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舆图 狼子野心


    一百二十六次?


    居然还有零有整的!


    陈遇晚这么闲吗!


    在他旁边守了半天不说, 连他昏迷不醒时呢喃些什么都要数清楚?


    裴瓒两眼一黑,也顾不上替沈濯心慌,现在只觉得头昏脑涨嗓子疼, 想找个地缝……不,想闭上眼好好睡一觉。


    “你别装死!”陈遇晚强行把他拉起来,神秘兮兮地问着,“先前那个流雪说你跟幽明府主人有一腿,现在你昏迷不醒都要喊人家盛阳侯府世子爷的名讳, 莫非……”


    “不!”裴瓒还以为他能猜到两人是同一人, 下意识地否认了。


    “不什么不, 我还没说呢!”


    “不是,他们不是一个人。”


    或许是觉得陈遇晚跟沈濯圈子重叠, 裴瓒不想沈濯身份暴露, 便兀自替他遮掩了。


    可陈遇晚要问的并非这些。


    “我没说他们是同一个人啊。”陈遇晚疑惑地抓了抓头发, 清澈的眼神里充满了疑惑,“难道不是你们仨纠缠不清,关系混乱,你爱他, 他爱他?”


    “……”裴瓒几度张嘴,却终究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二十年了,鲜少有人能让他如此的哑口无言。


    不得不说, 陈遇晚当真是个人才。


    陈遇晚的八卦心被激起来了,直接坐在床边, 拽着裴瓒的袖口轻轻摇晃:“到底是不是?”


    裴瓒气红了脸, 干脆闭着眼不说话。


    “不会真是吧?你们虽然同在京都,但应该也不是一个圈子的人,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裴瓒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陈遇晚:“他们俩到是有可能认识, 哎——不管怎么说,你可答应我,别插足人家的感情,容易挨打。”


    “滚——!!!”


    裴瓒忍无可忍,猛地一声吼出来。


    这一嗓子声如洪钟,震耳欲聋,吓得人浑身一哆嗦。


    “不说就不说嘛,又不是什么……”


    陈遇晚小声嘟囔,同时梗着脖子小心翼翼地观察裴瓒的表情。


    眼看情势不对,他撒腿就跑,还不忘喊着,“我看你一点事都没有!早点起来干活,前厅等你!”


    裴瓒狠狠地盯着他的背影,看那架势,似是要将人生吞活剥了。


    幸好陈遇晚跑得快,一溜烟便不见了踪影,裴瓒也只能收了气焰,悻悻地躺回去。


    虽说这人猜得没一个字是真的,但裴瓒的心却依旧跳得厉害。


    他躺在床上,腰后垫了两三个软塌塌的靠枕,却怎么都不觉得舒坦。


    只好依着床头,微微阖上眼。


    他将手心紧贴胸口,内里噗通噗通的心跳无一不在暗示他的慌乱。


    只不过,他的紧张并非单单是因为陈遇晚的几句话,更多的还是出现在系统空间里的那道虚影,以及对方所说的话。


    裴瓒越琢磨越觉得不对。


    起先,他看到的并非是系统空间,而是阴冷潮湿,看似漫无边际,实际上却把他困于一隅的黑暗。


    摸索着所谓的“边界”,在那时转身,看到了沈濯。


    “沈濯”说自己死了,死于路上的流寇。


    裴瓒不信简简单单的几个流寇就能杀死他们三人,但是后来系统的几句话,却让他不得不深思。


    濒死状态,意识已经脱离本体?


    这几句话不难理解,甚至裴瓒可以很简单地认为——他离死不远了。


    甚至是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那这种情况下,见到的沈濯又会是什么?


    鬼魂?


    难不成沈濯真的在半路被流寇害死了!


    那岂不是,他也成了间接的杀人凶手……


    裴瓒心慌得不行,小心脏也一个劲地狂跳,分明说好了要当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此时此刻却忍不住想起乱力怪神那一套。


    “他肯定不会死的,他怎么能死呢!”裴瓒攥着前襟,止不住地念叨着。


    莫须有的鬼神之说。


    就算沈濯倒霉,死在了半路,他又怎么能看见鬼魂!


    系统不是说了嘛,这个世界依托他而存在。


    虽然暂时没弄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裴瓒觉得这个书中世界根本不会存在鬼魂呢。


    压根就没这个设定好嘛!


    裴瓒举起手,正想狠狠地扇自己一巴掌,杜绝这荒诞的念头。


    可是巴掌尚未落下,他便怜惜地看着自己烧伤的手臂,有些于心不忍,最终也只是轻轻地拍了拍脸颊,全当惩戒过了。


    打完自己,他又低声念叨着:“那狗东西,肯定不会这么窝囊地死了。”


    都说祸害活千年,裴瓒对此深以为然。


    不说沈濯神通广大,而是像这样唯恐天下不乱的大祸害,怎么会死在小小流寇的手上的呢!


    绝对没这个可能!


    裴瓒笃定地点着头,一个劲地默念沈濯不会就此丧命。


    虽有些不着调,但逐渐也把自己哄得心安。


    他维持着原本的姿势,斜斜地倚在床头,双手搭在腰上,摸索几下,拿出了先前从门框上拔下来的飞镖。


    放在眼下端详两眼——


    整只飞镖细窄小巧,通体乌黑,只有尖端呈现出一点锋利的亮色。


    裴瓒并不知道这东西属于谁。


    但是很显然,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里,除了陈遇晚并没有人会用这个。


    不过,陈遇晚始终用剑跟敌人对歭,整个过程落在他的眼里,没有机会甩飞镖。


    先前,他也并未留意到陈遇晚身上有类似的东西。


    还能是谁的呢……


    裴瓒抿着嘴,眼眸半阖,将整只飞镖攥在手心。


    其实在他的心里,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看这东西的材质和颜色,他一眼就能想到是谁,或者说是谁派来的人在暗处使用。


    但他不敢肯定,毕竟那人才刚昏过去没多久,应该没机会继续遣人跟着他。


    裴瓒盯着手里小巧的飞镖,不知不觉间舒展了眉头,他的视线移向窗子的位置,隔着层层纱帘,瞥着外面耀眼的光。


    院里没有丁点儿积雪,少了些寒冷的意象。


    反而是多了些在寒州并不多见的竹子,和耐寒的花草,虽然枝叶大多枯黄,让人仿佛处在秋日,可是澄明的光线倏忽落下,枝叶在风中摇摆,垂影错落,也别有一番趣味。


    特别是算了算如今的时间,京都城里应当秋意正浓。


    岁月正好啊。


    来到寒州后,裴瓒还鲜少有如此闲适的时光。


    他伸伸懒腰,仗着身上的伤口算不上疼,便自作主张地下了床,在屋里慢悠悠逛了一圈。


    再绕到院里,才看到几米之外被烟熏得发黑的石墙。


    “寒州,果真凶险。”


    父亲,谢成玉,甚至是沈濯都对他提过,寒州凶险。


    只是裴瓒也没料到,上至官府衙门,下至江湖门派,一个个的都是冲着他的项上人头来的。


    就好像,哪怕他能活着查清一切,也绝不会让他活着离开一样。而他自己,非但不知自保,还发疯似的强闯火场。


    “咳咳咳——”


    喉咙间有些痒,裴瓒没忍住轻咳几声。


    受了屋外的冷风,他立刻缩了回去,打算翻出件斗篷披上后,再去前厅找陈遇晚,可他一扭头,就看见了书桌上那堆从火场里抢救出来的东西。


    当时他并没有来得及翻看,只是看到什么就拿什么。


    一股脑地把双手能够碰到的书本信件,全都揽在了怀里,还总感觉拿得不够多,想贪心地多带出去几本,这才在书橱下呛了浓烟昏过去。


    可现在粗略地瞧一眼,便知道就算是给他再多的时间,能拿得也不多。


    他迅速往成堆的书信文件走去。


    在些完好的物件旁边,还能看见些烟灰和被烧得所剩无几的残章,估计是灭火之后,又有人重新进入书房费尽心机地找出来的。


    他随意翻了两本,以为是陈遇晚做的。


    但是定睛一看,那些残缺的文书被摆得整整齐齐,他便清楚绝不可能是陈遇晚的手笔。


    多半是那位典史俞宏卿做的。


    裴瓒本不想如此潦草地开始翻看这些文件,至少也要等俞宏卿审出个大概,他再翻看这些书信,瞧瞧能不能发现些与内鬼有关的消息。


    但他刚拿起的第一本册子,就是近两年的赈灾银账簿。


    而且,他手上这本貌似也不是县令专门做的假账。


    翻看几眼,记账的方式颇为独特,不是朝廷专门要求的格式,而是用几句通俗易懂的话记着每笔银钱的去向。


    譬如,某年某日,有多少银钱发到了百姓手里,又有多少装进了私人荷包。


    就连每笔钱送给了哪位大人都记录在册。


    无比详细的记录,让裴瓒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甚至他的两颗眼睛都要钻进账簿里去了。


    “荒唐……”


    粗略地估算一下,归属本县的赈灾银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用在了百姓身上,还并不是单纯地下发到百姓手里,而是开仓施粥、修缮房屋,疏通道路……这些林林总总地加起来,才用了不到十分之一。


    至于剩下的那些,有小部分被县令私吞,小部分用来上下打点关系,拿去给上司买礼物了。


    可是,这三项加起来,也仅仅是半数。


    那另外的一半赈灾银呢?


    总不能凭空飞走了吧!


    更别提,落到县令手里的赈灾银还经过了层层盘剥,到最后真正能落到实处的,也不过是纸面数目的零头而已。


    裴瓒掐着眉心,将整本账簿从头到尾翻完,也没有发现有哪一项条目是他遗漏的。


    他隐隐觉着,缺失的那部分赈灾银,绝对不是被县令充作私用了,极有可能是用在了某件事上,甚至不只是一个县城如此,说不定整个寒州都是这样,都有一部分赈灾银被取走,耗费在同一件事上,或者被同一人带走。


    只是,十年来都是如此的话,这并不是笔小数目,到底什么样的事需要耗费这么多银钱呢?


    裴瓒一时想不明白,心里着急,便手忙脚乱地翻着桌上的物件,挑挑选选地飞速看过,除了类似的账簿之外,并没有旁的值得注意,而且另外的账簿记载的内容也差不多,同样没有交代消失的一大笔银子去了哪。


    就当他觉得眼睛有些酸涩,想要停下来休息片刻时,视线却忽然落到搁置已久的堪舆图上。


    “北境堪舆图?”


    裴瓒有些奇怪,堂堂县令有张舆图并不算什么新奇事,说不定只是个人爱好,或是用来收藏,可偏偏这张是北境敌国的舆图。


    他坐在椅子上,慢慢拉开舆图。


    还不等看清其中的字样,“叮当”两声,舆图包裹的东西掉落到地上,裴瓒捡起来一看,发现那也不过是用来固定舆图的小钉。


    他随手将小钉放在一旁,将整张舆图横展开,在桌面上铺平。


    裴瓒发现,这张舆图上所绘制的北境疆域与旁的不太一样,至少跟他曾在京都城里见过其他舆图的不同。


    这张舆图上,北境疆域要大得多,东西两端至少延伸了足足一倍,一眼看上去,呈笼罩之势压着大周。不仅如此,原本属于大周境内的寒州和其他几个州府,也被划归到北境的疆域范围之内。


    看着这张舆图,裴瓒不知道是该说绘制者痴心妄想,还是该说对方胆大包天。


    站在桌前,一寸寸地看过舆图上所描绘的内容,本是想仔细研究一下这广阔到夸张的疆域都覆盖了哪些地方,他却在俯身细看时突然发现,舆图上有许多细小的孔。


    像是被什么扎出来的。


    用手摸过,果然如此,特别是寒州与真正的北境搭界的地方,被扎的小孔格外多。


    裴瓒拿起放在一旁的小钉,巡着原本的位置扎上去,这样一来便明显的多。


    不过,绝大多数被扎下痕迹的地方他都未曾涉足,也没办法通过小孔和铁钉判断这些位置有什么特殊的战略意义。


    只是他隐约记着,这图上唯一他经过的小孔位置,似乎是座关隘。


    不对劲!


    好端端地在关隘上扎个洞做什么!


    如果说这舆图主人没二心,裴瓒是完全不信的,只可惜他对军事布防的了解不深,无法判断出图中其他扎孔位置有什么说法。


    但是没关系,陈遇晚不是还在嘛。


    天天把军营挂在嘴边上,裴瓒不信他看不出猫腻。


    第62章 说客 近来烦心事太多


    “你从哪里得的如此大逆不道的舆图?”陈遇晚只看了一眼, 脸色就十分难看,比起裴瓒所表露出的那点不满,他则是直接说道, “绘制这种舆图的人就该杀了。”


    “这是我从火场里抢救出来的……”


    裴瓒刚说完,迟疑了片刻。


    不知为何,他恍然觉得自己的记忆似乎出现了偏差,无论他怎么回忆,都不记得从火场里拿出过类似的东西。


    他是带出了几幅卷轴, 那些卷轴他也看了, 跟舆图内容毫不相干。


    而这幅舆图放置的位置, 也没有和卷轴在一处。


    难道是俞宏卿拿出来的?


    可是俞宏卿拿出的那些,都明显地被烧过, 并不完整, 这张舆图除了有些人为扎出的小孔外, 基本完好无损,甚至还让人感觉是刻意珍藏的。


    裴瓒没想明白到底遗漏了哪部分记忆,又觉得或许是在载回全部记忆的过程出现了失误,导致他的记忆有些混乱。


    不管怎么说, 反正他对这张舆图没什么印象。


    他打算待会去问问俞宏卿,如果是对方刻意保留并故意拿给他看的,那便说明俞宏卿绝对知道些什么。


    “你是说, 这是县令的东西?”陈遇晚挑着眉毛,原本就在极力压制胸腔中的怒意, 听到裴瓒这么说, 他反而不气了,甚至开始好奇县令的心思,“他有什么胆子搞这种东西, 绝对是旁人给他的。”


    “怎么说?”裴瓒蹙着眉头问道。


    “要知道大周以北虽然还有千里土地,但那些地方多为雪山雪原,常年被冰雪覆盖,寸草难生,只有到了寒州地界上,每逢春夏才勉强有作物生长,也就是说,那些土地根本养不活北境的子民,他们想要活下去,要么拿着银钱特产来贸易,要么就得南下攻占大周。”


    陈遇晚将舆图铺展开,指着与现实明显不符的疆域,继续说道,“而这张图上的北境疆域,并非是完全虚构的,据我所知在六七十年前,他们曾经南下过一次,攻占了包括寒州在内的几个州府,甚至一度逼近京都城,虽然先帝继位后派兵将他们赶了回去,但至少有十几年的时间,寒州这些地方是被敌国控制的。”


    脑海中多了些原主的记忆,因此裴瓒也有所耳闻。


    只是他一时没有回想起来,现如今受到了陈遇晚的点拨,他寻着属于原主的记忆,才恍然意识到这件事并非他先前以为的那么简单。


    什么有心人胆大包天,将大周疆域绘制进北境。


    这分明是,北境贼心不死,妄图从大周手里夺走这片土地。


    他和陈遇晚同站在桌前,指尖点过几处细小的孔洞,问道:“你看这几处地方,明显被人扎过。”


    还没问完,陈遇晚眉头一沉:“关隘,军营和重要城防点。”


    “那单独把这几处标出来,是为了……”


    陈遇晚无愧于他平襄王府的出身,自幼对沙场战事耳濡目染,调兵遣将,扎营布防的事更是了如指掌,此刻,只一眼便看到了舆图中的古怪之中。


    他随意指出两处险地,说道:“现如今大军开拔,前往边关,一旦交战,如果不能将敌军一举击退,反而被迫退守,那这些扎孔的地方就是必须要防守,必须要掌控在自己手里的重要关口。”


    裴瓒倒吸一口凉气:“那对于敌军来说,岂不是必须要攻打下这些地方的?”


    “嗯——”陈遇晚点点头,肯定着他的说法,“一旦寒州失守,敌军入京都,便如平原泄水。”


    平原泄水……


    只是听着这几个词,裴瓒脑海里便不由得浮现“血流成河,尸身遍野”的场景。


    他的心忽而一滞,如同被人紧紧攥着,喘不上气。


    无数个宛如亡魂的声音冒出来,告诫他,祈求他,千万不能让此事发生。


    可是,最后的结局……


    “你怎么了!”


