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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1章 太后 玄黑皮甲,内里是灰色短衫,……


    玄黑皮甲, 内里是灰色短衫,脚下是硬质长靴。


    腰间以红绳为系,挂着刻字银牌, 走起路来,红绳上的穗子一摇一摆,踢踏声也分外齐整。


    然而,裴瓒无心观赏这气派的一队人马。


    他将视线落在了这队人的腰牌上,随着他们停下动作, 原本摆动的殷红穗子, 也分地垂着, 玉牌上的“凤林”二字便越发醒目。


    凤林军。


    是太后的人?


    裴瓒略微往后撤了半步,而小队为首的那人却直勾勾地向他走去, 眼神如鹰, 仿佛要用尖锐的喙将他的心思啄出来。


    目标明确, 难以忽视。


    裴瓒微微蹙着眉头,掐着瞬息的时间,在脑子里想了无数种可能。


    从前他在朝堂上安分守己,一心为皇帝做事, 与太后并无来往啊……为何会被这一队人拦住去路?


    不动声色地抿起来嘴唇,紧张兮兮地盯着眼前的人。


    而对方行至面前,上翻着眼睛扫过他, 裸露的眼白中带着几分警惕:“裴少卿,太后娘娘想请您到宫里说几句话。”


    裴瓒还不至于乱了分寸, 略微回礼后, 便问道:“太后康安,敢问是何缘由?”


    对方一沉声:“前些日子盛阳侯世子入宫请安,说起少卿大人, 提起大人行事果决稳重却又不失风趣,太后娘娘很是满意,正巧今日无事,邀您过去聊聊,大人勿要紧张。”


    这人的语气很轻松,语调微微上扬,说话时有种娓娓道来的感觉。


    可是此刻盯着裴瓒的眼神分外阴鸷,让人心里生寒。


    “大人,请。”


    他身子向后一摆,露出巷子外的低调马车。


    裴瓒的视线随之落到那里,心中没有更多的打算,当即说道:“臣今日赴宴,酒气未散,不如先回去沐浴更衣,再进宫面见太后,不至于失了礼节……”


    听出来裴瓒有想逃地意思,凤林军首领当即说道:“太后随和,不会怪罪。”


    说到这个份上,裴瓒是非去不可了。


    他沉下心,搭起手,语气平稳地道了句:“劳驾。”


    “请——”


    三月春暖,街旁的老枝早已见了新绿,临着温和日光,肆意地舒展,生出几分令人羡慕的昂然。


    街巷里也吵吵闹闹,时不时的犬吠,玩闹,都渲染着春的欢愉。


    唯独裴瓒一人,坐在简朴的马车当中,随着颠簸而左右摇晃,脸色也越发的苍白难看。


    刘尚书宴席的余波未散,就有新麻烦找上门来。


    他很难不将这事联系到一起。


    宴席上的酒鬼口出狂言,给康王摆了一道,虽说康王不管不顾,可这事一旦传到皇帝耳朵里就不好收场了,当然,康王会有什么样的结局,裴瓒并不是很在乎,他在意的是无辜被牵扯的自己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而现在,宴席上的其他人还没什么动静,他却被太后的人马拦住?


    到底是谁安排得……


    他就像一条无辜的鱼,没有任何预料地被牵扯进来,也不是他哄骗沈濯那般,真的有预知未来的宝物……


    “该死。”


    想到这,裴瓒忍不住低声骂一句。


    他在沈濯面前放下厥词,可现如今还是踏入了危险之中,这岂不是与他当初说的话不符吗?


    难道又是沈濯故意安排得这出戏码,在坑害康王之时,还要诈一诈他?


    当真是可恶。


    裴瓒胸中气闷,轻抚了几下也不见效果,反而呼吸越发困难。


    马车外的人听见他方才的动静,问:“少卿大人有何吩咐?”


    裴瓒嘴硬,强撑着摆了摆手:“没什么。”


    说完后,马车外没了声响。


    裴瓒兀自一人靠在车厢,胸腔中的闷感越来越强,眼前发晕,连近在迟尺的物件也没办法看清。


    凭着最后的几分清醒,他尝试着抬手掀起帘子,双臂却像是灌了铅一样,好不容易拽到了帘子,却又突然垂下来,“咚”的一声撞到车厢板,马车外的人也以为他是不小心碰到了,略微探了探头,没听见别的吩咐,便也没有过多理会。


    “……”


    他动了动嘴,发出几声喑哑的呼喊,却被车辙碾过石板路的声音盖过……


    铺天盖地的昏沉,如潮水将他淹没。


    整个人仿佛置身于混沌未开的天地之间,与万物糅杂。


    被风云泥水共同裹挟,被难言的黑暗包夹,寂静,而混浊。身体的每一部分,四分五散,陷入了无边的虚妄之中。


    ……


    灯影恍惚,光线杂暗。


    未掩好的窗缝里泄进来几缕细风,将烛火吹得飘动摇摆。


    连带着香炉的青烟也飘忽不定,转了几个弯,悠悠地升着,在屋里蔓延开。


    “你竟也是一样的玩物丧志。”


    “皇祖母……”


    细碎的话音从青纱屏风后传出,其中一道声音听起来上了年纪,透着股历经世事的疏倦与年老,但是态度依旧强硬,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被人肆意戏耍,失了皇室尊严,却还要替他求情遮掩,沈濯,脸面还要不要了?”


    沈濯双膝跪地,衣裳还是落水时穿得那件,听到裴瓒在宫门昏迷的消息,他匆忙赶来,没来得及换件体面的衣裳,为此,干涸的水渍还隐约可见。


    他深深地垂着头,神情不明,尽显狼狈。


    至于上座,是大周的太后,当今天底下最为尊贵的女人。


    “皇祖母,我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意外。”沈濯是没预料到,只不过,他的疏忽是裴瓒突然出意外,而非他被戏弄着踹下水。


    他也懊恼着,眉宇间尽是悔恨。


    这些日子终日灌着苦汤药,都不曾听裴瓒提起胸闷的症状,就连诊脉的大夫都说裴瓒的情况也有转好……


    怎么就突然如此呢?


    他眉头紧锁,仔细推敲其中缘故,奈何心乱如麻,根本静不下心。


    灯光昏暗迷离,檀香清雅幽静,本该是最能静心沉思的时刻,可沈濯在一声声的质问里,脸色越发难看。


    “咣当——”


    温热的茶盏直接泼到沈濯脸上,一滴滴的水珠从眉骨滴落,在他双膝下的深红地毯上晕开。


    不,也不只是茶水,还有几滴鲜红的血珠。


    他抬起头,望向这个眼前跟他血脉相连的女人,纵然对方年华不在,眉眼间多得是岁月的痕迹,但年轻时的风采犹存,依稀也能瞧出他与长公主的模样。


    可沈濯未曾感觉到任何与血脉伴生的温情。


    “皇祖母究竟是恨孙儿的心扑在他身上,以至于两次三番地违逆母亲,还是恨极了我像母亲,像皇舅舅,这般地让您不如意?”


    “你……你……”


    从前的腌臜事提起来,俨然是把人气坏了。


    “混账!”


    自从十五离宫之后,沈濯便再也没受过类似的冷眼与训斥,在人前总是装出孝顺得宠的模样,太后也乐得配合他摆出慈爱的姿态,在人后虽不至于演给谁看,但大多数也都是氛围平和的。


    沈濯甚少忤逆太后,一丝的违背也没有,对待这个女人,比对待长公主还要尊敬小心。


    他始终觉得,自己虽不能得到属于小辈的疼爱,但至少作为一把利刃,可以得到重用。


    可是,分明从未把他当做子孙,为何还要用皇室脸面这种话来质问他?难道这份虚假的亲昵,骗着骗着,就将自己也骗过去了?


    还是说,心里不愿承认他的存在,却还是要如此要求他吗?


    沈濯闭上眼,暗自攥紧了拳头。


    脸上火辣辣的疼着,犹如每一次被惩罚时,跪在长街之上,宫人们来往的目光。


    “皇后身份尊贵,膝下却无子,仅有一个公主……”沈濯清清嗓子,讲着几十年前太后曾听过的话,“幸而公主聪颖,勤奋更不输男子,未必不能担当大任。”


    太后也听出来了,一时间,她的脑海当中浮现当时的疑问——


    [大周从未有过公主继位的先例。]


    这不仅是她顾虑,也是她的母族,她所有纽带关系的顾虑,推举公主的想法一出,有人说悖逆,有人说惋惜,言论纷纷,归根结底还是长公主太耀眼了,压过了所有的皇子,宛如皎皎明月,只让人可惜她不是皇子。


    [母后,大周从未有过公主继位的先例,那自阿熙之后便有了!]


    她的女儿是那般明媚聪慧……


    却也有拎不清的时候。


    [皇姐犯下如此错事,令母后蒙羞,难道母后还要包庇她吗?]


    [母后也悄悄儿臣吧。]


    “母亲犯下的错当真是她放纵吗?若非太后娘娘将其置之不理,弃置于宫外府邸,不闻不问,母亲又何至于成为千万人口中的笑柄?这些,难道是后来先皇令人踏平幽明府就可以忘却的吗?”


    沈濯眉眼渐冷,面无表情的时候,那股属于北境的冷冽感会让人心尖一颤。


    他摇了摇头:“如若放纵是错,那我早已罪无可恕了。”


    沈濯撑着膝盖,缓缓站起,回身时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而身后竟也难得没有斥责他的无礼。


    他知道,二十年前的真相,太后早已查明,日积月累,对着长公主心中的愧疚更甚,只是事已成舟,她选定的人成了皇帝,尊她为太后,她不该有什么不满……


    第172章 畏惧 “咳……” 裴瓒睁开……


    “咳……”


    裴瓒睁开眼, 转动脖颈,凝滞酸涩的感觉从后颈传来。


    眯了眯眼,莫名觉得自己沉睡了许久, 以至于浑身上下的骨头都麻木了。


    他往身侧一看,映入眼帘的是层层床幔,透着昏黄的光线,隐约能看见烛影。这并非他来过的地方,可空气中弥漫的熏香气味, 却莫名地让他安心。


    刚想伸手将床幔拉开, 才抬起手, 就被一道温热覆住。


    眼前闪过瞬间的亮光,没等看清床幔外的陈设, 束缚感从双肩蔓延至后背, 患得患失的拥抱让他有一刹那的窒息。


    “裴瓒……”


    喑哑的声音模糊了界限, 藏着无边界的眷恋,消磨着人的意志。


    是沈濯。


    脸色有些差,从内而外地透着股无力感。


    让人不禁猜测,在这短短的时间里, 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裴瓒嘴唇微微抿起,等待着沈濯自己开口说些什么,比如在他离席之后, 皇帝有没有遣人去问罪康王,又或者在他昏睡不醒的时间里, 宫里宫外又发生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


    当然, 他也有兴趣听一听对方的深情。


    可惜沈濯什么都没说,紧紧地拥着他,呼吸洒落在耳边, 酥酥痒痒,又带着些缠绵意味,只想让时间永恒定格在这一刻。


    直到裴瓒抬手,轻轻地从沈濯后背拂过,带着安慰的意味,像是在为对方这几日的焦心而道歉。


    沈濯随着他的动作轻颤,声音也变得虚浮:“裴瓒,我好怕。”


    怕?


    这倒是让裴瓒万分不解。


    习惯了对方的矫揉造作,裴瓒难免怀疑这句“怕”的真假。


    他想瞧瞧,沈濯究竟是以什么样的表情说出这句话的。


    但是自己被对方紧紧抱住,双手还有些绵软无力,难以推开对方的胸怀,更看不到沈濯那轻微发抖的眼皮下,藏着何等的情绪。


    裴瓒像是怕再次惊到对方似的,轻声问道:“怕什么?”


