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流雪 跟沈濯沾边的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


    “呼……”


    裴瓒喘了口粗气, 把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脑袋,扒开床幔一角,外面的光透到床上。


    难怪他能自己醒来, 原来天已经亮了。


    念着那位宋楼主应该不会放任他生死,裴瓒便打算去拍拍门,吸引小厮的注意力,要点吃食和衣服。


    可是他刚拉开床幔,傻眼了。


    正对着床榻的梳妆台前, 坐着位雪衣女子。


    他一抬头, 视线刚好落进铜镜里, 苍白的肌肤,淡漠的眼神, 可偏偏嘴唇是鲜艳的, 与整个人的凄清十分不搭。


    裴瓒霎时屏住了呼吸, 即刻就将床幔拉起来。


    可是为时已晚,他已经对上了女子落进铜镜里的视线。


    大清早的,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房间里,这人到底想干嘛!千面红做事也太夸张了吧, 都说好他会配合,还安排人来折腾他!


    裴瓒紧紧攥着床幔,根本不想出去面对女子, 可是没多久,他手腕上一凉, 一只素白无血色甚至青筋隐约可见的手, 伸进床幔里攥住了他的手腕。


    “姑娘,你自重……”裴瓒刚说完,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手也太凉了吧!


    就好像刚抓了把雪。


    可是屋里燃了一夜的碳炉, 温度并不低,哪怕他只穿着单薄的里衣,也没觉得冷。


    难道是这位姑娘气血格外虚?


    还是她刚进屋没多久?


    裴瓒想叫人松手,可他还没开口,整个人想到什么,坐在原地,浑身僵住。


    他后知后觉,这人走路没声啊……


    一想到沈濯先前说的,这间屋子原本住的是花魁娘子,可是前几天花魁死了,连屋里的东西都还没来及收拾。


    那他,在刚死了人的屋里待了一晚?


    怎么睡觉的时候想不起来,现在反倒记起来了!


    都怪沈濯,非要来招惹他。


    裴瓒倒吸一口凉气,死死盯住那惨白的手腕,越发觉得对方不像是常人该有的体温。


    他颤巍巍地开口:“姑娘,你是活人吗?”


    “大人觉得呢?”


    女子声音寡淡,就像夜里飘落的雪一样,无端地带着股寒气。


    只见她缓缓抬手,拉开了床幔。


    窗外透进来的明光,照得她的脸色越发灰白,像是墙面一样,毫无血色,甚至透着死气。


    裴瓒两眼一黑,管她是不是活人,他只想当场晕过去,哪怕是继续那个荒唐的梦也好,只求自己不要醒来。


    但是,不等他有所动作。


    女子松了床幔转身离开,依旧悄无声息。


    女子坐在小桌旁,捧起琵琶,手指拨弄琴弦,流出一连串曼妙的声响。


    裴瓒仍旧惊魂未定,却壮起胆子将床幔拉开了一条缝隙,瞄着外面的女子。


    只见女子似乎不在意他的存在,眉眼低垂,一双纤细素手拨弄着琵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对方墨发如瀑,白衣胜雪,娴静地坐在桌旁抚弄琵琶,就像是一副清冷雅致的人物画像,特别是她与整间屋子的装饰氛围分外契合,素净却不单调,又有几分古朴的美感。


    就像她就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一样……


    她该不会就是那个刚死的花魁吧!


    这大清早的要干什么!是找人索命,还是找人当替死鬼啊!


    裴瓒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


    他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神存在,虽然他莫名其妙地穿书,早已没什么不能信的,但他还是不愿意承认床幔外面的可能是女鬼。


    青楼,女鬼。


    这两个词实在不能放到一起。


    裴瓒一闭上眼,脑海中就莫名浮现无数枉死的女子,不幸的经历加上哀恸的结局,想象中的她们身在烈火中煎熬,哭声凄却惨如同潮湿的阴雨,淅淅沥沥,让人由内而外地觉得湿冷。


    他悄悄掩紧床幔,跪坐在床边,自己把自己吓得心惊肉跳不知如何是好。


    没想到女子先开口,声音平淡,不带有一丝一毫的起伏:“大人别怕,我不是鬼。”


    琵琶声未停,裴瓒壮起胆子重新扒开一条缝,只露出眼睛看着对方:“你是不是这寻芳楼的花魁?”


    女子坦率地承认:“是,我叫流雪,是寻芳楼的花魁,这间屋子就是我的。”


    流雪?


    裴瓒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只是本能地觉着名字的寓意不好。


    他在心里念叨着花魁已死,继续打量对方。


    流雪算不上格外美貌,但胜在长相清丽,名字里虽然带雪,但整个人的气质如同开在三月的春花,微小但平静地等待春风。


    裴瓒开始怀疑,不是鬼的话,那她是不是下一个即将住进这间屋子的花魁?


    他支支吾吾地问:“流雪姑娘,我听人说,这间屋子先前住的人死了,那人也是花魁。”


    “没错,那人便是我。”


    那你还说你不是鬼!


    裴瓒“唰”的一下把床幔合上。


    琵琶声突兀地停下来,流雪慢声细语地说道:“我死了,但我不是鬼。”


    “死,抹去生的迹象,让别人相信你死了,你就在旁人的眼里死了。”


    这话听得裴瓒云里雾里,似乎在说她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死亡,只是让周围的人认为她死了。


    那不就是假死吗?


    神神叨叨的,直接说假死不行吗。


    非得绕这么大的弯子。


    差点把裴瓒吓成真鬼。


    不过,裴瓒还是有些怕,正要再扒开一道缝隙打量对方,流雪却突然出现在床前,视线低垂,落到裴瓒身上,让人不由得心惊。


    裴瓒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是个活人,不用怕,可他看见对方那张青白的脸,仍是忍不住转移视线。


    “十年青春,流雪尽数献给了寻芳楼。”


    女人抚了抚发髻上的银钗,声音不似方才那般平淡,而是僵硬得中带了些许激动,像是在捧读。


    而后见她一翻手,做了个不太流畅的姿势,大概是在跳舞。


    “不是流雪凭借一舞成为花魁,而是住进这里才成为了花魁。”


    听不懂。


    怎么好端端地又跳起来了?


    裴瓒托着腮,盯着那道回旋踢腿的雪色身影,对方的姿势并没有寻常舞姬那样柔美,而是僵硬生涩,仿佛在打拳,完全不像她自己所说的善舞。


    他也不懂得鉴赏,不好做出评价。


    只是对方说话方式和行为举止,让裴瓒感觉她不像个正常人。


    难道是说,寻芳楼也感觉到了流雪的不对劲,认为她疯了,一时之间医治不好,才告诉旁人花魁已死?


    裴瓒刚要摩挲几下扳指,就听见“哐当”一声,抬头看过去,是流雪把瓷瓶踢碎了。


    然而碎片并未落地。


    看起来,瓷瓶是在木架上直接被一脚踢碎的。


    裴瓒不禁皱眉,默默念叨,这姐们真的是花魁?


    确定不是什么武行魁首?


    【啧,真不禁踢。】


    裴瓒听着对方的心声,视线落破碎的瓷片上,瓶身的瓷片算不上薄,就算是摔到地上,也得用力才能摔碎。


    可流雪只需轻轻一脚,还犹嫌不足地诋毁一句,不禁踢。


    裴瓒越想越觉得对方不太正常。


    行为举止全然不似他认知里妩媚动人的花魁,好在他捏着扳指轻轻一扫,破案了。


    【姓名: 】


    【性别:女】


    【年龄:18岁】


    【身份:盛阳侯府死士】


    原来是沈濯的人啊。


    那没事了。


    主人就不正常,她有点毛病也是应该的。


    只不过——


    裴瓒扫过下方的两行数据,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但是这人的信息栏上怎么没有名字呢?她不是说自己叫流雪吗?


    姓名空白,身份对不上。


    估计又是沈濯让她来坑蒙拐骗的。


    得小心提防。


    就是不知道,眼前的女子不叫流雪,那流雪是谁?真的是刚死不久的花魁?


