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瓒掀开布帘, 先前在城外镇上有过一面之缘的明夫人正瑟缩在马车一角,她满眼惊惧地看向裴瓒,抬头的瞬间, 两行清泪落下,再度将脸上的脏污冲刷。
她带着与明怀文的孩子来京后,一直安分守己,从未惹是生非,今夜突然被劫, 还以为是远在老家的那位明怀文明媒正娶的妻子找上门来, 她心惊胆战, 以为逃脱不了这场劫难。
可是布帘一掀开,却是曾经自称明怀文同僚的那位大人。
女人的惊愕徘徊在眼底, 想不通这位瞧着谦逊温和的大人, 为什么要对她下毒手!
至于裴瓒, 他坐进马车后没有什么反应,冷淡的目光落在女人和她的孩子身上,对于被麻绳勒出来的痕迹,也并未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动容。
他面无表情地坐着, 目光落在布帘内侧的祥云花纹上,正筹算着待会见到皇帝该如何说辞时,一侧的女人“噗通”一声倒在地上。
“嘭嘭嘭——”
她嘴里没发出任何呜咽, 却先麻利地叩了三个响头,气势与先前凭风台中的线人有几分相似, 但她的眼神里却满是祈求。
裴瓒不是来要她命的, 反而要她作证,自然不能任其磕下去。
轻轻一抬手,扶住了女人的胳膊。
嘴里的抹布被扯下, 女人立刻哭诉道:“大人,小女子不知如何惹恼了您,还望您看在明郎的份上饶过我们……或是,或是您觉得小女子罪无可恕,小女子死不足惜,但求您饶过我的孩子!”
女人祈求声凄婉,似是觉得自己没了活路,索性用尽最后的心思,去求一求裴瓒放过她的孩子。
裴瓒顺着她的话,将视线落到一旁的小孩身上,那孩子有些愣,脸上带着泪痕,眼睛呆呆的,像是吓傻了。
他微微蹙眉,眼里闪过些许不忍,错开了视线,低声问道:“你有多久没见过明怀文了?”
这一问,也把女人问住了。
算算日子,裴瓒在前往寒州之前,明怀文就久伴帝王身侧,如今也过去了大半年。
女人粗略一算,低头垂眸,豆粒大的泪珠随即坠落,而后,抽噎一声,说道:“许是,八九个月未曾见到了。”
跟裴瓒估算的差不多。
裴瓒继续问:“这些时日,你靠什么维持生计?”
女人不知道他问这些是因为什么,但现如今是在受制于人的情况下,不得不说:“明郎留了些家用,另外……也有人贴补。”
“你可知那些人是谁?”
“不、不知,每到月末,总是三五个男人陪同着一个女子来送银钱吃食,给的不算多,却也足够。”女人回想起那些做工精致的衣袍,纵使不认识那些人的身份,凭借那一身气度,也能察觉出不凡。
但她并不能分辨,每月前来的那些人,与眼前的裴瓒相比,到底是谁更尊贵些。
“我告诉你,那些人是当朝长公主的心腹。”
“长公主……?”
女人哪里知道什么长公主,从前只知道那是天底下顶尊贵的人物,皇帝的长姐,是她这样的乡野女子一辈子也碰不到的存在。
可就是这样的人,每月遣人来送给她银钱,让她在京郊外安稳地活着。
裴瓒瞧着她,上一秒还能感觉到危险的处境,显得胆战心惊,但是现在眼里没有半分惊惧,反而是对长公主为何出手帮她,提起了些许好奇……
他可不是来让这个女人以为自己攀上高枝的。
紧接着,裴瓒将怜悯收回,冷淡地问道:“那你可知道,我要带你去什么地方,去见谁?”
女人茫然地摇摇头,也不哭闹磕头了,问道:“去见长公主?”
“不是。”裴瓒掀起小帘,透过窗子向外瞧了几眼,夜半三更他也只是勉强能分辨出这里离着皇宫不远了,“接下来的人,是大周最尊贵的人。”
有了长公主在前,没有什么是这个女人不敢想的,只见她顶着车帘发了会楞,喃喃地吐出两个字:“皇、上?”
裴瓒没有吭声,静悄悄地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在迷茫困惑中浮现几分敬畏,但很快又被飘飘然取代。
“正是,你要见的人就是陛下……”裴瓒拖长了腔调,没有把话说完,略微俯身,凑近了女人才小声地说下去,“但是你可要知道,陛下与长公主不和,势如水火,你受过长公主的恩惠,陛下会将你视作什么?”
女人方才好转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她扭动着身子,靠近裴瓒,只恨双手双脚被绑,没办法求得再真挚些:“大人,求您不要带我去见陛下,求您,就看在明郎的份上——”
“不是我要带你去见陛下,而是陛下指名道姓地要见你。”
短短二十几个字,听得女人心如死灰,她仿佛是提前预知到了自己的结局,也不挣扎了,一脸死相地跪趴在地上,等待着命运降临。
不过,这也只是裴瓒来诓骗她的。
自始至终,皇帝或许知道明怀文在老家的时候就已经娶妻,还是以入赘的方式,可眼前这女人同明怀文一道瞒过了原配妻子,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和孩子一起被长公主接到京郊,连那明怀文的妻子都不曾察觉,就更别提皇帝了。
他带人入宫,可是要将所有的事情捅出来,更是要往人的胸口上扎一刀。
马车里一时安静,呼吸声都越发细微,凑巧这时候车前的银铃停止了响声,外面的人掀开帘子。
侍卫早就瞧出了是裴瓒,并没有盘查的打算,可是又不得不按照规矩行事。
但是这一查不要紧,倒是发现车上还有别人。
“少卿大人,这……”
裴瓒打断他的话,直接亮出了皇帝赐予他的令牌:“陛下的旨意。”
“是,开宫门。”
侍卫早已领过命令,更何况先前已经有一位被五花大绑的康王了,此时再来个被绑死的女人,也并没觉得多稀奇。
于是,干脆地让手下人打开宫门。
偏巧这时候女人又不安生起来,扯着嗓子开始大喊:“救命——救命啊——他要杀了我!长公主,明郎,就我——”
“少卿大人,这……”
夜半在宫中如此嘶喊,怕是会扰了闲人清净,传出去一些闲话。
可裴瓒压根不在乎,挥挥手说道:“无妨,我有办法让她闭嘴。”
他的话里透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虽然手上没有任何动作,但莫名地让人信服,对此,侍卫没有过多询问,默默地放下了车帘。
车轮再度转动,碾压过石板路,声音格外响,但也盖不过此起彼伏的嘶喊声,正当侍卫忧心自己会不会因此被怪罪时,车里的动静却忽然停了。
甚至,可以说是戛然而止。
“你说什么?”
马车内,女人昂起头盯着裴瓒,诧异地神色几乎要溢出眼眶。
她不是没听到方才裴瓒俯下身子对她所说的话,只是她不敢信,与自己年少定情的夫君,明怀文竟然也要承宠于男人的榻上,而那人,还是她永远都无法怨怼,无法冒犯的皇帝。
是因为皇帝权势滔天,明怀文不得不从,只能委曲求全?
她想这样说服自己,但她与明怀文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当然知道明怀文的品行。
她知道明怀文会为了进京赶考的盘缠,而不顾婚姻抛弃自己,去当那富家女儿的上门婿,更知道这人贪得无厌,从不知道满足,明明有了妻室,却挂念旧时情人。
既是如此,明怀文是为了权势才委身于皇帝的吗?
“是这样,一定是这样……”女人目光痴痴,毫无神采,空余泪水夺眶而出。
她想去将明怀文所做的,理解为是对方的迫不得已,可她实在是太过于了解那人。
薄情、贪婪,这才是那人的底色。
或许在最开始,总是有些许的不得已,但是日转星移,些微的不得已也变成了无所谓。
裴瓒适时地松开了绑在女人身上的麻绳,不再被束缚,她也没有办法激烈的举动,而是缓缓地抱住了自己的孩子,像是在寻求这世间最后的慰藉。
“你知道在皇帝面前要说什么吗?”裴瓒觉得这个女人并不蠢笨。
哪怕今夜被突然的变故吓破了胆,但在某些时刻依然镇定。
否则,她一个远别家乡,带着孩子只身远赴京都的弱女子,该如何在长公主手下存活,从前,又是如何瞒天过海,骗过明怀文的妻子。
但是裴瓒依然要提点她:“明大人也算是有胆识,在宫外生儿育女,在皇帝面前却是只字不提……可惜啊,陛下毕竟是陛下,这天底下的事,总是瞒不过陛下的。”
他这话说完,自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马车里没有预备铜镜,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如今是何等丑陋的嘴脸,只觉得自己像极了从前厌恶的走狗,在弱势者面前总摆出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想到这,裴瓒不自在轻咳几声:“夫人,前些日子,明大人遭受厌弃,被送至太后宫中约束,算算日子,已经是去年腊月里的事了……你可以掂量清楚,说什么做什么,才能在陛下面前保住自己的性命。”
第182章 狼狈 长夜凄冷。 纵使不在……
长夜凄冷。
纵使不在秋风扫落叶的时节, 阶前空荡,平白地添了几分萧瑟感。
特别是,当深夜的凉意侵袭着身躯, 目光锁定恢宏华丽又肃穆庄严的宫室时,心里也不免生出几分无声的悲怆。
裴瓒不禁想,眼前这象征着至高权的皇宫大殿,不知埋葬了多少人的性命。
他登上走过无数次的石阶,大殿之中传出吵闹呼喊的动静, 依稀能分辨出, 那是康王的声音, 裴瓒目光平静,在他看来, 所有的皇室尊贵, 都在这平和的夜里被打破, 而遗留在他面前的,只是满地疮痍。
“微臣,鸿胪寺少卿裴瓒求见陛下——”
声音干脆利落,与殿内的鬼哭狼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殿内的二人听后也是微微一愣, 似是恍然差距此时的失态,连忙整顿姿势,去召见臣子。
随着呼喊声骤然停止, 裴瓒脑海中关于接下来的设想,也落下了尾声, 不过, 他起身进入殿内时,脑海中所想的却是初任鸿胪寺少卿之时的打算。
他也曾疑惑,自己的言官当得好好的, 要升职也应当是在都察院内另谋职位,怎么好端端的,皇帝要给他调去别处呢?
还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鸿胪寺。
裴瓒仗着早已知晓来日北境质子进京,便将皇帝的心思猜明了一二。
然而,就算将原书一字一句地在他脑海中复现,他也想不到会有康王横插一脚。
这些,都不该是要出现在京都的人物。
是他的所做所为,改变了过往,从而导致往后的情节也发生了变化……
“参见陛下。”裴瓒没有行大礼,拱手欠身后便挺直了腰身,未曾细细端详皇帝的神情,眼神便转向了一侧畏畏缩缩的康王。
他的眼神中滑过一缕鄙夷。
只见康王蜷缩在角落里,眼神乱瞟,衣裳狼狈,脸上也有几处挂了彩。
再细瞧几眼,袖口上划了道口子,刚好对上了他脚边横着的那把把无锋长剑。
裴瓒长呼一口气,又添了把火:“陛下,质子被微臣送回府邸,好生看管,不过,今夜之事实在不体面,以防来日再生祸患,微臣特意叮嘱质子写了封亲笔信,还请陛下过目。”
“拿上来。”
皇帝沉着脸,阴影的遮挡下,枯槁的面庞越发骇人,眼眶深凹,颧骨高突,像是骨头外只敷了层皮,没有一丝血肉。
太监守在宫门外,只得裴瓒亲手将亲笔信递上。
“……”
裴瓒略微抬头,便看见皇帝的手在轻轻颤抖,信中内容是他盯着陆零写的,又着意添了几句。
能为皇帝带来什么,他自然也清楚。
裴瓒重新低下头,举止恭敬:“陛下,此信虽为质子亲笔,但质子终究是外族,信中所说,不可尽信。”
“不可尽信?”皇帝冷笑一声,“那裴瓒告诉朕,若非有意与北境勾结,他怎么会轻易地受了质子的蛊惑!”
