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瓒没想到陈遇晚一点技巧都不讲, 就这么问了出来。
他一时哑然,不好再说些什么,便不动声色地倒了杯热茶, 小口地喝着,静候掌柜的答案。
掌柜搓搓手,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摇摆,神情有些为难。
“但说无妨。”陈遇晚往桌面上压了块银锭。
“这……”
掌柜仍旧犹豫,眼神盯着那块银锭, 看起来想拿, 但又畏畏缩缩地不敢伸手。
裴瓒微微阖眼, 放下茶杯。
陈遇晚视线垂落,平静地扫过沉默不语的裴瓒, 而后直接将手按在了桌面上, “咣当”一声, 从袖口里滑出一块金灿灿的元宝。
吓得掌柜眼都直了。
“……”
裴瓒虽然一句话没说,但内心已经有些按耐不住了。
不是哥们,你出门在外都这么办事的吗?
他实在忍不住抬头,瞪了陈遇晚一眼。
陈遇晚眼神迷茫, 在怀里摩挲几下,似乎还想掏出什么,裴瓒赶紧起身给他塞了回去。
“败家孩子!”
“你别碰我。”
“你要是嫌钱多就给我!”
两人来回拉扯着, 只在“哗”的一声吼,银票飞了满天。
掌柜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毫不犹豫地跪下去:“大人, 二位大人!小的不是不想说,而是实在不敢!”
“赶紧收起来。”裴瓒拍了拍陈遇晚,转身将掌柜扶起。
他将人扶到桌旁, 拍着对方的肩膀好一顿安抚,掌柜才从慌张之中勉强寻回了些许理智。
“掌柜方才说什么?”
“大人,您就当做没听见吧!”
裴瓒翻开另外几个倒扣的茶杯,亲自为掌柜倒了杯茶水,好不容易才听到想听的话,他是不会轻而易举地放过去的。
不过,瞧着对方实在为难,裴瓒便伸手止住了他。
“掌柜的不愿说,是不方便说,也是碍于某些人不敢说吧?”
裴瓒琢磨着方才在街上看到的那些景象,心中已经有了大概。
在小县城里行商开店,无非就是惧怕两种人。
一类是当地官员,上至县令下到捕快,无论原本的官职到底有多大,对于平头百姓来说,那都是惹不起的。
其二就是横行街头的流氓恶霸。
然而,现如今的城中根本没什么人,就连那恶霸都不知去向,所以只可能是前者让掌柜的欲言又止。
“我想掌柜畏惧的也不是旁人,就是县衙里那些官员老爷。”
等着掌柜迟疑地点点头之后,裴瓒把刚捡完银票的陈遇晚拉到凳子上,介绍道,“掌柜,如果我说这位爷,抬抬手指就能碾死个小小县令,您还怕不怕?”
“这、这怎么……”
掌柜满眼惊慌地看着陈遇晚,整个人僵在原地,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去怀疑这句话的真假。
“掌柜莫怕,这位是平襄王府的世子,我是他的文书先生,有什么隐情但说无妨,我保证……世子爷保证不敢有人动你。”
陈遇晚听着他大放厥词,瞬间坐不住了。
但是还没等起身,就被裴瓒压着肩膀死死按在凳子上。
陈遇晚只好抬手挡了挡嘴,小声嘀咕着:“你别乱吹啊……”
“你可是平襄王府世子。”
别的世子爷可是都深不可测,不仅背景复杂难以捉摸,就连说起话来都一套一套的。
裴瓒低头跟陈遇晚对视,眼神里分明写着:你可以的!
别无他法,陈遇晚只能清清嗓子,对着掌柜承诺道:“想说什么尽管说,本世子定会为你撑腰。”
“多谢大人,多谢……”
掌柜一激动,险些从板凳上滑下去。
幸亏裴瓒手疾眼快地扶住他。
将人再度安置在凳子上后,他转身去了柜台,提着毛笔,琢磨了几分先前审案的感觉,问着:“掌柜,来时瞧见城中商铺空了大半,不知是什么原来的店家时间搬走的,又是为着什么缘故?”
“早些的大概有十年了,略晚些的也有五六年。”
这跟裴瓒先前猜想的时间有所出入。
他们一开始只觉得有三五年而已,没想到最早搬走的居然已经十年。
看来还是有忽略的细节。
十年……
裴瓒提笔记下,转念一想,觉得这时间段听过类似的数字。
似乎是流雪说的,寻芳楼存在已有十年了。
他的笔一顿,僵硬地悬在半空。
许是神情过于严肃,让掌柜的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就连陈遇晚都察觉出气氛不对劲,扭头看他。
裴瓒敲了敲桌面,一时没想通这其中有什么联系,便不由自主地蹙起了眉头。
“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
裴瓒这才反应过来,立刻温和地说:“掌柜的继续说便是,不必在意我。”
“大约十年前,跟现在差不多的时间。”掌柜紧张地捏了捏手指,低头回忆,“新来的县官走马上任,改了原来的规矩,把每年一回的暖冬钱扣了大半,惹得主街上的几位老板不快。”
“先等等,暖冬钱是什么?”
“就是……赈灾银,寒州连年冬灾,我先前听几位大老板提过,每年都有大批朝廷的银子送到寒州,他们说叫赈灾银。”
提起赈灾银,裴瓒就明白了。
尚在京都时,他就看过户部的账簿,基本上每年都有派往寒州的赈灾银支出。
皇帝此番要他来查,也是因为这几年赈灾银要得越来越多。
不过他只留意了最近几年的数额,还没看过十年前的。
裴瓒便问道:“减半之前,掌柜每年能领到多少?”
“我家人丁少,也不是做什么大生意的,那时每年能领到八两银子。”
裴瓒粗略地算了算,八两银子足够过冬。
如果再过得节俭些,不是每年都购置冬衣棉被的话,等到开春或许还能剩下点银钱。
放在寒州这种连年冬灾,每到严寒都要靠官府救济的地方,八两银子并不算少,就算是从账面上看,至少也是把每一分赈灾银都发到了百姓手里。
只可惜,后来就被扣了大半。
“大人您也知道,寒州这地方少有暖和的时候,一年之中的大半时间都是冷的,连那庄稼都只能长一茬,为此大多数人都以渔猎为生,若是祖上富过,略有几分薄财的,还会盘个铺子倒卖山货特产,或者做行商赚家用。”
“所以,这份暖冬钱也不仅仅是按照人头发的,倘若家里有做此行当的,便会多发一些。”
裴瓒听明白了,也猜到了商户出走的原因,或许跟减半的暖冬钱有关。
他提笔飞速记着。
果然就跟他想的一样,十年前换了新官,第一把火烧到了暖冬钱上,减半一事引得不少商户店家不满,联合起来去衙门讨要说法,然而新上任的县官丝毫不惧,非但没有出面解释,反而把抓了几个牵头的人打了一顿。
求告无门,一些脾气倔的,直接关门远走他乡。
这就是最早离开城里的那批店家。
只不过这些人大多数都是卖了铺面走的,还不是现在放到落灰无人打理的那些。
“仅两三年的光景,暖冬钱就扣到了一户二两银子。”
那时候百姓怨声载道,不少人为了过冬,把房子田产都抵押给了当地富户。
后来还不上钱,成了流民,便每日聚在县府门前。
县令也并没有因此就发放赈灾银,仅是安排了少许人马在城外施粥,引得百姓出城。
但施粥时间往往都快要宵禁。
一到了关城门的时间,布施的人提前撤回城内,任由百姓疯抢未分完的粥饭,等他们抢完之后,却发现城门紧闭……
如此两三次,百姓便死了大半。
“放肆!”陈遇晚拍案而起,直接拔出剑,怒吼着,“我这就去杀了那个狗官!”
“大人,世子!别去啊!”
“先别急!”裴瓒一个箭步从柜台里冲出来,把陈遇晚拦住,“世子爷现在要是去了,可就是把掌柜一家地性命扔了不顾。”
听到这话,陈遇晚回头看了眼老泪纵横的掌柜,心里动容。
他瞬间冷静下来,语气都有些无奈:“但我也不能坐视不理吧!”
“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只是还需时机!”
裴瓒拽着他手臂,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他往回拽。
可陈遇晚依旧在原地杵着,跟站桩似的纹丝不动,眼睛也一眨不眨,直愣愣地瞅着墙面,眼神又气愤又无奈。
“世子爷信我,咱们必定杀了这狗官。”
差点忘了,裴瓒可是巡按。
还是专门来查赈灾银的。
如果说掌柜所言属实,就算当场把人剁碎了喂狗,也没人敢出来指责他们的不是,甚至还都得夸一句“有胆识”。
而现如今,就如裴瓒所言,还需时机。
裴瓒见着陈遇晚的火气略微降了些,连忙去扶住旁边战战兢兢的掌柜:“掌柜别担心,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们必定不会前往县府问责,更不会牵连到您一家。”
掌柜搭着裴瓒的胳膊,双手不停地颤着,看起来是吓破了胆。
陈遇晚见状,眉眼间多了些愧疚。
裴瓒继续问道:“我有一事好奇,照理说死了那么多人,应该会有人去郡里,或者州府衙门告官,难道也无人管吗?”
“他们都是串通一气的啊!”
提起此事,掌柜眼眶又湿润了,“在这寒州地界上,民与官争,向来是争不过的,十年前尚且有位爱民如子的好县令,让咱们城里不至于像别处,可是县令一走,咱们这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掌柜所说的,裴瓒早有体会。
寒州所有的官员,从上到下,沆瀣一气。
如同一把遮天蔽日的伞,挡住了青天与日光,让当地百姓不仅处于严寒之中,还要处在他们的压迫之下。
话说到这种程度,裴瓒也憋了一肚子火。
只是因为陈遇晚发作在前,不能两人都火气上头失了分寸,他这才硬逼着自己冷静。
正打算理清思路,把掌柜所说的事情好好地记下来,写成一份像样的证词,掌柜却又突然开口。
“故意关城门将人冻死的事情传开后,有几户联合前来去州府告官,可是等了又等,始终没有消息,几番打听,才知道那些人被关进了大牢,从那之后,便再也无人敢去告官。”
“除了那些富户,大家伙只能互相帮衬着过日子,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城里便慢慢清净了。”
裴瓒默默听着,在纸上记了沉重的一笔:“走的这些人应该是没有家宅,也不拖家带口的吧?”
“是了。”掌柜点点头,“都是十几二十来岁的青壮年,没钱娶妻,家里的田产也变卖了,父母也多半也因为冬灾死了,只剩下一个人,虽然浑身都是力气,可是城里不景气,山林里也萧条,只能早早地跑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将百姓烧得流离失所,第二把火逼走了城中的青年。
估计,这第三把火就要烧到店家身上了。
掌柜继续说下去:“那年冬日格外难熬,家家户户都能听见哭声,留下来的大家也都是在硬撑,想着熬过冬日就好了,可是转年到了夏天,县府衙门发了告示,说是加征商税,特别是倒卖布匹和山货的,不仅有货物税,还有铺面税,车马税,行路税……林林总总地加起来,简直是不让人活。”
“如果不交,那些捕快走狗就上门打砸,直接把铺子搬空,把商户赶走。”
彼时掌柜家中尚有年迈的父母需要照料,他没办法离开,只能顶着压力,把铺面换到了环境差但铺面税略低的城东。
也正因如此,才能在今日把一切告知给裴瓒和陈遇晚。
到现在十年过去,城中也就是剩下附近的这些人家,守着大半空城,拖家带口没法离开,幸亏祖上富裕过,还能余下银钱度日,否则还不知道该怎么办。
裴瓒越听心里越凉。
对于寒州这种偏远荒凉的地方,朝廷早就免了大多数的税,仅有零星半点的商税,也不过意思意思而已,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都没有过增长过。
这位县令倒好,真不知道是谁给他的胆子,居然敢私自征税。
“混账东西。”陈遇晚气得脸都紫了,说话时也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贪污赈灾银,私征商税,苛待百姓,枉顾人命,丧尽天良,我非要宰了这些狗官不可!”
第52章 署名 裴瓒:巴拉巴拉这人有狂犬病你离……
“刀呢!有刀吗!那种卷了刃生了锈的最好!”
“我要一刀一刀地将他们活剐了, 再用荆条沾了盐水抽他们八十鞭!”
“扔到温泉汤宫的热水房里,闷得他们浑身溃烂流脓生蛆!混账混账混账!!!”
陈遇晚气得在原地打了一套拳。
不过,碍于裴瓒说过的话, 他并没有直接提着剑跑出去。
“啊啊啊啊啊——气死我了!”
最后一声尖叫,直接破了音,锐利得不似寻常,还打断了裴瓒的思路,引得他满眼疑惑地望过去。
陈遇晚即刻捂住了嘴, 瞪向裴瓒:“赶紧写你的。”
裴瓒研着磨, 提起笔来, 陷入了犹豫。
“想什么呢?”陈遇晚凑了过去,“赶紧写, 写完了, 我就去查查别的证据。”
“有些地方还需要琢磨。”
“哪里, 给我瞧瞧。”
借着烛火微光,陈遇晚往纸上瞧了几眼,这一瞧不要紧,他心里的恼火顿时被震惊压了下去, 忙不迭地拎起墨迹未干的纸张,大惊小怪道,“哇, 你的字好丑啊。”
“……”
“这样也能考中?看来我要跟父亲说说,往后不必上阵卖命了。”
真阴阳啊。
裴瓒啧啧几声, 面上有些挂不住。
陈遇晚替他找补几句:“想来你也是有点真才实学。”
相识不过半日, 两人却表现得对彼此很熟悉,单从表面来看,行事做派完全就是相熟已久的朋友。
裴瓒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陈遇晚就立刻推了杯茶过去, 问道:“怎么了?自己也看不懂了?”
“不是。”裴瓒面露难色,“我是在想,陛下此番命我前来,到底要我查什么?”
“不是查赈灾银吗?”
“嗯……”
裴瓒默然无声,看着砚台之中的墨色,竟一时分不住,寒州的情况跟它哪个更黑。
他奉旨来查赈灾银。
出发前觉得是自己得罪了长公主,得罪了皇室,皇帝要惩罚他才派他前来。
进入寒州之后,时间越久,他便越觉得不对。
寒州官员欺下瞒上的事情暂且不提,只说这城中事。
将近十年的时间里,赈灾银被肆意克扣贪污,在冬灾连年的情况下,县令还私征商税,完全不顾百姓死活,如此种种,朝廷居然没有丝毫察觉?
按理说,那些偷跑出去的年轻人,怎么可能不到京都去诉苦鸣冤呢。
裴瓒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就是那些人刚出城就被杀害了。
至于朝廷,这么多年过去,也未必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只是寒州离得太远,处在大周的最北端,又跟北境敌国挨着,一旦皇帝狠下心来整治,在寒州积攒多年势力的官员们未必肯服软,甚至跟敌国勾结也说不定……
而现如今,京都世家才被皇帝敲打一番,刚好得空,便把目光放在了寒州上。
在调兵遣将向敌国宣战的同时,还将他这把利刃指向了寒州。
“咳咳咳……”裴瓒一时胸闷气短。
“到底怎么回事,你觉得陛下其实早对寒州这烂摊子有所耳闻了?”
裴瓒迟疑地点了点头,撑着桌面起身,一整日没吃什么东西,此刻虽然已经饿过劲了,但四肢无力,看向屋外的眼神也带着困顿。
他摇摇晃晃地往后院走,看见后厨里的光,才停下来。
转身,虚声对着陈遇晚说道:“我觉着陛下要弄些大动静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月前惩治京都世家,还不够大吗?”
“你听说了?”裴瓒歪着身子倚在门框上,迎面吹着冷风,脑子也无比清醒,“刚惩治完世家,就迫不及待地出兵。”
“此番出兵,跟京都城里那些蛀虫有什么关系?”