    裴瓒看了眼身下的被褥,颜色虽然素雅,但花纹样式多是女子喜欢的,最重要的是他昨夜在这里毫无防备躺了整晚,还做了个旖旎的梦。


    他不免有些别扭。


    想要起身,又顾忌自己只穿了里衣,不太方便被女子看到。


    两难之际,房门被敲响了。


    “叩叩——”


    “大人,楼主令我来为您送些吃食衣物。”


    男人的声音出现在门外,似乎还是昨天拿剑指着裴瓒的那个,只是他还没做出反应,就看着流雪提起裙摆,迅速跑进了衣橱里。


    动作相当熟练,一看就没少干。


    既然是沈濯派来的人,裴瓒也不打算拆穿她,等她收好裙摆,从里面将橱门合上之后,裴瓒才下床对着朗声道:“你送进来吧。”


    话音刚落,门锁打开,男人提着饭盒与包袱进门。


    他的姿态并不恭敬,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很是嚣张,甚至刚进门的第一眼,就越过层层阻碍往里间张望,像是疑心这间屋子除了裴瓒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人。


    裴瓒见他鬼鬼祟祟,即刻拨开珠帘走出去。


    男人扫了一眼明显移动过的琵琶,声音道:“没想到大人还有如此雅兴。”


    裴瓒想着流雪弹奏的琵琶曲:“随手拨弄几下,不想成了曲调。”


    男人这才将东西放在桌面上,转身要走,不想看见了架子上破碎的瓷瓶:“大人,瓶瓶罐罐的并不值钱,不过还望大人别伤了自己。”


    裴瓒随意点点头,没有答应的意思。


    男人也只当他是被关在屋里,气急败坏,这才把瓷瓶摔了,全然没有深究为什么碎片还搁置在木架上。


    眼见着男人再度落锁,裴瓒叫住了他,神情有些郁闷:“这间屋子从前是不是给女子住的?”


    “大人,楼上的房间都是给女人住的。”男人一愣,略带讽刺地笑了几声,“而且,您这间,先前住的是花魁娘子,只是她现如今不在,才让大人住进来,这可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缘分呢!”


    “我不要住在这。”


    “这是楼主安排的,小的说了不算。”


    男人果断把门锁上,脚步声渐远,再也听不到声音。


    幸好裴瓒并不祈求真的能换间房。


    他心里虽然不适应,可是条件摆在这,没办法不接受。


    方才的一番询问,也只是为了确认,这间房之前住的到底是谁。


    沈濯告诉他这间房住的是花魁,那位无名女子更是顶着“流雪”的名字直接承认。


    可寻芳楼内部的打手又说,花魁不在。


    不在是指什么?


    不在寻芳楼,还是不在人世。


    失踪,逃跑,或是无名女子语焉不详的假死?


    无论如何,裴瓒可以确定房间的主人是名为流雪的花魁,而那位沈濯派来的无名女是假冒的。


    就是不知道,寻芳楼的人认不认她的身份。


    裴瓒心思沉重地从包袱里翻出一套衣裳,穿好后便往衣橱那边走去。


    他敲了敲橱门,示意对方可以出来了,但是等了片刻依旧没有动静,便再度提醒着:“姑娘,出来聊聊。


    本来打算直接戳破对方的身份,却不曾想,里面一直没有回应。


    裴瓒觉着蹊跷,动手打开橱门。


    只向里面看了一眼,他愣住了,狭窄的衣橱里见不到那位女子的身影,甚至傻乎乎地翻了几件衣服,也找不到对方。


    在他眼皮子底下,人不见了。


    这怎么可能!


    “姑娘?流雪姑娘?”


    裴瓒心急,扒着衣橱喊了几声,不料从内侧的黑暗里突然伸出只青白色的手,拽住了裴瓒的领子就往里面拖。


    “大人最好别出声。”


    他都没喊出声,就被捂住了嘴。


    而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女子在橱板上摸索几下,不知按到了什么地方,“咔哒”一声过后,衣橱内侧的木板打开,他的眼前顿时多出了一面弧形的“墙”。


    不,这不是墙。


    结合“墙”面上的花纹,裴瓒依稀记着,在寻芳楼一楼厅堂的四角立有几人粗的承重柱。


    这楼本身是塔型,随着每一层的面积缩小,到了二楼时,作为支撑的圆柱便嵌进墙角,在三楼作为弧形墙角存在。


    只是没想到,居然还跟花魁房间连通。


    “大人想进去看看吗?”


    都这么说了,那里面必然是有暗道密室一类的,进去是一定要进去的,可是现下裴瓒还有别的话要说。


    衣橱内部的空间已经扩大几倍,裴瓒挪动身体,顺手关上橱门,随后便缩在一角,打量对方在昏暗环境下越发苍白的脸色。


    第42章 花魁 你们果然是两情相悦


    裴瓒止不住地冒冷汗, 特别是后背,刚穿好的外衣都被冷汗浸湿。


    饶是如此,他也只能在心里不停地告诉自己, 这人是沈濯派来的,虽然举止奇怪不似常人,但必定不会害他。


    女子抱着双膝,主动离得他远远的,那双漆黑如墨的瞳仁始终盯着裴瓒:“大人别抖了, 流雪不会伤你的。”


    “流雪是花魁, 你不是她。”


    裴瓒想都没想, 直接点破对方身份。


    女子虽不知他是怎么猜到的,但是一瞬间眼里多了些凶光:“我就是流雪。”


    【花魁已死, 这是我的名字。】


    裴瓒紧贴身后墙面, 面色凝重。


    他重新打开信息面板确认, 姓名那一栏依旧是空白,可女子却坚持声称自己叫流雪。


    关键是,“流雪”是那位已死的花魁啊!


    活生生的人为什么要上赶着抢占死人名讳呢,就不怕犯忌讳吗!


    裴瓒在心中无声咆哮, 见着眼前女子一个劲地钻牛角尖,他也只好低头摩挲着手指假装没听见。


    突然,他脑海中灵光一现, 仿佛有什么关窍连通,顿时让他想明白缘由。


    “你杀了流雪, 取代了她, 是吗?”


    流雪愣愣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是怎么猜到的?】


    【主人也没说这种情况要答些什么啊。】


    【算了,我还是不说话了。】


    她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心声出卖, 裴瓒望着她,心中有了大概的想法,却笑不出来。


    上一个傻的才被他教得灵光了些,现在沈濯又派一个傻的来,是故意的吗,还是说把他这里当成智商拔高班了?


    裴瓒沉住气,接着问:“你为什么要杀她?”


    按理说,寻芳楼出了人命案子自然会去报官,当地的县府衙门会派专人查案,他这位巡按御史,是没必要专门过问的。


    只是沈濯千里迢迢地派人到这寻芳楼来,应该不只是为了杀一个花魁吧!


    连他自己都亲自赶来,潜伏楼中,还试图勾引楼主,这背后的秘密,必定不简单。


    “你为什么要杀寻芳楼的花魁?又为什么取代她?”


    【这个也没说怎么答。】


    裴瓒问得太过认真,但流雪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却看不出一丝精明,依旧是呆呆的。


    甚至她探着头看向裴瓒,脸上写满了“我听不懂,别问我”。


    裴瓒闭着眼,呼出一口郁闷的浊气,紧接着便语气笃定地说出真相:“你不是流雪,或者说,你不是寻芳楼中舞艺非凡的花魁,你是幽明府主人的死士。”


    被点出身份,流雪靠着墙,连呆愣都装不下去,一个劲地用她清澈无知的眼神瞪着裴瓒。


    【我是什么时候暴露的?】


    【主人不是什么也没说过吗,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裴瓒没有回答她心里的疑惑,继续连蒙带猜地说下去:“你进入寻芳楼,杀死花魁取而代之,可是花魁善舞,你却擅长琵琶,时日不久便被楼中人瞧出破绽,你没办法,只好假死脱身。”


    【怎么办!怎么办!】


    “知道你已死的有谁?”裴瓒没给她神游天外的机会。


    遇到可以回答的问题,流雪眼中猛然乍现一道精光:“千面红!”


    “只有她一人?”