大殿中回响着皇帝的怒吼,声音震耳,仿佛雄狮最后的嘶吼。
“酒囊饭袋,风流浪子……”皇帝缓缓起身,处于下位的裴瓒略微错开身子,让皇帝走向康王,“大臣对你颇有微词,可你是朕的兄弟,朕觉得这些事都无伤大雅,可你竟敢与北境勾结,意欲谋图皇位!”
“皇兄,臣弟不敢……”
“你不敢?一纸诏书将你从封地送来京都,你敢说你没动过心思!”皇帝俯身逼问,一字一句,都将康王震慑得不敢动弹。
裴瓒冷眼瞧着,随着一声声愤怒的咆哮,胸口微微颤动。
“全京都都在传,朕要禅位与你!你敢说一个字都没听到?!”这些事,皇帝都了如指掌,纵然他被时局困在宫中,被长公主掣肘,可他的耳目依旧遍及皇城,对那些不安分的心思都清楚得很。
“你自己看!”皇帝直接将信纸扔在地上。
信纸飘远,康王手脚并用地匍匐过去,捡起来匆匆看了一眼,便重重地叩首:“皇兄——臣弟与北境质子交好,是贪慕他皮囊颜色不假,可是勾结外贼一事,臣弟是万万不敢啊!”
凌厉阴毒的目光落回裴瓒身上。
裴瓒微微一屈身,答道:“质子此信的确不能全信,其中细节,还是要细细追究。”
先前他就说过一遍,故意提醒北境质子有栽赃的陷害嫌疑,但他这么做并非是为了康王开脱,而是要保全自己。
果然,略微沉思后,皇帝稍冷静了些,但依然质问康王:“就算他要栽赃陷害,但他身为一国王子,如果不是抱着不轨的心思,又怎么会轻易委身于你?”
这下康王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了。
他俩相好的全过程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况,当然只有他俩最清楚。
起初,他对质子见色起意,觉得对方不同于认知里粗鄙野蛮的北境人,反而是他心许的玲珑可爱,便起了接近的心思。
质子也曾抵触过他的亲近,但他稍微冷落,便自己贴了上去。
那人曾在夜半时刻,伏在他的膝头哭诉,说自己在北境时便不得父王宠爱,又因外貌柔弱,遭诸位王子耻笑孤立,与母妃步步为营,才能站稳脚跟。
可是,北境战败,就被北境王当做礼物一般送来了大周。
质子坦言,心里屈辱,但在这异国他乡,却有人以真心相许……
他日的动情言语一时涌上心头,再看向那字字诛心的亲笔信,康王突然脸色爆红,又屈辱,又恼怒:“皇兄,不!质子不被北境王所喜,不得以只身入京,实在可怜,又怎么会是阴谋算计之辈!”
“可怜?你哪只眼睛看见他可怜了!”
进京的这位质子,处处透着古怪。
前线曾传来消息,说此番进犯大周的是一位年轻的王子,在北境都城中颇具威信,有胆有谋,深受北境王喜爱。
而当北境求和使臣送来消息时,皇帝也是再三确认送来的质子是否是提议进犯大周之人。
答案是肯定的,可质子出现在皇宫当中后,皇帝却又不那么笃定了,他也疑心,外表柔弱的质子,还能生出进犯大周的野心?
疑心终归是疑心。
皇帝派人查过,也没得到能证实质子身份有疑的可靠消息,便只能半信半疑地让质子待在京都当中。
于皇帝而言,质子无论真假,都是个碍眼的存在,来日迟早要想法子除去,只是还不等出现合适的时机,康王这没头脑的东西,便急不可耐地凑上去了。
“不中用啊……”
皇帝一声长叹,站在原地,闭着眼睛微微抬头,突然翻涌的情绪压在这枯槁的身子上,一时的泄气让他眼前有些发晕。
眼前冒着点点星斑,身子也跟着摇晃,裴瓒瞧着不对劲,立刻小跑过去将人扶住。
皇帝的手搭在他的臂膀之间,裴瓒用关切的眼神将人打量。
好在只是一时气急晕眩。
裴瓒安分守己地充当着皇帝的拐杖,许是习惯得摆出这副忠心不二又恭敬谦逊的模样,扶着皇帝回座之后,依然表现得处处为皇帝着想,甚至,自己都觉得演得过头了。
他本不是谦卑之人。
今夜前来,还有别的要事。
裴瓒的目光自上而下地垂落,细长的睫毛却遮挡了神情,让旁人看不透他的心思。
“陛下,此番还查到一事。”
皇帝头痛地摆摆手:“说。”
“康王赴京之前,宫中出现绿藓,此事虽已尘埃落定,不再追查,可……”裴瓒话还没说完,皇帝的眼刀子便斜了过来,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可微臣在京都之外的城镇中偶遇一人,与明大人有所牵连,陛下或许愿意一见。”
皇帝捏捏眉心,问道:“此时可在宫中?”
皇帝并非愿意见什么与明怀文有所牵连的人,但他又不得不见,否则说不定明日这人就去了长公主那里,成了要挟明怀文的把柄。
所以,为了让明怀文安然无恙,他也必须得见一见这人。
哪怕隐约察觉到这人的身份不一般。
“让人进来——”裴瓒高呼一声,见着大殿的门被打开,女人踉跄走进,他才附在皇帝耳边低声说道,“陛下应当知道,明大人已经成婚多年,但这女子却并非他的妻子,而是自幼相识的青梅竹马。”
皇帝眉头紧蹙,抬了抬手示意不必再说。
但裴瓒却仿佛没看见,争功一般继续说道:“明大人情深义重,成婚之后,与这女子孕育一子,入仕之后更是不忍血脉漂泊受苦,便接来京都,安置在城外镇子上。”
他说的语气恳切,先夸了明怀文一句,但是字里行间的意思却不像是在夸人。
说明怀文情深义重,那可曾想过明媒正娶的妻子呢?又是否想过他所亲身侍奉的皇帝?这般戏耍他人,实在称不上什么情深义重之辈。
皇帝本是不愿意听的,可是提及接来京都,就算再生气,也不禁问了句:“是何时的事?”
“微臣查得不细致,粗略一算,大概也有七八个月了。”
“七八个月……”皇帝的声音气到发颤。
那时候,可是明怀文才侍奉他不久,不曾久居后宫,更是为了让明怀文宽心,许他自由出入宫中。
不曾想,在宫里常伴他身侧,到了宫外却还有闲心应付旁人!
“噗——”
一口鲜血从皇帝口中喷出。
似是被蒙骗的怒火,将方才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再度调动起来。
“陛下!陛下!”
“皇兄——”
第183章 剧情 皇帝吐血昏厥,宫中再度骚乱……
皇帝吐血昏厥, 宫中再度骚乱。
除了康王与裴瓒,无人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就算康王在场, 他也想不明白其中关窍,只会觉得皇帝是被他的无能气到重病。
六宫听到消息,便也无法安寝了,一个个地来到皇帝寝宫。
偌大的院子里顿时明晃晃的宛若白昼,将地上挫败跪着的康王照得越发狼狈不堪, 不过片刻的光景, 他眼里便布满了血丝。
“裴少卿!”女人地声音悠悠传来。
裴瓒回头, 立刻俯身行礼:“参见皇后……”
皇后打断他,急切地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陛下怎么会突然吐血昏厥?”
扫过对方眼中的忧虑, 裴瓒眼神有些躲闪。
“少卿可移步偏殿说话!”
不等裴瓒有所反应, 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拉进了偏殿。
一时没来得及点上烛台,皇后的侍女挑着灯站在身侧,匆忙来到皇帝寝宫, 皇后也未曾穿戴齐整。
但是裴瓒明明白白地瞧见,她眼中藏的并非是对皇帝突发重病的担忧。
反而,更多的是想要知道真相的急切。
莫非……
裴瓒心头一颤, 又觉得那扳指没得可惜。
屋里点起灯,亮堂起来, 皇后便沉声问道:“今夜到底发生何事?”
裴瓒微微垂首, 一脸懊恼:“是微臣有失。”
“本宫知你一心为了陛下,不会加罪于你,少卿但说无妨。”
裴瓒停顿片刻便说道:“微臣任鸿胪寺少卿一职, 负责北境质子入京后的事宜,这些日子察觉到康王殿下与质子举止亲密,便将此事汇报给了陛下,陛下大怒,命微臣细查。”
“今夜查出了些东西。”
“不止。”短短二字,再勾起皇后的心思,“殿下与质子在凭风台幽会,被微臣发觉,便派人将殿下遣送回宫,适逢前些日子在京都外的城镇上找到一女子……身份可疑与先前绿藓一事有所牵连,便一并送入了宫中,可那人却是明怀文的外室。”
“外室?难怪陛下气急至此。”
一个康王所作的荒唐事,虽然能让皇帝气愤,但还不至于被气到吐血。
可多了明怀文的掺和,那就未必了。
这是皇帝心尖上的人,他的一丝一发,皇帝都格外在意,更别提豢养外室,欺君瞒上这样的大错。
皇后眼中飘过几分错愕,颇有几分惊喜的意味:“本宫知道了……”
“陛下突然呕血,微臣心中实在惶恐。”
皇后宽慰他:“少卿忠心于陛下,不是奸邪之辈,只是今夜事发突然,少卿需得在宫中停留些时日了。”
“那陛下……”裴瓒依然入戏。
“皇舅舅自有太医照料,你就不必费心了。”门外突然闯进来一人,毫无礼数地走到裴瓒身边,抓住了他的手,“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是吓到了?”
裴瓒看着突然现身的沈濯,脸上的表情险些没绷住。
“皇舅母,裴瓒我便先带走了,还望舅母保重身体。”
皇后闭上眼点了点头,实在懒得瞧沈濯。
至于裴瓒,他连告退的话都来不及说上一句,就被急匆匆地拽走,在恍若白昼的宫中旁若无人地奔走,直到进了间偏僻的宫苑才停下来。
可沈濯依然没让他说话。
被人紧紧抱住,声音随之传入耳中:“裴瓒,你可真是忙得很呀,一声不吭地出了宫,先擒了康王,又假借我的名义抓来明怀文的女人,反将母亲一军不说,还不忘开导陈欲晓那死丫头,最后,甚至还要再入宫把皇舅舅气得吐血?”
“呵呵……”对于沈濯对他的“功绩”评点,他也只能干巴巴地笑一声。
沈濯继续冷笑问道:“裴少卿,不知道两条腿还够用吗?”
裴瓒跟他插科打诨:“够用够用。”
“若是不够用……”沈濯说着,脸上的笑意简单,只剩阴冷,“我便将流雪喝十七的腿砍了,赠与你。”
“你什么意思!”裴瓒急了,一把将人推开。
“敢帮你把母亲困在凭风台……你知不知道,他们这么做,或许会害得你尸首异处。”沈濯当真是被他气急了,平日里当惯了笑面虎的人,此刻说话时都咬牙切齿的。
“是我安排他们做事,你怎么不冲着我来!”