“数月之前,北境敌国虎视眈眈,而这消息传进京都,陛下也未曾在意,反而是将刀挥向了世家。”
这件事是裴瓒亲手操办的,他无比熟悉皇帝想要做什么,只是现在再去回想,心思便跟之前大不相同了。
“我原本以为,陛下是不满世家把控朝堂,现在想想,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另外的原因,应该就出在这次的战事上。
离开京都时,谢成玉说过,赵家在军中势力甚广。
如果没有皇帝突如其来的惩治,恐怕此番领兵出征的也不会是平襄王,依旧会是大将军府的人。
何况在原书之中,平襄王父子死后,军中无人可用,反而让赵闻拓崛起。
皇帝肯定会忌惮大将军府的势力。
不过,把控朝堂也好,在军中势力深厚也罢,都不及勾结外贼让人惊心。
裴瓒冷着脸,站在门框的阴影里,眼神幽暗。
对于这个猜测,他并没有十足的证据,因此不敢轻易开口。
在心中反复推敲,奈何证据太少,难以肯定大将军府有不轨的心思。
唯一确定的一点就是,这些事情发生得太巧妙。
时间紧凑,事发突然,如果说陛下的所作所为只是空穴来风,裴瓒是不会信的,极大的可能就是,赈灾银和内鬼之事,皇帝都已经略有耳闻。
甚至还知道这两件事最终指向谁。
而隐在暗处的敌手又妄图伸得更深,勾结大将军府,或者旁的什么人,让皇帝觉得势态已经发展到不得不管的地步。
裴瓒看向陈遇晚,声音依旧低沉:“世子爷,你是如何得知大军中有内鬼的?”
听闻此言,陈遇晚放下了手中茶杯。
他低着头,眼神锁定那一盏清浅的茶水,不知不觉眉头紧锁,似乎是察觉了不对劲的地方,脸色瞬间变得难看:“父亲领命之后,带着几位亲近的将官离开府邸,但不过三两日,就有驿站的信童上门,点名道姓地要父亲取信,碰都不让门房碰一下,当时父亲已经走远了,那信童便直接把信给了我。”
“署名是谁?”
“没有署名。”陈遇晚疑惑地摇着头,“当时我也奇怪,但是信中所说的内容实在是过于重要,我不敢随意处置,便快马加鞭地差人去追赶父亲。”
“嘶……”裴瓒对他的处理方式很不满意,快走几步,来到桌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情严肃得像是在审案子,“你当时没有调查那信童的身份呢?万一是有别的原因。”
陈遇晚及时解释:“他都来往送信七八年了,我看着他长大的,有什么好查的,后来我放心不下,专门遣人去问,他跟我说,是从京都那边加急送来的,包裹上压了金泥印,他们这等人只能按规矩把信送到我手上,也不清楚具体是谁写的。”
大周的确有这等规矩。
压了金泥印的信件包裹,地位就相当于要颁布到各地的召令公文,除了收信人之外,没有人可以拆,若是有不长眼的拆开,被人发现后便只有死路一条。
而且专供皇室宗亲,或者得到皇帝允许的臣子使用,其他的大臣和王公贵族,是没资格的。
“该不会是陛下发的吧?”裴瓒一拍脑袋,脱口而出,可转眼之间就后悔了,“不对,若是陛下发的,绝对不会让人代收,发信的人必须是知道平襄王离家之后,还有你可以收信,才会允许代收。”
“而且,陛下如果有意提点,早在任命父亲时就派信得过的人告知了,不会等到父亲离开后,再多此一举。”
裴瓒捏着下巴,在桌旁转来转去。
他百思不得其解,能知道大军之中存在内鬼,还有可能发出此信的人到底是谁。
要知道,范围虽然缩得很小,但在京都城里仍有上百号人物,什么王爷公主,什么国舅皇孙,还有那些赐过金泥的大臣,仍旧有很大的范围可供筛选。
一时确定不了人选,也很正常。
但他的脚步却逐渐慢下来,脑海中浮现一张熟悉的脸。
“世子爷,你跟盛阳侯府的那位打过交道吗?”
陈遇晚沉吟片刻,费劲吧啦地从久远的记忆里找出些片段:“幼时随父亲入京都,有过接触,不过我与他年纪并不相当,也就不怎么熟悉,离开之后,更是没了来往,只从旁人嘴里听到过几句议论。”
“年龄并不相当?”
裴瓒疑惑,他瞧着陈遇晚也就十七八岁,跟十九的沈濯应该是差不多吧。
陈遇晚闭着眼轻咳,神情不太自然:“我已经二十六岁了。”
“二十六?”
裴瓒立刻跑到桌边,压着桌面凑过去看陈遇晚那张脸。
他实在不信。
瞧着陈遇晚的状态,皮肤紧致白嫩,像是二八少女,哪怕是今日吹了大半天的寒风,也很快就恢复了,没有半分粗糙的感觉。
说他二十岁上下可以勉强信一信,可若是再添上六岁,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离我远些。”陈遇晚面对裴瓒凑上来的脸,直接伸手推开。
裴瓒狐疑地将人打量一遍,也没再发现旁的奇怪之处,虽然疑心未消,但并没有抓着不放。
关键是他现如今没有扳指,想追究对方的身份也没有证据。
而且陈遇晚从相识到现在,也就只有年龄瞧着有些小,其他的,无论是通身的气派,还是出手的阔绰程度,都不至于让裴瓒怀疑他的平襄王府世子身份。
陈遇晚装模作样地理着衣领,问道:“你怎么突然提起盛阳侯府的世子了,难不成还要让我去学学他的做派?”
“那倒不至于。”裴瓒连忙摆手,“我跟他打过交道,这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盛阳侯府!”
陈遇晚着重强调了句,提醒他说话要谨慎。
毕竟在不知情的人眼中,沈濯可是代表了盛阳侯和长公主的势力。
然而裴瓒丝毫不惧,态度很是嚣张:“这里就你我二人,又没有别的,怕什么,他为人心术不正,行事癫狂,还不许旁人说三道四了?我回京都之后,迟早参他。”
参沈濯都是轻的,他都想直接上去给人两拳。
眼见着裴瓒越说越气,陈遇晚及时打断:“打住——你提他做什么,他又不在这里。”
裴瓒看着地上虚晃的影子,讲心里话说出来:“我隐隐觉得,他跟这件事脱不了干系,甚至很有可能就是给你送信的人。”
“怎么可能。”陈遇晚拖着长腔,话里话外都觉得沈濯没这个本事,“母亲偶尔在府中说起他,说他行事乖张不成器,时常惹得侯爷和长公主生气,还说怕是盛阳侯府的气运要到头了,就算是傍上长公主也没救了。”
“你不了解他,沈濯并没有表面这么简单。”
裴瓒一步冲到陈遇晚身边,很想趁热打铁,把沈濯干得那些好事都抖搂出来。
但是一想到沈濯做的事情,都跟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只要说上几句,就不可避免地提起他,裴瓒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手也尴尬地僵在半空。
说也不是,不说……
此刻陈遇晚的兴致还被提起来了,竟然用隐含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哎!”裴瓒叹了口气。
将茶杯当酒杯,仰着头一饮而尽。
喝完了,他才故弄玄虚道,“有些事涉及皇室秘辛,不好告诉你,但你记着,在京都城里每个人都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身处其中,就像身在沉静的湖畔,一眼看上去湖水清浅,可一脚踩下去,才知道底下的淤泥有多深。”
“裴大人还真是见解深厚啊。”陈遇晚最恨这种话说一半就不说的,此刻敷衍两句,紧接着就问道,“可你还是没说,沈濯跟那封金泥印信,到底有什么关系。”
裴瓒端着茶杯,眼神流转,最后落在陈遇晚身上:“他的母亲可是长公主。”
陈遇晚眨眨眼,而后严肃地说道:“长公主要用这件事跟陛下争权?”
裴瓒立刻否认:“我的意思是,他是陛下的外甥,极有可能从陛下那里得知此事,当然,他怎么得知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会为了自己那点为非作歹的心思,将这件事传出去。”
过程虽是裴瓒胡编乱造用来圆谎的。
但是沈濯的那点心思,他可一句都没说错。
用象征尊贵身份的金泥印信送消息,这不就是明目张胆地告诉平襄王府消息不容置疑吗,还特意赶在平襄王离开之后,把信件送到陈遇晚手上。
如果说沈濯不是故意为之,那就算打死裴瓒,他也不信。
第53章 试探 老婆生气了怎么办,先让两个人去……
“你这么说, 就算金泥印信真是沈濯送来的,可事关重大,没有陛下的授意, 他怎么敢。”
虽说,沈濯在贵族圈子里的名声一直不行,他做出什么荒唐事都会让人不奇怪。
但陈遇晚仍旧不信,有人能张狂到,随意将足以撼动江山的事情外传, 特别这人还是皇帝的外甥, 实实在在的皇亲国戚。
传出去, 哪怕是假的,对沈濯也没有好处。
“不, 他敢。”
不仅敢, 还唯恐天下不乱。
裴瓒不清楚沈濯到底抱有怎么样的最终目的, 但是他知道,这件事如果让沈濯知晓,沈濯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将其利用起来,并且发挥到完全符合他心意的结局。
说什么撼动江山……
沈濯才不在意江山易主。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 沈濯居心叵测,那他究竟为什么这么做?”
被陈遇晚直白一问,裴瓒愣住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
盯着桌面上那盏烛台, 火苗攒动,影影绰绰, 裴瓒如梦初醒似的意识到, 他对沈濯的了解其实也算不上深刻。
看似比旁人深入些,知道沈濯并非表面那般混不吝。
可实际上,他也仅仅是看透表面而已。
让他说说沈濯的真实情况, 他也仅仅是一知半解,略微比别人知道些神秘莫测的背景,真要裴瓒开口,也不知道该从何谈起。
没有过分深入,也不止于浅显的表面。
就像是被当做棉花制成冬衣的芦花,既不能保暖,还叫人无法戳破。
裴瓒缓缓地坐回长凳上,目光沉凝。
像是陷入了难以自证的思维陷阱,哪怕绞尽脑汁,也不过是在随着时间推移,一点点地沦陷。
“我就说吧,他没有理由这么做。”陈遇晚抱着手臂,觉着自己的说法有理有据,连眉眼间都带上了几分得意。
裴瓒眼神平淡地望向他。
很想反驳,然而,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总觉得跟沈濯的关系卡在若即若离之中,十分微妙,让裴瓒没办法以任何身份去评价沈濯的所作所为。
裴瓒思考着跟沈濯的关系,不动声色地摸了摸嘴角,脑海中浮现那些让人浮想联翩的“梦”。
没办法,他只能把那些真正发生过的荒诞,当做梦境,甚至,是哪怕当做梦境,他也不知道有朝一日跟沈濯重逢时,该以什么样的姿态自处。
胸口一阵憋闷,脸色也倏忽变红。
只是他面上的变化并不止来自尴尬的梦,还有些许的惆怅和气闷,因为对方的举动,把他害到如此窘境,打着“心动”的名义,做的事情却一点点地把他推远。
裴瓒都怀疑,这人根本分不清喜欢和一时的心跳加速,只是理所应当地把心悸当做心动,取悦人的方式也学成了折磨人的手段。
完全都是错的。
“算了,你说得对。”裴瓒扶着额头,他满脑门官司,暂时也没心思跟陈遇晚争论写金泥印信的人到底是谁。
等着掌柜烧好饭菜的时间,他伏在桌上,将写到一半的供词翻看了几眼,再零零散散地填上几笔,整个过程都在勉强自己,不要去想沈濯。
“二位大人久等了!”
一道冷风吹来,掌柜端着几盘热菜,风风火火地从后院小跑进屋。
裴瓒即刻坐直身子,温和笑道:“劳烦掌柜。”
“大人慢用,后厨还熬着粥,大人待会用些,暖暖身子。”
客套完,二话不说裴瓒就拿起了筷子,只是菜色并不多,两道白灼青菜和一盘腊肉,虽说掌柜还特意熬了粥,但是也绝对算不上丰盛。
比起裴瓒在驿站和寻芳楼里受到的招待,可谓是天壤之别。
不过,就算如此,在这里吃饭不用担心总有人盯着,得到了片刻的喘息,不用去焦虑下一步怎么办。
为此,裴瓒还算满足。
他饿了一天,肚子里除了几滴水和硬得硌牙的冷饼外,什么都没有,以至于在饭菜端上来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睛便亮起来了。
哪怕没几道菜,色香味也没什么出彩的,但裴瓒仍旧吃得不亦乐乎。
一手掐着热腾腾的烧饼,另只手忙不迭地往自己碗里夹菜,要吃相没吃相,跟饿死鬼投胎似的,不到一刻钟,盘里的菜就被扫荡大半。
反观坐在他邻位的陈遇晚,忙活一整天,也就比他多啃了半张饼,但此刻看起来却优雅从容。
特别是举筷子的动作,慢条斯理的。
轻轻地将那没什么油水的菜夹到碗里,再略微抬手遮掩着嘴巴,嚼起来的时候幅度也很小,完全不像裴瓒一样恨不得把牙咬碎。
总之,一整套流程下来,陈遇晚像是在品尝什么世间珍贵的佳肴。
裴瓒忙里偷闲瞥了他一眼,恍然意识到自己好歹也算是朝廷官员,在身份尊贵的世子爷面前,更应该讲究礼节。
至少也代表京官,代表朝廷,在百姓面前不能失了体面的规矩。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放慢了速度。
只是没料到,他才稍微停了停筷子,陈遇晚直接大手一挥,直指装着腊肉的盘子,两根筷子上下一碰,迅速将所剩不多的肉片全数夹走。
陈遇晚嘚瑟地冲他挑了挑眉。
“……”幼稚。
“裴大人怎么不吃肉啊,是不爱吃吗?”
