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马鞭应声落地, 积了一夜的雪花飞扬,惊得旁侧的马匹嘶鸣,甚至一度压过了跪在冰天雪地里的那人的哀嚎声。
未见天明, 县衙门外却已经乌泱泱地围了整个城镇的人。
许是城中百姓得了消息,知道县令落马,于是一个个的都群情激奋,甚至不顾风雪,带着家中能捎上的铁锹钉耙, 急冲冲地赶来, 围在县衙门口, 怒喊着处死县令。
而在街上的隐蔽角落里,却安安静静地停着辆不太起眼的马车。
坐在马车里的裴瓒悄悄掀开小窗的一角, 偷偷看着吵嚷的人群。
城中百姓一窝蜂地把受刑的县令围住, 废弃多年的破桌腿, 或是旧得不能再旧的破抹布,一股脑地往县令身上砸着。
也就是城中粮食匮乏,否则这县令非得挨上几个臭鸡蛋不可。
这一切,并非是裴瓒授意才这么做的。
今日一早, 风雪带来的阴沉天气还没有散去,整个天空还都是乌压压的。
裴瓒在屋里点了盏灯,借着昏暗得烛光把整个县衙里搜罗出来的文书物件翻看一遍。
那些从火场里拯救出来的, 或是藏在隐蔽角落里尚未来得及销毁的,他详细地看了一遍整理完, 刚拖着疲惫的身躯宽衣入睡, 可还未完全睡着,就被街上传来的一阵阵鼓锣惊醒。
他立刻爬起来,睡眼惺忪。
寻着吵闹的声音找出去, 才发现在昏暗的街上,城中百姓尽数出动,提着为数不多的灯笼,来到县衙之外,要求惩治县令。
裴瓒觉得这是个让俞宏卿树立威信的好机会,当即把人叫醒,把这件事交给了俞宏卿处理。
只是他也没回去睡回笼觉,而是寻了个僻静的角落躲在县衙里面,无声地看着俞宏卿安抚百姓,时不时向对方投去几眼赞许的目光,全当在支持俞宏卿的说辞。
彼时风雪已歇,寒风却未停。
上百人站在风口,不管男女老少,全都在仰头听着俞宏卿的许诺,他们凭着满腔热血,也没有一人喊冷。
而俞宏卿的一番话,更是让百姓情绪高涨。
几声锣响,捕快迅速地把县令提出来。
裴瓒透过缝隙,留意着县令的状态。
仅仅是半夜不见,县令眼里就没了原本的桀骜,双目浑浊,神情呆滞,头发散乱,甚至还隐约能看见几缕灰白的发丝。
被推搡到众人面前,也还是灰心丧气地垂着头,脑袋随着动作左摇右摆,像是被抽了精气神。
直到他被推倒跪在雪地里,第一鞭落下,才有了些活气。
“啊啊啊——!!!”
一嗓子嚎出来,双手还扑腾着试图逃脱刑罚。
可惜这么做根本没用,刚挣脱一只手,身子还没完全腾起来,就被身边的衙役按倒,匍匐在雪地上。
四人钳制着他的双手双脚,身侧还有人挥舞着马鞭,那沾了盐水的马鞭以破风之势抽在背上,眨眼间,鲜血便将薄衫晕染,一滴滴地落下,在雪地上留下片片鲜红。
凄厉,又有些疯癫的嚎叫也随之响彻县衙。
一直冷眼瞧着的裴瓒在此刻微微蹙起眉毛。
他并非是在可怜县令,而是估算着时间,觉着是时候离开了。
趁着眼下众人都聚集在县衙之外,提着十二分的精神专注于县令受罚一事,刚好没什么人会留意他的动向。
这也正符合裴瓒悄无声息离开的打算。
否则他再对俞宏卿提起趁早离开一事,恐怕还得麻烦一阵。
裴瓒倚着门框,在县衙里屏息凝神地盯了片刻,才匆匆折返回去,将留在院里的一干人等叫醒……
“别看了,该走了。”
马车里,裴瓒身旁,闭目养神的陈遇晚冷冷开口。
提醒着裴瓒到时间,该出发了。
闻言,裴瓒立刻放下小帘。
裴瓒理了理衣衫,沉静的目光扫过陈遇晚,以及死皮赖脸非要跟上的鄂鸿,最终对着外面的韩苏吩咐了句:“走吧,韩苏。”
他们的马鞭抽打得极轻,落在马匹身上,不及县令那里的十分之一。
就连马蹄落在石板上,车轮接连压过的声音,也被县令的惨叫声盖过。
许是无心,或是故意,总之无人察觉他们的离开。
就连城门处,也没人阻拦。
顺畅无阻地驶向城外……
马车驶过积雪深厚的路面,留下两道不浅的车辙印。
此时的风雪已然完全停了,隔着马车上薄薄的小帘,听不到呼啸的风声,最多是碾压积雪和马车内炭火燃烧的动静。
裴瓒坐在一侧,随意地斜着身子,手里捧着他昨日看过的账本。
他在账簿上做了些批注,只是过于心急,让本就潦草的字迹更加不堪。
现如今他自己瞧着,居然也有些看不懂了。
裴瓒难为情地叹了口气,立刻吸引陈遇晚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
“哎——”
“切~自己还看得出来吗?”声音有些讥讽。
鄂鸿在一旁瞧着,笑呵呵地捋着山羊胡:“公子可说了,大人的字别有趣味。”
裴瓒被两人不明不白地刺了句,艰难地抿着嘴,视线慢悠悠地从凌乱的字迹上移开,匆匆地扫过话里有话的鄂鸿后,盯着陈遇晚眼下过于明显的乌青。
昨夜他与俞宏卿说完,领着韩苏返回小院。
刚准备借着灯光往陈遇晚的屋子里走,下一秒,陈遇晚就吹了灯,怎么叫也不搭话。
裴瓒知道他故意装睡,却也没办法挑明。
就连豁上礼义廉耻去推门,也没能把陈遇晚的房门推开。
无奈,他只好站在窗前,兀自说完明日一早就离开的计划,最后才慢悠悠地回到主屋,点了灯,看了大半夜的文书。
裴瓒故意开着窗,随时留意陈遇晚屋中的动静。
只是这人格外沉得住气,一句话不答也就罢了,不管睡没睡着,反正直到裴瓒吹灯歇息,都没弄出任何动静。
“你的伤怎么样了?”裴瓒扫过他的肩头,视线重回账本之上。
“无妨。”陈遇晚闭着眼,声音冷淡。
确实无妨,毕竟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虽然现场也有鄂鸿在,但裴瓒能清楚地闻到那股气味是来自陈遇晚的。
“陈公子昨夜回来得早,却不搭理人,瞧着陈公子伤得严重,本想替公子上药,却被拒绝了,原来是公子有更好的,瞧不上老朽的。”
鄂鸿的话拈酸蘸醋,很不对劲。
一度让裴瓒觉着,沈濯那股阴阳怪气的劲,是得了鄂鸿的真传。
可惜他没来得及细细盘问,就听到陈遇晚也语气古怪地说道:“是不是鄂先生医治有什么区别,幽明府的东西不还是到我身上了?”
陈遇晚不仅语气冷淡,还言辞犀利,每个字都夹枪带棒,与以往完全不同。
就连裴瓒也被无辜波及,承受着这股来路不明的怨气。
先前鄂鸿在几人面前主动坦白身份,要求跟着离开县衙时,裴瓒就知道这番举动肯定会引来陈遇晚的不满,只是没想到对方的反应如此奇怪。
没有义正言辞地拒绝,或是因着鄂鸿的身份把人赶下车,而是一开始忍气吞声,后来明里暗里地讽刺。
裴瓒都怀疑,陈遇晚是故意让人跟着的。
好把人当做路上的出气包。
奇怪,实在奇怪。
裴瓒见着气氛越发不对劲,便想插嘴调停几句。
但是话到嘴边还没说出来,陈遇晚的眼刀便立刻飘过来,吓得他立刻把所有的话咽了回去。
“实在冤枉。”鄂鸿依旧眯着眼笑,满脸的老谋深算,“自从劝过我家公子后,我可是被实实在在地赶出来,与幽明府断了联系。”
“满口谎言。”陈遇晚眼神锐利,恨不得动刀剑逼他说真话。
但他终归没有这么做,而是从怀里摸出来一个颜色素白,还用银线绣了晨阳与云纹的荷包。
精致的荷包在陈遇晚的手里摇晃着,下方坠的珠子也随之摇摆。
仅一瞬间,裴瓒就觉着车厢里的药味更浓郁了。
“这是……”鄂鸿摸摸山羊须,有些捉摸不定。
正准备拿到眼下仔细瞧瞧,分辨一下是谁的手艺。
陈遇晚却飞快地把手撤了回去,塞回怀中,继续满眼戒备地盯着鄂鸿。
“这应当是流雪那丫头的手艺。”鄂鸿瞧见他的反应,笑了笑,还对着裴瓒说道,“大人可瞧见那荷包上的纹样了?前些日子我瞧见流雪绣过,就连那料子都跟流雪的衣裳料子一样。”
再度被掺和进闹剧的裴瓒,尴尬地摸摸鼻子,没有说话。
不过陈遇晚对这一结果并没有否认,而是警惕地问着:“她为何要把荷包塞到我身上?”
“为何给陈公子荷包?哈哈,荷包代表什么意思,公子不清楚吗?”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听得陈遇晚炸毛了。
他蹭得一下站起身,“嘭”得一声,脑袋撞到车厢顶上,只是他不像之前的裴瓒,虽然同样毛躁,但硬抗住这下撞击,半弓着身子,瞪圆了一双杏眼,满是不可思议。
“你这老头!胡说什么!”
“我哪里胡说了,赠人荷包是什么意思,世人皆知。”鄂鸿无辜地看着他。
陈遇晚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你休要污她清白!”
“江湖儿女,哪有那么多繁文缛节。”面对着情绪激动的陈遇晚,鄂鸿就显得无比沉静,他无奈地摇摇头,继续道“荷包是她亲自绣的,也是她亲自放到公子身上的。”
“这怎么——”马车颠簸,陈遇晚顺势扶住小窗,话还没说完就盯着红透了的脸瞪向裴瓒,“你说,绝对不是这样。”
裴瓒畏畏缩缩地往角落里挤着:“我不知道啊……”
“不可能!绝不可能!”陈遇晚笃定地否认鄂鸿的话,看起来像是压根不信,只是坐回原位置后,眼神慌张地无处存放,四处乱飘着,摆明了他的心思。
趁着如今的热气上头,鄂鸿又给他添了记猛药:“陈公子可能不知,所以不信,但我看着她长大,知道她的习惯,若不是她心甘情愿,谁也不能逼迫着她做这些事。”
所以,流雪绣了荷包,在他未曾察觉的情况下偷偷塞到他身上,这一切都是流雪心甘情愿的。
而不会是被谁逼迫,或者弄丢了荷包栽赃。
陈遇晚的眼神不乱了。
可他坐在那里,是个人都能看出他的僵硬。
那抹不合时宜的绯红也不再局限于脸上,而是飞快地加深、蔓延,从脸颊到耳尖,再隐入领口,凡事肉眼可见的皮肤,都蒙了层不正常的红。
裴瓒看着这人都快热得冒气了,便伸手轻轻地碰几下。
没得到任何回应,他直接说道:“万一流雪只是想感谢你呢?”
这话刚说出去,裴瓒自己都觉得好笑。
感谢什么?
感谢陈遇晚起了救人的心思,但是在寻芳楼里救错了人,最终坏了沈濯的好事,让裴瓒这个倒霉的家伙捡了便宜,成功逃脱。
还是要感谢在被迷香迷晕后,并没有赶尽杀绝?
说是感谢未免有些牵强了。
裴瓒抿着嘴唇,改了措辞:“万一她是心怀愧疚呢?”
