不要再次提醒对方离开的时候,开完会的弗朗教授回来了。


    他在来的路上遇上了恰好准备离开的苏缪,两个人简单聊了几句,出于时间考虑苏缪并没有耽误他太久,此刻分别以后,弗朗教授还有几分愉快的不舍。


    他很喜欢这个学生。弗朗教授是出了名的不在乎权贵,曾经有一次,他几次三番拒绝一个挂科的贵族学生想要直接花钱买学分的请求,被对方蓄意报复,废了很多功夫才摆平这件事。


    教授自己也是穷苦人家出身,经此一役更加讨厌那些贵族,然而从第一眼见到苏缪开始,他就格外喜欢这个孩子。


    那孩子身上从小就被标榜了各种权贵的标签——优雅、精致、礼貌、有钱,但他对学术的纯粹热爱和坚持吸引了弗朗。苏缪这个人,是能将一件下定决心要做的事去做到极致的人,弗朗教授很欣赏他的这种特质。即便后来的学子里有一位叫满潜的也具有类似的品质,弗朗还是认为对方不如苏缪。


    不止因为苏缪的性格更加圆滑讨喜,还因为教授一直认为,满潜的心思太杂,即使他的成绩优于其他学生太多,也并不是能耐下心专注学业的人。


    用人话说,就是苏缪更适合像自己一样当一个纯粹的科学家。


    看见白思筠和一脸懵的巡查老师,弗朗教授扬起的嘴角勉强压下去一点,他询问:“这是发生了什么?”


    在巡查老师开口之前,白思筠抢先作出回答:“我不小心弄倒了瓷瓶,会赔偿的。”


    巡查老师并不想参和进这些学生的爱恨情仇里,他只想做好自己分内的工作,因此登记过白思筠的名字和联系方式之后就匆匆走了。白思筠和弗朗教授走进了办公室里。


    “刚才你和苏缪见过了么?”弗朗教授问。


    他并不是会关注学生之间关系的人,但白思筠和苏缪的状态都有些不对劲,一开始这俩学生的联系是由他建立的——他曾在一节课上让苏缪多帮助一下新来的白思筠——弗朗教授觉得自己有义务关心一下他们的状态。


    白思筠指尖一颤,电流恰好在此时顺着他空了一拍的心跳漫游至四肢百骸。


    他闷闷地“嗯”了一声。


    白思筠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冷漠的人。


    他从小的生活条件并不是太好,家里兄弟姐妹很多,作为中间不上不下的孩子,父母不可避免地总是忽视他,白思筠必须格外格外努力,才能获得来自长辈的关注。他从小就习惯了这样的城府。


    伪装出懵懂简单的性格,是为了更好的达到目的,博取同情已经成了他下意识的生活方式,就连一开始为了其他特招生顶撞苏缪,都是他在短时间内飞速做出的对自己最有利的决策。


    白思筠要让自己被弗西公学的贵族关注,装作一朵小白花替人出头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


    苏缪也如他所愿落入自己的圈套。


    在事情走向偏移轨道之前,白思筠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样做有什么不对。他像拽着一根风筝的引线,时而握紧时而放松,却没料到,苏缪从来不是甘愿被人操控的傻子。


    所以他慌张地提出让自己成为那根风筝。


    可苏缪拒绝了。


    他为什么不答应?


    就像自己小时候费尽心机博取大人注意一样,他也在努力获取着苏缪的关注。然而和苏缪说的一样,他小心地把控着恨与爱模糊的界限,只是任凭畸形的胜负欲作祟。


    弗朗教授没有听到身后人的回答,猜测学生之间大概有不方便老师知道的秘密,也没多问,只耐心看完了白思筠新提交上来的作业,然后递还给对方。


    白思筠接过文件夹,犹豫片刻,还是说:“教授,您为什么一辈子都没有结婚,是因为不想么?”


    弗朗教授一愣,但解答学生的心理问题也在他乐意的职责范围之内,因此教授客观地回答了他:“因为我没有找到真正爱的人。”


    白思筠迷茫地问:“您知道爱是什么样的吗?”


    “如果我爱上一个人,应该会做出很多以前不敢想象的举动吧,”弗朗教授想了想,“比如像你们小年轻一样,在宿舍楼底下摆一圈心形蜡烛?或者为了证明我对她的爱,去挑战蹦极什么的。毕竟我的人设在外总是严肃和不苟言笑的嘛哈哈。”


    白思筠面上还笑着,心里却想道:我也可以,但这只不过是为达成目的的手段而已。


    弗朗教授咳嗽一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这个问题,我以前和苏缪同学也讨论过,他说他并没有去强求一段爱情的出现,至今他遇到的所有人都需要他进行权衡利弊后做出决定。如果真的有那么一个人存在,那他应该会全力以赴才对吧。”


    白思筠一怔。


    弗朗教授说:“真好奇那孩子全力以赴的样子呢。老师我一直坚信,爱情就是这辈子所经受的一切苦难都是为了攒够运气遇见对方,那个人会是我在孤寒生活里唯一的美梦。怎么,你有喜欢的人了么?”


    白思筠嘴唇掀动:“……没有。”


    “哦,”教授一边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一边随口道,“你也不用太着急,老师知道你想要得到别人的认可,但这事强求不来。你和苏缪都是我最喜欢的两个学生,苏缪也私下里和我说过,你天分很高,以后说不定能有很高的成就的,就是心思太重了。”


    白思筠猛地抬起头。


    大雨落下,重重砸中了办公室的玻璃,轰的一声.


    夏季的热浪走到最高处,弗西公学迎来了他新的一批毕业生。


    这批毕业生又格外不同凡响些。


    因为曾经的F4位列其中。


    他们腥风血雨地在这个学校生活了十年,离开时也不可避免掀起一阵轩然大波,学校为了欢送旧同学,把今年的毕业典礼安排成一场慈善晚会。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反正这安排充满了幽默的讽刺。


    一般来说,这种活动对那些眼高于顶的贵族来说并没什么实质上的社交意义,毕竟该认识的人早就都认识完了,参会的也大多都是不值得结交的平民,贵族们只需要出一点小钱,就足以达到毕业典礼最重要的成就——名誉。


    邀请函通常也只有放着落灰的结局。


    然而这次,许多双养尊处优的手拿起那封烫金的邀请函,坚定地赶赴在校内的最后一场宴会。


    第73章 第 73 章 所以,究竟谁在橱窗里?……


    就算是再优秀的学生, 长时间不上课,考试挂科也是常有的事。


    苏缪完全不介意自己好几门科目都需要重考的事实作为小道消息流出,但他在出考场时看见外面乌泱泱眼巴巴守着他的同学时, 还是皱了下眉。


    人呼啦一下散了。


    苏缪戴上了一副深黑色的墨镜——瞳色浅的人一般对阳光很敏感,稍有不注意就会眼睛不舒服。他自己的墨镜丢了好几副, 那天看见满潜衣服胸口挂着的墨镜,便随手借来用一下。


    满潜很有眼色地为他附赠了一柄遮阳伞。


    苏缪站在午后灼目的阳光下, 阴影顺着他的眉骨、鼻梁、嘴唇流泻下来, 包裹了他半边身体, 只在光下照出被腰带束住的腰身和长腿, 整个人又高挑又挺拔。


    他打算在离校前最后去逛一逛自己的母校。


    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反正苏缪对于弗西公学并没抱多少感情。他冷漠地审视着自己生活过大半人生的学院,从高耸的屋顶, 到墙檐一片红彤彤的爬山虎, 慢吞吞扯松了一些领带。


    校园墙上多了很多优秀毕业生的照片。苏缪的名字赫然在列, 不知道谁给他弄上去的,又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放他的照片, 大概是因为负责布告板的人出于私心不想让别人看见。


    上面的名单显然充满了诸多水分, 不少人花钱为自己捐了名额, 不图别的, 就图能和某个名字位列同一个布告牌上。但苏缪莫名其妙成为“优秀毕业生”, 还为今年公学的优秀生数量做了贡献,他当然不会专门去拒绝。


    大家为了方便交流,无声地在论坛里开了一个新帖。


    【S不去典礼么?】


    【他走的方向和礼堂是反方向。】


    【离宴会开始还早, 可能只是想散散心吧。】


    【F4其他几位都早早到了,司马昭之心,真是迫不及待啊[冷笑吸烟].jpg】


    【反正大家的捐款早就已经交了, 典礼顶多走个形式而已,S不想去就不去了,我也不想让S太烦。他本来就不喜欢吵闹。】


    【[默默举手]我们参加宴会的NPC群众也可以保持安静的。】


    【F4齐聚,不可能保持安静的好么。】


    【有预感今晚又要大闹一场。】


    然而事情发展并没有如众人所想,今晚的宴会异常和平,完全没有闹起来,因为苏缪根本就没有参加典礼。


    苏缪把校园逛过一圈,紧接着去看望校长。之后,他使了一点小花招甩开了跟着自己的人,耗空了低精力人群的最后一点能量,跑到车库在车上睡着了。


    他原本就不是什么很活泼的人,长时间生活不规律让他气血有些不足,因此平时看着总是懒懒的。最近在满潜有意识的照顾下调养过来一些,但还是提不起什么精神。


    不知道什么才能让苏缪彻底“醒”过来。


    其他F3在宴会开始后等待了半个小时,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正门,可惜过去很久也并没有等到他们想看的人,未免遗憾。


    骆殷握着手机,不时垂眼看时间,即使并不明显,他的眼底也不可避免浮现出一些焦躁。


    甚至在看见桌上平摊的报纸时,不顾阎旻煜想要抽过来看一眼的举动,直接揉折了那张纸。


    许淞临转了一下手中的茶杯,无视了身边诸多投过来的镜头,皮笑肉不笑地对着骆殷翻了个白眼。


    骆大少爷要联姻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问题是联姻对象会是谁。


    全联邦的人都在盯着这件事。这个人不能是太有权势的权贵,也不能配不上骆家的身份,如果对方与骆殷的结合会再次抬高骆家的地位,那么其他贵族都会不遗余力阻止这件事发生。


    当然,骆殷自己看着也不是很乐意的样子。


    他自己就非常抗拒联姻,其原因并非是家庭关系不和或是厌恶结婚这种烂大街的设定,而是更加喜闻乐见的——骆少爷早就有了心上人。


    听说为了这件事,素来作为F4表率的骆殷第一次跟家人闹僵,他现在必然迫切地想再见一次苏缪,和他进行徒劳的解释。


    许淞临心底冷笑一声。


    他率先站起身,对在场众人行了一个绅士的礼,然后第一个离席了。


    其他人都早就做好了要在这里等到宴会结束的准备,因此对他的离开有些意外。而以往与苏缪关系最好的F4们心知肚明,殿下今晚不会来了。


    这场宴会是由几大家族共同牵头,校长亲自点头而举办的,是弗西公学有史以来最奢侈、参与人数最多、最有诚意的毕业典礼,但——苏缪什么时候给过人面子。


    见不到人,诸如许淞临这种身份的贵族也懒得装了。


    许淞临心烦意乱,想用自己的权限去后山跑车,走进车库时,却眼睛一亮。


    他看见苏缪的车停在那里。


    许淞临感觉自己路上随便买了张彩票,结果却中了头彩一样,连忙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在半开的窗户上看见了一点指尖。