    “鱼游荷上露,鸟飞金笼中。”


    裴瓒一听,便明白了他的心思,或许是感同身受,裴瓒也不免觉得有些倦了,松着身子,额头轻轻一抵,全然放松地靠着沈濯。


    两颗心脏,隔着血肉皮骨,于此刻同频共振。


    “于我而言,既入朝堂,便不是自由身,万事都要先人后己,至于你……”


    沈濯:“至于我,托生此胎,是命。”


    道理沈濯不是不懂,可就是因为太明白才会觉得疲倦,他心里只想以后得每个日子都如同此刻一般,在昏暗不明的境地里与裴瓒无声相拥,可现实往往与他所愿的背道而驰。


    如今片刻的安歇是他偷来的。


    等着外面候着的人发现裴瓒醒了,便会马不停蹄地去汇报给皇帝,又要催着他们在漩涡里翻腾。


    自幼在宫中长大,他以为顺着母亲的心意,便能理解母亲的苦楚。


    可是此身挣扎越久,却越不能理解当初那可笑的心愿。


    他居然妄图引得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的侧目。


    他不是疯了。


    只是天真又可笑。


    “裴瓒,你愿意去看看从前未曾看过的风光吗?”


    沈濯突然坐直身子,直率坦诚地盯着眼前的裴瓒,是从未有过的赤诚。


    然而,未等裴瓒回应,门外就响起——


    “世子,是少卿醒了吗?”


    沈濯的神情肉眼可见地落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烦躁:“等着。”


    门外不敢出声。


    裴瓒却也没有回应,反而是撩开帘子向外扫了眼,发现屋内陈设繁复不似寻常,便问道:“这是在宫里?”


    沈濯不情不愿地哼了声,算是回答了。


    “那方才的人是陛下身边的公公?”见着对方依旧不愿回答,裴瓒也不再问,扫下沈濯的手,“是陛下身边的人,那便不好怠慢了。”


    他离开床榻,一抬眼便瞧见了搁在木架上的衣裳。


    飞快地取下来,穿戴齐整,又对着镜子检查了一道,确保没有疏漏,才喊道:“公公,劳烦您进来吧。”


    话音刚落,裴瓒也听见了房门推动的吱吆声。


    可他被人猛地向后一拽。


    突然的力道让他站不住脚,不可避免地往后栽去,只是并没有像意料之中那样摔到床榻里,反而被身后的肩骨硌了一下,随后就被措不及防的温堵住了嘴。


    “!”公公全瞧见了。


    裴瓒整个人坐在沈濯的怀里,上半身却被扭着,被强制地索取着。


    沈濯恶狠狠地瞪了来人一眼,吓得人立刻退了出去。


    裴瓒也没闲着,费劲巴力地将人推开,抬手擦过唇边水渍,捂着有些肿痛的嘴唇,忍不住骂道:“你在闹什么!”


    沈濯不依不饶地缠上去:“裴瓒,你能不能别管这些糟心的事了?”


    “什么?”裴瓒疑惑。


    “反正也没办法改变什么……又何必涉身其中,折腾得垮了身子呢!”


    裴瓒不想听懂这些话,便愤愤地甩开他的手,呵斥道:“你少添乱,事情便也不至于如此难办!”


    “事到如今,你还觉得是我在添乱吗?”


    裴瓒:“那不然呢?”


    “只凭你……如何斗得过母亲?更何况,你真以为皇舅舅是将你当做心腹重臣吗?你也当真以为他身边无人可用,那什么尚书侍郎竟一股脑地都倒向了母亲?”


    这些问题裴瓒自然想过。


    “你不过是他推出来的一个幌子罢了!”


    他虽不对皇帝抱有什么期望,但是这话从沈濯嘴里说出来,还真是让人心灰意冷。


    旁人都看得清楚,裴瓒又怎么会不懂。


    只不过,他为的人早已不是端坐九五之位上,俯瞰棋盘众人厮杀的皇帝,他为的是棋盘上的一粒尘埃,棋盘下的一缕灰土。


    被棋手视为弃子又有何妨?


    谁说他一定要按照规矩来了。


    更何况,这场博弈里充斥着阴谋算计,早已没有所谓的规矩可言。


    裴瓒背对着沈濯,故作轻松地笑笑,说道:“你看,你在宫中嚷得如此大声,外面自然能听见,可他们却不敢推门进来,宫墙之内,都是这般,陛下身边又有什么信得过的人呢?你若是要说明怀文……他不也被太后娘娘带走了吗?陛下身居高位,却无人可信,自然需要我。”


    “你!”沈濯眼里露出几分迷茫,“你分明不是这么想的?”


    “我怎么想的,你又从何而知?”裴瓒缓缓地转过身,侧向沈濯的那半张脸隐在昏暗之中,看不出神情,“难不成你也有什么读心的宝物了?”


    沈濯自知理亏,没有开口。


    裴瓒继续道:“沈濯,别揣测我。”


    【我与你不同。】


    话音落下,房门推开又关闭,短暂地将沈濯的失落暴露在光线之下。


    不过裴瓒并没有看见。


    他径直走向了守在门外的公公,面无表情地将人上下打量后,问道:“孟公公又被调回来陛下身边?”


    孟公公笑呵呵地回应,全当没看见方才屋里的艳景:“太后娘娘喜欢清净,不需要那么多人在身边伺候,凑巧明大人近些日子侍奉得有些不得力,娘娘便叫我回去了。”


    一句不得力,便解释了明怀文为何会在太后身边。


    裴瓒不是傻子,自然能想象到,这背后又是经历了怎么样的一番腥风血雨。


    毕竟,皇帝又不是太后亲子。


    太后要动皇帝身边的人,免不了会招致皇帝不快,叫两人本就岌岌可危的关系,更加摇摇欲坠。


    但这并不是裴瓒最关心的。


    他关心的是,明怀文本就是个心怀鬼胎的,太后不应该不清楚,可还是将人弄走了,这又是何意呢?


    总不能是太后与长公主这母女俩,背地里没有通过气吧?


    “孟公公。”远远地瞥见皇帝的宫室,裴瓒侧眸看向了身旁的太监,“此番陛下叫我所为何事?”


    “您去了便知道了。”


    裴瓒轻笑:“我是沈濯的人,这点您不是不清楚。”


    孟公公哑然,全然没想到他会在皇宫之中,如此坦然地说出来。


    “我在陛下面前是否周全无恙,是他最在意的事。”裴瓒瞥见他眼中的惊讶,继续道,“今日陛下所为之事,您不妨提前透漏一二,让我也好有个准备,不至于失了分寸招惹祸事,也让您不至于受着他的火气。”


    话说的在理,孟公公更不是不知变通的人。


    只见孟公公四下瞧了几眼,近处并没什么人经过,便低声对着裴瓒说道:“今日陛下召见少卿,是为了刘尚书的宴席一事。”


    时间紧张,容不得细说。


    不过就只这一句,也足以让裴瓒心知肚明了。


    可是,孟公公并没有说完,还有一句:“陛下已经将康王囚在了凭风台,等候发落呢,说不定问完少卿,康王便也会有个结局了。”


    不知道为什么,裴瓒总觉得孟公公地语气有些得意。


    仿佛一只忠心耿耿的狗,主子的谋算见了成效,他虽然什么都没得到,却也跟着吠几声助兴。


    裴瓒心里一冷,面上依旧笑着:“多谢公公相告。”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宫殿的长阶之下。


    无人指引,裴瓒兀自上前,行完叩拜之礼,宫殿大门从内里打开,让他得以窥见室内的光景。


    第173章 囚徒 宫室内很暗,却又不同于先前……


    宫室内很暗, 却又不同于先前裴瓒昏迷时,那种被刻意打造出来的迷离光感,而是灰暗无光、死气沉沉。


    一眼望过去, 除了居于正座的皇帝,四周都是灰暗的,不仔细瞧,或许都无法发现那些在阴影里默立的侍女。


    裴瓒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暮春三月,竟感觉到了如坠井窖般的阴冷。


    裴瓒略微顿首, 说道:“陛下久居幽室, 怕是不利于心情舒畅。”


    设身处地想一想, 倘若是他成天待在这里,不上朝也没有可心的人相伴, 怕是迟早要疯。


    不过皇帝可不是一般人。


    只见皇帝抬了抬手, 吩咐道:“掌灯。”


    立在一旁的侍女即刻点燃了蜡烛, 一盏接一盏,明晃晃的烛光落进眼底,整个宫室顿时亮堂起来。


    裴瓒再度抬眼看向皇帝,心里愕然一惊。


    与上次宫宴相比, 皇帝更瘦了。


    那时的皇帝还勉强维持着原本的身形,虽不太正常,但也勉强说得过去。


    现如今的皇帝却如同一把枯柴, 形销骨立,瘦得吓人, 整个人也苍老许多, 独剩一双眼睛瞪着,有些过度精神了。


    裴瓒不禁将眼前的皇帝与宫外的长公主相比——


    长公主是那般的光彩明媚,就算是穿着老气横秋的肃穆华服, 也不会让人觉得她是个沉闷压抑的人。


    反观陛下,却糜颓得可怕。


    分明差不多的年纪,一眼看上去,却像是隔辈的人。


    此刻裴瓒顾不上遮掩了,扫了几眼旁边的侍女,直接说道:“陛下瞧着精神不太好。”


    “若是裴卿身边是数不清的眼睛,日日夜夜地监视,将你的知心人驱逐,约束你如同囚禁一般,裴卿也还会同今日这般吗?”


    裴瓒磨了磨嘴皮子,还没开口,旁边的侍女先说道:“陛下慎言,太后娘娘是为了陛下龙体,才遣走明大人的。”


    “……”


    算算日子,从他知道明怀文被迫离开皇帝身边,到现在,少说也有三四个月了。


    难不成这些日子里,皇帝一直都是这样?


    都说帝王最是无情,可如今瞧着,他们沈家倒是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情种。


    甚至是早已知道明怀文心思不正的情况下,还能泰然自若地将对方称之为“知心人”,这等真情,裴瓒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陛下,修身养性,才可保大周江山稳固,百姓平安无虞。”


    既然是太后的意思,裴瓒也不敢反驳,只能顺着那侍女的话往下说。


    当然,现如今皇帝连屏退侍女的权力都没有,裴瓒就更不可能去冒着性命危险,去说什么大不韪的话了。


    更何况,他还不了解当今太后的处事风格。


    这次入宫本是承着太后来的,没想到临到宫门却昏了过去,醒过来后沈濯也没提及太后那边的态度,以至于让他稀里糊涂地到了皇帝面前。


    哎,就当是阴差阳错吧。


    不清楚太后的态度,那便先迂回着,至于这么做可能得罪皇帝……也没关系,裴瓒就是冲的“得罪”才来的。


    听见裴瓒刻意说出的话,皇帝果然有些不快,蹙着眉头,低声问道:“大周现如今还是朕的吗?怕是有不少人惦记着改朝换代了!”


    “陛下——酒后狂言,岂可当真?”


    “狂言?”皇帝轻哼一声,阴恻恻地勾着嘴角,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朕倒是觉得,醉酒后说的话,才是真话,才是心里话。”


    “陛下既如此觉得,那醉与不醉,又该如何界定呢?”


    康王是真醉了。


    可那故意引导的酒鬼却未必。


    裴瓒看明白这是一场针对康王而设下的局,甚至每一处环节,每一个人都是静心安排好的,只为将康王彻底拉下马。


    不过,既然是专门设计的,跳出康王的身份,便能发现许多不对劲。


    “三两杯浊酒而已,怎就轻易地醉了?”裴瓒垂着头,态度恭敬,低斜的视线扫过那些侍女时,却又没那么和善,“陛下,其实您心中清楚,这本就是针对康王而设的陷阱。”


    其中条理,不必裴瓒一一分析,只凭皇帝自己也能想明白。


    裴瓒继续道:“您只是胸有不快罢了,也是觉得康王愚笨,竟如此轻易地被算计了,辜负了陛下的谋划。”


    具体有什么谋划,裴瓒是不清楚的。


    他只知道,皇帝必然不会随随便便地召一个外封的王爷回京,别说什么顾及手足情深,他才不信那一套。


    “陛下,传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并非是康王的错,您应当细细追究,到底是谁蓄意陷害,让陛下与康王殿下兄弟离心。”


    很难。


    裴瓒估摸着,皇帝是没有时间细细追究了。


    他这么说,是要故意告诉那几个眼线,让背后的主子赶紧去想办法,将一次没能彻底拉下水的康王,再坑害一次,让皇帝彻底放弃康王这根不成事的稻草。


    不出意外的话,裴瓒今日一走,康王那边就会再出些幺蛾子。


    好在,他也不是没有人手帮衬的。


    先前陈欲晓借给他的人马,虽是全都遣去了质子府,但是这种必要时刻,也是能抽调回来应急的。


    不过,他还不清楚康王那里到底还会出什么乱子,所以按兵不动才是最好的对策。


    裴瓒拱手:“陛下,将殿下安置在凭风台,令其自省,本是陛下的良苦用心,可传到外面,未免就有些变味了。”


    他所说的是孟公公那句“囚”。


    犯了错的才能叫“囚”,而康王之罪,错不错都是皇帝说了算,尚未定罪,怎么就用上这字了?