    裴瓒突然向前扑倒,虽然下意识地用手撑住了桌子,陈遇晚也及时拽住了他,但依旧撞得书桌摇晃。


    他弯着腰紧紧捂着胸口,顷刻之间,额头上已然布满汗珠。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陈遇晚连忙把他扶到椅子上坐好,端了杯茶水送到他嘴边。


    裴瓒摆摆手,呼吸还有些急促,但歇息片刻便缓了过来:“我没事。”


    嘴上这么说,他心里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


    只在方才的一瞬间,想到原书的结局,他的脑海中突然爆发一声嗡鸣,如同万魂悲鸣,挣扎着要冲破他的大脑一般。


    疯狂又激烈,无数道尖锐的声音快要扎穿他的意识,痛得他精神恍惚。


    幸好,疼痛只是一刹那。


    冲破了一瞬间换来呼喊的机会,但下一刻就被重新压回去。


    裴瓒靠着椅背,浑身松懈。


    冷汗顺着脸颊淌落,他微微喘着粗气,不知为何,觉得那些声音像是已知结局里的,不甘灵魂在试图自救。


    “你该不会是被火烧出病来了吧?”陈遇晚紧张兮兮地盯着他的脸,“我就说你怎么可能好得这么快,明明都晕过去了,结果一醒来就活蹦乱跳的,这不正常!”


    “不是,我没什么大碍。”


    “绝对落下了毛病,你别逞强,我去找找大夫还在吗!”


    陈遇晚跑得实在是快,裴瓒都没出手拦住,这人便已经不见了踪影。


    裴瓒并不担心他被人瞧出些什么。


    他的病,或者说他的异常都是系统带来的。


    之前鄂鸿来看,也是一无所获,其他的大夫只要不是庸医便诊不出些什么。


    只是裴瓒怕耽误时间。


    明明是来审县令,中途却发现这幅舆图,此刻还要被他的“病情”拖累。


    然而,裴瓒却没什么心思追究了。


    他倚着靠背,仰着头看向房梁。


    也不知道是因为近来事情太多,还是寒州太冷让人心情压抑,他总是觉得心累。


    胸口像是压着块巨石,一遇到些挫折,便会压深几分,更让他感到烦扰。


    哪怕是本能地想要忘记些烦心事,也不得行。


    有些人,有些事,总会在无人的静谧时刻突然钻出来,缠着他不放,也揪着他的心。


    就好比现在。


    陈遇晚火急火燎地跑出去,落他一个人在屋里。


    周围也没什么人,连鸟雀声都听不见,可他一闭上眼,错综复杂的事情便如潮水般涌来,将他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他还是维持着原本的动作。


    对于舆图之事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只能暂时放下,幽幽地叹了声气,等着陈遇晚回来,刚直起身,就听见屋外传来两道深浅不一的脚步声。


    是陈遇晚把先前的大夫请回来了。


    他抬眼望过去,本想说一句不用麻烦,但是看清来人的第一眼,脸上谦和的笑意便荡然无存。


    怎么是鄂鸿?


    沈濯的人能不能离他远点啊!


    别说沈濯不太可能因为腿伤丧命,可这人没死都跟鬼一样阴魂不散,真死了还得了?


    要是人没了,便也有说法——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裴瓒直勾勾地盯着缓步走来的鄂鸿,对方似乎要装不认识他,对着他笑得陌生,也没主动搭话。


    反而是陈遇晚见他一副不愿意看大夫的苦脸,说道:“这城中原本没有大夫,你昏迷之后,我们都打算出城找人了,没想到这位鄂先生主动站了出来,不仅替你医治……”


    陈遇晚把人吹得天花乱坠妙手仁心。


    裴瓒忍不住打断:“你就一点都不怀疑吗?”


    “怀疑什么?”


    裴瓒毫不避讳地当着鄂鸿的面说:“怀疑他的用心。”


    “人家主动替你医治,你不领情也就算了,还疑心?这位鄂先生不仅替你医治,还未城中其他百姓看病呢!”


    “……”看来是吃准了他要推脱。


    所以故意给城中人看病,再借着陈遇晚的嘴说出来,让他难以拒绝。


    裴瓒的视线在再度落在鄂鸿身上,只见这人乐呵呵地捋着山羊胡,似乎并不把他的敌视放在心上。


    见状,裴瓒无奈地说道:“先生请回吧,我并无大碍。”


    鄂鸿终于开口:“大人,讳疾忌医可不好!”


    陈遇晚在一旁帮腔:“就是,至少把个脉。”


    裴瓒飞速地瞪了陈遇晚一眼,恨不得将这脑子秀逗的人赶出去,但他一想到陈遇晚并不知道鄂鸿的身份,本心也是为他好,便强忍下来,将手伸到鄂鸿面前,催促着:“还请先生快些,我还有要事在身。”


    “好。”鄂鸿温和地答应着。


    三指落在腕上,感受鼓动的脉搏,站在一旁的陈遇晚也无端地跟着屏息凝神,甚至表现得比裴瓒还要紧张。


    片刻之后,鄂鸿的手刚收回去,他便迫不及待地问:“鄂先生,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说着话就脸色惨白,头冒虚汗?”


    “大人的身体总是如此奇怪。”


    还是跟之前那次一样,什么都诊不出。


    再这么下去,鄂鸿都要怀疑自己学艺不精了,可是诊别人都没有问题,帮着裴瓒看烧伤也很正常,唯独在他不适晕倒的时候,瞧不出任何毛病。


    “三番两次晕过去,醒来之后却什么问题都没有,而且无论怎么瞧,都是身体康健。”鄂鸿沉吟片刻,深沉的目光忽而盯上了裴瓒,“如若不是身体上除了问题,那便是心了。”


    裴瓒躲避着视线:“我并没什么烦心事。”


    鄂鸿知道他心虚,便笑着看向陈遇晚。


    果然,陈遇晚替他开口:“先生今日也看到了,城里乱成这样,实在是有许多操劳的地方,而且,我这兄弟感情也不是很顺。”


    “陈遇晚!”


    晚了,陈遇晚已经说出口了。


    连他想要抓住人暴揍一顿也晚了,陈遇晚在他发火的第一时间,就脚底抹油跑出去了,甚至都没忘了带走北境堪舆图。


    屋里只剩他跟鄂鸿面面相觑。


    氛围静谧,落雪可闻。


    裴瓒尴尬地摸了摸鼻尖,毕竟才怀疑过对方居心叵测,此刻单独面对对方还是有些难堪。


    更何况,在鄂鸿这等见多识广的老前辈面前,他根本藏不住心事。


    哪怕慌张地站起身,装作忙乱地样子整理着桌上的东西,也还是被鄂鸿看穿了。


    “大人,到底在担忧些什么?”


    是寒州事,还是别的什么人……


    被一语道破,裴瓒的动作顿时有些僵硬。


    他极其不自然地轻咳几声,想做几句辩解,但是话到嘴边始终说不出来,最后满眼哀怨地看着若无其事的鄂鸿,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


    “他是派你来当说客吗?”


    鄂鸿没想到他能说得这么直接,来之前,还以为要费些功夫才能听到这几句话。


    不过既然裴瓒主动开口了,就顺其自然地说下去。


    “大人觉得该说服您些什么呢?”


    “……”裴瓒眉眼低垂,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瞧,大人也知道,错不在大人,所以不必说服大人。”


    裴瓒觉得这话蹊跷。


    明眼人都知道鄂鸿此行是为了什么,可这人偏偏又说不是来说服说服他的。


    承着沈濯的情前来,不是说服劝告,还能是什么?


    慰问开解吗?


    难不成还要让他心甘情愿地认下这一切,再赔着笑脸去跟沈濯说自己不懂事吗!


    裴瓒越想越气,干脆冷冷地甩下一句话:“我本就没错。”


    鄂鸿看着他眼里的倔强:“没人怪罪大人。”


    “那他为什么抓着我不放,凭他的身份,应当有大把人迎合,为什么抓着我不放!”


    裴瓒把话重了两遍,是气急了,怒目圆睁地看着无辜的鄂鸿,把心里那些憋屈和不满全发泄出来。


    然而等他吼完这句,才意识到鄂鸿虽是沈濯的说客,但并非是沈濯本人。


    他实在不该把坏脾气发泄到不相干的人身上。


    幸好鄂鸿早有预料,所以并不在意。


    “因为公子所求的不是随便的什么人,而是一颗真心,许多年并未有人许给他真心,所以才会在遇见大人之后,念念不忘,耿耿于怀。”


    “真心?”


    听到这两个字,裴瓒的气势逐渐低落下去,他没忘了昨晚是怎么仗着真心奚落沈濯的。


    他看见了沈濯那扭曲的情意,因为不想给自己惹麻烦,所以不惜一切地贬低。


    哪怕是现在,他也并不觉得自己做的完全都错了。


    至少,沈濯再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他,他也会用同样的方式拒绝。


    “平心而论,我对他并不算好。”


    第63章 背离 从前并未有人如此对他


    “可从前并未有人如此对待他, 只需零星一点,哪怕是大人不稀罕的一点,公子便心满意足了。”


    裴瓒猛地抬起头, 眼里闪过几分错愕。


    夜深人静时,他也替沈濯辩白过。


    特别是害沈濯摔下楼梯之后,心里惶恐,偶尔也会冒出些柔软的念头。


    他心里纠结,无法决断。


    觉着沈濯罪该万死, 不能轻易饶恕, 同时还觉得事出有因, 不能把所有的过错都怪在一个人身上。


    归根结底,他拎不清自己的感情。


    如同置身迷雾之中, 看不清前路, 也没有退路。


    纷繁的思绪缠于心间, 哪怕很明确地知道不应该在此事上浪费时间,他却无法自控,难以抽身。


    听到鄂鸿这几句话,他也是低着头不清不楚地看向桌角, 像是难以琢磨沈濯的真心,也在怀疑自己的判断,最后, 愣愣地问了句:“他真是这么想的吗?”


    “大人不是很清楚吗?”


    总说这样模棱两可的话。


    他算是看明白了,鄂鸿也并非谁的说客, 而是纯粹的来扰乱他的心思的。


    裴瓒轻叹一声, 揉了揉眼睛。


    转过身去背对着鄂鸿说道:“我现在无心想这些。”


    鄂鸿垂眸:“大人随心而为,想什么都行,没人会逼迫大人一定要想什么。”


    “如果先生真是这么想的, 那就完全没必要跟我说这些?”


    裴瓒轻笑,显而易见地在嘲讽鄂鸿的用心。


    鄂鸿也不恼,整个人从内而外地都散发着长者的通透,听了他夹枪带棒的话,也不过宽厚一笑:“我是医者,一心只为大人的身体,大人作何决定,有何想法,都与我无关,只是大人想明白,不再为此忧虑便好。”


    “我早就想明白了。”裴瓒嘴硬。


    “可大人依旧满面愁云。”


    他的心思逃不过鄂鸿的眼睛,哪怕故意背着身,也能从先前的状态里窥出一二。


    但裴瓒不能就此承认他的摇摆不定。


    “那是我在忧虑寒州之事。”


    鄂鸿附和着跟了句:“寒州之事,错综复杂,的确值得大人忧心。”


    不知道是真听不明白,还是在装糊涂。


    总之,无论他说什么,鄂鸿都一副“就该如此”的神情,也不过问他对沈濯的态度到底是什么样的。


    裴瓒抬眼扫过窗外,不知不觉已经磨蹭了许多时间。


    他眉宇间闪过几分不满,可面对着鄂鸿这样的长者又实在说不出过分的话,只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表达着自己的态度。


    “我现在只想查清赈灾银一案,先生也看见了,十年来寒州官员欺上瞒下,百姓苦不堪言,我既领旨受命,就比如会给陛下和百姓一个交代,所以,我现在没有追情逐爱的心思,更不想被什么无关紧要的人缠上,这样说,先生可明白了?”


    鄂鸿眼里闪过几分光彩:“自是明白的。”


    “既然明白,先生便回去吧。”


    裴瓒说完,也就转过了,收拾着桌面上的书本,看起来也有离开此地的打算。


    不过,鄂鸿轻叹一声,拦住了他的动作。


    “不瞒大人,此番前来并非是受人所托,而是我自愿的。”


    “嗯?”裴瓒紧盯着鄂鸿,试图从他有些浑浊的双眼中,看出些许疑虑。


    但也不知道是鄂鸿年岁长,善于伪装,还是裴瓒没了扳指后,就没了那份勘破人心的本领,总归他是什么都看不透。


    裴瓒满眼疑惑地看着鄂鸿,试图让他继续说下去。


    鄂鸿却拖延拿乔,先倒了杯茶水润润嗓子,再兀自找把椅子坐下。


    “大人被迫离开驿站后,过了几日我们才被公子带走,本以为能很快见到大人,却不想昨夜流雪和十七突然离开,说是应公子的吩咐,要来寻大人。”


    昨夜的事情还历历在目,特别是沈濯摔下楼梯后,那一抹鲜红的血。


    此刻被鄂鸿提起来,裴瓒依旧揪心。


    “我起初还以为,大人往后的路上不再需要我这个大夫,没想到他们二人走了几个时辰,便匆匆折回来,说公子受伤了。”


    听到这,裴瓒忽然提神,着心留意鄂鸿的话。


    可鄂鸿偏偏停了一瞬,眼含笑意地对上他的视线。


    不知为何,越是被这样盯着,裴瓒的心跳就越快,就像是他刻意隐藏的小心思被人重新翻出来,被迫公之于众后,他开始回避,否认。


    幸好鄂鸿没说什么,只说了句让他放心的话:“公子的伤不重,修养些时日便好了。”


    随着话音落下,裴瓒悬着地心也放下了。


    他随意地把手里的书本扔下,顺势坐在身后的椅子上,比上一刻不知从容了多少。


    只是鄂鸿还没说完。


    “跟大人一样,公子的身体并无大碍,可是心出了问题。”


    “我跟他不一样。”裴瓒反驳。


    鄂鸿跟哄小孩一样笑着:“好好好,不一样。”


    裴瓒:“……”


    “不管是否一样,公子对大人可是一往而深。”鄂鸿放下茶杯,神情变得有些严肃,“或许早在初次为大人诊脉时,便已经有些旖旎情愫,只是时机未满,并没有向大人表达过。”


    初次诊脉……


    也就是他向皇帝求了东珠,被赶出皇宫之后。


    那时的时机确实不好,被沈濯连累,他都恨不得见面先啐一口。


    不过,后来也没什么好时机啊。


    这人不还是照旧招惹他。


    “大人一见我便说我是说客,可大人不知,我也是苦口婆心地劝了他,告诉公子莫要强求,一味地强求,反而会适得其反,可惜啊……”


    后面的话,鄂鸿不用说裴瓒都知道。


    绝对是沈濯那厮铁了心地不肯做出任何改变,以至于鄂鸿跑来劝他。


    也真是难为沈濯身边的下属,不仅要卖命,还要鞍前马后地操劳感情之事。


    不过,就算是来劝他,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裴瓒敲着桌面,有条不紊地问道:“既然如此,先生就来劝我了?”


    鄂鸿无奈:“我绝对不是来劝大人的,平心而论,公子的所作所为实在配不上大人的真心,大人抗拒,实属情理之中。”


    “那先生为何还不走?”


    “我说过了。”鄂鸿微微叹气,“我是自愿前来,也就是说,我是撇下他们偷偷溜出来的。”


    裴瓒能想象沈濯被抬回去之后是怎么样的情形。


    流雪跟裴十七两人必然少不了一顿责骂,可是鄂鸿竟也受不了选择离开……


    关键是沈濯的腿还伤着,鄂鸿离开了,谁还能前去医治?


    他蹙着眉头,满是不自在地问着:“可他的腿不是还需要先生照看吗?”


    “无妨,伤药都已经配齐,只需更换就好。”


    裴瓒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虽然还觉得鄂鸿的做法有些不妥,但他也只是盯着对方,并未提出来。


    反而是鄂鸿笑道:“大人还是关心公子的。”


    “我没有。”


    鄂鸿这次没打趣着哄他,而是轻笑一声,调侃他的口是心非。


    裴瓒心虚着,随意地瞥了视线看向外面。


    此刻天色渐晚,西天边已经能看见些许橙红,如同清晨的火一样,烧着漫天云彩。


    不过,就算有万里火烧云,他也无心欣赏。


    鄂鸿此番来得过于突然。


    本以为沈濯回去之后,肯定还会派人来缠着他。


    只是没想到前来的竟然只有鄂鸿一人。


    虽然说是自愿前来,可裴瓒的扳指不在,他也无法确定这是不是真话。


    唯有一点,幸亏他提前让掌柜离开了,否则留在客栈里,就算沈濯派遣的其他人并无恶意,恐怕也会惊扰到掌柜他们。


    想到这些,裴瓒的心才勉强安定了。


    他看向几米之外的鄂鸿,又瞥一眼夕阳,最后才撑着扶手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装出几分门面:“先生离开他那里,想来一时半会也没什么好去处,而且寒州凶险,一人回京也不现实,先生可以留在这,等我查完赈灾银,回京述职时一同离开。”


    “大人为何不让我跟在身边呢?”