“绝对不可能!”陈遇晚咬着牙,分明脸色涨红,却瞪着不合时宜的凶狠眼神,怒气冲冲地盯着鄂鸿。
裴瓒看不下去:“你不想要,把它扔了不就好了。”
他毫无负担地说着。
谁让裴瓒可是把荷包直接烧了的人物。
本以为陈遇晚也会照做,没想到听完他的馊主意,陈遇晚那满是怒火的眼神落在了裴瓒身上,甚至咬牙切齿地说道:“你现在最好闭嘴。”
跟幽明府来往过密的事情还没有定论,陈遇晚对他的怒气也没消散。
若是裴瓒此刻执意插嘴,陈遇晚不介意跟他讨论一下幽明府的事情。
只见陈遇晚攥紧拳头,把手指捏得咔咔作响,像是心里愤懑不满流雪的自作主张,却更像是不赞同裴瓒的说法。
搞不清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过还没来得及完全搞懂,马车突然急刹,车厢里的所有人不受控制地倾倒。
第72章 死局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韩苏, 怎么回事?”
裴瓒猛得向前一趔趄,差点直接摔到车厢外,幸亏及时地抓住车厢帘, 才勉强稳住身形。
外面的人没有直言,仅是发出些支支吾吾的声响。
他觉着不对劲,刚要掀开车帘,陈遇晚却扑上来,一把将他的手按住。
“嘘——”
陈遇晚也没发出太大的声响, 仅是扯着裴瓒的衣领把他拖到后面, 自己抽了剑挡在众人之前。
“这是怎么回事?”裴瓒压低了声音, 直勾勾地瞪着飘动的帘子,一刻也不敢移开。
身侧的鄂鸿及时地搭上他的肩, 低声道——
“不速之客来了。”
话音刚落, 车身轻微晃动, 外头的马突然抛着蹄子嘶鸣,尚未透过缝隙看清外面的情况,就听见“铮”得一声,似是有人拉响了示警的空弦。
什么人能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故意对着他们一行人放空弦?
答案显而易见。
无需多想,就知道跟杨驰脱不了关系。
只是这厮得知消息的速度未免太快了。
裴瓒估算着他们今日一早出发,连夜赶路, 片刻不歇,也至少要在半夜才能抵达兵马总督府的所在地。
可他们呢?
仅仅是过去半夜, 就半人拦道劫杀了。
虽说现如今, 离开城镇也有段时间了,行了半日,两方在此相撞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这些人未免来得太快,甚至说,像是不管有没有发生城中县令一事,只要踏上这条路,都会遭到来自兵马总督府的劫杀。
不排除这种可能。
谁让先前沈濯亲口承认过,那些使飞镖的刺客是他派去的死士,没想过伤裴瓒一分一毫,目的也只是为了确保裴瓒在县衙府中的安全,以及捉拿审问县令的事情螚顺利进行下去。
但裴瓒记着,在昨夜出现的暗器里,不只有飞镖,还有更为细小的银针。
那些应当是杨驰早就安排好的人手。
而如今半路露面劫杀的这些人,估计也是差不多的存在,还极有可能是同一批。
“别抖。”陈遇晚突然出声。
不过这话并非对裴瓒说的,而是对车外的韩苏。
只见陈遇晚隔着帘子一顿摸索,最终攥住了韩苏的衣领,也不管在外面战战兢兢,被吓得浑身发颤的韩苏有没有做好准备,就直接拽着衣领把人拖进车厢里。
仅在刹那间,韩苏携着满身的寒气被甩进了车厢里,而陈遇晚即刻窜了出去。
动作快到,连影子都没有看见。
不过,凭着那一瞬间掀开的车帘,裴瓒清清楚楚地看见,在马车前数十米的位置上,站着十几个盔甲齐全兵器锋利的士兵。
来杀他,调用的居然还是军中士兵?
未免也太猖狂了些。
裴瓒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感受着来自韩苏身上的凉气,头顶的冷汗仍是止不住冒出。
裴瓒盯着飘起一角的车帘,满脑子想的都是——现在该怎么办!
沈濯那王八蛋说好了借人给他,可都在路上走了半日,也没见着幽明府死士的影子,现在好了,借的人手没到,来杀他的先一步到了。
“巡按御史车驾在此,识相的赶紧滚!”
陈遇晚只身站在马车之前,持剑侧立,冷眼面对着十几米开外的那一行人,没有丝毫惧色。
区区十几人而已,有什么可怕的。
目光扫过,只见那些人穿着统一制式的盔甲,是真正的经历了无数操练的士兵,远不是先前遇见的衙役能比的。
不仅如此,他们还各个手持利刃,整装待发。
似乎只需为首的领队一声令下,所有士兵便会齐齐出动,与陈遇晚兵刃相接。
跟自己人动手,这是他不愿看到的。
不过,陈遇晚垂眸一扫,怀中荷包的药香弥漫,萦绕在鼻尖,让他记起了最重要的事——杨驰本就与内鬼有着撇不清的关系。
县令的供词指向杨驰,从裴瓒嘴里听说的寻芳楼,也跟杨驰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现如今,更是不怕死地派人来劫道。
果真胆大包天。
以为在军中安插内鬼,在寒州这地界上只手遮天,便真就成了寒州的土皇帝吗?
冷气陈遇晚的穿过发丝,颈间一凉,心里凭空生出些无畏。
面对他的怒骂,对面的一干人等没有任何反应,甚至像是石像一样横在路上,既不应声,也不挪动。
被忽视了片刻,陈遇晚有些怒了。
他正想再度开口,却瞧见对面正中那位骑着黑马的领队突然抬起了手,上百号的士兵纷纷拉弓搭箭。
不好!
陈遇晚顿时警铃大作,也顾不得在马车前站定,而是一个旋身跃到马背上,扬起马鞭,不留余力地抽下去。
“嗖嗖嗖——”
他的动作已经够快了,马鞭落下的瞬间,便扯着缰绳强行将马头调转,也不顾后方车厢别扭,愣是转了方向。
可是仍旧不及身后,无数只箭矢齐发的速度。
陈遇晚一手持着缰绳,另只手持剑挡掉飞落的箭矢,已经使出十二分的精力来应对,可仍是没办法阻拦锐利的箭镞穿透车厢。
只听见身后嘭嘭的声响,几枚乌黑的箭头便扎透了车厢。
“铛——”
“少爷小心!”
伴着几声异响,韩苏猛得飞扑上去,压倒了裴瓒本就不稳的身体。
裴瓒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整个人就直接撞到身后的车厢板上,嗡嗡几声耳鸣贯穿脑海,隐约之间夹杂着呼啸的风。
“嘶啊……”
伴随着压抑的痛呼,裴瓒的额头上落下几滴温热液体。
他艰难地睁开了眼,摇摇欲坠的血珠挂在韩苏的指尖,视线顺着流淌而下的血液再往上挪几分,才发现,竟是从车厢外扎进来的箭矢,直接穿透了韩苏的手掌。
甚至在距离对方的喉管几寸的地方,也横着类似的箭头,方才要是韩苏略微偏了偏头,就会被一箭贯穿。
“韩苏!”裴瓒顿时心急如焚。
急切的目光紧紧锁定眼前瞬间苍白的脸,而裴瓒的脸上,刺目的鲜红从额头蔓延而下,如一道骇人的血泪,渲染着悲愤。
恰巧,被扎得跟筛子似的车厢板,也不断地渗着冷气,吹得他更加心凉如冰。
“韩苏,鄂先生……”
又一道急切呼喊。
只是还未曾说完,下一波箭雨袭来,甚至更加密集,更为凌厉。
肆意地击碎千疮百孔的车厢,将他们三人完全置于危险之中。
“陈遇晚!别跑了!”
“你发生什么疯,不跑怎么行!”
眼下这种情况,不跑肯定不行。
可他们越是挣扎,换来的就是越发密集的箭雨。
厢板脆弱,阻挡不了多少箭矢,再这么下去,他们会都死在这。
裴瓒扫了眼身侧蜷缩着的鄂鸿,乍一看是没什么大碍,但在对方的衣摆下也隐隐渗出血色,应当也是受了伤。
他实在是无法看着本不相干的人因为自己受伤。
倘若自己主动站出去,是不是能换他们一条活路呢?
想法一出,裴瓒自己便否认了。
那些人领命来杀他,无论是不是自己站出去的,最终都无法换回旁人的性命。
那可笑的假设,只存在于不切实际的虚妄里。
不过,裴瓒才刚刚打消这单纯的想法,就听见陈遇晚长吁一声,颠簸也随之停止。
陈遇晚是想把他交出去?
裴瓒心一横,觉得就算如此也没什么不对。
他只期望着陈遇晚能借着片刻的喘息时机,带走车上的另外两人……
如此想着,裴瓒愤愤闭上了眼。
下一秒他缓缓推开韩苏,掀开那扎满箭矢的车帘。
然而,事实并非裴瓒所想的那么简单。
行至山间夹道,陈遇晚急急拉直缰绳,硬生生地把飞奔的马匹拽停了。
立在原地,马蹄哒哒地敲了几下冻得发硬的路面,抬眼一望,两侧的山头上密密麻麻地排满了士兵,少说也有上百人。
而且,无论盔甲颜色,还是武器制式,都跟方才遇见的那十几人一模一样。
“又不是来剿匪,用得着出动这些人吗?”
陈遇晚眯着眼,绞尽脑汁地想着破局的办法。
可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面对着上百人的围剿,究竟能有什么恰当的办法,带着身后那几人成功突出重围。
更何况,上面那些人手里除了弓箭之外,似乎还预备了旁的。
他的视线扫过山头,虚虚地看了几眼,隐约可见的巨石陈列在那些人身侧,就算他敢只身一人面对上百人,但面对成群的巨石滚落,也束手无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所有人在顷刻之间被碾压成肉泥。
“他要我死。”
“这不是废话吗?”陈遇晚下意识回怼,一扭头才意识到是裴瓒。
看见对方脸上的血痕,心里蓦地一惊,眼睛也跟着瞪大,但后知后觉地发现并非是裴瓒的受伤,心里才略微平静了些。
只是,他很快意识到裴瓒的不对劲——
含在眼里的情绪,似乎过于复杂了。
惊颤,怯懦,犹豫不决,也含着零星的愤怒,但这些,最终都压在了不畏死的勇气之下。
“你想做什么?”陈遇晚警惕地看着他。
第73章 而生 他必须活着
噌——
一只箭从裴瓒颈侧划过。
他只是下了车, 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之中,什么都还没做。
就连陈遇晚都没搞明白他想做什么,那只箭矢便急不可耐地射了出来。
幸亏, 略微偏了几寸,仅留下渗血的伤痕。
但凡射箭的人瞄得再准一点,他便会当场鲜血喷涌,绝无生还可能。
眼见一箭不中,裴瓒却无所畏惧地站在狭道之中, 没有丝毫退缩, 甚至似乎还有些挑衅的意味。
嗖嗖嗖——
密密麻麻的箭矢如流星般坠落, 齐刷刷地奔着裴瓒而来。
“你疯了!”
见着裴瓒没有任何闪避,直挺挺地站在原地, 陈遇晚二话不说就扑了上去, 按住他的肩膀直接把人推倒在地, 再接连几个翻滚,躲开密密麻麻的箭雨。
陈遇晚忍不住怒喊:“为什么不躲!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他们想要我死!”
“蠢货!你以为你自己死了,他们就会放过我们吗!”
身后有追兵,眼前有拦截。
又处在这狭窄的山间古道, 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旁的法子能够逃脱。
走投无路了,裴瓒不信他们每个人都能活着离开,更不相信自己顺从了对方的意思, 主动赴死就能让其他人活下去,但是不是存在一种可能, 就是用他自己换来旁人的些许喘息时间呢?
或许只差那零星的时间, 就能逃出去呢。
如果这样的话,死他一个也不算什么……
“如果呢,如果你们能走, 死我一个也不算多。”
裴瓒蹙着愁眉,眼里去拧着股不愿屈服的倔强,像是块巨石坠落,让几点沉落的污雪重新被荡起。
陈遇晚被他惊世骇俗言论惊到,心里猛地一滞,按在裴瓒肩上的手却越来越用力。
可是,陈遇晚并未领略到裴瓒的决绝。
或者说完全不赞同。
“你怕了!”
“嘭”得一拳,陈遇晚毫不留情地打在裴瓒脸上。
他紧攥着裴瓒的衣领,一双杏眼里充斥着愤怒,“你明明知道这一路走来,有多少人想要你活着,有多少人需要你活着!你现在却想死!”