    是有人蓄意引导,还是皇帝本意如此……裴瓒无心去猜,只一味地觉着不能再这么传下去。


    没想到,皇帝却说了句:“裴卿,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险些忘了这茬!


    裴瓒微抿嘴唇,立刻解释道:“不是微臣消息灵通,是宫里尽是风言风语……微臣于宫门前昏迷,才醒过来,便听见了陛下急召,哪有什么时间去打听这些呢?不过是过来的路上,听了几句宫女太监的闲言碎语。”


    他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充满了让人不得不信的魄力。


    特别是此事涉及到皇家的手足情,皇帝哪怕生性多疑,也得相信宫中会有不少人对他的处罚嚼舌根。


    怀疑的种子已经埋下,裴瓒便抓住这机会,添了句:“陛下,流言蜚语的威力,微臣早已领略过,真的说成假的,假的反倒成了真的,黑白颠倒,是非难明——”


    “就算陛下有雷霆手段,也难以刹住。”


    更何况……


    眼前的这位皇帝,不仅没手段留住知心人,还没有能力堵住悠悠众口。


    裴瓒抬着头,眼神灼灼。


    他面前的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帝王,但此刻的沉默迟疑,与那隐进昏暗当中的孤寂,倒是让两人气势颠倒。


    “那——裴卿觉得,应当如何?”


    声音落在地上,也不算太响,却让裴瓒心里一颤。


    暗处的侍女如同阴毒的蛇,时刻留意着他们的谈话,但就是在这一双双眼睛的监视下,这样托付的话,却还是从皇帝的口中说出。


    裴瓒不禁怀疑,这话的分量……


    以及先前沈濯那歇斯底里的劝告——你当真以为他身边无人可用吗?


    裴瓒自是不敢笃定的。


    他也存着私心,在越发混沌的京都城里,家世寒酸的他,只是一道无依无靠的浮萍,随着波浪四处漂泊,但是他心中照旧有不可割舍的存在。


    眼前的天子可以为了心中人与太后闹得这副模样,康王亦可以任性而为,其他人,那些习惯了与权势相伴的人,都可以肆意。


    可他不行,他必须小心翼翼地走好每一步。


    裴瓒向后撤了半步,扬起衣摆,先为即将开口的话请罪,深深地一拜之后,跪伏在地,朗声说道:“自康王殿下入京后,朝堂动荡不安,流言四起,想必这些话,陛下都曾听过,而微臣所说的,也正是这事——”


    “户部尚书宴请群臣,却让康王不慎被小人算计,闹得人心惶惶,引得陛下勃然大怒,但是陛下不妨细究背后的既得利者,好好想想,一朝康王被斥,朝野之中谁最得意。”


    裴瓒所说的,是皇帝早就心知肚明,却没有摆在明面上的。


    如今被利落地挑出来,皇帝自然心领神会。


    皇帝凝眸,紧盯下方跪伏的裴瓒,听他继续说道:“陛下要安社稷稳朝纲,便不能让康王有一丝一毫的闪失,否则便是……兄弟离心,手足无情。”


    裴瓒顿了片刻,才将最后的话说完。


    这已经是极委婉的说法,更难听的话被他咽了下去,可他偷瞄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皇帝,对方的脸色越发阴沉。


    “……”


    气氛仿佛有所凝滞。


    不管是皇帝,还是一直侍奉在侧的侍女,都没有一个人开口。


    裴瓒憋着一口气,心里紧张到极点,更是难以抒发出来,质感小心翼翼地抿起嘴唇,绞尽脑汁地去想接下来能再说些什么,劝服皇帝。


    然而,未等他开口,皇帝却说:“朕知道了,带着朕的旨意去吧。”


    第174章 难眠 皇帝的旨意是什么? ……


    皇帝的旨意是什么?


    没有明说, 裴瓒不敢妄加揣测,兢兢业业地出了宫门。唯一值得庆幸的一点是,这路上没有任何人出来阻拦他。


    那些侍女用阴恻恻的目光盯着他, 身为太后安排在皇帝身边的线人,也不知道他与皇帝的这番话要多久会传到太后耳朵里,更不知道多久会传出宫去。


    但是好歹给他留了条活路……


    只不过,等他小心谨慎地出了宫门,才想起来, 宫里似乎还有人在等他。


    并且, 他本也是承着太后的旨意来的。


    过程是阴差阳错了些, 可他不去问候太后,着实是不将人放在眼里了。


    然而, 裴瓒也管不了这些。


    皇帝既然说是给了他旨意, 那他无论如何, 都要往囚着康王的凭风台走一遭。


    他嘴里默念着不要出岔子,不要被来路不明的人拦住,千万要顺遂……可身后那些紧随的目光消失,裴瓒就立刻躲进了茶楼里。


    他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宫里说的那番话, 固然也是他的真实想法,却也是为了让皇帝舒心才说出口的。


    现如今,与其为皇帝鞍前马后, 把事情办得妥当圆满,倒不如另外筹算, 在无人察觉的时刻, 走出一条新路子来。


    只见,裴瓒鬼鬼祟祟地在窗沿瞧了片刻,确保无人监视, 才松下一口气。


    他抬手擦擦额头上的虚汗。


    暮春三月,天气还不算太热,可方才与皇帝交谈的那一遭,却让他的里衣都被汗水浸湿了,足见他有多紧张。


    “客官来点什么?”跑堂提着茶壶走近。


    裴瓒抬头扫了他一眼,摸索着腰上的荷包,衣裳虽然换过,但该有的东西却一件都没少,就连耳朵上的宝石坠子也安然无恙。


    他从荷包里摸出几块碎银子,紧接着又有些紧张地摸了摸耳朵上的坠子,脑海中浮现出沈濯的模样,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些焦躁,不过他没有理睬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只说道:“上几块酥糕,剩下的,劳烦您替我跑趟腿儿。”


    跑堂一瞧那几块分量不小的碎银子,眼睛都直了,当即乐呵呵地说道:“但凭大人吩咐。”


    裴瓒刚要开口,嘴上却忽然一顿,连带着眼神都冷了些许。


    “大人?您吩咐小的去做何事啊?”跑堂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忍不住摸了摸脸侧,接着问道,“是小的哪里做得不对?”


    “没什么。”裴瓒抿了抿嘴唇,上下将人打量一番,不另外说些什么,只吩咐道,“平襄王府,找他家小姐,若是门房问你是谁,你只说……寒州故人,请她到城西小聚。”


    跑堂领完吩咐,动作利落地走了。


    他索要的那盘酥糕也很快被端上来,热气腾腾的,店家还贴心地送了碗乳茶。


    只是裴瓒一想起跑堂嘴里的那句“大人”,他就觉得不对劲。


    今日并没有穿官服,也没带什么象征官员身份的东西,沈濯给他换的这身衣裳虽华丽了些,可京都城里从不缺能穿这等衣衫的达官贵人……更何况,跑堂见他的第一面,问的还是“客官”,怎么一时就说成了“大人”呢。


    裴瓒也希望是自己多心,否则自己的这遭举动又不知道会落进何人的耳朵里。


    茶楼待着不安心,所以他也留了个心眼,让人去城西小聚,那里有平襄王府的铺子,说起话来也不比遮掩着。


    于是,裴瓒拾了两块酥糕,用油纸包着揣在怀里,将温热的乳茶一饮而尽后,爽快地离开了……


    时至傍晚,红阳如醉。


    临湖而筑的小楼,是裴瓒常约着陈欲晓碰头的地方,透过雕花镂空的窗子,湖边飞逝的两只水鸟,扑棱着翅膀,打破了醉红的天幕。


    凑巧,雅间的房门被人推开。


    来人大大咧咧地往木凳上一坐,单手托着脑袋,语气急切还喘着气:“着急喊我来做什么?还借着什么寒州故人之名,我一猜就是你……”


    算算时间,陈欲晓来得不算快。


    甚至可以说是太慢了,就算京都城中的平襄王府离城西这片地方有些远,却也不至于来得如此慢。


    将近两个时辰,就算是慢悠悠地走,也早就该到了。


    裴瓒瞥她一眼,衣着打扮照旧是利落的男子装束:“我方才从宫里出来。“


    听闻此言,陈欲晓脸上的那点嬉笑的神情消失得一干二净,她警惕地起身,打开房门往外瞧了几眼,坐回来之后才压着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裴瓒低头给对方倒了杯茶水,故意拖着话不肯说。


    事情的确算不上什么大事。


    可若是说,从前号称“京都城中无事不晓”的平襄王府也有不知道的消息,那就是大事了。


    裴瓒抿着薄唇微微一笑,瞧着陈欲晓脸上的焦急,开口道:“户部的刘尚书设河鲜宴,邀了康王前去,席上有人闹得不愉快,这事你知道吧。”


    陈欲晓道:“略有耳闻。”


    “陛下也是,略有耳闻。”他故意省去了太后召他进宫的过程。


    果不其然,陈欲晓即刻问道:“可我怎么听说,是太后娘娘召你前去的?你还在宫前晕过去了?”


    “你瞧,你这不是很清楚吗?”


    裴瓒笑得意味不明,反倒是让陈欲晓心里捏紧了一把。


    陈欲晓当即将茶水一饮而尽,反复捏住茶杯在桌面上敲撞:“倒也不是特别清楚……你还好吗?是为着什么缘故才晕过去的?还是同之前一样?”


    一连串的问题,让裴瓒弄不清了,不明白这人到底是带着目的开口,还是真切地在关心他。


    又或者,是两者皆有。


    裴瓒靠着椅背,双手随意搭着,姿势潇洒快活,表情却不容乐观,一双秀眉总是拧着,沉重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些都是小事。”裴瓒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后来陛下见我,问我席间之事,以及……该如何处置康王。”


    “处置?”陈欲晓敏锐地抓住了字眼。


    裴瓒没在意她的大惊小怪,一味地低头把玩着手上的玉珠串,漫不经心地说道:“人早已经被囚在了凭风台,陛下是觉得康王有谋逆之心,想尽快做决断,以免酿下大祸。”


    这番话,显然是在陈欲晓的意料之外的。


    她的心思顿时有些乱了,眼神慌乱地四处瞟着,嗫嚅几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裴瓒接着道:“可陛下终究是顾念手足情深的,不愿赶尽杀绝……”


    “所以?”


    “所以,陛下只打算将康王送回封地,跟从前一样。”


    “送回去,永不许康王入京?还是说,只不过临时回去避几天,等着陛下气消了,再召回来?”


    陈欲晓不知道康王对皇位究竟有没有心思,她没有自己做出过判断。


    可从别人嘴里听到的,从来都是——“无论康王有没有那番心思,都要当做他有”。


    送回封地。


    会不会再召回来,实在是个问题。


    裴瓒没想好怎么搪塞,不过也无所谓,他要对陈欲晓说的是,要借此机会,让康王一去不复返。


    他搁下手中玉串,石珠碰撞的声响传入耳朵里:“不管陛下心里是如何想的,咱们都得让陛下明白,康王不是可堪托付之人,此事之后,陛下仍顾及手足之情,可难保日后康王会如何……”


    陈欲晓徐徐问道:“那你的打算是?”


    裴瓒凑过身去,低声说道:“那日在席上,康王对质子格外在意,可见用情至深,不妨咱们将计就计?”