“……”沈濯死死地盯着他,仿佛暗处的毒蛇盯上了等候许久的猎物。
分明沈濯什么话也没说,裴瓒却仿佛读懂了他的心思——你以为我不想吗?我多希望你安分守己,只乖乖地待在我身边。
顿时,裴瓒后撤半步,心里一片凉意。
察觉到裴瓒的惊慌不安,沈濯挪开了视线,向身前走了几步,拉着裴瓒的手,推开了沉寂的宫室。
心慌失神之时,裴瓒抬眼看向上方牌匾。
荩箧轩。
他无意识地四处打量,院中虽无荒凉杂草,却也没什么陈设,只有一棵与他二人齐高的纤细矮树,抬头遥望院墙之外,也瞧不见什么旁的宫室楼阁,位置很是偏僻。
就连进了内屋,也相当寒酸,比裴宅里下人的卧房还差。
“我幼时久居宫中,常在此处。”沈濯坐在床榻边,依然牵着裴瓒的手,“后来离宫,此处便荒落了,不过有我在,你不用害怕。”
听到最后,裴瓒略做挣扎,挣开对方的手。
他并不是要跑,也没有方才与沈濯对峙时的气闷,更多的是余惊未定的茫然与不适。
打量着这间屋子,看起来是许久未有人住。
但并非没人打理,从边边角角的痕迹能看出来,许久之前,这里便是如今这般寒酸模样。
“我不想在这。”裴瓒赌气。
沈濯也有几分怨气未散,却还是好声好气地哄着,他走上前,搂住裴瓒:“宫里没有旁的稳妥去处了,这里虽然偏僻,但至少不会被人盯着,也不会有人半夜害你。”
听到被人盯着,裴瓒的底气回来了,正面质问着沈濯:“你不也一直盯着我的举动吗?人在宫里,却对宫外的事情清楚得很!”
“我是为了护着你。”
“……”裴瓒沉默了。
他质疑沈濯还有别的用心,却也不能否定对方此刻说的话。
毕竟,沈濯多次承诺,会护着他的。
不管他需要与否,不管是否违逆他的心思,这份如影随形的关注未曾更改。
“那还真是劳您费心了,起开。”裴瓒憋着气推开沈濯,径直往床边走。
俯身伸手探了探被褥里的温度,不用想也知道,这些时间沈濯原本歇息在此,忽然得知了皇帝的消息,便急急赶去,将他带回。
甚至,赶回来时,被褥当中仍存有余温。
裴瓒的心不由得软了几分,又加上他连夜奔波,实在是累得不行,之前在皇帝面前,尚且因为满心算计而保持着精神的高度集中,眼下暂得一时安稳,便觉得浑身疲倦了。
夜确实深了,仔细听还有几丝虫鸣。
裴瓒不想再说什么伤人伤己的话,踢了靴子,除去外袍,再松了发髻,便阖上了眼。
他没有立刻入梦。
在床榻一边被压下去的时候,裴瓒还能感觉得到,稍微眯着眼瞧了一眼“不请自来”的沈濯,念及这是他的地盘,便随人去了。
只是,他这一觉睡得格外“沉”。
“恭喜宿主填补【陆零】的人物背景。”
原本沉浸在梦境当中,忽然出现的电子音让裴瓒惊醒,可入眼的竟是系统空间。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是身上疲乏感一扫而光,让他觉得精力满满,再像今夜这般来回奔波也未尝不可。
“宿主这次完成得很快哦。”
经过系统提醒,裴瓒的思绪才回到正事上。
算算日子,这次填补人物背景的速度确实很快,不比之前那次,耗费了小半年的时间。
可他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陈欲晓在原书中好歹是露过脸的,甚至因为果决的大小姐形象,还有不少读者喜欢,可原书中不曾出现陆零这人,又何来填补一说?
难道是在什么连他也没留意的角落里出场过?
裴瓒不懂,幸好系统解读他的问题:“完善背景,需要填补剧情线上的所有bug,作为未曾出场却至关重要的人物之一,陆零的身份是必须要填补的。”
“说了这么多,现在填补完,他要下线了吗?”
虚空之中,他仿佛看见系统眨了眨电子眼:“之前的人物也没有下线啊,只是作为推动剧情的重要人物之一,陆零已经结束了最重要的情节。”
裴瓒抓住了重点——属于陆零的重要情节已经结束了。
这段未在原书中有过只言片语的情节,是陆零顶替质子身份,或者以旁的什么身份,来引诱康王,致使皇帝与最为信赖的兄弟离心。
而且结合着原书背景,皇帝也有病重吐血的情节,时间也大差不差,都是在这样微凉的夏日里。
那接下来,岂不是皇帝彻底丧失去朝堂的掌控权,真正的北境质子一步步蚕食大周朝堂,从内部将其占为己有?
但彼时的势力,与书中所描述的也远远对不上啊!
书里是未曾提及皇帝为何病重。
到了这时候,质子应当是跟朝中多家权贵有所来往,甚至颇受信赖,可现如今真正的北境质子还不曾出现在众人面前……
还是说,在裴瓒未曾察觉到的地方,那位质子殿下已经在按着剧情一步步推进了呢?
第184章 回归 “剧情衔接已经达到百分之九……
“剧情衔接已经达到百分之九十, 人物背景填补虽有空缺,但检测到已经接近尾声,提醒宿主, 该做好回归原世界的准备了。”
回归原世界。
原本裴瓒心心念念地想要回去,可他来了这段时间,被大周的淤泥裹缠,逐渐的也不再提及此事。
如今从系统这里得知,倒是有些陌生了。
“这么快吗……”裴瓒喃喃地说了句, “我需要准备些什么?”
他没有表现出半分的激动。
在浮现回归原世界这个想法的时候, 眼前还出现了几道身影——裴父裴母、谢成玉、陈欲晓, 以及沈濯。
他似乎是熟悉了这里的一切。
也熟悉了此处的人带给他的感情。
但他终归不属于这里,终有一日要离开……想到这, 裴瓒鬼使神差地问道:“如果我走了, 这里的人会记得我吗?或者说, 如果这个世界的裴瓒与我性情相差太大,会被人察觉吗?”
系统不解风情:“为何会在意书中的世界。”
“是啊,这里的一切本就与我无关。”裴瓒不会忘记,他是被无端卷进来的, “不过,你曾经说过,这里因为我才会存在。”
眼前悬浮的系统久久没有回应, 正当裴瓒以为它宕机的时候,眼前却突然出现一道幽蓝光点, 飘忽闪烁着落到他的手心。
“宿主不想让任何人记得, 就可以抹除书中人物与宿主产生交集时出现的面板,一旦抹除,一切便可以回归到最初。”
“记忆会随之消失……”
落在裴瓒手里的还是一枚扳指, 不知道比原先那枚精致了多少倍。
可这枚是用来消除所有的……
他看着蓝宝石的戒面,绚丽的光彩甚至有些不真实,镶嵌与雕花的工艺,更是不知道出自何等的能工巧匠,可这一切似乎也在暗示他,相逢时未必尽善尽美,唯有放弃时才觉得一切珍贵。
“我知道了。”裴瓒蜷起手掌,将扳指紧紧包裹,脑海中回想着被沈濯弄没的扳指,他暗自决心要无声无息地离开。
不留给这个世界任何的蛛丝马迹。
“我想,我该醒了——”
短暂的白光过后,裴瓒的眼前出现荩箧轩内那张窄床的床幔。
许是因为床榻太窄,沈濯并未与他整夜共眠,只是挤在一起度过了片刻,便识趣地另寻去处了。
裴瓒盯着轻纱床幔,在几米外的窗边矮榻上,隐约能看到沈濯的身影。
想起系统的话,心里忽然生出踌躇是情绪。
他答应得太快了。
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不假思索地便同意了回到原本的世界。
可他来的时候是不明不白的,经受了不少磋磨,忍受了背井离乡的苦楚,好不容易适应,与这里的人产生了诸多的纠葛后,难道也要让他不明不白地离开吗?
对他自己,对周遭的许多人,未免也太残忍了些吧。
裴瓒紧紧攥着掌心的扳指,一时难以决断。
至于矮榻上的人,听到了细微的动静,轻手轻脚地走来。
裴瓒下意识闭上眼睛,当做自己没醒,然而,片刻之后,床幔被人掀开,床榻的一边再度被人压下去半分,晨起时零星的凉气泄进来几分,很快又被阻隔在外。
他感受到有人将他轻轻搂住,手臂搭在他的腰间,就连耳畔都多了几处细碎的吻。
裴瓒以为自己蒙混过关,松了一口气时,头顶突然传来声音:“一个时辰前,太医院所有太医被皇后召进了宫中。”
裴瓒没有吭声。
沈濯声音懒倦,蹭了蹭裴瓒的脸,继续道:“皇祖母与母亲把持着朝政,皇舅舅心有余而力不足,身子骨被熬得一年比一年差,之前尚且有明怀文在侧,聊以慰藉,现如今最后的寄托也被带走,还受了康王的一番刺激,只怕要油尽灯枯了。”
裴瓒翻过身,背对沈濯:“陛下吉人天相。”
沈濯才不信他这些鬼话,睁开眼问道:“这是你愿意看到的吗?”
裴瓒装傻:“什么愿不愿意,事情已然到了这等地步,没有回转的余地。”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沈濯声音清冷,如一道冰气袭来,随着他的动作,攀上裴瓒的脊背,“你与母亲在凭风台夜谈,说了什么我不清楚,但是你从前可不是这么做的。”
“我——”
裴瓒刚要为自己辩驳,就被打断。
沈濯从身后轻轻掩住他的嘴,整个人贴过去:“裴少卿,你可最是忠心不二了。”
就算不知道裴瓒与长公主到底说了些什么,可事实摆在眼前,裴瓒必定是重新做出选择,并且在皇帝与长公主之间,选择了倒戈向长公主的。
否则,裴瓒不会领着那女子进宫,给皇帝的精神带来致命一击。
裴瓒听着他的话,只觉得阴阳怪气,当即掀开被子坐起来:“我站在长公主身边不好吗?这不是你愿意看见的吗?”
沈濯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拉起裴瓒的手,放在唇下轻吻:“我更愿意看见你站在我身边,永远陪着我。”
掌心的蓝宝石扳指硌得他心虚。
系统的提醒,让他的眼神止不住地飘忽,连脱口而出的话都底气不足,他别过头:“少胡思乱想了。”
沈濯久久没有动静。
裴瓒不觉得沈濯不会多想,反而是那灼灼的目光让他坐立难安。
他只能转移话题:“陛下现在怎么样了?”
“很糟。”
裴瓒沉默了,手上的动作也随之停止。
这样的结果,他是有所预料的。
也拿定了皇帝虽然未必会因为康王之事气急,但绝对会因为明怀文的欺瞒盛怒。
但是气到这种地步,他还是低估了皇帝对明怀文的情意。
沈濯此时开口:“皇舅舅不是重情的人。”
“那为何会因为明怀文一事动怒至此?”
“他不是不知道明怀文的心思,但无论是攀附皇恩之心,还是绿藓一事,都在尚可掌控的范围内,唯独那女子,他一点都不知情。”
“陛下所气的是明怀文的欺瞒。”
“正是。”沈濯微微点头,眼神在裴瓒身上流连,“倘若有人在你眼前,处处信赖你,你也自觉能把控对方,但这人却有要事瞒着你,你会作何想?”