裴瓒顿时憋了嘴,想骂他几句,但是嚼着的烧饼有些噎人,没能第一时间咽下去。
掌柜连忙上来打圆场:“两位大人慢些吃,别着急,小的再去后厨炒几个。”
听着掌柜的话,裴瓒暗暗跟陈遇晚用眼神较劲,但是本着“食不言寝不语”的原则,两人还勉强维持着体面,没有开口。
等他们两像蝗虫一样,把盘里的青菜都啃干净的时候,才向彼此投去了不轨的眼神。
裴瓒咽下最后一口,拿着茶水压了压。
刚要说话,客栈门前那厚重的棉布帘被打开,一道不易察觉的冷气飘进了屋里。
“啪——”
棉布帘重重地合上。
裴瓒看着出现在门里的少年,顿时坐不住了。
“大人。”裴十七拿着剑,对裴瓒微微一拜,起身时眼神有些幽怨,刻意地扫过一脸茫然的陈遇晚,径直向裴瓒走来。
“站在那里,别过来。”
裴瓒没什么蓦然重逢的喜悦。
恰恰相反,他并不希望看见裴十七。
因为他知道,裴十七被锁的驿站是千面红的势力范围,现如今沈濯和千面红勾结,想要放出裴十七不是什么难事。
况且,他的行踪本是不确定的,寻芳楼的人和幽明府的死士都不应该知道他去到了哪里,可裴十七就这么直白地出现在他眼前,足以说明沈濯已经掌握了他的准确行踪。
不妙,实在不妙。
现在来的是裴十七,说不定半夜来的就是沈濯。
裴瓒站起身,目光冷淡,语气也不怎么和善,对待裴十七像是对待敌人一样。
他上下把人打量几眼,被喝住的裴十七也表露出些许迷茫。
尤其是此刻,裴十七只穿着幽明府那件单薄的暗色袍子,一瞧就是不保暖的,十几岁的小孩身形本就清瘦,又经受了一路寒冷,孤零零地站在门槛之内。
不仅迷茫,还能看出些委屈。
陈遇晚看了裴瓒一眼,不理解他的举动,便扭头冲着冲裴十七招招手:“小孩过来。”
可裴十七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似乎在等待裴瓒的命令。
裴瓒在心里嗤笑一声,也就是此刻没有沈濯在场,否则裴十七才不会这么听他的话。
“大人,十七……”
“是他叫你来的?”裴瓒问道。
“是,是主人令我前来,将任命巡按的文书送给大人,主人还说,要进兵马总督府,大人用得上这些。”
听着裴十七的话,裴瓒蹙起了眉头,毕竟这话落在他耳朵里,可不是沈濯在贴心地替他思考,而是在告诫裴瓒,他的行踪已经被沈濯完全掌握了,甚至下一步和陈遇晚前去兵马总督副的安排,也被沈濯猜到了。
是警告,是暗示,但唯独不是关心。
裴瓒吐着浊气,缓缓坐下,他不由自主地捏起了茶杯,想要喝口水顺顺气,握着茶杯的手却忍不住发抖。
完全是被气的。
是因为沈濯,也因为他自己。
分明他这一路上已经足够小心,陈遇晚也都是挑的偏僻难行的道路,却还是被沈濯轻而易举地找到了。
哪怕此刻沈濯并未出现眼前,裴瓒还是觉得对方像一条影子,始终跟在身后,寸步不离,让他觉得紧张压抑,难以呼吸。
他徐徐地吐出一口浊气:“好,东西放下,你走吧,从今往后不必跟我,不必来找我,就算是他遣你来,也不许。”
知道这么说没用,但他至少要表明态度。
毕竟,事情过后沈濯还会一一询问裴十七,他说了什么。
“主人命令我保护大人。”
裴瓒看向了陈遇晚,眼神不似看向裴十七那般锐利,多了些对待朋友的信任:“世……陈少侠武功过人,也能保护好我。”
裴十七不知道该答些什么,木讷地杵在地,似乎感知到裴瓒不想让他跟着,但因为不清楚原因,显得他此刻格外懵懂无辜。
气氛凝滞之时,陈遇晚想出来调和几句。
但是还没开口,就被裴瓒的眼神瞪了回去。
客栈之内的气氛陷入僵局,除了窗外偶尔响起的风声,便只有后厨隐约传来些许锅铲碰撞的声音,只可惜掌柜此刻不知道客栈里发生了什么,没办法站出来打破僵硬的气氛。
陈遇晚在心里祈祷着掌柜快点炒,炒完了出来打个圆场,别让他们就这么干巴巴地等着,否则陈遇晚的心里也不安稳。
他这边刚祈祷完,后厨的声音没停,几步之外的裴十七却一声不吭地跪下了。
只见裴十七将长剑放在一旁,从腰间解下一条细鞭,放在手心高举,同时双膝着地,上半身挺直,嘴里说着:“十七做错了事,请大人责罚。”
又是沈濯那里的规矩。
裴瓒不想看,也不忍心看,只是抛不下面子去把人拽起来,干脆别过头不看跪在地上的裴十七,冷声说道:“起来,我没说你有什么过错。”
裴十七不吭声,依旧跪着。
坐在旁边的陈遇晚瞧瞧裴瓒眉眼间的不忍,又扭头看看不知变通的裴十七,干脆他去做这个牵线搭桥的人,兀自起身离开座位,走到裴十七身前把人硬生生地拽起来。
只是拽了一下,没拽动。
陈遇晚笑骂:”你这孩子真倔。”
只能硬拉着裴十七的胳膊,差点把人整个提起来,但裴十七仍旧是一脸决绝的表情,全然没有自动起身的意思。
他打算直接把人拎起来放到长凳上,最好是塞到裴瓒旁边,让他俩大眼瞪小眼。
可是还没来得及实施,厚重的棉布帘再度被推开,一道清丽素雅的浅色身影走进客栈。
同时,随着她地动作,难以言喻的缥缈香气随着几缕寒意飘进屋里。
陈遇晚觉得来人眼熟,便一动不动地盯着人家。
远处的裴瓒也跟着抬眼,瞧见又是熟人,脸色更加阴沉。
“流雪拜见大人。”
“你又来做什么?”裴瓒的语气更加愤怒。
这位可是害他跟沈濯在梦里荒唐的罪魁祸首,做完坏事后更是自知理亏地躲起来,让裴瓒都找不到人,连骂她的机会都没有。
如今裴瓒见了她,没有啐上一口,已经足够说明他的大度了。
流雪还是原先那副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也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暂时忽视他的问题,解了斗篷,露出跟裴十七如出一辙的暗色衣袍,向小桌的方向走去。
到了桌边,也没有任何人招待她,就不动声色地坐下来,替自己倒了杯热茶。
喝完之后,身子暖起来,她才淡淡地说道:“主人怕十七搞不定您,让流雪一起陪同。”
话罢,她忽然拿出荷包,摸出香粒。
裴瓒顿时警铃大作,直接站起来想去抢流雪手中的香粒。
奈何隔着桌子,裴瓒没能一把抓住她,便立即喊着:“她要用迷香!”
闻言,陈遇晚一个箭步上前,掐住流雪的手腕,不顾对方挣扎,愣是掰开那纤细的手指,将香粒抢了出来。
“大人!”流雪声音略微有了起伏,“这只是让人心神宁静的香,并不是梦里迷迭。”
“你还敢提它!”
“……”
第54章 重聚 吃一堑再吃一堑
误会一场, 陈遇晚尴尬地将香粒放回到桌面上。
撤手时,眼神从流雪的手腕上滑过,雪色的腕上添了些狰狞的红色。
他一时有些过意不去, 退后半步,抬起双手向前一拜,动作有些生硬却明显放低了姿态:“姑娘抱歉。”
流雪掀起眼皮扫过他,并不理会。
反而是裴瓒突然猛咳几声,把陈遇晚那懵懂青涩的心思吓散了。
他记着呢, 陈遇晚一心要救的人可正是流雪。
虽然陈遇晚现在似乎不确定流雪的身份, 正在揣量, 但那份小心思已经怦然跳了出来,明眼人都知道陈遇晚在想些什么。
“大人此行要去兵马总督府, 不如让我与十七同行?”流雪提议道。
裴瓒回绝得十分干脆:“休想。”
先前的例子才过去了没几天, 他可不会轻易忘记, 至少,在回京都之前,他是不会再相信这些人了。
今晚无论流雪说些什么,开出什么样的条件诱惑他, 他都不会同意。
只不过流雪似乎没有拿好处诱惑他的打算。
而是向裴十七招手,示意他将文书凭证还给裴瓒。
几张纸,一本册子, 裴瓒从京都带来的银两衣物,还有应该属于沈濯的玉环, 所有物件整齐地摆在桌面上。
流雪有条不紊地开口:“大人看看, 是这些东西吗?”
裴瓒垂眸扫过,将玉环推回:“这不是我的。”
流雪波澜不惊地点点头,准备将那块华美异常的玉环收回去。
“可是……”
裴十七急切地站出来阻挡, 直接压住玉环,想要跟流雪争辩几句,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没有开口。
“十七,既然大人不想留,咱们就带回去吧,主人没有说一定要让大人收下。”
裴十七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什么话,最后在流雪的目光中松了手。
“大人,寒州情况复杂,内有贪官污吏勾结,外有强敌虎视眈眈,百姓民不聊生,朝廷对此却一直没有办法”
“姑娘好见地,竟如此清楚。”
流雪短短的几句话就将寒州的现状说了出来,引得陈遇晚惊讶。
不过在裴瓒看来,这些话绝对不是流雪想出来的。
多半是沈濯教给她的。
故意说这些,让他觉得事态紧急,如果不接受流雪他们的好意,就很难在寒州查清案子。
可陈遇晚不知道,还问道:“姑娘是寒州人吗?还是说,曾经刻意调查过寒州的情况?”
流雪继续不搭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裴瓒:“其实,陛下遣大人来此之前,就早已知晓这些事了,却故意不将实情告知,打着赈灾银的幌子,任由大人在寒州碰壁遇险。”
“陛下?”陈遇晚愕然,他怎么也没想到眼前的姑娘会直接把皇帝搬出来。
他开始好奇流雪的身份,更好奇对方背后主人的身份。
但现状却是,流雪不怎么理睬他。
陈遇晚也不再打算问下去,而是直接当着几人的面把裴瓒从座位上薅起来,把人拽到了柜台里。
他紧盯着几米开外的流雪,觉着这人根本不在乎他们俩会商议什么。
甚至流雪连眼神都没有追过去,仅是从怀里摸出个巴掌大的小炉,将香粒引燃之后放了进去,由着浅淡的香气在屋内蔓延开来。
“这人是什么来头,怎么知道这么多,还能把陛下搬出来?”
面对陈遇晚的问题,裴瓒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她叫流雪,原来是寻芳楼的人。”
“寻芳楼?”陈遇晚疑惑地眯起眼。
“没错,你打算救的那个花魁,就是她。”
“什么?”
陈遇晚一时慌了阵脚。
他掩着口鼻,向流雪的方向再度望过去。
可无论他怎么瞧,这人跟他记忆里的花魁流雪并不相像。
虽说先前他也只是惊鸿一瞥,更多的还是被琵琶声吸引,但他仍旧觉得寻芳楼的花魁应该更年长些,至少有二十多岁。
带着满眼疑惑,陈遇晚撤离了视线,小声嘟囔着:“这怎么可能?”
裴瓒没办法,只能先问了句:“你想救的那位花魁是不是擅弹琵琶?”
陈遇晚点头:“是啊。”
“那她善舞吗?”
“似乎,没见过,听旁人说是会跳的。”
“那就对了。”裴瓒捂着鼻子蹲在了柜台下面,还不忘拽拽陈遇晚的衣袖让他一起蹲下,“寻芳楼的花魁的确叫流雪,但是被人取代过,原先那位花魁善舞,许多人慕名而来,但是你到寻芳楼后见到的,是被取代的擅弹琵琶的流雪,也就是外面那位。”
“你瞎说什么,我是为了正事才来的,进寻芳楼纯属偶然!”陈遇晚脸一红,连忙反驳着,也不顾裴瓒说的是真是假。
“随便你是什么原因,反正是这位流雪杀了花魁,取而代之。”
“杀了?什么原因。”
裴瓒盯着开裂的地砖,低头不语。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先前放弃了进入寻芳楼暗室的机会,具体是什么原因催使着流雪下杀手,他也不清楚。
良久之后,双腿都有些麻了,裴瓒才再度开口:“我一时也想不明白,但是原来那位花魁的身份极为重要,牵扯着赈灾银……或者跟内鬼也有关系,总之与寒州的许多要事密切相关,只可惜我没能见到活着的她。”
裴瓒可不是惋惜花魁早逝,没能得见芳华。
而是在感慨自己还没来得及查清楚她的底细,她就带着所有的秘密一起入了土,留下满地疑云,让他这位身负任务的后来者茫然无措。
毕竟,如今再想要查清疑云,可就要难得多了。
“那她,这个流雪的真实身份是?”
一提及内鬼,陈遇晚的脸色也有些难看。
不管先前他是如何求索那曼妙悦耳的琵琶声的,此时此刻都无暇顾及,只一门心思想要把内鬼的事情理清。
“幽明府,死士。”
“难怪走路都没有声音呢。”
陈遇晚身为王府世子,对死士还是很了解的。
在他们平襄王府里也有类似的存在,陈遇晚从小就知道,他们是悍不畏死的杀伐工具,只是在现如今的平襄王府不再以“死士”相称,而是编入军中,成为此行大军的一员。
不过他倒是幽明府不太了解。
瞧着流雪和裴十七的样子,武功如何暂且不好说,而且幽明府可以算是江湖门派,训练出的死士或许还有别的能力。
“幽明府……是在京都郊外的那个?你为什么会跟他们的主人有联系?”
这个问题,可真是问到裴瓒的痛处了。
裴瓒抿着嘴,有些无语。
他总不能直接说,幽明府主人就是盛阳侯府的世子爷沈濯吧。
更不可能直接告诉陈遇晚,自己跟沈濯的关系匪浅,甚至到了用纠缠不清来形容的地步。
他只能是清清嗓子,低声道:“先前在幽明府查过案,跟他们主人打过交道,刚好他又在寒州与寻芳楼的人有些来往。”
“哦……”陈遇晚长吟一声,似懂非懂。
回想着白日的情形,救下裴瓒时,似乎在场的还有位形貌昳丽的红衣男人。
那人虽然忙着调动人手跟他缠斗,但自始至终眼神都紧紧黏在裴瓒身上,一刻都不移开,执拗湿冷,看得人心里发凉。
陈遇晚灵光一现,猛然问道:“该不会就是红衣服的那个吧?”
“……”
这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该脑子灵光的时候,脑子秀逗了,现在不需要想这么多,偏偏随便一句就能问到紧要之处。
此刻也只能庆幸陈遇晚不认识长大之后的沈濯。
裴瓒捂着胸口,不想回答,觉得自己好像被刺了一剑。
然而逐渐变红的耳尖却出卖了他。
陈遇晚瞧着不对劲,忽然给了他肩膀一拳:“你怎么回事,该不是……”
“别瞎猜!”
“啊哦——你和他!”
陈遇晚脸上的表情越发精彩,像是猜到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气得裴瓒也顾不得身份,直接上去捂嘴。
“这有什么,我……”
“闭嘴!”
陈遇晚嘘声不断,却没忘了躲闪。
只是一个不小心,躲闪不及撞到了柜台里,后脑勺“咚”的一声碰在木板上。
然而,见着气势汹汹的裴瓒,他却猛地一推,愣是把人推个趔趄。
“大人?”流雪向柜台里投来了费解的目光。
意识到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裴瓒拍拍身上的尘土,满脸羞愤的起身。
没想到,流雪并非坐在原位上疑惑他们俩在做什么,而是手捧香炉站到了柜台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两人打闹。
特别是瞥见了裴瓒那张气急败坏的脸。
清雅的香气飘散,流雪随手将香炉搁置在柜台上,垂眸看着陈遇晚的举动,难得在脸上表现出明显的情绪。
她冷着脸说道:“大人好歹也是朝廷命官,身份贵重不容冒犯,更与我家主人两情相许,还请公子自重,莫要纠缠。”
“你在说什么!”一句两情相许让裴瓒崩溃了。
流雪漠然:“不是吗?”
“是什么是!我什么时候跟他两情相许了!说话要讲证据的你知道吗!我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你不要当着我的面造谣!”
“你别吼她。”陈遇晚扒拉裴瓒的衣摆。
裴瓒低头看了眼刚从柜台里爬出来的陈遇晚,对方总算是没了那份世子爷的尊贵体面,衣袍上满是灰土,发丝上还沾着两片木屑,尽显狼狈。
被陈遇晚拽着衣摆借力爬起,裴瓒还以为他不让自己吼流雪,是在怜香惜玉。
没想到陈遇晚这厮站稳之后,一步迈到流雪眼前,八卦地问道:“两情相许?真的假的?”
一瞬间,流雪的眼神也有些复杂。
她对上陈遇晚眼里那满到快要溢出的期待,刚要回答,却选择偏头看向看向裴瓒,结合着记忆之中沈濯对裴瓒的所作所为,她最终在纠结之中顶着压力点了点头。
“你!”
裴瓒刚要发作,又被陈遇晚挡了回去。
这次裴瓒可找到发泄点了,直接抓住陈遇晚的手臂,来回摇晃,压不下的怒火让他的力气更甚,直把人摇得双腿无力,眼前冒金星,就算是抓着柜台都难移稳住身形。
“够了够了!”陈遇晚被晃得晕头转向。
但裴瓒没有停手的意思。
直到后厨里的掌柜忙完了,端着新炒的热菜步入大厅,一瞧他们两个闹得不可开交,也顾不上招待突然冒出来的两位新客,直接冲上前,将他们分开。
掌柜苦口婆心地说:“二位大人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吵起来了呢!”
裴瓒瞪了陈遇晚几眼,懒得解释。
陈遇晚则是扶着额头,单手撑在柜台面上,身体晃晃悠悠的,脚步也有些虚浮,刚往前迈了一步,就不可避免地往旁边栽倒。
掌柜连忙扶住他,看向了气定神闲的流雪。
不料流雪也只是问他:“店里还有别人吗?”
掌柜一愣,以为她是跟裴瓒同行的,便如实回答道:“小店冷清,没有旁人了。”
“那就好。”
好什么?
裴瓒没来得及问出口,却见流雪一抬手,淡黄色的香粉在他们三人面前挥洒,气味没什么印象,但裴瓒对接下来的天旋地转却很是熟悉。
最后关头,他强睁着眼睛望向身前出现虚影的流雪,甚至紧紧抱住了柜台,不让他自己摔下去。
可接连“哐当”两声,掌柜跟陈遇晚已经坚持不住了。
他趴在柜台上,咬着舌尖:“你,流雪……又下药……”
淡黄色粉末飘落,在柜台和地面上留下薄薄一层,流雪伸手打开香炉盖,向其中倒了半盏凉茶,香粒很快熄灭,只飘出几缕不甘心的青烟伏在裴瓒的眼前。
“大人真是记吃不记打。”她的手虚虚地悬在裴瓒的眼睛上,往下一拂,便让他阖上了双眼。
等着从香炉里溢出的那缕青烟飘散,她才一点点地将洒落的粉末收回。
最后,对着远处的裴十七说:“十七去收拾几间房,将大人送上去,掩好门窗,再将解药燃起。”
裴十七站在原地,没有按照她的吩咐行动而是问道:“主人不是说,非到万不得已,不能对大人用迷药吗?”