    “对,就只有她知道。”


    难怪前来送饭的那人说花魁不在呢,看来是真的以为花魁外出了。


    不过,千面红身为寻芳楼楼主,当家花魁死了,居然隐忍不发,既没有报官严查,也没有另选花魁,反而把他这个巡按御史,安排进这间刚死了花魁,还跟承重柱连通的房间。


    是不是别有用心呢?


    裴瓒敲了敲身侧的弧形墙面,十分好奇这里面到底有什么。


    “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呢?应该不仅仅是沈濯让你留下保护我这么简单吧?”


    流雪琢磨着他的话,选择性回答:“主人还让我留下来协助你。”


    “……然后呢?”


    【主人吩咐过,不能说。】


    流雪的声音寡淡,听起来如同无波古海,自带一股深邃幽静之感,但前提是,不能在知晓她心声的情况下听她说话,否则就会像裴瓒一样,被堵得喘不上气。


    好你个沈濯,知道了他有读心的能力,特意派这么一个人来是吧。


    裴瓒再看她苍白的脸色,胆不颤心不惊,没有任何畏惧,只是被流雪坚定不移的心声气得无计可施,他全然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人。


    神神叨叨的,总说些绕来绕去让人听不懂的话,行事鲁莽却忠诚果断,勉强算是一把锋利的快刀。


    最关键的事,让她不说的事情,在心里也不透露半分。


    着实让裴瓒束手无策。


    他都怀疑是不是沈濯对她进行过秘密培训,专门针对读心的,让流雪一遇到不能回答的问题就变得木讷呆板,从而达到全方位的防御。


    倘若是真的,那裴瓒只能说——


    沈濯,你够狠!


    “他现如今在哪?”


    “谁?”


    裴瓒突兀地调转话题问起沈濯,这让流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沈濯。”


    听到这个不太熟悉的称呼,流雪回忆起夜半三更沈濯做的好事。


    此时此刻,她面对着另一位当事人,不免有些尴尬。


    “沈濯为什么要来寒州,还待在这寻芳楼里不走?”


    【不能说。】


    不能说就是知道。


    不过裴瓒不打算逼问:“他现在在哪?神神秘秘的,这也不能问?”


    流雪抿着嘴,迟疑地开口:“主人说,他在您身边。”


    裴瓒无端觉得背后有些凉。


    周围环境本就昏暗无光,身后的墙面还透着丝丝凉气,配合着流雪波澜不惊的这一句,听得裴瓒内心发毛。


    另外,流雪还用捧读的语气说了句:“主人心系小裴大人,只要您想见他,主人便可随时出现在大人身边。”


    “……”


    裴瓒别扭地往墙角挤了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现在才不想见到沈濯。


    一想起沈濯那张脸,笑嘻嘻的没个正形,他就会记起昨夜的尴尬——不只是未完成的吻,还有夜半那个怪诞而迷离的梦。


    果然,他被沈濯影响得太深了。


    动不动就会想这些有的没的,叫人难堪。


    裴瓒缩在墙角,双臂抱膝,鼻尖萦绕着荷包散发的清苦香气。


    脸埋进臂弯之中,只露出眼睛盯着流雪的裙摆。


    【小裴大人如此思念主人,要不要告知主人呢?】


    “?!”


    他什么时候说过思念沈濯了?


    裴瓒正因为荒诞的梦境内容而感到尴尬,突然被流雪的心声砸得不知所措。


    【大人在瞪我?】


    【是因为看到我就会想到主人吗?】


    【嗯!他们果然是两情相悦!】


    “……”这都哪跟哪啊!


    裴瓒沉默半晌,眼里的疑惑都快要化为实体。


    他很想出声反驳一句:姐妹,你可以不要瞎想吗!


    但是话又说回来,这些话源自流雪的内心,她并没有真正地说出口。


    已经有沈濯知道他拥有读心的能力了,虽然对方并没有借着这个事情,但并不代表着所有人都不会。


    不能再让人察觉到异常。


    所以这个哑巴亏,只能一言不发地咽下去。


    裴瓒叹了口气,对着流雪实在无计可施,愤愤不平地瞪了两眼后,便瞥着眼看向身侧的弧形墙面。


    墙面虽隐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可雕刻的花纹依旧精致。


    他悄悄地抬手摸了摸,也想过进去一探究竟,但也清楚,现如今并不是进入的好时机。


    至少也得等到千面红接到幽明府的消息之后,确定了他的身份,便不会再随时随地查岗。


    到时候,裴瓒就算是凭空消失,也会被千面红以为是幽明府的人本事通天,而不是他自己偷偷跑了。


    现如今千面红照旧提防他,随时随地都可能派人进来瞧一眼。


    就比如方才的打手。


    一进门就往珠帘里面瞧,分明是怀疑里面还有人。


    虽说是有可能听到了声响,起了疑心,但他明明已经被安置在三楼,寻常人轻易进不来……


    这是知道能来三楼找他的必定不是普通人。


    他依旧疑心,千面红是故意把他安排在这的。


    只是不清楚,如此用心到底是想拿他当饵,来个瓮中捉鳖,还是说想借他之手,找到什么东西呢。


    裴瓒的视线再度落到流雪身上,问道:“你对千面红的了解有多少?”


    “一知半解,主人说她是二十年前侥幸逃离幽明府的孤女,幽明府覆灭后,她四处流浪,学了些野路子做派,后来不知为何,到了寒州地界,加入寻芳楼成了楼主。”


    恰好符合裴瓒先前猜测的信息。


    裴瓒问:“她做寻芳楼楼主几年了?”


    “不过三五年。”


    裴瓒先入为主地以为,能当上寻芳楼楼主的人,要么是白手起家一手建立了寻芳楼,要么就是她资历够老手段毒辣,能在寻芳楼中占据一席之地。


    但是千面红都不符合这两个条件。


    他有些疑惑,想起寻芳楼后院那成片的金银宝树,那可不是短时间就能“栽种”的。


    满头思绪,却没什么能抓住的线索。


    直到裴瓒随意问了句:“寻芳楼存在几年了?”


    “十年。”


    裴瓒蓦地想起来,原先那位真正的花魁流雪,可是在这里待了十年的元老!


    他警惕地扭头看向身侧的弧形墙面,一时间所有的困惑似乎都得到了解决——为什么沈濯派来的人要杀了花魁取而代之,为什么千面红可以短时间内成为寻芳楼楼主,为什么他刻意被安排进花魁的房间。


    裴瓒都想明白了。


    因为重要的不是千面红,不是寻芳楼,而是已死的花魁。


    裴瓒推开了衣橱门,略有些刺眼的光线在刹那间照亮昏暗的衣橱,他像是能够与花魁共情,迫不及待地扶着门板从昏暗当中里爬出。


    双脚着地,他环视屋里的一切陈设。


    从素色的玉瓷瓶,到古朴淡雅的挂画,他试图从点点滴滴中摸索从前那位花魁的痕迹。


    只可惜,他能直接观察出的线索太少。


    裴瓒敲了敲橱门,说道:“我知道你受过沈濯的叮嘱,有很多问题不能回答,但是他也告诉过你,要来协助我,那你知道要协助我做些什么吗?”


    流雪茫然地摇摇头。


    裴瓒在屋里踱步,走到画着千里雪原的挂画前,假装欣赏:“我奉了陛下之命,来调查寒州赈灾银是否落到实处。”


    流雪目光殷切:“大人需要我做什么?”


    “自然是需要你协助我去调查赈灾银。”


    流雪只听明白了表面意思:“是要我带大人出去吗?”


    “暂时还不需要。”裴瓒冲她摆了摆手,继续道,“在此之前,我想了解一些事情……不管你先前领了什么命令,你明明已经假死脱身,但沈濯却还是因为赈灾银一事让你前来,是因为此事牵涉颇多,我无法应对吗?”


