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着密不透风的墨色狐裘, □□是千金难得的宝马,然而,顶着冷风跑出了城, 裴瓒才觉得是自己昏了头。
他竟然完全不顾关押在府中的杨驰,和那些还没有处理完的事情,就这么毫无准备地跟着沈濯奔向寻芳楼。
忍受着吹在面上、刀割似的冷风,他在心里将沈濯骂了一遍又一遍。
可惜,此刻再想回头也来不及了。
“我越来越看不懂你想要做什么了。”
裴瓒百思不得其解, 忍不住对着寒风喊了声。
沈濯却没有立刻回应, 连速度也未减分毫, 最多也只是偏过头,用眼神撩拨裴瓒几下, 再伸出手, 虚虚地遮掩住口鼻, 示意他不要顶着风说话。
“……”对方送来的秋波,裴瓒只当没看见。
他兀自哑了声音,憋着一口气向前行着。
时不时出些小意外,难以掌控这身价昂贵的马匹, 但好在出发前,沈濯手把手地交给他要领,加之现如今的速度不算太快, 他也能勉勉强强跟上前面的沈濯。
绕开大道连通的城镇,穿过林间小路, 马蹄压过积年累月的枯枝, 发出簌簌声响。
再横过枯涸的河床,牵着马走上崎岖难行的山间狭道,裴瓒险些怀疑, 沈濯是不是故意带他走这些偏僻难行的道路。
可是不过半日,尚在正午时分,他站在城外遥遥一望,便看见了寻芳楼那在阳光下映着金光的楼顶。
他在心里暗自惊讶,沈濯到底是对寒州有多熟悉,才能找到并记住如此多的小路,带他快速地到达寻芳楼。
不过,裴瓒并没有出口询问,默默地把这心思憋在心里。
只是碍不住沈濯随时随地留意着他的心思。
听见那几句惊讶的心思后,沈濯下了马,顺手牵住了他的缰绳,向城内走去的同时,解释道:“你没到寒州的那段日子,我常常从兵马总督府前去寻芳楼,来往的次数多了,便摸索出一条近路,虽然难走了些,却要快得多……”
裴瓒忽然俯下身,视线几乎与沈濯齐平,盯着对方,眨巴几下眼睛,一针见血地问道:“你频繁往返于两地之间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小裴哥哥。”
早知道沈濯不会正儿八经地回答,却也没想到这也能扯到他身上。
裴瓒顿时有些茫然,一字不差地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你分明是为了你自己,少跟我扯上关系。”
“大人真是无情,我的事不就是大人的事吗?”
听出对方调侃的意思,裴瓒二话不说就把沈濯手里的缰绳拽了回来,连当牵马官的机会也不给,甚至仗着人在马上,马术又刚刚熟练了些,干脆扬起马鞭快速抽打几下扬长而去,任由沈濯在后面苦苦追赶。
今日晴明,天气不似前几日那般古怪无常。
临近城门,缓缓地驾马而去,吹在面上的冷风也缓和了许多。
只是有一点不好,马蹄稍微踢踏几下,路面上便扬起一溜灰尘,远远地看着,裴瓒好似腾云驾雾而来的。
“拜见御史大人。”
城门楼下两个守卫看清来人后,急匆匆的几步迎上去,向着裴瓒恭敬一拜。
裴瓒没摸清楚状况,不清楚眼前两人为何能认出他的身份,就连翻身下马的动作也停住了,想着扭头问一问沈濯,却发现这人似是预料到眼下的情形,故意在后面慢悠悠地走着,丝毫不着急。
瞧着沈濯是指望不上了,裴瓒对着二位守卫,略微有些严肃地说道:“不必多礼。”
“敢问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这本不是守城士兵该问的问题。
裴瓒向提问的那人脸上扫了一眼,觉得对方并非是在冒昧地打听行踪,反而,对方的眼里绽着缕奕奕的光,像是对他的到来期盼已久似的。
远远地就能将他认出来,还期待他的来到……裴瓒回想着他在寒州做的事情,虽然是得到了些许百姓的称赞,但应该还没到这种地步。
就算是杨驰落马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少人把这些都归功到裴瓒的头上,可寒州的灾情没有解决,赈灾银下落不明,依旧有大把的百姓挨饿受冻,他就更不至于受到如此对待了。
“大人莫怪,小人并非有意探听大人行踪。”旁边那位看起来略年长的守卫瞧见裴瓒眉宇间带着不解,知道自家兄弟失了分寸,便连忙站出来解释,“只是听闻大人在旁的县镇开仓放粮,救济百姓,为大家所称赞,今日得见,一时失了礼数,还往大人莫要怪罪。”
“开仓放粮,救济百姓?”
这话听的裴瓒更加迷惑。
他什么时候做过这些事?
这些日子他都在忙着处理杨驰留下来的烂摊子,根本没时间分心管旁的,甚至就连府上的一些官员门客都没来得及见,哪里能去开仓赈粮呢。
他再度抱着疑惑地态度回头望了眼,沈濯依旧是不紧不慢地牵马走着。
裴瓒摇摇头,虽然沈濯这些日子没怎么见到,但架不住日日都有人来向他提及沈濯身在何处,不说没时间做这些事,就算是有闲暇,他也觉得沈濯不像是能做这种善事的人。
那就是陈遇晚?
可陈遇晚才走没多久,就算有这份心思,也万万做不到。
思来想去,裴瓒只想到一人——
俞宏卿。
算算日子,俞宏卿也做了半个月的县令,对着县衙内的一应事务理应清楚了,加上俞宏卿本就正直心善,开仓放粮这种份内之事暂且不提,就算是自己拿钱贴补,俞宏卿也是能做出来的。
更何况,裴瓒先前让客栈老板去找前任县令,应该也有了眉目,说不定就是那位老前辈在背后指点的。
只是不想,这件事到最后居然成了他做的。
现成的名声落到裴瓒头上,不知为何,他反而有些担不起。
看来回程的时候,或许可以绕道去瞧一眼了。
裴瓒心里这般想着,干脆也对他们二人道出实情:“此番前来是要暗访寻芳楼。”
一听见寻芳楼的名字,两人立刻拘谨地低下头,眼神也变得飘忽,裴瓒对此也可以理解,毕竟寻芳楼在百姓眼里就是寻欢作乐的地方,没几人知道背后的实情。
而他作为一时名声大噪的好官,自然不应该如此高调地白日到访。
只是不等他解释,便有一人说道:“大人,近日寻芳楼易主,很不安稳,听闻还闹出好几条人命……”
“易主?”裴瓒只听沈濯提过几句,千面红已死,不过这也不是最近的消息,不应该在这几日闹得沸沸扬扬,他思索片刻,问道,“闹出人命,当地的衙门官差呢?无人来管?”
“这……小人并不清楚衙门的兄弟是如何行事的,只是那寻芳楼外围了里三圈外三圈的人,各个都持着刀,根本不让外人靠近,连县令老爷都不敢轻举妄动,那闹出人命的事,也是街巷里传的风言风语,具体怎么回事,小人实在不知。”
“哦,我清楚了。”
提及寻芳楼外围着人,裴瓒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幽明府。
刚好此时沈濯慢吞吞地走来,刚靠近就想再担起那牵马官的职责,伸过手去,沿着裴瓒的手去摸缰绳,不过这次裴瓒碰都没让他碰,直接驾马走人。
在寻芳楼外搞这么大的阵仗,裴瓒都险些以为寒州还有第二个杨驰,不料竟是沈濯搞的。
想来沈濯事笃定了他会走这一遭,便故意派人提前围了,做得声势浩大,才好叫人看出他的光明磊落,没有丝毫的私心。
这厮还真是想方设法在他面前遮掩,试图以此来让他遗忘那些见不得人的恶事。
可越是这样,裴瓒越对沈濯做的事好奇。
他高高扬起马鞭,盯准了寻芳楼的方向,一鼓作气,疾驰而去。
果然如他所料,还没真正地靠近,只是远远望了一眼,裴瓒便笃定围在寻芳楼外的一干人等尽是沈濯的人。
而等他揣着疑惑的心思缓慢靠近后,当着几位行人的面,那些人齐刷刷地面向他,从最后放走出个小首领似的人物对着他恭敬一拜。
“我等在此久候大人了。”
裴瓒没应对方这句大人,兀自冷着脸翻身下马,这次翻身到一半,他便听到几位路过的行人在切切私语。
“这是那位京都前来的御史大人?”
“不是说他为官很正吗?还在旁的镇县救济百姓,怎么在咱们这里,先把寻芳楼围了呢?”
“这些做官的,哪有什么好人,都是一路货色……”
听着这些话,裴瓒落地时险些没站稳,幸亏抓紧了马鞍才不至于摔倒,而他稳住身形后,微微扫了那几人一眼,把这些不太好听的话拾进心里,顺带着骂了沈濯一通。
俞宏卿费尽心思给他宣传好名声,这个混蛋倒好,做这些让人尴尬的事情,要他来寻芳楼找赈灾银的下落,两人偷偷潜进去不久好了,非要大张旗鼓的,让人瞧见了议论纷纷,传出些不好的谣言。
“叫这些人都撤了吧,守在此地,叫百姓怎么想?”
裴瓒说完,先前向他恭敬行礼的人并未回应,而是对着他身后,毕恭毕敬地喊了句:“拜见楼主。”
第92章 不爽 记吃不记打
楼主?
沈濯这厮还把寻芳楼据为己有了?
他要不要脸!
裴瓒猛然回身撞上沈濯那双威气十足的双眸, 眼睁睁地瞧着对方在顷刻之间换了神情,在看向他时多了些满到溢出的情意。
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故意装出来的,总之裴瓒被瞧得一阵恶寒。
回避着沈濯的视线, 裴瓒搓了搓手臂,而后从眼前众人侧身让出的小道,大步流星地往寻芳楼内走去。
乍一入内,熟悉的脂粉香扑面而来。
裴瓒站在原地张望几眼,周围的装饰陈设没有太大的变化, 依旧华丽无匹, 增增减减的摆设也没能引起他的兴趣。
只觉得, 比起他离开那日,楼内冷清了许多, 再仔细一瞧, 楼上有不少房间都是住了人的, 房门虚虚地掩着,甚至那些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在这种事态严峻的时刻,也依旧会从门缝里探出脑袋来瞧热闹。
“既然千面红都不在了, 为何还要拘着她们?”裴瓒仔细着身后的动静,等到沈濯靠近之后,声音冷淡地问了一句。
“我留着她们还有大用。”沈濯同样向楼上望去。
比起对待裴瓒时的好奇探究, 有几个姑娘在看见沈濯之后,则是扬着柔软的帕子微微屈膝行礼, 而后放心地回房掩上了房门, 似乎根本不畏惧沈濯会做些伤害她们的事。
沈濯用余光瞥见裴瓒投来的眼神,进一步解释道:“反正她们也没有别的傍身本领,离开了寻芳楼, 在这寒州只剩死路一条,何必要为了几句清誉就赶走她们呢?再者说,我对经营皮肉行当可没什么兴趣……”
话到末尾,沈濯越说靠得裴瓒越近,手已经攀上了裴瓒的胳膊,嘴唇也慢慢地贴近他的耳廓。
幸好,后面的话也没必要听。
感受到逐渐逼近的热气,裴瓒抬手挡住了越来越没个正形的沈濯。
他将人轻轻一推,拉开距离,目不斜视地板着脸,把自己当做正人君子似的理了理衣裳,说道:“上楼瞧瞧吧,但愿你不是诓我。”
裴瓒在寻芳楼的日子并不多,中间也没离开过那间房,可他也不需要沈濯在前方引路。
依凭着为数不多的记忆,提了衣摆,便顺着楼梯向上而去,但是没走几步,下方便传来“哎呦哎呦”的动静,唤着他的名字,期期艾艾的,不免让人心烦意乱。
裴瓒垂眸一扫,眼神淡漠:“你喊什么?”