裴瓒顺着他的话想下去。
不免将思绪放在了陈欲晓身上。
自然,他与陈欲晓并非皇帝与明怀文的关系,但他们在寒州时相互信任,互为倚靠,未曾有过离心的时候。
可他在大军班师回朝后,才察觉陈欲晓的真实身份……
这也就罢了,女子出门在外多有不便,伪装成陈遇晚的身份也未尝不可。
然而,回京之后,陈欲晓可以信赖他,与他共同商量为父报仇的事,她却一句话也不说,转头走向长公主……
或许还是他身份有碍吧。
裴瓒叹息之后,却敏锐地察觉到,沈濯这话里也有挑拨离间的意思,便不再细究,烦躁地捏了捏眉心,盘算着下一步。
“我带你出宫吧?”沈濯勾住了他的腰。
裴瓒不解:“现在出宫,未免有些做贼心虚了。”
“你不走,那你觉得母亲接下来会如何?”
沈濯心中顾虑颇深。
他清楚长公主的想法,更知道那人的谋算,一旦皇帝病重的消息传出,这皇宫恐怕就成了只进不出的囚牢。
“嗯……”裴瓒深思,“殿下曾说,北境质子潜伏于京都之中,伺机而动,下一步,或许就要去寻那位北境质子了吧。”
“你既然知道母亲从未打消过这念头,为何还要帮她?”
裴瓒低着头,没有正面回应沈濯的问题。
对于沈濯所说的这些,他也想过,长公主不会是那种不留后路的人,纵使给他一次机会,但绝对不会放弃旁人。
这些,他都清楚。
但他总不能说,这是按照剧情发展进行的,就算他不帮,北境质子也会以另一种方式攻占京都,与其让外族人肆意杀戮,不如将一切托付给长公主。
望她顾及百姓,不至于生灵涂炭。
裴瓒站起身,透过窗子,望向荩箧轩那狭窄的院子:“你知道阿察尔现如今在哪吗?”
沈濯下意识以为裴瓒要向自己求助,但一听到阿察尔的名字,他便明白裴瓒都知道了。
那阿察尔想来也不在原本的地方了。
裴瓒做了什么?
时隔许久,心慌的感觉浮现,他竟在不知不觉中,被裴瓒骗了过去。
为什么……
连读心的扳指都在他手里,裴瓒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裴瓒转过身,晨光勾勒出他的身形,模糊了他的样貌,徒留清明的眼神,让沈濯既心惊又心动。
“殿下虽在朝中只手遮天,可碍于手中没有兵权,纵使把持政事,也依然无法彻底替代陛下。”
“所以铤而走险,与质子相交,但北境狼子野心,殿下不敢轻信。”
陈欲晓的参与便打破了僵局。
阿察尔深入京都,带来的兵马不会很多,想要良兵强将,还得回去北境求援,一来一回,有什么好时机也耽搁了。
陈欲晓所能调派的陈家亲兵便刚好补足了这点。
不需要太多人手,只需将这场不得不发生的祸事假托到他人头上,至于皇帝落得什么样的结局,便不重要了……
“殿下现如今要做的,是假借北境质子之名,杀入皇宫。”
第185章 走水 造反。 两个字,不约……
造反。
两个字, 不约而同地出现在沈濯与裴瓒的脑海当中。
他们早已对长公主的所作所为定了性,但又不约而同地成了这场谋乱之中的助力。
有心的,或是无意的。
总之, 他们俩都逃不了干系。
一旦有朝一日事情败露,一个人也跑不了。
裴瓒松了所有的心思:“皇上还没死。”
不到最后一刻,长公主不会轻举妄动,所以他压根没有出宫的必要。
“阿察尔呢?”
沈濯还是猜不到,裴瓒会将人安置在什么地方。
这场里外勾结的栽赃嫁祸, 阿察尔作为最重要的人物, 可是一定要出场的。
没有他, 戏也演不下去。
裴瓒轻哼一声,没有说话, 而是向着沈濯的方向挪动两步, 行至对方面前, 抬手捏住几缕头发,轻轻一挽,眼神玩味。
从前是沈濯喜欢做的动作,以纵览全局的姿态去欺凌身在陷阱当中的裴瓒。
现如今, 时移世易,当沈濯看不透一切,用迷茫的眼神去打量他的心思时, 却是意外地合适。
必须是沈濯。
令人难以割舍的皮囊,加之现如今劣势的地位, 裴瓒也会觉得眼前的人是这般的可怜。
心生垂怜的同时, 却又无比享受这种俯瞰的姿态。
倒是沈濯一时调转不过身份,面对裴瓒的沉默,满心疑惑。
不知为何, 他心里有种预感——
自己快要抓不住眼前这人了。
不单单是地位转变让他有些无所适从,更多是有股难以抗拒的力量,推着裴瓒越走越远,让他无法追赶,被迫停留在原地,看着对方离开。
为此,他更迫切的想要知道阿察尔的去向。
想借此,来获得留下裴瓒的筹码。
“我就算告诉你又能怎样,你能把人找到吗?”裴瓒微笑着,脸上是沈濯无比熟悉的,时常出现在他脸上的笑意。
“找到了,他还会信你吗?”
阿察尔在京都一切都是沈濯安排的。
衣食住行,样样都跟沈濯有关,在这种情况下,阿察尔被人带走,无论是谁,都会觉得跟沈濯脱不了干系。
“来人。”沈濯自然也懂得这层道理。
他一声令下,六道身影突然闪到身前,裴瓒都都没看清这些人是从哪出现的,便齐刷刷地跪在身前,向沈濯顿首。
沈濯抓着裴瓒的手,对暗卫吩咐道:“去把阿察尔找出来。”
“是!”
暗卫离开时,裴瓒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动作,果然是身轻如燕,迅捷如风,眨眼间便翻过院墙,没有留下任何脚步动静。
“不愧是你身边的人,真是厉害,可他们都走了,谁来保护我们呢?”裴瓒望着那几人消失的方向,唇边留了道不经意的浅笑。
沈濯说道:“有我在,你不必担心。”
裴瓒自然不担心。
或者说,他压根就不想这些人待沈濯身边,碍眼不说,还阻了他的计划。
然而,现如今沈濯身边的人都被支出去了,他们只要一在京都城中露面,便会被长公主的人拿下,更别提寻到阿察尔的下落了。
无人与沈濯递送消息。
更没有人会知道,这是单独针对沈濯一人设下的陷阱。
如此,接下来的事,沈濯又会怎么应对呢?
裴瓒松开沈濯的手,向院里走去。
荩箧轩纵然偏僻破败,却也是宫中独一份的静谧,眼下皇帝突然病重,里里外外都是乱哄哄,裴瓒倒是能在这里躲自在,更别说,瞧着院里那棵肆意舒展枝丫的小树,便仿佛看见了幼年时被困于此地,却不曾屈服的沈濯。
唯独一点可惜,留给裴瓒的时间不多了,他来不及去一点点挖掘沈濯的过去。
悄悄转动着藏在掌心的扳指,无需他再看向谁,那人的面板便浮现在眼前。
与之前不同的是,虚幻的面板上浮着“抹去”的标识,只要裴瓒愿意,他便可以让沈濯现在就忘掉一切。
只是裴瓒还狠不下心。
事情也未到能终结的地步。
裴瓒转着蓝宝石界面的扳指,将其塞进袖口里,这时,在屋内踌躇许久的沈濯才阴着脸出来。
他回望一眼,阳光在对方的脸上错落,勾勒出完美的弧线,可那人的脸色太沉,被光线勾勒的脸,落到他的眼里,显得有些滑稽。
“怎么,不告诉你阿察尔的去向,你就这样拉着脸吗?”
沈濯逼近几步,轻哼一声后没了动静。
裴瓒看着枝头舒展的新叶,继续说道:“还是说,眼前这局面也不合你的心意呢?”
怎么会不合沈濯的心意。
整个京都城里,百姓想安居乐业,臣子要高枕无忧,连长公主在野心勃勃之余也不忘安稳。
唯独沈濯,唯恐天下不乱。
皇帝这一病,朝中动荡是必然,京都城中虽未到人心惶惶的地步,但有些敏锐的恐怕也听到了风声,隐隐地骚动着,时刻准备逃离。
而这一切,都是沈濯愿意看到的。
甚至,有时裴瓒也要怀疑,在皇帝和长公主之间,沈濯从未选择过谁,他要做的始终都是遵循自己的本心。
是为了给不幸的自己复仇。
阴鸷的眼神与他相对,从骨子里泛起的冷气席卷了全身,裴瓒一时间被震慑,恍惚间,竟也产生了几分熟悉。
分明在沈濯的脸上,从未对他有过这样的神情,但他却依稀觉得熟悉。
自然不是沈濯曾经对他投来这样的视线。
是长公主。
裴瓒盯着他,心里动摇,对于系统的提醒,他再度产生犹豫——现在真的是离开的时候吗?
他亲身所经历的一切,早已是抹不去的存在,更何况,他知道他所做的一切是在为未来的剧情做铺垫,推动着情节的进行,只是在这其中,他也不免产生私心,想让这片土地上,本就经受了无数苦难的百姓,再少一点苦楚。
至于沈濯……
他也想看看,未来的沈濯在这段故事里究竟承担了什么样的角色。
是不是像眼前这般,带着沈濯万分厌恶,却又抹不掉的,那份属于长公主的影子。
“你——”
“走水了——”
裴瓒的话刚说出口,就听到宫墙外飘来一道远处的呼喊,他蹙着眉头向声音的方向看向,有些疑问:“走水?”
“寿安宫走水了!”
这次的呼喊清晰了许多。
裴瓒听清的第一时间,便推开了荩箧轩的矮门,走出偏僻的宫巷,才看到几米开外,有一队小太监急匆匆地跑远。
“太后宫中走水,你急什么?”沈濯走出来,拉住他的手腕。
裴瓒抬头扫过他,眉宇间疑惑更甚,嘴上却胸有成竹般地说道:“寿安宫离得这么远,这些小太监却要不辞辛苦地跑来传话,我能不给个面子出来瞧瞧吗?”
“哼……”沈濯瞥开视线。
不对劲。
不只是裴瓒嘴上说的那般,而是这一环本不在他与长公主的谋划当中。
是巧合?
在皇帝病重的次日,寿安宫便失火,本就年老的太后还有可能出来稳定局面吗。
如果真的是凑巧,那裴瓒也不得不感叹一句“天意难违”了。
裴瓒当即快步往寿安宫的方向走去。
他有强烈的预感,这样的祸事绝非巧合,是有人刻意为之,一时间,他的脑海中闪过无数张脸,串联在一起,拼凑出似是而非的真相。
“呼、呼……”
他跑得气喘吁吁,到了寿安宫,并未见着多大的火势,只是宫里冒出来的黑烟骇人,而在宫外,里三圈外三圈的人围着,裴瓒也只能远远地望一眼,并没有在其中发现太后的身影。
反倒是看见了不该出现在此的人。
长公主。
来得竟这么快?
他不动声色地站在远处,听到长公主亲自吩咐水云司的救火人手:“事关太后,查清火情后立刻提交大理寺,本宫要亲审纵火之人。”
提及大理寺,裴瓒才看到位于长公主身侧的谢成玉,对方微微欠身,同着水云司的人商量救火的事宜。
不管是长公主和谢成玉突然现身在此,还是长公主的那番说辞,裴瓒都无比确定,这绝非是巧合。
“暮春时节,本就容易起火,殿下怎能笃定,是有人故意纵火呢?”裴瓒揣着怒气,移步走上前。
谢成玉却先于长公主说道:“近些日子,雨水多发,若非有人故意纵火,怎能突发祸事。”
长公主默默垂下眼,像是寻常问好一般说道:“你来了。”
没有半分意料之外的语气。
似是早已确定,只要裴瓒听到宫中异动,无论大小,他都不能安稳地等下去。
裴瓒直面长公主,语气中带着隐隐的怒意:“殿下,近日雨水多发不假,可眼下尚不能确定是有人纵火,太后与您血脉相亲,您不该如此武断。”
“裴卿的意思是,让太后遭此意外,是本宫故意为之?”长公主挑挑眉,并没有责怪的语气,却不怒自威,让裴瓒低下了头。
裴瓒:“微臣不敢。”
“裴卿既满心忧虑,不如同本宫一起审理此案,瞧瞧那纵火之人是如何为自己分辨的?”