    “先生随意。”


    裴瓒知道他还有别的心思,鄂鸿也清楚被猜到一二。


    不过两人都没有言明,只是彼此心知肚明就好。


    “先生在此歇息吧,我还要与人商讨些要事,无暇奉陪。”裴瓒说完,目光幽幽扫过鄂鸿的笑脸,不等对方再说什么,他便飞快地出门寻陈遇晚了。


    其实裴瓒心里很清楚,鄂鸿来此绝对有沈濯的安排。


    可能是鄂鸿主动提的,但绝对是劝说过沈濯后,得到应允才会来,否则这人不可能扔下沈濯前来,更不可能如此迅速地出现在他面前。


    毕竟,离了沈濯,鄂鸿就只是一个大夫,没有太多的能力去打听他在哪。


    裴瓒不傻,知道不能让鄂鸿一直跟着,也知道不能轻信他说的话。


    只是赶走鄂鸿,下一个前来的人就未必有这么好说话。


    缓兵之计罢了。


    于他,于沈濯,都是如此。


    裴瓒提着衣摆迈过门槛,身后的目光始终相随,直到他走出院门,离开了鄂鸿的视线范围,他才放松些许。


    想着这一整个白日发生的事情。


    击鼓叩门抓县令,从门框上拔了那枚飞镖,正打算审案,结果后院起火,急匆匆地冲进火场抢救,被浓烟呛晕,醒来之后又被鄂鸿缠上。


    好歹拿到了账簿和堪舆图。


    这两样东西的价值,值得他耗费大半天的时间,否则,今日大半时光都是在瞎忙活。


    堪舆图……


    提起这个,裴瓒便忍不住加快脚步,想尽可能地快一些找到陈遇晚,再仔细研究一下其中存在的问题。


    但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飞镖可能出自幽明府,北境堪舆图是他记忆里毫无印象的,而鄂鸿也在这时候找上门来。


    会不会,鄂鸿早就找到了他,只是没有机会现身。


    或者说,沈濯他们根本就在城中,离得并不远。


    晨起时县衙的慌乱他们也一清二楚,还在暗中出手,不小心留下了几枚飞镖。


    包括那张舆图,也是沈濯派人送来的。


    不然,就无法解释那张舆图他为何毫无印象。


    也无法解释为什么急急忙忙从火场里跑出,舆图内的小钉却保存得很好,只在他打开的时候平稳地躺在舆图中央,而不是随意地落在了某个地方。


    裴瓒停在原地细细琢磨,有一点他想不明白——为何沈濯会把舆图送到他这里,是为了提供线索,还是为了嫁祸县令?


    正打算去盘问一下关于舆图的事,鄂鸿却追了出来。


    迎面撞上,鄂鸿步伐虽急,但整个气息平稳,没有半分兵荒马乱的感觉。


    就连见到裴瓒的第一眼,也是徐徐地说了句:“还有一事。”


    裴瓒问:“关于舆图吗?”


    “正是。”鄂鸿吐出一口浊气,“我走得急,带出的东西并不多,对大人有用的,便只有这一件舆图。”


    话里话外似乎都在说,这是他自作主张带出来的。


    甚至,可以说是偷的。


    但绝不是什么人故意给的。


    欲盖弥彰的意味有些过于明显了。


    裴瓒看出来了也不拆穿,轻飘飘地插了句:“先生带来的这张舆图的确很有用,不过我还以为这是县令的东西,正打算拿着此物作为证据,想探一探他,现在看来,似乎要另做打算了。”


    没想到阴差阳错地打乱了计划。


    鄂鸿立刻找补着:“舆图是谁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大人有所想法就够了。”


    “想法这不是实施不下去了嘛。”他淡然一笑,似乎并不在意。


    然而,他不可能不用此物去诈县令。


    说这些话,是在盘问县令之前,问问鄂鸿为什么要故意拿这图给他。


    是不是沈濯给的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为何一定要让他看见,并且让他觉得这是县令的东西。


    难道仅仅是方便他查清赈灾银吗?


    依着沈濯的脾气,应当没有那么简单。


    裴瓒现在一说原本诈县令的想法作废,鄂鸿的语气便没有原本平和了。


    称不上慌张,但至少气息乱了些许。


    “这该怎么办呢?”裴瓒故意这么说。


    能在鄂鸿这老前辈这里讨到好处,他已经满足了。


    不过戏要继续演下去。


    于是,他的眼神也四处瞟着,无处安放,像是被打乱了节奏,一时心神不宁,打算换个想法。


    没想到鄂鸿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沉得住气。


    “一切都可按大人原来的想法进行,大人会如愿以偿的。”


    第64章 威逼 就这么想栽赃县令?


    就这么想用舆图栽赃县令?


    裴瓒的视线落在鄂鸿身上, 似是揣测,停留片刻,将对方的气定神闲扫过, 在他心里也大概有了分寸。


    鄂鸿的说法实在是太笃定了。


    居然说他定会如愿以偿。


    让裴瓒自己下军令状,都不敢这么说,可鄂鸿却能大言不惭地开口。


    不用想都知道,背后少不了沈濯的意思,不然像鄂鸿这种稳重可靠的老前辈, 不会如此冒险地走这一步, 直截了当地送来舆图不说, 还一直在暗示他……


    幸好裴瓒没有追究他的用意,甚至还想借着此事, 顺水推舟地从县令口中诈出些话来。


    所以, 他也没表现得过于警惕。


    裴瓒转圜了态度, 不是一开始那副抗拒疏离的模样,眉眼间反而带了些柔和的笑意,他说道:“先生到底比我思量得多些,这舆图是谁的又有何干呢, 反正是从县令的书房里拿出来的。”


    “正是这个意思。”鄂鸿附和着。


    裴瓒冲着他微微颔首:“先生若没旁的事,就先去歇息吧,我去商量商量对策。”


    这次他离开时, 身后便没有那如影随形的目光,他走得也越发安稳, 一步步地迈下去, 脸上的笑意逐步消失,心也慢慢平静下来。


    当务之急,不是一门心思地追究鄂鸿的用心, 也不是提防背后的沈濯,而是仔细想想怎么把舆图发挥到最大的用处,才对得起沈濯的这份“良苦用心”。


    眼下这种情况,有人上赶着送人送证据是好,裴瓒不会傻乎乎地往外推,但怎么用,实在值得思考。


    他脚步加快,急匆匆地赶到俞宏卿审问县令的小屋外。


    此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院里昏黑,门前的灯笼还没来得及点燃,视线所及之处都被昏沉的光线笼着,唯有屋里泄出光亮,透过门缝窗缝,落到外院的青石板上


    裴瓒没有心急地推门而入,反而是站在屋外听了片刻。


    隔着门窗,俞宏卿的声音很清楚,只是审问了些许时辰,县令又不配合,气得他的嗓子有些撑不住了,但是该问的话一句没落,甚至详细地反复问上几遍,折磨着县令的神经。


    “……账簿上记得清清楚楚,你贪了多少,又拿了多少去讨好旁人,这一笔笔的账,身为县令,你竟还能坦然地记下去!”


    面对他的质问,县令一言不发。


    他便咬牙切齿地重复一遍,听得裴瓒都有些憋屈。


    这样下去不行,俞宏卿和他一开始审案的时候犯了一样的毛病,都过于柔和,都只是嘴上质问几句,却没有真的让板子打下去。


    虽说屈打成招并不可取,但是面对县令这种滚刀肉,非得动点特殊手段才行。


    就像当初在审问赵三时,谢成玉刻意提点他的那样,对付世家子弟和官员富绅,就得先折了原来的傲气,没有利诱,只有威逼。


    让县令知道他已经落入了无法翻身的田地,不是从前高高在上的官老爷,而是人人可欺阶下囚,哪怕是此时不审他,放他出去,等着他的也只有百姓的满腔怒火。


    裴瓒搓了搓冻得发冷的手,正要推门进去,余光突然瞥到旁边没点蜡烛的屋里。


    那间小屋黑漆漆的,没有任何光亮,却开着窗,借着旁边的几丝光线,裴瓒一眼就看清陈遇晚正阖着眼趴在桌上,手下压的就是那张舆图。


    “陈遇晚?”裴瓒小声地喊了句。


    对方没有任何动作。


    裴瓒顿时觉得他是出了意外,连忙提着衣摆跑进屋里,迅速点燃了桌台上的蜡烛,但他还没说话,就听到静谧空气里略微有些沉重的呼吸声。


    微弱烛光下,陈遇晚眼皮轻颤,让裴瓒觉得这人似乎是睡着了。


    他扫了眼角落里的炭盆,里面没有任何火星,竟是不知道何时就燃尽了,此时屋里也冷得可怕,也就是陈遇晚睡得沉,除了偶尔缩几下身子无意识的拢紧衣裳外完全没有任何动作。


    “哎……”裴瓒叹了口气。


    眼神飘过桌面上的半碟的糕点,伸手探了探温度,也是凉透的。


    想着这人实在不容易,两天一晚的时间,除了被流雪迷晕外,几乎没合过眼,连裴瓒自己都仗着昏迷休息了大半日,陈遇晚却是实实在在地连轴转着。


    任谁也扛不住。


    现在的陈遇晚可没有初见时的那份尊贵了,甚至比起裴瓒都狼狈不少。


    眼底的乌青遮都遮不住,眉毛也总是皱着,似乎在梦里都遇上了天大的难事,一眼看上去,从内而外地散发着疲惫。


    此刻,陈遇晚无意识地趴在桌面上,屋里碳火燃尽,温度骤降,他的脸颊和耳尖都被冻得发红,若不是裴瓒发现得及时,恐怕这人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呢。


    裴瓒接二连三地叹着气,却没有叫醒他,而是解下从县令屋里顺来的斗篷,披在了陈遇晚身上,见着他因为斗篷的余温略微舒展了眉头,才用手遮着烛光,将烛台移到了远处。


    随后,从橱里摸索出些许木炭,倒进炭盆里,用火折子重新点燃。


    掩好门窗,只留下透气的缝隙。


    屋内的温度慢慢回升,趴在桌上的人也渐渐舒展了动作,不再蜷缩着身体。


    裴瓒站在桌旁,从陈遇晚的胳膊底下抽出几张草纸,他没有燃起更多的烛台,仅是借着一缕微光,看着纸上的娟秀小楷。


    不得不说,陈遇晚的字写得实在漂亮。


    哪怕因为身体困倦,字迹有些潦草,却还是能看出写得是什么。不像裴瓒,正儿八经地写,都让人感觉是鬼画符。


    他捏着薄薄的几张纸,凑在烛光下无声地看着,一字一句,看得十分仔细。


    他读得慢并非是光线昏暗,也不是陈遇晚措辞晦涩难懂,纯粹是这几张纸上包含的信息太多,几乎是把整张舆图里重要的地点一一批注,又详细又考究,不是对寒州和北境十分了解,或是对两军交战有深入研究的人,一时半会想要完全理解还真有些困难。


    “玉凛雪山,势高险要,进可直插北境腹地三百里,退则失三城,务必死守……”


    裴瓒念完,对着舆图上好一番钻研,才在交界线上找到了位置。


    他这个门外汉,只这么单纯地看几眼,并不觉得陈遇晚所写的雪山有什么特别之处,甚至还会当做普通山峰一笔带过。


    可顺着陈遇晚的手稿读下去,配合着舆图上标明的地点,就会发现雪山所在的位置十分巧妙。


    两国交界之处,多得是雪山雪原,但在玉凛雪山附近,大多地方都高不可攀,唯独此处是人力能到达的,而是雪山之下则是一道横入北境的河谷。


    凛冬时节,河道冰封,与平地无异。


    此地如果利用得当,直插北境腹地,重创敌人绝对不是什么难事。


    略微看明白这一点,裴瓒便觉得通透了,甚至还生出几分顿悟的感觉,使得他虽然半本兵书没读过,却莫名有种运筹帷幄的自信。


    再度看向陈遇晚,顿时觉得这人在用兵方面的才能非同一般,如果能在此战中发挥亮眼,所表现出的能力被皇帝看见,未来说不定也是可堪大任的良将。


    只可惜……


    原书中关于陈遇晚的结局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没忘了陈遇晚死于内鬼毒杀。


    这样稀缺的将才,死在沙场上好歹能算是天命如此,可死在帷帐之中,还是自己人的手里,就有些太憋屈了!


    陈遇晚的命运,绝不该如此。


    裴瓒放下那几张草纸,顺势单手撑住了桌面,逐渐用力,另只手缩在袖子里暗暗用力,他闭上眼,在心中发誓,绝对要查清内鬼,不能让陈遇晚不明不白地死于毒杀。


    “你做什么呢?”陈遇晚刚醒,神情还有些呆滞,木然地看着暗下决心的裴瓒,一时没理解他在干什么。


    “啊?你醒了,是我吵醒你了吗?”裴瓒立刻向后撤了半步,拉开与陈遇晚的距离。


    陈遇晚捏捏眉心,缓了片刻才说道:“没有,我原本就只想略微休息片刻,没想到会直接睡过去,幸好你来了。”


    “累了就休息,不要逞强。”


    裴瓒好歹休息了半日,可陈遇晚却是实实在在地劳累着,片刻未歇,就算这人还嘴硬逞强,裴瓒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了。


    他想劝人去休息,但是还没开口,就被陈遇晚抬手回绝了。


    陈遇晚问:“俞典史审问得怎么样了?”


    “不太顺利,大概是没有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俞典史虽然做事用心,却不够狠心,行事作风略微软了些,在县令面前占不到上风。”


    “哼!就该先刺他一剑的!”


    陈遇晚一拍桌子,脸上的困顿疲倦消失得干干净净,与前一刻爬伏在桌上酣睡的那位判若两人。


    裴瓒都有些佩服他这股说来就来的怒气,比火药桶还厉害,都不用点火,提个人名说几句话就能炸。


    刚好,裴瓒现在没有拦着他的打算。


    对于陈遇晚怒拍桌子的行为也没表达任何不满,仅是用幽深的目光将人从头到尾扫过,侧立在桌边,轻飘飘地说了句:“好,去吧。”


    “啥?你不打算劝劝我?”


    “不打算。”裴瓒笑着摇了摇头,“只是记着下手别太重,现在还没到一剑刺死的地步。”


    “为什么?”


    “咱们的目的是要审问,而是诛杀,最重要的是从他嘴里撬出些有价值的东西。”裴瓒提及正事,便收敛了笑意,一本正经地说着,“他白日就想撞剑,可见他不仅不怕死,而且他知道的秘密远比他的性命要重要,否则不会一心求死。并且,他也不吃软的否则俞典史说了这么久不会没有成效。”


    “啧……软硬不吃,真是麻烦。”陈遇晚都怀疑,邻屋里那人根本不是什么县令,而是死士,否则这张嘴不会这么难撬。


    “是啊,所以烦请世子爷去刺他一剑,千万别弄死,折了他的脊梁,挫挫他的锐气就好。”


    “这样能行吗?”陈遇晚不信。


    裴瓒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目光一沉,看向了桌上的舆图,语气也跟着神秘莫测:“当然,他不敢不说。”


    话罢,陈遇晚立刻拔出了剑。


    审案的事情他不在行,却百分百信任裴瓒。


    不管裴瓒现在说什么,哪怕是要求放了县令,他也会照做,最多是怀疑一下裴瓒的用心,思考这么做是不是为了让县令出去挨揍。


    陈遇晚提着剑推门而出,仅是几步的距离,不消片刻就听见他一脚将隔壁的房门踹开,嘴里喊打喊杀地叫嚣着。


    而在他之后,裴瓒并没有急着去看邻屋的好戏,慢条斯理地卷起桌上的堪舆图,攥在手中,再将陈遇晚留下的手稿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这才不紧不慢地出门。


    “大人!不能杀,还不能杀!”


    “黄毛小子!有种你就杀了我,难道我还怕你这一剑不成!”


    “死到临头还这么多话!我这就成全你!”