    修剪圆润的指甲,随意搭在窗玻璃上,夏夜带着热气的暖风和车内空调制冷的低温互相置换着,化成了在透明玻璃上附着的一层薄雾,被指尖和发丝蹭掉一点。


    苏缪的呼吸在狭小的车厢内发出沙沙的颤动声,把许淞临的注意力顷刻间拉去了一点。


    像橱窗里惹人垂涎的蛋糕。


    许淞临站在橱窗外,伸手想要触碰玻璃上的指尖,突然动作一顿,对上了苏缪幽绿的眼睛。


    苏缪看了他一阵,似乎还在梦中没有彻底醒过来。许淞临正厚脸皮地打算继续刚才的行为,就见苏缪动了一下,收回了手。


    他开口,嗓音沁着车载空调的凉意,淡淡的:“刚刚的视角,我以为自己在欣赏一副不那么美观的抽象派油画。”


    许淞临一噎。


    不是没有人夸大其词地赞美过他的长相,称他气质儒雅,模样有着不同于古典长相的优雅,颇符合现代审美。更早的一些时候,骆殷在阎旻煜不依不饶的纠缠下为F4每一个人画过的肖像画,都曾被联邦媒体广为称赞。


    长得好看,一直也是他引以为傲的资本之一。


    可是许淞临居高临下的角度看苏缪像一件商品,苏缪仰视的角度看他也不外乎是。


    所以,究竟谁在橱窗里?


    苏缪勾了一下嘴角,他调高座椅,整理了一下身上层层叠叠的衬衫。冷淡的气质冲淡了夏日的燥热,许淞临的口舌有些发干。


    他说:“我还以为你不在学校。”


    “我的假条不都要给你过目么?”苏缪说,“会长手眼通天,自己查一下就知道了。”


    许淞临笑了笑:“你知道我每次看见车这个东西的时候,都在想什么吗?”


    苏缪没有邀请他上来的意思,只说:“什么。”


    “想起我们小时候的那场绑架,”许淞临抿直嘴唇,“那时,我们唯一一次想办法打晕了看守,自己拿着钥匙逃出来,骆殷砸开了对车钥匙有反应的那扇车窗,伸手进去从里面拉开了车门。”


    苏缪轻轻“嗯”了一声。


    “我们集体爬上车,就在准备启动,即将驶出大门的时候,另一个看守回来了。”许淞临说。


    他似乎陷入了回忆里,静静注视着苏缪那双似乎会摄人心魄的眼睛:“他挡在车前,堵住了我们唯一可以逃生的出口。那时,身后随时有可能出现新的追捕者,而我们一旦再次被抓住,面临的将不会再是小打小闹的惩罚。”


    他声音回响在安静的车库里:“怎么办?”


    苏缪没有开口。


    “大家都慌了,你当时坐在副驾驶,身上伤痕累累,是我们之中最快做出决定的人。”许淞临眼波动了动,似乎回忆起了什么让他开心的事:“你推开了我,自己握住了方向盘,手还在抖,眼神却异常的冷。”


    “你当时对我说的话,如今言犹在耳:闭眼,踩油门,开车的方向由我来掌控。”


    仿佛时空错乱,年幼的童音与许淞临讲故事般娓娓道来的嗓音重叠,构成了一副可怕的图像——四个孩子坐在车里,面对着眼前形单影只的成年人,一点点踩下油门加速朝对方冲去。


    许淞临眼底的愉悦几乎快要盖不住 。


    “而从你认清现状到彻底下定决心,只用了不到五秒。”他说:“如果不是对方支援的车及时冲出来,你为了不让我们一车的人都压成肉饼而被迫改道,是不是真的会撞上去,嗯?”


    苏缪沉默片刻:“没发生的事我又怎么会知道。”


    “我之前总是想不通,为什么你能这样做。直到后来得知那次被绑架的真相是因为实验室秘密泄露,你接触实验的过程中每天都需要大量的情绪稳定药剂。而那段时间,你已经很久没有用过药了。”许淞临总结,“果然,不是所有人天生就是个怪物。”


    苏缪突然笑了一声。


    许淞临抬眼看向他,就听苏缪说:“你知道我每次看见车都会联想到什么么?”


    许淞临偏了下脑袋:“洗耳恭听。”


    “我的祖父韦宾塞,经常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在王宫,”苏缪平淡地说,“我一度非常好奇,后来有一次,趁他准备外出的时候,我偷偷溜进了祖父的车后座,跟随着他去了几百公里以外的目的地。”


    他目光动了动:“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汽车停了,祖父打开后备箱,背着光,眼神是笑眯眯的,看着我说,他早就知道了我在这里。”


    “后来每次出门他都会带着我一起,直到他的弟弟掌握王权。”


    许淞临评价说:“这听起来的确是值得反复回忆的故事。”


    苏缪莫名有些冷了,蜷缩在座椅里,懒懒地掀了下眼皮,没头没尾道:“来了?”


    许淞临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在和自己说话,直到身后传来另一个人舒朗的声音:“嗯。”


    满潜对许淞临点了下头,从容地做了他刚才想做不敢做的事——拉开另一边车门,坐在了苏缪的旁边。


    许淞临目光愈发晦暗不明。


    他讨厌不请自来的第三者。


    第74章 第 74 章 这就是那个其他特勤一直……


    “我们走吧?”第三者问。


    许淞临开口道:“你们打算去哪里?阿苏, 你一个即将毕业的老生带着我们还在就读的同学是要去做什么?”


    苏缪偏了偏头:“去见一个老朋友。”


    许淞临沉默片刻,还是不甘地提出邀请:“今天是我在这所学院里最后一次演奏,这是个特别的日子, 我想在优雅、高贵、充满鲜花与掌声的演奏厅里再一次为你独奏。”


    听见这暧昧不清的话,满潜敏感地转了下脑袋, 就见苏缪彬彬有礼地说:“下次一定。”


    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愈大,许淞临在被忽视的难堪中保全了自己最后的一点脸面, 后撤一步, 优雅道:“太遗憾了。”


    等汽车通过了校门口的扫描, 开出几公里以外之后, 满潜才冷不丁地提起一件事:“苏柒丰露了行踪,这是好事,但也可能是引诱我们自投罗网的陷阱, 他的武装储备大多数都来自黑市, 很难查出具体规模, 没人知道前方会有什么在等着我们。”


    苏缪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一眼:“当然。”


    “马上就要真正见到那位与我们斗智斗勇了这么久的大boss,现在这种需要精神紧绷的场景下, 我却依然严肃不起来, ”满潜扭过脸, “哥, 你紧张么?”


    苏缪摇摇头, 示意他安静,右手接起了车载电话,以塔罗德的声音传出:“苏柒丰的位置已经锁定, 特勤和审判庭的人正在往那边赶,预计二十分钟后就位。”


    苏缪启唇,面上看不出多余的表情:“收到。”


    他的声音没有在以塔罗德那里露出一点端倪, 但满潜明显看到他呼吸轻轻一顿。


    对于苏柒丰即将落网这件事,苏缪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云淡风轻。


    对接完信息,以塔罗德的呼吸声响在电话里,似乎还在期待着苏缪再说些什么。


    苏缪微抿着唇,眼睫发颤,那是一种在不安环境下的不自觉的自我保护本能。以塔罗德那边却是很嘈杂,不知谁轻声嘱咐了一声:“要不你说一下,让他一会来了还是在外围等待吧,那毕竟是殿下的亲叔叔,殿下小的时候,我还见过他们……”


    漫长的叹息顺着电流传到苏缪的耳朵里。


    再六亲不认的人,对着自己从小仰慕的人,应该还是有感情的——想必很多人都这么想。


    审判庭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苏缪临阵倒戈的情况。


    苏缪跟着红灯上的秒数数自己的心跳,嗓音淡了下来:“我没有对仇人心软的道理,大义灭亲这种事,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诸位不必担心。”


    电话挂断,他脸上最后一点柔软的表情也消失殆尽了,嘴唇像是透的,被他抿去了最后一点口脂。


    满潜轻轻唤了他一声:“哥。”


    见对方没反应,满潜提高了一些声音,在下一个红灯时握住了苏缪冰凉的手:“哥,换我来开车吧。”


    苏缪抬起眸子,眼珠转过去看了他一眼,格开他的手,拒绝了:“不用,你开车技术我不放心。”


    满潜哭笑不得:“平时出行,家里搬家具之类的事情,都是我做司机……哎,一会路过饭店,买点吃的吧,还是说让人往家里送点菜,我回去做?”


    他自顾自的殷勤让苏缪有些“招架不住”——并非是讨厌的那种,而是在你心烦意乱时,旁边还有个贴心的人能陪伴着唠唠叨叨,即便很吵,但也莫名不想让这种吵闹停下来。


    满潜见苏缪问什么都是斟词酌句地回一两个字,规矩地安静了一会。


    苏柒丰把最终的决战地点选在了首都州的郊外,一处完全没有被开发的、甚至不在联邦官方地图上的旧工厂里。


    他们把车停在警戒线的外面,满潜却拦住了苏缪想要解开安全带的手。


    然后,他清了清嗓子:“哥,等苏柒丰被抓住,我们就能彻底摆脱旧王室的身份,彻底成为一个普通且失去投票权的平民了。在这种历史性的时刻,请允许我最后再做一次自我坦白。”


    苏缪一手搭着方向盘,一手随意搭在两人中间,全心全意看着前方,似乎丝毫没有因为他的话而出现些许紧张。


    “我从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开始,就一直知道自己的心理不太正常,”满潜非常有优等生的自觉,像写论文一样层层表达着自己的逻辑,“小时候的几年,活着都很艰难了,每天盘算的只有如何多赚一些钱,甚至几次差点因为饥饿被骗去跟着其他小孩子一起偷窃骗人。”


    他顿了顿:“利用他人的同情心理去为自己谋利,我隐约知道那些都是不好的事,但如果没有人引导,我依然会继续做下去,恐怕在见到你之前,就早已死在了某次打击犯罪的审判里。”


    苏缪慢吞吞说:“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本事啊,小满同学。”


    满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坦白道:“所以,我对来自他人的善意和恶意有一种近乎野狗般的直觉,也很擅长利用这种直觉。”


    他自嘲的语气让苏缪下意识皱了下眉,却没说什么,满潜缓缓道:“我知道你渴望亲密关系,却完全无法接受这种亲密。无论是白思筠,F4,甚至是苏柒丰,他们与你之间的关系象征着极大的不安全感,然而这同样也是你难以割舍的理由吧。”


    满潜转头过来,认真地看着苏缪:“我承认,这个发现让我钻了空子,我知道自己是卑鄙的,趁虚而入利用了你的弱点,给了你喜欢而充满安全感的环境……”


    他在变相地否认不久前,苏缪自苦又自责地对他说的话——苏缪认为是自己没有做好表率,小满才会走上歪路的话。


    苏缪抬起一只手,悬停在他唇前,打断了他:“别说了。”


    他避开满潜的视线,解开安全带下车。满潜见好就收,看见早已等候在这里的以塔罗德迎了上来。


    山中风大,以塔罗德制服上的衣领立了起来,他压低声音道:“苏柒丰这次是被逼到极致了才会露面,从你离开审判庭后,就一直有一双手引导着我们去调查他,证据来的太顺了。”他充满怀疑与警惕地看了一眼满潜,在后者好整以暇的目光里皱了皱眉:“不知那人有什么目的,以防万一,今天的行动需要特别小心。”


    以塔罗德对满潜的敌意实际上并不仅仅来自于这些,更多的原因在于,他总是莫名其妙感觉对方看他的眼神里包含着挑衅!