    “是,主人担心大人的安危。”


    没心机的流雪被轻而易举地套了话。


    果然,无论沈濯告诉她哪些能答哪些不能答,最终都会被裴瓒抓到破绽。


    问这些事情,裴瓒并不想听沈濯对他有多关心,他是想知道,沈濯跟赈灾银一事有没有联系,联系有多深。


    如此看来,不管沈濯是不是也对赈灾银有想法,但至少沈濯很清楚,赈灾银背后都有哪些人在盯着了。


    寒州官员是一派,沈濯和幽明府是一派,千面红和寻芳楼……不,或许千面红和寻芳楼并不单纯地属于同一派势力,他们只能算是利益相同才聚在一起的。


    否则,千面红在得知花魁被杀的第一时间,就不会隐瞒真相了。


    “有意思。”


    地处偏僻的寒州,居然有这么多人觊觎赈灾的银钱。


    裴瓒眯着眼,怒气却隐隐泄露出来。


    他盯着画上寸草不生的雪原,莫名想到饥寒交迫无家可归的流民。


    要知道赈灾银是拿来救济受苦受寒的百姓的,而不是作为玩具一样,被这几方势力争相划拨到自己腰包里的。


    实在是欺人太甚!


    寻芳楼和幽明府这种本就不干不净的江湖势力也就算了,毕竟他们本就没心没肺,从不把寻常百姓放在眼里,可官府呢?


    官府都插手其中,试图浑水摸鱼捞一笔好处,全然不顾百姓生死。


    他们就是这么做父母官的吗。


    裴瓒气笑了。


    他非要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第43章 迷迭 “梦里”酱酱酿酿


    寻芳楼三楼的视野极好。


    昨日落了整日的雪, 放眼望去,视线之内尽是素色,不过似乎还像是有风雪的样子, 天边的浓云也并未散去,如棉团般积聚在西天边,到了傍晚时分,万里红霞如火似烧,好不壮观。


    只可惜屋里的人没心情欣赏这份风光。


    裴瓒坐在床榻上, 手肘底下压着绵软的团枕, 托着腮端详着几米开外静默的流雪, 他表情凝重,眉头紧蹙, 像是在仔细观摩古画。


    从他的视角看过去, 隔断离间的屏风像是边框, 而珠帘为掩映的前景,将身着素衣的流雪与古朴雅致的装饰相得益彰得融为一体。


    抛却流雪的神情,整个画面十分融洽。


    裴瓒捂着脸,视线从流雪呆滞的表情上移开:“你们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派人来, 证明一下我的身份?”


    “大人是想要离开了吗?”


    又是这个回答,让裴瓒无言以对。


    正午时分,千面红又借着送饭食的理由来房里探查, 那小厮瞧着裴瓒跟个没事人一样无所事事,刻意提点他几句, 话里话外都是让他赶紧跟外面的人通气。


    估计是早就预料到裴瓒有那个本事联络到寻芳楼之外的人, 只是没想到幽明府迟迟没有动静,以免夜长梦多,这才提心吊胆地来提点他。


    可裴瓒也没有办法, 每每问起流雪,她总是要问裴瓒是不是想要离开寻芳楼了。


    就连心声也是:


    【大人的身份还用证明吗?】


    裴瓒被堵得哑口无言,好一阵捶胸顿足。


    流雪却轻飘飘地说:“我能直接带大人离开,可大人又不肯,非要等人来证明,又不是什么清清白白的事,何须证明?大人心里清楚不就好了吗。”


    不清白……


    裴瓒只觉得胸口被猛得刺了一刀,要不是打开信息面板,能确定流雪是沈濯的下属,否则他真要好好思考一下眼前的人到底是谁。


    “流雪,天色也不早了。”裴瓒意有所指地看向窗外。


    “大人是要赶我走?”


    裴瓒:“再过些时候,寻芳楼就要开门迎客了,幽明府的人能不能赶到,将消息送来呢?”


    流雪果断地摇摇头:“不能。”


    “到底还需要多长时间?”


    裴瓒也知道幽明府的据点在京都城外,要是真的从大本营派人前来,恐怕最快也要十天半个月。


    可沈濯本人都现身寒州了,他就不信没有别的什么人在此。


    只见流雪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属下不知。”


    裴瓒算是彻底没了脾气:“那你还是走吧。”


    他只是随口一说,本想着流雪是沈濯派来保护他的,再怎么木讷也会完成沈濯的任务。不料他的话音刚落,流雪就利落地起身,在那一瞬间,连眼神都清明了些许。


    流雪对着他的方向俯身一拜:“流雪告辞。”


    “你真的要走?”


    裴瓒没想到她软硬不吃,居然真有告辞的打算,连忙抓着床幔起身,试图挽留,“寻芳楼夜间来往人员复杂,我又是以朝廷官员的身份被困于此,万一早就被人盯上,你也不怕我出事?”


    “看在幽明府的面子上,江湖人士没人会动大人的。”


    “那寒州官员呢?”


    裴瓒可是把自己的小命看得十分重要。


    当地官员本想为他编织一副百姓安居乐业、官员亲力亲为的场景,没想到在驿站经过鄂鸿的几句点播,裴瓒便开窍了,还直接撕破了伪装,被千面红追杀。


    若不是裴瓒拿着幽明府当幌子,暂时震慑住千面红,恐怕他此时此刻早就凉透了。


    也幸亏千面红跟官府只是合作关系,裴瓒还能暂时再寻芳楼里寻个安稳,不然离了这里,在人生地不熟的寒州,恐怕会遭到无数劫杀。


    一次拿幽明府当挡箭牌可以,但未必所有人都像千面红一样忌惮。


    “大人是天子巡按,寒州官员不敢轻举妄动。”


    流雪停在窗边,思考片刻,从怀里拿出一个漆黑的木质小盒,打开之后,取出四五枚大小不一形状奇怪的香粒。


    “此香名为梦里迷迭,大人若是觉得寻芳楼夜间吵闹,难以安眠,便可点燃了放在香炉里,不消片刻,便可入睡。”


    裴瓒还以为她拿出来的是什么大杀器,点燃了扔出去就能放倒一片人的那种,原来只能放倒他自己。


    不过流雪都这么说,恐怕在寻芳楼里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不如点燃此香,好好地睡一觉。


    反正裴瓒只有一个要求——某些人别再入梦。


    裴瓒捧着那几枚香粒,觉得有些新奇。


    以前在京都,家里燃得都是香条和香粉,还未曾见过形制如此随便的,看起来像是流雪自己捏的,他好奇效果,便凑在鼻尖闻了闻。


    味道似曾相识,像在哪闻到过。


    裴瓒一时想不起来,刚抬起头来打算问个究竟,眼的流雪前早已不知去向,急匆匆地追到窗边,只见一抹素色身影略过稍矮的屋檐,片刻功夫便不见了。


    “你是真想下班啊。”


    裴瓒攥着那几颗香粒小声嘀咕几句,紧接着便坐回到桌边,搬来香炉,打算试验一番。


    他也顾不上什么文雅,直接拿烛台点燃所有香粒,打开香炉扔了进去。


    好在香炉里也还有些香灰做铺垫,没多长时间,幽幽的香气便飘了出来,裴瓒依旧觉得这味道熟悉,像是随时萦绕在身旁,挥之不去的气味,可他又没有随身佩戴香包的爱好,不应该感到如此熟悉。


    裴瓒在房里四处踱步,试图寻找那份熟悉感,正巧走到床边,他低头瞥见了腰带上的荷包。


    抓起来,送到鼻尖轻嗅几下。


    他好像找到了感到熟悉的原因。


    荷包散发出来的清苦香气,混上床幔内淡淡的脂粉味,恰好跟“梦里迷迭”的气味如出一辙。


    这肯定不是巧合!