    裴瓒还没进屋,里面已经闹成了一团。


    看着地面上投射的影子,俞宏卿死死拽着陈遇晚,却又担心那剑不长眼落到自己身上,陈遇晚也不着痕迹地避着他,县令却是个不怕死的,虽然被五花大绑难以动弹分毫,但依旧抻着脑袋向前,恨不得让陈遇晚砍死。


    一眼看上去,三人的动作十分滑稽,就像是在演一出夸张的舞台剧。


    直到裴瓒彻底迈进去,屋里才安静下来。


    顿时鸦雀无声,几人齐刷刷地看着负手站在门框处的裴瓒。


    “什么狗屁御史,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动手。”裴瓒微微垂眸,视线搁置在地面上,避让着接下来的剑光血影。


    而他话音刚落,陈遇晚的剑便以谁都预料不到的速度刺了出去,故意避开县令的胸口,刺进了锁骨下一寸的位置。


    “噗”得一声,鲜血四溅。


    这还没完,在血水飙出来的瞬间,他抽剑回刺,刻意调整了角度刺进了相同的位置,然后转着剑柄,搅着伤口处的血肉。


    顷刻间,惨叫声响彻县衙。


    第65章 异心 三族无亲,异土异心


    月华如瀑, 伴着寒意倾泻。


    整个县衙府邸,甚至是整座城都被漫漫长夜笼罩着,静谧, 荒芜,从长街到院内,除了偶尔的几声犬吠,能听见的,便只有痛不欲生的吸气声。


    鲜艳的血珠顺着剑身, 一滴滴地坠落, 在青灰色的石砖上绽开, 犹如颓靡的花。


    最撕心裂肺的惨叫已经过去了。


    县令被一圈圈麻绳捆得动弹不得,半跪在地上, 在那张白如死灰的脸上, 豆粒大小的汗珠不间断地滚落, 眼珠颤动,难以聚焦,整个人更是不可控制地颤抖着。


    饶是如此,他还是不愿开口。


    裴瓒扫过地上的那滩血迹, 微微蹙着眉,似乎不想看到如此血腥的画面,便调转视线看向浑身僵硬的俞宏卿。


    稍稍在对方身上停了片刻, 俞宏卿像是被吓到了,完全没想到陈遇晚会突然来这么一手, 此刻正眼神呆滞地站在原地, 眼神里充满了惊讶,明显一副还没能接受此事的表情。


    对于他的惊颤,裴瓒没说什么, 在身后攥紧那张舆图,径直从三人当中走过。


    他无声地看着俞宏卿审讯过程中做的记录,内容不算多,短短时间便能看完,让裴瓒留意的是纸面上的几点墨迹,看起来像长时间悬笔未曾书写,才导致墨汁滴落,在纸面上晕开。


    造成俞宏卿久久不落笔的原因无非就两个,一是在斟酌措辞,疏通思路,二就是被审讯的那人不配合,导致俞宏卿无从下手。


    先前在门外站了片刻,裴瓒无需费心,也知道是因为后者。


    “辛苦俞典史了。”裴瓒的视线依旧盯着桌上那薄薄的几张纸,神情晦暗,烛光也不明,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些什么。


    俞宏卿惭愧地觉着,裴瓒是对他的进度缓慢感到不满,这才特意过来。


    想到这,俞宏卿满眼愧疚,即刻俯身对着裴瓒拜了拜,作势要离开:“下官能力不足,拖累大人了……”


    没想到话还没说完,裴瓒直接伸手阻住他后面的话,语气温和地说道:“万事开头难,典史未有经历,怎么会知道该如何对付这等滚刀肉呢。”


    “下官承揽此事,却没做好,实在不该。”


    裴瓒:“典史不必自责,留下来瞧瞧,也好为我出谋划策。”


    他早就想过,眼前这位跪趴在地的县令是一定会死的,但这人死了之后,城中诸事一时无人负责,而他也不能一直在这里等着朝廷安排人手,所以就只能找位可靠之人暂时顶替县令的差事。


    除了那位主簿外,旁的虽不说助纣为虐,但绝不无辜,整个县衙里,暂时能站出来主持事务的,便只有这位前任县令的属官,现在的典史,俞宏卿。


    裴瓒栽培他也不只是为了顶一时之用。


    日后如果顺利回京,举荐俞宏卿时,他也希望这人能有些真本事,而不至于让人觉得,他是收受了什么好处才硬着头皮去举荐的。


    寒暄几句,裴瓒站在桌前,正对着跪伏在地的县令。


    审视的目光自上而下垂落,明明一言未发,氛围却不由得严肃起来。


    他没像俞宏卿那样,循着县令的错处一点点盘问,而是知道这么做得不到想要的结果,便直接说出县令的心思:“明知死罪难逃,所以一个字也不肯说。”


    县令怨毒瞥他一眼:“没用的,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坚决的态度,裴瓒早有预料。


    对这人威逼利诱没用,打感情牌也没用。


    无所畏惧,更没什么软肋,所以行事才如此的肆无忌惮,不在乎朝廷的报复。


    他猜想着,因为县令在犯下恶事,或者领命做出这种种事情之前,就应该清楚自己迟早有一天会遭报应。


    然而,县令还是敢做这些事情,便应该是早就没了后顾之忧。


    裴瓒紧盯着他血流不止的伤口,忽然嗤笑一声,道出心里的猜测:“无妻无子,孤家寡人,怕是死了也无人收尸啊。”


    “……”县令不语。


    “不过县令大人也别怕,来日将你的尸身弃在山野,任由豺狼虎豹啃食,也无需收尸的。”


    “你用这几句话就想激我?”


    县令不明不白地笑着,声音颤抖,明晃晃地讽刺着裴瓒的话太幼稚,但他的一举一动,每一个细微的却彰显着肆无忌惮的表情,恰好印证了裴瓒的猜测。


    这人不会怕自己无人收尸。


    “当然不是在激你。”裴瓒摇摇头,他的想法还不至于如此简单。


    只见他将手中舆图放置在桌面上,挪动椅子,调整到合适的位置,随后不慌不忙地铺展开几张宣纸,研磨提笔,克制着力道放慢了书写的速度,将县令的所作所为一一写出,还没忘了边写边念,让在场的几人都清楚地听着。


    “私征商税,逼死百姓……”


    前面几句都是事实。


    落到县令耳朵里,也只觉着裴瓒又在写这些没用的陈词滥调,反正他被抓后一心想死,认不认这些罪根本没有区别。


    不过,裴瓒却没有一味地陈述过往的事实,反而写到:“三族无亲,孑然一身,无所牵挂亦无所顾忌,所以任为他人所用,戕害百姓,屡造孽果。”


    任为他人所用。


    裴瓒没差人打听过县令的身世,但是在后院里,无论是书房还是卧室,都没有任何关于妻儿的物件,甚至连件属于女子的东西都没有。


    可以说,他这十年里兢兢业业,一心作恶。


    倘若他妻儿尚在,还无所畏惧地做这些大逆不道的事,要么是他的妻儿被人拘束着,受人胁迫不得不这么做,要么就是他丧心病狂了。


    可他没有妻儿,甚至也无父母宗亲……


    无牵无挂,不受约束,所以行事肆无忌惮,不在乎下场。


    可裴瓒好奇,驱使他这么做的缘故是什么?难道就是单纯地为了报复社会……


    背后,必定有他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县令费劲地直起上半身,明明嘴角微微抽搐,眉眼间却换上了嘲讽质疑的意味,话里话外也都是贬低:“没想到大周朝廷已经颓败至此,都要靠编故事来定罪?”


    大周朝廷……


    裴瓒微眯双眼,琢磨着这简短的用词。


    寻常人绝对不会这么称呼,至少同为官员,裴瓒从没用大周朝廷四个字,形容过自己所在的官府。


    “朝中的确人才凋敝,否则不会让大人在县令之位上稳坐十年。”裴瓒不急着审他,说完这句后,再度提笔写着,“藐视朝廷,身份可疑,追问之下方知异族异心。”


    “你诬陷我!”


    “嗯?!”


    县令的怒吼和陈遇晚的疑问撞到了一起。


    连一旁的俞宏卿也没弄懂是怎么回事。


    分明谁也没有漏听裴瓒的话,却也都没弄明白,他为何直接说县令异族异心呢?


    况且,也没经过追问啊。


    陈遇晚心怀疑惑,三两步走到裴瓒身后,盯着他落在纸上的字迹。


    本以为裴瓒会解释几句,没想到仅仅是抬了下眼皮,忽视了县令的怒喊。


    “你这是栽赃!我不会认的!你休想让我认罪!你休想!”


    “您不是觉得认不认罪都无关紧要吗?”


    裴瓒面带笑意,看不出任何急躁情绪,反观县令,已经从原本的漠视变成暴怒,一步步按着裴瓒的设想踏入圈套,一步步地按着裴瓒的想法说出他想要的“证据”。


    没有证据,裴瓒断然不会污蔑任何人。


    可也没说,不许骗人。


    打心理战而已,裴瓒也没想到县令如此经不起刺激。


    他轻轻捏着笔杆,眼神玩味,不知不觉间便击溃了对方的心思,顺利到让他还没想好该怎么进行下一步。


    如此质问,县令难免底气不足,眼神飘忽。


    是人都清楚,越是心虚便越要装足门面,不能让人从皮相上瞧出破绽。


    于是,县令怒声狡辩:“我是寒州子民,生于斯长于斯,绝非异族!”


    “身为大周子民,为何会对大周百姓痛下杀手!这就是你所说的绝非异族吗?”


    裴瓒气势如虹,驳斥的话不知比县令有力多少倍,“即为大周子民,担任县令一职,想的不是如何为百姓谋福祉,而是残害百姓,恶事做尽,就算如此大人还要说自己并非异族,真是其心可诛啊!”


    县令被斥得一愣,浑身僵硬地挺着腰背,心里慌乱,表面却看上去一副无所畏惧,正直到无以复加的模样。


    他朗声道:“我,问心无愧。”


    “死不要脸。”陈遇晚讽刺道。


    裴瓒舒出一口浊气,没像陈遇晚一般犀利地讽刺着,而是慢慢向后仰躺,有些无奈地靠在椅背上。


    他捏了捏紧皱的眉头,动作有些迟缓。


    并非是他对县令束手无策,而是意识到,说这些话除了徒增怒火之外,没有别的用处。


    县令不会因为他的几声斥责就认罪,反而会逐渐知道他说的这些不过是诓诈,知道裴瓒手里其实也没有实在的证据。


    真让县令看穿,可就难办了……


    裴瓒还不想看着事情进行到此,却功亏一篑。


    他转念一想,既然“异族异心”这四个字能戳动县令,就足以说明这人的确不对劲,从方才那句“大周朝廷”上也能看出分毫,就算他并非异心,也绝对没什么坦荡的想法。


    看来还是要从此处下手,才能一点点地撬开真相。


    “你并非问心无愧,而是无惧。”


    回想着县令十年间所作的一切,裴瓒越发心凉,在他眼里,任何一个人,一个大周子民都不应该平心定气地去残害同族。


    哪怕是以高高在上的角度,在以施粥名义坑骗城中百姓出城,直至将人冻死的时候,也不敢说一句无愧。


    犯下这种有损阴德的事,只能说明他“无惧”。


    不是不怕无人报复,而是知晓短时间内无人敢报复,不考虑代价。


    就像京都城里那些权势滔天的王公贵族,在心里已经把自己和平头百姓分为了两个群体,他们并不惧怕残害百姓的代价,甚至是认为根本没有代价,踩死百姓,无异于踩死只蚂蚁。


    但眼前这位,不过是个县令,还没到权势滔天的地步……


    裴瓒盯着桌面上卷起的舆图,冷声说道:“十年间,为非作歹,只手遮天,是因为身后有人,才敢这么做。”


    县令背后的人,才是在寒州只手遮天的那位。


    县令闭着眼,嘴唇轻颤:“荒谬。”


    如此心如死灰的表现,实在是让裴瓒满意。


    他放软了语气,假模假样地在话里留出余地:“这一切,也不是你想的,而是有人授意。”


    “有人又如何,无人又如何,御史大人是想借我寻出幕后之人,还是想说几句觉得我另有苦衷,想为我推脱呢?”县令抬起头,眼神中多了些不易察觉的犹豫迟疑。


    “推脱?”裴瓒看似态度模糊地轻笑,实则仅用一句话,便轻易地击碎了县令那不切实际的幻想。


    “你也配?”


    瞬间,县令脸上的迟疑转为被戏弄的怒意。


    但是还未等县令发作,裴瓒猛地一拍桌子,“哗啦”一声,整张北境堪舆图摔落在地,在县令面前堂而皇之地铺展。


    裴瓒撑着桌子站起身,动作虽缓,姿态却尽显威严,居高临下地看着跪俯在地的县令,对方整个人笼罩在他的影子当中,眼睛颤动着紧盯面前的舆图,脸上写满了震惊。


    早就想过县令会是这般模样。


    裴瓒徐徐开口,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我从未想过替你推脱,而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无论是你,还是背后指使你的,妄图在寒州只手遮天,甚至搅弄大周安宁的那位,都会被绳之以法!”


    “尔等,不得善终。”


    他的话,和眼前这张不知从何而来的舆图,如同一击重锤,彻底砸毁县令的所有心思。


    “你怎么会有舆图,这……绝对不是,不是,这不是我的!”


    “还敢狡辩!”陈遇晚直接抽出长剑,直指县令,“这东西是在你的书房里搜出来的!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难不成是我们拿了舆图来栽赃你吗!大逆不道,居心叵测,果真该死!”


    陈遇晚骂的是县令,却让裴瓒有些汗颜。


    也幸亏没把舆图的来历告诉陈遇晚,否则这位爷此刻必定不能如此坦荡地将人骂一顿。


    而现在,裴瓒也没有丝毫要解释的意思。


    并非是他对沈濯妄图嫁祸县令一事选择了纵容,而是从县令的话里听出了些许不对劲。


    什么叫,他怎么会有舆图?


    如果原本县令没有类似的东西,或者县令压根没见过,是说不出这样的话。


    口不择言之时下意识地说出这些,唯一一种可能,就是县令绝对见过类似的舆图,还极有可能像陈遇晚回怼的那样,曾经将其收藏在书房当中。


    裴瓒缓缓开口:“舆图的内容你也清楚,不必我多加赘述,县令也清楚通敌叛国该当何罪,说说吧,或许能留个全尸呢。”


    “通敌叛国……”重复这话的不是县令,而是俞宏卿。


    从一开始,俞宏卿就没想明白裴瓒是从何处推敲出的诸多细节,分明他才是十年间跟县令共处的人,许多事他都不了解,怎么裴瓒就能想到呢。


    直到那张舆图被摔在地上,内容在眼前铺展,他也没想明白。


    只是盯着那内容堪称逆反的舆图,心里有些许震颤。


    通敌叛国……他一时间有些喘不上气,脸颊憋得发红,眼眶也登时湿润了,水花氤氲在眼尾。


    两颗眼珠僵硬地转向神情惨白的县令,什么也没说,没有质问裴瓒为何如此“草率”地得出结论,而是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县令的衣领,全力的一拳打在这乱臣贼子的脸上。


    “畜生!敌军侵占寒州十多年!无数祖宗先辈惨死敌手,你竟敢通敌!”


    “你是寒州人!是大周子民!为何叛国!”


    俞宏卿的声音吼到发颤,压抑的怒气在一瞬间暴涨,从狭窄的喉管里迸发,他无法压制,但发泄的途径太少,一拳拳落下也不过瘾,怒骂到最后,声音嘶哑,紧紧掐着县令脖颈的双手都在颤抖。


    他不害怕就此杀了县令,而是恨自己不能如此泄愤!


    “把人拉开。”


    县令被掐得脸色青紫,再不拉开,恐怕会被掐死。


    瞧着俞宏卿也不是身材粗壮的人,但怒到极点的时候,力气却大得惊人,陈遇晚拽了几次都没拽动,眼看着县令都开始翻白眼了,逼才不得已踹了小腿,趁着下盘不稳的时候把人拖开。


    “看见了吗,有无数人想将你千刀万剐,而你背后那人许给你什么?十年荣华富贵,还是保你平安无恙?”


    县令顶着青一块紫一块的脸,呆愣地看着地面上的堪舆图,他的目光落在寒州二字上,似是被打傻了,口齿不清地嘟囔着:“我是寒州人……他告诉我……”


    “什么?”裴瓒略略迟疑。


    “他告诉我,势必会夺回寒州!”县令像发了狂似的冲着裴瓒狞笑,事已至此,也顾不上保守秘密了,他现在只想让裴瓒知道,就算从他嘴里撬出这些话也没任何用处,“寒州!寒州从来都不是大周的地盘!”


    第66章 飞镖 陈遇晚,指哪打哪


    “你是寒州人, 却不是大周人。”


    大周国势弱,被北境攻打的那段时间,有十几年的时间, 寒州是划归北境疆域之中,越是离得北边近的地方,人口便越是混杂,也不排除县令身上留着北境的血。


    裴瓒目光低垂,带着些许冷意。


    “我不要荣华富贵, 也不要平安无恙!我要寒州脱离大周!我要葬在北境的疆土之上!”