“有平襄王府的世子近身相护,大人是不会信任我们的,这还不够万不得已吗?”流雪看着躺在地上的陈遇晚,脑海中闪回几天前的记忆。
她双眸黯淡,轻声说道,“去吧,做完这些,只等主人到来便是了。”
第55章 真心 没吃饭啊?哭大声点!
皓月皎洁, 在深邃无垠的夜里独自朦胧。
几缕月华倾泄,带着丝丝的孤寂寒意,落到眸光之中, 冷得让人心颤。
裴瓒睁开眼,昏迷前胸腔中的愤恨仍是没有消退,在他恢复意识的第一时间,就挣扎着夺回身体的控制权,妄图立刻起身, 去找流雪要个说法。
然而, 他现在只能睁开双眼。
并且在恢复视力的最初, 就看见站在窗畔的男人。
瞬间心凉了半截。
“沈……”
濯字还没落定,被喊的人便已经转过了身。
裴瓒看着那赤红如血的衣袍迅速地靠近, 衣服主人的眼中也充斥着惊喜, 他妄图挪动身体回避对方, 但折腾到最后,却也只是移开了视线。
身体仍旧是沉重得难以移动。
“小裴哥哥醒了。”沈濯笑着,眉眼弯弯,满是期待地贴上去, 率先蹭了蹭他的脸颊,“都怪流雪鲁莽,居然让你睡了这么久, 险些就要耽搁时间了。”
【还不是你指使的。】
舌尖发麻,裴瓒暂时说不出话, 只能用心声表达。
“才不是我, 是她擅作主张。”
沈濯看着他翻了个白眼,知道裴瓒不信,干脆也不做过多解释, 而是细细地摩挲着裴瓒的脸庞,趁着对方行动能力该没有完全恢复,就毫无章法地亲了上去。
“唔……”
这张嘴唇,他已经触碰过多次。
只可惜,那都是借着裴瓒的无意识,恶意地强占,他虽然乐在其中,却更想双唇相抵的每分每秒都烙印在裴瓒的脑海里。
【你趁人之危!小人行径!】
沈濯不管,攥着裴瓒绵软无力的双手,横压上去。
发丝垂落到裴瓒脸侧,眼神缠绵着勾到一处,唇齿也不清不楚地纠缠着。
只是,他的动作没有丝毫隐忍与怜惜,反而竭尽所能地撕咬着,如同一只关了上千年的饕餮,此时此刻只想把人蚕食殆尽。
【臭不要脸的,别咬我!】
裴瓒都尝到腥味了,沈濯却依旧如痴如醉地咬着他的嘴唇,抢夺本就所剩无几空气。
“疼死了!”
“这不是咬。”沈濯气喘吁吁,眼神迷离,像是中了迷香,恰好一滴血珠从他的唇间滴落,落到裴瓒脸颊,他又意味深长地说道,“小裴大人,我在吻你。”
“滚——”
裴瓒二话不说,直接撞开沈濯的脑袋,抡圆了无力的胳膊,一巴掌扇了过去。
没有任何缓冲,就像是死物一样不留余力地撞到沈濯的脸上,“啪”得一声,连声响都不是那么清脆。
沈濯直接被打蒙了。
一时间,耳鸣贯彻大脑,脸颊胀痛,双眼发晕。
顺着嘴角流下的血珠,和他脸上迅速肿起的巴掌印,看起来沈濯才是受欺负的那个。
“小裴哥哥不喜欢吗?”
“我喜欢你个大头鬼!”
面对高高扬起的拳头,沈濯下意识地挡住脸,往床脚一歪,大有任由裴瓒发泄的意思。
可是等了片刻,拳头并未落下。
裴瓒阴沉着脸,又背着光,居高临下时的眼神阴恻恻的:“少给我装可怜,我还没打你。”
“我知道小裴哥哥心疼我。”沈濯拽住了裴瓒的衣角,轻轻晃了晃,目光却落在了他的腰间,“我给哥哥的荷包呢?”
“烧了。”
裴瓒起身,不愿在床上多待一刻。
准确来说,如果他现在能逃走的话,都不会在这间客栈里多待一秒。
可是,裴瓒清楚陈遇晚可能在隔壁昏迷不醒,还有掌柜,就算陈遇晚武功高不用管,但掌柜无辜,不应该受到他的牵连。
他瞪着沈濯,胸口剧烈起伏,似乎无论怎么喘气,也平息不了他肺腑中的怒火。
很想把人按住打一顿,也知道沈濯有极大地概率不会还手。
但这一切,都不是他挥几下拳头,或者痛痛快快地骂几句就能解决的,唯有他坦荡地说明心思,让沈濯死心,他才能释怀。
裴瓒僵着身子立在原地,后背对着透风的窗子,寒意透进他的话里:“你到底想干什么?”
“荷包烧了就烧了吧,不是什么重要的玩意。”沈濯跪坐在床上,答非所问,转而从袖子里摸出一只银铃,在裴瓒眼前晃了晃,“小裴哥哥还记得它吗?”
自然认识。
这是长公主赐给他的银铃铛
只不过,银铃跟裴瓒方才说的话似乎没有什么关系。
他冷着脸,不说记不记得。
见状,沈濯轻轻地摇晃几下,银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不像先前那样闷闷的。
仔细一瞧,并不是长公主赏赐的那只。
原先那只银铃铛的镂空花纹有些许断裂,这一只虽然乍看上去很像,花纹一模一样,但明显更新,也比先前那只更加精致小巧。
“我从千面红的手里拿到原来那只,没想到,母亲居然会把它给你。”沈濯垂着眼,又摇了摇,“小裴哥哥想知道母亲的用意吗?”
“不想。”裴瓒拒绝得干脆。
奈何沈濯根本不在乎,看着掌心银铃,微微一笑,随后便开始自说自话:“我幼年时在宫中养了只狗,比我小几岁,总是跟在身后,原来那只银铃铛就是赏给他的,本来他是最听我的话,可惜做错事惹得皇祖母不满,被教训了一顿,从那之后,他就不听话了。”
裴瓒越听越奇怪,说得是狗,行为却像是人。
瞧一眼沈濯此刻越发病态的笑意,裴瓒也大概知道了,话里说的就是人,只是沈濯给那人取了一个具有侮辱性的代称。
而现在,沈濯似乎还在拿这个称呼侮辱他……
“不听话不要紧。”
沈濯拉住裴瓒的手,被抽离一次,便再度牵起来,最后牢牢地攥着他的手腕,把那只新的银领铛放在裴瓒手心。
“把他杀了就好了。”
裴瓒顿时被吓白了脸,拼命挣扎着,想要抽回双手,可沈濯死死拽着,不给他任何逃跑的机会。
沈濯缓缓起身,一寸寸地逼着裴瓒拿起那只银铃铛:“小裴哥哥别怕,我不会杀你的。”
“松开我!”
“我最在意你,怎么会伤害你呢。”
嘴上如此说着,声音也越发温柔,只是一对上沈濯的目光,裴瓒就觉得周身温度骤降。
他不断挣扎,害怕两个字已经写在了脸上,沈濯却像看不出来那样,不断地将他的手腕拉近。
不,他不是看不出来,而是不在意。
沈濯跟不在乎他是害怕还是震惊,只想由着自己的心意,慢慢地贴近裴瓒。
“母亲把这个给你,是想在我看到时明白她的暗示——是她想杀你,想教训你,就像当初皇祖母教训我的狗一样。”
说着,沈濯忽然轻快一笑。
“不过,她不知道,一厢情愿的是我,是我在强求,是我自愿地爱慕小裴大人。”
“放开我!我不需要你的爱慕!”
“我说了,是强求,若是小裴大人愿意,那便不是强求了,不过……”
沈濯眼里流出几分失意。
虽然转瞬即逝,却还是被裴瓒捕捉到。
“不过小裴大人也并非完全不愿意,至少在梦里,你很满足,也很贴心。”
“你也说了是在梦里,梦里的事情能作数吗?就算是在我的梦里,我也只把你当做一个可有可无的过客,从不会在乎你是何身份。”
裴瓒哪里会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只是装作不懂,强撑着理直气壮的外皮罢了。
只是他的这番话并没有让沈濯在意。
沈濯拉着他的手,和那枚银铃铛,逐渐靠近自己的脸庞:“裴瓒,我不想把那只当做梦。”
“那只能是梦!”
下意识的反驳,恰恰暴露了裴瓒的心思。
让人无端猜想,他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些旖旎的夜里,是不是真的发生过让人面红耳赤的交融。
“不,那不会一直是梦的。”
沈濯重新捏起银铃铛。
视线落在裴瓒的耳垂上,被扎穿的地方还很明显,一眼看上去,像是长了颗小痣。
“冷江之畔,有这么一段习俗,据说是夫妻结婚之前,丈夫会亲自打捞东珠送给新婚妻子,而妻子则会准备类似的银饰赠与丈夫。”
“你打算做什么?”裴瓒的语气有些慌张。
“今日赠你一双东珠,该你还我一只银饰。”
裴瓒大气都不敢出,甚至都忘了挣扎,只满眼紧张地看着眼前越发执拗的沈濯。
沈濯把银铃铛捏在指尖,顶端的银圈被轻松扭开,而后,尖锐的金属丝直接穿过了耳垂,顷刻之间,鲜血直流。
虽然沈濯一声不吭,但情况比裴瓒那时还要惨烈,看得裴瓒都受不住似的眯起了眼睛。
在裴瓒感同身受的间隙,沈濯抓着他的手放在胸口。
血肉与骨骼之下,是奋力跳动的心。
“裴瓒,我想娶你。”
【疯了。】
裴瓒呼吸一滞,大脑仿佛宕机。
什么娶他?
想娶他……
这词,是该用在他身上的吗?
裴瓒眨着眼,心中对沈濯的那些愤恨都在顷刻之间被迷茫取代。
他看不透沈濯。
不仅仅是对方的身份过于神秘,而是那颗怦然跳动的心隐藏在浓雾,貌似一刻不停地在为他雀跃着,但内里流淌的却是悲苦的血液。
说爱他,所作所为又完全称不上爱。
仅是凭着臆想强求,一意孤行,完全不顾他的感受,甚至是毫不在意。
如同不通人性的野兽,所有的行径都不过是满足自己的私欲,至于别人的想法和心意,那不在沈濯的考虑范围之内。
疯了,裴瓒觉得沈濯一定是疯了,无可救药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癫狂,精神错乱。
如果不是这样,裴瓒想不出其他的可能让他听到沈濯说想娶他。
【这不是真心……】
“我的心意,你还不明白?”
沈濯坦率地摸着扳指,言外之意就在告诉他,从前听到的那些喜欢,都是真的,绝对不是欺骗和戏弄。
都是发自肺腑,无法自抑,才偶然被他知晓的“真心话”。
“疯子,放开我,放手!”
裴瓒慌了神,躲避着沈濯投来的目光,使出浑身解数试图挣开对方可怕的禁锢。
纵然他知道,只需要一句“愿意”就会被松开。
可裴瓒绝对不会对沈濯的爱意做出任何回应,不管沈濯是表露真心,还是无聊戏弄,能换来的都只是他更卖力的挣扎。
“裴瓒,别拒绝我。”沈濯低头细细吻着他的指尖,“为什么要挣扎,小裴大人,我还不够爱你吗,分明我才是最在意你的,你看看我啊,看看我的真心。”
呸——
“令人作呕。”
不知为何,裴瓒从沈濯的眼睛里看到了无尽的悲戚,像是害怕被二次遗弃的宠物狗,眼神里都充满了讨好和惶恐,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他的态度。
只不过沈濯比宠物狗更能耐些,会死死钳制着主人,不让他逃离。
裴瓒不解,被折磨的都是他,他都没来得及伤感,沈濯在这里装什么。
难不成还能是在因为付出没有得到回报,倾诉真心也没有被接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爱意石沉大海而悲伤吗?
裴瓒疑惑:“你在自我感动些什么?”
“自我感动,什么……”
沈濯不是没听见,而是不相信向来委婉不会轻易说出伤人话的小裴大人,会突然用言语刺伤他。
只在喘息之间,沈濯便红了眼眶,湿润水汽氤氲在眼尾,他似乎是想通了,但一眼瞧上去却满腹委屈,“裴瓒,你不爱我,你的真心从未给过我。”
“不然呢?”裴瓒觉得实在好笑,“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爱你,会对你有真心呢?”
沈濯其实很清楚,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得到过裴瓒的一丝真心。
虽说有过垂怜,有过偏爱,甚至也有过梦里迷乱的情意,但那些都是虚浮在表面的幻影。
在裴瓒的心里总有比他更重要的存在。
父母双亲,知己好友,天下万民,还有裴瓒口中想要回去的那个世界,在这些面前,从没有他沈濯的位置。
只有这些都暂时消失时,裴瓒才会因为他的身世和过去,对他有些许微不足道的垂怜。
那是爱和真心吗?
必然不是,充其量只能被当做裴瓒的心软。
甚至可以说,不是他沈濯,换了任何一个人来,哪怕是素不相识的人,裴瓒也会心软。
“可是,呼……”沈濯急促地喘着粗气,脸色涨红,两行清泪霎时坠落,心里清楚,和亲口被裴瓒告知是两码事,沈濯像是一时无法接受他的回答,声音染上了哭腔,“可是谢成玉,你都可以真心对他。”
“哈?你配吗沈濯,你配上我用对他的真心来对待你吗?还是你觉得,只要手段足够强硬,阴谋足够无解,就能值得我用真心待你呢?”
裴瓒冷笑一声,在他看来沈濯的想法未免也太可笑了,居然会拿谢成玉来比较。
且不说他在获得记忆之后,脑海中越发清晰的旧时同窗情意,只说谢成玉现如今是怎么对他的,沈濯就压根没得比。
他不能说对沈濯没有一丝一毫的非分之想。
毕竟那张脸实在是赏心悦目,想要多看几眼也在所难免。
只是沈濯做的那些事,把他仅有的萌动春心在尚未明朗之前,就完全掐死了,没给它任何扎根生芽的机会。
泪水吧嗒吧嗒地落下,仿佛沈濯心里压抑着的滔天苦楚,在一瞬间冲破了堤防,奔涌倾泄,试图将眼前凿碎他心间堤坝的人淹没。
“裴瓒,你骗我。”
“我不是你。”
裴瓒也不挣扎了,而是用几句话将其击碎。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爱你这样的人?”
“是因为你口蜜腹剑,用谎言网罗信任?还是你不择手段,用尽下三滥?”
裴瓒盯着那泛滥成灾的泪,眉宇纠结愁怨,心里却不再有任何犹豫。
“是,我承认,幽明府一事如果没有你在背后引导,案子不会那么快结束,所以东珠一事,陛下赏也好罚也好,我都认了,不管是有什么样的后果,我心甘情愿地承担。”
“可是,在寻芳楼里发生的一切,你让流雪下药引我入梦,满足你的私欲,让千面红给我穿耳,践踏我的尊严,你觉得我还会心甘情愿吗?”
倘若裴瓒无所谓地放过这些,那他只会是比沈濯还要疯魔。
在隐隐的啜泣中,裴瓒稍微扭动便抽出了手,他虚浮着拂过脸侧,摸上耳垂,现如今碰上去仍是能感觉到一丝不轻不重的疼痛。
倏地,裴瓒微微一笑,眼里含着几分冷意:“沈濯,我在想究竟是因为什么,才让你产生错觉,是因为怜悯吗?还是因为养父非生父,生母也忽视冷落,才把怜悯当成爱吗?”