“我……”
又是一拳,砸得裴瓒热血逆涌。
“闭嘴!你以为死就可以解决一切吗!”
“你死了,所有的事情也不会就此终结!”
“寒州的百姓依然会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在前线厮杀的将士也会落入腹背受敌的窘境!”
陈遇晚声嘶力竭的吼着,声音沙哑,却透着让人折服的穿透力。
像是所有摇摆不定的心思,都会变得坚定。
此刻落进裴瓒的耳朵里,宛如一记定心锤,敲打得裴瓒知道了该如何去做。
他实在不该冒出“死”的想法。
哪怕是为了同伴也不行。
甚至可以说,这一行人里,谁死都可以,唯独他不行。
他是天子巡按,奉着京都的命令,化作一道惊雷劈开寒州的阴霾。
这一路上,裴瓒已经许给了太多人太多的希望,无论如何,他也应该回到京都,把所知所得,尽数上报,为寒州引来一场久违的暖光。
而不是甘愿赴死,为了救几个人,断绝更多人的希望。
“你想死,很简单,我就可以成全你,可你身上压着寒州的希望,就应该说到做到。”
“我、我明白了。”
裴瓒咧着嘴冷嘶一声,方才陈遇晚的那拳下手实在是狠,打得他眼冒金星,又呛了些脏兮兮的雪水,冷得牙颤,此刻连话都说不利索。
还好此刻也不是说话的时机。
身后抵着的巨石阻挡了大多的利箭,就算偶尔有漏掉的,也被陈遇晚挥剑斩断。
暂时安全,但不是长久之计。
那些人的箭射完,说不定会投落石块,或者直接杀下来。
这两种可能,哪一种都不是他们能够应对的。
至于为今之计……
“你不是跟那个幽明府主人说好了,让他安排人手吗?人呢!”陈遇晚仍然抓着裴瓒的衣领,看起来不像是在询问救兵何时道,而像是逼问裴瓒同伙在哪。
“咳!谁知道那混蛋在干什么!”
当时信誓旦旦地许诺,说是一定会安排人手随行。
可现如今他们都快被射成筛子了,也没见着半个幽明府的死士出现。
难不成,沈濯还要骗他一次?
裴瓒心里敲起了怀疑的鼓点,特别是耳边利箭穿石的声音不绝,他便越发忐忑,止不住地怀疑沈濯又一次辜负了他的信任。
“我就知道那些人信不过,江湖草寇,唯利是图罢了!”
陈遇晚一甩长剑,挽起的剑花折断了几只飞箭。可他抬头瞄一眼,凌厉的怒火被压下去大半,眉眼间多了些谨慎。
山头上的敌人实在太多了,地形对他们而言也没有丝毫优势。
可谓是,天时地利,一样不沾。
除了躲藏逃窜外,也根本没有别的办法。
“身后,他们跟来了!”
闻言,陈遇晚立刻转身,视线里顿时多出十几个疾驰而来的身影,皆是先前被甩开的那些人。
这十几人看似势单力薄,可后方的山头上还有陈列上百人。
前后夹击,是不给他们留任何活路。
陈遇晚冷哼一声,一把将裴瓒推远,提着那柄锋利无匹的剑,只身站起。
“你不是他们的对手!”
“闭嘴!”
不是对手也不能退缩。
更何况,现如今已经退无可退,一味地逃避,只有死路一条!
长剑一甩,激起混杂在泥土中的雪花。
还未等飞溅的泥点落下,陈遇晚便已经冲了出去。
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宛如一只轻盈的雨燕,在箭矢中穿梭而过。
银白剑身时不时与箭镞相撞,迸溅出刺目的火花,如同上天垂怜而降下的火种,引燃这片荒芜又荒谬的土地。
铮——
瞬息之间,陈遇晚已杀至敌人面前。
他出手干脆,不似以往那般,在对方之后才循着敌人的破绽出手。
这次没有丝毫犹豫,针对着最脆弱的喉管,挥出长剑。
只听见“哗”得一声,鲜血喷涌。
来不及避开迎面喷出的血水,被浇了满头满脸。
活脱脱的让陈遇晚变成了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面目狰狞又不知疲惫,以无所抵挡地姿态向前厮杀。
一剑两剑……剑影如飞蚊,看得人眼花缭乱。
可惜,无论他挥剑的速度再怎么快,也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
特别是山头上的人马留意到山下的动静,立刻吹响呜呜号角声,陈列在此的士兵齐刷刷地冲下来,乌泱泱的一片以倾倒之势,往山下袭去。
“陈遇晚!别打了!”
裴瓒回望一眼,顿时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可数十米外地陈遇晚就像陷入了疯狂嗜杀的状态,不知疲倦地挥着长剑,甚至被敌人所伤也无所谓,依旧使出全力打出下一招。
只见他横剑扫去,逼退堵在身侧的所有人,而后回旋飞踢正中那位领队的颈侧。
这一脚的力道可不轻,直接将人踢得软了身子,全凭着身后的一众手下将人扶住,那位领队才能勉强站稳。
然而陈遇晚的招式还没结束。
在落地的刹那,袖里箭脱手而出,直奔领队首级而去。
“噗!”
可惜,被首领身前的士兵用身体接下。
“陈遇晚!快走!”
裴瓒急得恨不得凭空生出百般武艺,冲进人群之中,将陈遇晚带走。
可他什么都不会,眼见着山上人一窝蜂地冲下,急得满脑门汗水,却没有任何对策。
“你去牵马!”
陈遇晚自然也留意到那上百号奔袭而下的士兵。
可现如今他深陷敌众中心,除非将所有人杀死,否则压根逃不掉,更何况,眼下不把这些拦路的人都杀了,他们也没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伴着他一声竭力嘶吼,裴瓒也清楚不能再等下去了,即刻动身往马车那边跑着。
幸亏此时的箭雨已经停下。
裴瓒咬紧牙关,趁着陈遇晚与人颤抖的间隙,竭尽所能地冲向翻倒的马车。
先是掀开帘子瞧了一眼。
鄂鸿似乎刚刚清醒,躲在角落里颤巍巍地上药。
韩苏则是生死不明,被穿透的掌心依然下滴着鲜血。
他咬咬牙,试图板正侧翻的车厢。
一次没能成功,掌心被压出深深的血印子,裴瓒愣是一声不吭,直到“轰”得一声,车轮落地,才松开了发麻的双手。
可裴瓒不敢就此停下来,甚至都不敢喘息片刻,就立刻冲向受惊的马匹。
借着浑身蛮力,硬把马匹牵回。
裴瓒坐在马背上,胆战心惊地看着浑身浴血的陈遇晚,他牢牢攥着手里缰绳,深呼一口气,扬起马鞭:“驾!”
破空的一声鞭响后,马儿嘶鸣一声,直奔搏杀的人群而去。
蹄铁哒哒,混着震耳欲聋的心跳。
耳边呼啸的风,从山上奔下的呐喊,以及刀剑相撞的嗡鸣,裴瓒都听不到了。
他心里也只存在一个念头,活着。
既然这些人恨不得他埋骨在此,那他就一定要活着离开,活着把证据带离寒州,活着回到京都,再亲口为百姓申诉苦楚,把在寒州的所见所闻,一个字也不落地讲给能主宰一切的人听。
第74章 及时雨 为时未晚
残破的马车, 像是着了魔一样,在呼啸的寒风中冲向激战的人群。然而,不会有人放任裴瓒如此轻易地冲破僵局。
只见最外围的士兵侧翻着刀刃, 倾斜的目光留意着身后的动静,一眼看上去像是随时准备加入与陈遇晚的搏斗,可实际上却盯紧了背后的不速之客。
忽而,哗啦一声,刀刃直插进车厢之中。
离着陈遇晚不过几米的距离, 那人毫不犹豫地腾身, 一个侧转, 让开了直直冲过来的马车,而后干脆利落地一刀砍向车厢横梁。
砰砰砰——
车厢板接连崩断。
巨大的声响惊乱了马匹的步伐。
原本裴瓒就只是勉强扯住了缰绳, 动作不得要领, 连带着马匹一起僵硬地冲过去。
而马匹受惊后, 他就完全掌控不住局面了。
□□的马匹高抛着马蹄,他大半个身子也一起腾空,还不等抓着马脖子趴下,便直接颠簸几下, 想急急地趴下去也来不及了,立刻被甩到马下。
裴瓒狼狈地在雪里滚了两圈,摔得他眼冒金星,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的。
可他不敢停留片刻,瞥见杀到眼前的刀光, 下意识地侧身躲开。
幸而那人一刀劈在后方的石头上, 给了他反应的机会。
下一秒,裴瓒猛地扑上去,仗着蛮力压倒, 又全凭本能抢过对方手中的利刃,刹那间,手起刀落,灼热的血喷涌而出,将他的一袭素衣染红。
裴瓒懵了,眼里蒙着层血雾。
朦胧之间也只能看见这人突兀的眼白,像是死不瞑目一样,怨毒地盯着他。
他心神未定地僵在原地,似乎没反应过来这人死在他的刀下,僵硬地跪坐着,任由对方温热的血从他的脸上滴落,一滴滴融了周围的雪。
而他眼中的血,逐渐变凉,变成深红的血水,与深色的盔甲融为一色。
“裴瓒!小心!”
听见呼喊,裴瓒都没来得及做出判断,只顾着攥紧手中利刃,“铛”得一声,与身后意外袭来的刀撞在一起。
这一下,使出了十足的力气,撞得他虎口发麻。
裴瓒迅速反应过来,紧接着便再次挥刀。
也不管从前有没有学过武斗招式,此时此刻都无所顾忌了。
双手抓着刀柄就一顿挥砍,毫无章法的动作,把对方打得连连后退,甚至不得不出手格挡他乱来的动作。
可惜,裴瓒终究不是行家。
对方稍微一个侧身便躲开他的全力一击,而后一脚踹在他的胸口,顿时,人便飞了出去。
裴瓒张着嘴,大口地呼吸着空气,胸口每起伏一次,都疼得难以忍受。
整个人也仰面躺在地上,像是丧失了行动力,浑身上下,还能灵活转动的,也就只有那双眼珠。
他目光凝滞,似僵未僵,盯着那人的刀,也分不清是谁的血在刀尖凝着。分明前几秒,裴瓒还在用类似的姿势,看着方才那具渐冷的尸身,可现在被注视的就轮到他了。
而那人像是在故意折磨他。
每走一步,速度都要放缓许多,亦或是裴瓒从心底认为自己死定了,才把这人的每个动作都捕捉得一清二楚。
裴瓒是还想再拿起刀来,觉着就算免不了一死,也不能就此放弃。可是刚动了动手指,就立刻被人踩住,冰冷的刀尖也紧跟其后抵住了他的喉咙。
他瞪着眼睛,心脏砰砰地跳着。
完了,彻底完了!
视线落在那狂奔不止的马身上。
脱离了他的控制,马匹拖着车厢,横冲直撞地将围在一处的人群冲散,替陈遇晚争取了片刻的时机。
但刀剑声不休,发狂的马更是四处冲撞着,甚至直接将车厢里的鄂鸿甩了出来。
陈遇晚下意识地去接人,却被人抓住时机,一脚踹中了腿弯。
脱力跪倒,四下的刀便齐齐地抵在了脖子上……
剑影之下,裴瓒与陈遇晚双双被人压着,已然是尘埃落定。
陈遇晚发丝凌乱,却不见半分疲惫,反而满脸愤懑,恨不得只凭一口尖牙,就将这些乱臣贼子生啖了,反观裴瓒,似乎还未从方才动手杀人的事实中缓过劲来,哪怕此刻被压着,眼里也还有几分茫然。
他的视线扫过周围的狼藉——
原本狭窄的谷道里积了层厚厚的雪被,可现如今,一眼望上去,凌乱的血染红了大面积的白,鲜明得刺目。
另有几人的尸身横陈在路上,看得人胆战心惊。
裴瓒愣愣地眨着眼睛,眼神茫然无措。
只在心里想着,或许用不了多久,在场的尸身可能就要再多上几具。
他自然不甘心。
可眼下又有什么破局的办法呢?