    “混账。”陈遇晚提着剑, 恨不得将人刺死。


    裴瓒赶在紧要关头伸手拽住他, 目光依旧瞥视着声嘶力竭的县令:“他许你的,必不可能实现。”


    “不会的!他答应过我!”


    面对着县令的发狂嘶吼, 裴瓒不知道是该嘲笑他痴心妄想, 还是该可怜他愚蠢天真。


    几句话而已, 怎么就能当真呢?


    这股茫然傻气,直率又鲁莽,好像没怎么经过思考,就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交付信任, 也不管能否实现,更不管自己会牺牲什么,秉持着至高无上又愚蠢到底的信仰, 除了让人觉得好笑之外,还为他的单纯感到悲哀。


    跟这样的人完全没有废话的必要。


    县令背后的那人, 已经慢慢浮出水面, 当务之急是要引着他把那人说出。


    裴瓒不能直接问,会显得他过于急切地想知道幕后之人,而且就算直接问了, 县令也不会说,但……就算他徐徐引导,县令就能如实相告吗?


    其实稍加思量,便能想到能在寒州只手遮天的人不过那么几个。


    一个一个地筛过去,总能找到答案。


    只是他要明确,要让县令亲口说出那人的名字才行。


    “他是——”


    嗖——!!!


    裴瓒刚开口,一枚飞镖擦着他的嘴唇划过,径直钉进了墙面之上。


    “小心!”


    陈遇晚迟了半步,裴瓒的唇峰处已然多了条血丝,渗出的血珠即刻绽破,在双唇之间氤氲成鲜艳刺目的红。


    望向墙面,钉在墙上的飞镖,赫然与白日裴瓒捡到的那枚一模一样。


    是沈濯?


    他原本猜测那是幽明府的东西,是沈濯背地里派人助他拿下县令,可现如今又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沈濯派来的……


    还是说,沈濯要杀他?


    裴瓒呆滞地看着墙上那枚黑色飞镖,诧异的神色之中带了些许迷茫,他还未有什么动作,猛地被扑上来的陈遇晚推开。


    “闪开!愣着干什么呢!”


    裴瓒直接扑倒在桌下,耳边响起叮叮当当地声音,不只是飞镖与与剑身相撞,似乎还有无数银针透过薄窗,与飞镖不约而同地撞到一处。


    瞧着满地零碎,一时分不清到底是来杀他的,还是来杀县令的。


    更不分清,这些暗器的主人究竟是谁。


    他脸色煞白,心里悸动难安,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噎在心口,特别是那些通体漆黑的小巧飞镖,他原本笃定了是沈濯的,可现如今……


    裴瓒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才能说服自己。


    只好转移注意力,将余光落在县令身上。


    凑巧,县令匍匐着身体向前挪动,像是领了命令自寻一死。


    他立刻喊道:“陈遇晚!按住县令,别让他死了!”


    听到喊声,陈遇晚回旋一踢直接将剑鞘提向县令,而后“嘭”得一声,县令摔了个人仰马翻,试图挣扎着爬回去,才发现,剑鞘穿过麻绳的缝隙,从他的手肘处,将他钉在了后方的木柱上。


    县令挣扎不动,仰着头放声大喊:“大人!但求一死!”


    这声大人喊的不是裴瓒,方向也是对着窗外。


    “闭嘴!”


    裴瓒刚举了砚台砸过去,墨汁溅了县令满脸,俞宏卿紧随其后,不顾密密麻麻落下的暗器,直接扑到了县令身上,扬起手抡圆了扇在县令脸上。


    接连十几声,听得人脸疼。


    饶是如此,县令也没有放弃喊叫,仍是声嘶力竭地喊着“但求一死”,见状,俞宏卿一把抓住脚边的破烂布条塞在了县令嘴里。


    他还掐着县令的脖子,对几米之外的裴瓒说到:“大人放心,绝对不会让他出声。”


    俞宏卿话音刚落,叮叮当当的声音突然停了,陈遇晚还维持着防守的姿势,透过窗户上破洞,警惕地往外瞧着。


    接下来,整整一刻钟,没有任何动静。


    外面静得可怕,仿佛刚才密如雨丝的暗器,只是他们四人共同经历的一场错觉。


    视线扫过被扎得破烂的窗户,裴瓒知道这不是幻觉。


    方才真的有人想杀他。


    蹭着唇上血迹,没什么痛感,指尖却染上了一抹赤红,裴瓒回眸再度看向墙面上的飞镖,踉跄着爬起来,捏着尾柄将其取下。


    和他早上拾到的一模一样。


    “呼……”沉沉地舒了口气,眉头却难以舒展。


    两枚完全相同的飞镖摆在手心,裴瓒尽可能地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银针上,可目光始终不移,死死地盯着掌心的暗器。


    “这枚是?”陈遇晚提着剑走到裴瓒身旁,一刻也不敢放松。


    “是晨时在公堂门框上拔下来的。”


    陈遇晚意识到有些不对:“那时候就有人想杀县令?”


    “杀县令,难道不是杀我吗?”


    裴瓒眼里黯淡,有些空洞,说出来的话也轻飘飘的仿佛浮在云彩上。


    不知为何,陈遇晚总觉得裴瓒在看见这些飞镖后就有些魂不守舍,从一开始就愣愣地,也不知道躲,僵在那里,如若没有他来推开,恐怕裴瓒就要遭难了。


    只是,他记得自己好像也推晚了。


    最初的那枚不是冲着裴瓒的要害去的。


    擦着裴瓒的嘴唇划过,不至于留下过重的伤害,反而像是在提醒。


    陈遇晚又瞄了一眼裴瓒的嘴唇,血色殷红,煞是鲜艳。


    他无比肯定飞镖不是冲着裴瓒去的,加之格挡时的感受,大部分的银针和飞镖都是落在了更靠近县令的方位上,只是碍于墙体的阻挡,那些暗器并不能直接打到县令身上,所以县令才匍匐着身体往前挪动,并高喊着“但求一死”。


    然而,飞向裴瓒那枚跟其他的落点差得就有些远了……


    陈遇晚是练家子,军营中也不乏暗杀的手段。


    他瞧着这枚飞镖的用意实在不是为了裴瓒来的。


    只不过裴瓒没有读懂。


    另外,晨时的这枚,按照裴瓒的说法,钉在门框上,也未必不是提醒。


    或者像方才一样,飞镖与银针实为两股相互博弈的势力,看似纠缠在一处,都是冲着这间屋子里的人来的,但实际上的意图并不一致。


    “不管了。”


    也不顾外面的人到底有没有离开,裴瓒收拾心情,合上了掌心,肃穆的视线重新落在县令身上,其中还夹杂了几分怒意。


    “你要做什么?”陈遇晚看他一步步走向县令。


    裴瓒没有理会这句问询,稳步迈过满是暗器的堪舆图,站到县令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骇人的视线如同倾盆的雨,泄落在眼前人的身上:“你也看到了,有人要杀了你,以绝后患。”


    县令咬咬牙:“我本就一心求死。”


    “一心求死,是你的想法,你甘愿位这样的主子卖命,我无话可说。”裴瓒顿了顿,话语里似乎带着针,不留余力地扎透县令的心思,“可是他们要你死,就是另外一种说法了。”


    县令低下头,底气忽而不那么足了。


    “犯下恶事,明知自己是死路一条,还口口声声地说一心求死,我敬你忠心,只是这份忠心我看得到,他看得到吗?”


    求死,和被杀,总归是有区别的。


    这是无法反驳的事实。


    在幕后之人的眼中,像县令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被抓住了就应该自己寻死,特意派人来杀,已经是破格对待了。


    “他是谁?”


    院外声音暂时消失,裴瓒却不敢耽搁,直截了当地问着。


    “……”县令没咆哮着讽刺他,而是沉默了,垂着头,像是在怀疑自己的耿耿忠心能不能被看到。


    裴瓒微微合眼,压下心里的无奈,哪怕现如今没有读心的能力,他也猜到县令在犹豫什么,便干脆地说着:“没有人会知道你的用心,就算你死了,对于你效忠的人来说,也不过是死了只蚂蚁……不过你也值了,他都专门派人来杀你了。”


    “回归故国,北境……”


    “假的,现如今的大周就算不是最为鼎盛之时,也绝非一朝一夕能攻破的。”裴瓒语气很急,心里却没底。


    按照原书中的时间线,第一次大规模的交锋的确是大周赢了,可在男主作为质子入京都之后,大周内忧外患,溃败是难免的。


    不过他现如今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就算是他,我想也无法保证能让北境胜过大周吧,就算胜了,寒州也是大周的土地,千百年来皆是如此,什么回归故国,狗屁。”


    “你!”


    “你什么你,说不说?”


    裴瓒直接掐住了县令的脸。


    分明陈遇晚的剑就在旁边,他也不给县令一个痛快,而是加重手上力道。


    “不说的话,我替你说。”


    县令直勾勾地瞪着他,拖延时间,等着心中的人名从裴瓒嘴里说出。


    但裴瓒还没开口,只是抿了抿嘴唇,窗外突然传来一声震响。


    “铮”的一声,刀剑嗡鸣。


    裴瓒的心跟着一紧,原以为那些人没了动静就该是放弃了,没想到忽然又出现这么一声。


    他不知道声音来自何处,紧蹙眉头,穿过窗子上的孔洞向夜色里张望。


    “打起来了,果然是两拨人。”


    “两拨人?”


    裴瓒分神看向地面上的银针和飞镖,明白了陈遇晚话里的意思。


    “你继续审,我去杀了这帮跳蚤。”剑光如银,映照着陈遇晚不苟言笑的神情,只见他一步迈到门前,身影斜侧,目光愈冷,经过俞宏卿身旁时说道,“看顾好大人,我去去就回。”


    压低的声音里仿佛藏了冰雪,听得裴瓒浑身一冷。


    目光也粘着陈遇晚的身影融进夜色里,不知为何,他有些焦躁,总感觉陈遇晚会遇到劲敌。


    他想叫人别去,手上一松,立刻被县令甩开。


    眼见着县令呲着牙,像发了疯的狗一样咬上来,裴瓒即刻抬手,一巴掌甩出去。


    “外面打得再怎么火热,也跟你无关了。”裴瓒冷眼向门外一扫。


    刀剑叮当相撞的声音越来越响,甚至他们头顶瓦片上都有响动。


    裴瓒压着心惊,略微垂眸,寻回之前的话题。


    刀剑震得越响,裴瓒的语速便越快:“再给你一次机会,指使你做这些事的人,是谁?”


    县令狞笑:“你不是要自己说吗?你说啊!”


    “冥顽不灵。”裴瓒起身,背着手往书桌的方向走去,眸色冷淡,根本不在乎县令的讥讽。


    偏生,县令赌错了。


    裴瓒的确猜到了幕后之人是谁。


    心怀不轨,妄图使北境侵占寒州。


    权势滔天,染指赈灾银逼死百姓。


    目光凝聚在舆图的“寒州”二字上,在这片地界上,能做到这事得人不多。


    先前裴瓒心里已经有了几个答案,只是还没有现如今这么笃定。


    经过县令的几句话,他已经确定,能在军中安插内鬼,还能在寒州内只手遮天,肆意操纵赈灾银去向的只有那一个。


    “寒州兵马总督,杨驰。”


    虽然裴瓒并不清楚如此多的赈灾银被用去何处,也没搞清楚跟内鬼一事有何关系,可瞧着县令脸上的震撼,他认定自己猜对了。


    “县令大人啊,我说得可对?”


    遭他如此质问,县令突然没了心气,颓败地耷拉着脑袋,宛如丧家之犬。


    几度要提起一口气回怼裴瓒,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最后也不过垂头丧气地问了句:“你就算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处,你也不过是一介小小御史,七品而已。”


    “是,就算我知道了,也做不了什么,哪怕是担着巡按之名,我也杀不了他。”裴瓒回归到座位上,畅快地松了口气,提笔草草写下几个字之后,才说道,“可你知道我身边那位是谁吗?”


    “护卫而已。”


    “护卫?”裴瓒轻笑,“他,是平襄王府世子,陈遇晚。”


    对北境宣战一事,想来寒州上下官员都已知晓,那圣旨上也明明白白地写着,平襄王领兵挂帅,一干人等听候派遣。


    县令的主子再怎么权势滔天,在内鬼一事的结局上,也要由平襄王府说了算。


    第67章 纠缠 从强取豪夺到死缠烂打……


    结束了。


    道出陈遇晚的名讳, 足以震慑这些虾兵蟹将。


    裴瓒看着几步之外,神情恍惚的县令,未曾停留一刻, 匆匆抬笔将所有无可抵赖的事实一一录下。


    受人指示,迫害百姓。


    心怀不轨,是为奸贼。


    他随意抬手,薄薄的几张纸写满了县令的罪行。


    随手一扬,那几张纸看似轻飘飘地从案桌落下, 落在县令眼里却犹如泰山一般压得人喘不过气。


    虽然笔迹难免潦草, 但“杨驰”二字被刻意书写得公正。让人一眼就能看明白, 来去因果中最重要的人是谁。


    是谁在背后挑弄这一切,又是谁作恶多端, 非杀不可。


    县令紧紧盯着那两个字, 心里茫然, 恍然意识到,故国故土不过是存在于臆想,和谎言之中虚无缥缈的幻影。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去的可能。


    身怀异族血脉的寒州人, 承沐大周的滋养,却心怀异国。


    明明是被抛弃在此的血脉,还期待着将这片土地奉回北境, 为此,不惜残害知根知底的“同族”。


    如今落得如此下场, 可笑, 但实在不可怜。


    签字画押,一切尘埃落定。


    “我是北境人啊……”


    “将他带出去。”裴瓒不管他在说什么,接过俞宏卿递回的带有画押的状纸, 用一句话决定了县令的下场。


    带出去,交由百姓处置,是杀是罚,他一概不问。


    俞宏卿犹豫:“大人,是否还要押他回京。”


    “不必。”不用琢磨,裴瓒也明白了俞宏卿这句话的意思,抬眸扫了他一眼,声音略微放冷,“小小县令,七品而已。”


    县令所说的话,被裴瓒原原本本地还了回去。


    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七品官,本就可以直接杀了的。留其喘息半日,仔细地审一审,是为了找出背后之人。


    现如今事情已经明晰,在背后操控赈灾银去向,安插内鬼,祸乱百姓的人,是寒州兵马总督杨驰,而不是那无足轻重的县令。


    在裴瓒眼里,只有这手握兵权势力滔天的杨驰,才配被押解回京都,受到皇帝的问责。


    他收好供词,往门口的方向挪了几步,记挂着先前院里的骚乱,站在门框边提心吊胆地向外张望几眼。


    夜色如墨,仅一道凄清月色洒落。


    能看得清院里大多数陈设,却瞧不见什么人,同时,院里恢复了静谧,除了偶尔的风声之外,也听不到什么声音。


    不知道陈遇晚现在怎么样了……


    裴瓒心想,陈遇晚武功不低,可跟那些来路不明的人缠斗,也未必能占尽上风。


    特别是现在这种不清不楚的情况,他方才就应该把人拉住,不许陈遇晚离开。


    也没想到,陈遇晚竟那么急,都不等他把人审完。


    此刻与那帮人一起没了踪影,寻也寻不到,好不容易解决完县令这个麻烦,又要为他心急。


    “大人,不如去找些衙役捕快去寻?”俞宏卿在旁边提醒着。


    裴瓒闻言,先是回身扫了县令一眼,而后眉头紧皱:“这帮人来路不明,他们能行吗?”


    “就算帮衬不了多少,能寻到些踪迹也是好的。”


    “好,那便劳烦大家了。”


    裴瓒说完,俞宏卿便脚步匆匆地赶出去,剩余裴瓒一人停驻在门前。


    他扶着门框,心事重重地张望夜幕。


    心里总有股声音在告诉他,衙役捕快派不上什么用场。


    要想找到陈遇晚,估计还得他亲自出马。


    可是他能又有什么用处呢?