“你知道了。”沈濯声音轻颤,却并不意外。
“没有人会……”
沈濯不想听刺心的话,便干脆一吻封唇,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
但饶是如此,裴瓒地心声依旧清晰地钻进他的脑海之中。
【没有人会爱你,我也一样。】
“不爱我也没关系。”
沈濯紧紧抱住裴瓒,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人绞死死在怀里,也不顾对方痛呼,双手不断缩紧,满脸泪水也都糊在了对方颈肩。
他一字一句,甚至是咬牙切齿,“没关系,我不在乎,只要你留在我身边,随你怎么想的——”
裴瓒放弃挣扎,任由他抱:“我终有一日会走的,就算是你再怎么样强留,我也不会因为你而留下。”
看着沈濯眼中近乎病态的执拗,裴瓒也仅是在心中淡然冷笑。
【反正我会回到我的世界。】
【那是你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的地方。】
第56章 诛心 摔断腿了嗷
裴瓒终究会回到属于他的世界。
那里远隔万里, 如在云端,除了裴瓒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到达。
沈濯也不清楚,甚至他都不知道那是个怎样的存在, 就算是派了很多人去调查裴瓒的身世,所得知也不过是早已熟知的。
但他很明白,裴瓒在意识模糊时所呢喃的,并不会是假的。
否则,能听到心声的扳指, 便没办法解释。
在一开始得到扳指时, 他就在猜测, 这是不是裴瓒从“他的世界”带来的呢?不过沈濯没有办法求证,哪怕他并不介意亲自向裴瓒询问真相, 他也没有机会。
因为他害怕, 一旦戳破, 裴瓒就会毫不留情地告诉他——“终有一日我会离开”。
譬如今日这般。
沈濯紧紧抓着裴瓒的衣裳,手心沁出的细汗早已将布料打湿,还因为攥得太紧,指尖隐隐作痛。
“我是不会让你回去的。”
“你抓不住我, 就算攥得再紧,也抓不住。”
就像指间沙,越是想攥得更多, 不断地挤压掌心空间,流逝的便越快。
或者, 连指间沙也算不上, 裴瓒只是一缕轻盈的风,从耳畔拂过,告诉所有人, 他曾来过,但是没有任何人能留住他。
“你已经拿走了我的扳指……”
裴瓒对此事耿耿于怀,只是现如今他并非要让沈濯还回来,而是要进一步撕碎沈濯偏执的幻想。
他勾着一缕发丝,轻轻捻在手里,似笑非笑,看起来已经碾碎了沈濯的心思。
“那你就应该知道,这并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它属于我的故乡,你知道那是哪吗?”
明知故问。
瞥见沈濯眼里的患得患失,裴瓒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了。
毕竟此刻的沈濯,看起来就像是个茫然无措的孩子,面对完全未知的事物和注定离开的人,他的眼里充满了惶恐与不安。最重要的是,事实也如所说的那般,没人爱他,他什么都留不住。
裴瓒向来不想用言语伤人,但今日却用这把“锋利的刀”毫不犹豫地刺伤了沈濯。
隔着水雾,他的心里生出些许迷茫。
他应该这么做吗?
用真实存在的现实,去伤害仅存在于书中世界的人?
裴瓒微微垂眸,细长的睫毛轻颤,脑海中闪回无数与沈濯独处的片段,清辉月下单薄的身影,温柔和顺的笑脸,以及似真非假的缠绵,一点点零碎的记忆腐蚀着他的坚定。
然而,他却突然想起昏迷前流雪的话——
“大人真是记吃不记打。”
他顿时清醒了。
他现在要做的不是寻着旧路再度心软,而是应该趁此机会,彻底断绝了沈濯的幻想。
但是没等裴瓒说出口,沈濯突然埋进他的颈窝,湿凉的泪珠顿时浸透薄衫,在他的颈间留下片片水痕。
紧接着,腰间的手一松,裴瓒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
沈濯紧盯着他的目光依然惨淡,但仔细品味,却发现隐隐含着些不甘的意气,似是恨不得将眼前人打断双腿,锁在身边:“裴瓒,你休想——休想!”
“休想?休想的是你吧。”
裴瓒也心虚,如果不能完成任务,他还真的没办法离开。
但是话说回来,无论沈濯放出什么狠话,在他这里都不会占到上风,因为从始至终,裴瓒就没有动过心。
所以哪怕被粗暴地对待,他也只会愤恨,想着如何变本加厉地还給沈濯,而不是独自一人伤神落寞。
夜色凄清,寒意彻骨。
幸好碳炉烧得正旺,不至于被屋外的冷风吹得摇摆不定。
两人相视一眼,彼此不肯退让半步,气氛颓然僵持住,若不是火星噼啪作响,如同鼓点似的在寂静的夜里敲响,恐怕就要听到对方慌乱的心跳了。
裴瓒舔了舔嘴唇,略过沈濯那哭红的眼尾。
他不动声色地转过身去,望向墙面上摇摇晃晃的影子,声音艰涩:“沈濯,你还能纠缠我到几时呢?”
“一辈子,我会,此生相随!”
听着就像不成熟的少年在一时赌气,倔强地许下永远的誓言。
疏冷的目光随着寒风一起落到沈濯身上,拂过他脸上尚未干涸的泪痕。
裴瓒也不觉得气闷了,在他眼里,沈濯的心智貌似还未未发育完善,说一辈子,想要永远,想法未免也太幼稚了。
就算是最平凡不过的一对普通夫妻,尚且会为了柴米油盐而爆发争吵,甚至到决裂分手,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沈濯又凭什么能许下一辈子的诺言呢。
裴瓒站在一侧,心里漫出几分凉意,空前的平静,他觉着,眼前这人压根不值得他浪费过多情绪。
“就算你要到你的世界去,你也休想摆脱我!”明明心虚到不行,沈濯却还是咬牙切齿地放着狠话,甚至一把拽住看似毫不在意的裴瓒,“你跟我走!”
裴瓒被拽得一趔趄,险些摔倒。
可是身前直接“哐当”几声,桌椅板凳被碰倒一地,他看向沈濯,对方哪怕慌得脚步发虚,短短几步,走出了蹒跚学步的架势,却也还是没忘牵着他的手。
会轻功也能摔成这样……
沈濯,你到底有多害怕。
裴瓒没有急于甩开,而是踉踉跄跄被拽出去,直到跌跌撞撞地走到楼梯旁,瞥见了早就等在楼下的两人。
他心一狠,使出全身力气甩开了沈濯的手。
沈濯尚未来得及抓住他,只在回身的刹那,便不受控制地向后倾倒。
“沈濯——”
裴瓒下意识去抓对方的衣袖,但突然一阵心悸,疏忽地错开了分毫,衣角擦着他的指尖飘过。
他没能抓住。
嘭——咚——
接连几声,似是结结实实地砸在木楼梯上,发出的声响钻进裴瓒的耳朵。
仅一瞬间,他脸色煞白,双眼紧盯着沈濯的衣摆,在鲜艳的红袍上明显地渗出更深的血色。
裴瓒抓着扶手,僵在了原地。
不是他故意把人推下去的。
双眼死死盯住越来越多的深红,裴瓒很清楚,他现在应该跑下去瞧一眼沈濯的情况,就算刚刚发生了不愉快,也至少去看一眼。
就一眼……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淡漠地站在楼上。
“大人……”裴十七率先跑向沈濯,将人慢慢扶住,再满眼惊颤地看向他。
那眼神就像在怪罪裴瓒此时的冷漠。
只不过裴瓒自己心里清楚,他不是不能,而是浑身僵硬,已经失去了自我控制的能力,就算他勉强迈开步子,也会因为害怕而双腿绵软,会像沈濯一样无法控制地摔下去。
他只能站在楼上,紧紧抓着扶手,用冷漠的态度来遮掩他的慌乱。
“裴、瓒!”
沈濯就算疼得满头大汗,也要硬撑着喊他,抬眼望去的目光依旧是满满的不甘,但仔细揣量,又能看出,沈濯是实实在在地祈祷着他能再度生出几分怜悯。
哪怕是看在摔断腿的份上。
滴落到地板的鲜血,红得刺目。
裴瓒按着木梯扶手的双手逐渐涨起了青筋,眼皮也止不住地缠着,似乎是极力遏制着自己不向楼下走去。
可无论心里有多惊惧,他面上始终不显。
甚至声音都显得无比平淡:“送他去找鄂鸿。”
当务之急,不是追究谁的责任,也不是抓着谁不放,而是赶紧把沈濯送医,否则这天寒地冻的,绝对会落下病根。
更别说摔得那样子,极有可能是断了。
“不行!裴瓒,你跟我走!”
每说一句话,沈濯就要多流几滴血,饶是如此,旁边的流雪和裴十七也不敢擅作主张把人带走,只能是焦急地看着裴瓒,等待他的回应。
到了这种时候,裴瓒虽然顾不上这些,却也没打算让沈濯如愿。
只见他深呼一口气,眼睛瞪得发红,而后缓缓地将目光落在木楼梯上,小心翼翼却又无比迅速地扶着扶手走下。
沈濯声音放柔,痛苦的颤音却更加明显:“我就知道,小裴哥哥……”
“闭嘴!”
裴瓒不想听他聒噪,飞快地走下去,一把扯下了流雪系在腰间的香包,也不管里面是什么香粉,直接对着沈濯的口鼻就撒了下去。
“裴——”
顷刻之间,沈濯便没了声音。
也不知道是疼晕的,还是迷晕的。
裴瓒掩着口鼻将香包扔回流雪怀里,盯着地上的一滩血迹,他厉声说道:“带他去找鄂鸿!”
流雪欲言又止,嘴巴张张合合似乎要说什么,但也不敢怠慢,急忙拍着裴十七,联手把沈濯扶出去。
客栈的门帘打开又合上。
无尽的冷风吹到屋里,裴瓒愣愣地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心里麻木,也分不出什么是真正的冷,更想不明白是怎么闹到这种地步。
他有想过要让沈濯付出代价,越惨痛越好,甚至他兀自遐想沈濯的惨状时,都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可当他真正目睹沈濯摔下楼梯,看着变形的左腿,他的心依旧会颤。
哪怕沈濯一声不吭,没喊出一个“疼”,他也会想,这该有多疼啊。
再也听不到客栈外的声响后,裴瓒才扶着桌沿慢慢坐下。
他试图为自己倒一杯凉茶,稳稳心神。
但双手却止不住地颤抖着,将冰冷的茶水尽数倒在了手上,一次不行,两次依旧,直到清透的茶水顺着桌面上的纹路滴落在地,与残留的血迹混合,裴瓒才看见自己的衣裳也满是水痕。
不是茶水,而是他的泪。
他慌张地抹去眼泪,试图掩盖自己的心惊,就像茶水冲淡血水一样,抹去沈濯受伤的痕迹。
“不是我的错。”裴瓒咬咬牙,脑海中闪回沈濯摔下去的那一瞬。
的确不是他推的。
怪不到他身上。
要怪只能怪沈濯,自作主张又自以为是。
他抹了把脸,在寂静的夜里,激烈的心跳声震耳欲聋,每一次心跳都在提醒着他此刻的慌乱。
不仅仅是为自己,也为沈濯。
但他清楚,事情已经发生了,就不能想着改变既定的事实,而是要考虑后果,要怎么把损失降到最小。
他在考虑沈濯会不会留下什么终身难愈的伤病,同时也在想,沈濯会不会报复他,或者报复到这间客栈和陈遇晚身上。
尤其是后者。
顾不得太多,裴瓒立刻起身上楼。
他撑着虚软的双腿,一间间地推开门去找掌柜和陈遇晚,好在他们没离得太远,只推了两三间便把人找全。
裴瓒率先摇晃着掌柜。
兴许是吸入香粉不多的缘故,掌柜很快就醒了。
一瞧见他满脸泪水,眼神慌张,刚醒来的迷糊感觉瞬间消失。
掌柜紧张地问道:“大人怎么了?”
裴瓒咽下口水,呼出一口浊气,顷刻之间想好了策略,镇定地说道:“掌柜知道十年前那位县令现如今在哪吗?”
没想到他问这个,但是眼瞅着很着急的模样,掌柜思虑片刻便说道:“两年前还听说县令大人在临县老家,不知道现如今具体在哪,不过,应该不会离了寒州。”
“那就好。”
裴瓒没直接说让掌柜做什么,而是迅速跑回他醒来的房间,翻着包袱里的银钱翻翻,摸出全部碎银子和两张大额的银票。
仔细盘算后,他回到掌柜眼前,说道:“我有要事交与掌柜,掌柜可愿帮我?”
“是要去找县令大人吗?”
裴瓒点点头。
他以为掌柜会担忧路上安全,却不曾想掌柜爽快地答应下来。
“如若大人能还寒州一片清明,小的受些磨难又算得上什么。”
“好!”裴瓒把银两全塞到掌柜手里,“这些你都拿上,带上妻儿,掌柜也不必心急,至少十天半个月再回来。”
“这么久?”掌柜估摸用不了这么长时间,最多七八天就够了。
可是裴瓒有他的考量。
毕竟此行的真正目的并不是为了找到县令,而是找个借口让掌柜暂时离开这里,以此来躲避沈濯未知的报复。
裴瓒没有详细解释,只是严肃地说道:“暂且这样吧,以给孩子治病为借口离开,回到城中之后,第一时间也不要来客栈,如果听到什么风声,就赶紧离开。”
“小的斗胆问一句,大人是不是打算……”
“嗯,我们会直接杀入县府衙门。”
第57章 奇袭 情伤也算是伤
裴瓒本来没想直接跟县令算账。
可他也没料到会半路杀出个沈濯。
害得他忧虑心焦不说, 还搅乱了原本的计划。
现如今,裴瓒只是随口一说,真正目的还是想把掌柜支出去避难, 但是既然提到了这一步,也未必不能真的这么行事。
反正这城中是待不得了,前往兵马总督府的路上也未必顺遂。
他打算支走掌柜之后,先跟陈遇晚商量一下对策,如果陈遇晚也觉得可行, 那便先去县衙, 杀对方个措手不及。
虽说这样突然袭击有些不道德, 但谁让眼前的事情多如牛毛,能解决一件是一件, 只能怪那位县令大人做得坏事太多, 报应便一起找上门了。
裴瓒帮着掌柜收拾好东西, 约定好来日相见的时间地点,反复提醒着掌柜不要提前回来后,他站在客栈门旁,亲自为掌柜撑起门帘。
“还有一事。”
半只脚都迈出客栈了, 裴瓒又急急忙忙地把人拽回去,啰里啰嗦地叮嘱着,“如果在半路上见到先前到来客栈的女子和少侠, 也要记得离他们远一点。”
“他们不是大人的……”
掌柜话说到一半,突然没了下文。
迷迷糊糊地回想起来, 似乎就是那个女子撒了一把香粉, 才导致他们昏迷的。
这样危险的人,应该不是大人的下属。
掌柜连忙问道:“他们是不是要害大人!”
“掌柜莫慌。”裴瓒犹豫着,面对掌柜的关切, 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这些人只是与我有些纠缠,还没到害人性命的地步,原本与掌柜无关,只是他们行事乖张,怕给掌柜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掌柜千万躲着他们。”
他本来是不想说的。
但是转念一想,掌柜留在这里绝对不安全,但是行在半路也有遭遇危险的可能。
不如隐晦地透漏些许,也好让掌柜提防着他们。
“那路上会不会被他们抓住?”掌柜还是胆小。
“那二位是冲我来的,掌柜不主动去冒犯,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只是……”裴瓒微微垂眸,心里开始打鼓。
虽说裴瓒并不觉得流雪和裴十七会故意伤害掌柜,但他们可只听沈濯的命令,谁知道发了疯的沈濯会做出些什么出格的举动。
裴瓒让掌柜稍作停留,他想寻个贴身的物件交给掌柜,也好让沈濯看了之后有所顾忌。
但他此刻穿着的还是寻芳楼里的那套衣裳,从头到脚没有一件东西是属于他的,只能是迅速地回到楼上客房,翻找着桌面上的包袱。
左翻翻右找找,并没有什么是能特殊的,就连他平日装银钱的荷包,都因为要来寒州,特意换了个新的。
陷入僵局,他找不出合适的物件。
然而目光一瞥,落到床榻上,凌乱的被褥上赫然放着沈濯的那块玉环——
静谧的,像是在等着裴瓒发现它。
他站在原地愣了片刻,随后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向床榻,一声不吭地拾起那“天下仅此一块”的玉环。
摩挲了片刻,投落在玉环上的眼神有些空荡。
最后,他忍不住低喃:“难怪能摔下去,原来从一开始你就心慌,是因为知道自己错得离谱吗,活该,沈濯你真活该……”
脑海中浮现一瞬的人影,裴瓒即可意识到自己又走神了,他拍了拍脸,攥紧玉环,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掌柜,这是件极为重要的信物,如若碰到那两人,掌柜就把它拿出来,可保掌柜性命无虞。”
“这么华贵的东西……”
掌柜虽然不知道玉环的来历,但只看雕刻花纹的惊细程度,就知道这绝非俗物。
“掌柜不必过度小心,它再华贵,也只是物件而已。”裴瓒并没有放在心上,反而转身进入柜台,提笔写下几行小字,略微吹干后折起来递给掌柜,送他第二层保障,“若是有位长相不俗的男子刻意为难,掌柜只把这个给他。”
“好好……”掌柜连忙点头,牢牢记住他所说的话。
“掌柜千万小心。”
能为掌柜保驾护航的,裴瓒都做了。
他期望什么都用不上,让掌柜只是带着妻儿出去溜达一圈,也不必做成什么事,等一切结束之后,平平安安地回来就好。
站在风口,目送掌柜的身影远去。
在凄清月色之下,他望着萧瑟长街,心中似是压着巨石,一刻也不让他放松,甚至来不及感慨几句,裴瓒就马不停蹄地跑到楼上去叫醒陈遇晚。
也不知是不是陈遇晚正对着流雪被撒下香粉的缘故,无论他怎么摇晃,这人就是不醒。
裴瓒急得直叹气,背着手在客房里来回踱步。
忽而目光一沉,看向了桌面。
无奈之下,他嘀嘀咕咕地提起茶壶,挪开视线,对准陈遇晚的脸浇了下去。
“啊!”陈遇晚顿时惊醒。
“出事了,咱们得快点走。”
不等对方察觉是被他浇了满脸水,裴瓒一个箭步冲上去扣住陈遇晚的肩。
“啥?”跟掌柜一样,乍一醒来陈遇晚也有些迷糊,脑袋昏昏沉的,跟注了浆糊似的,但是看着裴瓒急赤白脸的模样,他很快便警惕起来,连忙问道,“出什么事了?不对,我们不是被迷晕了吗?那个女人……唔,是流雪。”
“就是她,她带来了……幽明府的主人。”
“那个男人也来了?”