“小裴哥哥,看在我腿伤的份上,扶我一把?”
沈濯离他大概有二十个台阶,裴瓒冷眼向下望着,眼里都是对方因为腿脚不便,可怜巴巴地扶着楼梯扶手上楼的惨样,特别是这人故意扮可怜,嘴唇微微抿着,一副“本不想麻烦你,实在不得已才说出口”的难为情。
是个人看了都该动容。
都应该立刻快走几步,下楼去搀住沈濯的胳膊,再满心愧疚地陪他一点点上楼。
然而,沈濯此刻央求的是裴瓒。
裴瓒早就看穿了沈濯的矫揉造作,面对这番示弱,他不仅没有任何动容,反而极为不耐烦地蹙起眉头:“你还没装够?”
“小裴哥哥说什么?”沈濯面上滑过心虚。
裴瓒被这故作懵懂的表情气笑了。
在前去兵马总督府之前,他就已经感觉到沈濯伤得似乎没那么重,也许是摔得不轻,走起路来只有一瘸一拐才能勉强忍耐住疼痛,但远不到伤筋动骨的程度。
而在擒拿杨驰的夜里,他便已经确定了,沈濯前些时候的反应根本就在诓他。
不过,碍于事急,他还是给沈濯留了些面子,不愿点破,没想到今日还故技重施,再用这一招来招惹他。
裴瓒单手撑在了扶手上,眼神向四下飘了一圈,最后含着几分冷淡落在了沈濯脸上,紧接着似有若无地笑了笑,无形之中生出几分凉薄的讥讽:“你若是腿脚不便,那就别上楼了,在下面待着吧。”
“倒也不用……”沈濯抓着扶手向上迈了一步。
“我这可是在体谅你,心疼你。”
沈濯听出了他话里的揶揄,当即一愣,瞧见裴瓒迅速变脸收回所有的笑意,便三步并做两步地冲上去,扯着袖子轻轻摇晃,并相当熟练地说着:“我错了……”
对于他的认错,裴瓒已经习以为常,对此也并没有应声,而是一声不吭地继续迈步向上走着。
“我并非存心骗你,先前的确行动不便,你想想,我出行都要人抬着,自然是走路也不稳的。”
“你嘴里还有句真话吗?”裴瓒斜眼瞪他。
“怎么没有。”沈濯抓住他的手就要往胸口放。
只是那番甜腻腻的心里话尚未来得及再度说出口,裴瓒就干脆利落地甩开,顶着两只泛红的耳朵,义正辞严地说:“少胡说八道,正事要紧。”
沈濯顺着他:“嗯,先忙正事。”
登上三楼,裴瓒还没站稳,眼神便先一步落在了角落的圆柱上,跟先前没有任何区别,依旧是大半都隐在墙体里,几乎看不到。
只是比起从前浮花雕云的装饰,现如今暴露在外的部分已经没了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不仅最外层的雕刻都被刨去,好似还有几处刀剑劈砍,像是有人试图在房间之外便将其打开。
“你干的?”裴瓒向角落里指了指。
可是沈濯摇了摇头,沉沉目光随着裴瓒的话一同落在那斑驳上:“我已经知道了进入的方法,又何必再费尽心思地折腾呢?”
“那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有人趁你不备,想要窃取其中的东西?”
“不是旁人,那人你也认识。”沈濯气定神闲地望着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等着裴瓒说出答案,来彰显他们的心有灵犀。
“哦,不说就算了。”
裴瓒已经猜到是谁,只是懒得理睬沈濯的别有用心,轻轻地点点头,也不多说什么,作势要往屋里走。
沈濯赶紧跟上去,有些心急:“是千面红。”
“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在寻芳楼待了这么长时间,难道还不知道这楼里的事情?”
“还真是如此。”沈濯挑挑眉,接着说,“她早就知道寻芳楼花魁的身份有问题,甚至隐约找到了一些跟北境来往的线索,可是被提防多年,至死也不知道这里面的东西是什么,更不知道该如何进入。”
这些话听了,叫人唏嘘。
说到底,千面红是兢兢业业地在寻芳楼待了十年,花魁对她有恩,她也将青葱年华献在此处,可到底还是没被当做自己人,至死也不知道真相。
留意着那满墙的刀剑劈痕,裴瓒也不难想象,千面红在最后会是多么歇斯底里。
还真是……报应不爽啊。
裴瓒略微沉了口气,胸腔里也没有觉得多激动,反而感同身受地浮出零星的落寞,声音随之冷漠:“也就是因为这个,她才会跟你联手吧?可你到最后也没对她坦白,你真是坏透了。”
“冤枉啊大人~”沈濯笑嘻嘻地喊冤。
“在流雪偷梁换柱伪装花魁身份之时,你就已经知道了寻芳楼的底细,愣是没给千面红透露丝毫的消息,你有什么可冤枉的。”裴瓒一语道破沈濯的心思,没给对方任何反应的机会,毫不留情地继续逼问着,“说说看,一个久不在寒州的人,知道的却比寻芳楼楼主还多,是谁告诉你的呢?总不会是半夜梦到的吧?”
沈濯张了张嘴巴,一贯能言善辩的他,此时也被噎得说不出来,此刻同样在脑海中绞尽脑汁地盘算着,该怎么回答。
然而裴瓒不给他这个机会,继续牙尖嘴利地讽刺着:“你该不会要说,幽明府手眼通天,没什么消息是你得不到的?”
被提前道破了心思,沈濯都要猜测,是不是裴瓒身上还有什么能探听心声的物件。
他犹豫着,没打算把真相告知,只想继续糊弄,便直接抓起了裴瓒的手,贴在胸口,高喊了声:“裴瓒,你最是知我。”
隔着薄薄的面料,指尖传来对方的温度。
裴瓒没像往常一样飞快挣开,而是撑平了掌心贴着对方胸口,在微末之处感受着沈濯越来越躁动的心跳。
忽而他抬起眼,直白的眼神带着扑朔迷离的意味凝视着对方,心里也一片茫茫,叫人弄不清他到底想做什么。紧接着,手指蜷起来在沈濯的胸口圈点,看似不着痕迹地轻点几下,实则勾住了沈濯的心思,轻轻往外一带。
“我不懂你,沈濯,我当真不明白你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裴瓒心里的疑惑很多,就算沈濯配合,愿意剥丝抽茧似的如实想告,他也问不完,当然,他更看不清眼前的路,更不知道在茫茫虚无之中,该何去何从。
每每将视线投落在这人身上,感觉似乎可以恒久信任之时,沈濯却总会给他带来些猝不及防的意外,如一记重锤,狠狠砸下,让他狼狈地逃窜,收回所有的信任,以致完全放弃所有的试探,不再抱有任何期待。
但是每当沈濯再央求着说“可以信他”的时候,总难免交付些许真心。
裴瓒觉得自己果真是记吃不记打。
第93章 下落 再被我诓一回,如何?
“罢了, 本也不是事事都要清楚缘由的。”
更何况是你。
就这么不清不楚的才是最好的。
什么都要较真弄清楚,又免不了纠缠,到时候闹得两厢不快, 反而与最初的心思背道相驰了。
突如其来的心灰意冷,叫裴瓒生出几分失意,连带着手上也卸了那股执拗的力气,摆出悉听尊便的架势,随意地被沈濯抓着。
可对方执着了须臾, 像是洞穿他的心思一般, 突然顺着他的意松开。
看起来, 两人都没有僵持的意思。
只是在裴瓒的手空悬了片刻,心里也随之萌生出错愕之意, 正当他抬眼用困惑的神情看过去, 沈濯的态度又突然强硬起来。
沈濯二话不说, 重新抓起他垂落的手,坚决地把他拽进屋里。
这人虽然面上平平静静,不改风云,可瞧着总叫人背后生凉, 似是在不动声色之时改了心意,从一片晴好变得阴沉。
沈濯拽着他,快步冲向屋里, 匆匆几步到了衣橱前才突然刹止。
裴瓒猛地一踉跄,险些撞到沈濯背上, 摇摇晃晃地稳住身形后, 盯着对方的背影,更觉得这人不对劲——这厮貌似被他的一句话激怒了。
虽然在对方脸上看不出半分怒意,可裴瓒不是傻子,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沈濯的情绪变化,分明片刻之前还佯装嬉笑,后来那份浅薄的欢愉被彻底一扫而光,叫隐藏在底下的愤怒感伤,通通浮到了表面。
可他凭什么气呢?
裴瓒的不想深究,不正是建立在沈濯的不可信任之上吗,难道在一次次地被愚弄之后,还要满眼期待地相信对方依旧能付出真心?
只是想想,裴瓒就觉得天真好笑。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日子沈濯装得也够多了,自从摔下楼梯受到鄂鸿的点拨后,他的确像变了个人,在熟练地装巧卖乖地基础上,还小心翼翼地对待他,捧出一颗真心任由磋磨,更放低了姿态委曲求全。
只不过,沈濯的演技仍需历练,否则在情急之刻,还是会露出马脚,让人看见他伪装之下的真实想法。
这可就白费了许多日的忍气吞声。
扫一眼屋子,跟裴瓒离开的模样相差太大,放眼望去,满目狼藉,推倒在地书架花瓶,撕碎后扔了满地的书籍布帛,原来的桌椅板凳一个个的也都东倒西歪,就连床幔都被扯得凌乱。
这副遭了贼似的样子,不用多想,就知道也是千面红所为。
裴瓒自然也没有多问,脑海中不禁浮现些令人难堪的记忆,他试图回避,但是身在熟悉的场所之中,刻意地压制那些深埋于心底的记忆,也依旧不可避免地回想起来。
他摇摇头,隐忍着忽视,抬眼看向了屋内唯一没有变得的,那笨重又不起眼的衣橱。
同时,身前的沈濯吐了口浊气。
本以为他会完全卸下这些日子的自我拘束,露出本来面目,没想到一转头,眼里又含着几分缱绻绵长的情意。
他小心翼翼地微笑着:“小裴哥哥,我如今所做的自然都是为了你,你可以不信……”
沈濯的目光向下一沉,形象地演绎着失落,可到了这份上,他又像不甘心似的抬起头,盯了裴瓒许久,见着没有任何反驳和抗拒的意思,才继续说下去。
“我若是要骗你,又何必亲自带你来寻芳楼,不用辛苦奔波这一趟,随便找个借口搪塞赈灾银的去向,或者什么都不说,都可以把这些事掩盖过去,反正你抓住了杨驰,早晚是要回京都,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
他不仅没有这么做,还顶着风险,亲自帮裴瓒安排着前前后后的大小事宜。
本不必如此,却做得尽心尽力。
哪怕是知道自己背地里所做的事情,并不会就此被裴瓒放过,沈濯也仍旧没有半分犹豫。
裴瓒顺着他话里的意味,将视线飘到凌乱的地面上,漫无目的地放空,迟了许久,才问着:“嗯,这句何必说得倒是在理,让人想不明白。”
沈濯张了张嘴,被堵得难受。
他已经解释了许多,其中的原因关窍,裴瓒不会不懂,但现如今就好像在故意拿乔,懂了也装作不懂的样子为难他。
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手上的力道也忽轻忽重,捏了捏裴瓒的手腕,一瞬间察觉自己失了力道后,紧接着便失去了辩解的底气。
幸亏,裴瓒不是不饶人的脾气。
眼神兜兜转转落回到沈濯身上,自上而下地轻松一扫,将对方的挫败尽收眼底,终于他松了口,看似勉为其难地说着:“算了,看在你做了这么多的份上,记你一功。”
听到这话,沈濯立刻恢复了精神。
他顿时抬起头,眼神亮亮的,甚至是忍不住再度抓着裴瓒的手放在胸口,满眼恳切地,试图再进一步:“只是一点点功劳怎么够,我可是鞍前马后,出人出力……”
“别得寸进尺了。”
说话间,裴瓒就已经抬起手扣在了衣橱之上,不过他依稀记着,自己打开这衣橱时,并不曾发现什么异样,唯有流雪那次,不知做了些什么小动作,才使得内部的暗门现形的。
为此,裴瓒没急着去一探究竟,而是让开了半个身位,把这事交给沈濯去做。
既然流雪是他的手下,那做主人的应当更清楚怎么做才对。
裴瓒冲着衣橱的方向挑了挑眉,沈濯自然也顺着他的意,执着橱门上的两个铁环转动几下后,再打开橱门,在内部摸索片刻,找到机关,轻轻按了下去。
做完这些之后,沈濯将衣橱板轻轻一推,满是繁复雕花的弧形墙面便出现在眼前。
“请吧,大人。”沈濯恭敬地半弯着腰不说,还伸出手扶了裴瓒一把,助他进入衣橱里。
从头到尾目光紧紧相随,就好像,他并非要将裴瓒送进眼前的狭窄的衣橱,而是把人带进自家的轿撵中,准备迎接回府。
不过裴瓒并没有留意到他不轨的神情,骤然进入狭窄逼仄的空间里,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便躬着身子在凹凸不平的墙面上一阵乱摸。
凑巧,他身后那人也跟眼盲心瞎似的,学着他的动作一阵摸索。
“你干什么呢!”裴瓒紧张地拔高了腔调,语气又气又恼,一回身,带着风的巴掌赏给了沈濯。
沈濯被打得猝不及防,悻悻地收回手,忍着脸上火辣辣地疼,跻身到前方在墙面上按下机关。
顿时,沉闷地锁链声响起,裴瓒顾不上被占了便宜的气闷,立刻扒开眼前的沈濯,守在前面,眼睁睁地看着石墙缓缓打开,从里面泄出几缕黯淡的金色。
而后,他匆忙地拿出火折子,凭空亮起的光一瞬间映照在内里的金银上,刹那间,裴瓒眯起了眼,直觉得眼睛都要被晃瞎了。
宫里的富丽堂皇他见过,寻芳楼的金枝玉叶他也见过,但是,这些都不如满墙的黄金白银堆砌在一起所带给他的震撼。
也不知是不是被惊到,裴瓒扶着橱壁,表情有些呆滞,起身想往里看个究竟,蜷久的双腿竟有些发麻,直起身的瞬间便不可控制地向前栽倒,这次沈濯没能手疾眼快地抓住他,而是让他结结实实地扑在满墙金银上。
“这、这……”裴瓒激动得有些说不出话,他顺着金墙旁的一人小道望过去,满眼金黄,似是看不到尽头,单手扶在墙上,颤着声问道,“十年赈灾银,都在这里了?”