    陈欲晓见他眼里神采非常,顿时心领神会:“你是说,把康王被囚的消息传给质子,让他来推一把康王……”


    现如今质子初来京都,人生地不熟的,虽说皇帝并没有下旨禁锢他的活动,可除了康王之外,满京都的王公贵族几乎没有愿意搭理他的,这便导致,他平日不是在质子府闷着,就是在周遭巴掌大的地方转转。


    走动不多,消息自然也不会灵通到哪去。


    若是这几日康王不去质子府,说不定那质子还会以为自己被厌弃了。


    陈欲晓道:“北境质子倘若真的对康王有情,说不定会罔顾规矩,直接去见康王。”


    “不是说不定……”裴瓒摇摇头,“是必然。”


    质子又不是真的,不过是个听人差遣的傀儡。


    就算他知道这么干万分凶险,会因为搭上性命而不想去做,可他依然做不了自己的主,只能听着背后主子的吩咐,去彻底把康王拉下水。


    “这么肯定?”陈欲晓挑挑眉,眼里多了几分幸灾乐祸,“那我差人去做,咱们可得赶快了。”


    “是得赶快,就今夜吧。”


    “今夜?倒也不必如此着急吧!”陈欲晓觉得质子地心思也不是他们说了算,就算今夜能把消息传到质子耳朵里,人家也要仔细考量,才好做决定。


    可裴瓒不这么觉得。


    今夜就是个很好的行动机会。


    不在于假质子如何想的,而是他背后的主子和长公主。


    他与皇帝的谈话早已被侍女听去,早晚会传出宫,传到长公主耳朵里,裴瓒必须要赶在那之前,将事情敲定。


    “就是今夜,不管他们有没有动作,咱们都得把人手准备好,以免耽误事啊……”


    第175章 二臣 陈欲晓虽质疑裴瓒给出的时间……


    陈欲晓虽质疑裴瓒给出的时间, 可对于整个安排,她还是没有异议的,乖乖的听话照做。


    放出消息, 调遣人手。


    就连安排妥当之后,裴瓒说让她暂时不要露面,留在暗处观察,她都答应了。


    整个过程安分得都不似她本人。


    至于裴瓒本人,指使着陈欲晓, 他自己也没闲着。


    以鸿胪寺少卿之名, 从质子府当中抽调了一批侍卫, 让质子府的守卫更松懈些,以此来方便质子出行。


    同时, 还到凭风台走了一遭, 拿着宫里的玉牌, 说明来意,让他们仔细今晚的来人。


    当然,他这么做不是故意拦着质子不让人进去,而是打算来场瓮中捉鳖, 故意将人放进去之后,再将人扣住。


    “我还是觉得,今夜质子不会来。”陈欲晓凝眉, 盯着木桌上的花纹,似是在思考裴瓒这一局到底能不能成。


    可裴瓒仍旧笃定:“他一定会来。”


    “你怎么如此肯定?”陈欲晓终于问出心中疑惑。


    可裴瓒笑而不语, 一个字也不肯告知, 反而神神秘秘地说道:“等事情结束之后,你就明白了。”


    “……”


    陈欲晓继续盯着木纹发愣,她隐约觉得, 自己也成了裴瓒算计的一环。


    可是思前想后,将这人所有的举动与细节盘算一遍,也没觉着有哪些地方出了岔子,甚至还以为自己隐瞒得十分好,没有漏出任何马脚。


    算了,也没什么值得深究的,反正裴瓒这么做,也刚好对上了长公主的意思。


    她也不便再插手管什么,照做就是。


    唯独一点,先前裴瓒提及,凭风台地处偏僻,毗邻湖水,如若他们提前部署,将康王与质子扣在楼中,却难保这俩人不会急眼跳湖,于是裴瓒另有主意,让陈欲晓将安插在质子府里的那些人提前守在湖边,以免真出了什么意外。


    “我觉得康王再莽撞,也不会走到投湖的地步,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吗,皇帝不是真想杀他,何况他金尊玉贵的,那些荣华富贵,哪是说舍就舍得了的。”


    “是这个理。”裴瓒勉强赞同了她的想法,可并没有半分要改主意的意思。


    夕阳西沉,月色东升。


    陈欲晓先一步离了小楼,提前到凭风台所在的湖边静候。


    独留裴瓒一人在楼上,单臂攀着窗台。


    他遥望着远处邻湖而立的阁楼,和那几座高低错落的宅院,凭风台和质子府皆在其中,那俩人的位置安排得如此近,让他不由得想,皇帝的心里是不是也有类似的盘算……


    一个接一个的算计将所有人套牢,身在其中,或者是布下此局,裴瓒都有些分不清自己的身份了。


    他昂着头,将杯中凉茶一饮而尽,转身任凭凉凉湖风迎面吹来。


    心想,无论在旁人眼中他是何等身份,都得将这局棋下得完美。


    让他人的筹码,为自己所用。


    入夜,满月。


    湖波荡荡,静谧无声,偶有水鸟叫声和虫鸣蛙叫从湖边水草中传出,衬得夜色更加深沉。


    当空一轮圆月悬着,叫今夜的空不似寻常那般黯淡,反而处处生辉,一点蛛丝马迹都映得清楚。


    本不是偷跑出门的好时机,就算是不得应允外出幽会都不会选在这样的月亮底下。


    可质子没得选。


    他听到风声,得知康王要被遣送会封地,以为是他的任务可以暂告一段落,当即便把消息呈给了主子,然而,他没想到,主子竟然觉得康王还有折返回来的可能,便要他今夜再推一把,彻底让康王失宠。


    [皇帝还顾念手足之情,今夜必定要让他绝了这念头。]


    一个相貌娇妍,貌若好女的他国质子,与康王纠缠不清,让其身败名裂的最好方式,当然是要赌上自己。


    质子也不想这般,只是他没得选。


    只得听从安排,换了下人的粗布衣裳,从质子府的小门溜出去,又拎起食盒,装作送饭的小厮,进到凭风台之中。


    不知为何,他觉得有些奇怪。


    这一切似乎都太顺了些。


    他知道府上的一些侍卫被抽调走了,似乎还是主子疏通关系安排的,所以他趁着夜色离开质子府的时候,几乎无人注意到。


    可是,怎么进凭风台也如此顺遂?


    守卫几乎没怎么检查他的东西,只是敷衍地掀开食盒扫了一眼,不仅没看里面究竟是什么吃食,也不在意是否有人投毒,直接就让他进去了。


    难道他这张生面孔,还不足以让人起疑吗?


    陆零越发疑惑,心里跟打鼓似的颤动着,事到如今,他纵有万般不愿,也到了不得不面对的地步。


    康王就被囚在几步之外的屋子里,推开门就能看到对方。


    然而,泼天的屈辱感却让他踌躇。


    如果有得选,他是不愿委身于康王的,奈何投靠之人选择了他,选择了他的皮囊,让他像青楼妓子一般,出卖皮相。


    承着北境质子的名,却做着秦楼楚馆的行当。


    陆零攥紧手中的食盒,指尖捏得发白,双眼死死盯住身前紧闭的房门。


    身旁跟随他前来的眼线看出来他的犹豫,督促似的推了他一把,让他上前叩门。


    他还没什么动作,屋里传来“哐当”一声,紧接着,恶毒的咒骂声响起,似乎是屋里人在靠着乱砸乱骂,来抗拒他们入内。


    陆零小心翼翼地斜眸,瞥了身旁的人一眼,用眼神询问对方,能不能回去。


    他实在是不愿承受这人的火气,不愿将自己视作发泄的玩物。


    可惜,对方一声不吭,用态度回绝了他。


    陆零只好轻敲房门,受了屋里人几声斥责后,才细声说道:“王爷,是我。”


    一瞬间,屋里就没了动静。


    应当是在分辨他的声音。


    陆零将手搭在门上,装出一副小心谨慎的态度,说道:“您将门打开好不好?”


    话音刚落,面前一阵倒吸的风。


    康王直愣愣地开门,狼狈的脸上却带着双满是惊喜的眸子,只上下扫了陆零一眼,便急不可耐地将人拉入怀中。


    粗糙的手在对方后背抚摸,从脖颈顺到腰间,而后又扣住细窄的腰身……


    “你怎么来了?是谁告诉你我在这的?”康王的声音有点哑,语气中却带着几分压制的雀跃与急躁,仿佛久旱初逢雨露,一切都将在彻底浸润后爆发。


    陆零抱着食盒挡在两人之间,避免了与对方的直接接触,可依旧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气味,这让他不由得有些反胃,略微和缓后,才艰涩地开口:“坊间传了些风言风语,叫我心里害怕,实在是忍不住了,才使了些银子进来瞧您。”


    身后依旧有双手在四处游走,特别是还有第三人在场的情况下,让陆零羞愧万分。


    他分明是在说着话,想表明来意,引导着对方冲破当下的困局,可康王的注意力全在这副躯体上,一副色鬼上身的模样。


    陆零只好微微侧眸,示意那人出去。


    线人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并说道:“殿下快些,略说几句就该走了。”


    提醒是说给康王听的。


    可惜,康王压根不在意什么时间,原本烦躁的心情一时间被抚平,现如今满心满眼都是这个顶着风险冒死来见他的小质子,只想两情欢好那档子事,哪里还记着什么皇权,什么尊贵。


    第三人离场,陆零独自面对康王。


    他心里还是膈应,可做戏做惯了,那份被人盯着的耻辱感减轻,动作也越发大胆。


    眼见着康王要将他拽到床上,他连忙扑进对方怀里,枕着康王的肩,泪眼婆娑抬头。


    “王爷,都是我不好,刘尚书的宴席,您本是不想去的,都怪我非要拉着您前往,没成想触怒了陛下……”


    话说到一半,康王作势要吻他。


    但骤然听到“陛下”二字,鬼迷心窍的康王也清醒了几分,看向陆零的眼神越发复杂。


    康王踌躇片刻,依然嘴硬道:“皇兄只是生气,过些时日,气消了也就好了,你不必介怀。”


    陆零顿时瞪大了泪眼,惊恐万分地说道:“可是坊间在传,陛下要遣您回去啊!”


    “这、皇兄千里迢迢召我前来,怎么会因为一点小事就……”


    “王爷,我不想跟您分开。”陆零猛得抱住他,闭上眼,两行清泪滑下,“我只身一人独在京都,唯有王爷待我好,若是王爷回去,我们此生哪还有相见的机会?”


    康王看着眼前的佳人,纵是粗布短衣,也难以遮掩绰约风姿。


    从前他只听闻北境人粗犷,在质子到来之前,为着接待一事还苦恼了许久,没想到寒风骤雪里竟能诞生出如此冰肌玉骨的妙人。


    他见色起意。


    同时,他知道这位质子甘愿做自己的榻上客,是因为他能够给对方庇护,保他在京都城里无人敢欺凌。


    可是今日方知对方的心意……在那些利益纽带里,居然还夹杂了些许真情。


    此生不再相见吗?


    当然不行。


    沈谐不舍得与对方分开,只是皇命难违,倘若皇帝一旦下定了决心,要让他离开京都,恐怕他与质子,将来便只有在梦里相聚的时候了。


    他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第176章 陆零 “先生,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先生, 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线人读懂陆零的眼神后,即刻退出了房间,他并没有第一时间离去, 而是贴在门缝上偷听了片刻,知道陆零按照计划引导康王后,才迈开下楼的脚步。


    然而,刚从楼梯走下,视线里突然多了好些眼生的侍卫。


    上楼时, 还不见有这么多人的。


    线人警惕地盯着为首的裴瓒, 见他一身绯红官服, 似是知道今夜有人造访,当即心中警铃大作。


    但他还不能漏了马脚, 不战先败。


    线人脸上堆起谄媚的笑脸, 连忙弓着腰小跑过去:“小的见过少卿大人, 方才是上去给王爷送吃食了,不曾拜见大人,还望大人勿怪。”


    “送吃食?”裴瓒漫不经心地抚弄着手上的玉串,继续问道, “听侍卫说,方才是先生两人上去的,另一人呢?”