陈遇晚立刻眉头紧皱。
在寻芳楼动手时,他被迫与十几人缠斗,虽然还算游刃有余,但那是在对方没有出手的情况下。
而且不管局势怎么变化,那位府主始终没有动手的打算,为此陈遇晚也不敢保证对上那人,就一定会占上风。
不过,此刻外面并没有动静。
裴瓒也还算沉静地站在他面前,并没有被强行掳走。
难道那位幽明府主人并不是来抓人的?
他瞧了眼裴瓒——
头发散乱,脸颊脏兮兮的还挂着被风吹干的泪痕,衣领也有些皱巴巴的,特别是袖口,似乎沾了些血迹。
“这是怎么回事?他把你打伤了?”陈遇晚抓着裴瓒的手,声音有些急切。
“不是!他现在已经走了。”
“走了?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走了?”
裴瓒盯着他,总归他的语气里含着些许期待,干脆问了句:“你好像很失望?”
“我是有跟他交手的打算。”陈遇晚抱着手臂,冷哼一声,“倘若他要带强行你走,我肯定要跟他斗一斗,试试他的手段,不过他居然已经走了?他没对你做什么吗?”
裴瓒被问得心虚,脑海里浮现沈濯躺在地上,疼得满脸冷汗的模样。
紧接着他呼吸一滞:“他受伤了。”
“受伤了所以就灰溜溜地走了?”陈遇晚觉得不会这么简单,转眼疑惑地看向裴瓒,“不会是你伤的吧?”
裴瓒:“算是吧。”
毕竟腿伤算伤,情伤也算伤。
“开什么玩笑,就你那左脚绊右脚的……”
陈遇晚不信裴瓒有那个本事,能把高深莫测的幽明府主人打跑。
但是他相信对方的确不在客栈之中了。
估摸着是裴瓒跟那人发生了些不愉快的事情,说了几句扎心窝的话,让对方气急败坏或者心灰意冷地走了,再怎么说那人看起来对裴瓒也是有几份真情实感的,就算方式不对,但至少情意在吧,不至于动真格。
陈遇晚如此简单地想着,而后将腿一抬,搭在床边木凳上,气定神闲地躺下去。
“你躺下做什么?赶紧起来!”
“那人都走了,还有什么要紧事?”陈遇晚撇撇嘴,“我都奔走一天了,歇歇怎么了?”
“……”
裴瓒气得说不出话。
他板着身子坐在床边,浑身上下透着生人勿近的冷气,脸色更是阴沉得可怕,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什么人得罪了他,惹得他不快。
然而,裴瓒只是在回想楼梯上发生的那一幕。
前前后后,所有的经过,不管他有多想撇清干系,都没办法否认那抹刺目的鲜红是因为他。
沈濯对他穷追不舍,虽然不知道此事之后会不会有所改变,但是依着裴瓒的了解,他觉着沈濯绝不会就此轻易放过。
他担心沈濯的报复,更害怕这会成为他日后无法摆脱的梦魇。
烛火摇曳,风声呼啸。
彻骨的寒意一点点侵蚀人心。
现在应该是说出一切的好时机,可裴瓒踌躇着,双唇碰撞多次,依旧无法开口。
他也想把一切都说出来。
对着身边的陈遇晚,把他和沈濯的一切都讲出来,从谢府的初遇开始把所有往来,所有的纠缠与命运的玩笑通通说出口,告诉陈遇晚,他在幽明府是怎么被沈濯搭救的,又是怎么因为几颗东珠来到寒州的。
包括后面的种种,他对沈濯垂怜与埋怨,他的满腹委屈与无望期待。
这一切都应该从他的心里抒发出来,然后再被北风吹走,吹到无人的角落里,遗忘,尘封,再也不会被人提起。
而不是变作眼泪,从他的脸颊上滑过。
“你、你怎么了?”良久没听到动静,陈遇晚睁开眼看向他。
本以为裴瓒是因为屋里没燃碳炉而冷得发抖,但借着烛光仔细一瞧,才发现在他下巴尖上凝着滴泪珠。
瞬间吓得陈遇晚不敢出声。
“没什么。”
裴瓒声音低沉,依旧选择把那些该忘记的事情藏在心底,躲避着陈遇晚震惊的目光,他擦擦眼泪,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抽了抽鼻子。
没什么好在意的。
反正命运对他也从未公平过。
如果再抓着伤心事不放,沦陷的也只能是自己,裴瓒觉得,他还不可能为了沈濯做到这份上。
略微整理心情,理清思路,裴瓒便开始说着他的计划。
“幽明府的主人从楼梯上摔下去了,估计腿摔断了,我担心他会回来报复,所以暂时支走了掌柜,而我们也应该打算着离开了,我的想法是,先去县衙一趟,找如今的县令算算账。”
他说了全部想法,陈遇晚却没把注意力放到去县衙上,而是问道:“为什么会报复到……难道真是你干的?”
裴瓒抿了抿嘴:“他原本打算带走我。”
“你们不是……”两情相许吗?
陈遇晚心里奇怪,从流雪口中得知的两情相许似乎并没有表面那么简单,可是眼前的裴瓒什么都不肯说,他也无从得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甚至,哪怕现在想多问一句,也会被裴瓒骤然变冷的眼神拒绝,不容他多提一个字。
陈遇晚立刻端庄地坐起来,满脸严肃地问道:“那你是想直接杀入县衙?可咱们手头上的证据不够啊。”
裴瓒思考过类似的问题。
现如今他们手上只有掌柜的供词,只是一人说这城中县令是如何胡作非为的,但是供词中提及地所有恶事,他们都没有证据。
如果没有沈濯横插一脚,裴瓒是打算细细查一查,带着充足的人证物证去兴师问罪。
但他现在没那么多时间了。
裴瓒起身,快步走到桌边,翻找着包袱里的文书凭证:“我们是没有证据,但我好歹是个巡按。”
代天子之名巡视四方。
所遇不公,先斩后奏。
陈遇晚目光一沉:“直接杀,不留余地?”
裴瓒侧立在桌旁,身形清瘦,眼神却分外坚定:“不行吗?还是说,你面对县衙府兵的胜算不大?”
“开玩笑。”
陈遇晚对自己可是相当有信心。
他好歹也是王府出身,武将世家,他们平襄王府的孩子,不论男女,自小都是在军汉堆里磨炼着长大的。
更何况,他们平襄王府的兵都是久经沙场的,远非县衙府兵能比。
他陈遇晚怎么会觉得自己没有胜算。
“以一当十,不!以一当百也不在话下。”
“有气魄。”
裴瓒听了,都要为陈遇晚的大话鼓掌。
虽然知道对方有玩笑的成分,但裴瓒却莫名信任,还觉着就算陈遇晚没有以一当百的能力,他们此行也必会把县令拿下,至少还城中一派清明。
他心里的那点不愉快,瞬间被压下去。
眼里浮现几分势在必得的志气,郑重地望一眼陈遇晚后,提着桌上的包袱转身离开。
第58章 诛杀 这好歹也是御史
“去叩门。”
县衙门前, 赫然出现两道个头相仿的身影。
一人穿着官袍,身形清瘦,另一人背着长剑, 身姿挺拔。
月色西沉,东天边泛起鱼肚白。
空气中透着压抑的静谧,街上也冷清得可怕,偶尔冷风呼啸而过,伴着零星的犬吠鸡鸣, 衬得鸦色的县衙大门更加肃穆阴沉。
甚至是门口的那俩石狮子, 青面獠牙, 让人觉得可怕。
“我去叩门?”陈遇晚指着自己,满眼不可置信, “我好歹也是平襄王府世子吧。”
“那你说怎么办。”裴瓒看似气定神闲地背着手, 随口一问, 并没有真询问他意见的想法。
陈遇晚背着剑,一手掐着腰,一手放在脖子下横抹:“依我看,咱们偷偷潜进去, 斩了县令的人头悬挂在城门上,让所有人都瞧瞧他的报应。”
“你说得倒爽快。”
裴瓒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一眼,没有明说, 却显而易见地拒绝了陈遇晚的提议。
杀了县令容易。
但他们这么闯进去,提刀就杀,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江湖匪寇抢劫县衙。
哪怕是把县令杀了, 尸首悬挂城楼之上,也没有让其认罪,反而让旁人觉得这里还需要匪寇来伸张正义, 他们那些朝廷反而都是这般该死的货色。
视线幽幽地飘回县衙前的鸣冤鼓上。
他们是来兴师问罪的,并非申诉冤情,但是担着城中百姓十年怨苦,这鼓他们必须要敲,还得敲得让所有人听见。
陈遇晚见裴瓒不说话,而是愣愣地盯着那惊堂鼓。
他瞬间便明白了,也不摆世子的架子,一个箭步冲上前,抄起鼓槌,全力往牛皮鼓面上敲去。
“咚——”
声波回荡,震耳欲聋。
只一声,便足以响彻县衙。
然而他们等了一刻钟,也不见县衙大门打开。
“继续敲。”
裴瓒在阶下站定,冷眼瞧着高悬的牌匾,耳边鼓声不绝如缕。
“咚咚咚……”
这声音没能惊动县衙当中的衙役官差,反而是吓到了深巷中的狗,引得它们狂吠不止。
“大半夜的!何人击鼓啊?”
终于,等得双腿被寒意浸透时,才有人骂骂咧咧地出来。
陈遇晚拿着鼓槌直接扔出去,擦过衙役的耳朵尖,“铛”得一声撞在了县衙大门上。
“大胆!”当班衙役立刻叫起来。
陈遇晚斜着眸子瞪他:“大半夜?睁开你的狗眼瞧瞧。”
“放肆!这里是县衙,你竟敢……”
陈遇晚懒得跟他多费喉舌,直接一脚踢开县衙大门,伸手就要去拽衙役的衣裳。
“来人啊来人!!!”衙役吓得连滚带爬地跑远。
“这都还没拔剑呢。”
陈遇晚嗤笑一声,回头望向阶下裴瓒,用眼神示意他直接入内。
不过,裴瓒并没有第一时间迈上石阶。
而是挺直腰身站在在原地,深邃的目光遥遥地往县衙内望去。
他在京都时,也有几次路过京都衙门,虽没有进去过,但是乘着马车遥望一眼,“明镜高悬”的匾额如同震慑邪祟的石碑,硬生生压住所有不轨的心思,让人心里沉静安稳。
然而,在此地,他却浑然没有那种感觉。
从县衙门外到公堂中不过十几米的距离,一眼便看得透彻,同样悬着的牌匾,同样的字眼,看起来却像被妖邪笼罩,没有丝毫正气,乌压压的尽是冤屈。
裴瓒眉心一沉,撩起衣摆,信步向里走去。
才刚迈过门槛,便有几十人陆陆续续跑出来。
瞧那些人的装束,多半是衙役,各自手里持着棍棒,挡在公堂之前,虎视眈眈地看向他们两个。
但是他们都没有动手,而是在等着身后踉踉跄跄的男人。
那人看起来四十多岁,留着把稀疏的山羊胡,此刻一路小跑从连廊绕出,甚至还正手忙脚乱地系着衣带。
他溜着三角眼警惕地将两人打量一番。
骤然看见裴瓒身上的青色官袍,他立刻一愣,从梦里惊醒的迷瞪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反观裴瓒,闭着眼并不瞧他。
“主簿大人,这就是闯进来的贼人,背剑的那个一脚把门踢开了。”先前开门的衙役附在主簿耳边告状。
主簿心里一沉,方才听见衙役急急忙忙地喊人,他就感觉有几分不对劲。
这县衙的鸣冤鼓都几年没响过了。
今日突然被人敲响不说,还是在这破晓时分,不是故意扰人安睡,就是等不急了。
而当他马不停蹄地赶来,看见来人身上的官袍,心中便有了大概——
或许是前些日子说的巡按到了,也不知道从哪里听到此地冤屈的消息,前来兴师问罪了。
主簿微微偏头,掩着嘴,对旁边人说道:“去通知大人,在召集人手,里里外外都围起来。”
按理说,一些地方下属小官,看见官袍,不论品级,多多少少的都会畏惧。
特别是裴瓒这种从京都而来,专门负责巡视地方的,地方官员不说毕恭毕敬,至少也是以礼相待。
可现如今,这位主簿认出了裴瓒的身份,却对他没有半分尊敬,反而厉声呵斥着:“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夜闯县衙!”
“他是不是认出你来了?”
陈遇晚也学着主簿的模样跟裴瓒低语。
裴瓒听过后未置一词,心平气定地看过去,没人猜得到他在想什么。
但是,暂时充当跟班的陈遇晚没学到他的精髓,直接抬手指向几步之外的主簿,呵斥着:“大人代陛下巡视寒州,尔等岂敢放肆!”
“大胆!竟然冒充巡按御史大人,来人将他们拿下!”
陈遇晚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句。
一瞬间,他的手便已经握住剑柄,警惕地盯着蠢蠢欲动的一众衙役府兵。
陈遇晚缓缓曲腰,肩膀稍微压低,剑随鞘动,鞘随腰转。
“噌”得一声,长剑顺势出鞘。
陈遇晚斜着眼睛瞟向裴瓒,低声道:“快拿公文啊你!”
没想到,裴瓒全当没听见,稳稳地站定,表情也没有一丝慌乱,似乎在等待什么人。
“服了你了,等什么呢!”
陈遇晚嘟囔几句,下一秒不等对手有任何动作,他直接提剑横扫,主打出其不意。
而那些人明显没受过正统的训练。
虽然大喊大叫地冲上前,看起来气势十足,然而一脚踹在胸口就不行了,躺在地上痛苦哀嚎,也不知是不是演的。
说他们不是陈遇晚的对手都夸张了。
这些府兵衙役估计都是随便招徕的,根本不是正儿八经的官兵。
平时或许还把县令主簿的话当回事,仗着是官家人便作威作福,但此刻对上有些真本事的陈遇晚,他们就怂了,不是踌躇着不敢上前,就是被轻轻一碰便倒地不起。
陈遇晚也没见过这种架势,一剑挥过去,没碰到一个人,但是却齐刷刷地倒了一片。
“……”
“混账!装什么死!”主簿气得破口大骂,他恶狠狠地盯着似笑非笑的裴瓒,只觉得在对方在嘲笑自己,立刻咒骂着,“什么狗屁巡按,在这寒州的地界,就不可能让你活着出去!”