这话的意思,是已经找好了顶罪的。
他微微抬头,盯着躲避他视线的谢成玉,朗声道:“是,殿下。”
第186章 反派 追究这场火是如何烧起来的,……
追究这场火是如何烧起来的, 已经没有意义了,裴瓒更想知道,长公主会推谁出来顶罪。
他跟在长公主身侧, 未出一言。身后的仆从却不知不觉地离散了。他后知后觉地回身一扫,一个人都没有。
似乎是在长公主的无声授意下退场,留给他意活动的时间。
而后,裴瓒看着风度不改的长公主,准备循序渐进地去验证心中猜想。
“殿下, 幽明府的暗卫已经支出去了。”
长公主点了点头, 幅度并不明显。
对方没有多说些什么, 想来是按照原本的计划,在那几人宫外现身的第一时间, 便将人擒住, 断了沈濯与外联系的通路。
裴瓒继续问:“假质子该如何处置?”
凭风台一夜, 他早已向长公主坦白,现如今安生待在质子府的那位是个冒牌货,至于疑似真正北境质子的阿察尔却踪迹不明。
他表面诈着沈濯,让对方分心遣走人手。
可实际上, 自己并不知道阿察尔的下落,只能派遣着长公主的人,在满城搜查。
本是打算着要早一步将人找到, 斩草除根,或是为这多日的乱事找一个替罪羊, 但是阿察尔的消息没有传来, 长公主却不动声色地策划了这场火灾。
裴瓒现在也不敢确定,这位殿下究竟抱着什么样的心思——
到底是要二次倒戈抛弃他这短暂的棋子,还是要不留余力地将阿察尔抓出来。
幸而他也不是全无准备。
“无用之人……”长公主在脑海中回忆着陆零那张脸, 印象并不深刻,只隐约记得对方长得过分纤细,不过待她想到康王并非是一团死灰后,又说道,“若是康王死了,便将他杀了吧,若是没死,倒也还可以留他一命。”
裴瓒思索片刻:“微臣愚见,康王殿下就算被厌弃,也该留他一命。”
“为何要留隐患?”
“陆零身份有假,但他毕竟是世人眼中的北境质子,他的调包也是北境允许的,万一阿察尔没有抓到,陆零却死了,岂不是惹火上身?”
长公主轻蔑一笑,斜着眼留给裴瓒些许戏谑的余光:“本宫还会忌惮北境?”
“北境而已,自然不会妨碍到殿下,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长公主听后,许久没有回应。
她并不认同。
略显沉重的步履踏在长街石板上,皮质靴底发出的声响并不明显,唯独珠钗碰撞时的叮咚宛如倒计时的提示。
“殿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裴瓒再度重复着这句话。
长公主似乎是听不懂,当即停下了脚步,满眼疑惑地回头看向他。
正要开口,却听见裴瓒说:“杀了阿察尔。”
裴瓒清楚地知道,他所做的一切,是在补足原书当中未曾详细的背景,但是所经历的事实又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现如今的剧情早已发生了偏转,最终会走向一个与以往不同的未来。
只是他不能笃定,缺失了众多情节的北境质子,会不会逃出京都,蛰伏些许时日后,再度掀起不同的波澜。
所以,他只能恳求眼前是女人,不惜一切代价,杀了阿察尔。
彻底断绝剧情归正的可能。
也彻底地保护这个他短暂停留的世界,保护那些对他真心以待的人。
长公主将他微红的眼眶扫过,意味不明地微笑着:“裴卿说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本宫倘若杀了阿察尔,岂不是真的惹火上身吗?”
裴瓒当然知道自己这番话前后矛盾。
杀了假质子要忌惮北境以此生事,却不顾及杀了阿察尔的后果,哪有这般行事的?
裴瓒清楚这话的不当。
偏生他又不能将那些写在原书中的剧情一一相告吗?
而且,就算他说了,长公主也未必会信。
一个来自其他世界的人,比来自北境的质子还不可信,甚至,更有几分荒诞,只让人觉得裴瓒的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竟也说得出这么荒谬的话。
不过,北境的野心他们早已知晓。
在大周建朝的百余年里,北境也不是没有过俯首称臣的时候,可无一例外,在一段时间的修生养息之后,便会以更狂妄的态势反扑。
整个北境,就像头穷凶极恶的狼。
倘若不赶尽杀绝,彻底将其从草原中拔除,否则,只要留给对方一丝的生机,假以时日,都会迎来对方丧心病狂的报复。
“殿下——”
裴瓒一步步靠近眼前的女人。
“难道您相信北境是安分守己之辈,往后再也没有进犯大周的野心吗?”
长公主背对着他,颀长的身影独立在长街之中,平白地流露出几分孤寂。
“朝中动荡不安,对于陛下一事早是议论纷纷,立储,或是禅位,风言风语从未休止,倘若陛下一朝崩逝,殿下越过皇子与诸位亲王登基,如何保证朝中没有反抗之人呢?又是如何保证,北境不会借着这飘荡不安的时刻来犯呢?”
长公主微微斜眸:“那裴卿的意思是,杀了阿察尔便会高枕无忧。”
“微臣从未说过杀了他便会高枕无忧。”裴瓒拱手行礼,“防微杜渐的道理,殿下比微臣更清楚。”
他弓着腰,视线落在眼下的石板上,几百年前的青石历经磨磋,留下斑斑痕迹。
长公主却抬头望着头顶青天,似是在遥望触手可及的未来。
“本宫知道。”
“……”裴瓒稍微抬头,飘出几道目光,望向了前方那道尊贵的背影,“殿下,眼下的火灾,不就是个恰到好处的机会吗?”
长公主没急着回应,迈着缓慢的步子向前走去,忽然一阵令人舒爽的风吹来,她才开口,语气中多了几分满意:“裴卿果然是善解人意啊,不妨阿察尔之事,就交由裴卿去做吧。”
“微臣会竭尽所能。”
他沉声应下,与长公主的轻松满意不同,裴瓒清楚地知道给自己揽了一件什么的事情——杀男主。
这还真是成了名副其实的“反派”了。
“殿下,微臣还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微臣希望能得到陈欲晓与谢成玉的助力。”裴瓒的声音不卑不亢。
他脑海中却想着,如果真的能将阿察尔杀死,将北境彻底拦在那片冰天雪地里,那将来的某一日,他回到原本的世界抹除所有人的记忆之后,他俩便会因为这一等一的功绩,成为长公主身边的不可撼动的功臣。
裴瓒眼中多了几分希冀,并不将两人纷纷在暗地里倒戈向长公主的事情放在心上,反而觉得,这是顺应了局势的最好选择。
长公主听见这话,饶有兴致地问道:“本宫知道你的心思,也明白本宫身边人手虽多,你却只信得过他们两个,不过,也不得不问一句,沈濯呢?”
沈濯……
裴瓒实在是不知道如何提起他。
将他摆在同旁人一样的位置上,似乎是有些轻了,称不上这一路的纠葛。
可若是特殊地去对待,裴瓒也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反复琢磨,最终仍是拎不起也不放不下。
“世子多福,何须我过多忧虑。”裴瓒呆呆地回答,全然陷进那份难割难舍的情愫当中。
长公主蹙了蹙眉:“裴卿在说什么?”
“啊……”
裴瓒猛然回过神来,想到长公主并不知道他的身份,方才的疑惑只是在怀疑他该怎么对待沈濯这个不稳定的麻烦。
他当即清了清嗓子,顺着原本的意思回答道:“有福之人,自然能看清局势,不白费那逆行而上的力气。”
的确,沈濯是实打实的聪明人。
甚至是比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位都率先看清了局势,可以说,如若没有裴瓒这个横生的变故,说不定早就跟阿察尔达成了某种交易。
可偏偏是裴瓒,以沈濯最抛弃不了的存在挡在前行的路上,让他的图谋变成了完全未知的未来。
“有福之人……”
长公主轻声重复着他话语里的字眼,随即冷哼一声,轻蔑地将其置之脑后,继续阔步向前方的大殿走去。
他能读懂长公主未说出口的轻蔑——
什么有福之人。
有福之人会身为皇室宗亲,却又流着北境细作的血吗。
被母亲视为耻辱,更永远不被北境接纳。
到最后,或许连钟情之人也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抛弃。
这般遭遇,哪里称得上什么有福。
只不过是一个血脉不纯,不受重视,被人厌弃、抛弃,哪怕全力也无法彻底拥有什么的可怜之辈罢了。
甚至,可怜到裴瓒想到这,也忍不住唏嘘。
也会想,难道自己也要做再度抛弃沈濯的人,让他带着被修改的记忆,去饱尝世间是冷眼吗?
裴瓒一闭上眼,孤寂的身影浮现在眼前。
有别于长公主那傲然孑立的姿态,沈濯经受的并非是居于高峰,独揽天下的寂寞,而是沦于人海之中,却始终无法彻底融入的孤独。
是另类,是异心。
是无论做出何等的努力,都不被接纳的苦楚。
而裴瓒,则是短暂地接受了对方所有的屈辱,却又毫不留情地将其抛弃的凶手。
第187章 审问 “纵火之人已经抓到,还请殿……
“纵火之人已经抓到, 还请殿下移步。”
谢成玉那边的动作相当利落,不过几刻钟的时间,便假模假样地将替罪羊缉拿归案了。
幸好, 裴瓒赌对了长公主的心思——
这场火灾,本就是长公主意欲嫁祸给北境的,放火的人是谁并不要紧,只要泼到北境或者质子身上就够了。
至于接下来,他无需再说些什么, 慢慢地看完这场联合的栽赃就可以了。
正殿之内, 长公主坐在了那原本属于皇帝的位置上。
雕龙盘凤, 唯有天下之主才能坐在这里。
可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是经手此案的大臣, 还是长久侍奉在此的宫女太监, 没有一人站出来指责长公主逾越的举动。
像是默认了长公主迟早会名正言顺地成为大周的帝王。
至于裴瓒坐, 他坐在大殿一侧的椅子上,端着清茶浅饮一口,轻描淡写地飘过那华贵的头冠,目光从金钗的凤尾穿过, 看着堂下被押进殿内的潦草身影。
他心里有些按耐不住了。
裴瓒眯着眼睛,瞄着地上那人满脸脏污的脸庞。
对方低着头,不与高位上的人对视, 身子也蜷缩着,似乎很是胆怯, 不过饶是如此, 裴瓒也从他脸上看出来了几分熟悉。
再往那人瘦弱的身形和破败的衣服上扫过,裴瓒心里惊诧这人的身份。
难道是明怀文?
从前那般风光霁月,气度出尘, 现如今怎么会落得如此地步。
裴瓒眉头紧皱,眼里全是对堂下那狼狈之人的震惊,更是想不通,这人不是很早就投靠了长公主吗?虽然绿藓一局作废,没起到多大的作用,更是在这之后被迫远离皇帝,变相地囚在了太后宫中。
可他与长公主这的关系早已经板上钉钉的。
哪怕是计划败露,又与皇帝不得相见,也不至于如此吧……
还是说,早在失败之时,明怀文变成了弃子,让他远离皇帝,被太后约束,其实都是长公主的意思。
而现如今,他恨毒了太后,才要下手?