“别杀他。”
绝境之时,耳朵里突然窜进这么一句。
裴瓒和陈遇晚同时抬起头,愤然的眼神里凭空生出几分疑惑。
只见几步之外的领队推开身前的挡路人,锐利的眼神落在裴瓒身上,上下一扫,而后行至二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仅仅是看着,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让人了结。
他们可不会认为这人是良心发现,打算留他们一命,更不会觉得是杨驰本就没打算杀他们。
而是不约而同地认为,这人要使些旁的手段。
逼他们交出查到的证据,或者是逼他们说出日后的计划安排。
那股傲慢的眼神从上方落下,扫过狼狈的两人,忽然嗤笑一声,语气中充满了不屑:“督察院,平襄王府,不过如此。”
“宵小之辈……”
陈遇晚的眼神向下错落片刻,连一分余光也不肯留给眼前这位气焰嚣张的走狗。
不料对方并没有因为他的一句话就生气。
“世子爷?”领队冷哼一声,眼神讥讽,只轻轻抬手就捏着陈遇晚的下巴,强迫他抬头,“落在宵小之辈手中,知道是什么下场吗?”
陈遇晚先是啐了一口,而后牙尖嘴利地讽刺:“你要杀便杀,此刻与我废话,怕不是不敢动手吧?”
“猜对了,我可不敢杀你……”领队眼神微暗,并未说出心中想法。
可他的沉默,却让陈遇晚心急:“你敢!”
裴瓒被怒吼惊到,以为领队什么都没有,没想到陈遇晚平白无故乱了阵脚。
但是不等有人解释,他就猜到背后的原因了。
陈遇晚是平襄王府世子。
现如今的平襄王,也就是陈遇晚的父亲,此刻正在寒州边境,与敌国交战。
倘若陈遇晚被抓的消息传到前线呢?
被一军之帅知道了唯一的儿子被擒,是否还能稳定心性,安心指挥作战?
如果连军中主帅都心乱如麻,被战事之外的事情干扰,那大军又该如何?
“你想拿我当饵引诱父亲?你休想!”
陈遇晚挺直了身子,像只不甘屈服的困兽,在四人的竭力压制下,仍是不断地奋力挣扎。
他仰着头,眼中怒火高涨。
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他目光一垂,失了神采的视线落在那泛着冷光的刀刃上,下一秒,不顾一切地挣开束缚,怀着必死的决心,往那利刃上撞去。
“陈遇晚——”
领队下意识地闪开,但在瞬息之间,便察觉陈遇晚的意图,顿时一脚踹向了持刀的手下。
可惜动作慢了。
陈遇晚的目标就是领队身边手下的那把长刀。
既然想用他威胁他的父王?
那他便挣个鱼死网破。
自刎,也不要让这些人的诡计得逞。
然而,就在即将撞上刀刃的瞬间,“铛”得一声,那位士兵手中的刀直接飞了出去,连刀主人自己都没反应过来,陈遇晚更是直接扑了个空。
“什么人!”
“列队!”
无声无息的飞镖扰乱了原本的僵局,甚至,像一把凿冰锤,凿开了沉寂已久的冰层。
当所有人围成一团,警惕地看着周围,视线里除了处在谷道之中即将汇聚的士兵外,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人的踪迹。
他们仍不敢松懈,各自持着刀,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刚把注意力转向背对谷道的方向,身后的山头上却突然传来了隆隆的声响。
领队迅速回首,却瞧见山头陈列的巨石滚落。
原本在此阻拦,因地制宜地挪来巨石,是想截断裴瓒一行人的去路,可此时居然在不知不觉间被旁人占了去,甚至还成了旁人针对他们的武器。
怎么守在山头的人能如此大意!
所有人都撤了,就不知道留个人看守吗!
面对着来势汹汹的落石,领队就算想骂也没有机会,只能喊着:“不好!快走!”
正处在狭窄谷道中间的那些人也不能弃之不顾,他一把夺下手下的号角,逃跑的间隙,将其吹动。
“呜呜呜——”
肃穆的号声在山谷中回荡,但不消片刻,就被轰隆隆的声响盖过。
须臾,凄厉的惨叫,嘶哑的呼号,在巨石滚落的间隙里若隐若现,慌乱之中,裴瓒的视线穿过慌乱的人群,越过一张张痛苦到变形的脸,在遥遥的山上,望见了熟悉的身影。
山谷中尘埃渐起,杂雪再度扬起,迷蒙了视线。
裴瓒的耳朵里也充斥着各类声响,让他清楚地看着那人拧着的眉,和微张的嘴唇,却无法听到对方在说些什么。
不知不觉间,鼻腔里钻了一缕香气。
第75章 牵绕 你就骗骗他吧
“那女人死了吗?”
“没有。”
“怎么了?不是说过不必照料, 任她自生自灭吗。”
“主人三思,杀人事小,只怕会……”
“我还怕他们不成?”
迷迷糊糊, 裴瓒听见些细碎的说话声。
尚在意识朦胧之时,听着断断续续地谈话,他便觉着那声音极为熟悉,尤其是被刻意压低后,他更想睁开眼瞧一瞧说话人到底是谁。
而后, 裴瓒挣扎了片刻, 努力地掀开眼皮露出一条窄缝, 就看见床边有道不俗的身影。
光线错落,描摹着那人的背影。
宽背窄腰, 略微弯曲的长发随意地散着, 有几分放荡不羁, 但瞧上去也自成一派风流。
“平襄王府,他们……”
“咳——”
“小裴哥哥?”
听到咳声,原本冷着脸训人的沈濯立刻转身,神采奕奕地凑在床边, 全然不见半分阴沉之色,而刚刚处在屋中的下属也识趣地离开,把空间留给他们二人。
裴瓒捂着嘴, 嗓子里一股甜腻黏稠的感觉,让他一时说不上话。
但他也不必开口, 下一秒沈濯便拥了上去。
“是我来晚了, 都怪我。”沈濯扣住他的双肩将人揽入怀中,未说一个字,紧接着又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里蹭了蹭, 声音愧疚,“路上被人拦住,损伤了些人马,也耽搁了时间,都是我没安排妥当,小裴哥哥要是想怪我就怪我吧。”
都主动这么说了,反而让裴瓒无法埋怨半分。
特别是瞧见沈濯眉尾处的一道小划痕,他更是无法怀疑这些话的真假。
只是,没想到沈濯留意到他的视线,多此一举地抓着他手轻轻抚摸过眉尾:“这都是小伤,没什么大碍,反而是让小裴哥哥担惊受怕。”
“你确实让我担惊受怕了。”
裴瓒将沈濯的话反复琢磨,没觉得这人在说谎骗他,但是认为有矫揉造作之嫌。
尤其是沈濯微蹙的眉头,和眼里零星的希冀。
似是渴望,又似是求全地看着他。
貌似是吃准了裴瓒不会怪罪,还会就此生出几分垂怜,体贴紧忙赶来的不易。
可归根结底,要沈濯暗地里派人跟随的事情不是早就谈好的吗?怎么紧要关头不见人影,最后却由沈濯带人解围。
现如今,看着沈濯这幅造作的神情,裴瓒打心底怀疑这人是装的。
路上也许真的遭遇了什么……
但方才去摸伤口的举动,多半是故意的。
在向他展示艰难,要他的怜悯。
裴瓒抽了手,根本不予理睬,向四周张望几眼,打量着陌生的屋子后,又看了眼屋外漆黑如墨的天。
他们从城中离开时正是晨时,方要破晓,视线所及之处皆是朦胧不清,行到山间狭道,也不过才过去了几个时辰,没想到昏迷一阵,再醒来就直接天黑了。
对了,昏迷……
裴瓒姑且记着,他并没受到什么外物击打,在逃窜中昏迷时,刚好闻到了股甜腻的香气。
应该还是流雪动的手脚。
裴瓒惊讶,狭道虽然窄,但那也是对车马来说。
那里又不是什么密闭的空间,人也多,怎么还能用香气将他们尽数迷晕呢。
迷晕也就罢了,一睡就是好些个时辰。
他倒是好奇,流雪身上到底还有多少迷香,竟然能起到如此的作用。
抽手之后,沈濯将他抱得更紧,推也推不开,裴瓒无可奈何地就这原本的姿势,生硬地问着:“陈遇晚呢?他现在怎么样了?”
“一醒来就要找他,他到底有什么手段,能把小裴哥哥迷成这样?”听见这人的名字,沈濯的身子顿时一僵,不情愿地嘀咕着,“来日我也学学,我就不信,有什么是他行我不行的。”
“……”闻言,裴瓒再次动手推人。
“他好好的,没死呢!”沈濯牢牢地把人抱住。
“有人在照看吗?他被你的人伤了肩膀,没怎么休息,今日一早又舞刀动枪的,我怕他的情况不太好。”
沈濯听他絮絮地念叨,心里烦得很,面上却不敢发作,不过,最多也只是收敛了笑意,故意冷脸说道:“应该是流雪在照顾吧,你应该也知道了,他们俩有些不对劲。”
“嗯……”裴瓒捏捏眉心,沉声应下。
如果是流雪在照顾的话,那也能勉强放心。
只是他想起恍惚之间听到的那几句话——
任谁自生自灭?
裴瓒盯着沈濯的眼睛,低声细语地问道:“你方才跟你的下属说,什么女人,不必照料之类的,说的是谁?”
“女人?没有谁。”沈濯略微一愣,下意识地否认。
“果真?”裴瓒不信。
没想到这话能被裴瓒听了去。
要是真的说出来那人是谁,此刻的裴瓒非要翻脸不可。
沈濯垂眸,遮掩着面上的心虚,再度抬眼时却笃定地说道:“我方才说的是寻芳楼楼主,她原本答应了与我联手,没想到为了独占寻芳楼选择半路出卖我,我没办法,便让人把抓了她,把她的手脚折了……”
“好,别再说了。”裴瓒及时地止住话题。
再往下说,估计就是怎么对人用刑折磨了。
裴瓒对这些血腥的事不感兴趣,想起千面红所作的种种,和那女人与寒州官府的勾结,他对千面红连些许怜惜都没有,更别说存着什么善意了,无论她是死是活,裴瓒也没有心思去了解。
眼下,他更有旁的人要在意。
譬如,同样昏迷的陈遇晚。
裴瓒流转眼神,静静望着窗外深邃的夜。
屋中炭火很足,此刻开着窗子,任凭寒风侵袭,也未觉得寒冷。
仅有从窗里泄露的几缕寒风,吹得纱帘摇曳,似是无形的手,拨乱无名的心思。
裴瓒收回眼神,眼眸微阖,随意拨弄几下纷乱的发丝,不着痕迹地将指尖沈濯的脸侧,只见他这故意而为的动作后,对方眼神恍惚,迷离了片刻,才堪堪凝神。
一抬眼,正对上那道灼热的目光。
正合了他的心意。
既然如此,裴瓒便顺势捏起沈濯的下巴。
“小裴哥哥,你今日有些奇怪。”
奇怪,或者说不对劲,又或是反常。
总之在沈濯的认知里,裴瓒并不想是会做出如此举动的人。
特别是,被他拥着,抗拒过后就放弃了挣脱,还用这种让人遐想的眼神看着他。
虽说沈濯很受用,但他……
还没来得及道出疑虑,唇上忽而落下轻轻一吻。
甚至在两唇相抵的瞬间,沈濯连眼睛都忘了合上,紧盯着裴瓒轻颤的眼皮,依旧不敢相信他的主动。
“裴瓒……”沈濯声音轻颤。
“我只想,你把陈遇晚照顾好,我与他虽然相识不久,可是一见如故,我要你别针对他,至少,别害他。”
“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
裴瓒向来会在平平无奇的时候冒出些别致的想法。
在生时求死,在稳中慌乱。
但现下,他却并非是无路可走时的自乱阵脚。
而是早就明白,眼前的沈濯已经被他的一举一动牵绕了。
面对这人,他无需声嘶力竭地告诫什么,也不必低声下气地苦苦哀求,仅是象征性地给些对方梦寐以求的好处,他想要的便都会得到。
虽说这种做法是从前的他看不上的,奈何,这招实在好用。
人也不能总为了虚无缥缈的气节,就放弃实打实的利益吧?