    但苏缪回头招呼满潜跟上时,那种如芒在背的挑衅就瞬间消失了。


    旧工厂建在山坳里,前身是一家制药厂,因为经营不善倒闭,后来审判庭查到,这也曾是苏柒丰的一家空壳公司,与实验室似乎还有些关联。


    这个工厂的地理位置易守难攻,里面的人如果被打草惊蛇后遁入山中,外围的人很难再找到苏柒丰的踪迹,这也是特勤们迟迟没有动手的原因。


    苏缪走到指挥车上,问以塔罗德:“能想办法入侵对方的通讯吗?”


    有人回答道:“正在尝试……啧,不知道对方用的什么技术,信号看起来滴水不漏的,怪不得这么久都没找到他。”


    说话的是个看起来很年轻的特勤,戴着大黑框眼镜,百忙之中回头看了一眼,愣了好久,突然“嗬”的一声往后倒去。


    其他人连忙七手八脚去扶他,他一边倒气一边颤巍巍道:“这是、这是、这就是那个其他特勤一直抢走我的名额去一线就为了见他一面的大美唔……”


    苏缪:“……”


    旁边的人一把捂住他的嘴,好悬没给人憋死,眼看对方脸都变青白了,干笑着说:“刚入职的新人,不懂事,瞎说的。”


    那新人喘过一口气来,也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了,连忙管好自己的眼睛。


    满潜没有接触过特监属的一线工作,对什么都很好奇,注意到墙上屏幕里复杂的红绿线,问:“这是什么?”


    苏缪扫了一眼,言简意赅解释:“能量探测,从地区气温变化推断敌人有多少人口和武装。”


    刚刚才老实了一会的小眼镜笑嘻嘻又探过一个头:“我们也把它叫做股票K线图哦,你瞧瞧这曲折的线条,是不是很像?”


    这次是以塔罗德把他按了回去。


    复杂的信息在特勤手下整合,其他人也各自找好了最佳观测地点埋伏下来。审判庭单独在后方两辆车里,他们负责监督和取证,作用不大。


    时间一点一点流动,众人都焦躁起来。


    旧工厂内看不见风吹草动。


    最前锋的特勤也马上潜伏到旧工厂墙外,只差一步——


    这时,小眼镜一拍桌子:“成了!”


    “什么成了?”


    “怎么说?”


    小眼镜在苏缪面前刻意挺了挺酸痛的肩膀:“我已经入侵了他们内部的通讯网,有了对方稳定的坐标,可以准备打他们个出其不意了。”


    他的同僚难得夸了一句:“好样的,这方面你最有天赋,这次跟着一起立大功了!”


    话未说完,这时,通讯线条突然出现了一个波点。紧接着,波点扩大,无序的线条散播到了整个屏幕。


    小眼镜“咦”了一声。


    他盯着那波点看了一会,然后转过头,惊疑不定地对众人说:“对方、对方请求跟我们进行通讯!”


    第75章 第 75 章 小满,过来,叫叔叔。……


    苏缪沉吟片刻, 点了头。


    通讯接通,对面的声音明显做过了变声处理,像手机里常见的ai, 混杂着对方说话间习惯性的叹音,显得格外诡异:“您好。”


    小眼镜绷着眼睛, 也很有礼貌地打招呼:“您好。”


    对面似乎又叹了口气,紧接着直白道:“我想听我侄子接电话。”


    这就是明牌了自己的身份!众人飞快对视一眼, 冷静下来。还不行, 虽然波点闪动频繁, 几乎可以确定通讯另一端就在眼前的旧工厂里, 但对方用了变声器,并不能完全确认身份。


    满潜抬脚挡在了苏缪身前,眼底满是不赞同。


    他不想让苏缪再直接接触苏柒丰。


    苏缪摇摇头, 无言而不容拒绝地挣开了他的手, 带着干净白色手套的左手按下代表通话的按钮。


    小眼镜用唇语示意大家:“稍等, 正在解析变声器……”


    苏缪直戳了当地说:“我不跟ai说话,现在, 要么你关闭变声器, 要么我挂断通讯。”


    对面沉默了片刻, 很快, 苏柒丰含笑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这很有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聊天了, 小苏缪,不想放下你在外人面前强撑起来的可靠,找回曾经的孩子气, 和叔叔多聊一会么?”


    孩子气的苏缪。


    其他人往左看往右看,就是不敢往苏缪身上看,生怕自己面对着这位被德尔牧器重的上任副官兼全特监属上下身价最值钱的旧贵族殿下兼所有下至刚入社会的实习特勤上至以塔罗德长官的梦中情人生出不该有的冒犯想法。


    苏缪挑起一边眉:“多谢关心, 我没有你说的那种东西,再说废话就滚蛋。”


    围观群众在此情此景被这一声萌出一脸血。


    苏柒丰笑了一声:“我有话和你说,好孩子,你还记不记得珀斯贝勒实验室。”


    “当然。”


    “还真是惜字如金,”苏柒丰轻轻道,“很多事情我并不想在电话里告诉你,小苏缪,我们见面聊聊吧,关于王室,还有虎符。注意是单独见面。”


    苏缪回头,飞快看了一眼墙上悬挂的“股票K线图”。


    电话里沉默的空档仿佛在极短时间内进行了一场无声的交锋,片刻,苏缪看到以塔罗德向上级接到指示后递出的暗示,拖延时间道:“可以,地点由我来定。”


    “那就不必了。”苏柒丰天生华丽浑厚的嗓子在通讯器后缓缓传来:“我们现在就离得不远,不是么?”


    车厢内刚刚还能轻松打趣的氛围登时一扫而空。


    除了审判庭和特监属外,其他地方不可能有军方这样的技术,就算是黑市,想要从非正式渠道获得,也只能拿到一些残次品。


    苏柒丰那里不应该探测得到苏缪所在的特监属的行踪——除非提前得到消息。


    有人通风报信?


    以塔罗德紧皱着眉,怀疑的目光最先投向满潜,却不料满潜也怀疑特监属内部出了叛徒,回看向他。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真刀真枪打了一阵,谁也不敢完全落实怀疑,只能先这么僵着。


    苏缪沉着脸,迟迟没有出声,对方似乎非常耐心,像一个真正温和的长辈那样看着自以为是的后辈手足无措。


    很快,他做出了决定,对特勤比出一个安定的手势,道:“可以,那我们也不用绕弯子了,你一个人来。”


    苏柒丰答应的很利索:“公平起见,你让厂房外面的苍蝇也都离开,我们叔侄相见这么催人泪下的场面,我不想有别人打扰。”


    三十分钟后,特勤如来时一样不动声色地从厂房外撤出,以塔罗德问:“你真要一个人去?”


    苏缪已经穿好了防护的衣服,从脖子到脚脖子一丝不漏,显出了一种禁欲般的性感。他不紧不慢地整理着自己,闻言笑了一声:“当然不。”


    以塔罗德不解。


    “本人从来都不是什么有契约精神的绅士,”苏缪指挥道,“吩咐狙击手在见面地点附近就位,藏好点,别再被人发现了。”


    旁边的特勤们一听,简直折服到五体投地,连忙派出了枪法最好的几个人,千叮咛万嘱咐,一发现不对劲就立马开枪,以苏缪人身安全为第一要务。


    以塔罗德深深看着苏缪:“不要让自己受伤。”


    这时,满潜突然走上前,握住了苏缪的手腕:“哥,我陪你一起去。”


    苏缪抬眼:“驳回。”


    “哥,”平常这种时候,满潜不会特别坚持,但今天却不知为何死也不肯松手,脸色也有些苍白,咬牙道,“我一定要去的,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他的眼神很不对劲,像森林里最先察觉猎物的头狼,皮肤下暗含着不顾一切要去撕碎敌人的力量感。


    苏缪没有任由他说胡话:“你要和我一起,总得给我一个让我值得去违约的理由。”


    您安排狙击手,就已经算违约了好么。路过的特勤在心里偷偷腹诽。


    满潜目光沉沉,长相更偏向传统的黑发黑眸中蕴藏着勃发的生命力,苏缪静静注视着,总觉得此时的满潜和平时有什么不同。


    有什么呢……


    满潜交代说:“我之前,和苏柒丰间接见过一次。”


    这句话把苏缪的思绪迅速拉了回来,反问:“你们见过?”


    “在那次坠崖以后,我被当时的司机袭击过一次,差点没能回来……”看到苏缪不对劲的表情,满潜连忙找补道:“不是不想和你说,只是我的确没什么事,所以觉得没必要白惹你担心,当时被你安排来保护我的特勤已经够多了。”


    苏缪在心里给他记了一笔,暂时没找茬:“接着说。”


    满潜道:“后来,我用了一些手段,在那个司机嘴里翘到一些线索,顺藤摸瓜借助许淞临的消息网找到了苏柒丰实验室跟黑市的联络人。再后来就是你进审判庭的事。”


    “苏柒丰在那之后找上了我的人,他并不知道背后真正的老板是我,所以曾经透露出一个秘密——”


    满潜眉眼间露出郁色,含着隐约的怒气冷冷道:“他说为你卖命是不划算的,因为他有绝对能控制住你的手段。我不知道是不是和实验室有关,所以,哥,这次无论如何我也要陪你一起。”


    苏缪听完,片刻点点头:“我知道了。”


    满潜一怔:“哥……”


    苏缪背对着他,一边为自己佩戴好耳麦确保随时听见总部指令,一边将脸偏转过一点角度,对以塔罗德说:“给他准备一下,半小时后出发。”.


    苏缪和苏柒丰共同商议的见面地点与指挥车和旧工厂都有几个山头的距离,数百年前这里是未建成的首都州最繁华的交通枢纽之一,如今已经没几户居民了。


    村子不算大,许多地方的建筑风格还能看出旧时代的遗风,简约而华美。


    “殿下,有异常能量源靠近,对方身上很可能携带了武器。”


    苏缪听到耳麦里的声音,没有露出意外神色,对副驾驶上的满潜说:“防弹衣穿了么?”