    裴瓒起身想去把香炉扑灭,却没由来地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同时手脚绵软,怎么也支不起力气,就连坐立的动作也难以维持。


    他认命地瘫躺在床上,移动手指都变得困难,只能瞪着眼睛,在心里疑惑见效怎么如此快。


    可下一秒就觉得眼皮沉重,像是困顿到极点,不受控制地昏昏欲睡,清醒的双眸也肉眼可见地变得无神。


    “流雪……”


    裴瓒努力睁着双眼,入目的画面不停地旋转,他浑身上下使不出丝毫的力气,就连吐出来的话也是漂浮的颤音。


    “你居然,给我迷香……”


    迷香二字,他说的得倒是清晰。


    只可惜,刚说完裴瓒便不可控制地双眼紧闭,毫无意识地昏倒在床上。


    夕阳垂暮,月光凄清。


    丝缕入骨的寒气透进窗缝,在屋中蔓延片刻,而后便随着人影动作钻入床幔。


    和昨夜一样,裴瓒先是觉得被褥里透着凉气,他下意识地寻找热源,直到彻底被热气簇拥,肺腑里的空气却像是被人急不可耐地挤着压,一寸寸地变得喘息艰难。


    半梦半醒之间,他再度睁开双眼。


    无意识地伸手勾住了眼前人的一缕发丝,裴瓒低喃:“不是叫你别来了吗?”


    沈濯单臂撑在一侧,居高临下地看着裴瓒,眼里非但看不到一丝一毫趁人之危的愧疚,反而含着几分明快的笑意:“你什么时候说过?”


    “在心里。”


    裴瓒合上双眼,手指缓慢地移到胸口,哪怕意识模糊倒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也不忘往沈濯心上捅一刀,“我不想见你。”


    转眼间,沈濯脸上的笑意消失得干干净净。


    分明是知道裴瓒现在意识混乱,甚至还当做梦境,说出来的话毫无逻辑,没必要听信。


    可越是如此,沈濯也越清楚他说的是真心话。


    没有任何顾虑,不加任何掩饰,直截了当地把心思袒露。


    沈濯自然是伤心的。


    “小裴哥哥,你真的讨厌我吗?”


    “唔——”


    不期待着能从裴瓒口中得到想要的答案,沈濯直接欺压上去。


    手指摩挲着对方的脸庞,划过唇角的片刻,细密的吻随之落下,如同在品尝珍馐,一点点地将朱红唇瓣蚕食。


    “希望今夜没有不相干的人前来打扰。”


    沈濯贴着裴瓒的耳廓,声音黏稠,像是夏日不流动的潮湿空气,让人心里燥热难耐,也让人平白无故地生出一身热汗。


    朦胧之间,随着沈濯越发放肆的动作,裴瓒轻哼几声,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被束住的双手,他想要抓住些东西,挣扎几下后却突然卸了力气,双腿也随人摆弄地蜷起,对着身前人更是丝毫不设防。


    仅是隔着水雾,望向身形模糊的沈濯。


    熟悉的红袍,仿佛回到了在盛阳侯府宴席上的那夜,他摇摇晃晃,好似再度坠入水中。


    脑海中充斥着乱七八糟的声音,身体却被人紧紧搂着,隔着湿透的里衣与沈濯紧紧相贴,一句句低柔的哄骗钻入耳朵,在弥漫的水声中显得愈发不真实。


    “沈濯……”


    裴瓒脸颊红润,清瘦的身影在皱巴巴的被褥上缩成一团,抽噎似的喘着粗气,连看向沈濯的双眸都泪眼婆娑,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你别再戏弄我了。”


    不知道他代入了什么场景。


    沈濯无奈地笑笑:“小裴大人,好好瞧瞧咱们在做什么。”


    “做什么?”


    裴瓒现在已经完全无法身处何地,甚至先入为主地代入了所想象的场景,见到的一切,都自动地在脑海中转化为合情合理的存在。


    只见他衣衫半褪,盯着与他相差无几的沈濯,面颊上的绯红一路延伸到前胸,哪怕什么都不做,也照样引人遐想,可偏偏望向沈濯的眼神却依旧懵懂纯澈。


    沈濯呼吸沉重,再度扣住他的手腕:“小裴大人,下次少燃一些梦里迷迭,我也不想你把什么都当做梦境。”


    “嗯,这只是梦。”


    裴瓒前言不搭后语地回了一句,未等沈濯说些什么让他记住,他反而先对着沈濯勾了勾手指。


    像是突然意识到这是受他主宰的梦境。


    床幔之内,光影缠绵。


    被浓郁的香气催着“入梦”,裴瓒依在床头,嘴角扯出些许微笑,做着白日里想都不敢想的举动。


    “世子爷的皮囊甚好。”


    他引得沈濯主动上前,轻轻挑起对方的下巴,“京都美人万千,都不及世子爷半两颜色。”


    沈濯捉住他的手指,放在唇下细细亲吻,再抬眼时,风情流转,止不住地暗示:“那小裴大人想沾得几分?”


    “自然是……”


    不知是不是香气减淡的缘故,裴瓒的眼神时而晦暗,时而清明,俨然已经具备思考的能力,哪怕再度被恍惚所覆盖,他也仍旧说着,“自然是,一分也不沾。”


    没想到他的意志如此坚定,为此都不让分毫。


    沈濯也不恼,轻笑一声:“梦里也不要?”


    “不要。”


    “无妨,青山不见我,我自见青山。”


    裴瓒一愣,尚未反应过来,再度被拉至身下。


    嘴唇被堵着,几下推搡反而成了欲拒还迎的把戏,引得沈濯越发卖力纠缠。


    坚定的意志也耐不住春潮带雨的攻势,时日不久,他便同如同三月春里消融的冰,只余着两条胳膊勾在沈濯颈上,互相抱着缠在一处。


    “与你放纵一夜,明日会不会满城风雨?”裴瓒的声音已经和清醒时没有差别,但他依旧觉得是在梦里,“我忘了,幸亏这是在做梦……”


    “梦和现实,又有多少差别,只要你想——”


    “只要我想?”裴瓒眼里冒出些许疑问。


    亲吻在鼻尖落下,裴瓒微微闭起眼睛,再睁开时,看见的是沈濯的满目情意,绵长缱绻,不知从何时开始,像春水一般涨满池塘。


    沈濯问:“你想不想做世子妃?”


    “我不想,我什么都不想。”裴瓒清楚地拒绝着。


    “不,你想……”


    沈濯还想故技重施,以为靠反复纠缠就能让裴瓒妥协,没想到裴瓒无比清晰地说了句——


    “我总是要走的。”


    “去哪?”


    沈濯也只以为他要离开寻芳楼,或者是离开寒州,随口一问,依旧觉得自己有把握将裴瓒牢牢地攥在手里,哪怕是像现如今用些下三滥的手段,最终的结局也无法改变。


    可裴瓒眉眼带笑,又充满期待地告诉他:“回到我原本的世界。”


    第44章 梦醒 有人要倒大霉了


    原本的世界?


    什么叫原本的世界。


    沈濯不理解, 心里却无端地生出一份敌意,仿佛在虚空之中出现了他无法抗衡地敌人,不顾他的阻拦, 就会将眼前人带走。


    他慌了,手忙脚乱地按住裴瓒的肩膀,未曾设防地流露出几分慌乱,甚至撕扯着对方的里衣,试图用最卑劣的手段把人留住, 彻底磨灭对方逃走的想法。


    而他注视下的双眼却迷蒙无措, 像是完全没有预料到沈濯突如其来的慌乱。


    看起来无辜, 又漫不经心。


    如同高高在上的神,不经意间垂落视线, 瞥视着云底凡尘那些, 为了得到一丝微不足道的眷顾, 而使出浑身解数的俗人。


    对裴瓒来说无足轻重的东西,落在沈濯心上,却像是有千钧的重量。


    越是看着裴瓒纯粹的眼神,从心底攀升的恐惧就把沈濯裹挟得越紧。


    心跳逐渐失了节拍, 从规律的鼓点骤变为急促的跳动,他的双手慢慢拢住裴瓒的脖颈,哪怕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诫自己, 把人逼得太紧反而会适得其反,但仍是忍不住收缩十指, 压缩对方所剩无几的自由。


    呼吸不畅, 窒息感蔓延。


    一时间,疯狂的想法占据高地,沈濯居然试图用这种两败俱伤的方式将人留下。


    不过, 被扼住脖颈的是裴瓒,逐渐喘不上气,脸色涨红的却是沈濯。


    泛着寒意的指尖滑过脸侧,带着些垂怜的意味落在唇瓣上,他慢慢碾压,随着越发阴暗的眼神,将朱红唇瓣压得毫无血色。


    “裴瓒,你哪也不许去。”


    “疼!”