裴瓒是这么想的,沈濯也是。
下一刻,裴瓒才睁开眼睛,就被顺势推倒。
沈濯遮挡着所有蔓延进床内的光线,只剩些许橙黄的光穿过发丝,勾勒着身形轮廓,而在阴影之下的裴瓒,并没有想象中的惊讶,反而平静地望着他,如一湾不知深浅的潭水。
诱人深入,又让人生畏。
幸亏,生畏的人中并不包括沈濯。
此刻的沈濯已然心潮澎湃。
指尖轻轻一勾,床幔落下,彻底隔绝了本就不多的光线。
床幔里朦朦胧胧,更容易滋生见不得人的心事,和胆大包天的举动。
裴瓒被完全压制着,就算提早放缓了心态,如今也还是难免紧张。他本能地想要退缩,试图从对方的禁锢中抽身,但是没来得及有所动作,湿润的唇便急不可耐地落下,吞咽着所有未出口的呼喊。
“沈濯!”得了片刻时机,裴瓒疾呼出声。
缠在身上的双手,越来越紧。
宛若受了刺激的蛇蟒,妄图将他绞杀后吞之入腹。
裴瓒紧张到抓紧了沈濯的肩膀,并不算尖锐的指甲也直接嵌进皮肉里。
沈濯稍微吃痛,察觉到这人不过是纸糊的老虎。
更知道他不过是用些许微末的好处换一个承诺,根本没想过更进一步。
想到这,沈濯眸光黯淡。
只不过,这次并没有一味地由着性子发作,而是想都没想就停了下来,留着最后几丝小脾气,压在裴瓒身上抱紧他,用无伤大雅的方式表达不满。
“小裴哥哥,你不愿意的事,我不会强迫你。”
沈濯仍然抱着裴瓒,声音落寞,同时也像是下定了决心,压抑着本性,抬起头用湿漉漉的幽怨眼神看着眼前的人。
他拉着裴瓒的手,磨蹭几下嘴唇,最终将脸颊贴紧了裴瓒的掌心。
“只是,你能不能骗骗我?”
第76章 不臣 旁人都行,偏生我不行?……
“不能。”
裴瓒说完, 看似无辜地眨着眼。
可他面前那双藏着千万情丝的眼睛当即染了几分不快。
甚至是飞速地蒙上薄薄的一层水雾,看起来,像是要用眼泪来逼他就范。
光线暧昧不明, 昏昏沉沉。
说这些没头脑的话,裴瓒总不能说他自己做人实诚,从不骗人吧。
索性利落地拒绝。
不过,他已经逐渐摸索透了沈濯的秉性,一时哄不好, 恐怕又要闹出什么差错来。
与其两败俱伤, 不欢而散, 不如打一棒子给一颗甜枣。
毕竟,眼下他还需要沈濯的助力。
裴瓒抽出手, 轻飘飘地仿佛一缕薄衫搭在沈濯的肩上, 勾住对方的脖子, 最终抚上脸颊。
他盯着昏暗之中,那双执着的眼。
“为什么要我骗你呢?你就不能再大胆一些,想我真心实意地对你?”
几句撩拨,犹如火星坠落荒原。
沈濯顿时提起了精神, 抓起裴瓒的手,抵在胸口,眉眼弯弯却故作扭捏:“小裴哥哥, 我怎么敢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裴瓒捏着那张无可挑剔的脸,心里不知不觉被填满。
分明嘴上是在挑刺, 妄图拿旧事来说沈濯的肆意妄为, 可是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声音乏力低柔,反而像是在纵容这人。
都怪沈濯长得太容易迷惑人了。
就连裴瓒自己都意识到, 有片刻的时间,他会不由自主地被那张脸吸引,然后不动声色地被牵着鼻子走。
果然,长得好就是有优势。
且不说他自己先前对沈濯频频的心软留情,就说同为一甲前三名,明怀文能留在皇帝身边平步青云,可他却被扔到这苦寒之地历练,仅凭着长相,便是天壤之别。
虽说裴瓒并没有依靠外貌为自己谋利的想法,可是如此差距,实在让人心里难平……
恍然想起许久未见的人,裴瓒走神了片刻。
他心里记着,从前无论哪个是他,都瞧不起承欢献媚的人,从前不知道明怀文的隐私之事,窥见一二后,便有了些不同的想法。
可是现如今,他为了能从沈濯这里获得些许助力,不也是在同样地曲意逢迎吗?
“小裴哥哥,你怎么了?”瞧见他脸色骤变,沈濯也随之敛了笑意,紧张兮兮地看着裴瓒。
不料裴瓒二话不说,直接将人推开。
“哗”得一声拉开床幔,让烛光照进床榻之内。
裴瓒板着脸坐起身,欲盖弥彰地理着衣服,似乎这么做就能遮掩方才与沈濯所作的事情。
沈濯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了眼,也没人突然出现,想不明白上一秒还好好的,怎么眨眼间裴瓒就变了脸,虽说这幅清心寡欲的模样也同样令他着迷,但终归是让人觉得不容易接近。
他伸出手,勾了勾裴瓒的肩膀。
“啪。”
紧接着就被毫不留情地拍开。
“小裴哥哥?”沈濯不管想没想到内情,都先装起了委屈,“是我又惹你不快了吗?”
“不是。”裴瓒深呼一口气,闭上了眼。
【如果我也这样做,跟他又有什么区别?】
他是谁?
沈濯没听明白。
【献媚取宠,裴瓒,你不是最瞧不起吗。】
这句沈濯听懂了,也在顷刻之间想通了裴瓒性情大变地缘故。
“在担心什么?”沈濯似笑非笑地垂下目光。
逆着光,看不清这人的神情。
只是那股神秘莫测的气势似乎在暗示裴瓒,此刻的沈濯可没有在装那副委曲求全的姿态。
裴瓒抓住对方袭过来的手,疲倦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满:“你又偷听?”
“是你不肯说,我没办法才这么做。”沈濯顺势摸着他的手,安抚的动作在试图让这人安心,“不会的,我不会觉得小裴哥哥在献媚于我,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是我献媚于你。”
“……”裴瓒沉默着,一时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他很清楚,就算沈濯不这么想,也会有旁人这么想。
毕竟,如果明怀文现在跑到他面前,去解释与皇帝的关系,裴瓒也不会轻易地相信,甚至还会先入为主地觉着,对方是在故意掩饰。
然而,不等裴瓒为自己想出恰当的理由,就听到沈濯惊世骇俗的话。
沈濯眨眨眼,眼神却明晃晃地暗示着野心,丝毫不单纯:“或许以后会有小裴哥哥献媚的时候?”
“你什么意思?”听到这话的一瞬间,心脏噗通噗通地跳着,甚至都顾不上想别的了。
“裴瓒,如果我说,我也想做……”
“住口!”裴瓒厉声喝止。
一时间屋子里静得可怕,落针可闻。
但沈濯并没有突然静谧的氛围吓到,脸上也并未有半分慌乱,反而弯下腰,笑眯眯的眉眼凑近了去瞧裴瓒。
刹那间,几乎都要听到他激烈的心跳声。
“裴瓒,什么人都可以,凭什么我不行?”
“别再说了!”
裴瓒直接捂住了他的嘴,还满眼慌张地往窗外看着。
他清楚,这里是沈濯的地盘,不会有不该出现的人存在,可他还是怕。
怕这大逆不道的话被人听了去。
谁让沈濯的意思是要做皇帝,做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
“你疯了!”裴瓒死死捂着沈濯的嘴。
怎么也想不通他是怎么敢说出这些话的。
难道说,沈濯已经狂妄到这种地步了吗?
就算身为长公主与盛阳侯独子,身份尊贵,就算还成了京都的心腹大患——幽明府的主人,可怎么敢连皇帝也不放在眼里的!
“呼——你要憋死我了。”沈濯扒开他的手指,“我没疯,裴瓒。”
“哼,那就是摔坏了脑子,神志不清了。”
“裴瓒,你想知道他是怎么坐上那位子的吗?”沈濯倚靠着床头屏风,任由裴瓒扑在他身上。
“我不想知道,你别告诉我。”裴瓒兀自捂住耳朵。
他有种预感,接下来沈濯要说的事,比起当初长公主的皇室秘辛,只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严重上几倍不止。
而当时关乎东珠一事,就让他来寒州走一遭。
若是被他知道了皇帝如何登基上位这种大事,恐怕他下次去的地方就是地府了。
裴瓒没那个胆子去听,更没有那个胆子去赌沈濯会救他。
“没关系,你害怕知道后会有麻烦,那我便不说。”沈濯笑了笑,眉眼柔和,整个人突然变得通情达理,“只是,小裴哥哥,你要知道那个位置谁做都可以,皇帝舅舅,母亲,亦或是其他的皇室宗亲,甚至是攻破大周边防的异族之王,他们都可以……所以,我也可以。”
皇帝也就罢了,这位子本就是属于他的,不管是用什么手段得到的,现如今的皇帝都是那个人。
可是长公主,其他宗亲,还有北境帝国的……
沈濯明面上身为世子,便不应该说这样的话。
裴瓒觉得他这话过于骇人,甚至这个人也要用口无遮拦来形容,但他想不到,沈濯的确有如此的想法。
“只要我的手段能够搅弄大周,就可以。”
裴瓒的心猛然一滞,刹那间便红了眼。
他清晰地记着原书的走向——
如同沈濯今日所言,大周最后落进了异族的手中。
而他们这一群人,除了沈濯,都死得很惨。
从开局原书男主作为质子来到大周,到最后率领大军兵临城下,沈濯这人都活在旁人的只言片语里,是个凭借寥寥几句便勾起热兴趣却又始终没露面的角色。
那他会在哪呢?
该不会就像现在说的这般,在背地里搅弄风云吧。
可是,原书里的他没有成功。
裴瓒盯着对方似笑非笑的眼睛,思绪繁乱,心情复杂。
“小裴哥哥,你在想什么。”
一句话,又让裴瓒止住了所有想法。
说不定沈濯就在偷听他的心思呢,不能再想了。
裴瓒的目光紧紧抓着沈濯,虽然眼前的人没做出什么举动,也没有移动分毫,可在他的眼里,这人就是千变万化无从追寻。
他一丝不落的凝视着,妄图就此把人锁在眼里。
忽而,沈濯意味深长地笑了:“小裴哥哥这么看着我,倒是让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裴瓒抿着嘴唇,眉毛深蹙,没有半分调情的心思。
“你来寒州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他早就该问了。
先前在京都故意搞出种种事端,惹得所有人不快,被逐出京都。
可沈濯每一次都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幽明府,寒州。
裴瓒很难不去想,这背后是否有一条难以捉摸的线索,将所有的事情贯穿。
现在还猜不透,但他已经尽力地去设想,去猜测这一些列事情背后的真相,他并不想毫不知情地被当做串联起一切的针,也不想在所有事情都结束之后,才后知后觉地猜到自己经历了什么。
那种被控制,被隐瞒的感觉太糟糕。
哪怕是被推动着,裴瓒也想有筹码拿在自己手中,如此才不至于处处受人限制。
“我不是说了吗?”沈濯的指尖拂过他的眼尾。
“我不信。”裴瓒吐了口浊气,沉下心来,勉强维持住表面的镇定,“你怎么敢把这种事情告诉我?”
“因为,就算你知道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既劝阻不了沈濯,也不能扭转局面。
甚至,就算是裴瓒快马加鞭,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京都,将这不臣的心思悉数告知,也未必你能把沈濯怎么样。
“还有,我信任小裴哥哥啊。”
第77章 三人行 三个人的故事,注定有一人在车……
有人勾结外贼, 妄图颠覆大周朝廷。
还有人胆大包天,试图以一己之力登上皇位……
裴瓒侧身卧在床里,窗外时不时响起些细碎的动静, 而他面对着冷冰冰的墙面,瞪着眼睛,脑海中思绪万千,怎么也睡不着。
直到天亮,眼底一片乌青。
院里鸡鸣吵闹, 裴瓒像是被拽回了神, 恍然往床下瞥一眼, 才发现天亮了。
他转着干涩的眼睛,仍旧是没有完全消化沈濯对他说的那些话, 什么做上那个位子, 什么信任他, 此时再回想起来,裴瓒依然觉得是沈濯疯魔了,否则,怎么能说出这些话来刺激他?