很可惜,沈濯摇摇头:“赈灾银经过杨驰的手来到这里,可寻芳楼花魁跟北境有来往,赈灾银自然不会全数留在此地。”
眼前的这些,有些是花魁私心吞下的,还有些是她死之前,来不及运走的。
扶着墙站定片刻,裴瓒也稳住了心思。
沿着预留的小道往里走着,对方位略微敏感些,便可察觉到这是在绕圈,他即刻猜到,眼前他看到的金墙所占据的空间,实则是寻芳楼楼的四根立柱,与三楼中那些提前预留出来的空间。
这些地方都做了装饰,被层层遮掩着,就算是有心,也很难找出来。
“你先前问我,为何要来寒州。”在裴瓒出神的时候,沈濯突然开口,还从怀里摸出一份书信,向前递了过去,“尚在京都时,幽明府的探子截获了这份信函,上面写着,流雪叛逃。”
如他所言,信上简简单单地只写了这四个字,甚至没有落款,没有收信人。
这份信从寒州而来,送给谁却未可知。
裴瓒也说道:“信上无名无姓,我怎么信你?”
“信与不信,我都是乱臣贼子,小裴大人是打算借此机会,将我一并抓了,押回京都吗?”
沈濯在调笑,裴瓒也的确没底气这么做。
“裴瓒,你也拿不定我那日是在玩笑,还是真心如此,就算你把我带回去了,也没有任何人,任何证据能定我的罪,倒不如拿着它,回去好好查查是谁胆大包天。”
“你又想诓我替你做事?”裴瓒机警了许多,一瞬间就看明白沈濯为何如此大方。
可沈濯也不恼,舒缓地笑了笑:“看在这些赈灾银的份上,被我诓一回,如何?”
第94章 小心眼 如果能在京都偶遇
站在寻芳楼的三楼窗前, 向远处眺望,城镇中来来往往的人流尽数收尽眼里。
沈濯听着楼下吵嚷的动静,神情淡漠, 心里有些烦乱,又仗着裴瓒此刻不在身边,便光明正大地叹了口气。
“主人,城中能买到的粮食都已经买光了,官府粮库, 大人也带了人前去……”幽明府的死士站在沈濯身旁, 一板一眼地汇报着沈濯交给他的事情, 只是说道裴瓒时,支支吾吾的, 像是做了些叫人难堪的事, 让他也跟着难以启齿。
“他怎么样了?”沈濯沉声问着。
“大人他直接带人把县令围了, 什么都没解释,就开了粮库,当街支起分发米粮的铺子……那架势,就是咱兄弟几个也没见过, 活脱脱地……”
跟强盗似的。
没等他说完,沈濯嗤得一笑。
虽然早就预料到,上头没有杨驰压着, 裴瓒早晚会逼着下面的县城开粮仓,只是不曾想, 裴瓒行动得如此快, 如此直接。
“主人,不需要拦着吗?”
“为何要拦?”
面对饥寒困苦的寒州百姓,沈濯也不是没有一丁点的怜悯之心, 只是他在外的身份地位做不了这些事,更没有合适的理由去做。
而现如今,裴瓒是受了皇帝的旨意前来,惩治寒州不正之事,他自然是什么都做得。
更何况,还是这救济困苦百姓之事。
沈濯端起桌上凉透的茶水,浅浅尝了小口,继续说道:“他是巡按,带着圣旨来寒州,别说围了县令府邸,就算把县令抓出来杀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他那边你小心盯着,别叫百姓冲撞了。”
“是。”领了命令,却没有直接离开,反而继续问着,“城中粮食几乎都在大人那里了,可瞧着架势,似乎远远不够,问过大人的意思,说是拿着银钱去旁的地方购置。”
买粮事小,毕竟寒州苦了这些年,一朝扫清蔽日阴云,自然要尽力补偿。
不过寒州富足的县城不多,没有几个地方能拿出多余的粮食来,所以还是要到其他的州府去买。
然而,这一来二去,粮食钱和车马运费也是不小的支出。
这也是沈濯郁郁寡欢,没缠着裴瓒的缘故。
几个时辰前,在寻芳楼大堂,沈濯的手下进进出出,将私藏的赈灾银尽数搬出来,清点妥当,装箱后整齐地摆在楼中。
站在沈濯身边的属下念着账目册子,裴瓒在心中暗暗与兵马总督府的账目比较,总数自然是少了许多,可是在寻芳楼里搜刮了些证据,便知道这是半年来的赈灾银和花魁数年来私自藏下的部分。
至于另外的大多数,裴瓒大概清楚早已送去了北境,想拿回来也难。
“你打算怎么办?”沈濯问着赈灾银的去向。
裴瓒一字一句地认真答着:“赈济百姓。”
早就预料到是这个答案。
就算没有一开始,城门守卫的那几句话,说俞宏卿自己贴补银钱赈济百姓,裴瓒也会这么干,但被俞宏卿的事情一激,他说这话时的语气更坚定,像是任谁也无法动摇他半分似的。
可该说的,沈濯还是要说:“如今大周战事吃紧,你将赈灾银一并带回,充盈国库也好,用作军费也罢,怎么说都是大功一件。”
“嗯,说的不错。”
裴瓒也赞同沈濯的想法。
今时战争刚起,他虽没什么关于前线的消息,可是打仗向来是要耗费银钱的,甚至可以说,眼前这些让他觉得震撼的金银,用作打仗也只是微不足道的。
更何况,时节至此,前线更是苦寒,添置衣物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如果他将这些赈灾银带回京都,交到皇帝面前,不管皇帝怎么处理,都会少不了他的好处。
可他不能这么做。
见着寒州百姓瘦骨嶙峋的身躯,裹着破草席在风中瑟瑟发抖的样子,他的良心过不去。
这些钱本该是属于寒州百姓的。
就算不是一两一两地分到百姓手里,那也该熬成米粥,或是缝制成衣裳,分发下去,而不是凭他带回京都,成为他加官进爵的筹码。
“那你?”沈濯试探地问。
“叫你的人来,把这些银钱重新入账,拿出一部分来购置米面衣裳,剩下的按照定额发放给百姓。”
“……”沈濯无奈,只得照做。
拢回记忆,身旁的下属也是同样无法理解。
“主人,当真要这么做?”
“随他吧。”沈濯轻飘飘地说。
“可是,大人还说,到旁的地方购置粮食的车马运费,不能从这里面出。”
意思就是,要沈濯掏钱。
沈濯闭上眼,一时有些气短。
幸而他也不是穷困潦倒的人,还不至于为了这么点银钱翻脸。
只是他一阖眼,裴瓒那扭扭捏捏,不好意思问他伸手要钱,却依旧理直气壮,不愿做小伏低来讨好他,只能遣了属下传达的可恨模样就浮现在脑海中。
裴瓒固然可恨,沈濯却不得不依。
咬了咬后槽牙,沈濯从怀里摸出几张银票,都没展开看一眼面额,甚至也不曾清点,直接一股脑地塞过去:“都听他的吧。”
“是……”下属小心翼翼地收好。
忽而,沈濯想起来什么,眉头舒展了些:“账目册子呢和密令呢?”
“都已经收好了,不会让大人发现。”
“嗯,眼下的事结束,你就带着它回京都吧。”
吩咐完,窗外的景色也瞧腻了,沈濯只觉得这座城里的几处枯树,总比不上活生生的人来得有趣,凑巧,楼下飘来的几缕米粥香气,也印证了那风头正盛的御史大人回来了。
“随我下去瞧瞧。”
沈濯走在前,刚推开房门,越过三楼的围栏,便瞧见楼下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原本该在暗处兢兢业业小心做事的死士暗卫,此刻也免不了抛头露面,手上端着各种各样的物件进进出出,定睛一瞧,不是多珍贵的东西,只是寻常的锅碗瓢盆,或是供人歇脚的桌椅板凳。
甚至,楼里的几个姑娘也穿戴整齐,围在刚架起的锅炉旁,帮着裴瓒应付蜂拥而至的百姓。
往日引得富贵公子豪掷千金的寻芳楼,在经历了幽明府的锁门围守之后,竟然成了这位裴大人施粥的好地方。
转变之大,实在叫人咂舌。
沈濯故意咳了声,脚步也迈得沉重,似是故意想让人听到。
然而,除了裴瓒外的绝大多数人,都在一瞬间下意识抬头望向他,就算没留意到声音的,也寻着旁人的视线看上来。
唯独裴瓒,身子一僵,刻意板着背,不肯转过身去。
沈濯也不在乎他的视线有没有落过来,快步走下楼梯,在几声行礼问安中,径直走到裴瓒的背后,装模作样将桌上摆的物件瞧了几眼,扫过门外排队等候的百姓。
他语气尖酸地说着:“小裴大人心真善啊。”
裴瓒估摸着这厮是因为银子的事情心情不畅,所以才到他跟前阴阳怪气,换做以往,裴瓒一定不惯着沈濯,可现如今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不得不低眉顺眼地讨好着:“世子爷心善,世子爷仁慈,世子爷最见不得百姓的苦楚了。”
“……”沈濯若不是听见他心里那句“小心眼”,只怕此刻已经改了脸色,欣然接受他的讨好。
然而,裴瓒见他依旧满脸阴云,以为沈濯当真生气了,脸上那谄媚的笑意也收敛了,绞尽脑汁地想了片刻后,呆愣愣地说着:“世子爷出钱出力,百姓都记着呢。”
“是吗?”沈濯皮笑肉不笑地反问,看着裴瓒满脸不自在,略微缓和神情,慢条斯理地看向对方,同时,嘴角也噙着丝缕不易察觉的笑意,“那你呢,你打算怎么记挂我?”