先前裴瓒在宫中行走,偶然在宴会上见过明怀文,当时虽然瞧着不如从前风光,却也全不似今日这般。
后来听到一些风声,说明怀文在寿安宫饱受磋磨……裴瓒没有仔细打听事情的真假,只是今日一见,倒也是佐证那些流言。
倘若明怀文真是恨毒太后,才放火烧宫,也不是说不过去。
但裴瓒总觉得事情不会有这么简单——
明怀文先前站队长公主,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不假,却也实打实的有几分本事,背后又牵扯北境,又怎么会因为一时的情仇,便冲动行事呢。
裴瓒目光一沉,望着大殿中的明怀文,眼神越发沉静,如一湖无波清水,任凭发生了什么,也激不起他心中涟漪。
至于这一切……
裴瓒想,许是有人奋力一搏,等来的结局却是,掉进了权术的圈套。
“太后身份贵重,今日突遭横祸,想来是受了惊吓,不知太后娘娘现下如何了?”大理寺卿姗姗来迟。
一进到大殿当中,先是毕恭毕敬地行礼,而后才问及太后的安康。
“劳烦大人关心。”长公主身边的侍女对着大理寺卿微微屈身,“太后娘娘受了不小的惊吓,太医院原判说是要静养,不得再有烦恼之事惊扰太后,殿下便安排了僻静宫室,遣人小心照料。”
大理寺卿的目光扫过身侧明怀文,眼里闪过几分惊讶,而后再抬头问着长公主:“寿安宫起火,理应由皇后娘娘主持事务,敢问殿下为何在此。”
越俎代庖的话,大理寺少卿并没有直言,但是话里话外的意思,在场的所有人都听了出来。
“皇帝病重,皇后侍疾。”长公主扶着鬓角的珠花,开口解释,“本宫是不该插手皇宫之事,但是事发突然,又涉及母后,本宫岂能坐视不理?为显公允,肃清宫闱,本宫特意请来了大人您,和刑部,督察院的几位大人,还望诸位大人仔细审问。”
裴瓒闻言瞥了眼在场的所有官员。
方才他还怀疑,他的前任上司怎么在这露脸,现在一琢磨,却是三堂会审的架势。
另外,不止长公主提及的那些,还有不少旁的衙门府司的官员在此,有几个是常在长公主身边出现的,但更多的却并非长公主一党。
许是长公主要借他们这些人的嘴,将纵火之事的真相宣扬出去,好给长公主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裴瓒将茶盏放下,待大理寺卿入座,这场结果已知的审问才正式开始。
“呈上来。”
谢成玉的话音刚落,一行水云司的侍卫将寿安宫中残存的证物呈了上来,还连带着几位宫女,一起走到殿内。
谢成玉则是一一地将证物串联。
“明怀文在寿安宫中,学习宫规礼仪,已有五月,在此期间,太后多次教导查验,可明怀文时常失礼冒犯太后。”
在裴瓒看来,明怀文是个耐性极强又善于伪装的人。
纵然一朝离了皇帝身边,却也不是再无翻身的机会,怎么会去不知死活地顶撞太后。
这番说辞,如果不是添油加醋,便是事实更甚此话万分。
裴瓒的目光落在明怀文身上,眼见着这人不堪受辱似的低垂着脑袋,身子也微微发颤,像极了惊惧难安。
他心里不止疑惑着明怀文在寿安宫的经历,也疑惑,长公主到底是给了明怀文多大的好处,说服他去做这事,担下罪名不说,还要在昔日同僚面前,受此屈辱。
裴瓒想不通,谢成玉的话却让他惊心。
“寿安宫负责侍奉明怀文的宫女,玉欣,你且说说,正月十五前后发生了什么。”
“是。”小宫女挪步上前,低着头利落地跪下。
“正月十五是团圆的日子,太后恩典奴婢们向宫外寄送家书,宽慰思念之情,同样的,太后也恩典了明大人,可大人并不承情,还说,他被太后困在宫中,此生再无离开的可能。”
小宫女说着,瞄了长公主一眼,心惊胆战地咽下口水,继续道:“太后并未责罚大人,只让大人思过,可第二日,明大人便偷偷使了银钱,想求见内务府的人,一番盘问之下,才知道明大人要往宫外捎送银钱包裹。”
话到此处,谢成玉命人呈上几件金钗首饰,裴瓒抬眼一扫,便知道那不是一般后妃该用的,应当是太后的首饰。
“明大人未经太后允许,私自与寿安宫之外的人联系,还盗窃首饰,准备偷运到宫外,太后知道后,勃然大怒,让明大人在廊下罚跪,训斥中……明大人言语冒犯太后……”
“如何冒犯?”
“明大人他、他说,太后并非皇上生母……”
“住口。”
小宫女复述的话是真切地从明怀文口中说出来的,也是真正地事实,这并非什么不可提及的秘密,但长公主还是喊停了。
她并未再强调什么,遮掩似的,将这几句话翻过去了。
小宫女唯唯诺诺地点着头,声音也跟着发颤:“太后一时气急,怪罪明大人多言,便、便让人拔了明大人的舌头……”
“啊——”
在场的基本都是文臣,恪守着那份可杀不可辱的风骨,听闻太后的狠辣手段,一时也难免激愤起来。
三言两语,对太后多有不满。
裴瓒不像周围的大臣那样激动,心里虽然惊讶,但还算镇定,没说什么不该说的。
趁着喝茶的间隙,也是抬眼打量起不动声色的长公主,想瞧瞧那云淡风轻的面皮底下,究竟在盘算什么——
方才还以为,这只是针对着明怀文与北境来的,可细琢磨下来,倒是有一箭三雕的意思。
还要再折一折太后的威信吗?
裴瓒略一沉思,想着太后拔了明怀文舌头的举动确实有些过火,从前不被别人还好,现如今被小宫女捅了出来,恐怕会引得朝臣不满。
“殿下,明怀文虽在宫闱之中,常伴陛下左右,可他毕竟还是朝中大臣,太后娘娘又怎么能越过陛下,施以如此严重的刑罚!”
“是啊殿下,纵然明怀文言语有亏,可太后娘娘也不该如此行事!”
似是场面还不够热闹。
长公主的侍女走下去,抬起了明怀文的脸,让他张开口,露出没了舌头的口腔。
这下子,议论声更甚。
甚至还有三五个大臣一起离座,走到殿中怒斥太后的不是。
闹哄哄的时候,最应该开口喝止的长公主却默默看向了一脸平静的裴瓒。
裴瓒察觉到视线,抬眼望过去,立刻明白了对方是要一个说话的机会,也知道,长公主并不是要呵斥他们,而是以此来宽慰群臣。
裴瓒收敛了视线,沉眸说道:“殿下,我等皆是大周的臣子,是陛下的奴仆,冒犯太后,理应被罚,可朝中早已设立大理寺和刑部,就算明怀文有错在先,也该交由衙门,经过陛下的旨意进行处罚,太后对朝中臣子动刑,是不是不合规矩。”
“自然。”长公主接过他的话,起身说道,“母后此举确实不妥,可眼下,母后受了惊吓,需要静养,便有本宫向诸位大人赔不是,本宫许诺,此等残害臣子之事,往后绝不会再有。”
第188章 国主 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
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裴瓒没少听过这样的话, 可他知道,真的要去追究皇室宗亲的责任,是难上加难。
如若是没什么权势的破落户还好, 想要追究多半是能有个好结果的,可是像太后这般尊贵之人,又有谁敢去问责呢?
群臣激愤不假,可没有人敢真正地站出来,向长公主言明要惩治太后的决心。
事情不能就此搁着。
不管明怀文的遭遇到底有多少是真的, 在众人耳朵里, 他就是受到了太后的折辱, 这事必须要有个交代。
哪怕太后现如今因为火灾卧床,也需要给群臣一个交代, 维护历代臣子的尊严。
如此就给了长公主机会。
让她替太后认错, 搏一个体恤臣下, 礼爱臣民的美名。
“殿下宽厚。”
左都御史在这时站出来夸了句。
然而,长公主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没有过多表示,让谢成玉继续。
谢成玉执笔, 留下几字:“明怀文言语无状,冒犯太后,被施以拔舌之刑……”
再往下写, 便是明怀文心怀怨恨。
但这不是现如今就能盖棺定论的事,必须得明怀文承认才行。
谢成玉没急着逼问明怀文, 略微一停顿, 便有人呈上来几份证据,隔着几米的裴瓒抬眸一扫,不禁蹙起了眉头——
这些证据, 怎么那么像他之前为了绿藓一案搜集到的呢?
四司八局的账目册子、裴瓒亲笔写的供词。
一小簇干枯的绿藓,还有几件零零散散的小玩意,裴瓒一时没分辨出来是什么,正眯着眼打量,殿外的侍卫又押进来穿着奇装异服的几人,仔细一瞧,竟然刚好是先前杂耍班子的那几人。
之前他凭借着杂耍班子的开嗓,猜出了明怀文是如何运作勾结的,又在逼问之下,理清事情脉络,让皇帝不得不做出决断。
现如今,他所做的倒是都成了今日的铺垫。
裴瓒蹙着眉头,越想越忘神,也顾不上是什么场合了,不自觉地用手托着脑袋,翘起了二郎腿,整个人每个正形。
长公主飘来几丝视线,他也没有察觉。
谢成玉只能是自作主张地拿着证物托盘走到他的面前,遮住了他失礼的举动。
谢成玉平静无比地说道:“先前裴少卿在宫中调查绿藓一案,但最终因为涉及明怀文,陛下命人不得事情外传,如今陛下病重,太后遭祸,裴少卿可否说说当时查到了什么?明怀文与绿藓,走水,以及北境到底有什么关系?”
平淡的目光垂下,裴瓒抬头也看着对方。
彼此的目光交汇,仿佛是风平浪静的海面之下的洋流,汹涌地冲撞着,将繁琐的世俗裹挟,奔向轮回中的归处。
瞧他愣神,谢成玉又低了低头:“裴少卿?”
裴瓒这才慢吞吞地拿起那一纸证供,随便看了几眼,便起身拱手面向长公主,说道:“殿下,绿藓一案是陛下不许外传的,其中牵涉颇多,微臣实在不知该不该说……”
“但说无妨。”长公主懒得搭理他这小心思。
既有了长公主的吩咐,那裴瓒的确没什么可避讳的了。
而他对明怀文,本也没多少垂怜的心思,震惊之余只是略有些许唏嘘罢了,但若让他再揭一揭那些陈芝麻烂谷子,裴瓒也是情愿的。
只见他将薄薄的几张供词在桌案上铺陈,一字一句地将他当时所查的事情,和皇帝对于明怀文的包庇一同讲了出来。
话音未落,在座的诸位大臣便已经开始了窃窃私语。
从飘出来的几声议论里,裴瓒也能听到,全都是在诧异皇帝的荒唐——身为一国之君,己身安危关系到国家万民,可他们的这位皇帝宁愿中毒病弱,也不愿将这与北境勾结,包藏祸心的娈宠杀了。
当真是昏头了!
几刻钟前,还因为太后苛待明怀文而倍感愤怒的大臣,此时一个个的义愤填膺,对这位维护过的“同僚”恨得咬牙切齿。
裴瓒早想过会是这样的局面。
京都城中,曾经盛传过的那些关于明怀文与皇帝风言风语,不论真假,多半也是这些人在背后嚼舌的,甚至,他们当中不多少人,都是谣言的缔造者。
为了取乐挖苦,或是嫉妒恼怒。
也或者是,经人授意,刻意为之。
但那些中伤人的话,都是切切实实流传过的,那些不屑的嘴脸,在短短的时间里变了又变,让人看不出真心,分不出真假。
短暂地维护过明怀文的人,又有站出来要求:“杀了这谋害陛下的乱臣贼子!”