    满潜抬起头,灿然一笑:“嗯。”


    苏缪不知怎么,好像突然愣了一下,没有像往常一样和他再随口闲扯几句,反而更迅速地扭回了头。


    他突然意识到那隐约的不同是什么。


    比起做好一个时时乖巧、偶尔越界,像宠物似的满心满眼只有苏缪的弟弟,有着同样强烈欲.望和为之付诸全部的目标的满潜所带来的反差,更加让苏缪感到心跳加速。


    他们并不进入村子,在村口停下车,看见了早已等候在此的苏柒丰。


    “你很聪明,知道如果我被抓起来,什么都不会说的。与其到时候见到一个毫无价值的囚犯,不如现在和我单独协商,至少我现在还肯开口,”苏柒丰看见跟在苏缪身后下车的满潜,脸上神色冷下来,“怎么回事,你还带着别人?”


    苏缪淡淡嘲道:“不是说叔侄相认么?他也是你侄子,小满,过来,叫叔叔。”


    苏柒丰盯着他:“你违约了。”


    苏缪:“倒不如先说说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闻言,苏柒丰好像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摇了摇头。


    “我有没有说过珀斯贝勒实验室的主要研究方向是生物科技?”他意有所指地看向苏缪的心口——那个过去常常密布着针孔的地方,“小苏缪,说不定就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呢?”


    胸口久违的针扎感似乎又浮现了上来,苏缪没有躲开苏柒丰不怀好意的注视,坦然道:“好在,你的行踪也是众所周知的秘密了。”


    苏柒丰冷哼一声。


    他道:“我知道你是为虎符而来,但很遗憾,我要告诉你的是,你的祖父根本就没有留下什么虎符。”


    “想想你小时候看过的寓言故事吧,一头蠢驴,需要一个吊在它脑袋之前的胡萝卜,才能为主人创造足够的产能。同时,它又是一柄悬在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斯之剑。联邦需要这么一个东西来维持新王室的存续,可惜你祖父的余威散的太快,它反而成了王室的催命符。”


    满潜突然注意到什么,猛地拽住了苏缪,把他往身后挡。


    苏柒丰慢慢解开外套,苏缪下意识绷紧神经,他看到苏柒丰的腰带上密密麻麻缝了一圈微缩型炸药包!


    威力不大,但以这密集程度,足够炸掉这座村庄了。


    与此同时,耳麦内传来以塔罗德急促的警告:“殿下,旧工厂内传来热量波动,推测地底埋了大量炸药!预计爆炸范围三百米。”


    “妈的,”他难得骂了脏话,“难怪之前检测不到,苏柒丰这个老狐狸。殿下!现在请您立刻撤退!”


    “很抱歉,我也违约了。”苏柒丰说:“看来我们确实一脉相承,都喜欢出尔反尔,把承诺当饭吃。”


    苏缪盯着他:“你也是舍得。”


    “我都被你逼到一无所有了,特监属就在家门口,审判庭随时准备让我身败名裂,还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苏柒丰道。


    他作为一个半道来的贵族,前半生从未得到过什么尊重,后半生得到了,恨不得就像葛朗台一样守住自己那点可怜的脸面,自首伏诛这种事,恐怕比起死亡更让他恐惧。


    相比起来,苏缪的自尊还要更坦荡一点。


    他抬起手,远处的狙击手收到指令,精准击中了苏柒丰准备伸向自己口袋的胳膊。


    紧接着,苏缪快步上前,以标准的格斗术反手擒拿住苏柒丰,把这秋后的蚂蚱狠狠掼倒在地。


    苏柒丰犹在冷笑:“我还要告诉你,满潜现在在做的是和我当年一样的事,你怕不怕?苏缪,你的床边拴了一条随时会反咬你的白眼狼。”


    苏缪一掌把他脸朝下按在地上,威胁道:“我弟弟做什么,关你屁事?”


    苏柒丰嗤笑一声:“我看他不止想做你弟弟。”


    他似乎完全不惧,这种境况下还在提条件:“小苏缪,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你好像搞错了,现在是我在给你机会。”苏缪道。


    苏柒丰的胳膊还在流血,他却不以为意地叹了口气:“我的人在你们现在绝对赶不到的地方,他手里拿着一个远程遥控器,我之前跟他说过,如果半小时后收不到我的电话,他就会按下开关。”


    “有人现在正看着这一切,我的电话在他手上,会根据情况决定是否拨出。届时,无论是你的特监属朋友,还是你自己,都会一瞬间烟消云散,”苏柒丰慢慢道,“哦,现在还有三分钟。小苏缪,我不想选择同归于尽,也不想让你的狙击手动手,我只能接受由你亲自杀死我。”


    满潜瞳孔微缩。


    苏柒丰引诱道:“现在,拿出你藏在裤腰的枪,好孩子。”


    或许是很久,也或许只有一眨眼。


    苏缪慢慢起身,放开了苏柒丰。


    第76章 第 76 章 感情才是那个要不断为它……


    满潜心里重重一跳:“哥。”


    苏缪猛地清醒过来, 松开手,微微掀起一点的上衣随之落下。他按住金发遮掩下的耳麦,吩咐:“苏柒丰身上有微缩炸弹, 立刻派一名拆弹专家和我对接。”


    说着,他蹲下身, 一个指头按住苏柒丰愈发瘦弱的身体,在对方愈发幽深的目光下, 平静地说:“T-3型炸弹, 半径2.7厘米标准克重, 我没有实操过拆弹, 需要专家远程指导。”


    苏柒丰冷冷说:“三分钟,来不及的。”


    “三十秒就足够了。”苏缪半跪在他身侧,强硬掰开苏柒丰的外衣, 脆弱的老骨头在他手劲下嘎嘣响了一声。


    苏柒丰语气越发急促道:“你明明知道怎么做最快, 三分钟, 你根本不可能拆完这些炸药,即使爆炸范围缩小, 也足够把你和我炸成一团肉泥了!”


    苏缪不为所动:“那这样一听, 你似乎怎样都要死了。”


    “我必须要你亲手杀了我, ”苏柒丰呼哧喘着, 他说, “现在你和我的差别就只剩下亲手犯过罪一条,你会理解我的。”


    苏缪的表情看似平和,实际手上动作却并不能算轻松, 豆大的冷汗从他额头上渗出,而时间已经过去大半。


    苏柒丰这疯子,给自己绑定炸弹实在是太多了。


    恍然间, 他猛地意识到自己疏忽了什么,抬头看了一眼,才发现周遭的环境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极度安静。


    除了耳麦里催促他撤退的命令,苏缪还听到了另一个微弱的动静。


    子弹上膛的声音。


    苏缪忽然转头,看见站在他身后三步远的满潜,正面色凝重地盯着某一个方向。他是一个正准备不管不顾带苏缪先撤离的姿势,然而此刻却像被什么定住了一般,在苏缪的注视下,慢慢地举起了双手。


    他额心正中央出现了一个红点。


    苏柒丰的声音适时地响起:“侄子啊,过早地在敌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软肋是一件很不理智的行为,从什么时候开始,你最爱的不是自己了呢?”


    “哦,从一开始,你最爱的就不是自己,”苏柒丰格开苏缪冰冷的手指,自己慢慢爬起来,从他最喜欢的侄子身上摸出了那把便捷小巧的手.枪,“选择你作为继承人,家族是很满意的,我们的血统里从小就带着疯子的基因,从你父亲不顾一切求娶他的亲侄女生下你,到我利用你杀死了你的父亲,现在,轮到你了。”


    “好孩子,你有一个光明磊落的前半生,已经是家族的仁慈了。”


    苏缪盯着他,不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走过,钉在满潜额头的红光非常警惕,他只要稍微一动,就能立刻反应飞快地跟上去。


    苏柒丰说:“我的生意价值百亿,只要你接手过去,避开特监属和审判庭的监控,就还能捡回从前的奢侈生活。谁不想当个有钱人,啊?以己度人想一想,你告诉我,没有人天生就想被别人踩在脚下!”


    苏缪道:“你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我随时可以让狙击手杀了你。”


    “我不怕死,”苏柒丰说,“我的意志终将长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解决旧王室留下的沉疴,为万千民众带来福祉。只剩下你,孩子,我真的很欣赏你。”


    这时,满潜突然动了,他迅速一矮身,险而又险地擦过了向他飞来的子弹。红光立刻锲而不舍地追了上来,就在即将射出第二枪的时候,突然消失了!


    不知道是命运的眷顾,还是满潜走了狗屎运,用意念让暗处的人突然一脚踩空。总之威胁消失,他三步并作两步,将苏缪拽了回来。


    苏柒丰想追上来,苏缪迅速回神,朝他脚下打了一发子弹,暂时阻挡了他的靠近。随后二人跑到车边,苏缪一边开车门一边试图和以塔罗德确认情况:“我这边任务失败了,让狙击手……”


    轰——


    苏缪的耳朵突然剧烈地嗡鸣一声。


    炸弹提前爆炸了。


    与当年王宫被烧一般无二的场景,火光冲天,瞬间让整个视野覆满了血色。即便心里同样对即将发生的事早有预料,但数年前与现在一样猝不及防提前的爆炸让他再次陷入了那种不知所措的状态——哪怕他的表情依然是冷静或是胸有成竹的。


    受波及的范围因为被苏缪拆了大半炸弹而有所缩小,旁边的村庄安然无恙,然而苏缪和满潜依然离得太近了。他们灰头土脸地往后侧滚避开最强的那波冲击,耳麦和手.枪都被丢了出去。


    苏缪还没说话,紧接着就再次察觉到不对:“离车远一点!”


    谁都没想到炸弹叠着炸弹激起了连锁反应,火星很快再次点燃了烟尘,炸了第二次。


    这一波比上次威力更甚,汽车被掀倒,车门直接飞了出来,直直砸向两个人的方向。满潜想都没想,扳过苏缪的肩膀将人推远。


    玻璃碎片飞了出来,满潜的脊骨被他自己前些年随手买的代步车车门狠狠一捶,猛地半跪在地,险些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喊一声“哥”,但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肺部像直接被戳漏了个洞,呼呼往外冒着气,直接堵塞了他的喉管。


    苏缪只感觉自己身上被压了一块千斤重的石头,本能地把满潜按在了自己怀里。


    他的大脑在这一刹那出现了短暂的空白,甚至失去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只徒劳地压着满潜流血的伤口,心脏的跳动声盖过了一切喧嚣。


    远处,苏柒丰已经变成了漫天尘烟里的一条影子,世界在他眼中突然成为了抽象的混沌体,分辨不出眼前具体发生了什么,下意识要去找一个答案。


    韦宾塞笑呵呵地按住他。个子还没长大的小苏缪看着面前山一样高的祖父,懵懂地说:“我看不懂这本书,我要去翻字典。”


    “你不认识哪个单词吗?”韦宾塞耐心地问。


    苏缪摇摇头,他的手指指着面前厚厚的书:“我都认识,但是,这句话不明白什么意思,我想,应该是有普语翻译错了。”


    韦宾塞低头,看着他指的地方,轻轻把那句话念出来:“人这一生只会为两件东西而死,明码标价的自由,和不计代价的感情。”


    他忍笑:“你个小东西,谁给你看这种书的?”