    不会武功,也没什么旁的本事,到时候恐怕还得陈遇晚分心救他……


    视线忽然落到地面的堪舆图上——


    这张图本就绘制得不对,而且里面重要的内容早已被陈遇晚写下,诓诈过县令之后,最大的用处恐怕也就是再去诈一遍总督杨驰。


    且不说能不能派上用场,对付杨驰,裴瓒心里早已清楚不能用相同的办法。


    眼下这张图是没什么用处了。


    只是,他看着上方密密麻麻的暗器,不由自主地拿出了藏在袖子里的两枚飞镖。


    脑海中浮现沈濯的身影,和对方复杂隐忍的神情。


    但凡裴瓒闭上眼,想到的就是昨夜沈濯满是苦楚的眼神。


    他的心里一时烦乱,早已经说定了要恨沈濯,甚至刻意摸着耳垂提醒自己,但想起那滩血迹,他就没了底气。


    不是再度让心软占据上风,而是纯粹的没有精力去恨。


    思绪被乱七八糟的事情冲刷,他有些精疲力尽,此刻也只想把沈濯当做随便的陌路人,此生再无交集。


    可惜事情不会像他想的这般顺遂。


    他闭着眼,唇峰上那道细微的划痕几乎感觉不到,渗出的几滴血珠也融进了他的唇色,眼下心平气和地想一想,这些飞镖依旧有可能来自幽明府。


    就是不知道目的是不是要杀他。


    裴瓒捂着胸口,紧闭的眉眼间多了份浓烈的愁苦。


    是有那么一瞬间,他在诧异——沈濯居然会生出杀他的心思?


    而他自己,面对突如其来的意外,也实实在在地生出了几分茫然和痛苦。


    现在想想,沈濯如果真的想派人杀他,早在前往县衙的半路,或是晨时缉拿县令时就可以杀了他,完全不必等到审问时,为了掩埋真相才杀人灭口。


    那时擦过唇边的飞镖,极有可能是提醒,或者替他挡住来自旁处的银针……


    就连早晨,能引得飞镖主人出手,估计也是类似的原因。


    可沈濯为什么不现身呢?


    是不想见他,还是觉得无法面对。


    裴瓒摇摇头,把所有自作多情的想法逐出脑袋。


    他只琢磨着,如果说在场的飞镖的确来自幽明府,那便不管沈濯是想杀他,还是想借机提醒他,现如今裴瓒都应该为了陈遇晚去见一见了。


    想通这些,裴瓒重新摸了摸怀里的供词。


    确保这至关重要的东西始终都在,才转身关上了房门。


    至于屋里的县令,这人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就算有人再折回来杀他,也都无所谓了。


    裴瓒快步走在石子路上,准备去找鄂鸿,每迈一步,心脏便不安地跳动着。


    不知不觉,月光黯淡了。


    耳边穿过几缕寒风,倏忽之间,有些许冷意落在脸颊,未等反应过来,便融成了细密的水珠。


    他抬手擦过水痕,恍然抬眸,才发现漫天落着细雪。


    点点片片,如同浮在空中的微尘。


    片刻之前还是皎皎月色,不知怎的,走了这段路,就变得晦暗。


    “大人?”几米开外,鄂鸿挑着灯出现,“原以为大人还未审完,正想去给大人换药呢。”


    裴瓒垂眸看了看腕上,原本的药粉几乎看不见了,伤口也未曾疼过,他随意垂下去,将骇人的烧伤隐在袖子里,开门见山地问道:“沈濯在哪?”


    鄂鸿先是一愣,随后狡辩着:“大人怎么还不肯信我,都说了我是逃出来的。”


    裴瓒翻出飞镖,隔着些距离向鄂鸿晃了晃。


    他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容不得鄂鸿继续装傻充愣。


    “陈遇晚,想来先生也知道他的身份,我就不跟先生多说废话了。”


    鄂鸿蹙眉:“大人……”


    “晨时在公堂之外,发现了一枚,当时我便觉着是你们幽明府的东西,而在刚刚,审问县令时突然有一枚飞镖刺向我,未曾伤及要害,瞧着并不是取我性命,反而更像是与人在外搏斗,陈遇晚觉得事出蹊跷,就出去看了几眼,至今不知去向。”


    鄂鸿听懂了,他是来兴师问罪的。


    “大人是觉得公子会对他不利?”


    裴瓒略微侧眸,没有承认:“好歹也要找他问个清楚吧。”


    “大人,这的确是幽明府的东西,但请相信公子,他不会害你的。”


    “我自会判断。”


    裴瓒背过了身,不想听太多解释,只等着鄂鸿说出具体的方位。


    可是等了良久,也只等来一声叹息。


    “先生越是拖延,我便觉得他越是做了什么亏心事,猜躲躲藏藏,不愿露面。”


    譬如故意引着陈遇晚前去,再将人折辱杀害之类的。


    “就在中街。”


    得到想要的答案,裴瓒没有迟疑半刻,立即跑出去。


    和他猜测的差不多,沈濯就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鄂鸿还说什么走了几个时辰,什么私自离开,明明就是串通好来当说客的。


    也许鄂鸿是力排众议,说服沈濯,先来探一探他的态度。


    但绝对不会像鄂鸿自己说得那般,私自离开,并且承着往日情意站在裴瓒这边。


    小跑几步,裴瓒便喘起来,他不肯停下来歇一歇,而是任由井喷的糟乱念头将自己淹没。


    沈濯,哪怕是摔断了腿也不安分。


    你这辈子,还真缠上我了?


    没想太多,只短短几句就让他心里难安。


    裴瓒更觉得诧异,他应该是拼了命地想挣脱这人,可怎么越陷越深,越缠越紧。


    不单纯是事事纠缠,就连他的心里也被占据了。


    复杂到难以言明的情愫把持着他的心,一旦提及任何与沈濯相关的事情,便争先恐后地涌上来,让他无法转移注意力,无法思考旁的事情。


    他对沈濯,爱也好,恨也好,总归是无法视而不见。


    裴瓒越跑越急,雪也越落越大。


    口中呼出的白雾,和纷繁的雪花一起,迷蒙了视线,他只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鹿,在雪夜中奔跑,似是逃亡,似是追逐新生。


    “呼啊——”


    直到步入中街,一眼望过去,两端的白茫茫中空了一片被人踩踏出的深色。


    一人持剑,被周围人圈在中央。


    仔细看几眼,圈里那人手臂上还负了伤,一滴滴的血珠落在地上。


    即便如此,陈遇晚也没有妥协。


    横眉怒目,张牙舞爪,像自知不敌的小兽强行为自己壮胆。


    “住手!别打了!”最后十几米,裴瓒急急地跑过去,气都没喘匀,就开始嚷着。


    幽明府的那些死士对他格外忍让。


    上一秒还在跟陈遇晚剑拔弩张,下一秒就算被裴瓒撞歪身子,也不敢多说半句。


    裴瓒不怕死地推开人圈,挤进去,知道这些人听沈濯的派遣不会轻易动他,他便越发嚣张,甚至张开双臂,护在陈遇晚身前。


    “你们主子呢,让他出来!”


    周围的人没一个应声的,目光却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裴瓒身后。


    裴瓒后知后觉地转身,一抹明艳的红撞入视线。


    红袍白雪,眉眼如画。


    坐在众人之后的椅子上,身旁空无一人,沈濯神态倨傲,眉目间却难掩憔悴。


    裴瓒对上他幽怨又阴冷的眼神,冷不丁地浑身一颤,连呼吸都错了一拍,片刻之后着重地往他腿上看去,可惜衣袍外还铺着斗篷,将双腿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是什么情况。


    不过沈濯既然坐着椅子,也无需多问了。


    “你是为了他来的,还是为了我来的?”


    “你把他引来是想干什么!”


    两人一齐开口,态度却截然不同,一个哀怨,一个愤然。


    听到裴瓒的话,沈濯的眼神彻底暗下来,咬着嘴唇,很是不甘:“果然不是为了我来的,一个相识不久,底细不明的陌生人,都能被你如此对待,就只有我不配。”


    还记着裴瓒说出的气话。


    看来是真被伤到了。


    裴瓒心虚地移开视线,语气略微缓和:“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你,小裴哥哥。”


    “……”


    肩上传来重量,裴瓒稍微回眸,就对上了陈遇晚意味深长的眼神。


    气氛焦灼,裴瓒也不好单独解释,只用眼神示意陈遇晚,事情并非他说的那样。


    然而,两人的眼神交流还处于南辕北辙的阶段,就被沈濯打断了。


    沈濯垂眸自顾自地说着,声音哀怨,全然不顾还有不相干的人在场:“裴瓒,我只是想见到你,只见你一个人……”


    “沈——”裴瓒记着不能再陈遇晚面前暴露他的身份,话刚出口,就硬生生地咽下去,只吼了声,“你给我闭嘴!”


    沈濯果然不说话了,只盯着那扶着陈遇晚的手臂看。


    在裴瓒赶到之前,沈濯还高高在上地奚落陈遇晚的狼狈,就算清楚对方的身份,也没有手下留情,反而变本加厉地让属下发难。


    只是没想到裴瓒一来,就护着这人,还当着他的面眉目传情……


    明明才相识几日而已,怎么就如此要好了?


    比起陈遇晚,分明是他们认识得更久。


    心意也早就被知晓,可是裴瓒注意到他的第一眼,目光中仍旧是深深的戒备。


    裴瓒扫一眼周围虎视眈眈的人,继续说道:“你让这些人退下,我们单独谈谈。”


    沈濯压着胸腔里翻江倒海的醋意:“听你的。”


    主街上多得是闲置的铺面,随便推开一间,便能把想说的话说了。可沈濯指着街尾唯一一间亮灯的铺子,示意裴瓒要去那里。


    昨日来时整条街都是暗的,今日突然多了间点了灯笼的,想来那就是沈濯栖身的地方。


    裴瓒没有拒绝,略微拍了拍陈遇晚的手臂叫他不要担心,随后盯着沈濯让他把一干人等遣散后,才率先走在前面。


    而他身后,四人上前,把沈濯连人带椅子一起抬起来。


    雪落纷纷,很快便铺满长街。


    得幸还不算太冷,裴瓒又一路急匆匆地跑来,此刻步履沉稳地走在人前,呼出几口浊气,顷刻之间便成了朦胧白雾。


    他步入明亮的铺面,环视一圈,几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少爷!”


    “韩苏?”


    裴瓒完全没想到,沈濯居然把韩苏也带着。


    他一个箭步蹿到人前,按着韩苏的肩膀左看右瞧,眼里是安耐不住的喜色。


    “你这些日子都跟他们在一起?”裴瓒扫了几眼旁边的流雪和裴十七。


    “少爷被带走后,我跟十七,还有那位鄂鸿先生就被关了起来,本想着这辈子完了,再也见不到少爷了,没想到沈公子救了我们,一路带着我来找少爷。”


    韩苏比裴瓒还激动,问什么答什么,恨不得把所有事都讲给裴瓒听,说完之后也没停下来,绕着裴瓒看了一圈,“才短短几日,少爷就瘦了,回去之后,老爷夫人肯定心疼。”


    “我不要紧的。”裴瓒抿着嘴微微一笑。


    能看见韩苏安然无恙,他的心事便少了一桩。


    特别是韩苏提及是沈濯搭救的。


    无形之中也暗示他,沈濯不会对他重要的人动手,无论是陈遇晚,还是客栈老板,都不会……


    他拉着韩苏,还想说些别的,但是下一秒,沈濯便被抬进门里。


    “楼上。”沈濯动动嘴皮子,轻松地指挥着。


    裴瓒捏捏韩苏的手腕,让他再等片刻,随后跟在沈濯一行人之后,上到二楼。


    这间铺面原本应该是酒楼客栈一类的,地方大,装饰也算是不错。


    只可惜空闲太久,许多地方落了灰,蒙了蛛网,没有搬走的陈设也多半损坏,就算沈濯住进来一日,已经遣人打扫过,可被风雪叩击的窗子依旧吱吆摇晃,发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声响。


    裴瓒站在窗前,凝视街面上的落雪,没有率先开口。


    沈濯面上不急,沉着目光扫过他的背影,让其余人离开后,兀自倒了两杯热茶。


    只是他心里没有面上平静。


    一波接一波眼神,裹着绵长的情愫拂过裴瓒,其中还夹杂着些许难平的醋意。


    不只是对陈遇晚,还有韩苏。


    就算知道韩苏是裴瓒的近身仆从,也还是难以平复心情。


    因为沈濯知道,裴瓒之所以会来见他,并不是单纯地记挂他,而是为了陈遇晚。


    而且,如果没有陈遇晚,也会因为韩苏,甚至是为了悄悄离开的客栈老板,或者是满城百姓……总之,无论如何都不是单纯地为了他。


    沈濯捏紧茶杯,手背上青筋涨起。


    脑海中一时浮现许多人,谢成玉,陈遇晚,韩苏……


    哪一个都排在他之前,谁都比他重要。


    偏生他还什么都做不了。


    哪怕是稍稍用这些人进行威胁,裴瓒也会像今时一样,冷眉冷眼地忽视他。


    瞧瞧方才护着陈遇晚的样子,巴不得替人承担苦楚,而对他呢,横眉怒视,好像他有多无恶不赦。


    沈濯越想越憋屈,眉宇间浮现几分杀意。


    可在裴瓒开口的一瞬间,又被很好地遮掩了,抬眸望向裴瓒时,只剩满腹委屈。


    “你的腿怎么样了?”裴瓒离沈濯几步远,倚着窗台站立,几缕冷风窜入衣领,提醒着他别被这人的可怜模样懵逼。


    沈濯眼底的苦楚一扫而光:“没什么大碍。”


    裴瓒:“你笑什么?”


    “你还是记挂我。”


    裴瓒翻了个白眼,恨不得回到几秒前扇自己一巴掌。


    就不应该提这茬,又让沈濯多情上了。


    他也想不明白,再正常不过的一句问候,怎么能让人生出旖旎的心思?


    说他记挂,有什么可……


    裴瓒忽然摸了摸鼻尖,似乎这两日是多有想起这人。


    可归根结底,还不是沈濯跟鬼似的阴魂不散吗?


    他想不在意都难吧。


    沈濯见他不说话,侧着身面前他,眼神柔和,似乎含了一波荡漾春水:“小裴哥哥方才还顾着我的身份,不想在陈遇晚面前暴露,这不是替我着想?”


    裴瓒狡辩:“我怕解释不清,白惹一身骚。”


    “我知道,小裴哥哥替我遮掩,是在意我,喜欢我。”


    “你听不懂人话?”


    眼前的沈濯没有昨日那么激进了。


    许是脱离了那时的环境,没有裴瓒的言语刺激,也就没了那份惴惴不安的心急。


    更在离开之后,被鄂鸿劝导几句,想通了。


    只不过,现如今的不知沈濯是摔坏了脑子,还是转变了策略,竟开始用怀柔政策了,一个劲地说些不着调的话烦他。


    眼里虽然没了原本那份阴湿的偏执,但依旧让裴瓒浑身不适。


    “能谈就谈,不能谈我就走,不用说这些。”裴瓒态度坚定,不给沈濯任何转圜的机会。


    一瞬间,沈濯重振的精神肉眼可见地颓靡了,他低眉顺眼地问:“小裴哥哥想谈什么,要问舆图之事,还是赈灾银?”


    都不是。


    裴瓒上前几步,没有紧挨着沈濯站立,却也距离极近。


    他居高临下,态度也没有丝毫缓和,完全不像是主动提出谈和的人:“别再纠缠我了。”


    仅此一句,让沈濯脸色煞白。


    “不行。”沈濯僵着嘴角,挤出勉强的笑意。


    第68章 晦暗 哭哭哭,就知道哭


    裴瓒从始至终就没想过跟他有什么结果, 如果此番答应了,以往的那些事裴瓒都可以不计较,当做没发生过。


    沈濯拒绝得果断。


    偏巧他也是不留余地的人。


    顿时一股无名火燃上心头, 裴瓒刚想骂他几句出出气,沈濯竟直接站了起来。


    裴瓒飞快地扫过他的腿,心里迟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让沈濯刚好错过了抓住他的机会。


    紧接着, 沈濯就一个踉跄, 重心不稳地往前摔。


    裴瓒又手忙脚乱地扶住他。


    可是一抬头, 对上沈濯奸计得逞的眼神。


    “别的都能谈,只有这个, 不行。”


    他立刻明白这不过是沈濯的苦肉计, 但想要反应已经晚了。


    整个人被强行推到墙边, 试图挣扎,双手被钳制着束在身后,想要呼救,嘴唇也立刻被堵住。


    突然袭入的舌尖强势地撬开了嘴唇, 以不容反抗的形式迅速地攻城略地,搅弄云雨,转瞬之间, 裴瓒就被迫丢盔弃甲,在沈濯面前败下阵来。


    然而沈濯没因为他的示弱就放过他, 仅是停了片刻, 留给他喘气的时间。


    只待新鲜空气涌入肺腑,沈濯就再度欺了上去。


    反复几次,裴瓒所有的无名火被消磨殆尽。


    他面色潮红, 双腿发软,堪堪倚着墙面站住,也顾不上跟沈濯较劲,吐着发麻的舌尖大口地喘息着。


    抓着沈濯的肩膀歇了片刻,微冷的空气便刺激着他,让他回过神来。


    隔着水雾,裴瓒狠狠瞪了沈濯一眼。


    还以为改了呢,没想到还是这样。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小裴哥哥怎么这样说自己呢。”


    “你滚……”


    裴瓒恼羞成怒,抬手就要打过去,可是手刚挥起来,就被沈濯抓住。


    下一秒,湿润的嘴唇贴上他的手心。


    裴瓒可算是体会到有苦说不出的感觉了,此刻他大喊大叫的力气也没有,蹙着眉头看着沈濯,想骂,又被对方那双漂亮眼睛里的小心翼翼堵了回去。


    遭罪的是他,却不让他委屈,还得忍受这人的装模做样。


    这怎么叫人忍下去嘛……


    “滚开!”裴瓒使出全身力气,直接把人推倒在地。


    沈濯腿上有伤,站起来也很是艰难。


    看着裴瓒气呼呼地往门外冲,他心急,却只能一瘸一拐地追上去。


    “裴瓒,我错了,鄂先生已经跟我说过了,是我不好。”


    听到身后动静,裴瓒回头扫了一眼,止住了脚步。


    【看在你腿伤的份上,我就忍你最后一次。】


    “是我辜负了你的信任,明知你不喜欢,却还三番两次地纠缠。”沈濯立刻踉跄着扑上去,抓住他的手,声音逐渐哽咽,“是我害怕你弃我而去,又无计可施,才鬼迷心窍地以为这样就能留下你。”


    见他没什么反应,沈濯勾着他的腰身,将朦胧泪眼埋进了他的颈窝之中。


    “小裴哥哥,我不奢求你原谅我,只求你别走好吗?”