    裴瓒吃痛,抬手“啪”得一下挡住了沈濯接下来的动作。


    拇指上的那枚金扳指,不协调地硌在沈濯的鼻梁上,算不上太显眼,但也足够让沈濯分心。


    沈濯手疾眼快地攥住裴瓒的手指,不顾裴瓒的痛呼,强行摘下了那枚扳指。


    他早有疑心,裴瓒为什么总在关键时候猜到他内心的想法。


    在外人面前伪装了十多年,旁人只觉得沈濯天真愚蠢还不懂事,不过这些缺点都也无伤大雅,甚至看在盛阳侯府的面子上对他多有偏袒。


    唯有裴瓒,他苦苦经营的形象在这人面前似乎并不作数。


    那些显得他纯粹又无辜的笑,他承认裴瓒有时也会产生片刻的不坚定,明显地被他吸引,但最终还是会欲盖弥彰地摆正跑偏的想法。


    终究,裴瓒从没有因为他沉沦过。


    他在裴瓒面前似乎是完全透明的,见不得光的心思在对方眼里暴露无疑,他的所作所为,都像是囚笼中供人观赏的猫猫狗狗……


    到底是因为什么。


    才让他在裴瓒面前无从遁形呢?


    偶尔凝望对方的眉眼,平静而深邃,如同不见底的井,一旦坠入,就仿佛把身心全盘托出,只余他自己的真心沉入暗无天日的井底。


    沈濯看着手心抢来的扳指,哪怕是意识不清醒的时候,裴瓒也会下意识地想要抢回去。


    “裴瓒,是因为这个,所以你才能猜到我的所思所想吗?”


    “不,不是。”


    裴瓒极力地否认,但每一次试图抢夺的动作都被沈濯无情阻拦。


    【沈濯!还给我,王八蛋!】


    熟悉的声音涌入脑海,但沈濯能明显分辨出这句话并不是从是裴瓒的嘴里说出来的。


    反而更像是从心间溢出。


    他眼中顿时染上塌天的震惊,像是完全无法接受扳指所带来的特殊能力,又有些惊叹于世间居然存在着如此奇特的东西。


    慢慢的,沈濯的嘴角扬起些许弧度,眼中写满了不可置信,同时又夹杂着几分近乎疯狂的喜悦。


    原来这真的是裴瓒能知晓他心事的关键。


    “这是个好东西,小裴大人。”


    “还给我!”


    裴瓒发了疯似的去抢,脑海中一遍遍地回想着系统让他小心保管的话,此时此刻,他也顾不上身处何地了,无论是梦还是现实,他都不能让扳指落进旁人手里。


    特别是沈濯!


    但他的挣扎在动了真格的沈濯面前还是不够看。


    沈濯轻而易举地就能制住裴瓒,甚至还故做深沉地在眼里流出几分虚假的失落:“你明明听得到我的心声,为什么不做回应呢?还说我总是戏弄你,明明是小裴哥哥在玩弄我。”


    “把它给我!”


    “小裴哥哥,我借用些许时日,用完了,自然还你。”沈濯摩挲着裴瓒的脸侧,手指慢慢移到脖颈之后,轻轻一捏,原本还算是清明的眼神瞬间没了神采。


    “再睡一觉吧。”


    “醒来之后,可要永远地留在这个世界。”


    他抵着裴瓒地胸口落下一吻,而后干脆利落地起身,外衣罩住肩膀上的红痕,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香炉中再度升起淡灰色的烟气,如梦似幻。


    稀薄的光线透过轻烟,在桌面留下虚无缥缈的绰绰浮影。


    不知是不是约定好的。


    今日无人打扰,甚至到了正午时分,连送饭的小厮都没来敲门,白白地将床上的人饿醒。


    床幔内昏暗,裴瓒也尚在梦里。


    感受到周围袭来的冷气,他无意识地嘟囔几声,摸索几下后,不似从前那般找到热源,便只能拉紧了被褥把自己紧紧缠住。


    只是他稍微抬动胳膊,手肘处一片酸麻。


    裴瓒睁开了眼,视线落在头顶打转的花纹上,分不清今夕是何年。


    足足缓了一刻钟,他才拉开床幔,向外面探了探脑袋——瞧着时日也不早了,非但没有人来叫醒他,就连流雪也不在?


    看来是他想多了,还以为流雪是沈濯派来贴身保护他的。


    裴瓒揉着泛酸的肩颈起身,稍微有些动作,身上就酸得厉害,像是睡觉的时候在梦里跟人打了一架。


    就连站在床头伸个懒腰,浑身上下都“咯吱咯吱”的好一顿响。


    坐在梳妆台前,裴瓒看着镜子中满脸疲惫的自己,脑海中不由得浮现些混乱的画面。


    似是在梦里,沈濯又来扰清净。


    梦里朦胧,现如今回想起来,他竟分不清所梦的场景究竟是在这间屋的床榻上,还是在数月之前的盛阳侯府宴席上。


    总归都是红彤彤的。


    所有的事物,都似火一般燃烧着,就连他的身体也忍不住在纠缠时烧得发烫。


    也难怪一觉醒来浑身不适,梦里那样尽其所欲地放纵,像是天地间未开灵智的畜生,不知羞耻,又不知疲倦地纠缠。


    现在回想起来,哪怕屋里只有裴瓒一个人,他也忍不住捂住了脸。


    但从指缝之间,他还是能看见铜镜里,自己双颊上的绯红。


    实在是不应该……


    他分明告诫过自己,不要再梦到沈濯,没想到梦境完全不遵从自己的意志,甚至变本加厉地搞出一系列让他自己看了都面红耳赤的东西。


    碳火燃尽,屋里的物件都随着外面的气温降了几度,裴瓒趴在泛凉气的桌面上,快速使发烫的面颊降温。


    他仍旧盯着铜镜中的自己怀疑人生。


    头发散乱也就罢了,毕竟睡姿一直不好,他早已习惯。


    可是眼底的乌青又是怎么回事?


    从刚入夜就误打误撞点了迷香,一觉睡到正午,寻芳楼的夜里喧嚣他是半分都没听见,怎么还能留下如此明显的黑眼圈。


    裴瓒支起身来,摸了摸自己的脸,哪怕他强撑起精神,也无法掩盖那由内而外的倦怠。


    该不会是流雪给他的迷药里有什么副作用吧!


    他紧蹙着眉头,越是端详着铜镜中的自己,就越觉得不对劲。


    好端端的,嘴唇怎么肿了?


    指尖轻轻碰上去,还稍微有些疼,仔细观察着嘴唇,那处的颜色格外地深。


    “我半夜……撞到床板上了吗!”


    裴瓒宁愿怀疑是自己睡觉不安分,才把嘴唇磕得发肿,都没有怀疑是有人借着那有问题的香粒,偷偷摸进他的房间。


    他懊恼地轻抚几下嘴唇,想在房间里找找有没有消肿的药膏,但是刚起身,他留意到身上的不对劲——


    他的扳指呢!


    能读心还是看信息面板的丑扳指呢!


    裴瓒一个飞扑冲进床幔里,只听见“撕拉”一声,半边的床幔都被他扯了下来。


    他也没有心思留意,七手八脚地抓着被褥开始一顿翻找,散乱满床的衣服和枕头,更是直接扔到了外面。


    从床头到床尾,甚至是床底,瞧他的动作,恨不得自己变成小虫钻进那些细小无光的缝隙里一点点寻找,或者干脆把整个床拆开,让他看得一览无余。


    “扳指呢!扳指呢!”