难道是, 还嫌寒州不够乱吗?
裴瓒坐起身,掀开被子,只穿着单薄的里衣, 一道冷气袭过来,却也没能让他打起精神。
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 沈濯说的这些话, 他要不要原封不动地告诉皇帝?
说了,皇帝也许会在心里留下疑影,但只要沈濯没什么动作, 大概率还是会顾及沈濯的皇室身份,并不会下手。如果不说,裴瓒不仅觉得愧为人臣,还总感觉,将来有朝一日东窗事发,沈濯这厮绝对会拉他下水。
真是让人为难。
最关键的是,说与不说,他的心中已经埋下了芥蒂,无论他最终做出怎么样的决断,似乎都对不起沈濯的信任。
沈濯啊,你可真是会叫人为难。
“小裴哥哥喊我?”
也不知道怎么听到的,总之裴瓒才放下这段心事,打算换了衣服出去,睡在暖榻上的沈濯就探出了头,隔着屏风,往里面张望。
裴瓒没给他好脸色,猛地一拍屏风,说道:“你出去,我要穿衣裳。”
“有什么是我没见过的?”
“……”裴瓒抿着嘴唇,不想搭理他。
偏生有人一大早就要招惹他的。
沈濯不仅不走,反而拖着坡脚,一瘸一拐地走近,扒在屏风上,眼巴巴地盯着他:“小裴哥哥的胸口有一颗痣,米粒大小,后腰上也有,还有……”
“滚!”
【真是欠打。】
裴瓒抬手,撩在一旁的衣裳便抽了出去。
“真凶,这就走了。”
沈濯急忙侧身躲开,扶着墙壁站定后,眼神又好一顿流连,将一大早的憋屈都用目光讨回来后,才颇为不甘心地离开。
人走了。
可裴瓒还瞪着对方停留的那里。
愣了片刻,他摸了摸发烫的耳根,才嘟嘟囔囔地解了衣裳……
今日的风雪彻底停了,天气也好,看起来是个适合赶路的日子,如果能趁着今日的时间,把昨天浪费的行程补回来,那便还能按照原本的计划赶到兵马总督府。
他理着腰带往外走,抬眼望向所在的驿站。
近处几个幽明府的人不知在盘对些什么账目,嘀嘀咕咕的,裴瓒也懒得问,略略地扫一眼,目光移向远处,便看见韩苏指挥着几人在整理马车。
“韩苏,你的手怎么样了?”
昨日的场景还印刻在裴瓒的脑海里,现在一闭上眼,就能想起韩苏脸色惨白的样子。
“少爷,我没事,鄂先生已经替我包扎好了。”韩苏说着,面带愧疚地抓了抓头发,“都怪韩苏没什么本事,要是能像陈公子那般,有武艺傍身,也不至于让少爷受难。”
“人没事就好……”
裴瓒本想多说几句安慰的话,让韩苏放下心里负担,但是还没等他说完这句,就听到后院吵嚷起来。
“不行,不能骑马。”
“又没让你这个坡脚的跟着,你管我们骑马还是坐马车?”
沈濯站在距离陈遇晚几米的距离,心里想着裴瓒警告他的话,一度忍让着眼前这个人:“他骑术不好,走不了多远就得摔,更跟不上你的速度。”
陈遇晚反驳:“不练是永远不会的。”
“来日我会教他,用不着你费心。”
沈濯没用正眼瞅人,而是扫了一圈周围各自打理马匹的下属,冷冰冰地回绝陈遇晚的提议。
可陈遇晚也不是那种会听他差遣的人。
直勾勾地瞪了沈濯几眼,压不住心里的火,想怼回去,没想到抬眼就看见了一脸好奇的裴瓒正向他俩走来。
“说了这么多,总是要坐马车,我瞧着他也没病弱到吹不了风的地步……”陈遇晚故意拖着语调,等裴瓒走近,能完全听清他们的对话,才继续说道,“还是说,你存心要拖慢赶路的速度,来掩盖些什么呢?该不会是去通风报信吧?”
说到此,沈濯才百无聊赖地瞥向他:“是与不是,都跟你没关系。”
“我可是身在其中啊。”陈遇晚挑眉。
“通风报信?呵呵……”沈濯干笑两声。
陈遇晚则是用眼神示意着裴瓒,让他暂时不要出声。
沈濯阖着眼,深呼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下去:“寒州之事,无论是赈灾银还是内鬼,我皆已派人查清了,手里也有些你们掌握不到的证据,可以说就算你们不走这一遭,安稳地找个地方待着,最终杨驰也照样会被擒回京都,只是裴瓒他一心为大周,也想亲力亲为,那我便遣人跟着,尽力帮衬。”
“……”陈遇晚磨了磨牙,表情不喜。
这番完美无缺的说辞,不仅当着裴瓒的面把人夸了,还说出心里那些炽热诚恳的话。
让人不禁怀疑,沈濯这个人精,是不是是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才这么说的。
否则哪有这么巧的事。
裴瓒也听了个大概,眉眼一垂,顾及昨夜沈濯的话,没有表现出半分动容,而是神情微妙似笑非笑地凑了过去。
“隔着好远,就听见你们在吵。”
“小裴哥哥?”沈濯眼中明显一喜,也不知道有几分是刻意。
“这次又在吵什么?”裴瓒避开对方眼中的奕奕神采,看向陈遇晚,把自己当成了两人之中的调和剂。
不料,陈遇晚没回答,沈濯先一步挽上裴瓒的手。
“我们是在商量,究竟是坐马车,还是骑马。”
“结果如何?”
“僵持不下,等着你来拿主意。”
沈濯微微低着头,用信任的目光看着他。
分明这人比裴瓒还高出些许,骨架更是大了一圈,此刻却要做出一副渺小的姿态,试图仰望面前的人。
对此,沈濯本人不觉得姿势有什么不妥。
就连在裴瓒的眼神里,也没看出半分嫌恶,反而很是受用。
只是站在第三视角,就有些难以入目了。
陈遇晚不禁眯着眼,抱起手臂,嘴角微微抽搐几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开口。
“马车行路太慢,还是骑马吧。”
“可你……”沈濯揪着裴瓒的袖子晃了晃,没有把话说完。
裴瓒立刻明白话外的意思:“总是能练好的。”
只是,他刚说完,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未说过自己的骑术如何,而且他骑术不好这件事,知道的人也不多。
唯一一次被关系疏远的人知道,还是在前去幽明府的路上。
难道说,那时沈濯就派人留意他了?
裴瓒拿不准,不敢妄下定论,此刻也没有追究的打算,只是暂时把话题扯回来:“已经耽搁了路程,再不快马加鞭,只怕路上还要出差错,还是骑马吧,走得快些。”
“风雪凌冽,我怕你难以承受。”
沈濯抓着裴瓒的手,细细地磋磨几下,满是不忍地看过去,仿佛已经预见了在寒风中艰难行路的几人,一时故作心疼的姿态。
但他这副模样,没有让裴瓒扭转想法,而是引来了陈遇晚的奚落。
“风雪再怎么凌冽,也不是吹在你身上的,你在这矫情什么?”
“可是我要与小裴哥哥同行啊。”沈濯早猜到会有这么一句,刻意忍着,就等着此刻,“路上凶险,旁人护着,我都不放心,只有自己寸步不离地跟着,才能心安。”
“你的腿……能行吗?”
裴瓒觉得这语气实在黏腻不适,连忙抽了手,目光向下扫。
先前看见沈濯挪动的时候还是坡的。
更何况,这才伤了没多久,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就算他沈濯是天赋异禀,也不可能说好就好了。
“不行。”沈濯没有逞强,诚恳地摇摇头,“但就算不行,也要去。”
“不妥。”裴瓒摇摇头。
“小裴哥哥,我身上拿着的证据,可比县令的那份证词有用得多,而且,就算不用这个,只凭我的身份,也足以震慑那帮杂碎了。”
这话说得不假。
虽然沈濯眼下没有在陈遇晚面前公开自己的身份,但他身上带着许多独属皇室的物件,随便一件拿出来,都是让人忌惮的存在。如果在兵马总督府,当真发生了些难以掌控的意外,看在沈濯的面子上,杨驰也不敢轻易地动他们。
毕竟,说破天,杨驰现如今也只是勾结外贼,还没到谋逆的地步。
杀一个御史事小。
杀一位与皇帝关系匪浅的宗亲,那可就不是什么小事了。
想到这,裴瓒开始动摇了。
萌发了带沈濯上路的心思,用询问的目光看向陈遇晚。
可是,不等陈遇晚回应他,沈濯直接对手下人喊着:“装配好马车,准备上路。”
第78章 伪装 小裴大人没揣好心思
“闭嘴!别吵了!”
马车行在半路, 摇摇晃晃的,始终不安稳。
车里的人也是,总为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就爆发争吵。
坐在二人中央,裴瓒的耳朵里灌满了糟心的话,他终于忍无可忍,一声怒喝脱口而出,让身旁对峙的两人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
沈濯惦记着裴瓒先前地叮嘱, 已经是忍让再三。
但没想到对面的陈遇晚没有丝毫分寸, 处处针对挑刺, 让他忍无可忍。
此刻裴瓒刚吼完,沈濯不敢出声, 撇去眼神打量怒火中烧的裴瓒, 可惜还没等揣摩出对方的生气程度, 就被狠狠地剜了一眼。
沈濯悻悻地收回眼神,正满腹委屈盯着袖口上的花纹,就听见对面飘来一道明目张胆的嗤笑。
他即刻抬头瞪了过去,果然看见陈遇晚那小人得志的表情。
“嘁……”
刚咧着嘴角, 幼稚地回击,“啪”得一声,裴瓒的巴掌落在沈濯的膝盖上。
裴瓒不苟言笑地看着他:“闭嘴。”
“小裴哥哥未免也太偏心了!”沈濯故意将心里的不满写在脸上, 不加掩饰地表达出来。
可裴瓒清楚他的城府,面对如此明显的表演痕迹, 也懒得搭理, 仅是略微平复了心情,就看向了旁边满脸不屑的陈遇晚。
陈遇晚对于他们二人而言,终究是关系淡一些。
偏生裴瓒又是对内张牙舞爪对外温柔谦虚的性子, 如今隐了气性,扫过陈遇晚肩上的伤口,无奈地叹了声气。
“我觉得,去捉拿杨驰,的确不能像抓县令一样莽撞。”
方才,陈遇晚跟沈濯两人,为着如何前去兵马总督府缉拿杨驰一事吵得不可开交,两人一直在等裴瓒的答案,没想到裴瓒最初也是举棋不定,直到被他们俩吵烦了才做出决断。
而且,表面上看着对陈遇晚的态度更温和,实际上却站在了沈濯那边。
“为何?”陈遇晚抱着剑,倚靠在车厢角落里,态度冷淡,“杨驰敢在半路设下埋伏是不假,但兵马总督府不是荒凉山野,那里人多眼杂,说不定就有眼线钉子,他不敢在府中陈列重兵针对你这个巡按御史的。”
“可是,府中的府兵也不是随便的什么人,哪怕没有重兵陈列,但难保没有人员调换。”
裴瓒用的也是沈濯的说辞。
军营中操练许久的士兵终究跟普通的护院不一样,训练有素,更不惧生死。
他们虽然也有幽明府的死士保护,但却不能像兵马总督府的府兵一样随时冲出来,甚至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外围保护,一旦被迫发生冲突,局面超出控制,他们便很难在那些人手中讨到好处。
况且,兵马总督府毕竟是杨驰的地方,他们并不熟悉。
先前在山间狭道就被拦截,陷入窘境,很难想象如果他们莽撞闯入兵马总督府,杨驰又会用什么“招待”他们。
想要拿下杨驰,还得小心行事。
“哼,他敢调用大军,那我就不敢吗!”陈遇晚有些意气用事了。
“莽夫。”沈濯冷嘲热讽。
“别胡闹。”裴瓒无奈地摇摇头,“王爷前线事多,还是不要让他因为这些小事分心了。”
说实话,陈遇晚的心里并不觉得用士兵替换府兵就有多难对付了。谁让他们平襄王府里的府兵,都是被平襄王亲自操练的,从没有比不上士兵的说法。
只是陈遇晚虽然心高气傲,但在提醒之后,也觉得杨驰是个不好对付的人。
他们的确该小心,兵马总督府里会不会设下埋伏。
“不过,你的想法也未必稳妥。”
裴瓒慢条斯理地将目光移到沈濯身上。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沈濯便觉得这人起了点不寻常的坏心思,刚好摩挲几下扳指窥探,裴瓒便继续说下去了。
“无论是伪装成什么身份,恐怕都不足以入了杨驰的眼。”
“这话说得很是在理。”陈遇晚在一旁帮腔,语调讥讽,表情夸张,“还说什么行商富绅,你也不想想他杨驰独霸寒州,什么宝贝东西没见过,会轻易瞧得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商户的东西?还是说,你打算用皇商的名头,来跟杨驰交易不成?异想天开!”