    线人岔开话题:“小的哪是什么先生, 大人真是折煞小人了。”


    见他不正面回答,裴瓒也不恼, 着手在他肩上轻拍, 居高临下地笑道:“北境质子的线人,里外联络,出谋划策, 自是当得起先生二字。”


    那线人顿时黑了脸,全然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暴露的身份,刚想张嘴为自己辩解,一抬头,却看见裴瓒抬抬手,示意一队侍卫上楼。


    “大人,这当中必有误会,大人——”


    眼见着他要喊,裴瓒立刻让人堵住了他的嘴,连手脚也一并绑起来,以防他扑腾闹出动静,被楼上的听见。


    直到盯着对方被一圈圈的麻绳捆住,动弹不得,裴瓒才命人将他抬起来,一并向楼上走去。


    一步一步,裴瓒的动作渐缓。


    他知道眼下这些人,是皇帝身边为数不多能够遣出来的侍卫,甚至是不顾自己的安危,也要派出来保护康王。


    足见皇帝对康王有多上心。


    只是,今夜过后,康王必定要让皇帝失望。


    踏上二楼,脚步声戛然止住,然而更激烈的动静却从房内传出——


    喑哑的低呼,和床榻吱吆作响。


    那些平日里的私房密语,在此刻一并传入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被绑的结结实实的线人发出呜呜的动静,可屋里的二人并没有半分觉察,仍是忘情忘我,不知今时处境。


    裴瓒盯着数十道来自侍卫的询问目光,脸上一时有些发热,可是跟某些人厮混久了,他也变得恶趣味起来。


    竟在两人最火热的时候,让人将门推开。


    床幔中身影交叠,不分彼此,裴瓒懒得细究,拖了把太师椅摆在当中。


    听到动静,康王声音小了,但还不曾探出头来查看。


    恰逢此时,裴瓒高呼一声:“殿下——”


    “谁!”


    侍卫将先前那五花大绑的线人往地上一扔,一把拽开了飘荡的床幔,衣衫不整的两人赫然暴露在众人眼中。


    满面潮红的陆零顿时被吓得脸色惨白,一个劲地往后躲着。


    “王爷,王爷……”猫叫似的几声,在遮挡住自己的同时,催促着康王下去撑腰。


    “大胆!裴瓒,谁允许你进来的!”


    裴瓒照旧坐着,纹丝不动,丝毫不畏惧满腔怒火的康王,瞧着对方赤着上身要冲上来,他才将缠了玉串的宫牌搁在桌上。


    康王一愣,踉跄着后退,想起来先前质子说过的话——皇帝要他走。


    “皇、皇兄……”霎时间,康王的脑海中浮现一万种可能,要命他回封地,或者再问宴席之事。


    当然,最让他惶恐的是,今夜他与质子所行的荒唐事。


    不止表面看起来这般简单。


    而是明知自己有错在身,不仅不加悔改,还拉着敌国质子在此喧嚣胡闹,枉顾皇恩,不守礼法。


    他会落得什么样的结局呢?


    康王被床榻一绊,跌坐在床畔,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裴瓒将他的狼狈尽收眼底。


    眼睛一眯,上下打量之后,心里大概也清楚,在康王身上用威逼利诱那套,恐怕是无用,于是他调转目光,落在了后方裹着被褥瑟瑟发抖的陆零身上。


    仔细瞧着陆零虽然一副担惊受怕的可怜模样,可是眼神是镇定的,哪怕在数道目光的逼视下,也不见什么慌乱。


    裴瓒微微一笑,说道:“来人,封窗。”


    楼下湖边,等候的是陈欲晓那行人,而裴瓒将人遣了去,却又让人封窗,一是担心陆零当真会投湖坠进陈欲晓提前布下的陷阱,二则是分去陈欲晓的人手,让她别在这时候上来捣乱。


    毕竟,就算是除去裴瓒心里那些小九九,眼前这幅场景,也不应当是陈欲晓该瞧见的。


    裴瓒安坐在太师椅上,双手随意一搭,将气派摆出来,两侧侍卫依次排开,一副听凭裴瓒派遣的姿态,相比正对着他的失魂落魄的狼王,裴瓒才更有上位者的气质。


    而后,他挑着眉,眼神横扫过在场所有人,落定在被死死绑住的线人身上,开口问道:“康王殿下思过期间,先生买通侍卫,带质子前来探望,该当何罪?”


    其余人没有吭声,只有线人在地上挣扎着,呜呜地叫着为自己争辩。


    可惜没人想着将他嘴上的抹布摘下来。


    紧接着裴瓒目光一抬,落到陆零身上:“质子深夜造访,可是向陛下求得旨意了?”


    他这是替皇帝问话,陆零不敢不答。


    但是这问题,陆零也是在答不出个所以然,支支吾吾半天,多次向康王眼神求助,却是什么都没得到。


    好在裴瓒并不是真想听他回答这个,后面更有刁难人的:“既无旨意,质子深夜前来所为何事?难不成,是蓄意勾引,惹得王爷方寸大乱,以至再犯错事吗……”


    “大胆!裴瓒,本王在此,岂容你诋毁!”


    “下官不敢。”裴瓒侧着头,眼眸低垂,拱了拱手,却未起身行礼,“下官也觉得,今夜实在是冒犯殿下,虽是承了陛下旨意,可终究无力,不如先请殿下入宫吧。”


    “什么,你要本王入宫,是皇兄的旨意,那……”康王满眼疑惑,本以为还能仗着威势压一压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卿,可没想到对方竟要直接送自己进宫,他顿时慌了,周围的侍卫却也围上来,“你们做什么,放开本王!”


    “夜已深,还是别让陛下等太久。”


    “那他呢,本王要同质子一起入宫!放开本王,放肆!放肆——”


    随着康王的几声呼喊,守在两侧的侍卫合力将人架了出去,甚至还贴心地带去了衣袍。


    呼喊声越来越小,屋内寂静,只能听到那惊惧的呼气声。


    裴瓒扫了眼剩下的两个侍卫,随口说道:“你们守在楼下,不许任何人登楼。”


    “是!”


    房门“咔”得一声合上,屋内顿时只剩三人,裴瓒承受着两人的目光,紧紧盯着床上才披上里衣的陆零。


    单独面对这两人,裴瓒心里其实是有些怕的。


    不是怕地上那线人会从层层紧裹的麻绳中挣脱,而是害怕这位,看似弱不禁风,实际上却由沈濯之手调教出来的假质子,会不会用什么利刃取了他的性命。


    他不敢懈怠,直接说道:“陆零?”


    质子当久了,并不意味着陆零忘记了自己的名讳,所以在听到这二字的一瞬间,他便瞪大了眼睛,满眼的不可置信。


    不过陆零还没傻到自己承认,一瞬间的惊讶闪过,随后便是疑惑:“不知道少卿在说什么。”


    当真是演技高超。


    裴瓒不由得在心底赞叹,随意地把玩起玉串宫牌,说道:“我原也以为,您顶多是假冒质子,替他在京都城里待着,当个吉祥物,不过凑巧我身边有一人,名十七。”


    “……”陆零谨慎地盯着前方的裴瓒。


    他知道裴瓒与沈濯关系匪浅,不同于他与康王,而是彼此爱慕,但他不信沈濯会将自己的身份也告知对方,甚至不惜破坏整个计划。


    “自然,仅凭这一点,我还无法确定你的身份,只是沈濯身边最近出现了一位来自北境的男子,化名阿察尔,实在令我生疑……你说,那是不是真正的北境质子呢?”


    陆零面色不改,被扔在地上的线人却剧烈地蠕动起来,看着他浅色的眼睛,裴瓒也猜到这人才是质子的手下。


    线人与陆零联络,传递命令,充当桥梁。


    “适逢你身上又有几缕不该有香气,虽然裴某对香粉一事实在不感兴趣,奈何府上却有一位极善制香的朋友……”裴瓒忍不住笑出了声,“陆零,你说这是不是太巧合了。”


    细细数来,他虽然经常出入质子府,可与陆零接触的次数却不多,得知这些消息,有一大半的功劳还是因为用扳指窥得对方的真实姓名。


    以至于后来的种种,不过是在他知道对方是假质子后,刻意留意的。


    害,那扳指真是好物。


    可惜被贼人拿走了。


    裴瓒兀自惋惜片刻,同时观察着对方青一阵白一阵的脸,察觉到对方的确有些承受不出了,才问道:“你为何要替代阿察尔,来当这假质子?”


    原因,裴瓒早已明晰,替换身份的真相,无非是要陆零拖住康王,让其彻底遭到皇帝厌弃,而北境质子本人虽说相貌俊美,却不如陆零这般小巧,恐怕难得康王欢心,更何况,真质子未必会有委曲求全的心态来做此事。


    此事只能陆零来做,还是经由千挑万选过的陆零。


    不过这不是裴瓒想知道的事。


    他真正要弄清楚的,是阿察尔到底是不是北境质子。


    第177章 手段 “陆零,你可要想明白,你到……


    “陆零, 你可要想明白,你到底是谁的人。”裴瓒轻描淡写地说出这话,陆零却不敢直视他, 抓着被角,似乎在做什么万难的决断。


    也好,裴瓒便能明目张胆地用眼神去挑衅线人了。


    他继续道:“我将侍卫支开,就是不想让你身份暴露,再捅到皇帝面前, 令你小命不保, 毕竟, 再怎么说,我与沈濯同气连枝, 他不好过, 我也要遭麻烦的。”


    裴瓒这几句话说下来, 俨然将自己和沈濯紧紧绑在了一起。


    至少在陆零心中,这位早就有所耳闻的鸿胪寺少卿,当真是一心一意站在他主子身边的。


    既是如此,对方便不会任由自己身陷险境。


    他值得托付。


    正当陆零笃定了心思, 要将事情全盘托出时,地上躺着的线人突然用脑袋拼命地撞着地板。


    “砰砰”几声,力道之大, 令人咂舌。


    甚至不过碰了几下,便满脑门的鲜血, 在地板上飞溅, 线人的脸上也满是血水,瞧得人心里发颤。


    再这么磕下去,是一定要出人命的, 裴瓒可不想什么话都没问出来,就惹上一身骚。


    他吓了一跳,赶忙起身,扒着那人的肩膀将人拽住。


    可是没想到,刚将人拽起来的瞬间,对方耿直了脑袋直接向他撞过去,裴瓒一个不防,被撞得头晕眼花,眼前也糊了些血水,粘连着眼皮,看不清当前,只得踉跄地向后退了几步。


    然而那人又挣扎地扭起来,直直扑向裴瓒。


    突发紧急,来不及细想,陆零迅速跳下床,随手拎起床头的花瓶,砸向了那人的脑袋。


    “哗啦”一声,沾血的瓷片碎了满地。


    该说不说,线人的身体实在强健,被五花大绑着,额前磕出来的鲜血流了满脸,脑袋后又被狠狠地砸了一记,可就是如此,仍旧生龙活虎的,势要拉着裴瓒一同下地狱。


    不过,他低估了陆零。


    到底是幽明府出来的人,就算表面柔弱,也绝对不会是什么善茬。


    只见他双眼紧盯着不死心的线人,飞快地摸起块锋利的碎瓷片,干脆地落下,听到“噗”的一声,温热的鲜血飞溅。


    “!”


    裴瓒猛然一滞,整个人僵在原地。


    他双目颤抖,盯着面前的男子,白净的脸上没有落下一滴鲜血,可是从脸侧滑落的汗水却自然而然地融入了血色当中。


    裴瓒一时说不出话,梗着脖子,很想强调一句“不应该杀他的”,但事情已然发生,无法回头。


    现在该想的是,怎么处理尸首才算妥当。


    其实裴瓒大可以若无其事地走出去,让楼下的侍卫处理,但他只怕对方问一句:“为何要杀他呢?”


    裴瓒实在解释不了。


    凑巧陆零也发觉自己动手太快了,有些懊悔,歪着脑袋,一脸茫然地看向裴瓒:“大人,他该怎么处理?”


    “……”一口气憋在胸口,堵得裴瓒说不出话。


    沈濯带出来的人怎么都是这副德行!


    手脚麻利地把人弄死了,不考虑后果,呆呆愣愣地问他一句,该怎么办。


    他哪里知道要怎么办,他又没杀过人!


    若是什么鸟不拉屎的偏僻地方也就罢了,随便找个地方把人埋了,就算来日被揪出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偏生是在京都城里,天子的眼皮子底下……


    还是在囚着康王的凭风台。


    本不应该出现任何的风吹草动。


    现如今,该如何是好?