    小苏缪:“我自己从你书架里拿的。”


    韦宾塞不禁想象,还没有他腰高的小苏缪,踩着摇摇欲坠的木梯在几十米高的书架上挑书的场景,瞬间被萌到了。


    他摸摸苏缪的头:“所以你是哪里不理解呢?”


    苏缪小大人似的挺起胸脯:“我之前看的书都说,自由是无价的,而感情才是那个要不断为它付出代价的小崽种。”


    韦宾塞汗颜:“我可从来没有会教你说脏话的书。”


    小苏缪嘿嘿一笑。


    “你说说看,”韦宾塞引导着苏缪,让他趴在自己肩膀,“祖父给你的爱,是要你付出代价的吗?”


    小苏缪联系前面的话题,沉思不语。


    “可你住在王宫里,成为一个被所有人捧着的贵族,将自己的自由凌驾于其他人的自由之上,却是祖父付出巨大代价才得到的,”韦宾塞伸出自己在战场上被炸伤的手,小指短了一截,只剩下一个丑陋的凸起,“人命是有高低贵贱的,唯有感情不是。”


    小苏缪瞪着绿油油的眼睛看他。


    韦宾塞被这双眼睛瞪的瘆得慌,想说点什么,就听小苏缪说:“所以您才会愿意为了亲情,舍弃自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权力吗?”


    某个瞬间,小苏缪似乎脱离了十岁的躯壳,成为了如今二十岁冷血无情的副官,淡淡说:“感情这种东西,既没用又容易伤害自己,从在母体中时拼命争夺子宫内的营养,到死时为一亩三分地的坟墓费尽心机,都在一直付出无用的代价。为什么至今没有随着人类的进化被淘汰?”


    特勤的呼喊声,爆炸的余响,怀中人虚弱的呼吸。


    越危机的场景,往往苏缪就会变得越镇定,这是他的一种下意识的自我保护机制,然而此刻,脑子里永远权衡利弊的那根弦眼睁睁断了。


    ……小满会不会死?.


    点滴瓶被晃了晃,取下来换了一瓶新的。


    苏缪身上也受了伤,有一处骨头很凶险地发生了错位,再偏一点就要扎破他的内脏了。苏缪却不以为意,包扎好了依然是好汉一条。


    他在空壳的病房里处理文件,身边躺着昏迷不醒的满潜。


    偶尔有护士会进来为满潜换药,检查他的身体状况,苏缪就会礼貌地腾开位置,等人离开再坐回去。


    从那天到现在,除了夜里不得不回去休息的时间,他们一直是这样的相处模式。


    阿峰和阿休趴在门外面,悄悄探头往里面看,却不敢出声打扰。


    夕阳钻进病房里,将苏缪因为疼痛而略有些佝偻的身体和苍白如雪的侧脸铺了一层光,洁净的病号服穿在他身上,却丝毫不显颓废,反而衬的他像一只即将飞走的天使。


    阿峰说:“哥哥要死了吗?”


    阿休一掌拍在他后脑勺:“瞎说什么呢?快呸呸呸!”


    阿峰:“呸呸呸!”


    阿休满意地重新扭回头去,睁着眼睛往里看了一会,有些疑惑地说:“我觉得他好像不是很伤心。”


    阿峰崇拜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的?”


    “你看他,没有流眼泪呢,”说完,她又苦恼起来,“说不通呀,疼也会流眼泪的,他不疼嘛?”


    苏缪撑着胳膊,盯着满潜,思维随着床上人的呼吸漫无目的地扩散。


    他现在并不像小孩子们说的那样伤心,只是有点迷茫。


    就像身体飘在大海上,只能随波逐流地走,完全失去了一个确切的目标。


    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十分不适应的体验。


    苏缪安静地将手搭在满潜的手上,试图感受那手腕下的血流。两个人的体温渐渐交融在一起,即使是这种时候,也是苏缪的手更凉一点。


    所以满潜的热流涌向了苏缪。


    第77章 第 77 章 我就是见不得你为别人难……


    门外突然出现了短暂的嘈杂, 似乎是阿峰和什么人吵起来了,苏缪漂亮的眼睛眨了眨,仰起头。


    他盯着满潜的心电监护仪看了半晌, 随后直起腰,像过去无数次从会议室起身那样, 平和而安静地说:“请等我一下。”


    无人应声,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


    许淞临不知道面前这是哪里来的小孩, 看着他的时候像两条凶神恶煞的小恶犬。他并不想在这里和无关紧要的人起冲突, 扶了扶眼镜, 无奈地说:“小朋友, 文明一点好不好?全医院的病人都要被你的大嗓门吵醒了,小心警察叔叔来抓你。”


    阿峰警惕地盯着他的手腕,虽然不认识那上面昂贵的手表牌子, 但小动物般的本能让他嗅到了这人身上和那些坏贵族一样的危险气息。


    他说:“这里不让别人进。”


    许淞临笑眯眯地说:“如果我一定要进呢?”


    阿休毕竟更大一点, 见的世面多了, 把阿峰护在身后,尽量冷静地说:“先生, 这里是联邦第一公共医院, 不是您自家开的私人诊所。想要随意闯入病人的房间, 要么您得拿出护士证, 要么, 您是屋内病人的亲属,否则免谈。”


    她这犀利刻薄的嘴巴让许淞临察觉到了一点熟悉感,他挑了挑眉。


    房门打开, 苏缪出现在门后,抬眼道:“什么事?”


    “来看看你,”许淞临做出关切的表情, “怎么回事,才几天不见,把自己弄成这样。”


    他扶起苏缪布满淤青与割伤的手,眼底的光闪了闪:“疼不疼?”


    苏缪没说话,摆摆手,示意他换地方聊。离开前,他随手摸了下阿峰的头,给他和阿休一人塞了一颗小橘子吃:“去玩吧。”


    许淞临暗自观察着他们,听到苏缪说:“学校怎么样了?”


    医院的人不是很多,走廊里静悄悄的,廊灯没有尽头似的延伸,许淞临道:“下一届新生已经基本定了,还是照旧从各州挑选,只不过最近几年时局动荡,贵族孩子的比例小了一点。至于老生,一个都没走,大概要等到……”


    他刻意卖了个关子,等着看苏缪的反应,可苏缪心思似乎始终不在这里,沉默地注视着前方。


    许淞临自讨了个没趣,闭上嘴。


    “除我以外,F4……哦,现在也没有这个叫法了。其他人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给自己搭了个台阶,脸上噙着意义不明的笑,“阎旻煜刚刚才解除禁足,根本不敢过来找你,现在暂时不作妖了。至于骆殷……他自顾不暇,联姻对他来说跟催命符似的,同样作为被家族所累的人,我很庆幸至少我家里没有那样急着嫁儿子的长辈。”


    雪白灯光下,苏缪的脸色就像透明的冰。他们停在一间病房前,同时沉默下来。


    病房前有两个特勤,看见苏缪,红着眼睛站起身:“副官。”


    苏缪点点头,没有进去,在门口驻足看了一会,对其中一个特勤说:“抚恤金发下去了么?”


    特勤握紧拳,死死咬着牙忍住哽咽:“以塔罗德长官已经去申请了,他让我转告您,节哀顺变。”


    “该节哀的人不是我。”苏缪道。


    他沉默地拿出一枚刻有名字的名章:“这位兄弟是为我牺牲的,如果不是苏柒丰,他不会因为遭到炸弹波及而死。是我欠他的。”


    每说一句话,苏缪就感觉身上沉重的责任就又多了一条。一旁的许淞临虽然并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但觑了眼苏缪的神色,他开口道:“我知道你们之前进行过一次抓捕行动,对吧?我以许家的名义为特监属捐赠一笔钱,算公益做好事了。”


    旁边的特勤登时感激地流下眼泪:“我代表全体特勤,和里面牺牲的这位兄弟,向您致以最崇高的谢意!”


    苏缪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离开这里后,苏缪转开一瓶水,对着瓶口灌下去半瓶。水光覆在他红润的唇上,似乎在眼眶里也带了一些,让他此刻看上去又脆弱又易碎。


    许淞临的喉结动了动,伸手打开了身边空病房的门。


    他说:“我听说苏柒丰死了。”


    苏缪放下水,“嗯”了一声。


    许淞临抬起手,在空病房的死角里,按着苏缪的后脑让他靠在自己颈侧,声音温和而富有温度:“我会替你准备后事的,你不用再管了。至于审判庭那边,我去申请结案,毕竟人死灯灭,他们应该不会多说什么。”


    苏缪的下巴搭在许淞临肩头,闻言道:“我没见到苏柒丰的遗体。”


    许淞临一顿:“什么?”


    “没见到遗体,我不会认为他已经死了。”苏缪因为熬夜,眼白上有了些不太明显的血丝,他深吸一口气,直起身,看着许淞临。


    被看着的人在这样的注视下,突然感觉到一丝不寒而栗。


    苏缪:“看来你忘了上次我的警告,还想再被我揍一次么?”


    当然。


    许淞临心里冒出一个这样的想法,但他不敢说出来,因为他直觉苏缪现在的状态不太对劲。


    半晌,他扯出一个笑:“看来我的殷勤献早了。”


    苏缪戴着白手套的手拂过整洁的病床,像摸着一架布满灰尘的钢琴。他淡淡地说:“苏柒丰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血亲,亲眼看着他惨死这件事,或许真的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冲击。”


    “所以我不相信他这么轻易就死了,”苏缪说,“看着我一步一步成为众叛亲离的孤岛,就让你这么痛快么?”


    许淞临不说话。


    “苏柒丰背后的资金是你在资助吧,”苏缪道,“他没有那样的脑子。我想不出还有谁可以绕过黑市去完成那样大规模的毒.品运输,但你不算个聪明的好老板,没料到他会破罐子破摔和我同归于尽。”


    他晃了晃手里的屏幕:“那天爆炸以后,你联系了手下所有的医院去寻找我的下落……怎么,你很怕我死么。”


    许淞临沉默了很久,抬起头:“所以……要我下跪吗,下跪向你道歉。”


    他从善如流搭住手边的病床,以某种求婚的姿势单膝跪地,双手自愿后捆,缚出宽阔的肩背。


    像一个等待猎物落网的猎手。


    苏缪一脚踩在他膝盖上,俯下身。


    “不,”他森然地笑着,“我能从你身上得到的,远比看你下跪要多。”


    “许家势力盘根错节,尾大不掉,像一个混乱又难以管束的线团。但只要找到那个线头,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苏缪问他:“你知道那个线头在哪么?”


    距离太近了,许淞临的瞳孔不自觉随着他靠近而放大了些。


    “就在你当初给我的那百分之十一的聘礼中,”苏缪在他怀里塞了一个信封,轻声说道,略微沙哑的嗓音在极安静的环境下有种危险而迷人的气质,“唔,让我看看,多么庞大又诱人的金额。你知道联邦法律里涉及外邦军火的犯罪需要多少代价来补偿么?”