不等裴瓒说话,陈遇晚就跟泄洪一样,把沈濯贬损一顿。
虽说沈濯身上的确有几件稀世珍宝,可只要拿出来,就会坦白他的身份。
这反而叫沈濯无法拿出来震慑陈遇晚了。
“商户富绅不行,江湖浪客也不行!你当兵马总督府是什么人都会接待的地方吗?那里是官府衙门,不是酒肆瓦舍。”
被部分青红皂白地骂了一通,沈濯脸都气红了。
正憋了一肚子怒火,准备说回去,没想到裴瓒抬抬手,强行把他拦住了。
而且,裴瓒还很赞同陈遇晚方才的话。
“没错,这些身份都太普通了,就算能进入兵马总督府,也接触不到杨驰,根本做不成什么事。”
“那你觉得,该怎么办?”沈濯目光沉沉,一动不动地盯着裴瓒。
他原本的想法,是想找几个手下打扮一下,混进府中里应外合,并没有亲自潜入的意思,可瞧着裴瓒的样子,似乎没跟他想到一处去。
“我想,让你去。”
果然是这样……沈濯勉强一笑。
裴瓒扫了陈遇晚一眼,继续说道:“听闻盛阳侯府的小世子前些日子离开京城,四处游历,不妨咱们就借一下他的身份,反正也没人知晓他本人身在何处。”
“这样能行吗?”陈遇晚认真地思考着。
裴瓒似笑非笑:“我觉着,他本人应该没什么意见。”
“哈……应该是不会有意见的,反正他本人也不知道。”沈濯咧着嘴,僵硬地抽了抽嘴角。
“这样不好吧。”陈遇晚仍在犹豫。
“幽明府之主,好歹也是气质不俗,假冒盛阳侯府世子不算什么难事,况且我听闻那小世子行事乖张,不按套路出牌,就算突然现身寒州也没什么好意外的,如此一来,杨驰虽有疑心,却也不敢不见了,到时候有的是办法把人引出来。”
裴瓒憋着坏主意故意坑人,但这的确是个不错想法。
有了“盛阳侯府世子”的掺和,反而让局面变得错综复杂起来,叫那杨驰不敢轻易动手。
只是苦了沈濯,竟要自己伪装自己。
“可那世子不是坡脚啊!”陈遇晚提出关键问题。
不过,没想到陈遇晚刚问完,沈濯就变得局促不安起来。
只见裴瓒慢悠悠地把手搭在沈濯膝盖上,指尖轻点几下,戳破那些背地里的小心思:“坡脚与否,就看世子爷愿不愿意了?”
“裴瓒,我错了……”沈濯立刻心虚地看向他。
车厢之内,徒留陈遇晚满头雾水,看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更想不通,原本嚣张无匹的人,怎么被几句话弄得,突然就气势萎靡了。
沈濯咬着牙,脸上破天荒地浮现为难的神情,眉宇之间还隐约透漏着尴尬,似乎很难为情,不愿意接下这一茬。
“这件事,非要做吗?”
“没错,而且只能是你。”
裴瓒跟陈遇晚两人的相貌特征,那都是在杨驰那里留下深刻印象的。
别说明目张胆地前往兵马总督府,就算是随随便便地出现在某个城镇的某个街上,都说不定会被凑巧路过的小官小吏认出来。
所以,他们两人去不得。
若是换了旁人,让沈濯的手下前往,不是年岁对不上,就是气质不相符。
最重要的是没人能称得上,传言中盛阳侯府世子的玉人绝色。
以至于,不得已让沈濯担起伪装自己的这份重任。
可沈濯也有自己的顾虑。
且不说他一路相随是为了裴瓒,单说他暗地里与多方的勾结,便难以在杨驰面前出演自己明面上的身份。
他这般为难,也正是为此。
他在寒州的所作所为,是为了私愿。
但并不代表着,沈濯就干干净净的,与杨驰没有丝毫的牵扯。
这里毕竟也是人家的地盘。
哪怕顶着幽明府的名头,想要在此成事,在初来乍到的时刻,也不得不向地头蛇说明来意。
拉拢些人心,被许可之后才能四方游走,布下计划。
虽说现如今沈濯想要的东西基本都得到了,于他而言,杨驰也没了用处,甚至不久前他才有意无意地坑了杨驰一把,拿着寻芳楼去裴瓒面前邀功,还在背地里收集了好些对裴瓒有大用,却不利好杨驰的证据。
但至少在表面上,他还以幽明府的名义,跟杨驰维持着不错的关系。
现在却叫他换一个身份,到杨驰眼前露面?
就算满口答应了裴瓒,又该怎么用盛阳侯府世子的身份去与杨驰交涉呢。
难不成在登门的一瞬间,就让裴瓒看见,他跟杨驰私交甚笃?
沈濯难得有些心急,轻蹭了几下扳指。
【有什么好犹豫的?】
【难不成这厮心里有鬼?】
他一抬眼,对上裴瓒试探的眼神,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压迫感,像是对方早就察觉到他在寒州的行事,故意做出这一套来试探。
再犹豫下去只会引来猜疑,既然如此,沈濯便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可是,盛阳侯府的身份不能用。
“身在京都之外,就不要惹是生非了,不妨直接以幽明府的名义去会会他。”
第79章 先生 怎么还有隐藏身份啊?
“他到底靠不靠谱啊?”
“谁知道呢……”
裴瓒倚在酒楼窗边, 察觉到几缕视线瞥过,便不着痕迹地压了压斗笠,故意将脸撇向里侧。
今日是来到兵马总督府的第七日。
处在相隔了几条街的酒楼内, 仍旧能从二楼眺望到气派的府邸门楼。
甚至在裴瓒心里,此地的兵马总督府,比起京都的不少达官贵族都威风许多,朱红大门颜色鲜艳,一眼望上去泛着夺目的光, 像是每日都叫人重新漆刷一样。
顶上的琉璃瓦, 脚底的白玉砖, 连门口石狮子嘴里含得圆珠都像是硕大圆润的珍珠。
透过门缝往里瞧着,隐约可见门内洞天。
或是站在高处越过那道高墙, 也隐约可见其中的繁华奢侈。
初来乍到那日, 几人也不免被兵马总督府的奢靡所震撼, 若不是条件不允许,裴瓒都想贴到大门上看看那铆钉究竟是银的还是金的。
杨驰喜好奢华,但背后用在这上面的钱财却未必是正途。
可能是手下官员献上的,也有可能是直接从赈灾银中拿的, 但总归都免不了是从百姓身上剥夺的。
只是悄悄此城中的景象,还算得上安居乐业,没有出现先前遇到过的情形。
裴瓒想, 这杨驰也是要脸的。
还没到,把眼皮子地下的一亩三分地折腾到民不聊生的地步。
可整个寒州, 也就这方寸的土地还说得过去, 勉强能维持体面,离得越远的便越是凄苦。
“二位,面来了。”
店小二咧着笑脸, 手脚麻利地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素面。
堂内满座,裴瓒一一扫过。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店小二的身上,上下打量一番后,对人略略点了点头,吐出沉沉的两个字:“有劳。”
店小二欠着身退下。
待人走后,陈遇晚将斗笠摘下,放在身侧,说道:“你也不必小心成这样。”
裴瓒盯着碗里飘着清油和菜叶,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也不想。”
如今逼近兵马总督府,四周遍布杨驰的人。
说不定同在这大堂之内,就有不少对方的人在盯着他们,裴瓒可是一瞬也不敢马虎。
“我方才也留意了几眼,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你可以稍微放松些。”陈遇晚挑着筷子吃了几口,热腾腾的饭食下肚,瞬间身体就暖了,“实在没有放松的心思,那就想想怎么叫那人快些动作。”
陈遇晚说的是沈濯。
距离他们躲在巷子里,看沈濯进入兵马总督府已经过去了七日。
七日间,沈濯没有递出任何消息。
甚至是幽明府的死士都没有他们主人的消息。
无论是派人在外围盯着,还是铤而走险办成小贩进到府内送菜,都没打探到跟沈濯有关的消息。
就好像那兵马总督府是什么隔绝外地的桃花源。
进去了便很难出来,更无法与外面取得联系。
“他用幽明府主人的身份入内,杨驰会怎么对他呢?”裴瓒琢磨几句,仍是想不明白,当时沈濯为什么会拒绝他的提议,而是用了江湖身份去接近杨驰。
难道说,京都真的还会理睬他吗?
还是幽明府主人的身份,在杨驰面前更加说得上话?
听到他的顾虑,陈遇晚放下筷子:“美酒佳肴,妖童艳婢,无非就是这些。”
“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你指哪方面?放心不下他,还是忌惮杨驰?”
陈遇晚直勾勾地盯着他,目光没有丝毫避讳。
就算裴瓒原本理直气壮,此刻也被看得心虚,只好欲盖弥彰地摸了摸鼻子,强调着:“我没有放心不下谁,而是觉得他答应得太过蹊跷,盛阳侯府那么鼎盛的名头都不用,偏生用幽明府……”
“虽说我也瞧不上幽明府的做派,但他们也是有些能力地位的,否则也不能在京都外存在那么久。”
这话说得倒是不假。
据裴瓒所知,先帝出动大军都未能将幽明府斩草除根,后来的幽明府主人甚至还有着皇室的血脉,其中关系错综复杂,难以言明。
也叫人实在猜不透,幽明府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可是我怕他还有别的想法。”裴瓒摸了摸嘴角,说得极为隐晦,毕竟放任陈遇晚去猜,这人也猜不到沈濯的真实身份,现如今半遮半掩地透露几句,反而释放了些心里的压力。
果然,陈遇晚说出来的话,跟裴瓒所想的八竿子都打不着。
“他没有别的想法才奇怪。”
“怎么说?”
“就算杨驰看管得再严,也不至于一句话也送不出来。”
裴瓒低着头拨弄几下碗中的面,神情低迷。
紧接着陈遇晚又说道:“依我看,他绝对是跟杨驰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否则,凭他的本事,凭幽明府的那些人,就不该畏手畏脚地选择如此保守的方法。”
没想到歪打正着,说到点上了。
可裴瓒不清楚沈濯的那些蝇营狗苟。
虽然同样觉得那人有些不愿告人的小心思,但还没严重到像陈遇晚说的那样。
裴瓒摇摇头,表情有些无奈,正打算挑起筷子,将凉了一半的面送入口中,就听到街上一阵车马喧嚣。
几声吵嚷后,原本在柜台内算账的掌柜突然顶着笑脸迎了出去。
裴瓒好奇,在斗笠的遮掩下往酒楼门口望过去。
只见身着黑甲的几人涌进来,堵在大门两侧,握着腰侧的长剑将大堂内的所有客人打量一遍。
看得裴瓒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压下斗笠,往里侧挪动几下。
然而接下来并没发生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
先前咧着嘴迎出去的老板点头哈腰地站在门口,似乎是在引着什么人,一味地放低着姿态。
“咳,是杨驰。”陈遇晚掩着嘴,小声提醒。
闻言,裴瓒又不动声色地略微往后一转,用余光看着走进来的几人。
为首的那位四十岁上下,身材壮硕,虎背熊腰,下巴上还留着一撮浓密的胡须,一看便是不好惹的。
特别是那双带着凶气的眼睛。
虽然现在说说笑笑还算温和,但只看一眼,便让裴瓒觉得这人不是等闲之辈。
看上去,便是能在寒州只手遮天的人。
裴瓒此行地目标是缉拿杨驰,以前面对着发生的诸多凶险之事,他还没觉得有什么。
今日如此近距离地撞见,心里反而犯怵。
那种感觉,就好像杨驰是只未经教化的凶兽,带着让人畏惧的杀气,无知地靠近他,也只会落得被撕碎的下场。
然而,下一秒看见跟在杨驰之后进入的人,裴瓒便略微心安了些。
沈濯前脚踏进大堂之内,还未站稳,便感到一股灼灼的目光。
他承着那道视线,继续应答着杨驰的话,随着笑了几声,随着无人在意的间隙,不经意的视线便落到了裴瓒身上。
陈遇晚看不懂这俩人在传什么情,兀自戴上斗笠,问了句:“他看过来做什么?是在提醒咱们吗?”