    裴瓒急得满头大汗,整个床榻上翻遍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褥子也都找过来,还是没有任何迹象,他只要跳下床,把扔到地上的被褥重新抖一抖,任何一处小地方都不肯放过。


    并且在心里不断地暗示着,扳指只是被他不小心藏在被褥里了,只要把每一寸角落都捋一遍,总是能找到的。


    他这么做了,抚过每一寸,却还是一无所获。


    裴瓒瘫坐在地上,双眼空洞地望向前方,心间不断地询问系统,却仍是得不到丝毫回应,他习惯性地摸摸手指,那份凸起的金属感不复存在,就好像切断了他与原来世界的联系。


    “怎么办……”


    一时间的心慌让他头晕眼花,哪怕勉强站起来,意料之外的眩晕感也会让他噗通一下跪倒在床边。


    不是跟金扳指失去联系造成的副作用,而是他内心的压力让他双腿发软。


    没了金扳指,他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脑海中一遍遍地浮现扳指失踪的消息,却没有任何地动力去想扳指为何突然不见。


    “我要怎么办……”他完全是茫然的,盯着坠落一半的床幔不知所措。


    像是懵懂无知的幼童,失去了大人的庇护,便什么都做不了。


    空泛的眼眶溢出两滴水珠,微凉又湿润的感觉落到腿上,在单薄的里衣上晕开。


    裴瓒才察觉,他是这般的无能。


    没了扳指,就好像没了所有……


    可他这一路走来,也不尽是靠那扳指的。


    丢了扳指,更不是切断了跟原本世界的所有联系,只是他暂时没有办法听到旁人的心思,不能通过看面板验证对方的身份而已。


    况且,这两样buff,有时候也不是那么灵验。


    就好比遇上流雪。


    他在窃听流雪心声的时候,不也总是没什么用吗……


    没错,他不一定需要那扳指。


    裴瓒跪在地上,狠狠地掐了一把大腿,几滴清泪顺势落下,将里衣进一步晕湿,而后他胡乱地抹干净脸上的泪,利落地站起身,环视着周围。


    没有扳指不一定什么事都做不成。


    视线在屋内流转一圈,重再度落到床榻上,他努力地回想昨夜的场景,试图抓住什么蛛丝马迹,可是到头来,所有浮现的记忆除了梦里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就是他在睡前点燃香粒,然后毫无预兆地一头栽倒。


    直至天明,他都没有任何别的记忆。


    问题出现在香粒上?


    裴瓒快步走到桌旁,端起香炉,里面只剩燃尽的香灰,打开盖子的那一瞬间,有些呛人的粉末扑出来,气味很是熟悉。


    他不是什么调香高手,无法根据香灰分辨香粒使用的药材。


    只是裴瓒记着,他在昏睡前就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像是屋内的脂粉味混了荷包的清苦。


    会不会又是沈濯刻意安排的呢?


    别忘了,昨日流雪走得着急,今日又故意没来……


    如果不是做贼心虚,她又何必心急。


    还有先前,沈濯欲言又止地问他要好处,最后那视线落到他的手上,没有言明,裴瓒也猜到一二。


    难道真是沈濯让流雪点燃迷香,故意让他昏睡,才好来偷扳指?


    裴瓒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慌慌张张地跑到梳妆台前,对着铜镜扯开了里衣。


    一瞬间,他脸色煞白,胸前的斑斑点点却红得刺目,每一处故意留下的痕迹都像是在嘲讽他的天真愚昧。


    居然真的信了沈濯。


    “嘭——”


    香炉打翻,香灰浮动,错落的光线在尘埃中穿梭,此时此刻,裴瓒能看见的只有铜镜中发红的眼角,和胸前的点点红斑。


    第45章 穿耳 小裴大人:在死亡笔记上记个账……


    裴瓒站在铜镜前, 零星的红斑刺目,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一事实。


    不知去向的金扳指也在暗示他,那些荒诞离奇的梦, 和不请自来的沈濯也许并非虚幻,他们所作的一切,漫漫无尽的缠绵,的的确确是在床榻里上演过的。


    目眦欲裂,泪痕未干。


    诧异与惊愕铺了裴瓒满眼。


    眩晕感袭来, 他突然伏倒, 梳妆台上零零散散的胭脂水粉散落满地, 再度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试图接受现状, 再冷静下来好好想个办法找沈濯算账。


    但是现实没留给他太多消化的时间。


    屋外走廊传来阵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开锁声响起, 裴瓒连忙撑着桌面站起。


    方才的头晕目眩还未完全消退,他只能眯着眼打量几天不见的千面红。


    裴瓒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铭记着谢成玉的叮嘱,不管自己遭遇了多少磋磨,至少在表面要维持体面, 否则谁都能来踩一脚。


    于是,裴瓒虽然满头虚汗,却仍是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楼主有何贵干?”


    “来人, 将他给我按住!”


    “你们要做什么!”


    千面红轻拍双手,屋外的一行人涌进来, 个个膀大腰圆, 一瞧就不是裴瓒能对付的。


    裴瓒立刻警惕起来,踉跄着后退两步,紧接着便被人抓住了胳膊。


    “放手!”裴瓒猛地一甩, 眼神凌厉,“宋芳华!你就不怕幽明府找你麻烦吗!”


    “正是为此事而来。”


    千面红不紧不慢地扶着云鬓上的朱钗,漫步到屋子中央,似是没怎么进过这里,眼神中带了些许打量的意味。


    只是屋内陈设普通,并没什么新奇的。


    她便倚着屏风,看向不断挣扎的裴瓒,轻勾唇角,笑里多了些冷冰冰的讽刺:“奴家行走江湖多年,仗着小伎俩杂耍卖艺的,或是全靠一张嘴皮子招摇撞骗的,奴家也遇过不少,只是他们多多少少也有些本事和关系,像大人这种身后无人撑腰,就敢大放厥词的人,实在少见。”


    “你什么意思?”裴瓒即刻察觉到她话语里的不对劲。


    凭什么说他背后无人。


    沈濯那个混蛋不是答应他了吗!


    甚至还不告自取向他拿了好处。


    别跟他说那混账东西把他吃干抹净就怕屁股走人了!


    天底下没有这么行事的!


    “意思就是,幽明府遣人来说,他们并不知道府主身边有这么一号人物。”


    “不可能!”裴瓒一口反驳。


    他瞪着眼,衣衫不整,模样狼狈,肿胀的嘴唇也微微颤抖。


    反观千面红姿态优雅,勾着手指将云肩拢起,看向裴瓒的眼神相当玩味,似乎是在琢磨该怎么处置这位欺骗了她的朝廷官员。


    “不可能!你去找沈濯,那混蛋答应我了!”


    “沈濯?奴家不识。”


    千面红掂着步子逐渐靠近,染了凤仙花的指甲拨开裴瓒的里衣,瞧见那令人羞赧的绯红后,略微后退半步,眯起了眼。


    “看来大人在寻芳楼里也并不无聊,想来是春楼情暖,夜夜欢好……”


    “你闭嘴!”


    裴瓒又羞又恼,若不是有人拘着,都怕他一口咬在千面红身上。


    不,应该是立刻冲开人群,不顾一切找到沈濯,把人活活咬死。


    “哈哈……”千面红用手帕掩面,轻笑几声后,说道,“大人别恼,幽明府不要大人,可是我这寻芳楼要啊,恰好我这楼中花魁事多,恩客又急,不如大人暂代如何?”


    “滚!我可是朝廷命官,天子巡按,你岂敢!”


    裴瓒气得脑袋发涨。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千面红居然能说出这番话。


    让他暂代花魁?


    受辱事小,就怕千面红根本不止存着羞辱他的意思,而是想让他永远埋在寒州的风雪里!


    “大人还真是清高。”千面红抬起他的下巴,透过裴瓒的眼睛仿佛在遥望什么人,眼里划过几分不易察觉的凄哀,随后指尖用力,语气冷淡,“不过,在我这寻芳楼里,可从未有什么天子巡按。”


    “你什么意思!放开我!”


    裴瓒不管不顾地挣扎着,一通乱拳打下来,倒真把旁边那些人震慑住了,他瞅准时机就想往外面跑,但千面红也不会任由他反抗的,一声娇喝就让人按住了他。


    双手被绞在身后,裴瓒被迫抬起头。


    仍是不肯屈服半分,眼里凝聚的怒气几乎可以将人淹没。


    千面红居高临下地拍拍他的脸,指尖慢慢滑到耳垂处,稍微用力揉搓着圆润厚重的而出。


    她语气绵长:“在寒州边境向来有一种习俗,说是女子在嫁人之前必定要穿耳,为的是以后要佩戴夫君亲自从冷江里所获的珍珠,真可惜大周是没有这般习俗的,否则,不知每年会有多少人死于冷江呢。”


    “你一定认识沈濯!那混蛋人呢!让他出来见我!”