    他慢慢地道:“你肯定不知道,不然不会大言不惭以聘礼的名义赠送给我。”


    许淞临整个人僵直着,死死捏着那张信封——他曾经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经验太少,自以为能瞒天过海,没想到此刻被揭露了出来——他在苏缪的目光中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随后颓然地彻底跪坐在地。


    苏缪:“父辈留给我们的东西,太恶心了。”


    满室寂静。


    许淞临突然说:“我在乎的不是那些钱。”


    “我只是嫉妒你,”他慢吞吞地说,“我的家族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贵族,人们依赖我,想通过我接触F4的其他人,却又看不起我。那就算了。”


    “但是你,一个空有虚名的王子,凭什么故作高尚?凭什么遥不可及?凭什么忽视我,却去巴结骆殷?凭什么连阎旻煜那个傻子,都能轻而易举地获得你的关注?!”


    许淞临紧紧盯着他:“你知不知道,上次你膝盖顶在我腰上的时候,硌得我硬了一整天。我对你是有欲望的。”


    他的耳根红了红,作秀似的心跳暴露在病房中,清晰可闻。苏缪一时有些头皮发麻,说:“疯狗。”


    “我是疯狗,”许淞临磨了磨牙齿,“我就是见不得你为别人难过,也见不得你好好的。”


    苏缪心底生出厌恶,小时的情意在畸形的爱恋中灰飞烟灭,他彻底一眼都不想再看见这个人:“你那些毫无逻辑的幻想,对我来说是一种令人作呕的侮辱。当然,大多数时候,你的幻想也只是幻想而已。”


    他道:“许淞临,离开‘学生会长’这个身份,你还剩下什么呢?”


    裂开的血丝爬上许淞临的眼睛:“你不喜欢我,那你喜欢谁?满潜那个小崽子,不仅没用,而且年纪还那么小,对你以后有什么助益,他能满足的了你么。再说,听这里的医生说,那小子醒过来的概率极低,以后说不准就是个植物人……”


    房门被敲了敲,满潜苍白而阴郁的脸出现在门后,打断了这房中剑拔弩张的氛围。


    他的嘴唇近乎无色,抬眼,短暂而尖锐地看了一眼许淞临,下一秒,身体晃了晃,突然毫无征兆地闭眼,往前瘫倒而去。


    第78章 第 78 章 我不会在你暂时无法抉择……


    苏缪眼疾手快, 在满潜高挺的鼻梁锄地之前接住了他。


    手中人的肩骨撞到了苏缪的肚子,也不知道这货吃什么长大的,骨头硬的出奇。苏缪掌心随意摸了一下, 就摸到了满潜薄薄衣料下的腹肌。


    这个过程快到苏缪本人都没反应过来,满潜的上衣就已经被蹭了上去。他懵了一下, 随后看见身旁的输液管,在这玩意把他们两个缠死之前扶起了满潜。


    闻声赶来的医护们帮着架起这个不听话的病人, 其中一个匆匆对苏缪说:“你一走他就醒了, 也没按铃, 不知道怎么就自己爬了起来, 找门口的两个小孩问了你的去向就过来了。诶呀,也不怕伤口崩开。”


    苏缪收回手,泰然自若地说:“他皮糙肉厚, 摔不坏。”


    心里却天马行空地想起了另一件事:那位嘴碎的老院长说小满对痛觉的感知比别人更敏感一些, 当时自己听过就忘了, 没想到现在还记得……这小子身材真不错,怎么练的, 不是说自己天天待图书馆学习么。


    满潜喘了口气, 似乎在忍痛, 他在护士的帮助下坐上轮椅, 抬头看苏缪:“……哥。”


    苏缪“嗯”了一声。


    “刚刚做了一个很不好的梦, 醒来很害怕,”满潜低了低头,似乎有点委屈, 随即,他好像才注意到苏缪身后的许淞临似的,把话咽了回去, “一会再和你讲。”


    许淞临阴鸷地看着这一幕,无声嗤道:“惺惺作态。”


    原先斑驳的血迹在细心的清洗下已经看不见了,满潜重新回到病房的时候,已经能靠着床头的支撑勉强坐起来了。


    苏缪草草打发了不甘心的许淞临,推却了他借口要留下来帮忙“照顾病人”的友好请求,回到病房时,看见满潜正端着一本医院书柜里用作装饰的书在看。


    柔和的阳光打在满潜的侧脸,显得他又安静又乖巧,苏缪心里原本漫无目的的不安定感也因此平息了一些。他坐下来。


    “坐累了就躺一会。”他说。


    满潜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在这家充满了冰冷器械与苟延残喘的病患的医院里有一种别样的生命力:“不累,哥,我想多看看你。”


    苏缪:“有什么好看的。”


    “很好看,”满潜说,他的声音还带着许久没有开口的哑,神色淡下来,“我昏迷的这些日子,总在接连不断地做噩梦,有时是差一分坠落的悬崖;有时是怎么跑都跑不出去的火场;有时是漆黑深夜里,魑魅魍魉横生,我空着手站在丛林唯一的空地上,等待着随时被撕咬的结局。”


    “昏迷时,人还处在先前应激的防御状态里,会下意识在脑中模拟出各种危险的场景来保持这种状态,以便醒来可以及时应对各种状况。”苏缪说,“这是正常的。”


    满潜点点头:“我想也是的。”


    苏缪这时想起了什么,抬眼看他:“讲讲吧,那天的事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满潜睁眼说瞎话:“没有了吧哥。”


    “没有?那你敢在那样危险的场合提出要和我一起赴约,红线刚消失就躲也不躲地去救我,”苏缪淡淡道,“也不知道是你运气好,还是神机妙算了。”


    面对着苏缪平静中暗含质问的眼神,满潜缩了下脖子,连挣扎都没挣扎一下,连忙老实交代了:“这次行动里,有个专门负责技术科的小眼镜,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苏缪不置可否。


    “我的人之前查出了他一点东西,这次行动,我在他身上装了自己做的定位器交给以塔罗德。他一个理工男,不好好在防弹车上带着,跑出来拿着早就藏好的枪和苏柒丰打配合,很快就被发现了。”


    苏缪随口评价:“你的人办事很细。”


    满潜不让功劳被别人揽走:“只要是你身边的人,保险起见,我都会让他们把底细查清楚。哥,你的安危是最重要的。”


    苏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是么,那我身边安排了几个你的人?特勤三个,保镖里一个,还有一个,是学校里的,还有遗漏么?”


    满潜一噎,垂头丧气说:“是我自作主张了,哥。他们都只是想保护你,怕你一个人去危险的地方没人接应。”


    “这样么,”苏缪抬了抬下巴,“既然都是自己人,那就跟以塔罗德说一声,把他们放了吧,特监属的监狱待久了容易精神失常。既然你这么会洗脑,就重新培养一批新人吧。”


    满潜知道他不是真的生气,笑着用指尖贴了贴苏缪搁在床边的手腕内侧。


    这是一个暧昧至极的动作,苏缪看了满潜一眼,却没说什么。


    仿佛是一个信号,满潜扎着针管的手得寸进尺地挨着更近了一点,这次勾住了苏缪的小指。


    苏缪这才有了反应。


    他起身接了一壶热水,神色认真——也可能是在走神,但擅长面对镜头的他对外的表情已经形成了面具般的高深莫测。


    可惜这招在满潜面前并不十分管用。


    从睁开眼到现在,满潜一直在偷偷观察,苏缪看似一切正常,但总是心不在焉,有时手中正做着事情,甚至还会出现不明显的神游状态。


    满潜不容拒绝地搭住他的手,皱眉静默了几秒:“哥,你今天的心跳,比往常都要快一点。”


    苏缪指尖一顿,随后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继续自己倒茶的动作:“怎么了么?”


    满潜看了他许久,面前人挺拔清瘦的身影映在他黑漆漆的眼珠里,满潜曾抽丝剥茧地试图研究过苏缪,但有那么几个瞬间,他却觉得好像永远也看不透这个人。


    如果苏缪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或许会歪一歪头,逗他:“因为我是你哥。”


    但我不止想做你弟弟。满潜想。


    朋友,同盟,战友……什么都好,如果可能,满潜更想成为苏缪回头时,永远可以第一眼看见的那个存在。


    满潜收回手:“没什么,就是想说,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哥。”


    “对了,”他突然说,“其实在梦中,偶尔我也能听到外面的声音。”


    苏缪:“……”


    他说:“你都听到了什么?”


    满潜提起嘴角笑了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刚刚没有告诉你,在噩梦中,我经历最多的,是我没有进入王室,没有遇到你,按部就班完成了原本该属于我的一生。”


    “但是听到你的声音,又让我有了回到现实的实感,没有任凭梦境中的痛苦把我带偏,”满潜顿了顿,似乎想到什么不好的回忆,偏了下脑袋,“有时我觉得,现在所处的时空才是一场梦。”


    苏缪不动声色地打听:“看来我和你说了不少让人误解的话。”


    满潜:“我听到你对我说你不想让我再受伤。”


    苏缪绷着脸:“你听错了。”


    “你还说我太可怜了,当年王室勾心斗角,没来得及给我上户口,想把我写在你的户口本上……”


    苏缪严肃道:“这是你做梦梦到的,我没有说过,这是诽谤。”


    碍于后背的伤口,满潜无法做出耸肩的动作,只好以眼神表达情绪:“哥,是听了你这些话,我才从噩梦里醒来的。”


    “那是你自己的事,和我无关,”苏缪否认,“我当时听医生说你要成为植物人了,正打算拔掉你氧气罩,然后找律师继承你的所有资产。”


    满潜扑哧一下笑出声。


    ——笑的伤口疼。


    在爆炸发生后的当晚,满潜刚刚从持续了八个半小时的手术台上下来,昏迷不醒地被推入ICU里,那是他做噩梦最频繁的时段。


    各种仪器的滴答声仿佛被放大了百倍,一次又一次尖锐地砸着他的大脑,满潜挣扎着想醒来,却怎么也睁不开眼,很快又沉入更深的梦境里。


    直到一道脚步声摩西分海似的推开了那些嘈杂的噪音,停在他身旁。


    不知道为什么,满潜就是能从各种人模糊的声音里清楚地分辨出苏缪的脚步,听他在自己身旁安静了很久。


    就在满潜以为苏缪不打算出声的时候,一道清淡而疲惫的嗓音落入他的耳中:“我好累啊。”


    “真的好累。”苏缪身上的衣服蹭在病床的布料上,像满腹疑惑实在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只能在这里对一个昏迷不醒的病患倾吐。他声音很轻,轻而易举被其他病人的呼吸声和仪器运作时的微响盖过,“我厌恶从小到大生活的环境,但却无法下定决心去毁掉王庭;我反感每一个试图控制我的人,但却从不敢真正为自己拿起刀送他们去死;我讨厌安静的环境,讨厌独处时胡思乱想;也厌恶热闹,当太多人聚集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会产生剧烈的想呕吐的感觉;不理解为什么活着,但无论如何也不肯轻易放弃生命——我其实……不是个正常人,对吧?”