“不知。”裴瓒语气一沉,心里也觉得奇怪。
沈濯进入兵马总督府之后,就没有按照他们的约定行事。
什么消息都没放出来,连幽明府死士都找不到他。
整个人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可现如今却突然出现在此。
分明他已经遣人盯紧了兵马总督府的四周,这些时候从未见沈濯出来过,就连杨驰今早离开的时候,也没带着沈濯。
那现在的沈濯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呢?
难不成这些日子,他根本就没进去?
没进兵马总督府,就相当于没认识杨驰,但现在却一副跟杨驰关系匪浅的样子……
沈濯这几天究竟去了哪,做了什么。
“他让我们走。”裴瓒读懂了沈濯眼神。
“那咱们现在就离开?”陈遇晚紧张兮兮地问着。
现如今,客栈内外都有人把守,想要不知不觉地溜出去肯定行不通,而他们又带着斗笠,看起来就鬼鬼祟祟的,很难说出门的时候不会被人叫住盘查。
实在不是离开的好时机。
可是里里外外这么多人,多待一秒都有被发现的风险,不走也不行。
“不走,我倒是要看看他准备做什么。”
裴瓒转过身,彻底回避了沈濯的视线,如果真应了陈遇晚的猜测,是沈濯跟杨驰有见不得人的勾当,那他们便更不能走了。
如果不是,至少他也要搞清楚,沈濯这些时日在做什么。
“先生,瞧什么呢?”杨驰觉得身旁的人不对劲,刻意问了句。
沈濯当即抽回了视线,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好些时日未来,很想这里的味道。”
“寒州菜的味道最是叫人念念不忘,特别是那些山中野味,尝上一口,叫人回味无穷,别说先生离开许久,就是长住于此,三五日不食,也会想念啊,不过先生大可放心,来日有的是机会。”
“呵呵……是啊。”沈濯突然意识到这话的不对劲,冷笑着应了。
先生离开许久?
话里话外都在透露两人不浅的交情。
裴瓒微微蹙起眉,他竟是不知道沈濯在外还有什么别的名头,也不知道沈濯居然真的跟杨驰“早有勾结”。
第80章 杨驰 有人做贼心虚
沈濯彻底将视线从裴瓒身上移开。
他隐隐察觉到几分不对劲, 总觉得杨驰对他起了戒备之心。
可是磨搓扳指,杨驰的心思没有丝毫泄露,反而如无波古井, 深邃又静谧。
沈濯将目光移到不远处的木楼梯上,略微沉重地一扫,迈开了步子,试图用逾矩的行为引得杨驰离开酒楼大堂。可他刚往前迈了一步,堪堪越过杨驰的身位, 原本吵嚷的大堂瞬间静下来。
除了裴瓒和陈遇晚二人, 其余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到沈濯身上。
像是阴湿狭道里的老鼠, 盯着不慎泄露的光。
沈濯立刻停住了脚步,警惕的视线扫过每个人, 无端地察觉到几分冷意, 而后故作镇定地看向了杨驰。
不料, 是先前迎他们的店老板,带着满脸虚伪的假笑站了出来。
“公子,先前在小店预留的房间正在重新装潢,此时怕是不能进去, 不如您就在堂中坐一坐?”
沈濯旁边站的就是杨驰,如果店老板没有得到杨驰的授意,是绝对不敢说出这样的话, 就算真的是在整修装潢,也只会把他们安排到更好的房间去, 而不是让他们在大堂落座。
这些话, 摆明了是杨驰让说的。
恐怕此时此刻的酒楼,也成了杨驰专门用来迎接他的鸿门宴。
上当了……
沈濯面色不改,袖子底下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攥起来。
目光也下意识地往裴瓒的方向挪动, 但还未等彻底移到对方身上,便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这些小举动可能会将人牵连。
他克制着情绪,似是无奈又宽容地笑了笑,转头看向杨驰,摆出一副客随主便的姿态,说道:“大人觉得如何?在酒楼大堂中,与民同乐,也未尝不是一桩雅事。”
“与民同乐?”杨驰笑了两声,粗放的笑声中隐隐带着几声讥讽。
沈濯略微错了错眼神,低垂着眉眼向四下看去。
身后那些目光依旧如芒在背。
他掐着掌心,暗暗告诫自己不能冲动,不能露出破绽。
回想前几日,杨驰这厮故意把他支出去,恐怕是早就察觉到他此番前来别有用心,所以才避开了兵马总督府外地暗哨,借着谈私事的名义将他送走。
如今突然要他来此,只怕是筹谋好一切,打算来个瓮中捉鳖。
杨驰究竟是察觉到什么了呢?
是知道他跟代表京都朝廷的裴瓒来往过密,还是知道他在背地里悄悄算计?
沈濯抿着嘴唇,心思沉重。
想着,从来都是他百般谋划坑算旁人,如今却不慎着了道,半只脚踏进了旁人的陷阱。
而且,偏生还不能尽其所能地闹个鱼死网破。
毕竟在场的还有他最重要的人,行事也要顾及裴瓒的安危。
杨驰在大堂中央的位置上落座,亲自为他斟了杯茶水,沈濯没有立刻坐下,假模假式地笑了笑,负手立在一侧,看似在打量大堂内的环境,实则是绞尽脑汁想着破局的办法。
“为何不落座?”杨驰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眼神像是在看案板上垂死挣扎的活鱼。
沈濯收回视线,仍旧表现得气定神闲:“本以为大人愿意落座大堂,是因为想要深入百姓之间,同享欢乐,没想到一打眼望过去,反而瞧见了几个熟悉面孔。”
他一拂袖,带起些许凉风。
分明是被看穿了心思,处于劣势,但落座的姿态没有丝毫慌张,反而神闲气定,像是早已胸有成竹,想到了破局之策。
沈濯看着杨驰,嘴角噙着浅薄的笑意。
目光相接,似乎是在博弈,可又没有直截了当地撕破脸皮,叫人看不清局势。
就连角落里的裴瓒也不由得为之紧张。
“你我要谈私事,必然不能再众目睽睽之下。”
“可这周围的人,也不算少。”
杨驰这人看似粗狂,实则谨慎异常。
先前沈濯为了搏得杨驰的信任,三番五次地表明来意,下了好一番功夫,才将人从兵马总督府里请出来相见,但那日也是卫兵开道,将他们所在的酒楼围得水泄不通,才敢入内详谈。
不过,后来几次,没有一开始的架势,杨驰对沈濯也放心了许多。
但从始至终,他们二人私下交谈的时候,都不允许有任何外人在场,连负责保卫安全的人也不许存在。
唯独今日,非但没有谨慎万分,还突然在这大堂中停下来了。
当着这睽睽众目,就要说那些见不得光的谋划。
“都是自家人,他们也听得。”
杨驰刻意咬重自家人三个字,意有所指地瞟了瞟眼神,看得沈濯心里发虚。
“先前的事,怕也不好让太多人知晓……”
“哎——先生顾虑太多!”不等沈濯说完,杨驰直接挥手打断,“送往北境的书信已经安然到达……”
“杨驰!”沈濯急了,担心被裴瓒听到,当即喝出声。
可杨驰就像是故意的,不仅没停,还拔高了腔调:“我也如约帮先生联络上了那位王子殿下,如今只差一场战事将那平襄王父子的性命葬送,其余的,都不必担忧,更别怕让人知晓。”
“啪!!!”
果然,不出沈濯所料,一声清脆的茶碗破碎声从身后传来。
这虽不是裴瓒摔得,但却明明白白地告诉沈濯,裴瓒同样把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沈濯慌了神,下意识地抓住桌角,按耐住想要回身解释的念头。
“怎么回事?谁将茶盏打了?”
店老板也故意出声询问,甚至刻意踩重脚步,扰乱沈濯的心思。
“这位公子瞧着面生啊……”
“放手!”
沈濯心里还未决断,陈遇晚的声音便窜了出来,犹如浇在烈火上的热油,逼迫着沈濯露出破绽。
关键时候,裴瓒一句:“别冲动!”
在提醒着陈遇晚,也在提醒着沈濯。
越是这种情况,便越是不能贸然去反驳什么,哪怕是被裴瓒听去了些不该听的话……
沈濯暗自想着,裴瓒没有即刻发问,便说明对方是相信他不会做出这些事的,甚至还有可能会主动为他找补,觉得这些话都是杨驰在挑拨离间。
既然如此,他对裴瓒也应多一份放心。
大不了,日后等一切平息,再好好地想些理由遮掩过去。
现如今,沈濯不能自乱阵脚,只能自己宽慰自己。
可杨驰是铁了心要他露出破绽。
只见杨驰冲着店老板微微点头,对方便心领神会,不顾陈遇晚铁青的脸色,着重补上一句:“公子,您瞧瞧,总督大人说的是又与您无关,那平襄王父子是死是活,又有什么值得激动的呢?”
说了在场的都是自己人,此时冒出个生面孔来,却没有加以驱逐,反而添油加醋地再强调一遍。
分明是早已知道了他们的身份,故意将这番话说给他们听的。
凑巧,陈遇晚也没有裴瓒和沈濯的那份耐性。
几句挑拨,便刺激得陈遇晚怒火中烧。
“哐当”一声,他直接将剑鞘甩了,用冷冽的剑锋直指最中心的杨驰。
“老贼!早就认出我的身份,却还在这里胡说八道,你是何居心!”
“哎呀,我原以为都是自家人呢。”
杨驰那张满是横肉的脸上满是嚣张神情,根本不把那锐利的剑锋放在眼里。
甚至还左瞧瞧右看看,故意分神,把所有人打量一遍。
而堂中的其他人,那些杨驰的亲卫们,见着陈遇晚如此动作,却没有任何防卫的姿势,好似压根不把他放在眼里。
陈遇晚恼羞成怒,眼睛都气红了。
“勾结外贼,危害社稷,我这就将你正法!”
他提着剑,作势要冲上去。
可是步子还没迈出去,裴瓒便伸手压住了他的肩膀,要他别冲动。
其实陈遇晚也看见了,大堂中伪装成食客的亲卫,表面看上去没什么防卫的动作,实则桌子底下都捏着暗器,但凡他们有所动作,刹那间便会被打成筛子。
“原来是御史大人,这一路可还顺遂?”
“托总督大人的福,九死一生。”
冷冷的视线从沈濯僵硬的背影扫过,直接对上杨驰。
此刻,裴瓒并没有心思去追究沈濯和杨驰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也无心追究沈濯还有没有其他的心思,而是直勾勾地盯着杨驰,猜这人大费周章地攒局算计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早已经知道,如果杨驰要他死,那这一路上是有很多机会的。
譬如先前的山谷狭道。
本可以推落巨石,将他们碾成肉泥,一了百了。
或者是随便在中途的某个角落。
就算是有幽明府的人护送,只要杨驰想,也照样有许多机会可以了结裴瓒。
偏偏杨驰放弃了这些机会。
而是选择在他靠近兵马总督府后,在一间平平无奇的酒楼之中,费心劳力地将他困于此地。
如此做派,目的便不是让他们死这么简单了。
裴瓒微微仰起头,眉眼间染了几分倨傲,瞥过周围人之后,再度将视线落在杨驰身上,看似不自知地蹙了蹙眉头,嫌弃着这人的粗鄙。
而后,他端着高傲的姿态,不慌不忙地走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