裴瓒被他不加掩饰的视线盯得心里痒痒的,连忙蹭着脸颊,偏过头:“你这不好好地站在我眼前,记挂什么?”
“我打算回京都了,估摸着你递送回去的折子还要十天半月才能返回来,这些日子里,你打算怎么想我?”
沈濯清楚他的扭捏,但执意叫对方说出自己想听的话。
然而,裴瓒避重就轻地问着:“你现如今就打算回去?以什么身份回去呢,是幽明府主人还是盛阳侯府世子?”
皇帝没有让沈濯回京都的执意,他自然不能用世子爷的身份回。
幽明府主人的身份,似乎也见不得人。
更何况……
裴瓒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把抓住沈濯的手臂,刚要把心里的诉求喊出来,念及周围人多,便急匆匆地把人拉到一旁。
向四下张望几眼,确保无人在意之后,他才对着沈濯伸出了手:“扳指还我,你要回京都了,按照约定,该还给我了。”
应着他的话,沈濯抬起手,刚要履行承诺,却瞧着裴瓒的神情是在让人不爽——就好像,巴不得沈濯快些走一样。
真是个没良心的。
“不还,最多一月,你也要回京都了,彼时如果能在京都偶遇,我就给你。”
“你言而无信!”裴瓒气得想骂人,狠狠地瞪了沈濯几眼,瞧对方态度坚决,几乎没有硬抢的可能,他便软了态度,询问道,“京都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偶遇这种事,又不是说有就有的……”
“你来找我不就好了。”沈濯轻松一笑,“到时候,风头正盛的小裴大人,满京都城寻我,是人便知道,大人在意我了。”
第95章 聚散 忙好啊,都忙~
天色渐晚, 霞云如火。
从白日忙到傍晚,城中其他施粥铺的人纷纷来禀报情况,裴瓒大体听了几句后, 各自赏了些银钱说了几句好话打发走。
他看着众人前前后后收拾东西,也终于得空往四下里瞧瞧。
只是无论他怎么张望,都看不见熟悉的身影。
裴瓒觉着有些不对劲,连忙跑上了三楼,将沈濯常待的屋子来来回回瞧了好几眼, 也没看见沈濯在哪。
他即刻夺门而出, 随手抓住几个幽明府的下属问话。
这才知道沈濯竟然独自骑着马离开了, 只让剩下的一干人等在此护着他的周全。
裴瓒听着下属说得那些话,眼神有些茫然——
沈濯竟然走了。
他居然不辞而别?
前不久瞥见沈濯在角落里孤身站着, 还以为他是在为着赈灾银的事情闹性子。
但对方瞧了许久, 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上了楼。
眼神虽然恋恋不舍, 可他以为沈濯又要躲清闲,于是裴瓒没放在心上,按着章程跟手下说话时,顺带拿余光扫过对方, 没怎么理会,只继续忙着手上的活计。
裴瓒本就以为回京都这事并不急于一时,而沈濯提起来也不过是随口说说, 以至于他还在心中想过,回去的路上一定要把沈濯在寒州所做的事情好好盘问一番。
只是他没想到, 等他忙完了施粥的事情, 沈濯就已经不见了身影。
就像是对他的心思早有预料,所以干脆不给他这个机会。
裴瓒松开被他抓住的那人,手指却僵住了, 停在半空,上上下下颤动着,像是一时难以接受。
这人走得也太突然了。
一句招呼也不打……
不对,沈濯已经打过招呼了,分明是他没放在心上。
也不知为何,裴瓒心里憋闷得很,眼神也四处乱飘着,没个归处,只知道埋怨着沈濯的“不辞而别”,更气对方走得如此着急。
然而,他转念一想,觉着沈濯先前说得话也在理。
最多月余的时间,他也要回去京都了。
中间暂时分离的这些许日子实在算不上什么,反而让他也有空闲的时间好好记挂对方……不对,应当是那人走了,不会再有人任意叨扰他,在朝廷的旨令下来之前,他还有空闲可以好好理一理兵马总督府的案子,说不定还可以找到些意外收获。
甚至,他还有机会专门去瞧一眼俞宏卿和客栈老板,好歹也算是有过交情的,如今诸事安定,他应该好好跟他们说说话。
还有这些赈灾银,也要按着分量发到每个县城里……
裴瓒胡乱抹了把脸,强迫自己提起精神,准备去筹划接下来的事项,可是身旁没了熟悉的身影,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变得萎靡不振。
就仿佛,沈濯的突然离开,把他的精气神也一起带走了。
前几次这人离开,好歹也是细细地交代了许多话,怎么这次就如此匆忙呢?
裴瓒垂着头,沿着墙在厅堂里踱步,来回反复,只差把心不在焉这几个字写在脸上,甚至他此刻连浑身的疲惫都觉不得,取而代之的只有那满腔的郁闷。
“这么着急回去,肯定没什么好事……”裴瓒靠着椅背,盲目地下了定论。
依着他对沈濯的了解,今日的不辞而别肯定是别有预谋。
还极有可能连带着今日带他来寻芳楼一起,都是早就筹谋好这么做的。
而沈濯之所以这么做,也许是故意拿着赈灾银当幌子,目的是绊住他的脚步。
表面上口口声声把这份功劳给他,实则是趁他无暇分神去关注外事,才好趁着这机会离开。
可沈濯又是为何走得这么着急呢?
先前说,回到京都后要他去寻,可他也说了偌大的京都城,想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实在是难……
难道说,沈濯又要作些幺蛾子,让满京都的人都知道他的名讳?
盛阳侯府世子不可用,幽明府主人也不行……难道是那什么先生?
裴瓒回想着前些时日,杨驰不经意间对沈濯喊得那声先生,当时沈濯应答得没有半分犹豫,一瞧就是听习惯了的,所以他当时就确定了沈濯用了这名号许久。
只是裴瓒从未在外听过沈濯有这样的外号。
他随意地瘫在椅子上,也顾不得什么形象,后脖颈垫着椅背,脑袋向上仰着,双目无神地张望着头顶那画满了繁复花纹的灯笼。
先生……
裴瓒隐约觉得熟悉,似乎在原书中也偶尔有过提及。
只是不知为何,他的记忆遭到原主记忆的覆盖,此刻回想起来,竟觉得有些模糊,就像是蒙了层纱,叫他想不清原本的情形。
就连那些他真真切切体验过的生活,此刻也一并变得模糊不清。
他恍然想起什么,在心中喊了两声系统。
这回还是跟以往一样,没有得到半分回应。
他眼里的落寞更甚,虽然早就清楚系统无法做到随叫随到,可仍是忍不住起了几分疑心。
难道是扳指随着沈濯远离了的缘故,系统便没办法及时出现……很快他便摇摇头,上次闯火场的时候,扳指也未曾随身佩戴着,可是系统照旧能够出现。
这事蹊跷,然而他却又想到,寒州的事几乎已经了结,系统也应该跳出来给他些提示。
可现如今,也没有半分动静。
裴瓒微阖眼皮,靠在椅背上,整个人魂不守舍。
直到幽明府留下来的几个属下凑到他面前,提醒道:“主人吩咐过,虽然杨驰大势已去,可现如今的寒州还不算安稳,不叫大人赶夜路,大人索性在寻芳楼住一晚,房间床褥都已经打理好了。”
虽说寻芳楼现在只是座空楼,里里外外的豪华陈设都被他充了公,但空床还是有的,不是不能凑合。
不过,裴瓒压根不想待。
也不知道是不是为着沈濯的突然离开,他瞧着眼前这些人,心里也十分不畅。
撑着手肘,斜靠着椅背,懒懒散散地掀起眼皮将众人扫过,眉毛一挑,说话夹枪带棒:“他说不安稳,却也连夜走了,你们怎么不跟着呢?”
“……大人教训得是。”
大概是看出来裴瓒心里憋着气,在场的几人也不敢触他的霉头。
“也罢。”裴瓒故作大度地甩甩手,“今日施粥所剩的米粮发下去了吗?”
“都按照大人的吩咐,连带着银钱一起发下去了。”
“那就好,既然如此,这里也不用待了,随我走吧。”
“大人,夜已深了。”
下属抬手指了指外面的天色。
才说了几句话,西天边的余霞便都散干净了,只剩几缕残丝断线似的飘着,却也在黑夜的掩映下看不真切。
裴瓒收回目光,阴阳怪气地说道:“我知道一处城镇,那地方也不远,比回京都近多了。”
他指的自然是俞宏卿那里。
不过,并非是他急着去拜访,一定要今夜动身,而是处在这寻芳楼之中,怎么样都不自在。
似乎一闭上眼睛,所有的糟心事便都记起来了。
他吐了口浊气,刚要起身离开,就听见下属问道:“大人,满院子的银钱怎么办?”
裴瓒清楚他们阻拦的意思,随口说:“遣几个县府衙差,守在外面。”
“县府衙差怎么能当此大任。”
“你们放心不下,便守在这里,等朝廷的人来了,你们再走。”裴瓒一句话把几人堵得哑口无言,瞧他们面面相觑有些为难,便也缓和了语气,“城中谁还不清楚这里封得是朝廷的赈灾银两,谁敢来?就算是土匪山贼……也要掂量有没有命花。”
并非裴瓒裴瓒狂妄大胆,事实就是如此。
且不说寒州苦寒,那些江湖草寇是否能靠打家劫舍活下去,就算真的有,裴瓒今日施粥地举动也都传开了,不会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冒着激怒朝廷和百姓的风险来劫。
况且,他也没有真的打算一个人都不留。
他只是要看看,谁再多嘴多舌地说些讨嫌的话,就把谁留下。
把眼前这些人盯了许久,见他们一个个都低着头没有敢再说话的,可裴瓒照旧随意指了几个人,让他们留下来看守。
而后,他也不再管这些人说什么,兀自起身,径直奔向挂着斗篷衣架,捡了厚重的斗篷匆匆披上,急匆匆地往栓马的后院走去。
裴瓒的动作极快,没有半分的拖泥带水。
身后的下属说不出旁的话来拦他,也没那个胆子把人直接弄晕了,只能认命地跟在身后,同时在心里不停地祈祷着,回京都后他们主人可千万别提今天的事。
仲秋时节,入夜后应当也不会太冷,可寒州的夜与众不同。
风吹在脸上,好似刀割,幸而裴瓒早有体会,此刻带着掩面的面罩,缓和了许多,又有着今时不同往日的缘故,行在茫茫夜色里,迎着寒风,却并不像上次那般痛苦。
只见裴瓒扬着马鞭,在众人之前疾驰,如此奔了数个时辰,几近深夜才瞧见了城楼底下几处倏忽明暗的灯光。
裴瓒看着那处的火光,一时心里疑惑,连忙扯了缰绳,让马匹慢下来,然而等他慢慢靠近之后,才发现是俞宏卿一干人等的施粥铺子。
第96章 狼牙 今夜月色不再
天寒地冻, 城门楼下仅撑了个简陋的茅草铺,远远地望过去,几盏灯笼在风里飘摇, 忽明忽暗,又时不时地围着层白腾腾的热气,叫人瞧不真切,只能隐隐约约地望见是有七八个中年男人,各自裹着厚重陈旧的棉布衣裳, 聚在一起商量或收拾着什么东西。
等走近些, 才能透过雾气, 看起聚在棚里的几人是在施粥。
不过此刻锅里几乎见底,只剩下薄薄的一层, 周围也不再有讨饭的百姓, 有人往四周瞧几眼, 确保无人了,便扎紧了米粮口袋,只往锅里添了几瓢清水,煮作热汤, 让劳碌了大半天的人暖暖身子。
“俞大人好生辛苦,这么冷的夜,却还守在城外?”