“此等奸佞,必定要杀之而后快。”
群臣倒戈,但依旧激愤。
裴瓒也再度接收到那询问的目光,若无其事地看了眼往日的老上司,裴瓒吹了吹侍女刚端上来的热茶,说道:“殿下,请听微臣一言。”
“裴卿说便是了。”
已经够闹哄哄的了,还拘着什么?
本以为裴瓒的想法跟旁人也没什么不同,可他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起身,走到大殿正中,对着长公主长拜不起:“叩谢殿下允许微臣直言。”
“……”长公主微微抿起了嘴唇,不知为何,她心里同样有一丝紧张。
裴瓒俯身,额头抵着手背:“明怀文下毒谋害陛下,致使陛下身体亏损,又与北境勾结,包藏祸心,实在是罪无可恕,将其枭首示众才可平复诸位同僚与黎民百姓的心中怒火。”
他顿了顿,抬起头,试探地望向长公主:“可是,这并非明怀文一人之错。”
更多的错,在于皇帝。
明知留下明怀文就是留下祸患,可皇帝还是为了一己私欲,将所有的真相掩盖。
如若不是长公主势强,压得皇帝权力全无,否则明怀文是不会到这一步的,他依然是以文臣之名身处皇帝后宫,受尽宠爱,享尽富贵的明怀文。
裴瓒盯着长公主那张看似平静的脸,瞥见对方眉头微蹙的一瞬,他立刻磕下头去,清澈的声音透过袖口传出:“微臣曾任都察院御史,有监察直谏之责,如今虽任职他处,但仍想谏言一二。”
裴瓒抵在手背上的额头压得更深,语气停顿的片刻,也索性闭上了眼睛:“陛下深知明怀文罪孽,却不加以处置,实非明主之举……”
“裴瓒。”长公主声音一愣,语气却并非是坚决的不想让他说下去,反而故意给了机会,让旁人不许打断他。
裴瓒心领神会,继续道:“陛下行事荒唐,昏庸无道!微臣认为应选贤能者取而代之!”
“住口!”
长公主听得很满意。
只是为了她那皇弟的面子,以及更多的名正言顺,不得不站起身来呵斥裴瓒。
但是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这时叫停裴瓒实在是没什么用处,只会是将一副遵守礼教,又谦逊恭敬的长公主形象烙印在诸臣的心中。
假使来日长公主被推举上位,那也是长公主百般推脱之下,不得不那么做的。
大殿中,空气仿佛凝滞。
哪怕过了许久也没有一人敢站出来说话,更无人关心纵火案的犯人该落得何种下场。
幸而有人是提前安排好的。
只待有人将这话题抛出来……虽然裴瓒不按套路出来,这么快就猜中长公主的心思,将这事摆在了明面上,却也不妨碍这戏唱下去。
眼见着有大臣“蹭”的一下站起来,指着裴瓒开骂:“大胆!国之根本,也是你能妄议的!”
裴瓒起了高腔回怼:“正因为涉及国之根本,涉及黎民百姓,江山社稷,我等身为臣子才得冒死直言!”
另有人站出来,语气略和缓了些:“此事虽然荒唐,但陛下已是宗亲之中的佼佼者。”
“大人,您可要细想,何止此事荒唐,近些年陛下上朝理政的日子,可是一双手都能数出来。”
“你怎敢对陛下如此不敬!”
“自然是因为,我心中所念是大周而非陛下,是黎民百姓而非皇室宗亲,倘若像大人这般挂念陛下,一心为陛下着想才可享高官厚禄,那我自愿褪去一身官服,走入长街小巷之中。”
“好了——”长公主抬头,有些恼火地捏了捏眉心,“诸位都歇歇吧,裴卿曾奔走偏僻苦寒之地,想必是见多了民生疾苦,为国之心,也算是天地可鉴。、
斜长的眼眸滑动,扫过匍匐在地上的裴瓒,长公主缓缓开口:“至于皇帝之事,的确不是裴卿可以妄议的,这次,本宫就不追究了。”
长公主不追究,那就是把这事拦下了。
倘若皇上有朝一日还能醒来,那必然会惩治裴瓒。然而,裴瓒早就确定,绝无这种可能了。
不管太医院有没有能力将皇帝医好,呈现在众人眼中的结果,都只有一种——
皇帝重病崩逝。
至于今日长公主的试探,群臣心中也清楚,皇子年幼,免不了要有人监国,可太后如今突遭横祸,情况不明,皇后是个心里没主意的,说不定会更早一步倒戈向长公主,而那些旁的宗亲,的确如裴瓒所言,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唯有一人,如今的长公主,才是可堪托付的。
第189章 墙头草 那些看似反对的言论,被裴……
那些看似反对的言论, 被裴瓒一一反驳,假意反对,反而成了长公主的助力。
裴瓒环视那些各怀心思的大臣, 有早就站在长公主身旁的,也有一直认为长公主心思不轨的。
但更多的是墙头草。
哪里风大,便倒向哪边。
裴瓒起身,稍微打理衣袍,正要回到原本的位置上, 身后突然传来含混不清的动静。
他猛然回过头去, 原本半跪在地上, 如同死物的明怀文突然精神起来,两侧的侍卫一个没看住, 就让人挣扎着爬起来冲向前方的裴瓒。
“不……唔!”
裴瓒下意识地躲开直冲过来的明怀文, 擦身而过的瞬间, 对方说不清的话,伴随着无边无际的恨意一道滑过。
“抓住他!不可伤了殿下。”
长公主身旁的女使第一时间挡在长公主身前,甚至藏在袖里的匕首也已出鞘,冒着寒光, 时刻准备刺向冒犯之人。
瞬间的功夫,裴瓒察觉到明怀文不仅有话要说,他还想将心底的恨意剖出来, 扔到眼前的女人面前。
裴瓒暗自搓了搓手指,调动着那枚蓝宝石扳指。
虽然没有读心的能力, 却可以看到对方那惨不忍睹面板……裴瓒记着, 从前的明怀文不说样样出彩,但也是难得可贵的存在,现如今, 他的数据面板就如同他残破的身形一般。
无论精神还是外在,都低的可怕。
裴瓒紧紧锁定那双如炬的眼,那是明怀文浑身上下唯一能窥见本色的存在。
饱含着痛苦,和恨意。
仿佛两簇在黑夜中燃烧的火苗,又或是,两只燃烧了自己的飞蛾。
但无论是什么,最后,裴瓒都只能看见两抹空洞的灰烬,在和煦的风里,或是细丝小雨之中,归于无物。
“明怀文疯病发作,将他捆起来,别惊了殿下。”
对于这样的安排,没有一个人出声反驳。
在场的大臣,为了太后苛待明怀文一事义愤填膺,却也不过是为了自己身为臣子的利益,否则也不可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变脸,再度因为皇帝的荒唐行径怒斥明怀文。
可这人终归是与他们没什么利害关系的。
犯不上为了这么一个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人,再去冒犯到谁。
尤其是,从头到脚无一不在明说夺位之心,却又同他们虚与委蛇,想要一个名正言顺的长公主。
众人目光怯怯,无人在意明怀文的窘境。
连长公主的表情也是纹丝不动,唯有几束悲悯而庄重的目光垂下,宛若石窟中的无心神佛,端庄正派,承着世人的期待,却又无所作为。
“殿下,明怀文神志不清,恐怕不会认罪。”谢成玉微微欠身,指向了那几个杂耍班子的人,“幸而,有裴少卿的佐证,与他们几个的供词,诸位大人若有疑问,也可继续审查。”
谢成玉亲自将供词呈到长公主面前,对方轻描淡写地扫了几眼,立刻就让侍女拿给了身旁座位上的刑部尚书。
挨个传看了,长公主才问:“诸位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几人面面相觑,彼此推托起来。
他们能在京都城混到如今的位置上,除了背后家族的助力,自己也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至少在官场摸爬滚打了这些年,什么样的话该说,什么样的话不该说还是清楚的。
面对长公主抛来的问题,一时摸不清状况的人,自然要尽量避免开口。
更何况,这摆明了是长公主故意设下的。
在场的一应证据,寻常人就算是有心也难搜罗,可眼下都被整整齐齐地罗列在堂前,他们难道还看不懂吗?
无人站出来梳理其中疏漏,但自会有人推进下去。
谢成玉意味深长地抬眸望向长公主,忽然行起礼来,郑重其事地跪在地上请罪:“微臣在搜集证据的过程中,发觉几处不对,明怀文虽是前朝臣子,却也与外隔绝许久,更在入宫之前未曾与北境有关半分联系,便因此觉得奇怪——”
“他是如何搭上这杂耍班子的呢?“
早在之前,裴瓒也怀疑过,但他所经手的证据,无一都指向了长公主。
当时明怀文面对他的疑问,也模棱两可地没有给出回应,牵线之人毕竟不是裴瓒可以撼动的,所以他并未将此作为关键信息追查下去,甚至可以说跳过了这一点,直抵最后的结局。
谢成玉今时今日再翻出来,是要推翻他的猜测吗?
如果长公主不是从中推波助澜的人,那当初是谁帮着明怀文搭线的?大费周章地送进来一个杂耍班子,还要利用绿藓搅得宫中风波迭起……
难道说,早在那时候,北境王子阿察尔就已经进入京都了?
不应该啊……
忽然,裴瓒的脑海中浮现出沈濯的身影。
在那段时间,日日周旋在他的身边,忙前忙后,殷勤得很,却又对结果漠不关心的人。
裴瓒不是没有怀疑过。
但还是被沈濯的态度折服……
如若现在让他相信,沈濯在这事上一直骗着他,甚至将他骗得团团转……不,裴瓒没有被这怀疑的心思动摇,在这件事,他还是相信沈濯的,哪怕当真是对方所为,多半也是被长公主推出来顶锅的。
与其在眼前的节骨眼上,算计对方瞒了自己多少,还不如想想,如果下一秒被押进殿中的是沈濯,那又该怎么办。
可惜,没人留给他时间细想。
即刻,殿外传来锁链拖动的声响,那人似乎还挣扎了几下,使得沉重的铁块碰撞,发出不屈的闷响。
还真是沈濯。
裴瓒下意识抓紧了扶手,眉头紧锁的同时,两只眼睛如钩子一般,紧紧盯着被推搡着走上来的沈濯。
他不是会武功吗,怎么会……
裴瓒默默地咬住了后槽牙。
难怪要说离开皇宫的话,只怕沈濯早就想到了,他的亲生母亲,那位高高在上的长公主,会针对他布下此局。
原本,也许不会这么轻易的被抓。
至少还有一线逃离的机会,可是裴瓒的三言两语,让他把身旁暗卫都遣走了。
“……”
两道目光在相触的一瞬间分开。
沈濯反应迅速,即刻怒视高高在上的长公主,但是质问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对方虚浮的目光扼住了话语。
视线明晃晃地偏移,倏忽之间落在了裴瓒身上,似有若无的几次停驻,是在警告他——
不要轻举妄动。
否则,今日折在这的只会是裴瓒。
沈濯浑身僵硬,只能在侍卫的推搡下前行,完全丧失了自主行动的能力,他不敢思考,更不敢抬眼去看任何一个人,面色阴沉,心也如同死灰,生怕任何逾越的举动,都会为一侧的裴瓒招致不必要的祸事。
反观裴瓒,他的视线如同逐火的飞蛾,随着沈濯的前行而移动,不曾偏移分毫。
眼见着,态势不对,裴瓒当即起身高喊:“殿下——”
可求情的话还没说出口,谢成玉先一步站在他身前,小幅度的摇摇头,接过了裴瓒的话茬:“微臣在明怀文京都的宅子里找到了几封密信,其中所写,那由世子执掌的玉清楼正是他们平时联络的地方。”
谢成玉敲敲呈着证据的桌案,让人送到长公主和几位大人面前,又说到:“另外,杂耍班子的几人也都招供,皆是与世子有所往来。”
地上那奇装异服的几人乖乖地点着头。
“然而时间仓促,微臣尚未来得及去查封玉清楼,不过,既然是世子的地方,想来细细查下去,会有更多的收获。”
谢成玉说的这些话可谓是真假参半。
旁的裴瓒不太清楚,唯独明怀文与沈濯在玉清楼议事这一点,裴瓒便知道是绝不可能。
玉清楼是沈濯的地盘没错,也是他用来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私事的,但却并非是沈濯用来接待人的,更多的时候是用作私宅。
就算真的在玉清楼约人会面,恐怕只有长公主、北境质子这等人物才能入内与沈濯议事。
明怀文这种的,可远远没有资格。
“世子与明怀文有所牵连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不过,这些证据也只是能证明两人关系匪浅,并不能证明世子与绿藓一案有关。”大理寺卿适时地站出来说话,卖给长公主个不需要的面子。
刑部的人也说道:“是这道理,还是得有绿藓有关的证据,否则也不能证明世子有罪。”
长公主对他们俩所说的并不在意,扭头看向左都御史,问道:“大人有何见解?”