“主簿大人,还真是狂妄。”
裴瓒不紧不慢地开口,比起气急败坏的主簿,他脸上挂着讥讽的笑意,眼神疏忽而至,显得有些过分从容。
只是,他开口并非是要嘲讽主簿,而是看见了姗姗来迟的县令。
“我当是什么人呢。”
被簇拥着前来的县令推开众人,快步上前,凑到裴瓒眼前却未行礼,在上下打量裴瓒一眼后,开始放肆狂笑。
“竟然是御史大人,失敬失敬。”
语气讥讽,毫无敬意。
裴瓒眉头微蹙,垂眸盯着眼前无礼冒犯的县令,他很清楚自己的信息早已被这些人掌握,被点破身份也没表现出慌乱,但他疑心,为什么这人根本不惧怕他。
县令后知后觉地补了个敷衍的礼节:“大人这一路可还顺遂?”
裴瓒明知道他不怀好意,却又不清楚他问这一句是为了什么?难道是被绑去寻芳楼的事情已经传开了?
还没等想明白,县令忽然后撤几步,背对着公堂那块“明镜高悬”的匾额,朗声高呼:“巡按御史裴瓒,奉旨巡视寒州,不料中途遭遇劫匪,不幸横死!”
“来人——”
声音未停,从角落里钻出十几个手持长刀的士兵,看他们的装束和架势,都不是先前那些虾兵蟹将能比的。
“假冒者,杀!”
县令一声高呼,十几人迅速动身,高举着银刃齐刷刷地劈下。
“陈遇晚!”
“铛——”
长剑霎时横在他眼前,将刀光拦住。
而后,他才听到轻飘飘的一句:“莫急,我说了,以一当百也不在话下。”
话音刚落,刀光剑影之中迸溅火花,裴瓒略微后撤几步,让出前方的位置。
裴瓒好歹也算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幽明府的腥风血雨没能把他怎么样,皇宫里的明枪暗箭也都躲过去了,此刻面对十几个驻军卫兵而已,还不值得他慌张。
站在后方,前方陈遇晚身形变化如影,不停挥剑,丝毫不落下风,叮叮当当的声响更是不绝于耳。
然而往四周一瞧,原本那些被临时叫过来的府兵衙役却是四散着逃跑。
就连先前那么叫嚣的主簿,都畏畏缩缩地躲在人后,试图逃跑。
裴瓒自然不能让他如愿。
他迅速从怀里拿出任命他为巡按御史的文书,“唰”得一声打开,高举在身前,虽然大多数人看不清上面的字迹,但没人敢怀疑真实性。
“都察院御史裴瓒,奉陛下旨意前来寒州巡视,彻查赈灾银。”
他看向角落中躲藏的府兵衙役,声音更高。
“行至此处,偶然得知,在此十年间,县府衙门丧尽天良,私征商税,欺压良民!百姓受尽压迫,生活苦楚,甚至被迫远走他乡。”
“今日特为百姓击鼓,惩戒县衙无端作恶者!”
“这真是御史?”
刀剑嗡鸣声中,响起了嘀咕。
“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一伙的……”
“大人!诛杀县令!”
随着一声从角落里爆发的呼声,原先那些还畏畏缩缩的衙役府兵顿时涌了出来。
他们虽然没什么本事,但胜在人多,几十人乌压压地冲过去,也不管什么章法,全凭着被裴瓒几句话激起的愤怒冲上去。
顷刻之间,便让孤军奋战的陈遇晚有了底气。
裴瓒在后方盯着,一切都如他所料。
从看见这些人的瞬间,他就在猜测他们会不会是当地的百姓,毕竟不都是清一色的壮年小伙,其中,四十来岁跟掌柜年纪相仿的中年人最多,而且身形并不粗壮,应当也不是军队里的卫兵。
最可能的便是,碍于生计,不得不当衙役。
于是裴瓒证实身份,说明来到此地的目的,是为了诛杀贪官污吏,还给他们安乐的生活。
这些人打了鸡血似的围上去,顷刻之间便完全掌控局势,就算对手是在军队中常年操练的士兵,也被围挤到角落里,完全没有还手的可能。
不过,裴瓒在意的可不是士兵被打成什么样。
他一直看着后方的县令和主簿,两人一开始还胸有成竹,觉得裴瓒此番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
可当他的一番话激得百姓乌泱泱地冲上去,这俩人瞬间慌了,鬼鬼祟祟地躲在后方,随时准备逃走。
“陈遇晚,擒贼先擒王!”
他刚喊出去,陈遇晚手中的剑立刻飞出,擦着县令脑袋飞过,钉入后方墙面里。
这一剑,吓得县令浑身瘫软。
只是那忠心耿耿的主簿居然还想拖着县令跑。
陈遇晚看见他俩的动作,旋身踢飞挥过来的刀剑,一脚踹在那人胸口上,借力一蹬,顿时腾空而起,然后稳当当地落在主簿身前。
主簿还没反应过,眼见着就要撞上眼前从天而降的人,陈遇晚却直接一拳击在主簿鼻梁上。
只听见惨叫一声,血光飞溅。
裴瓒不忍地眯起了眼睛……
县令被擒,主簿被抓,原先还奋力厮杀的卫兵也都停了下来,被在场的衙役围着,老老实实地蹲在地上。
裴瓒一甩袖子,慢条斯理地收起文书,走向陈遇晚所在的位置,视线微微低垂,睥睨着爬伏在地上,已经吓得脸色苍白的县令。
他拔下钉在墙面上的剑。
“啊啊啊啊——我好歹也是县令,你岂敢杀我!”
陈遇晚冷笑一声,胡吹着:“我们大人可是巡按,代天子巡视四方,就算杀你十个都不多,还真以为品级相同地位也就相同了吗?”
裴瓒听着这话耳熟,不着痕迹地扫了陈遇晚一眼,随后将剑尖抵在县令脖子上。
“大人十年前走马上任,私自削减赈灾银,致使百姓难以过冬,穷苦百姓不得已变卖家中田产,却又因为无法偿还债务而落得无家可归的下场,最后还要被施粥名义骗出城……县令大人知道冬夜城外有多冷吗?”
“后来私征商税,逼走无数商户,导致现如今的城镇变为空城,仅存的几户商家也只是窝居城东破旧商铺之内,勉强度日。”
“你说,你该不该死?”
他弯着腰,对上县令涣散的眼神。
似乎是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县令非但没有任何悔改之意,反而越发猖狂:“你有本事一剑刺死我啊!”
“县令而已,杀了他!”
陈遇晚脾气直爽,受不了这种窝囊气,看这人死到临头还嘴硬,他可不会像裴瓒一样温吞,即刻就想来个痛快的。
正要去夺剑,裴瓒伸手拦住他。
陈遇晚满眼疑惑地望过去:“他想死就给他个痛快的,难不成你还要留着他押解到京都吗!”
小事立断,大事奏裁。
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杀一个坏事做尽品级也不高的贪官算不上什么大事,裴瓒最多也就烦心杀了县令之后,这段时间里城中的事务谁来处理。
很显然,他没有想即刻杀死县令。
裴瓒持着剑,一刻也没有松懈,但他却回头看向身后站着的衙役府兵,这些都是城中百姓。
他们的眼里也含着隐隐期待,都怀着共同的想法,想让裴瓒以巡按御史的身份,以京都朝廷的身份,立刻把这作恶多端的县令杀死,还给城中一片清明。
如今天色大白,街上逐渐多了些吵闹的动静,甚至早有百姓从县府衙门经过,透过半开的大门,瞥见了里面混乱的场景。
此刻才刚安定下来,就有三五人站在门槛之外向里面张望,他们怔怔地看着内里发生的一切,似乎也没想到欺压他们数年的县令,就这么被人拿剑抵着。
“城中百姓遭遇十年欺压,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京都竟浑然不知,实属朝廷过错。”
裴瓒清清嗓子,将剑还给陈遇晚后,面对衙门内外百姓,俯身一拜。
“裴某心生愧疚,更深知各位将县令杀之而后快的决心,不敢包庇罪人,只是希望留与裴某半日时间,待其认罪画押之后,再交与各位处置。”
城里百姓哪见过官员向他们行礼,顿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反而是陈遇晚,从背后用剑柄捅着裴瓒的腰,低声说道:“你倒是很会包庇京都那帮人啊,都到这份上了,还为他们说话?”
裴瓒回头苦笑:“我好歹也是京官,您见谅。”
第59章 救火 下意识地把人当做沈濯
县令没被即刻处死。
脑袋一热时, 气得想杀了这作恶多端的罪人,但是真到让裴瓒动手的时候,他反而明白不能鲁莽行事。
不过, 他并非是觉得这人不该死。
而是想着回京之后,落实县令的种种罪行,至少,不能只是死了,好歹也要发挥作用, 让陛下知道, 当地的百姓饱受苦楚, 生活得很是艰难,最好是再拨点银子赈济百姓。
裴瓒没有明说他的想法, 眼前的百姓却莫名支持他, 一个个地都同意让裴瓒先审, 留给他时间,审完再杀。
“升堂。”
天色大亮,晨光透彻。
裴瓒扫过在场所有人的脸,他们的眼睛里隐含期待或者是惊魂未定, 但无一例外,都在等裴瓒还给他们一个正确的结果。
以此来平复这十年里,他们遭受的所有欺压。
陈遇晚亲自弯腰把县令提起, 先人一步扔进公堂里,而后裴瓒才转身跟着入内。
然而, 在迈过门槛的一瞬间, 裴瓒的余光里突兀地扎进了一枚飞镖,形制小巧,做工独特, 分明没有见过,却让他觉得眼熟。
他心中悸动,面上没有表现出分毫。
只是在袖口抚过门框时,不动声色将飞镖拔下,藏在手心里。
裴瓒高坐公堂之上,青色衣袍被背后壁画上的朱红太阳衬得格外显眼。
海水朝日图之前,要求的是公正廉明。
抬眼扫过聚在衙门口的百姓,两侧衙役鱼贯而入,虽不整齐,但照旧呼出了威严庄重的气势。
堂中跪着县令和主簿,看起来像是预料到自己的结局,此刻都惨白着脸,满头虚汗。只是比起颤颤巍巍的主簿,县令看起来还没有完全吓破胆,甚至都敢挺起上半身,狠狠盯着高堂上的裴瓒。
陈遇晚冷眼扫过平静的裴瓒:“大人何不先打他二十杀威棒?”
裴瓒没有开口。
反倒是被迫跪在地上的县令猛地起身,向陈遇晚那边啐了一口:“呸!有本事你就直接弄死我!”
“好啊,我成全你!”
下一秒,陈遇晚就安耐不住心中怒火,抽出了剑。
昨夜听完掌柜的那番话,他早就恨不得将这县令杀之而后快,只是碍于裴瓒,他才始终压着脾气。
可这人却胆大包天,非要找死。
只见银光一闪,陈遇晚二话不说就提剑上前。
“陈遇晚!”
裴瓒一嗓子把人急急喊住。
但谁也没想到,就在陈遇晚转身蹙眉抱怨的功夫,县令迅速起身,直往陈遇晚的剑刃上撞去。
裴瓒顿时拍案而起:“按住他!他要寻死!”
陈遇晚都没反应过来裴瓒说了些什么,只是余光瞥见县令靠近,下意识地一脚踹出去,踢在县令肩上,直把人踹出去两三米远。
而后三四个衙役一哄而上,拿着棍棒把人死死压住。
“杀了我!你不是御史吗!直接杀了我啊!”
裴瓒怒视着堂中挣扎叫骂的县令,他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这县令背后肯定还藏着更多的秘密。
否则他不会这么想死。
看一眼旁边的同伙主簿,这人可是怯懦得很,一直跪趴在地上,浑身颤抖,知道自己要死,眼里写满了惶恐。
但是县令全然没有这种情绪,他眼中的畏惧,应该是怕被裴瓒审出些什么。
他背后的秘密,所牵扯出的事件绝对要比他在城中犯下的恶事大得多。
绝对不会是私征商税和逼死百姓这么简单。
甚至,赈灾银也不及他心中隐藏之事的严重程度……
如此说来,那便只有一事——内鬼,极有可能勾结北境敌国的内鬼。
想到这,裴瓒觉得无论如何都要保证这人活着。
他抬手,想示意陈遇晚把人绑起来。
但是话还没说出,衙门之外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呼喊,那人高指着天空中的浓烟:“不好了,着火了!”
烟气弥漫,纷纷有人抬头望去。
在嘈杂的声响中,一人着急忙慌地跑进裴瓒视线里,他没有进到公堂里,在外面噗通一声跪下,顶着满是烟灰脸喊着:“大人!大人!归纳档案的库房着了!”
库房?
裴瓒立刻感觉大事不妙,一挥手让衙役把县令看住,他和陈遇晚急匆匆地往县衙后院赶去。
库房那种地方向来存放着县衙里的重要物件,特别是归纳档案的,整个县的人口户籍,税务账册,刑狱案件和来往公文,容不得丝毫马虎。
怎么偏偏这时候起火了呢。
裴瓒都不用多想,就知道库房里绝对有县令要销毁的重要证据。
他马不停蹄地赶过去,才发现不仅是存放案牍的库房着火了,周围连着几间屋子,皆是浓烟滚滚,木头被烧得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火油味,火光冲天,直接将刚刚放亮的天空烧得火红一片。
最重要的是,库房与后院县令的书房仅仅隔着一道院墙。
此刻,火势已经顺着院墙蔓延到了隔壁。
视线之中,成片的浓烟相连,根本分不出哪里着火,哪里还是完好的。
“快救火!”
裴瓒一声高呼,到场的所有人几乎都想方设法地开始灭火,两三人抬来水缸,或者是一人提着水桶进进出出,不管是什么东西,总之是能装水的此刻都派上了用场。
只是这样根本无济于事。
一桶接一桶的水泼进火场里,火势没有见小,反而升起滚滚浓烟,呛得人喘不上气,特别是提着水桶来回跑了几趟的,被浓烟一熏,更是瞬间难受得不行。
再这么下去不行。
眼前的火是有人故意放的,倒了大量的火油,很难扑灭,如果不是天降大雨,基本上就得等到库房里的东西烧干净才行,否则是扑不灭的。
但是,裴瓒深知库房里存放着重要物件,不仅影响着整个县城,甚至还可能跟大军之中的内鬼有关,会影响前方战事和大周的生死存亡。
他绝对不能看着所有的证据被白白烧没。
裴瓒猛得拽住陈遇晚,神情严肃,不容置疑地吩咐着:“你盯着这边,务必把火扑灭!”
“那你去哪?喂!”
陈遇晚没等到回答,甚至都没搞明白裴瓒要做什么,眼前的人就迅速地奔了出去,完全不给他挽留的机会。
他也顾不上手头的事情,直接提着盛满水的水桶就追着裴瓒跑了出去。
全然没想到,裴瓒这小子平时看起来弱不禁风的,骑个马都能把自己摔半死,发疯跑起来的速度却一点都不慢,让陈遇晚废了些功夫才把人追上。
但停下来之后,他才发现,并非是他追上了裴瓒,而是裴瓒被后院小门上的火烧了一下,被迫退了回来。
“后院火势不小,别冲进去了!”
陈遇晚劝了一句,没劝住,裴瓒弯腰用打湿的袖口掩着口鼻,愣是撞开小门钻进了院里。
“你到底想干什么!”
再往里就是县衙后院的范围,通常情况下是县令办公居住的场所,偶尔会闲置,但是之前裴瓒听见旁人说,与库房仅隔着一堵院墙的房间就是县令的书房。
虽说库房里的档案很重要,但裴瓒觉着,县令还没傻到把重要文书放到库房的地步。
最重要的,最核心的,县令最想销毁的那些肯定会放在最隐私的秘密场所,比如书房。
而外面库房里燃起的大火,说不定只是调虎离山,故意吸引他们前去,目的就是留出时间让人销毁书房里的物件。
想到这,裴瓒的步伐越来越快,在完全陌生的县衙后院里横冲直撞,全凭着浓烟最多的地方寻找书房的具体位置。
他绕过假山,盯着院墙上高涨的火苗,沿着石子小路一个劲地往那边跑去,忽然,“嘭”得一声,书房近在咫尺,他却在矮门处与人迎面相撞。
裴瓒吃痛,龇牙咧嘴地爬起来。
还没来得及看清撞上的那人是何相貌,就突然被人扼住脖颈。
“啊——放开!”