裴瓒人在马背上, 看清了城楼下的人后,一松一紧地扯着缰绳慢悠悠地靠近, 哒哒的马蹄声落土路上, 声音并不明显,人到了眼前,才被忙碌的几人注意到。
他不仅心里欢喜, 脸上也一扫多日的阴云,眉眼带着笑意。
“御史大人?”乍一瞧见他,俞宏卿的声音有些惊喜,就连疲惫的眼神也在一瞬间亮起来。
眼见着对方要行做那些繁琐的礼节,裴瓒立刻下马。
他匆匆地将人扶起来,视线匆匆略过俞宏卿望向对方身后。
更深露重,天气又寒,却不辞辛苦地劳累至今。
裴瓒对着瞧过来地几人略微点头,而后语气和善地说道:“我在旁的地方听了你这些日子所作的事情,若是传到京都里,被陛下知道了,必然会对你大加赞赏,对你的未来也大有裨益,可你怎么一股脑地推给我了?”
“下官能这么做,都是大人给的机会,自然要知恩图报,况且,下官不求陛下赞赏,只求百姓的日子好过些……”
“我瞧过账簿,县衙里的银钱恐怕不够,应该是你贴补了许多?”
俞宏卿听他这么说,立刻解释道:“说来惭愧,下官在县衙这些年也没攒下多少银两,只凭我是万万不够的,幸而客栈老板将先生请了回来,先生亲自寻了几家略有资产的人家,他们看在先生的面子上,才肯捐些银钱救济百姓。”
“先生?是那位老县令?”
“正是,只是先生年事已高,白日尚且还能在外面守一守,夜深了,便不准他老人家在外做这些事。”
裴瓒点点头,也不急着见那位,而是趁着这机会,再度往后瞥了几眼,打量一番后看清了那些熟悉面孔才安心说道:“杨驰一事已然尘埃落定,我也在旁处寻到了部分赈灾银的下落,过些时候理清楚了,便能分下来,也可解寒州的燃眉之急。”
“难怪大人如此高兴。”俞宏卿凝神望着裴瓒,虽然听说了些风言风语,但仍旧是不敢想这么年轻的大人是怎么对付那老谋深算的杨驰,一时之间他心里满是钦佩羡艳,“方才乍瞧见大人,便觉得与先前大不相同,虽然形貌未变,气态却不似往常,总觉得大人气势比以往更甚。”
没了压在心上的石头,解决了杨驰这个麻烦,裴瓒自然是收获许多。
而他从杨驰身上学到的最多,便是那凌人的气势。
不过,他比起杨驰,总归是更年轻,心更软。
没那份狠毒,更多的也是果决。
特别是这些日子,他眉头不再整日皱着,偶尔还会起些闲情雅致,心情舒畅。
虽然日日被沈濯烦着,实际上他却不怎么有恼怒的时候。
方才遥遥望见俞宏卿时,眉眼间更是立刻染上了笑意,以至于还有心思不动声色地靠近,处在寒夜里,却好似一股和煦暖风。
威严庄重,却不失温和,勉强算是有些独属于他的体面了。
裴瓒道:“寒州之行,虽有波折,但好歹结局顺遂,眼下只等着将折子送到陛下手里了。”
“那岂不是不日就要回京都?”
“正是,也正因为此,我才来找你。”
“找下官……”
俞宏卿顿了顿,觉得裴瓒时认为自己行事不够妥当,正要拿出虚心受教的态度来,却突然想到什么,在怀中摸索片刻,拿出了贴身的荷包。
裴瓒瞧了几眼,很是不解:“这里面是什么?”
“下官在县衙多年,也偶尔听说过些虚虚实实的传闻,为此,在大人走后,下官将县衙上下仔仔细细查了一遍,找出些东西。”
俞宏卿说得隐晦,想来是当着身后一干人等的面,不好直言,便犹犹豫豫地消了音。
裴瓒心领神会,抓着他的手,即刻将人拉到了城墙根下照不到灯光的地方。
“怎么回事?”裴瓒问道。
“大人可记着那副堪舆图?”
裴瓒自然记得,如果没有那副舆图,恐怕还不能那么快地诈出实情。
他点点头,说道:“记着。”
“那副舆图并非下官所寻得的。”
裴瓒目光一沉:“这我知道,那副舆图是与我同行之人送来的。”
“大人,县令在见到那副舆图之后的态度实在让人疑惑,先前还死死咬着不肯透露,后来却像突然泄了精气神似的。”俞宏卿心思细腻,自然能看出那位县令在裴瓒拿出舆图时的震惊,“为此,我翻遍县衙上下,寻找着跟舆图和北境有关的东西,不成想,还真找出来些写着北境文字的书信。”
“北境文字?你知道那上面是什么意思吗?”
俞宏卿遗憾地摇着头,惋惜道:“下官身在寒州,只是偶尔接触过,能认出那些文字是来自北境,却不知是什么意思。”
他读不懂固然可惜,却也算不上什么要事。
裴瓒继续道:“无妨,日后找个信得过有读得懂的人看一看就是。”
“嗯,还有这个,一枚刻了符文的狼牙。”
俞宏卿将荷包打开,从其中摸出来一只小指大小的狼牙,借着不远处的光仔细瞧着,的确能看见上面浅浅地刻着些弯弯曲曲的文字符号。
裴瓒接过去,放在掌心,端详了几眼。
据他所知,北境从一个个的部落聚集成国家,也不过就是大周朝近百年的事,在这之前,他们常年据着草原荒漠过活,百姓多以游牧打猎为生,而像狼牙这等东西,打猎便可猎得,于是裴瓒并不觉得太稀奇。
只不过,刻了符文的往往代表着狼牙主人有些地位,或是起到祭祀的作用,这些裴瓒便看不懂了。
裴瓒自然也不懂北境的文字,但是他无端地觉着这东西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下官听闻,北境人有猎狼的习俗,还会生生拔下野狼的牙齿当做装饰,以彰显狩猎者的英勇,而在早些年,铭刻着文字的狼牙会被当做信物和祭祀礼器,只是这样的东西到底用来做什么,下官实在不知。”
信物,礼器,地位……
偏偏不清楚最重要的用途。
裴瓒微微抿着嘴,脑海中忽然浮现起沈濯似乎也佩戴着类似物件的画面。
只是他依稀记着,沈濯所佩戴的那颗并没有刻上文字,反而在尾端涂了些刺目的红色,而且沈濯的那颗要比手里的这个大得多。
“你愿意将此物交给我吗?我想带回京都去查一查与这东西有关的消息。”
“自然愿意!下官日日带在身上,便是觉得此物格外重要,一定要在见到大人的第一时间就亲手交给大人,如此才可安心。”
不管怎么样,这东西被原先的县令小心收藏,又有极大的概率来自北境,裴瓒的确要待在身上寻几个可靠的人查一查来历和用途,最好是能找出这物件背后的涵义。
眼下无人可用,他只能回去京都再寻能人异士。
然而……裴瓒的脑海中浮现沈濯的影子。
这人跟北境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身上还淌着北境细作的血。
裴瓒细细一想,情不自禁地将眉毛皱紧了。
他觉得这事不能经由沈濯去办,寻找能人异士的事情也不能告诉沈濯,甚至连一丝消息都不能被幽明府的人知道。
不动声色地提起一口气,再看向俞宏卿时,对方脸上却是同他一样的惆怅。
裴瓒立刻觉得是自己的皱眉让对方多心了。
“天色已晚,进城去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议,反正急也急不得。”
俞宏卿郑重地点点头,粗略地跟施粥的小厮衙役交代了几句,叮嘱着将米粮袋子收拾好后,便将众人遣散。
他本想学某人,担当起牵马官,不料裴瓒不再上马,只是随他静静漫步。
夜色深重,城中静谧无声,家家户户都熄了灯,除了俞宏卿手中的灯笼,也就只有头顶明月如旧,而在二人身后,马蹄声哒哒,混杂着细声低语,一下下地扣在石板上。
大概是为着先前的点拨之情,和裴瓒不日就要离开寒州的缘故,俞宏卿今日似乎格外珍惜裴瓒的话,仔细的侧耳倾听着,一句也不肯落下。
不过,裴瓒说得大多是些寻常事。
在京都朝堂上的点滴,又或是来到寒州之后的见闻,算不得他身在官场的宝贵经验,也无法再为俞宏卿提点些什么。
只是,像今夜这般的月色不会再有。
第97章 威胁 他担心了
裴瓒并没有在俞宏卿那里停留太久
只有一夜半日, 见过了原来的老县令和客栈老板,凑了桌粗茶淡饭,简简单单地畅谈几句, 让他原本对俞宏卿放不下的心思,彻底安稳下来。
有老先生那般处处周到的前辈领着,难怪俞宏卿心细远非常人能及。
只可惜老先生年事已高,花白银发,身形佝偻, 被迫离任的十年也让现如今的他没了再担任一方父母官的精力。否则, 裴瓒怎么说也要在皇帝面前举荐一番。
零零碎碎地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 辞别了几位之后,裴瓒再度领着幽明府的那些人赶回兵马总督府去。
他并不心急, 也有四处走走瞧瞧的想法, 于是拢共用了四五日的时间, 将顺路的县城都仔仔细细走了一遍,该敲打的敲打,该提点的提点,就算是那些偏远些的, 并不顺路的,裴瓒也以巡按御史的名义向他们发去了信函。
裴瓒猜测,这些地方官中有不少是受杨驰胁迫的, 但也会有几个本就心思不轨的,他本该好好利用这段时间上下彻查一番, 可是没想到, 朝廷的旨令来得那么快。
尚不到半个月,皇帝的旨意就快马加鞭地送到了裴瓒面前。
天气晴明,萧瑟的风吹过, 透着丝丝寒意,杨驰被擒后,兵马总督府里的人员被遣散了大半,只留了守卫厨娘一干人等,寻常时候在偌大的园子里瞧不见多少人,很是空旷,可圣旨降下,全府上下跪在院中接旨,瞧着仍是有不少人。
裴瓒在最前方,恭恭敬敬的。
身前宣旨的人却不同于以往那些拖着尖锐嗓子的公公太监,而是千里迢迢策马而来的御前尉官。整个人站在那,气宇轩昂,很是不凡。
圣旨上的内容被一字一句地宣读着,光是静静侯着聆听,大多人便不由自主地震颤着。
不过裴瓒尚且还算淡定。
他领了旨意,眼前的尉官亲自将他扶起。
虽然圣旨上未曾提及裴瓒升官进爵的事,大多话语也都在痛斥杨驰,并没有多少来褒奖他的,可尉官表现得十分恭敬,与裴瓒从前在宫里偶尔瞥见时的冷淡完全不同。
看来,如沈濯所言,等裴瓒回京之后,只怕就要一跃而上成为朝中新贵了。
“裴大人,负责押送杨驰的官员不日便会到达,在此之前,还望大人整理物证,将人看顾好。”
“这是自然。”裴瓒手捧着圣旨,目光从明晃晃的龙纹上飘过,试探性地问了句,“不知陛下所遣的是哪些大人?”