左都御史的眼神在裴瓒身上徘徊片刻,眼见着他没给出提醒,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臣对玉清楼也有所耳闻,依稀记得,玉清楼最初开门迎客之时,明怀文已是久居宫中,甚少出宫,如若真是时常与世子在玉清楼中会面,那必然是有十分要紧的事情。”
这节骨眼上,大理寺与刑部的两位大人已经向长公主倒戈,可左都御史却抓着其中疑点不放,像是硬要给沈濯一个罪名。
可是,让人没想到是,听了左都御史的这番话,长公主反而满意,语气宽慰地说道:“玉清楼中的细枝末节尚未来得及查清,不妨由大人您来主持,不管沈濯究竟做了什么,只要大人查出来,本宫就认。”
第190章 归正 长公主这是铁了心地要置沈濯……
长公主这是铁了心地要置沈濯于死地?
裴瓒的目光落在那华贵的面容上, 舒畅的眉毛,平淡的双眸,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连她投落在沈濯身上的目光, 都仿佛在看一个事不关己的人。
当真是没有半分情意吗?
不行。
他可以赌长公主是否还需要他这一个微末之人的助力,但不能赌长公主对沈濯到底有几分真实的母子情。
他必须要想想办法,插手玉清楼的事。
裴瓒心里很清楚,玉清楼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若是说沈濯与明怀文勾结的实际罪证, 那绝对是没有的, 但是倘若跟北境有关, 可就不好说了。
北境,北境……
大庭广众之下, 裴瓒全然失了仪态, 眼神乱瞟, 神情慌张,甚至豆粒大小的汗珠从额头滚落,明明白白地将“关心则乱”这四个字写在脸上。
幸而,他或许找到了能解沈濯一时之困的办法, 那便是,抓到阿察尔。
“殿下!”裴瓒不顾谢成玉的阻扰起身,“微臣也想为此案添一份助力。”
长公主蹙了蹙眉:“为何?”
“先前微臣曾疑心北境质子的身份……”裴瓒当中众人的面, 明目张胆地将对着长公主说过的秘事说了出来,“便私下调查过几日, 发现京都城中有一队人马形迹可疑, 还来自北境,调查后得知为首者名为阿察尔,不仅外貌形似, 名讳更是与那北境质子的乳名相同。”
长公主一时冷了脸,正视前方,晾了他好一会,才说道:“本宫已许你继续调查,但毕竟与此案无关,裴卿就不要牵扯进来了……”
“殿下——”裴瓒起了高声,气势凌然地走到正中,“微臣多番奔走,得知阿察尔一行人多次进入玉清楼,只是不知所为何事,但倘若世子与阿察尔有所联系,那这便是同一桩案子了。”
他话音落下,又是许久的寂静。
裴瓒一不做二不休,直挺挺地跪在大殿当中,大有长公主不答应,他便长跪于此的打算。
“殿下。”谢成玉与左都御史同时出声。
两人的目光交错了一瞬,便有左都御史继续说下去:“臣深知殿下所忧,坊间多有传言议论裴少卿与沈世子的关系,可先前少卿于都察院当值,他的品行最是端正,绝不会为了一己私情而干涉公正。”
这话说得裴瓒羞愧难当。
可他也是没有办法了。
沈濯充其量和他一样,不过是长公主争权夺利的棋子,所做的一切都是由背后的长公主授意的。
他们既不是筹谋这场棋局的人,更不是既得利者,何故要背上这口黑锅呢。
长公主不想把自己背地里做得那些脏事公布于人前,便选了沈濯这个替罪羊,还有裴瓒这个把柄,让人不得不从。
裴瓒就算是要为了一己私情干涉公正,那也是被逼不得已了。
只是有了左都御史的推举还不行,尚且不能打动长公主。
谢成玉只好也站了出去,还顺势将裴瓒挡在身后,不过他的语气没有那边凌人气势,反而是谨小慎微:“殿下,微臣与裴少卿相识已久,深知他的为人品行,更何况此案事关重大,涉及太后与陛下的性命安危,的确需要裴少卿这般得力之人相助。”
“……”哪怕有两人相劝,长公主也始终沉着脸。
怀疑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来回游荡,久久没有定论,直到微风吹动窗格,传出一声喑哑的“吱吆”,长公主才松了口。
“罢了,本宫也愿意相信裴卿在这事上,不会掺杂任何私情,还望裴卿多思多劳,早日查清。”
“是,谢殿下。”
这口气松了,可事情才是刚刚开始。
耳朵里传来些许细碎的言语,不是在说他与沈濯的关系,就是在惊诧质子的身份。
一句句轻飘飘的话,如同万钧的担子,和那些凌厉奚落的目光一起压在了裴瓒身上,但这些他都可以支撑,可唯独沈濯的缄默让他心神不宁。
接下来的审理,裴瓒也听不下去了。
左右不过是谢成玉主持着,拿出来一份份的证据,确定明怀文纵火烧了寿安宫,惊扰了太后。
裴瓒心不在焉地看过递上来的火油,听着谢成玉强调,“明怀文的住处有存放火油的痕迹……”,什么在偏殿倾倒火油,利用佛堂烛台,伪造烛台摆放有误而起火的假象。
话音潦草地钻进裴瓒的耳朵里,他的心思却一直放在被铁链束缚的沈濯身上。
明明是插曲,也未曾查清,却还要留他在这羞辱。
看着沈濯弯下去的腰,裴瓒心乱如麻……
“宿主为什么闷闷不乐,难道宿主并不期待回到原本的世界吗?“
裴瓒看着一张张已经填补完成,并且任由他查看的信息卡,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他知道自己突然昏厥,肯定会引起一波慌乱,但是明怀文的结局已经注定,在他撑不住昏过去之前,便已经被长公主下旨送入刑部大牢,还是同沈濯一起。
“我当然,是想回去……”裴瓒说得很没底气,甚至抚摸那些信息卡的速度都加快了许多,带着几分不耐烦,脑子里想得也都是某个在他昏迷前挣脱铁链朝他奔来的人。
“宿主的语气并不像期待,反而是……想要留在这里呢。”
“但我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不是吗?我总要回去的。”裴瓒稍微定了定神,尝试着拨动着暂停的进度条。
裴瓒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愿望,初来乍到的那种不适也在身旁亲朋好友的抚慰下褪去,他只是觉得,自己无法抵抗离开,就像当时无法抵抗到来一样。
系统化作光点闪烁几下,没有回答他的话。
裴瓒自言自语道:“百分之九十九,只差一点了,只需最后一点,就能推动情节向着正常的方向发展。”
“没错,宿主已经做了很多努力,只差这一点,剧情就会归正。”
“归正?”裴瓒琢磨着这两个字。
原本的情节固然崩坏,但是用归正这两个字是不是代表着他所做出的改变,依旧会推动着剧情按照原本的走向发展?
质子入京,皇帝病重。
大周岌岌可危,无人能担此重任,内忧外患,生灵涂炭,最终被男主兵临城下。
当然,原书中的龙傲天男主是假借了夺位女配的背后势力,现如今阿察尔未曾在京都中掀起风浪,自然会顺理成章地嫁接到其他的剧情上。
那会是什么?
蛊惑长公主?
裴瓒实在是猜不出多余的可能。
也正是因为如此,裴瓒死守着心中想要杀了阿察尔的想法。
他低头沉思,喃喃道:“如果剧情一直无法顺利衔接呢?例如,在某个重要节点,重要人物上出了差错。”
“那宿主便无法回归原世界了。”
这次,系统的声音出奇地平稳。
裴瓒看着那抹不再跳动的光点:“你一直都知道我在想什么,对吧?”
“当然。”
他似乎是听到有人叹了口气,但那声音太渺茫,也不同于他习以为常的电子音,便以为是出现了错觉。
可接下来的话,是清晰的,是完全不同于以往的音色:“可是,你知道杀了阿察尔的代价吗?”
裴瓒只觉得声音熟悉,却没有听出来到底是谁,只回答道:”应该是……世界崩塌?或者,我再也无法推动剧情,再也无法回去。”
“嗯,没错。”声音沉沉,语调也熟悉。
“我记得你说过,这同样是真实的世界,他们虽因我而存在,但我想,他们自而诞生的那一刻起,便是完全独立的,自主且自由的个体,对吗?”
“自然,万物皆是如此。”
“是啊,如果因为我不杀了阿察尔,放任剧情地推演,将来北境挥师南下,大周子民又该如何,到时候血流千里,我岂不是千古罪人?”
“可是没有人会知道这一切。”
裴瓒不明所以地一笑,柔和的目光看向那点蓝光,声音缓缓:“你知道,我也会一直记得。”
“那么,宿主已经做好打算了吗?”细听的声音又变为略有些俏皮的电子音。
可惜裴瓒依旧摇了摇头:“还没有。”
“不管有没有做好打算,时间都到了,该送宿主离开了!”
许是真的到了最终的节点,就连裴瓒离开系统空间时的感觉都格外的清晰,不同于以往睡一觉或是从昏沉中苏醒,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沉重,如同被绑了石块丢进深海。
他也不挣扎,只是任由自己下落。
直到身体触碰到海底,被阴湿的水滴浸湿……
可海底哪里会有水滴呢?
裴瓒猛然睁开眼,看见自己卧房里熟悉的床幔,但是意识到自己清醒的一瞬间,他便被琐碎的事情逼得蹙起了眉头。
正要起身去处理,一起身却陷入温暖的怀抱。
“母亲?”裴瓒试着呼喊一声。
“我儿……”裴母眼睛红肿,泪珠不断滑落。
因着裴瓒在众多大臣面前昏倒,被人传了出去,从前那些奇奇怪怪的“病”也瞒不住,被裴母知道了。
“母亲,我已经没事了。”
“瓒儿,若是知道朝堂之事竟如此磋磨你,我也不会送你去学堂,不让你去考什么科举,一辈子将你养在家中,也好比现如今这般。”
裴瓒被对方的哭腔催的鼻尖发酸,更说不出什么话,只紧紧地抱住了对方,执着这属于旁人的亲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