这人应当是知道裴瓒的身份。
相撞的一瞬间便立刻反应过来,直接掐住裴瓒的脖子,强行把他往燃烧的墙角树丛里拖。
裴瓒反扣住对方地手,奋力挣扎着,可半个身子处于烈火之中,周围尽是呛人的浓烟浓烟。
还没怎么挣扎,他的眼前便蒙上了层水雾,脖子又被人死死掐住,怎么也喘不上气,慢慢的,反扣着对方的双手逐渐没了力气。
“噗——!!!”
他眼前发黑,几乎看不到什么东西,但恍惚之间,似是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溅落到他的脸上。
紧接着,脖颈上钳死的力道没了,有人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拖出了火堆,一桶凉水从头浇下,裴瓒瞬间觉得呼吸通畅了。
“咳咳咳……”裴瓒半跪在墙脚,嗓子疼得厉害,周身也尽是烧焦的难闻气味,他下意识地一阵干呕,似是要把肺吐出来一样。
“你差点被人掐死知道吗!”
“沈咳咳……”
他眼里蒙了层水雾,看也不真切,抬头的一瞬间瞥见张模糊的脸,和一双看不真切也觉得动人的双眼。
对方的话语中隐隐约约透露出来几分急切,让裴瓒把眼前人当成了潜意识里会出现的人。
“啥?你说什么?”陈遇晚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就算是凑得极近也听不真切。
裴瓒心急,抹干净糊在眼里的泪水,看清的一瞬间,他微微一愣,不经意间浮现出几分错愕失意,随后迅速反应过来,撤下了紧抓着对方不放的双手,指着不远处的书房:“那里面……一定有重要的东西,快去!不能烧没了!”
“但是那里在着火!”陈遇晚不想把命搭在这里。
裴瓒泪眼婆娑地扫了他一眼,撑着膝盖艰难地爬起来,掩着口鼻,踉踉跄跄地往书房的方向跑过去。
“你疯了!”
陈遇晚箭步冲上前,扯住了裴瓒的手腕把人往回拖,可裴瓒非但不领情,还猛得将他推开,愣是不管不顾地冲进了燃烧的书房当中。
书房中温度太高,他刚一头扎进去,便迎面扑来一股热浪,与外头的冰天雪地简直是两个世界。
裴瓒虽然全身水淋淋的,但仍是抵不住火场的高温,完全凭着不怕死的狠劲冲到了书桌旁,他顶着耳边木头被烧得炸裂的声响,胡乱地在书桌里翻找。
什么信件账簿,凡是能翻到的,全被他一股脑地拢进怀里,就算是沾了零星火花也不在意,硬是拿手掌按灭了,迅速收进怀里,用身体护着。
他搜罗了这些东西,暂时也不知道有能不能派上用场,但不管怎么说,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情急之下,他佝偻着身子爬到书橱旁,刚要起身翻找,眼前却一阵眩晕。
实在是太热了!
烟气也直往口鼻里钻。
裴瓒冲进来时,湿哒哒的衣裳几乎都被烤干了,再不离开,他可能真的要死在火场之中!
如果说活着带出这些东西,那必然是有意义的,可他一旦死在这里,那么一切都将没用,哪怕县令自己画押认罪都没用!
意识到这一点,裴瓒立刻想冲出去。
可是就这短短的几秒,书房里的浓烟翻了一倍,只听见“哐”得一声,头顶横梁烧断,直直地砸下来,顿时火星四溅,让他彻底没了落脚的地方。
“裴瓒!!!”
意识朦胧间,他听到一声急切呼唤。
裴瓒挣扎着掀开眼皮,只见满屋的火光之中突然冲进来一道人影,他张开嘴,喉咙嘶哑,发出微弱的回应。
对方未必听见了。
但是下一刻,湿乎乎又无比厚重的被褥直接砸在他身上,裴瓒都没能挣扎一下,就被人连拖带拽地搬了出去。
被湿透的被褥包裹着,身体的温度急剧降低,他努力地不让自己阖上双眼,可终究抵不过意识涣散,无可避免地陷入沉沦,裴瓒感觉自己刚逃离火场,便又陷进了淤泥地里。
喉咙间火辣辣的疼痛还没有消失,肺腑里的空气便被挤压殆尽,口鼻中似乎也挤进了湿乎乎的淤泥,让他难以获取新鲜的空气。
最重要的是,四肢沉重得无法挥动。
哪怕他竭尽全力地想护着怀里的物件逃出去,最终却也只能随着淤泥下陷……
第60章 男鬼 有些人就是阴魂不散
不知过了多久, 裴瓒才从压抑潮湿的环境里逃出来,他睁开眼,周围昏暗, 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滴答滴答的水声在耳边响起。
裴瓒尝试着往四周探了探,忽而碰上冰冷坚硬的东西。
他心里燥热,下意识地贴过去。
可转瞬之间,身后站了一人。
不知为何, 他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仿佛已经经历过千百次。
同样昏暗的环境, 慢慢转过身去,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沈濯站得极近, 双手抱臂, 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在这种黑暗至极的环境里,唯有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格外吸引人。
再度见着这人,裴瓒心里万千杂绪。
既有没消磨完的愤恨,也有几分害他受伤的愧疚, 甚至还有些许不想看见他这个人,却又担忧他伤情的别扭。
裴瓒蹙眉,表情难以捉摸:“你怎么在这?”
沈濯无所谓地笑笑:“拖你的福, 我摔下楼梯之后,你非要他们送我去找鄂鸿, 结果半路遇险, 撞上几个流寇,死了。”
裴瓒觉得这一切都太奇怪。
不知道是所处的环境诡异,还是沈濯嘴里说出来的话不可信。
总之, 他的脑袋混沌着,一时转不过弯。
听到沈濯淡然地说出“死了”,心里恍惚一滞,像是被骤然落下的巨石砸蒙了,没有太多惊讶,仅是几丝不易察觉的痛楚浮上来,还没有被很好地捕捉到,便无声无息地湮没了。
他平淡又麻木地接受了沈濯仓促死亡的事实。
甚至心气平和地问了句:“那我呢?”
“你烧死了。”
“……”
难怪呢,原来他也死了。
裴瓒摊开双手,目光自上而下垂落,打量着此刻的自己。
他面上很是平静,心里依旧麻木。
正在尝试接受这离奇的事实,端详完自己,再眨着眼满脸无辜地看向沈濯,很是在意地问,“我都死了?为什么还能看见你?”
“因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沈濯意味深长地说着,就连投过来的眼神也一样的耐人寻味。
“那你可真有毅力。”
裴瓒撇撇嘴,颇为荒诞地接了这么一句。
他总觉得自己是忘了什么,晃晃脑袋,很想记起来,但是错综复杂的记忆相互缠绕着,就像是雨林里盘根错节的气生根,从枝干垂落,又反哺树木本身。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不清彼此。
正满眼迷惑地试图求证他为何会被烧死,一道尖锐的声音直接贯穿脑海。
眼前的沈濯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通体亮着荧光的虚影。
“宿主——!!!”
裴瓒拍了拍自己的脸:“你是谁?”
他刚问出口,脑海中的嗡鸣声骤然加剧,大量光怪陆离的记忆翻涌着,争先恐后似的挤进他的脑海中。
眼前闪过一道道人影,相识已久,或是素不相识。
他们的长相,声音,甚至是生活的片段,在刹那间如海水般扑向了他,顷刻间就将其淹没。
双腿骤然失力,像是被记忆潮水扑倒,他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额头的汗珠顺着脸侧滑落,在眼前凝聚成小小的水洼。
他的大脑被迫充实了,不再那么昏昏涨涨,可是钻心的疼痛在头脑中炸开。
什么汽车高楼,斑斓的霓虹灯,也一起浮现。
现实,梦境,错综复杂的画面彼此交织着,最终凝成一滴滴汗珠,在他的眼前积聚。
裴瓒半跪在地上,发丝垂落。
他紧盯着眼前,那滩水迹中倒映的自己:“我这是在哪,我死了吗……”
“抱歉宿主,未能如您所愿。”
如……愿?
他的愿望应该不是求死吧?
裴瓒微微抬起头,盯着第一次以虚影方式出现在眼前的系统,脑袋里满是疑惑。
可是没等他想好该问些什么,蓝色虚影缓缓伸出了手。
冰凉的触感落在额头上,仅一瞬间,被烈火灼烧的痛苦,被浓烟呛入喉咙的窒息感,通通消失。
甚至随着周围逐渐亮起,裴瓒觉得似乎有道盈盈的光落在自己身上,同时,他的耳边出现嘈杂的声响,像是千军万马呼啸而过,也像春夏秋冬四时的晴雨风雷齐聚……
当然,他听到最多的还是人声。
一句句,一声声,揉开了仔细去听,貌似是他曾经说过的每一句话。
裴瓒满眼诧异地盯着系统:“我明明没死,为什么你会突然出现,你不是【非必要别联系】吗?”
“当然是因为宿主在临死前紧急呼救啊!”
“呼救?”
裴瓒没记得自己昏迷前大声超让过,就算有,也应该向闯进火场的陈遇晚求救。
系统肯定地点点头:“检测到宿主处于极度危险之中,并且求生欲百分百,所以主动实施紧急抢救,宿主虽然没什么福气,但是命真大呢,这样都能救回来!”
“……”貌似不是什么好话。
裴瓒扶了扶额头,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为什么脑海里突然涌入许多记忆,似乎有些也不是我的?”
类似的感觉也曾有过,先前回溯与谢成玉的记忆时,也是差不多的。
不过很显然,这次并非记忆载入。
“嘻嘻,这是因为,先前宿主的身体处于濒死状态,意识脱离本体,而在救回宿主之后,身体原本的记忆与宿主的记忆混合,无法区分,只能全部载入。”
说得通俗一点,就是人已经到阎王那里点卯了,但系统愣是把他拽了回来,不过却因为原主的记忆跟他的混为一谈了,分不开,就只能一股脑地全塞进去。
“原主的记忆?”裴瓒蹭蹭鼻尖,有些头痛。
最后的问题还没有问出口,系统却很着急地回答了他:“宿主,这个世界是依托于宿主而存在的。”
又是让人听不懂的这句话。
裴瓒知道系统又要消失,连忙上前拉住,可是手一空,眼前的所有都消失不见。
而他的身体,或者说他的意识在迅速下落。
像是自由落体的铅球,分明没有任何声响,裴瓒却觉得自己从高处坠落,最终砸进了躯壳里。
“醒了!醒了!”
一睁眼,耳边就立刻响起叽叽喳喳的人声。
裴瓒往旁边瞥了眼,大大小小的脑袋围在床边,将刺目的光线挡得严严实实。
他微微眯着眼,还没说话,就被陈遇晚用茶杯堵住了嘴。
“喝点水!大夫说了,你嗓子烧坏了,要多喝水少说话!”
“咳咳咳!”
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迫咽下一杯温水,不过他的喉咙虽微微有些痛,但绝对没到烧伤的地步。
裴瓒连忙摆手:“不用了,我没事!”
“你有事!”陈遇晚硬拽着手腕把他拉回去,作势又要喂水。
裴瓒却突然冷嘶一声。
“嘶——”
“忘了你手上还有伤呢!”
裴瓒落下视线,只见手臂上巴掌大小的一块烧伤,此时只是敷了药,并没有包扎,狰狞的伤口上铺着些黄色药粉,看起来烧得很严重。
不过裴瓒并没觉得多疼。
想来大概是系统的缘故,削减了他的痛觉,让他不至于在醒来第一时间就疼得鬼哭狼嚎。
既然不疼,裴瓒便也不在意,连忙问着陈遇晚:“县令呢?后院起火,他没跑吧?”
回答他的倒不是陈遇晚。
床边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站出来,双手交叠,行了个礼,然后规规矩矩地答着:“回大人,他本是想逃的。起火时慌乱,无人看管,县令……罪囚妄图逃跑,得幸被衙役及时发现,下官便将其绑了关在偏房里,等候大人审问。”
“好,稍后便去提审……”
“你审?”陈遇晚在一旁诧异道。
裴瓒:“不然呢?”
他的声音听起来并无大碍,但是脸上没什么血色,看上去就虚弱,陈遇晚并不放心他去审问县令,以免再气出个好歹。
陈遇晚拍拍大腿:“算了吧,我怕你气晕。”
“可咱们着急离开。”
本来是打算迅速审完,带着画押供词离开,动身前往兵马总督府。
可是今早的一把大火,烧得裴瓒昏迷不醒,他看看外面的天色已然不早,便是什么事都耽搁了。
“大人,下官斗胆,愿意帮大人提审罪囚。”
方才回话的男人再度站出来,主动揽下这件事情。
虽然裴瓒知道,县令也许还跟内鬼一事有关,一些问题只能他或是陈遇晚去问,但若是把其他的事情交给信得过的人来做,却也不是不行。
他撑着床,费劲地坐起身,视线落在男人打了补丁的袖口上,沉思片刻问道:“你叫什么,在这县衙里担得什么职务?”
“下官俞宏卿,在县衙当中担任典史。”
俞宏卿低着头,担心裴瓒瞧不上他,毕竟他也只是个未入流的小官,先前没经手过类似的案子。
不过裴瓒还未发话,旁边有几个衙役说道:“大人,宏卿是城里为数不多的秀才,十年前便跟着从前的县令老爷在县衙做事,只是运气不太好,但有些本事呢!”
“那便交由俞典史去做。”裴瓒没想到这县衙里竟还有前任县令遗留下的属官,只是一听对方十年都只是典史,便知道他过得并不容易,于是又补充一句,“若是俞典史将此事做得妥当,我便为典史写封举荐信,虽不至于飞黄腾达,但至少不会让你怀才不遇。”
“多谢大人!”
俞宏卿说完,感激地看着裴瓒,嚅嗫着嘴唇,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场面话,便急匆匆地行礼道别,领着几人出去了。
他们一走,屋里空荡许多。
裴瓒隔着层层纱帘往外张望,入眼的装饰陈设堪称豪华。
特别是比起城东的客栈,简直是天壤之别。
“这是县令的屋子,自然装潢华贵。”陈遇晚看懂了他在想些什么,起身在屋里转了一圈,随后指着墙角的花瓶,“不过,这也不是一个县令该有的规格,可想而知,他这十年捞了不少油水。”
“必然。”裴瓒目光一沉,视线落在金丝被上。
“你为什么不叫我去审?”
陈遇晚对他的决定略有些不满。
明知道县令藏着秘密,还极有可能跟内鬼有关,他却如此轻易地审理之事交出去。
万一被那个俞典史知道些什么呢?
再引起城内恐慌,那可就不好了。
陈遇晚神情严肃地质问,裴瓒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后,却只是笑着,并不回答。
陈遇晚急了:“你笑什么?”
“笑你一剑将人刺死。”
裴瓒会不会在审问的过程中气晕不好说,但依着陈遇晚的脾气,若是县令怎么都不肯说实话,他怒不可遏,绝对会一剑将人杀了。
陈遇晚抱着手臂生闷气。
想着方才裴瓒跟典史说话的模样,他阴阳怪气地来了句,“你们京都人都这么会给人许诺吗?”
“许诺?”裴瓒不敢苟同他的污蔑,“我说给典史写举荐信,便一定会写,虽说我也不算什么大官,更不是名门望族,但至少也有些朋友,如果他真有本事,能把此事做得漂亮,为他说几句话,举荐一番也不算什么难事。”
“哦~”陈遇晚意味深长地看向他,“你的朋友,该不会就是盛阳侯府世子,沈濯吧?”
他们先前就聊起过沈濯,陈遇晚也认识,此刻被提起来倒不是很突然。
只不过,怎么就无端地揣测他和沈濯是朋友了呢?
裴瓒不解,阖着眼思量片刻,也没得出结论,便问道:“怎么突然这么说?”
“可不是我先说的哦!”
“那难不成还是我?”裴瓒现在可一点都不想听到这个名字。
先前在系统空间,记忆尚未汇拢时,沈濯的模样突然出现,让他有些心慌。
特别是对方说的那句“死了”。
裴瓒也不知道那是系统的虚影,还是他无法抑制的想法,总之,当时听起来虽然只觉得麻木,并未有别的什么情绪,可现在,只要在脑海中响起,心里就惴惴不安,慌得十分厉害,总感觉是出了什么意外。
他有些担心,沈濯会不会真的因为被他强行送走,而遭遇了流寇。
可是沈濯身边跟着流雪和裴十七,应该不至于……
陈遇晚并未看出他的心事,一步迈到他眼前:“在你昏迷不醒的这半天里,你整整叫了他一百二十六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