他手上这封圣旨写得很奇怪。
通篇听下来,似乎是皇帝为了痛骂杨驰专门写的,而对于何人押送杨驰,交于哪个衙门受审,亦或是杨驰的结果,一字一句都没有提及,或者干脆是含糊不清地一笔带过。
这就让裴瓒很不理解了。
按照他送回去的那些供词证据,少说也能问斩杨驰八百回了,可皇帝却按下此事,没有提起。
如果说是等着朝廷细细审问,倒也勉强说得过去,可是交由哪个部哪个司去审查,后续裴瓒需要跟谁交接,却交代得不清楚。
见着对方没有言语,裴瓒心里一沉,想着杨驰一时半会大概是死不成了。
然而他却想不明白,皇帝为何要这么做。
满是疑虑的目光匆匆扫过尉官,裴瓒没有再追下去,而是反手向屋内抬起,请着对方往厅堂中落座。
礼数周全,仪态端庄。
不该问的也不会多问半句,
只这么瞧上几眼,没来得及细细打量,就觉得眼前的小裴大人早已不是尚在京都时那般青涩,经过了寒州的这番历练,心思沉静许多,眼神也越发让人琢磨不透了。
尉官略过他的身侧,径直往厅堂之中走去,他在来的路上,打探过兵马总督府的情况,可瞧着正厅之内也没什么华贵的陈设,简陋得跟寻常地方官无异,然而他的心思落到后脚进入厅中的裴瓒身上,便知道这也是裴瓒刻意叫人布置过的。
他随着裴瓒的动作坐下,目光未曾离开过半寸,也早就在心中设想了该如何应对这位,不日就要名声大噪的新贵。
可惜,抬眼落进裴瓒眸中的瞬间,他却不那么坚定了,似是被那平静无波的眼神看透了。
他下意识地往后一缩,眼神也变得凌厉。
尉官是带着命令的来的。
并且,也不止一人在他离开京都前来找过他,那些人各自揣着心思,虽然暂时没有对裴瓒不利的胆子,但释放出来的大多也不是善意。
先前他还在犹豫,要不要提醒几句,让这位大人在回到京都之时不至于手足无措,可今日来到此处,被那冷冷淡淡的眼神随意一扫,他妄图提点对方的心思全无,反而清楚了,为何陛下要派这么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官来处理寒州之事。
果然,千人万人里选出来的,哪能都是依着皮相媚主的草包。
想来这位小裴大人就算是毫无准备地回去了,也不会轻而易举地着了旁人的道,被人算计落得难以收场……
尉官收回发散的心思,看着裴瓒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便目光灼灼地等待着,但裴瓒的话刚要出口,忽然“噌”得一声,似是破空之音,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寻找着声音来源,可下一秒,门外震响。
“啊——!!!”
端茶送水的小女使被突然横在脸前的箭矢吓了一跳,顿时摔了手中茶盏,跌坐在地。
见状,裴瓒立刻起身,妄图走出去,可尉官见多识广,当即觉得外面危险,拦住了裴瓒不让人出去,只待警惕地将院落打量几眼后,才走在裴瓒身前,与他一齐出去。
院落里的人都遣散了,此刻空空荡荡,原来种上的树木也因为缺了热气而没什么生机,粗略地扫过院中四角和上方的屋檐墙角,都不见有什么可疑的踪迹。
尉官拉住那位被吓得花容失色的女使,神情严峻地逼问着:“方才你可看见什么了?”
女使本就惊魂未定,此刻被扯了领子怒视着,没来得及落下的眼泪瞬间淌了下来,一颗颗地顺着脸颊往下落,拼命地摇着头,只以为自己活不长久了。
“大人,别为难她了。”裴瓒颤着手在尉官的手肘上拍了拍。
留下来的这些人都是被仔细挑选过的,裴瓒还算信任他们,更何况,他此刻也没心思追究是谁射得这支箭。
他的目光紧紧锁定箭簇穿过的地方,朱红的柱子上,除了被钉着一封信外,还有一枚极其眼熟的玉环——正是沈濯给他的那块。
珍惜无比,华美异常。
全天下找不出第二块,被他推脱再三最后扔回沈濯那里,此刻却带着几缕裂纹,随着信封被钉在柱上的玉环。
认出来的瞬间,裴瓒的脸上就如同抹了层白灰一般,没了一丝血色,甚至他没有伸手去取下箭矢,而是紧紧盯着玉环看了许久,确保这块多了裂痕的玉环,就是沈濯的那块……
可好端端的,沈濯的东西怎么出现在这?
他先前不是好好地将这东西送回去了吗?虽说当时的态度恶劣了些,但总不至于摔出这么多裂痕来吧?
沈濯……该不会出事了吧?
裴瓒绞尽脑汁地想着其他的可能,极尽所能地抑制着所有不祥的预感,但他仍是没有办法不往坏处想。
“这块玉环瞧着眼熟。”尉官也是多次见过沈濯的,就算不曾跟裴瓒一样,有机会把玉环捧在手里细细地瞧,可次数多了,也能认出来,只见他端详了一会,犹豫地说着,“倒是跟太后赏给盛阳侯府世子爷的那块,有些相似。”
“不是。”裴瓒咬着牙否定,到了这种关头,内里焦躁不安,嘴上却替沈濯遮掩着,“世子爷的东西怎么出现在寒州呢?”
趁着尉官恍然大悟的时间,裴瓒手疾眼快地攥住了那根箭矢,猛得一拔,将其从木柱中带出来,紧接着便听到“铛”得一声响,本就满是裂痕的玉环摔落在地上,彻底碎成了几瓣。
裴瓒瞪着微红的眼,却不敢去看,弯腰时动作犹豫,略微移了移手,只捡了那张随之一起飘落的信封,而后不着痕迹地落下怀里的帕子,将碎玉完全遮住。
“无名信……”裴瓒颤着声,眼神飘忽不定,多此一举地把信封展在尉官面前,让对方看着上面的空无一字。
而后,他才将其打开。
“人亡楼空?这是什么意思?”
尉官大咧咧把信中内容念出来,他自是不懂,可裴瓒顿时就想到,跟北境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寻芳楼。
花魁死了,楼里的赈灾银被他搬空了。
这不正是信里的四个字吗?
可跟他,跟沈濯的玉佩又有什么关系呢……
裴瓒心里一阵不安,面对着这封警告意味十足的信函,他当即转身问着尉官:“陛下遣来的人还有多久能到?我们能不能先一步出发,与他们在半路汇合?”
他不是害怕自己在兵马总督府待下去会遭到写信人的报复,而是担心沈濯,在没有任何防备又孤身一人的情况下,会不会像玉环一样满身裂痕……又或是,沈濯会不会已经出事了。
第98章 红玉庄 半路被拦,无法回京都……
“驾——”
几匹骏马在漫天尘土中奔袭而过。
马背上, 裴瓒躬着腰,双手紧握缰绳不敢放松半寸,他神情紧张, 总想着再快一点,可秋日干燥,又有马匹疾驰,周围黄土飞扬,他早已被迷蒙得看不清前路。
就连他的一身青白色长衫, 都为着日夜兼程的缘故, 变得不那么干净, 特别是下方衣摆,隐隐地透着土黄泥渍。
一眼看上去, 裴瓒不像回京述职, 反而像是急着回乡奔丧的。
特别是裴瓒蹙着眉凝视前方某处时, 空荡的眼神并未确切地落在某处,青山或者荒原,但无论远处是何景,他也总是虚虚地浮着, 眉宇间还透着隐隐担忧,和丝缕似有若无的愁苦……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急切。
尉官那几句意味不明的话,让他觉得眼前被漫天黄沙蒙蔽, 叫他看不清京都中的形势。现如今沈濯怎么样,他也不得而知, 终日惶惶地赶路, 提心吊胆的,没有安稳的时候。
可是越靠近京都,裴瓒便越觉得不安稳——
他快马加鞭地离开寒州, 一路上兢兢业业,提心吊胆,连觉都不敢多睡,每每在短暂休息时阖上眼皮,脑海中便不由自主地浮现那块碎裂的玉环。
裴瓒不敢深想这背后的含义。
只在尽可能地让自己觉着,这块玉环是沈濯不小心掉落的,而沈濯觉得无关紧要,懒得寻回,才被有心人钻了空子拿来威胁他,又或者,他手上这块跟沈濯的那块不一样,只是背后要挟之人随便找的替代品,故意让他自乱阵脚。
人在马上,仔细包好的玉环硌在胸口,裴瓒隐约能察觉到碎玉环的存在。
同时,他回想着玉环上的细节,一遍遍地试图说服自己——这肯定不会是沈濯的那块。
靠近京都,天气虽不似寒州那样寒冷,却也是进入深秋。
飒飒秋风凉意十足,吹得人心里慌张。
裴瓒视线落在黄沙之外的宽阔官道上,脑海中却恍惚浮现沈濯只身一人经过此地的画面,紧接着他便呼吸一滞,略微分了神,单手压在胸口上,不经意地,眉毛凝得更深。
“大人!请下马!”
裴瓒被二三十米外的一声呼喊唤回了神。
他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只见道路正中央站着一队车马,七八个人,都是统一的打扮。
为首的那位安坐在马背上,穿了一身玄色长袍,面上带笑,气势不一般,仔细看那衣裳,虽不是官袍,可那身布料在阳光映照下若隐若现地浮着龙纹,便已经暗示了他的身份不凡。
裴瓒心里起疑,却因为隔得远,看不清那人的脸,便缓缓地松了缰绳,慢慢地降下速度靠近。
离着只有几米时,裴瓒盯着那张有些熟悉的面容,恍然大悟似的愣了片刻后,急忙下马,将手里的缰绳随意地撂在一旁,奔走向前:“孟公公怎么在此?可是陛下有什么旨意?”
“正是呢。”身为皇帝身边的名人,孟公公见了裴瓒也没什么礼数。
只见他随意地颔首后,便故作热络地扶住了裴瓒的手臂,上下打量了裴瓒几眼,浮现出些许惊讶的神情。
裴瓒心里有些摸不清皇帝的意思,连忙问着:“不知陛下为何——”
孟公公直接打断他:“大人一去数月,瞧着倒是清减了许多,想来是寒州艰苦,大人吃了不少苦头。”
他这话说得不假。
裴瓒的确瘦了很多,衣裳都宽松了,细窄的绳带勒在腰上,好似捆着几条干柴枯草。
仔细地瞧了几眼,只见过几面没什么交情的人会觉得他消瘦了。
可若是熟络之人,他的父母双亲或是谢成玉之类的故交好友,看见他眼底的乌青和消瘦的面庞,必然会心疼得落下泪来。
然而,不仅是因为寒州条件差,更是这一路上糟心事不断,才让裴瓒消瘦至此。
“不过大人放心,回了京都,陛下必然不会亏待大人。”
这话听着,像是安慰远嫁外地受尽磋磨的女儿,就连裴瓒听了后,也只觉得是皇帝遣孟公公来安抚他的。
不过,孟公公很快便说出来意:“陛下这不就遣了老奴来,妥善安置大人,叫大人恢复精神力气,再好去陛下面前复命。”
陛下让他在京都外候着,不许他回去?
这是什么道理?
先前的圣旨也不曾提过类似的要求啊。
难不成是他前几天在半路派回去的信件已经到了皇帝手中,皇帝看了后,觉得他撇了杨驰率先回京的举动不妥,所以不想让他回去?