    耳边是绵绵不绝的啜泣。


    听得裴瓒心烦意乱,他推了推沈濯,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既然如此,他也不再一味地抗拒,而是反手抱住了沈濯的肩:“你又在逼着我答应。”


    “我……不,我没有。”


    不出所料,沈濯立刻松开了他。


    虽然还拽着他的手,支支吾吾的,不愿放弃,但总归是有了些许长进。


    “沈濯,就算我答应你,我也无法留下来。”


    裴瓒心里生出几分摇摆的错觉,堂而皇之地摆在明面上。


    告诉沈濯,不是他不想,而是他做不到,暗示着背后有操纵他的手,让他无法答应。把所有的罪责推给看不清的“命运”,再把自己摘得干净。


    吃苦受难的一直是他,如今却在与沈濯的交锋中,不知不觉地占了上风。


    他浑然不觉,已经完全捏紧了沈濯的心。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怎么会呢……”沈濯眨眨眼,喉咙有些干涩,本想说没人能约束他。


    可话到嘴边,又想起了裴瓒曾经提到的,他的世界。


    那不是假的。


    已经亲耳听到过一次,再度面对这个消息,沈濯依旧不知所措。


    既做不到像上次那样,不顾代价地把裴瓒强行带走,也完全没有能力去接受这个事实。


    只是愣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裴瓒。


    眼里晕着一团水雾,分明裴瓒就在眼前,可仍是觉得远隔千里,怎么也碰不到。


    沈濯本就生得极好,美人如云的京都城里也找不出第二个,此刻泪眼婆娑地看着裴瓒,就算裴瓒什么都没做错,对上那双泪汪汪的眼眸,他也说不出半句重话。


    裴瓒犹豫着,有些不忍,只不清不楚地说了句:“暂时,你不必担心这些。”


    也就是说,短时间内他没办法离开。


    而他只要多留一日,就多一份永远留下来的可能。


    甚至是,多一份爱上沈濯的可能……


    “那我们?”沈濯动作轻缓地拉住他的手,无比小心,生怕让裴瓒厌恶。


    “我还是不愿。”


    裴瓒挪开眼神,望着桌上飘忽闪动的烛火,但没有撤开手。


    他的想法有些复杂。


    知道沈濯不会轻而易举地放过自己,也清楚一旦告知自己短时间内无法离开,就相当于重新施舍给对方零星的希望,可他还是说了。


    望着那双眼睛,薄薄的一层水雾,像是幽潭浮动的水波。


    他知道潭水深不见底,不能靠近,但仍是被引诱着上前,再“噗通”一声,心知肚明地坠进去。


    【我真的不愿吗?】


    裴瓒也在心中问着自己。


    他问不出答案。


    每每在心间问询,那答案就变作心间荷塘中的一朵,与千万朵一起,在清风里摇曳着。


    他随意摘下一朵,都是答案,却又都不是他最想要的。


    “没关系,小裴哥哥,我可以等。”沈濯低头啜泣几声,眼底还氤氲着水色,“我也不会再做任何伤害你的事,只要你肯让我等……”


    不得不说,鄂鸿除了医术高超,嘴皮子也有些本事。


    竟能将沈濯说通了。


    现如今沈濯看起来一副痛改前非的模样,放低姿态,不要求裴瓒做什么,更不会强求他,一味地卑微祈求。


    虽然不清楚心里是怎么想的,至少表面如此。


    不过裴瓒也没有太傻,对眼前这个心口不一的人,仍旧有些忌惮。他不着痕迹地抽着手,但还未完全抽离,就被沈濯攥紧。带着几分疑问,对上沈濯的眼神,下一秒沈濯就像想起了什么,飞快地松开。


    也不知道鄂鸿到底劝了些什么。


    居然能让沈濯在裴瓒面前做小伏低,由着他的脾气来。


    只是裴瓒没有把手完全抽离,而是虚虚地浮在他的掌心上,小指一点一点地轻碰:“我有条件,你必须要答应。”


    “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我都会答应。”


    【说得好听,早干什么去了。】


    裴瓒故作矜持地停顿片刻,手掌彻底落下,贴合着沈濯的手心,眼神里多了些难以压抑的喜色。


    只是没过多久,他就欲盖弥彰地轻咳几声,恢复了原本的不苟言笑:“我要借用你几个手下,来对付寒州兵马总督杨驰。”


    裴瓒一早想过,杨驰不是县令这等能让他随意拿捏的人。就算有了证据,在寒州地界里,也难保不会出问题。


    而他虽然担着巡按御史之名,身边却没几个人可用,压一压县令主簿这等小人物还行,对上兵马总督就完全不够看的。


    偏生这么要紧的案子还指向了杨驰。


    他必须得获得足够的助力,才敢杀到那人面前。


    虽说除了沈濯,还有陈遇晚,照样可以用平襄王府的势力来摆平,可平襄王身在前线,难以分身照拂他们两个。


    况且,如今去递送消息也有些不便,不如近在眼前的沈濯好用。


    沈濯还有顾虑:“他没那么好对付。”


    “你借不借吧?”


    “借。”沈濯直勾勾地看着他。


    预感到不对劲,裴瓒本能向后靠着,紧贴上墙面。


    不出他所料,只答应了一件事,沈濯这厮就想讨要好处了。


    眼见着沈濯闭着眼,天生细密的睫毛一颤一颤的,缓慢地凑近眼前,裴瓒忽然伸手,挡住了接下来的吻。


    他板着脸:“我没说要给你好处。”


    “那此事结束后……”


    “此事结束,我也不会给你任何许诺。”


    得知从头到尾都是白给人利用,什么报酬都得不到,沈濯立刻撇着嘴,很是不满。


    裴瓒瞪着他,反问道:“你所求的,不只是肯让你等吗?”


    “好,我答应你。”沈濯阖了阖眼,很是不甘,做了不少心理建设,才说服自己忍下去,但仅是扎眼的时间,沈濯再抬起头来,又恢复了那含着温润笑意的眼神,“一切都随你。”


    随他?


    裴瓒狐疑地打量眼前这人。


    他开始怀疑,沈濯不是听了鄂鸿的几句话就改变了想法,而是被鄂鸿用药毒傻了,或者干脆换了芯,不是从前的那个沈濯。


    【这是沈濯会说的话?】


    “小裴哥哥,就是我。”


    被低软暧昧的语气搞得心里发麻,裴瓒浑身抖了抖,记起沈濯还拿着自己的扳指。


    他摊开掌心,正对着沈濯:“还有一事,把扳指还我。”


    若是这件也肯做,裴瓒才勉强相信,沈濯是真的痛改前非了。


    他盯着沈濯的动作,只见对方捏着拇指上的扳指反复摩挲,凝着股愁意,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给。


    抬头看了裴瓒一眼,才勉强下了决心,把扳指摘下。


    但在最后关头,沈濯还是犹豫着。


    “你不给我,叫我怎么信你?”


    沈濯抿着嘴,攥紧了扳指,最终也没有放回裴瓒的手心:“裴瓒,等回到京都后再给你好吗,我拿着它还有用处,我保证回到京都……不,离开寒州就给你。”


    裴瓒不信:“你何处能用到它?”


    沈濯有些为难,看样子是不想说,却又实实在在地担心,一言不发会消磨裴瓒对他本就不多的信任。


    于是咬了咬牙,心一横,说道:“杨驰这人不好对付,可我要面对的人比他凶险百倍,绝非有幽明府的死士在侧就能抗衡,我必须得百般小心,才能在那人面前不落下风。”


    “你拿这扳指,就是为了对付那人?”裴瓒依然有些疑虑,不打算就这么把扳指交给他。


    “这枚扳指有窥人心事的能力,于我的助力,是千百个死士也比不上的。”


    “那人是谁?”


    裴瓒印象里,除了京都的那几位,没人会让沈濯做到如此地步。


    可现如今身在寒州,应该不会是皇帝他们。


    沈濯垂着眼,不想说更多的消息。


    裴瓒觉着自己并不是非要把扳指拿回来才行,如若能在沈濯那里发挥更大的作用,将扳指多借几日也不是不行。


    但是话又说回来,沈濯在他眼里没什么信誉可言。


    换而言之,谁知道沈濯拿了去会做些什么呢。


    窥探他的心事也就罢了,关键是这人的想法可不只是搞小动作啊……


    裴瓒盯着眼前人,环着手臂,一副等着沈濯说下去的样子,不过沈濯却摊开手,将扳指置于他面前。


    等了半刻钟,裴瓒并没有拿回。


    沈濯叹了口气,这才继续说下去:“裴瓒,你我所到寒州的目的一样的,皆是为了大周。”


    裴瓒心里一滞,他还没用心想过沈濯是因为什么来此。


    就算现在让他去猜,也会觉得对方身为幽明府主人,应该是为了江湖事,或者银钱勾当来此,并不会往“事关大周”上想。


    可沈濯都这么说了……


    裴瓒有些不情愿,最终还是压着沈濯的手,让他把扳指收了回去。


    “踏出寒州就还给我,另外,不能让旁人知晓扳指一事。”


    沈濯假模假样地作揖:“多谢小裴大人。”


    说实话,裴瓒也会用到扳指。


    但是在回京都之前,他唯一一件要做的大事就是让杨驰认罪伏法。


    如今县令的供词已经准备好了,他不需要再去猜,或者借扳指窥探兵马总督的心思,只再找到些许物证,最好是能直接证明杨驰跟外敌勾结祸害百姓的物证,便可定下对方的罪。


    所以,如果沈濯所言不虚,那确实应该让沈濯把扳指拿去。


    不是为了让沈濯能更好地行事,而是为了如今岌岌可危的大周。


    第69章 争锋 醋王出品,必属精品


    “陈公子, 流雪替您包扎伤口吧。”


    “不必。”


    楼上谈得火热,时不时有细微的声响穿出,激烈之时, 年久失修的地板咯吱咯吱地响着。


    楼下的一干人等,不说氛围凝重,但一个个的都沉默不语,若不是屋里亮了灯,否则还叫人以为这里面没人。


    沈濯的手下大都对陈遇晚虎视眈眈, 毕竟他们主子可是吩咐过, 要紧盯他的动作, 可是作为唯一一个跟陈遇晚有交情,知道他深浅的人, 流雪并不这么想。


    她没有跟旁人一样如临大敌, 而是看着陈遇晚被血染红的衣裳, 拿出了些药粉。


    然而陈遇晚并不领情。


    陈遇晚盯着这个在客栈将他迷晕的女人,心里很是戒备,可裴瓒又跟他提过几句,这位名叫流雪的女子, 就是他先前在寻芳楼中,寻着琵琶声想要带走的花魁娘子。


    裴瓒也说过关于流雪的来龙去脉,不过他的心里对这段因由并不在意, 他记着的只是寻芳楼里那段幽幽琵琶声,而不是具体的某个人。


    从未瞥视过那抹惊鸿, 谈何错认呢。


    另外, 经过客栈那晚,他对这个女人也有了旁的认识。


    从前陈遇晚也听说过幽明府的大名,但没有真正地接触过, 仅仅是知道那处地方被先皇忌惮,更与京都权贵有着斩不断的瓜葛,可他并不了解那其中有什么样的人,那些人又有什么样的本事。


    今日与幽明府主人交手,昨日被幽明府死士暗算,这看似寻常的两件事却让他窥见了幽明府的影子。


    没错,窥见影子,而已。


    他仿佛看见了只庞然大物,在他面前横挡着,是他只身一人完全无法抗衡的势力,稍有不慎,就会被这只巨大怪物分生出的爪子刺伤,甚至是被吞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为此,对着甚至幽明府的流雪,他也变了态度。


    流雪盯着他,上下一扫,面上依然波澜不惊,并没有对他的漠视有一丝一毫的介怀,不过她虽然说着关心的话,语气却也算不上柔和:“公子放心,这里面并没有迷药一类的东西。”


    陈遇晚的视线垂在桌上,忍着疼,扯了扯肩上的衣服,把破口处露出的肌肤遮住:“流雪姑娘先前也说过,那香中并无迷药。”


    可后来,香气混着粉末,让他们在主动放下戒心的情况下,被迷晕了。


    “陈公子信不过流雪,是在情理之中,毕竟流雪原先领了主人的命令,不得不对公子下手。”流雪难得多话,此时见着陈遇晚误会,便喋喋不休地解释着,“可现如今您也瞧见了,小裴大人是跟主人站在一处的,公子自然也是主人的朋友,所以流雪万万不敢害您。”


    絮絮地说了许多话,流雪都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了,可陈遇晚仍旧不为所动。


    只见他扯着衣服,掌心虚虚地掩着伤口,眼神漫无目的地飘着,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唯有眉毛偶尔颤动几下,表明他也并不是感觉不到疼,而是单纯地不想搭理流雪。


    对此,流雪不动声色地将药粉放在桌上,任凭陈遇晚取用。


    就算如此,陈遇晚也没有任何动作。


    周围的空气一时有些凝滞,静得可怕,屋里屋外只听得见簌簌雪落,和火盆中木柴燃烧的声音。


    在场的所有人都瞧见了,流雪是怎么主动去贴近陈遇晚的。


    这可没有主人的指示,单纯是流雪心甘情愿。


    旁人虽都沉默着,心里却揣了疑问。


    陈遇晚到底是何方神圣,一贯冷眉冷眼的流雪为什么会上赶着攀附他呢,瞧瞧流雪的样子,都可以说是做小伏低地去讨好对方了。


    这般举动,实在令人费解。


    “吱吆——”


    二楼紧闭的房门从里面打开,那两人还未走出来,却先泄出了一缕寒风,由上方吹落,惊得桌上烛火摇曳。


    在跃动的烛影中,裴瓒先一步走出。


    他脸上没什么太多的情绪,平淡无比的,就好像方才在屋里并没有说什么要紧事,此刻垂着手走出,站在二楼的栏杆边上,心平气和地将楼下那些神态各异的脸收进眼底。


    “谈妥了?”陈遇晚急不可耐站起身,仰着头面向二楼。


    裴瓒的声音中多了些疲惫:“算是吧。”


    “事不宜迟,咱们走吧。”


    “好,韩苏,收拾东西。”


    裴瓒答应得很快,也应了陈遇晚那句“事不宜迟”,叫旁人觉得他们急着去做接下来的事情。


    可他刚点头答应,手心里贴了柔软的东西。


    低头一看,沈濯自作主张地牵着他的手,甚至是穿过指缝间,与他十指相扣。


    无可抵赖的亲密举动。


    幸好交缠的双手藏在了袖子里,不至于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裴瓒愤愤地瞪他一眼,神情中没有太多怨恨,看起来更像是感到羞耻,才欲盖弥彰地埋怨罪魁祸首。


    “裴瓒……”沈濯拖着不灵便的腿脚贴了上去。


    “我该走了,别忘了你说过的话。”


    “你的事情一等一的重要,我自然不会忘。”


    沈濯边说,边往裴瓒身边挪动。


    明明栏杆就在身前,可以直接抓住维持身体平衡,他却仗着腿伤不便直接扑到裴瓒身上。


    随手一揽,把近来清减许多的腰身勾住,另只手更是明目张胆地贴合着裴瓒的胸口。


    若不是裴瓒灵巧地往后一仰,只怕沈濯就会在众目睽睽之下送上一吻。


    这下偷香没能成功,沈濯便将人搂得更紧。


    裴瓒满眼嫌弃地往后退着,没忘了伸手阻止沈濯进一步贴上去,只可惜他这么做也是收效甚微,完全拦不住厚脸皮的沈濯。


    “你别闹了,离我远点。”


    “小裴哥哥,我会尽快找到物证,遣人给你送过去的,小裴哥哥也不要太快地赶到那里,大可以在路上稍作停顿……”沈濯嘴一撇,无辜的眼神望过去,语气也变得低软,似是在撒娇,“不然,只怕旧伤未愈,又添新病。”


    “呸,你能不能盼我点好。”


    裴瓒白了他一眼,彻底将人推开,同时提着衣摆,头也不回地往楼下走。


    剩沈濯一个人,步履维艰地扶着楼梯,狼狈地往下挪。


    裴瓒本不想搭理他,也没打算停留,可是身后人一声声喊得过于凄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丧尽天良的负心汉,最重要的是,裴瓒抬眼扫过所有人,除了意味深长像是在看戏的陈遇晚外,大部分瞧见沈濯那副样子竟然都没有上前扶一下的自觉。


    幽明府的死士都这么没眼力见吗?