    “甚至连一个勇敢的人都算不上。”


    满潜的心随着他的话轻轻揪了起来。


    他拼命想睁开眼睛,然而怎么也动弹不得。身边的热源时远时近,有时声音进入他的耳朵里,也无法有效地将那些话在脑中自动转译理解。


    那时的满潜因为大量的麻药还没散尽,意识不到□□上的疼,心却先一步感受到了被千刀万剐的滋味。


    振聋发聩的爱憎让他在梦中把无能的自己亲手剐了几遍,在察觉到自己离开icu,和苏缪朝夕相处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病房中后,才渐渐平息了下来。


    这之后,他再没从苏缪的口中听到那些自暴自弃的丧气话。


    苏缪从来不需要人安慰。他做任何事都需要依靠强烈的目的性,当一个为止努力多年的目标达成以后,他或许会迷茫,也或许有过焦头烂额的时候,但没多久,他很快就会找到一个新的目标并为之重新投入全部——某种意义上来说,苏缪是一个真正内心强大且走到“无我”境界的人。


    所以满潜并不打算用安慰去在苏缪身上强加改变。


    他现在更了解了这个人,所以想让苏缪也更了解他一点。


    满潜摩挲着苏缪亲手给他倒的热水杯底,说:“爆炸之前,苏柒丰让你杀了他,你为什么没开枪?”


    “就因为我叫了你一声‘哥’么?”他问。


    苏缪:“杀了他对我有什么好处,平白增加案底的话,会影响家里两个孩子的CSATS考试。”


    满潜失笑。


    他目光沉下来,心中千头万绪,最后说:“我原本想,让你闭上眼,只管按下扳机,我来控制枪口对准的方向——这大概是受了许淞临那个故事的启发,差点被自己一时的英雄主义控制上头。”


    苏缪眨了下眼。


    “但是,那不是我,我不会在你暂时无法抉择的时候,来替你做出决定,”满潜说着,在满身绷带和输液管的衬托下帅气地扬起嘴角,“所以当时破罐子破摔地想,就让一切都交给命运吧。”


    第79章 第 79 章 瞧瞧你自己做了什么好事……


    满潜从小过惯了苦日子, 不是那种天生就娇纵蛮横的性子,前半辈子孤苦伶仃,一旦得到点什么甜头, 都要千般小心万般珍重地捧进手心里,捂化了也舍不得丢弃。


    乍一得到许可, 满潜简直是拿出了饿犬护食一般的态度,寸步不离地粘着苏缪。


    苏缪默许了这种以寻求安全感为借口的软进攻。


    都说人身上是有气场的。两个人聚在一起, 会因为莫名其妙看对方不爽而让社交变得尴尬, 也会因为气场相合, 而心照不宣地找到对彼此都最舒服的相处方式。


    以前没人知道苏缪喜欢什么。


    但现在, 满潜好像摸到了一点窍门。


    他像一个苦心孤诣几十年,终于为自己的研究成果找到一点突破口的学者,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若狂, 而是小心翼翼地先维持现状, 然后反复验证, 反复尝试。


    最明显的一点,苏缪喜欢水。


    游泳池之类自不必说, 平时闲在家里, 没人盯着的时候, 苏缪能在浴缸里泡大半天, 直把自己泡到站起身有些晕眩才出来。满潜这段时间受伤, 苏缪泡不了澡,就端了个大茶缸,在呼呼的热气里坐窗前看书。


    其次, 苏缪喜欢与他同频的人进行交流。


    平常的苏缪虽然刻薄且寡言少语,好像和谁都话不投机半句多,但实际上, 他的倾诉欲并不能算很低,甚至可以说的上旺盛。


    可惜这世界上能跟的上苏缪思维的人寥寥无几,这并不是凭借好成绩和高情商就能做成的事情,甚至足够了解苏缪都不够,还需要能理解他的抱负、执念和日常行为处事。


    因此,大部分时候苏缪很多话都只和老院长或德尔牧说,当然也不一定都是真心话就是了。


    苏缪嫌戒指总磕在床板和水杯上发出噪音,把它摘下来收了起来,推开病房门时,一时间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老院长、阿休、阿峰、王妃、忙碌的医护,以及一个坐在病床上任人宰割的满潜齐齐扭回头,整个病房笼罩着一种有人去世随时准备号丧的哀戚氛围里,让苏缪觉得手里的热粥都瞬间沉了半斤。


    阿峰眼圈红红地看着他,最后做了第一个嚎出来的人:“殿下,我大哥要死啦!”


    苏缪:“……”


    他看似波澜不惊地放下手里东西,再结结实实接住扑上来的孩子,问:“怎么回事?”


    阿峰泣不成声:“我、我知道的,我爷爷死前就是这样,他还翻白眼啦……”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不清话,苏缪抬头,和表情略显无奈的满潜对视一眼。


    满潜用口型说:“不是我,我没有。”


    王妃有些无措地把孩子从苏缪手里揪出来,安抚性地摸了摸他的后背,对苏缪解释道:“是我让孩子误会了。刚刚我和院长一起来医院,不知道小满已经从icu里转出来了,看见了一个病人蒙着白布被推出来,周围人还说他年纪不大,就以为……”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语气带上了对那陌生男孩的悲伤和一丝死里逃生的庆幸,嗓音哽咽:“我们都吓了一跳,院长年纪大了,差点晕倒送去抢救,幸好阿休及时发现了我们。”


    苏缪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刚才突然接到手机的报警提示,说关联对象心率过高。”


    连接着苏缪手机的监护手表戴在老院长胳膊上,他羞愧地摸了摸:“都怪我太容易紧张了,差点吓着孩子。”


    阿峰还在哭:“大哥……!”


    在阿峰眼里,阿休是最好的玩伴,苏缪是靠谱却遥不可及的王子殿下,院长爷爷是嫌弃他学什么都笨不喜欢他的长辈,而满潜,是唯一一个愿意接纳他回家的亲切的大哥。大哥要是死了,他马上就要跟着被赶出去了。


    阿峰很喜欢这个家,很喜欢殿下、爷爷和阿休,不想被赶走。


    苏缪说:“既然是误会,他怎么还在哭?”


    满潜出声道:“他以为我身体好是骗他的。唉,怪我之前在缴费的时候没有避着孩子,他看见账单后面那么多数字,以为我救不回来了。”


    “……”


    苏缪对阿休使了个眼色,让她先去把粥拿上去温着,然后对王妃道:“之前不想让大家担心,所以没有告知你们,是阿休说漏嘴了吧。”


    骤然被点名,热完粥就想溜的阿休后背一僵。


    “是我自己察觉到不对的,”王妃擦了擦眼泪,“受了委屈怎么不和家里说呀,我们做长辈的,不仅尽不到自己的责任,甚至连孩子在外面过的不好都不知道。”


    老院长说:“是啊,出车祸这种事,怎么能不和我们说呢。”


    “……”苏缪笑着说:“我们之后不会向家里隐瞒了。”


    掌心突然被人轻轻挠了一下,苏缪侧目,满潜在病床上仰头,冲他笑的很灿烂。


    “都是一家人,”王妃道,“没有什么隐瞒不隐瞒的。”


    苏缪握住了满潜的手指,没用什么劲,翠绿的眸子清澈又无辜:“阿峰,别哭了,过来。”


    阿峰挣脱开王妃,又扑进了苏缪怀里。苏缪蹲下身,拇指擦掉他的眼泪:“都是快到上学年纪的人了,还这么爱哭,太丢人了。”


    阿休嘀嘀咕咕应和:“就是,鄙视你。”


    阿峰如遭雷击,他误以为这是真正要把他赶走的信号,一眨眼的功夫就把眼泪憋了回去。这种要哭不哭的表情让苏缪想起了满潜的小时候,于是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袖口上的香气钻进了阿峰的鼻腔,不轻不重的力度让阿峰忘记了哭泣。


    苏缪说:“没有人会死,也没有人会离开的。”


    阿峰懵懂地点点头。


    直到很多年以后,这道香气依然让他记忆犹新,那是代表家的味道。


    送走其他人,病房瞬间安静下来,又恢复了原本的样子。医院外围栽种着一大片花海,扑簌簌地在窗前招摇,发出微弱却不讨人厌的噪音。


    苏缪掀开锅盖看了一眼,扑鼻的香气在蒸气中慢吞吞升腾起来。


    “好像可以吃了,你自己过来还是我给你端过去?”他说。


    “我自己来吧。”满潜突然靠过来,在一个离苏缪不远不近的距离绕过他伸出手,拿勺子舀了一口:“热度刚好。”


    苏缪对别人的靠近的接触都不算敏感,但此刻,不知怎么,他突然从背后窜起一种近乎发毛的感觉,好像全身上下所有的神经都集中在了满潜将触未触的那只手上,敏感的有些过头了。


    风吹的花更晃了。


    满潜就着他哥一口口喝光了那碗粥,感受到苏缪若有似无的紧张,他适可而止地松开了搭着桌面的另一只手。


    当天晚上回去,苏缪就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王妃——不是今天白天见过的那个,是与他血脉相连,生他养他的那个人,头发披散,双目无神地盯着他,说:“瞧瞧你自己做了什么好事。”


    苏缪不算什么好脾气的人,况且面对着王妃,原本就绷紧到脆弱的精气神更难以维系,硬是被激出一身反骨,他说:“我做了什么?”


    “我什么没有给过你,什么没有满足你?”王妃冲上前,狠狠抓住了苏缪的脖子,“你为什么要做那些坏事,为什么要变成一个怪物,为什么变成了和你父亲一模一样的人?”


    在看到王妃的那一刻起,苏缪就意识到了这里是梦境。他太久没见她了,记忆里的女人模样渐渐模糊,苏缪险些记不清了。


    苏缪轻轻搭住王妃的手,说:“妈妈,我什么都没有做过。”


    就像小时候你每次崩溃打我一样,我什么都没有做。


    事后你抱着我,流着泪给我道歉,给我的记忆留下了最后一点值得回忆的温情。你说过的,我的孩子什么都没做错。


    王妃冷冷地看着他:“什么都没有做过?好,你的父亲,你的叔叔,难道不都是你杀死的?你让这个王室分崩离析,让贵族反目成仇,还不听劝,带着你的弟弟误入歧途。他们都是你害死的!”


    “你什么都做错了,太极端,太残忍了,”王妃喃喃道,“你会害的所有人都离你而去。”


    苏缪转头,看见了阴影处的满潜,突然没由来感到一阵心慌。


    此刻,他彻底忘记了这一切都是假的,对那个自己梦中造出的满潜伸出手:“过来。”


    满潜没动,苏缪脸色微微变了,本能地上前一步:“你去哪?”


    满潜没有理他,只静静地注视着他,那眼神一如苏缪记忆中隐忍深情,可脚下却一步未动。


    苏缪:“满潜!”


    那个人影僵了一下。


    苏缪低喝:“给我滚回来。”


    满潜固执地不肯出声,苏缪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这时,黑暗中的人缓缓转过身,半边身子露在了苏缪周身的光亮下。


    他时刻精心打理的头发下,太阳穴赫然是一个血洞!