虽然勉强说得过去,可裴瓒已经把杨驰交给了朝廷特派的官员,他也应该尽早回京都向皇帝禀报寒州发生的一切才对。
片刻间,裴瓒已在脑海中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就连孟公公被他人收买,瞒着皇帝私自出来会见他这种想法都冒了出来。
可他瞧了眼对方衣衫上若隐若现的游龙纹,这可是皇帝近侍又被看重的人才有资格穿的。
如果孟公公是以最大逆不道的原因来见他,那对方绝不该穿这身衣裳。
裴瓒微微低着头,沉默着没有言语,只在瞬息之间抬起眼,向孟公公递送了个微妙的眼神,试探着对方的意思。
可惜孟公公只是态度晦暗地笑了笑,没有直接说出理由,反而提醒道:“一切安排也都是为了大人着想。”
“……”裴瓒仍是想不明白。
“京都外有一处皇庄,临着红玉山,如今正值深秋,从庄子里望过去,满山红叶,风景怡人,那里还有一处暖汤温泉,也可供大人休憩玩乐。”孟公公移开视线,挑着手指往红玉庄的方向一指,继续说道,“既然已经安排了去处,大人便安心去吧,过几日自然会有人来请大人回去的。”
裴瓒没有别的办法。
皇帝身边的近侍公公都亲自来请了,他总不能抗旨吧。
虽然想不通皇帝为何要如此安排,但他也只能应下,微微躬着身子向眼前的孟公公行了礼,全当谢了皇帝的恩赐,随后便起身上马,不情不愿地带着一大群人,调转了方向,往红玉庄去。
裴瓒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如今他拿着那块碎了玉环,因为找不到沈濯的下落心烦,眼见着要回去京都,可以安排人手寻找对方的下落了,可皇帝又遣人来告诉他,暂时不要回去。
他所有的想法都无法实施,只能被迫在京都外的皇庄里停留。
明明应该风光无限地回京,加官进爵,成为备受皇帝器重的心腹近臣,现在却被迫留在庄子里,实在叫人难以忍受。
裴瓒看着眼前的牌匾,红玉庄这三个字用鲜红的漆涂在乌木上,阴森森地骇人,远处的红玉山更似烈火燃烧似的,入目皆是赤红,在惨淡日光的映衬下,暗暗的红色仿佛是阴曹地府里燃烧的火。
可裴瓒心里的怨气比鬼都重,根本没心情去看那风景到底是阴森还是怡人。
就连庄上常年居住的农户,瞧见了他也不敢轻易地上前,只是远远地望着,瞧他是什么动作,什么来头。
“大人,此处便是红玉庄了,烦请大人在此小住几日,若是时机成熟,自然会有人来寻大人的。”
孟公公这话说的模糊,既不告诉裴瓒是谁将他安排在此,也不说什么时候才能离开,甚至不等裴瓒问清,就马不停蹄地走了。
裴瓒也不好留他,只能在庄子主管的带领下进入红玉庄之中。
庄子的面积不小,后院又与红玉山相连,从外面遥遥望过去,很是壮观。只是天色渐晚,半山上的红色被深沉夜色所掩盖,叫裴瓒不能第一时间看见孟公公所说的景致。
幸而,裴瓒此时也没有这个心思。
红玉庄早早燃起了灯笼,一个个明艳晃眼的红灯笼挂在檐下,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喜庆,仿佛是在迎接这位暂时入住的“新主人”,裴瓒站在廊下,凝着刺目的灯光,脸上却一派凝重神情。
直到他盯得眼睛酸涩,才蹙着眉头,低声喊了句:“裴十七?”
“大人,我在。”裴十七没什么表情,语气却格外沉重,似乎是感知到裴瓒这些时日的不对劲,他也跟着沉默了许多。
裴瓒没有多说废话,直接问道:“此地离着幽明府有多远?”
“不远,半夜便可到达。”
红玉庄在京都城的正北方向,离着城外的幽明府的距离算不上远,就算裴瓒自己骑着马前去,大概一个白日的时间便能到,不过他现在被庄子里的各路人马盯着,不好脱身,只能把回去幽明府探听沈濯东西的事情交给裴十七等人去办。
他简明扼要地说清了原因,让裴十七领着三四个熟悉的人手,连夜出发直奔幽明府。
剩下的那几人,包括流雪在内的,他也不让人闲着,而是让韩苏领着,一起扮成普通百姓的模样,在明日天亮之后,就回去京都城,提前打听一下城里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特别是关于皇帝和盛阳侯府的。
至于他自己,左右被人盯着,也离不开庄子,索性只留了鄂鸿一人作陪,与他共同留在这红玉庄里。
他倒要瞧瞧,究竟是什么事,导致他不能即刻回京都。
第99章 亲临 再见长公主殿下?
裴瓒将身边的人都遣走了, 陪在身边的也只有鄂鸿一人。
他倒不是像信任韩苏那样,全心全意地信任着鄂鸿。
而是身在陌生的环境,周围没有熟人, 吃穿用度也都由人掌控着,实在是不够安全,索性留个懂医术的在身边,必要时刻至少可以保住性命。
他派出去的人也走了四五日。
这几天里,除了裴十七送回来几条无关紧要的消息外, 旁人那里都是静悄悄的, 就连裴瓒所在皇庄的管家理事也不怎么打扰他。
一来二去, 裴瓒反而落得清净。
不过他在寒州忙碌惯了,一时让他闲下来, 反而不自在, 每日便在庄子里四处闲逛, 或是到山间走走,瞧瞧满山的红叶,打探着庄子的情况,同时又思索着玉环一事。
据他了解, 这所皇庄是太后娘娘名下的田产,每年的收获除了缴税的那部分外,都是要充入太后的私库。
只不过听此地庄户人家的说话, 每年从宫里来巡视的人并不多,大多也都是走个过场, 从来没有大招旗鼓地插手过庄子上的事务, 此地的主管们也不是太后派来的人,反而多半都跟长公主有着匪浅的关系。
与长公主有关,可将他安排在此的人却是皇帝身边的孟公公……
裴瓒一时有些搞不清他们之间弯弯绕绕的关系。
按理说, 太后身为长公主的生母,偏心她一些,将私库里的庄子给她也无伤大雅,可孟公公又是怎么回事呢?
裴瓒百思不得其解,只念叨着不要过多插手皇家内事。
他甩了甩袖子,便将心事搁置,懒散地躺回藤椅上,拉了拉身上的薄毯,手中捏着几片碎玉,空落落的眼神落在成堆的黄叶上。
天气越发凉了,京都也是如此。
“大人,怎么愁眉不展?”
鄂鸿端着盏热气腾腾的药膳汤出门,一抬眼就看见藤椅上毫无精气神的裴瓒。
自从来了庄子,鄂鸿像是领了命令似的,对裴瓒每日地膳食格外用心,甚至时常亲自下厨。
可是他细心喂养的人,并不给面子。
非但没有恢复以前那般精神抖擞的模样,反而整日郁郁寡欢,眉头也总是不经意地凝着。
好比现在,裴瓒穿着一身柳青色的长衫,用料裁剪都是极好的,衣裳上绣的花纹也衬他,安安稳稳地躺在藤椅上,一眼望过去,衣衫泛着莹润的光,衬得他好似位清雅的公子。可惜他身形窄瘦,撑不起衣裳,显得他并不雍容,也没有富贵的气态。
特别在裴瓒听见鄂鸿的声音后,微微偏过头,眉头紧蹙,凸起的眉峰加重了他的愁情。
仅一眼,鄂鸿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乐呵呵地将热汤放在桌上,说道:“大人一味地担心别人,反而不利于自己的气运。”
“先生还信这些莫须有的?”
“医与巫向来是不分家的,医从外治病救人,巫从内宽解人心,又为着‘百病由心起,治病先治心’,所以信一信也未尝不可。”
裴瓒垂眸扫了眼冒热气的药膳汤,闻着空气里与檀香混在一起的复杂药味,他不禁耸了耸鼻尖,连忙说道:“我没病,先生无需再准备这些。”
鄂鸿却说:“大人身体康健,只是心情忧郁。”
裴瓒言语刻薄,表露出几分抗拒:“喝了这些也无济于事。”
“大人近些日子不仅劳心劳神,还时常记挂公子,处在凉凉秋日,若是不注意保养,只怕离着病气袭体也不远了。”
提起沈濯,裴瓒虽没有说话,却是毫无善意地瞪了鄂鸿一眼,似是在埋怨对方多嘴多舌。
而他瞪完之后,想着鄂鸿总有说不完的道理来劝他,现在不喝也逃不了下一次,于是他端起海碗,将颜色怪异的汤水全部吞咽下肚。
比起前几次那些奇怪味道的药膳,这次的味道更不好。
腥气很重,不知添了些什么奇怪东西。
鄂鸿瞧他难看的脸色,赔着笑:“大人别嫌弃,虽然味道不好,可用得都是真材实料,保管药效十足强身健体。”
裴瓒没有开口,只掀了薄毯坐起身来,忍耐着那股奇怪的味道。
“天色还早,大人不妨去山中走走,散散心,回来之后,汤泉应该也打扫妥当了。”
鄂鸿将一切都给他安排妥当了。
可惜裴瓒懒得动,压根没有那份欣赏山中秋景的心思,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打算挪回屋里去。
鄂鸿并不随他的意。
跟在他的身后喋喋不休地念叨着,说的话也无凭无据,让人摸不着头脑,乍听起来便觉得是随口胡诌。
可到最后,也成功地将人念叨烦了,逼得裴瓒跑出去躲清净。
该说不说,这皇庄虽背景成迷让人心里难安,但风景实在是别致。
还未真正地踏入山中,只在山脚下隔着院墙遥遥眺望,飒爽秋风送到脸上,让人清爽许多,似乎连日的烦心事都被吹去了大半。
入目,漫山遍野的红,并非春日的花团锦簇,却更加灿烂。
加之丝丝凉风吹来,鼻尖萦绕着草木清香,替代了药膳汤的腥气和打着静心名义的檀香气味,行在其中,踏上干枯的残枝碎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与不多的鸟鸣相合,不知不觉,山林更显静谧。
红玉山也不算高,顺着专门上山的小路,从下到上也不过个把时辰。裴瓒尚未有所察觉,便已经走到了半山腰的位置。
站在树下空旷的地方,遥望俯瞰,整个皇庄尽收眼底,从密密麻麻的农家院子到蜿蜒曲折的田间小路,似乎一切都逃不开他的眼。
然而,裴瓒刚收拢视线,扫过红玉庄前的道路,凑巧就瞥见一趟规模齐整的队伍。
八匹高头大马在前,明黄顶的轿撵在后。
细细看去,马上人不仅执着锦旗,还都是甲胄齐备的卫兵,而那顶华贵的轿撵后面,更是跟着十几位宫装女子,各个梳着齐整的发髻,戴着一模一样的珠花,低着头默不作声。
这是什么皇亲贵胄亲临?
裴瓒即刻警醒,想马上下山。
可是还没等他迈开脚步,就看见鄂鸿急匆匆地从院里窜出来,恭迎对方的大驾。
虽然行动急切,但准备得妥当,一瞧就是提早预备好的。
看来把他撵上山也是早有预谋!
见到这场面,裴瓒停了下来,妄图确认一眼轿里人的身份再走。
可是他离得太远,暂且不提能不能看不清那些人的长相,关键是轿撵里的尊贵人物只掀开了轿帘,连手腕都没露出来,矜贵地在轿撵里跟鄂鸿说了几句话,一刻也不曾露面。
见着轿撵直接抬进院子里,被房屋挡住,裴瓒也只能快速下山。
揣着疑惑的心思,他急急忙忙地跑下山,在上气不接下气的同时,也没忘了将鄂鸿狠狠地骂一通。
果然跟沈濯待一起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越老越混蛋!
皇亲国戚到访庄子,居然都不知会一声,反而将他骗上山!