    还是说他们只负责卖命厮杀,完全不关心主人尊严?


    裴瓒无奈,都已经迈下了楼梯,却还折返回去,给沈濯扶下来。


    不扶对裴瓒来说也没什么,反而能看着沈濯在众人面前出糗,可他伸了手,便被死死缠住。甩了几下,也没能甩开,反而引得一众目光落在他们交叠的手上。


    “你够了没有?”裴瓒压低声音质问着。


    不过沈濯的视线并没落在他身上,而是偏了视线,透过遮挡的几缕发丝,带着几分挑衅,看向陈遇晚。


    裴瓒察觉到不对劲,直接用肩膀撞向了旁边的沈濯。


    他没用太大的力气,可这人腿伤站不稳,被轻轻一撞,就往旁边一趔趄。


    “嘁——”


    陈遇晚不加掩饰的嘲笑声从对面飘来。


    沈濯闻声,也顾不上稳住身形,便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谁都没有退让的意思。


    沈濯自觉周围有无数手下,哪怕他负伤在身行动不便,可真打起来,陈遇晚也不会是他的对手,更何况,他本就是看不惯裴瓒对陈遇晚过分青睐,才用眼神挑衅。


    至于陈遇晚,虽不知道沈濯的真实身份,可他是平襄王府世子,自幼高傲,哪怕觉得幽明府深不可测,但瞧不上江湖流派也实属正常。


    两方僵持不下,看起来剑拔弩张。


    只是落在裴瓒眼里,就显得无比幼稚,仿佛两个年纪不大的小朋友为了糖果玩具吵架。


    “看来幽明府也不过如此,真是难为先帝与陛下忌惮多时。”


    “幽明府的未来如何,暂未可知,只是平襄王府怕是要没落了……”


    此话一出,深深地扎进陈遇晚的心里。


    他瞬间睁圆了眼睛,脑海中关于内鬼的讯息再度浮现,无数个预想的未来也都在往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上发展。


    “你……”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裴瓒瞧着陈遇晚脸色不对,横插一脚,拦在了两人之间。


    沈濯悻悻地扫过后方脸色苍白的人,望向裴瓒的神情再度憋屈起来。


    这次裴瓒没理睬。


    裴瓒直接拽住陈遇晚的胳膊,硬拉着人往外面走。


    陈遇晚也像是一时陷入了无法思考的僵局,视线僵滞地落在越来越远的沈濯身上,可嘴里说不出一句话,耳边也充斥着被无限放大的心跳声,任由自己被拽走,拽进雪夜里。


    缓了许久,他依旧机械地重复着行走的动作。


    裴瓒瞧了他几眼,说道:“不用太放在心上,他知道的也不过是许久之前的消息。”


    “许久之前。”陈遇晚停住了,“可他也是知道了。”


    “知道了又如何?”


    “江湖流派都能知道我军中有内鬼。”


    在裴瓒的认知里,沈濯和幽明府主人是同一人,而且这人神通广大,上至皇宫内院,下至江湖草寇,没有得不到的消息,知道内鬼一事也不足为奇。


    甚至方才在二楼时还佐证过,那封送去平襄王府的金泥印信是不是沈濯送去的。


    答案也得到了肯定。


    只是在陈遇晚的眼里,幽明府主人就只是一介江湖门派之主。


    关于内鬼的讯息,连皇帝都模棱两可,给不出确切答案,怎么那一个江湖之人就能笃定呢?


    还信誓旦旦地说他们平襄王府一定会没落……


    陈遇晚闭上眼,不知怎的,脑海中里浮现出他的父王死在帐中的画面。


    分明他也没经历过类似的事情,从未看到过有谁被毒杀,可是所想象的画面依旧逼真,就像是将来某一日注定会发生的一样。


    “你别多想,他就是在吓唬你。”


    任是裴瓒说再多,陈遇晚的心也安定不下来:“他怎么会知道呢,还又偏偏出现在这。”


    “他其实……”裴瓒眼神闪躲,不知道该不该交代沈濯的身份,来安慰眼前惶惶不安的陈遇晚,再三犹豫之下,仍是没有说出口,“他出现在此的确另有图谋,只是绝对与内鬼之事无关,你不信他,难道信不过我吗?”


    “裴瓒,你与他关系匪浅。”


    陈遇晚的一句话,直接将对裴瓒的信任画上了问号。特别是眼中的迟疑,无一不彰显着,他并不完全相信裴瓒。哪怕是有着诏令文书的巡按御史,也信不过。


    如此,可就打破了裴瓒对他建立的信任。


    裴瓒微微阖眼,呼出一口白雾,融了飘在眼前的零星雪花:“我知道你一时心慌,拿不定主意,可也正是为了此事,相信我,也相信他。”


    “凭什么?”陈遇晚眨眨眼,本能地提出疑问。


    裴瓒盯着眼前那双漆黑的眼睛,在中街的红灯和雪地里,犹如两点油亮的墨滴,透着警惕和怀疑。


    忽而,他耳垂上一凉,剑柄横在脸侧。


    陈遇晚转移话题,问道:“就算如此,你也会信他?”


    “我没有别的选择。”裴瓒咬咬牙,不太情愿提起这茬,“我被困在寻芳楼的那几日,他派流雪前来,为我指明过线索,只是我当时举棋不定,又身处困境,并没有沿着他的线索查下去,才导致如今距离兵马总督府一步之遥,却缺了最为重要的物证。”


    “最为重要,是什么?”


    “杨驰勾结外敌的证据,那些赈灾银,就被藏在寻芳楼之中。”


    乍听到这句消息,只觉得头顶落下阵阵响雷。


    陈遇晚一时反应不过来,消化了许久,才结结巴巴地问:“你的意思是,赈灾银,被杨驰用来勾结外敌?”


    “是……”裴瓒点点头,回忆着他从沈濯嘴里得知这话时的场景。


    似乎也没有比陈遇晚淡定多少。


    “但这不重要。”


    “这都不重要,哪还有什么重要?”


    “重要的是,决策之时,不可举棋不定,否则机会稍纵即逝。”


    第70章 沉稳 鸡飞狗跳,相互栽赃


    陈遇晚怀疑裴瓒, 那是掺了气愤的缘故。


    幸好裴瓒也并未当真。


    只不过,陈遇晚对沈濯,那可是实打实的警惕。


    特别是在知道裴瓒还借了幽明府的人, 准备一举拿下杨驰时,他更是一千一万个不放心。


    “你不是也信不过我。”


    “嗯?”裴瓒望着对方眼里未散的愤懑,踌躇片刻,便对陈遇晚的心思了解大概,他略微筹谋, 任由零星雪花吹到脸上, 感受到丝丝寒意, “你我势单力薄,而杨驰那里却有不少人手, 恐怕我们应付不过来。”


    “且不说我能不能以一敌十, 就算不能, 难道还不能去请帮手了?”陈遇晚的意思是到前线请几个平襄王府的府兵,大军他肯定找不来,但是几个相熟的府兵亲卫还是可以的。


    只是裴瓒早有想过:“来回时间太久,如今我们已经拿了县令, 如果不快些动身前去兵马总督府,只怕他会得到早一步消息,提前设防。”


    “既然如此, 我一人也行。”


    裴瓒叹气:“可如今你身受重伤……”


    “重伤?你未免也太瞧不起我。”


    陈遇晚试图耍一段剑招证明自己并无大碍,只是他的剑刚从右手换到左手, 就忍不住蹙着眉冷嘶一声, 即刻受不住了,捂住伤口。


    裴瓒虚虚地扶着他,一直默默跟在后方的韩苏也见状跟上来, 从随身的行李中摸索药膏。


    “找个地方,我替你上药。”裴瓒说道。


    不想陈遇晚甩开他的手,逞强道:“不用!”


    这人快走两步,似是还要证明自己所受的伤不重,硬是忍着肩膀的刺痛,铆足劲往县衙的方向走着,反而是毫发无损的裴瓒站在雪地里,用晦暗的眼神凝视着他的背影,一时拿不定主意。


    “少爷?”韩苏不解地问了声。


    “无事,走吧。”


    裴瓒收敛眼底的戒备,眉头平展,瞧起来一派云淡风轻,特别是眼前划过几片杂雪,衬得他眉目清明。


    只不过,刚刚他的脑海中浮现先前沈濯对他的提醒:枉你这么相信陈遇晚,竟然一点也不怀疑他身份。


    陈遇晚的身份……


    裴瓒乍听到只觉得惊讶。


    毕竟他从未没有考虑过陈遇晚的身份问题。


    虽然相识不过寥寥数日,可是已经有了过命的交情,更何况这几日陈遇晚对他也实在不错。


    又加之,陈遇晚所表现出来的性情,跟在原书中他妹妹的豪放一模一样,虽说略微急躁了些,但绝对不是怀着恶念的人。


    也因为这份额外的加持,裴瓒从始至终都没怀疑过这人。


    陈遇晚能有什么问题呢……


    盯着对方匆匆远去的背影,他心里迟疑。


    裴瓒看得出,陈遇晚那股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跟大多数王公贵族如出一辙的贵气做不了假。


    他也不是没有见识的人,自然知道陈遇晚这样的气质是用金玉和权贵堆砌出来的,绝非什么寻常人家或者略微富贵的人家能培养的。


    至于沈濯所说的身份问题。


    裴瓒一时没有思绪,甚至怀疑沈濯说得神神秘秘,不肯直言,就是想误导他。


    谁让这俩人气场不合,见面就掐架……


    明明也没有过什么交集,却一见面都闹得不可开交,按照沈濯的性子,诋毁人家几句也不是不可能。


    漫天雪花,被中街上那明晃晃的灯映照着,在夜里变得晶莹剔透,陈遇晚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视线里,但中街并非只剩他一人,裴瓒仍是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身后同样有一道如影随形的目光。


    像是春水裹着绵绵的风,潮湿,却催生万物。


    只是他没有回首张望,也没有选择快步移开那人的视线,而是在雪地和灯笼光里缓缓踱步,默许了,任由对方将他的背影琢磨勾勒。


    直到同样隐入黑暗,被纠缠的感觉才消失不见裴瓒也才加快脚步,回到县衙。


    他步履匆匆,迈进县衙后门。


    裴瓒原本就想直接找到俞宏卿,让他妥善处理日后的诸多事宜,只是不想刚一只脚迈进去,就看见俞宏卿迎面找了出来。


    “大人,方才世子回来了。”


    “嗯,他可有说什么?”


    “不曾。”


    俞宏卿抿着嘴,想说陈遇晚的脸色瞧起来不是很好,可抬眸看一眼,裴瓒肩上覆了层细雪,身旁还多了位不曾见过的小哥,两人又是寻着陈遇晚的步伐,前后脚回来的,应当是清楚人已经回来了。


    “先不说他。”裴瓒往廊下挪了几步,躲避着风雪,略微拍落身上点点冷雪后,对着俞宏卿说道,“俞典史,我与世子已经耽搁了许久,想着明日便启程离开,城中一干事务,百姓,还有这县衙都要交给你了。”


    “大人为何如此着急?”俞宏卿蹙着眉头,心里也有些发怵,虽然跟着前任县令时也学了些本事,但被打压这几年,没有发挥的空间,也都忘得差不多了。


    他还真没那个心态保证能做好。


    可惜,裴瓒的想法不会因为俞宏卿还没做好准备就转变。


    只见裴瓒望了眼廊下长明的灯笼,视线停滞在被雪花飘得斑驳的明纸上,幽幽地说了句:“夜长梦多。”


    县令被抓,杨驰得到消息是早晚的事。


    可他们仍要拼一拼速度,就算无法在杨驰得到消息之前,就带着齐全的证据赶到,也要早一步到达,让对方没时间周转预备。


    “你也别太担心,我先前让城东的客栈老板去寻前任县令了,虽然不知道能不能请回来,但至少也要抱有几丝希望。”


    俞宏卿愕然:“您去请了先生!”


    裴瓒点点头,直视着俞宏卿眼里的震惊:“也不一定能成,先前是担心有人会对老板不利,这才让他逃出去避难。”


    如今沈濯看起来也转了性子,不会像他先前担心的那样,找不到他,就伤害跟他有过交集的人。


    只是现如今县衙里无人坐镇,俞宏卿行事是够仔细,但不够果决,怕不能完全应付眼下的情况,反而让寻找县令一事,成了一顶一的要事,所以裴瓒才没有半路把人紧急叫回的打算。


    “县令,你打算怎么处置?”裴瓒背着手,深觉城中还有许多事情没有结束,但他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只能借着片刻的功夫,一股脑地把事情交代了。


    “大人不是说交由百姓处置吗?”


    “是可以这么做,不过在那之后呢,后事该如何处理……”


    俞宏卿察觉到他的语气有些急躁,不等裴瓒说完,立刻恭敬地做着礼:“还请大人指点。”


    “这不是我该吩咐的事,你应该去问问受他所害的人,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你,俞典史。”裴瓒抬手按住俞宏卿的手腕,他眼神明亮,映着几分雪色,说出来的话冷冷清清,却不叫人生寒,“我也不算是父母官,只是有人同我讲过,为父母官,最重要的是顺应民心。”


    “是,下官明白了。”


    在廊下站了许久,雪落簌簌,没有半分要停下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在地面上积了厚厚一层,小路上突出的石子都被完全覆盖。


    如此看来,接下来的路恐怕不好走。


    裴瓒蹙着眉,心里生出些担忧。


    他不止担心雪地难行,还有些怕半路就会遭到杨驰的拦截。


    现如今,他身边没人,陈遇晚的状况也不是很好,唯一能期盼的就是沈濯说话算话,会派出几人暗中随行。


    想到这,裴瓒莞尔,眉目中愁意消失大半。


    幸而沈濯不敢违背誓言……


    “韩苏,走吧。”


    将忧心的事情交代了大概,把能想到的地方通通提点一遍,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最后,在俞宏卿的视线里缓步离开。


    只不过他刚走没几步,身边的韩苏便搓着手凑上去,笑嘻嘻地说道:“少爷,您跟那位典史说得话真周到,几日不见,少爷沉稳了许多。”


    “沉稳?有吗?”裴瓒下意识反问,心里并不赞同。


    他觉得那些话,都是心里想什么便说了什么,随心所言,压根不存在沉稳这回事。最多也只是因为他思虑了许久,事情又急,说话时难免不苟言笑,神情也不禁有些严肃。


    但是实在说不上沉稳。


    最多也只能算,比起从前有些长进。


    不过,跟韩苏分开的时日虽短,但裴瓒经历的事情却多,一件接着一件,想不沉稳都难,更别说,此刻他的稳重安静,还有些疲惫在内。


    “当然有!”韩苏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也不是说少爷突然就沉稳了,而是像以前一样。”


    “像以前一样……”裴瓒喃喃地重复着韩苏的话,一时头脑有些不清晰,似是没听明白话外的意思,可是又实实在在地清楚,韩苏说的是之前的他。


    或者说,是真正的裴瓒。


    乍得出这个结论,裴瓒没有表现出任何意料之外的慌张,也没有任何挣扎着拒绝被认作同一人的想法,而是闭着眼,心平气和地舒了口气。


    就好像,他在被迫接受原主的记忆之后,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那人。


    也应该无可抵赖地被所有人认为,他就是原来的裴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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