    裴瓒绞尽脑汁地想着对策,原主的记忆与现代的回忆交织在一起,大周刑律与杀人抛尸的见闻交错。


    他低头看着染血的衣袍,绯红的官服上浮现暗沉的血斑,唯独腰带上的明珠不染纤尘——这提醒他了,眼下是有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助他摆脱困境。


    至于条件……


    不过是阴差阳错地迫使裴瓒向一方倒戈。


    虽是与他早已下定的决心不谋而合,但裴瓒并不愿就此停下,看着眼前茫然的陆零,打算为自己多争取些筹码。


    当即,裴瓒撩起衣袍,气定神闲地坐下。


    脸侧血迹未干,乌黑的瞳仁中倒映着烛光,面无表情的裴瓒,只让人心里发寒。


    盈盈满月落在湖波之上,随着水纹飘荡。


    岸边驻守的人似乎有所预感,蹙着眉头,抬眼望向了那道狭窄的小窗——烛光闪烁,映不出人影,也无法知晓那早已被封死的窗户内,到底在上演什么样的戏码。


    “去请殿下。”


    ……


    夜风习习,湖边更是格外清凉。


    一串叮咚的宫铃声后,金顶轿辇停在凭风台前,掀起流苏纱帐,端坐在其中的人冷着脸,表情有些不悦。


    “拜见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垂眸扫过两个侍卫,微微抬手让他们起身。


    “不知殿下深夜前来所为何事?”他们听皇帝的命令办事,没有皇帝的吩咐,就算是太后来了,也不会放人进去。


    然而长公主却不打算讲废话,眼眸微阖,视线垂落,轿辇之后披甲带刀的士兵齐齐现身,在夜色中亮出了手中兵刃。


    至于为首之人,当然是在湖边等候许久的陈欲晓——


    只见陈欲晓单手扶刀,有条不紊地从队尾走到前方,立在长公主身侧,眼神如一双钩子,锁定面前那如临大敌的二位。


    深夜带着府兵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此,自然是不合规矩的。


    如若今夜让这俩人侥幸逃跑,来日消息传出去,不止她陈欲晓,恐怕平襄王府上下都会被问罪。


    所以,她根本没有让两人活命的打算。


    “动手。”


    一声令下,府兵齐齐出动。


    不费什么时间,轻而易举地便将两人擒住,陈不过,欲晓并没有即刻处死他们,只叫人将他们捆了手脚,封住嘴,押进队伍当中。


    眼前清净了,刀剑也归鞘。


    随着长公主缓缓挪下轿辇,陈欲晓地心思也越发沉重,她谨慎地跟在身后,又低声重复了句:“殿下,裴瓒就在楼上。”


    长公主叹了口气,语气有些不耐烦:“深夜登门,已经向本宫多次说明,你既有如此多的顾虑,就不该告知本宫。”


    陈欲晓咬了咬嘴唇:“还请殿下饶恕他……”


    “他何错之有?需要本宫饶恕?”


    刻意的反问,倒是让陈欲晓本就不确定的心思又摇摆起来。


    她觉得自己投靠长公主是背叛了裴瓒。


    更在心底将两人划归为完全不同的阵营,将两人的关系比作为仇敌,而她夹在其中左右为难。


    她猜不透裴瓒的心思,也不明白这位殿下的所思所想,仅从只言片语中得到,长公主似乎并没有那么针对裴瓒。


    反而是,拉拢的意味大过排挤。


    裴瓒也是如此,在她几次试探的询问时,裴瓒对长公主的态度,同样是欣赏多于厌恶。


    可是、可是……


    陈欲晓觉得哪里怪怪的,偏生她也说不上来。


    长公主抬起手,纤细的手指轻轻搭在陈欲晓的虎头肩吞上,如同羽毛般轻抚。


    陈欲晓顺势抬起头,对上那意味不明的眼神。


    一瞬间,她仿佛明白了长公主的心意。


    “吱吆——”


    木梯发出年久失修的呼喊,但这并未阻挡住长公主的脚步。她昂着头,珠钗金簪碰撞,发出悦耳的叮当,一步接一步,越来越急,她迫切地想要看见裴瓒能走到哪一步。


    是否像她预料般的,走到棋局之中。


    曾经关押着康王的房门就在面前,紧紧关闭,即将再度被人打开。


    与前几次不同的,这次站在门外的人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屋子里静得,仿佛没有人存在一般。


    不等长公主发话,女使立刻将门推开。


    可屋里竟是空无一人,陆零和裴瓒,就连那死掉的线人也不见踪影,空余地上的一滩血迹,与糟乱的床铺。”人呢?”


    长公主微微侧眸,质问着身后的陈欲晓,语气中压着不常见的阴沉,仿佛已经积攒了无尽的怒火,只待一个宣泄的出口。


    陈欲晓不知如何回答,直愣愣地走到里间,将所有能藏人的地方翻了个底朝天,却不见任何人的踪迹,她半蹲在地上,目光紧锁地上的那摊血迹,绞尽脑汁地去想在这间屋子里发生过什么……


    众人寂寂,连大气也不敢喘。


    可就在这时,木梯上传来散漫的脚步声,随着声音靠近,陈欲晓警惕地抽出了腰间长刀。


    “啊——”突然露面的裴瓒故作惊讶,快走了几步到房门外,“殿下为何会在这里?”


    长公主没有吭声,表情有些古怪。


    而裴瓒却没有将更多的视线落在长公主身上,反倒是看向举着刀犹犹豫豫的陈欲晓,“深夜披甲带刀,出现在京都城中,你这是要去杀谁啊?”


    陈欲晓见着他,本是要将刀放下,可是经过几句讽刺,陈欲晓觉得局势不对,反而握紧了刀柄。


    裴瓒脸上没有半分惧色:“是要替陛下排除异己,还是在此地加害殿下?”


    “裴瓒!”


    他所问的,看似是两个问题,根本的意思却没有任何区别。


    陈欲晓出言提醒他,让他少在长公主面前胡说八道,可裴瓒并不这么想,只见他快走几步,来到长公主面前。


    “殿下带来的可是平襄王府的府兵?当真是有些难对付的,用了好些迷药才放倒,不过也都是些不值一提的。”


    裴瓒将怀中的玉瓷瓶搁置到桌上,只一眼陈欲晓便认出来那是流雪的东西。


    难怪方才没有听到楼下有打斗的声音。


    如果是流雪暗中相助,那就不稀奇了,可是流雪是沈濯的人,沈濯又与长公主母子一心,为何会……陈欲晓瞪着那玉瓷瓶,眼睛发干也不愿移开视线,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少卿好手段。”长公主心满意足地一笑,想着裴瓒去而复返,不管手上究竟拿到了什么证据,都已经踏入了她的棋局。


    裴瓒也随之笑起来:“比不得殿下。”


    第178章 对峙 御笔亲题的凭风台,是京都城……


    御笔亲题的凭风台, 是京都城中难得的好去处。


    半夜凭风,水声荡荡。


    一缕缕愁绪随着晚风在湖波中飘远,看似在消散, 实际是无边无际地蔓延,将最细微的心绪放大,直到融入天地。


    陈欲晓解下盔甲,只穿着干练的素服,怀抱长刀, 站在窗子前远眺碧波, 她的目光并没有确定的落定, 而是漫漫地散着,如同她的心思一般。


    原以为, 今夜她冒险请来长公主, 是要被裴瓒狠狠痛斥的, 甚至连如何诉说不易,她都已经想好。


    可是她没想到,这一切竟好像是裴瓒早有预料的,故意拖延, 等着长公主的到来。


    这人的心里到底在盘算什么?


    陈欲晓眉头紧缩,湖水中倒映着灯火通明的凭风台,在四周的黯淡中, 格外扎眼,似乎也在通过这种方式, 像京都城中的所有人宣告, 今夜的凭风台相当“热闹”。


    楼上独留长公主与裴瓒细谈,其余的一干人等都被赶了下来,陈欲晓当时提议, 要找出消失不见的质子,可是裴瓒还没反驳,长公主却一嘴拒绝了她的想法,让她稍安勿躁,静心等候。


    如此还能静心?


    离开二楼时,裴瓒眼里琢磨的意味太深,让她不得不搜肠刮肚地惦记,去猜测对方的意思。


    长公主也是什么都不肯告知,当她是个局外人。


    可她明明才是最热切的那个,一心地为长公主谋算,怎么还什么事都要避着她呢!明明都知道她在受着两人的煎熬,受着情谊与恩仇的折磨,她却仍是一无所知。


    陈欲晓攥紧了刀鞘,不知不觉,指尖已然发白。


    “郡主。”


    直到府兵的一声轻喊,才将她的思绪拉回。


    陈欲晓微微侧眸:“何事?”


    身后入空张着嘴,不知该如何说明来人的身份,踌躇了片刻,低下头去,陈欲晓这才回身。


    “流雪?”


    看清来人,陈欲晓眼里闪过一瞬的错愕。


    但她并没有执着于盯着对方,而是迅速地错开眼神,将目光落在别处。


    先前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长公主和裴瓒,现在多了位流雪,陈欲晓还是选择躲避。


    她明白流雪是为何而来,知道前不久对方才与裴瓒有过接触,甚至还帮了他大忙,但是对于陈欲晓而言,这些对她并无益处,也不能助她在对方面前坦白自己的野心与仇恨。


    流雪脚步缓慢,落在石板上几乎没有声音,她行了几步,离着陈欲晓尚有一段距离时停下:“裴少卿命我前来。”


    陈欲晓心里纠结,背叛好友与不被信任的感觉,像是两把尖刀,同时刺穿了她的心,又在反方向地绞着,让她痛得混乱了思绪,脱口也成了伤人的话语:“他命你前来?你到底是谁的人,听他的,还是听——”


    猛然对上流雪波澜不惊的眼神,陈欲晓一愣,将未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自从来到京都,你就对我避而不见,多些时间都是要从少卿那里打听你的消息。”


    陈欲晓转过身,不想说这些。


    可流雪坚持地要讲下去:“我说,我一早就知道你并非男儿身,这是我们心照不宣的秘密,你又在避讳什么呢?”


    “男儿身”这三个字,提醒了在场的所有府兵,他们默默退下,将整个厅堂留给二人。


    人少了,厅堂里立刻空旷起来。


    风顺着窗沿门缝渗进来,徐徐地吹向胸口,撩拨着发丝,和隐晦不明的情意。


    窗外高悬的红灯笼在风吹中摇摆,火光也忽明忽暗,宛若陈欲晓那纠结杂乱的心思,没有落定的时刻。


    “流雪,我……”


    三两字出口,陈欲晓也以为自己能就此展开倾诉,但她转身盯着流雪平淡的眼眸,却一个字也说不出,零星的耻辱,与泼天的愤恨涌上来,她实在怕自己的大逆不道会害了旁人。


    与其牵连无辜,还不如不说。


    索性,陈欲晓叹了口气,又将所有的话咽回去。


    “你想替父报仇——”


    被戳中心思,陈欲晓却表现得并没有那么震惊,只是略微抬了抬头,露出几分苦涩的笑意。


    当然,这是因为流雪还没完全说对。


    她想替父报仇……但凡是个有心的,都会觉得陈欲晓的父亲死得蹊跷,她有这样的心思并不难猜。


    可是,仇敌是谁呢?


    要替父报仇,也总得有个对象吧。


    “你要杀了皇——”


    还未说完,陈欲晓一个箭步冲上去,迅速地捂住了流雪的嘴,眼里波荡着惊恐,全然没想到流雪居然会如此轻易地将这话说出来。


    到底还是她小瞧了流雪的气性。


    流雪贴着她的手,没着急拉下,而是无辜地眨眨眼。


    陈欲晓当即便松开了她:“这些话别再说了,京都城不比寒州,人多眼杂,指不定哪天就大祸临头了。”


    “说说就大祸临头?那你日思夜想,恨不得下一刻就动手,这又算什么。”


    陈欲晓不吭声了,她实在没有勇气去面对流雪的直率。


    流雪略微上前,温凉的指尖触及陈欲晓的手背,不着痕迹地划过,轻拨几下小指,才试探性地扣住:“为什么要把事情压在心里呢?难道这么做,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吗?我知道你的苦楚,阿晓,那你明知道,我在牵挂着你嘛……”


    陈欲晓心中一阵酸楚。


    心中筑牢的堤防被凿开了一道缺口,积攒的情绪宣泄而出,如潮涌般扑向眼前的流雪。


    从前在平襄王府偏安一隅,纵然生活比不得奢靡富贵,一家人倒也欢欣。


    自从伐北之后,父亲枉死,陈欲晓与兄长被迫留在京都,与母亲不得相见,在这时候,她本该与陈遇晚同气连心,互为依靠的,可对方却对父亲的死只字不提,似乎把外人传的假话当了真。


    可陈遇晚明明就守在榻前,知道一切的!