    苏缪脚步骤然顿住。


    满潜不说话,苏缪看见他身上越来越多的伤口——爆炸伤,贯穿伤,刀伤,掉下悬崖的摔伤。


    对方恋恋不舍地看了苏缪许久,最终才艰难开口道:“哥。”


    苏缪满是血丝地抬起眼。


    满潜说:“我要走啦。”


    他走上去,狠狠抱了苏缪一下,浓郁的血腥气沾在苏缪身上,血把金发染红,浓稠地贴在了脸颊上。


    此时的苏缪又可怖又可怜,他孤独地站了片刻,睁开眼,意识到刚刚只是一个梦。


    第80章 第 80 章 苏缪伸手,大拇指压住他……


    苏缪惨白着脸色喘了口气, 哆嗦着手去摸旁边的手机,结果还没摸到,就看见了身旁黑暗中纤长的人影。


    不, 严格来说那并不能算一个人。


    那是一幅画。


    满潜长大以后,骨头抽长, 长腿时常磕到床脚,睡觉时不得不被迫蜷起一些。两个成年男人睡在再大的床上也是拥挤的, 苏缪就自己换了个房间。


    房间很多, 但家里没人的时候, 苏缪却还是喜欢一个人跑到最里面的房间来睡。


    这里没有堆放杂物, 唯一的东西只有一幅顶到天花板的画,画上的女人沉默而忧郁地注视着他,苏缪抬头和她对视了许久。


    王妃。


    苏缪说不清自己对她的感情, 他想他应该是恨她的, 但儿时为数不多的温情也同样来自于自己的母亲。除了韦宾塞以外, 唯一会让苏缪感受到亲情这种东西的人,也只有王妃。


    但, 无论是王妃, 还是苏柒丰, 都深深影响了他的人生, 却轻易改变不了他。


    苏柒丰死前, 对他说的所谓“家族的诅咒”,苏缪从来都没放在心上。他坚信事在人为,从不认为一点虚无缥缈的基因能束缚住他什么, 哪怕到了现在,苏缪对苏柒丰的死也并没有感到痛快,只是作为王室最后的掌权人, 尽到了他该尽到的责任。


    血缘真的那么重要么?


    苏缪心里啧了一声。


    他直起身,最后一次给王妃的画擦拭灰尘,从上到下,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细致而耐心地等待着从噩梦中带出来的心慌渐渐平息。


    他认为自己现在应该也是理性的——苏缪的脾气并不像外界宣传的那样可怕,他的本性甚至是有些冷漠的。苏柒丰死前一刻的场景在他脑中进行了又一次的回放,放大了当时的每一处细节,苏缪一边擦,一边思考着。


    有个疑点他一直没想通。


    当时爆炸发生时,满潜和他原本已经远离了苏柒丰,可紧接而来的第二次爆炸威力更盛,甚至直接掀飞了他们用作掩体的汽车。


    当时的环境远在郊外,周围几乎没有其他任何易燃物,为什么会发生第二次爆炸?


    相比起来,第一场爆炸更像某种虚张声势的警告,烟尘大,威力小,第二次才是真正的炸弹。


    中间空余的那几十秒又发生了什么。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房门外的脚步声。


    苏缪回过神,最后抬头看了一眼那幅画。


    画布时间长了,即使保存的再好,油彩也不免会露出经年日久后的厚重质感。过于庞大的人形几乎挤占了这个房间的每一寸空间,仅仅只是这样看着,就让人喘不过气来。


    半分钟后,苏缪抓起手机转身走了出去,带上了房间的门。


    咔哒一声,外面的人回过头来。


    苏缪把钥匙顺手丢进了旁边的瓷瓶里,抬眼看向突然从医院回来的满潜。


    屋里没有开灯,其他人早已熟睡了。满潜瞧见他,松了口气,走过来,关切地说:“哥,今天你的脸色有些不对,我放心不下,回来看看。”


    苏缪不知在想什么,过了许久才开口:“自己跑回来的?”


    他感觉到了满潜身上微微潮湿的凉意,心道,外面应该是下雨了。


    “嗯。”


    苏缪的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端倪,丝毫未提刚刚复杂的心里活动和噩梦。满潜却敏锐地察觉到什么,轻轻碰了下苏缪的脸:“哥,你的脸怎么这么凉,是早就醒了么……不对,你刚刚怎么从这个房间里出来,今晚没有睡在卧室吗?”


    他想起苏缪丢进瓷瓶的里的钥匙,下意识要去捡,被苏缪轻轻握住了手臂。


    “换个地方睡,”苏缪压着嗓子说,仔细听还能听到他嗓音里强压下的颤抖,“这里太冷了。”


    满潜当然不会拒绝他。


    直到被拉入自己的房间,他被苏缪按着肩膀轻轻一推,半个身子躺在床上,冰冷而干燥的嘴唇贴过来,才一个激灵反应过来。


    他哥亲亲亲亲亲亲亲他了……?


    哥亲他了!


    苏缪的吻技深而绵长,眼神微眯着,十分有技巧地带着满潜的舌头,轻巧扫过他的齿间。


    满潜猜到苏缪的吻技肯定不错,但没想到这么好,头脑始终处于空白状态,后腰抵着床脚,只一小会,他的呼吸就有些不畅了。


    察觉到满潜的僵硬,苏缪伸手,大拇指压住他的下唇,轻声哄道:“呼吸。”


    满潜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肖想了多年的人此刻压着自己深吻,浓重的感情狠狠撞在满潜胸膛,他一时疼的喘不上气,随后一阵酸麻顺着后颈窜上来。他几乎战栗起来。


    苏缪浑然不觉身下的人在想什么,只说:“别怕,我教你。”


    满潜快吓死了。


    他颤抖着扶住苏缪的腰,感受着掌心下弯曲着的薄薄皮肉。手心太烫了,苏缪被他贴着,不由自主躲了一下。


    随即,就被满潜压着腰心按了下去。


    满潜的力气渐渐有些大了,毫无章法地亲吻啃咬着苏缪。苏缪的气息变得不稳,喉结滚动一下,在月光中露出纤长的后颈,换气间手找不到支撑点,在床上蹭了一下,胡乱一扫,把床头满潜平时放在那里的专业书扫到了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苏缪发酸的腰终于撑不住,支起胳膊想起来。满潜食髓知味,滚烫的手心贴着苏缪,仿佛仍不知足。


    他紧闭着眼,喘了很久,才松了手劲。


    “哥,”他曲起腿,脸上通红,有些难堪地缩了一下,这么高的个子,在床脚显得有些委屈,“哥,你别、别害我,我忍不住的。”


    苏缪:“……”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满潜的反应,有点想笑,又笑不出来。


    心想,这小子到底憋了有多久啊。


    满潜克制地安静了许久,才敢把目光往他哥身上放……不,这种场合,满潜根本不敢想那个字,王妃他们只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只消一想,满潜就觉得自己快要烧起来了。


    与之相比,身上没好全的伤都不算什么了。


    苏缪说:“你先起来,压着我的腿了。”


    满潜一听,把压在苏缪小腿上的脚收起来,依然在盯着他。苏缪在这样笨拙而小心翼翼的目光中,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一丝刚刚行为中的不妥和冲动。


    他有些心虚地轻咳了一声:“医院就随便你这么跑出来了?护工也不劝着你一点,等伤口裂开有你好受的。”


    “裂就裂了吧,”满潜的心绪还没平静下来,作心甘情愿道,“哪怕你现在让我去死,我也能立马了无遗憾地去了。”


    苏缪差点被他气笑了:“动不动就去死,你怎么这么有骨气啊。”


    满潜也笑起来:“护工不知道,你别怪他们,我自己不放心,偷偷跑出来的。”


    “不放心什么?”苏缪轻声问。


    满潜亲昵地捉住苏缪的手,五指黏糊地插入他的指间,说:“今天我总感觉心不安,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突然就很想见你。”


    “只有见到你好好的,我也就好好的了。”他说。


    大概是满潜声音还有点沙哑,柔软地揉入耳朵,苏缪突然感觉指间皮肤有点痒,忍不住想缩回手来。


    满潜也不阻止,就那样带着浓郁的眷恋与爱慕看着他的眼睛,不躲不闪的。


    “还有就是,我今天想突然想到了一个疑点,白天太匆忙,没来得及和你讲。”满潜说。


    苏缪若有所感。


    满潜轻蹙了下眉,思索道:“不知道哥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天,爆炸发生了两次。”


    “我怀疑……”满潜说到一半,被苏缪抵住嘴角,他呆了呆,看见了苏缪背着月光的脸:“不用说了。”


    满潜一顿,随后露出复杂的神色:“哥,直到现在,你还是不信我么?”


    “不是,”苏缪抬手按住他的肩,不太熟练地学着那些长辈安抚小辈一样,轻轻捏了下,“你有没有想过,之后要做什么?”


    满潜突然发现苏缪的脸色十分不对——他垂着眼睫,眼底没什么情感,也没有任何波动,与自己快要爆炸的心跳相比,甚至是冷漠的。


    想到这,满潜心里一慌,伸手轻柔地捧住了苏缪的脸。


    “怎么了么?”苏缪问,表情却不见多大变化,漠然地用脸颊在满潜掌心贴了一下。


    满潜没说话,苏缪低声道:“我原本没有什么大志向,总想着当个纨绔得过且过,能活一天是一天,每天像一只斗胜的公鸡一样到处现眼。可后来有一天,我突然感觉自己这样活着真难看。”


    他转头:“你在平民中翻云覆雨,把苏柒丰手下的产业搅的鸡犬不宁,知道实验室到底是做什么的吗?”


    满潜想起他在审判庭上的话,握着苏缪的手一紧。


    “我小时候,只误打误撞见过那些实验体一次。那正好是我例行去注射的日子,但我前一天自己泡了一天的冷水澡,发了高烧。我母亲和一群穿白大褂的实验员吵了起来,我趁乱跑了出去。”苏缪轻轻说,“当时很多人都在找我,我自得于自己的聪明,然而高烧状态下根本跑不了多远。这时,一个和我同龄的女孩把我拉了过去。”


    “她身上有比我更加密集的针孔,问我是不是偷偷逃出来的实验体。她把我拉去了其他实验体居住的地方,那些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缺陷,却长的都很漂亮。”


    “哥,其他的我都知道了。”满潜抱住了苏缪的肩,轻轻拍了拍他,“别说了,我都知道了。”


    苏缪却摸了摸他的头发:“没什么,都过去了。”他说:“之后,我大概会跟着德尔牧再出去一段时间,苏柒丰一死,虎符的谣言不攻自破,我需要有新的契机去整合分散的军权。未来,我会有足够强大的实力与这个国家的阶级分庭抗礼,成为独立于他们的第三势力,平民不会再被贵族压一头,贵族也不会成为阶级对立的众矢之的,每个人都可以自由而不受束缚地活着。”


    满潜心中一动。


    “听过么,”苏缪噙着笑,脸上浮现出光彩,眨眨眼,“‘联邦军权只认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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