这老头,只怕心都是黑的。
裴瓒脚步不停地往山下跑,一刻也不敢歇,幸亏台阶小,他跑得也还算稳当。
不然只凭他慌里慌张的动作,怕是要一不小心摔下去。
好不容易到了山下,裴瓒扒在树后瞧了几眼,没看见那些侍卫宫女,幸运的是,庄子也没有后门,直接与红玉山相连,他也无需小心谨慎地叩门,而是直接从小道溜了回去。
只是,才想顺着偏僻的小路回屋,拐角处却突然冒出来一位宫女。
“是谁在鬼鬼祟祟的!”宫女一声呼喊,气势很足。
裴瓒以为那大人物来了偏院,而自己的举动又冲突了对方,当即拱起手行礼。
那位宫女却缓了语气:“原来是小裴大人。”
裴瓒听到这称呼,猛然抬起头,觉得眼前的宫女有些眼熟,就连对方身上穿着的宫装也很是熟悉。
多瞧几眼,似乎是长公主府里那些样式。
来到红玉庄的竟是长公主!
裴瓒再度行礼:“不知长公主在此,下官冒犯了,还请殿下恕罪。”
他礼数齐全,眼前的宫女却有故意刁难地意思。
对方上下打量着裴瓒,瞥着他因为跑急了而浮着红色的面颊,又扫了几眼他额角上的汗水,最后颇为嫌弃往后退了半步。
“大人去哪里了,竟如此心急,难道这红玉庄让大人不满,想要离开不成?”
“下官岂敢!只是去山间闲走,不料殿下突然……”
裴瓒还没解释,就被宫女打断:“昨日便已经遣了人通报,大人竟不知?”
话里话外都在刁难裴瓒,妄图把对长公主不敬的帽子戴到他头上,凑巧裴瓒气还没喘匀,一时间结结巴巴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辩解。
还好,宫女也不都是这样。
裴瓒急得满头大汗时,从拐角里走出另一位宫女,似乎还有些地位,一露面就让方才那人主动退后了。
对方也先是扫了裴瓒几眼,而后温声细语地提醒着:“小裴大人,殿下正在前院,想跟大人说几句话,只是瞧着大人形色匆匆,不宜面见殿下,还望大人先去沐浴。”
就算裴瓒没有浑身难闻的气味,却也是汗津津的。
这副狼狈的模样去见长公主,实在是不妥。
刚好他需要时间想想待会要说些什么,对方有这意思,裴瓒干脆顺着话离开了。
第100章 戏水 对抗路情侣
汤泉之内, 热气腾腾。
如先前的孟公公所言,红玉庄里的这处暖汤是天然温泉,本是露天淌在山间的。
后来为了方便来到此处的贵重人物享受, 这才在外面加盖了屋子,装饰得富丽堂皇,汤泉也修葺成规整的模样,方便入浴。
拨开层层纱帘,在冷气的冲撞下, 汤泉升腾起的白雾更盛, 带着热气冲上来, 刹那间便冲去了秋日里的凉气,就连裴瓒心里那份即将面对长公主的紧张感也随之减淡。
屏退了所有侯着的下人, 兀自褪去衣袍, 只身浸入热汤泉中。
起初, 过高的温度对于他这个吹了秋风的人来说还有些冷,可消磨了片刻,热气裹着全身,他习惯了这温度, 便完全沉浸其中。
裴瓒枕着汤泉边沿,坚硬的玉石让他保留了一丝清醒,可整个身体泡在温热的泉水中, 一睁眼,又是白蒙蒙的一片, 让他有些昏昏然。
幸而惦记着长公主还在等候, 他才不至于彻底昏睡过去。
只是不知为何,略微泡了片刻,他就觉得身上热得有些不寻常, 似乎并不是汤泉的温度……
先前他从山上急匆匆地跑下来,便已经有这种感觉了,五脏六腑里燥热异常,像是窜出了一缕火苗,在烘烤着他的心,可惜后来得知是长公主到访,他心里的火瞬间熄灭,由内而外地变得冰冷,才不至于燥热。
然而,此时此刻,泡在温暖的汤泉之中,那股无名的燥热之感却再度浮现。
裴瓒觉得有些不对劲,找不到原因,只顾着从汤泉中起身,可他在沿上看了一圈,自己先前褪下来的衣裳竟不翼而飞了!
这让他怎么办!
现下庄子里都是长公主的人,就算他不要这面子了,就这么光溜溜地跑出去,恐怕被长公主的人看见了,也要治他个不敬之罪!
天杀的,要是让他知道是谁在背后坑他,他一定要对方吃不了兜着走。
裴瓒懊恼地拍着汤泉水,一瞬间,脑海中闪过鄂鸿的笑脸,下午时就是这人端来了药膳汤让他喝下,还故意让他去山上散心,错过长公主到访的时候,而且这人一早就说过让他来汤泉的话。
难不成,鄂鸿是故意这么做,让他在长公主面前失态?
可这么做,对鄂鸿又有什么好处呢。
裴瓒总觉得鄂鸿不至于坑他至此,背后肯定还有别的原因,可现如今他连这汤泉都出不去,就更别提去鄂鸿面前质问了。
更何况,在质问鄂鸿之前,他该想想如何面见长公主!
“长公主到——”
完了。
那声音拖得很长,似是在刻意提醒屋里的人,可不管怎么提醒,裴瓒都觉得自己是走投无路了。
他想逃,却没地方逃。
想着不管不顾地先上去,随便找个纱帘将自己裹起来,可一想到过会乌泱泱的人进来,他那样只能出丑,便否定了。
甚至,连憋一口气滑到水下这种馊主意都想出来了,最终也为着他不会水而放弃。
“怎么办?怎么办?”
裴瓒在心里把鄂鸿骂了千万遍,此时也同样心凉,可因为汤泉热气的缘故,肺腑中的那股燥热感并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
他一愣神,脑海中冒出个荒唐的念头。
鄂鸿那老混蛋该不是卖他求荣吧!
可长公主殿下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怎么会瞧上他呢!
裴瓒绞尽脑汁,却偏偏无法集中注意力,直到他感觉到几缕冷气随着打开的房门泄进来,才心如死灰似的稳住了自己。
他背对着房门的方向,动也不敢动,只想当场晕死过去,然而他越是这么想,精神却越集中,连对方拨开珠帘薄纱,踩在玉石板上的动静都清晰可闻。
“殿下——”
裴瓒没选择装死,而是打算在对方彻底靠近前,喊停对方,虽然这么做不合规矩,但是今日的事本就够荒唐了,哪里还能再谈什么规矩呢!
就算长公主不把他当回事,那至少也要顾几分沈濯的面子吧!
可是,裴瓒虽喊出了声,对方的脚步却并未停止,甚至越来越快。
他的心提在了嗓子眼,盯着水面上倒映的龙凤纹浮雕,劝诫的话尚未开口,一道冷气突然从身后袭来,紧接着,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搭在了他的脸侧,拨弄几下,暧昧意味十足。
“这于理不合!”
裴瓒怪叫一声,一眨眼溜进了水里。
然而他没有脱身成功,半只胳膊被人拽住了,那只手也分外有力,无论他怎么挣扎,都脱不开,死死地牵住他的胳膊,像是要活生生扯断,就连他不同寻常的力气,在此时也发挥不出任何优势。
奇怪,当真是奇怪……
“哗”得一声,裴瓒直接被拽到水面之上。
顾不得看被掐红了的胳膊,裴瓒死死地盯着眼前那张好看的脸,双眼中写满了诧异。
“沈濯?你没死?”
“小裴哥哥,这是说什么话。”
沈濯微眯起眸子,对他的这句话相当不满,却全然不想自己方才的举动给裴瓒带来了多少惊吓。
“混蛋……”裴瓒推搡几下,彻底挣开了对方,可他却因为失了力气倒向池中。
见状,沈濯没再急着将人拉出水面,而是解了身上纤细的腰带,只穿着薄纱似的衣裳,一步步地踏入汤泉之中。
房门合紧,屋内热气再度聚拢。
两道身影重叠在一处,黑发缠着黑发,唇舌也绕得难舍难分。
良久,挤尽了肺腑里的空气,裴瓒终于受不住了,挣扎着把人推开,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最后才浮在汤泉中央,顶着燥红的脸问道:“沈濯,你不是说让我去京都寻你吗?”
“你被扣在此处,何日能回京都?”沈濯笑着问道,“我想你想得紧,索性先来看看你。”
裴瓒总觉得这不是说话叙旧的地方。
别说沈濯了,就连他看一眼对方,都会被氤氲的雾气蒙了心,生出几分歹意来。
于是裴瓒慢慢向后移动着,靠近了温度略低的池壁,他才开始揣摩沈濯方才的话——他被扣在此处。
看来沈濯是清楚地知道这事的前因后果了,甚至还能以长公主殿下的名义混进来,想来沈濯回去京都,也不全是假借着虚名头,而是有盛阳侯府的背后运作。
可他被扣在此地,以及那块碎玉环,又是谁的手笔呢?
裴瓒正准备开口询问,沈濯却猛地扑了上去,不等他有所反应,率先扣住了他的双臂,将其反剪在身后。
“良辰美景,还要说些煞风景的话吗?”
“怎么就良辰美景了……”
裴瓒的话才刚出口,就被堵了回去,沈濯像是疯了似的欺上去,在寒州伪装出来的忍让就随着今日的雾气一起消失在空气里,蜕去了那层皮,现如今的沈濯就是不折不扣的混蛋。
只是不清楚什么原因,裴瓒没似以前那样抗拒沈濯的举动,甚至胸腔里激烈地鼓动着,让他偏了头,纵容着。
或许是在玉环碎了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想法了,又或许……
沈濯咬着他的颈侧,留了几个不浅的印子,却像是发现了裴瓒的顺从似的,突然停下来,喃喃说道:“裴瓒,我在回京都的路上记起来,你还欠我一次好处的。”
“嗯……”含着水雾,眼里藏着湿漉漉的情意,裴瓒看着眼前人,现在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只一味地应着,等沈濯继续说下去。
“我原本以为你是不会肯的,便让鄂先生给你的膳食里添了些滋补的药材……”
这王八蛋!
裴瓒挣了挣手,眼神迷离着往沈濯面前凑,见他这副样子,沈濯果然没在拘着他,而他在一开始也没做出过激地举动。
反是微微张着嘴,被水汽热得发红的嘴唇,索吻似的凑过去,同时双手也不由自主地缠上了沈濯的脖颈。
等到距离足够近时,裴瓒却猛地往前一撞。
沈濯只觉得脑子“嗡”了一声,顿时铺天盖地的痛感就袭上来,随着他的一声惨叫,鼻腔里两股热流顺下,将满池汤泉给污染了。
裴瓒见状,浮到池边,连滚带爬上岸,抓了最初沈濯扔到旁边的衣裳就想跑,也顾不得浑身的燥热了,甚至礼义廉耻这四个字也被他抛在了脑后,急匆匆地披上沈濯那几件伤风败俗的外袍,赤着脚就跑了出去。
门外的侍女也拦不住他,等着反应过来,想去抓他的时候,裴瓒却仰着手大喊:“世子爷受伤了!快去救他!”
厮混的时间不短,屋外已然天黑。
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和心里那股燥热,裴瓒凭借着这几日积攒的熟悉感,蒙头跑回自己的卧房。
不跟任何人说话,一进屋就灌了几杯凉茶。
沈濯虽是个没心没肺的混蛋,可鄂鸿还真不至于给他下药,近些日给他的药膳虽然大补了些,却也能压下去,他几杯凉茶下肚,那股不言而喻的感觉便消失了大半。
只待他靠在风口歇息了片刻,彻底缓过来,清醒了,才换上干净的衣裳,想将沈濯的衣裳扔出去。
没想到他一出门,就瞧见那人气势汹汹地走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