    陈欲晓想不明白,难道仅仅是为了京都的荣华富贵,就能做到忍气吞声,连父亲的死都不顾吗!


    她恨陈遇晚,恨皇帝,更恨自己。


    倘若她是男儿,阵前杀敌不必假借他人名讳,为父报仇更不必暗里勾结。


    她可以光明正大到朝堂力争,也可以无所畏惧地前去府衙鸣冤,甚至是如同在战场上一般,将利刃对准仇敌……总之,无论是何种方式,都不至于是今日这般,四处不讨好的丧家犬模样。


    陈欲晓眼里复杂,压着流雪的肩,像是有全盘托出的打算。


    可就在她准备开口的一瞬,视线里出现熟悉的身影。


    陈遇晚。


    “你怎么在这?”尚不明白对方是为了什么来的,陈欲晓只觉得头皮发麻,强烈的预感促使着她在一瞬间将流雪拉到了身后。


    突然到访的陈遇晚冷着脸,扫过不明所以的流雪后,抬头看向了房门紧闭的二楼,而后语气阴冷地说道:“你深夜未归,我自然要来寻你。”


    “……我没事。”


    “跟我回去。”陈遇晚的态度也坚决,不过问她发生了什么,只一味地让她回家。


    只是,于陈欲晓而言,父亲死在疆场,母亲远在王府,兄长也成了看不懂猜不透的人,京都城里那代表着恩赐的华贵府邸,如何算得上是家呢。


    她低头不语。


    陈遇晚瞧了瞧她的打扮,又说道:“你这是穿得什么?还有外头那些府兵,谁让你带来的!你可知这是京都城,不容许你胡闹!”


    “是我愿意在这京都城里的吗……”


    “你说什么?”


    不怪陈遇晚听不见,她的声音太小,只落到了自己心里。


    “比起巍巍皇城,对着人便要三拜九叩,颔首低头,我倒宁愿回去,做什么郡主,做个野丫头倒是自在许多。”


    “我看你是开始说胡话了。”


    眼见陈欲晓的神情变得木讷,说话也颠三倒四的,陈遇晚便觉得有些不对。


    身为兄长,从小看着陈欲晓长大,纵然妹妹隐藏得再怎么巧妙,他也是能察觉出积分不对劲的。


    但是陈遇晚一直都没有插手管教。


    他很清楚陈欲晓心里的不满,她的怨恨,甚至都清楚这里面还有对他的控诉,可他并没有做什么,无论是私下与长公主来往,还是其他的暗中盘算,陈遇晚都只想在自己的能力之内给予最大的庇护。


    唯独今日。


    陈欲晓深夜披甲,领府兵外出,他实在是坐不安稳了。


    毕竟,在这富丽堂皇的金笼子里,只有陈欲晓与她血脉相干,如若他还是要放任下去,那等待他的,只会是陈欲晓人头落地的消息。


    陈遇晚直直地冲陈欲晓走去,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准备用蛮力将她带回去。


    但他没想到,一直躲在陈欲晓背后的小姑娘突然出手,撒了把奇香的粉末……


    幸而陈遇晚这些年的功夫不是白练的,反应迅速,立刻挡住了口鼻,虽然难免闻到些许,但也不是十分要紧,还能凭借意志扛过去。


    然而他突然出手推向流雪时,陈欲晓怀中的长刀却挡住了他的动作。


    “铛”得一声,陈遇晚被震得手臂发麻。


    他站定看向陈欲晓,紧蹙的眉眼前,正对的是锋利的刀尖。


    第179章 夜谈 “啊呀——” 突……


    “啊呀——”


    突然的一声惊呼, 打断了兄妹两人之间僵硬的气氛,抬头看去,只见裴瓒像是没骨头似的倚着二楼拦着, 表情似笑非笑,:“真是不巧,竟让殿下瞧见了兄妹对峙,二陈争锋的场面。”


    “二臣?”长公主垂眸浅笑。


    “是……二、陈。”


    裴瓒伸出手,隔空在二人的位置上轻点, 主动忽略了角落里的流雪。


    “拜见殿下, 小妹在家里野惯了, 不懂规矩,若有冒犯殿下的地方, 还请殿下允许微臣代小妹受罚。”


    “无妨, 不是什么大事……”


    长公主睁开眼, 才发觉楼下竟空荡荡的,原本的那些个府兵都站到了外面去,仅能从窗户那看到几个人影。


    她略带惊讶地挑了挑眉,斜眼扫过身侧的裴瓒, 没从对方的笑意中察觉出什么不对劲。


    但是,倘若真的没有半分不对劲的地方,楼下的陈遇晚又是怎么出现在此的呢?就算是担心小妹, 也不能对陈欲晓的行踪掌握得如此清楚吧?


    是派人尾随?还是另有他人相告。


    回想起方才在屋内,裴瓒那副赤诚的模样, 果真是经受了磋磨成长了许多, 早就不如当初,在长公主府内那一跪时,心思单纯了。


    这样也好, 她也不想要个没有城府的人。


    心思赤诚,固然是好,但赤诚并不代表忠心,反而极有可能将赤诚变成愚蠢,成了被他人刺向自己的刀。


    长公主眼里的笑意渐冷,目光自上而下垂落,如一道泠泠月光,透着几分来自九天之外的寒意:“郡主年纪虽轻,却是担得起事的人,足见王府家教之严,将军也不必过分忧心。”


    “微臣是怕,小妹冲撞了殿下。”陈遇晚舔舔嘴唇,将头垂得更低


    陈遇晚在外人眼中,向来是年少老成的代表,许是他常年操练,早早地褪去一身青涩气质,之后,年纪轻轻便随军出征,比同龄人更多些沙场见识,经历了生死之后,行事也更稳妥些。


    可他再稳妥,再老成,从前经历的是沙场上看得见的真刀真枪,而不是朝堂上无声无息的伤人暗箭。


    应对起长公主这般浸淫权术之人,难免有些力不从心。


    甚至不必开口,他就先矮了一头。


    陈遇晚一门心思地想带着陈欲晓快快离开,可长公主却瞧着没有放他们走的打算。


    只见长公主依然端着姿态,轻声问道:“你兄妹二人远赴京都,没有父母长辈照顾,就算王府生活再怎么奢费,皇帝的赏赐再怎么丰厚,本宫也是知道你们的不易。”


    “多些殿下垂……”


    “尤其是郡主。”陈遇晚的话还没说完,长公主强硬地截断了他的话,“女儿家心思细腻,可不是你这等疆场厮杀的男人能察觉到。”


    陈遇晚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他是知道陈欲晓心里的想法的,甚至早她些许,就也有类似的想法,但是碍于全族的性命,他不敢去冒这个风险,只能封闭起来,做个锁头乌龟,瞧着妹妹在深浅未知的京都城中试探。


    他这个兄长做得是不够好,可绝不是长公主所说的那般。


    “陈夫人入京艰难,无法宽慰郡主,倒是本宫清闲,可与郡主闲聊一二。”


    长公主的三言两语,便将陈欲晓今夜不安分的举动,说成了是与她闲谈宽心。


    陈遇晚明知不是这样,却也说不得什么。


    可陈遇晚骨子里也是固执的,他并不会因为长公主,就扭转想法,反而剑拔弩张地抬起头,用眼神质问高高在上的女人——


    他是陈欲晓的兄长,是平襄王府的主事人,只要他说不,无论是谁,也不能利用了陈欲晓去。


    气氛越发不对,裴瓒都忍不住抓紧栏杆,探头去看这场好戏。


    很显然,长公主四两拨千斤的言语,扭不转陈遇晚这颗硬钉子,不过,就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裴瓒愿意看见的。


    干脆买陈欲晓一个人情,站出来说几句。


    “遇晚——”裴瓒一开口,亲近的称谓便率先让对方皱起了眉头,“你我寒州相遇,是缘分,又历经生死,是情意,若是信得过我,不妨让我同郡主聊聊。”


    裴瓒在寒州与“陈遇晚”相识的事情,知道的人虽不多,却也不是没向旁人说起过。


    特别是,门外守着的都是陈家府兵,自然对这事有所耳闻,裴瓒索性便利用起这点,像陈遇晚讨要起了情意……自然,裴瓒也是有把握陈遇晚一定会答应的。


    毕竟,在对方眼里,他并不是长公主的鹰犬,而是皇帝的心腹。


    在裴瓒笃定的目光中,陈遇晚果然看向了陈欲晓,他心里仍在摇摆,却也明白,僵持下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不如让这个勉强“信得过”的裴少卿去试试……


    分明是今晚至关重要的角色,裴瓒却悠哉悠哉地走出了凭风台。


    不去向皇帝说明今夜的情况,也没有继续跟长公主虚与委蛇地表露心迹,而是跟在陈欲晓身后,走在漆黑的巷子里。


    他看似漫不经心,手里的灯笼也摇摇晃晃,目光却紧盯着几米开外,孤伶伶的人——


    深更半夜,若是被人瞧见了,说不定会被痛骂一顿,贬损成心怀不轨的地痞,也幸亏是城西人少,才免了这场想象中的坏事。


    他不动声色地跟着陈欲晓走了许久,七拐八拐,在迷乱的小巷中进了间平平无奇的宅院。


    说实话,裴瓒根本无法分辨这是处在哪里。


    提着灯笼,打量着院子的格局,四四方方的院落,青石墙,灰砖瓦,都是京都城里常见的规制,陈设也没什么特别的,打眼一瞧,只有“普通”二字。


    无奈,他只得抬头看了眼月亮的方位,大致分辨出这还是在城西的范围。


    裴瓒没有去纠结陈欲晓为什么会在这里有一处院落,而是随手将灯笼搁在木架上,拖了张藤编躺椅当院坐下。


    原本陈欲晓还在满脸苦瓜相地摆弄烛火,回头一眼,却看见裴瓒用冷水冲着落灰的茶碗。


    “殿下和兄长是让你来劝我的。”


    陈欲晓将一柄烛台“哐”得一声摔到桌上,灯油摇晃,顺着铜黄色的长柄下滑,她的半张脸也隐在黑暗里,看不清神情。


    裴瓒不着急说话,反而是闭上眼,细听风吹竹叶的唦唦声响。


    “我劝,你就会听吗?”裴瓒一点都不着急去动摇对方的想法,甚至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想要插手的打算,倒像是个没事人一样,吹着夜风,阖上了眼皮。


    陈欲晓有些气,抬脚踢得藤椅开始摇晃:“不劝你跟来做什么?”


    “图个清静。”裴瓒微微一笑,解释道,“康王已经被送进宫了,按理说,我要么随后进宫去言明今夜之事,要么带着那质子一同前去,看一出棒打鸳鸯的好戏。”


    陈欲晓蹙眉:“你为什么不去?”


    这也是她预想的后续。


    可是裴瓒此时气定神闲地躺在这,打乱了他们所有的计划。


    “我与长公主在楼上谈了那么许久,你都不想知道我们在说些什么吗?竟还问我为什么不去。”


    陈欲晓知道自己总猜不到他的想法,不比裴瓒头脑灵活。


    从前未曾觉得有什么,可是今夜被摆了一道又一道,此刻心里难免有怨气。


    她瞪着躺椅上安然的裴瓒,一步迈上前,直接将藤椅掀翻了,还气急败坏地骂着:“少在这躲清静,你给我滚出去,这是我的院子!”


    “哎哎哎啊——”裴瓒在地上滚了一整圈,眼见着陈欲晓是被她逗得起了火,连忙拍打着身上的灰土躲开对方挥过来的扫帚,“闲聊几句就急,你怎么不学学你哥哥那副老成稳重的模样,难怪长公主不将要事交给你去做——”


    话说了一半,陈欲晓却突然停驻,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扔,随意坐在了旁边的石凳上。


    失落得如同丧家之犬。


    裴瓒离她几步远,自上而下地垂落视线,所见的就是这般姿态。


    其实他所想的也不错,一心想要替父报仇,可几乎所有亲近之人都在拦着她,只能背水一战就投靠更为危险的存在,但就算如此,也没能博取信任,连与虎谋皮的资格都没有。


    “你不是没主意的人,我也确定,无论我劝你什么,你都听不进心里。”


    裴瓒长长地叹了口气,将与长公主对峙时的年轻气盛撂下,换了副循循善诱的口气。


    “其实你心里并不清楚陈遇晚为何会坦然接受平襄王之死,你也明白,他这么做是为了保全大局,甚至,就连长公主是何等厉害的存在,你也比我更为清楚……”


    陈欲晓声音闷闷的:“但我不得不……”


    “是,你走投无路。”裴瓒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在寒州时,我从未怀疑过你的身份,平襄王府的世子,武将之子,就该是这般果决勇武,但是很显然,是我的本事不及你,没识出你的身份,更是我的见识不如你……”


    陈欲晓微微抬起头,垂落的发丝间露出冷漠的眼神:“这世上对女子的要求太多,要温婉得体,要端庄大方,却从来没人说过,当女子与男子并肩站在同一片朝堂时,我该是什么样的。”


    “你比你的哥哥,更像是王府世子。”


    陈欲晓浑身一震,完全没想到这样的话会从裴瓒的嘴里说出来,他们这些文官,不是跟她家里的老学究一样死板吗?说什么姑娘聪慧,县主巧思,最后还不都是一股脑地将心思丢在她的兄长身上……陈欲晓自问从未厌恶过陈遇晚,却又实打实地羡慕,有那么多的目光投落在他的身上。


    被人看破了心思,陈欲晓应该是要恼羞成怒的,可她却生出几分被理解的欣喜。


    但就在抬眼看向裴瓒的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裴瓒或许早就知道她投靠了长公主。


    但他为什么从未表现出来过!


    也从未质问过她……


    裴瓒抬头看看深邃夜空,零落的星星寂静地闪烁,没有低头,却在说:“你与殿下是一路人。”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解释了陈欲晓心里的疑惑。


    正是如此啊……


    陈欲晓痴痴地笑着,他果然是早就猜到了,甚至有可能是在自己有所选择之前,就做出了如此的猜测,难怪会对她的“背叛”毫不惊讶呢。


    “你,就不生气吗?”


    “生什么气?”裴瓒疑惑,“难道,你是说与长公主一事?”


    陈欲晓点点头。


    裴瓒轻笑:“这便是第二个问题,在凭风台二楼,我到底与长公主说了些什么。”


    第180章 赏识 先前在凭风台等候时,陈欲晓……


    先前在凭风台等候时, 陈欲晓的确在意裴瓒跟长公主到底在谈些什么,可是后来,陈遇晚横插一道, 反而让她忘了那些在意。


    结合着裴瓒后来的反应,这俩人的密谈内容,其实也不难猜。


    陈欲晓别扭地轻哼一声,背过身去:“我对你们说了什么不感兴趣。”


    裴瓒轻笑,躺在藤椅上被夜风吹着, 似是有些冷, 让他蹙起了眉头“那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至于你, 许是有些想不明白你的举动,但人各有志, 你做了什么, 我是无权干涉的。”


    听了他的话, 陈欲晓陷入了沉默。


    从本心出发,她并不愿意这事毫无波澜地化解。


    她是个感情浓烈的人,又是真心对待裴瓒,宁愿两人大动干戈地吵一架, 也不想被轻飘飘的几句“无权干涉”带过。


    仿佛裴瓒这样轻描淡写的态度,也是在向她说明,在裴瓒那里, 她并不值得在意的。


    ……归根结底还是陈欲晓年轻气盛。


    比不得在京都城里受尽刁难算计的裴瓒,不轻不重的几句话, 反而叫她心里不舒坦。


    陈欲晓瞪着眼前的木架, 执拗地将裴瓒的话重复,直到眼睛干涩,一股热气氤氲在眼眶中, 她也还是没想明白。


    “我自幼习武,四岁举剑,七岁操练,旁的女孩都在父母膝前玩闹时,我与兄长一同入营,吹过塞漠的黄沙,受过北疆的寒风,我自认为,作为陈家儿女,从不比兄长做得少,可兄弟府兵以兄长马首是瞻,父亲点兵也只许他出征,要我安心留在府邸……”


    “难道说,我陈欲晓不配做沙场死战的女将军吗!”陈欲晓一拳落在木架上,震耳的闷响,可她却跟感觉不到疼一样。


    裴瓒偏头瞧了瞧她,只能从一侧的神情中看出些许坚毅。


    “我与兄长同在战场杀敌,父亲却不许我对外人道出名讳,大营之中,除了陈家的兄弟,他人只知兄长,而不知我。”


    彼时,陈欲晓的确是怨恨过的。


    但是她的父亲死得太突然了,她还不等消解怨恨,去理解父亲的用心良苦,老王爷便在营帐中暴毙。


    得知消息,陈欲晓火速奔回,马背上的半日,她想了无数种可能,陈遇晚却对她说:“没有查下去的必要。”


    “什么叫没有查下去的必要……”陈欲晓咬着牙,唇色惨白,落在木架上的指节处却凝着骇人的血色,“我如何不晓得他的求全,可是,京都城里的这份荣华富贵,是拿父亲的命换来的,我便没办法心安理得地受下去!”


    “为什么我不是男儿,为什么我不能承袭爵位……倘若换一换身份,就算舍了性命,我也要为父亲讨个说法!”


    激愤言辞入耳,裴瓒却不曾被她的情绪所感染,微微阖眸,想起了在凭风台上的一幕——


    他问长公主,陈欲晓是不是真心实意要站在她这边的。


    长公主坐在太师椅上,纤纤玉指轻抵额角,发冠上的珍珠串垂落,与墨绿色的华裳相得益彰,她缓缓开口:“本宫赏识她。”


    没有直言陈欲晓的态度,反而将这一切转嫁到自己身上。


    长公主没给他想要的回答,不止裴瓒疑惑,连她的神情中也染了几分落寞:“她与本宫年轻时也有几分相似,心高气傲,不肯居于无用的男人之下……不过她比本宫幸运,不曾生在帝王家。”


    现如今,裴瓒依然了解陈欲晓的心思。


    但是对于长公主,他却并不是完全地笃定,二十年前无法回溯的阴谋算计,让长公主从云端坠入谷底,让先皇震怒,甚至不惜动用重兵踏平幽明府。


    真相到底是,向来高傲又被委以重任的长公主,痴心男子,与先皇反目?


    还是她一着不慎遭人算计,被刻上了终身的耻辱。


    裴瓒恐怕是没时间去猜了,毕竟长公主可是对他说,只给他一夜的时间,倘若今夜过后,宫中的皇帝还是安然无恙,那她便只能选那位与她相识已久的北境质子了。


    “哼……”


    回想起当时长公主危险又高傲地神情,虽然能明显地感觉到对方有十足十的把握,可裴瓒还是忍不住觉得——


    这才是真的与虎谋皮。


    陈欲晓选择投靠长公主,还能算是万般无奈之下的最优选。


    毕竟,陈欲晓以郡主的名义,压根无法找到比长公主还要尊贵的靠山,而向下选择,不管选谁也是无用,倒不如搏一把,说不定还能寄希望于“曾经的相似”,来谋取几分利益。


    但是长公主要联合北境质子。


    这就是愚蠢至极的选择了。


    现如今战事刚歇,大周与北境需要休养生息,但讨论谁更危险,必然是妄图引来祸水的大周。


    听到长公主的话,有那么一瞬间,裴瓒都觉得长公主没有坐上高位是应该的,否则,将大周交给这么一个有着荒唐想法的人,不等有外敌攻打,恐怕大周就要从内部瓦解了。


    但他实在不信,长公主真会蠢到此般地步。


    显而易见的陷阱,她真的会掉进去吗?


    裴瓒与陈欲晓怀揣着心事,彼此都没有开口,一时院落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声和虫鸣。


    直至院门被人叩响。


    陈欲晓率先反应,不自觉地提着气踮起脚步走到门边,想从门缝里瞧瞧外面的来人是谁。


    但她左右不见人影。


    “大人。”


    冷嗖嗖的一声突然出现在头顶,可将二人吓了一跳,裴瓒也连忙站起来瞧着墙头上瘦长的人影,眯着眼辨别对方身上。


    看见来人是裴十七,他松了口气。


    紧接着坐下,就着凉茶一饮而尽,全当压惊。


    至于陈欲晓,她跟裴十七有过数面之缘,却也知道这是沈濯放在裴瓒身边的人,她做不到像裴瓒那般毫无戒备,仍旧持刀对着他。


    裴十七却好似没瞧见她,如同落叶似的从墙头飘下,走到裴瓒身边。


    裴瓒问道:“人带来了?”


    “都在马车里,有些不情愿,捆了来的。”


    裴瓒一听,微微蹙了蹙眉,抬眼错愕地看着裴十七的表情,这还是却像个没事人一般,满脸平静,还有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他一时哑口无言,撂了茶杯起身,经过陈欲晓时对她道了句:“时候不早了,我该进宫了,有什么事等我出宫再说吧。”


    陈欲晓一愣,来不及细想就拽住了裴瓒的手臂:“这等时辰进宫?”


    饶是裴瓒急着回禀康王一事,可皇帝也要安寝吧?


    陈欲晓问:“你是要去商讨如何处置康王,还是要向皇帝禀报长公主?”


    裴瓒低眉沉声:“都不是。”


    她的手略微松了几分:“我能否同去?”


    裴瓒被她迷茫的眼神逗乐了,说道:”夜深披甲也就罢了,毕竟除了我、长公主,还有你哥哥之外也没人瞧见,可你深夜无召入宫,所为何事呢?”


    “可你的马车里,不也还有旁人吗?”


    陈欲晓的话说到了点上。


    既然能将五花大绑的人带进去,怎么不能将她也一并领进去呢?都有这样的本事了,却还不用?


    陈欲晓的视线落在裴十七的身上,她已然亲耳听到裴瓒深夜入宫并不是为了康王和长公主,那便说明现在的裴瓒亦有站在她身边的可能,如此,她自然要争取一下。


    ……至少也要挤开沈濯安插的这人。


    这心思并不那么单纯的小子。


    裴瓒却只以为,她是对马车当中的人起了疑心,以防陈欲晓继续纠缠,耽误了时辰,裴瓒便说:“这是我同长公主约好的,等我出宫,你自然就知道了,此刻莫要心急。”


    “你同长公主约好?”陈欲晓满眼不信,她看向了裴十七,“可我知道他,他是沈濯的人!”


    “自然,他是沈濯的人。”


    裴瓒云淡风轻地应下,对这早已知晓的事实没有半分疑惑,甚至还觉得陈欲晓不对劲。


    他只能继续说道:“不止是他,还有流雪,倘若没有沈濯,我又有什么人可用呢?”


    声音中略带了几分微不可察的失意,像是在怪陈欲晓的另有谋算,也是在说,如若不是陈欲晓不肯帮忙,他也不至于再去求沈濯。


    这话还是被裴瓒咽回了肚子里。


    陈欲晓也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眼见着裴瓒走出院门,她站在原地死死盯着离去的马车,心中的疑云也没有消散。


    她疑惑,沈濯并不像表面上那般听从长公主的派遣,两人纵是母子,却也有许多时候意见不和,光是毫不避讳地争吵,短短几日里便见了数次。


    甚至,倘若不是沈濯从中作梗,长公主不至于同北境质子虚与委蛇,甚至冒着风险与其合作。


    可现如今,裴瓒却信了沈濯的话,用他的人来从中周转?


    难不成沈濯对待裴瓒的真心,当真能到了不让裴瓒有任何怀疑的地步嘛……陈欲晓越想越觉得不对,立刻动身离开。


    长夜如水,空荡的巷子里,唯独留下马蹄轻叩石板的动静,一抬一落,转眼间,便到了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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