    提起这件事,裴瓒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沈濯。


    在那夜的小船上,沈濯也跟他说过类似的话。


    “奴家说了,不认识什么沈濯。”千面红继续揉捏着他的耳垂,稍稍用力就让他痛呼出声,“大人若是佩戴珍珠,想来是极好看的。”


    她不动声色地抬手,旁边候着的人便立刻拿了穿耳的针。


    接过帕子里粗针,在裴瓒眼前一晃,即刻就把人吓得脸色惨白。


    “你敢——”


    “杀人越货我都敢,何况是让大人为了说下的谎言受点伤呢!”


    千面红没有因为裴瓒的狠话就停顿,反而直接将银针抵在揉得发红的耳垂上,不再多说一句,就猛地刺了下去。


    “啊啊啊——”


    伴着刺耳的尖叫,滴滴深红血珠涌出。


    顺着裴瓒的脸侧一路蜿蜒,凝聚在下巴尖,最后被满脸的冷汗冲淡,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


    眼眶里的泪水却将落未落,带着恨意凝在眼底。


    他被人压着跪在地上,脸色惨白,发丝被冷汗打湿,黏在额头上,整个人因为疼痛而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双手却紧紧攥拳,从头到尾说不出的倔强与委屈。


    “我见犹怜啊,大人。”


    他根本听不清千面红在说什么。


    耳垂刺痛异常,脑海中一连串的嗡鸣,裴瓒只能感觉到自己的下巴再度被人抬起,柔软的布料擦去脸上的血水和汗珠。


    紧接着,他却听到无比清晰的一句:“大人要恨,就去恨大人信任的那位吧,沈濯也好,府主也罢,奴家只是受人差遣。”


    沈濯。


    如果不是沈濯,他不会因为东珠一事让皇帝生厌,也就不会来到寒州受此折磨。


    当然,他早已在心里替沈濯平了账。


    先前的种种,彼此相欠,怎么也算不完,只能一笔勾销。


    现如今,千面红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裴瓒知道梦里发生的那些事是真的,是流雪的梦里迷迭,才让沈濯有了“入梦”的机会。


    而他的扳指也是沈濯借机拿走的。


    千面红现在暗示他,今日穿耳之事也是沈濯授命的。


    幽明府有那么大的本事让寻芳楼楼主唯命是从?这真的不是千面红的栽赃陷害?


    裴瓒垂着头,默默承认了一切。


    绝对是沈濯。


    他说过,他佩戴耳饰会很好看。


    戏弄他,羞辱他,抢了他的东西,还要再派人折磨他。


    沈濯,你做的好……


    千面红拉住他的手腕,轻而易举地就把人拽了起来,清瘦的身影摇摇晃晃,似是站不稳。


    瞧他满脸颓丧,千面红看向周围的人,吩咐着:“让大人好好准备准备。”


    该准备些什么,裴瓒不知。


    他也不清楚待会被推出房间,会面对些什么。


    呆坐在梳妆台前,周身都散发着失意。


    他想不通,自己和沈濯的关系明明不算太差,甚至最近这些时日也有亲近的趋势,可这人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戏耍他。


    还口口声声地说喜欢……


    对待心上人会是这样吗?


    裴瓒虚虚地碰触着耳垂,血已经止住了,痛感也稍有缓和,只是被扎穿的地方红肿发胀,让他无法忽视。


    早知今日,他就应该听谢成玉的话。


    跟沈濯彻底断绝来往,而不是抱着犹豫的态度,一次次地被坑骗。


    他不该好奇,也不该怜悯。


    当初因为长公主的薄情,对沈濯心生怜悯,大发善心去安慰对方。


    现在好了,那人轻描淡写地把他的好意扔在地上,和尊严一起踩进泥里。


    喜欢是假的,愚弄才是真的。


    镜中的裴瓒被人梳理好了头发,换了新的衣衫,甚至还如千面红所言,在他耳垂上缀了圆润的珍珠。


    虽然过度明艳的衣裳并不适合他,但点缀的两颗珍珠却恰到好处,将人衬得贵气又精致,配着那双一瞧就是刚哭过的眼眸,水润润的惹人垂怜。


    什么都不做,仅仅是落寞地站着,楚楚可怜的感觉便溢了出来。


    裴瓒盯着刚被挂在腰封下的荷包,眉毛蹙起来,满眼嫌恶。


    真是惹人心烦。


    他一把摘下荷包,想也不想,抛进了碳炉里。


    顷刻间,火苗窜了起来。


    “大人,楼主说时日不早,请您出去。”


    担着花魁的名义离开房间,会面对什么一概不知。


    但裴瓒一刻不停地想着,他绝对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要借着这个机会逃出去。


    迈出房间,金银光闪烁,耀得人睁不开眼。


    从楼顶垂落的丝带随着楼内暖风摇摆,时不时地飘至人前,为双眼蒙上层薄纱。


    隔着不真切的虚景,裴瓒向楼下望去。


    一瞬间,眉眼间闪过几分惊讶。


    白日里的寻芳楼不似夜间那般喧嚣迷乱。


    装饰依旧华贵,可几缕澄净的光透过窗棂落进楼内,映照着色彩斑斓的地砖花纹。


    角落里七零八落的烛台也摇曳着,远远遥望一眼,光影错落,七彩流转,一切都被衬得纯净梦幻。


    以往,哪怕是白日,楼下都聚集了形形色色的人,或是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吃茶听曲,或者单独寻了僻静的角落喝酒,吵得三楼都能听见,今日却一个人都没有,清净得可怕。


    没有来来往往的人作为遮掩,他该怎么在千面红眼皮子底下逃走呢。


    裴瓒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盘算脱身的办法。


    在如此空旷的地方,他又没有沈濯那样好的轻功,直接跑出去根本不现实。


    也没有一招制敌的杀招,能轻松摆平千面红。


    他该怎么办……


    到达一楼,裴瓒停在原地,单手扶着身侧的栏杆,不咸不淡的眼神扫过几米开外的圆台,问道:“你把我带出来,到底要做什么?”


    “自然是要登台献艺,邀看官评赏,最后才能知道大人适不适合当这花魁。”


    “你在开玩笑吗。”


    裴瓒的声音极其平淡,早已没了先前那份心慌意乱,此刻听上去就像在谈论无关紧要的事。


    他的视线落在圆台上。


    想来那就是所谓登台献艺的地方,可仔细瞧上几眼,整个圆台布置花哨,摆满了乱七八糟地物件,看起来不像是舞台,而像是某个街市上的菜贩摊子。


    如若说是有人要在这上面舞一曲,必然会被绊倒在地,摔个七荤八素。


    弹一曲的话也不现实,毫无美感的布景,让人提不起丝毫兴趣。


    不过让裴瓒来,倒是可以登台诗朗诵。


    他斜眼打量着千面红,不知道对方在盯着什么,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


    事已至此,两人的状态反而显得奇怪,裴瓒毫不在意,不管是不是伪装的表面平淡,反正看不出波澜,反而是千面红,紧张到抓住了裙摆。


    紧张就会有破绽。


    出现破绽,便好拿捏对方,为自己谋取余地。


    裴瓒下意识地想摩挲几下扳指,听听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可手指捏过去,摸到的还是自己的皮肤——该死的沈濯,早晚揍你一顿!


    他冷着脸看向别处,吐出一口浊气后,再凑到千面红:“宋楼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但是千面红态度强硬,一口回绝了他:“大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不必刻意避开旁人,叫人瞧见了,反而不妥帖。”


    裴瓒压低声音:“我也不跟楼主卖关子,只想请教一句,幽明府前来递送消息的是何人,什么年纪,什么相貌?”


    第46章 心软 世子vs世子


    明净的光线落进千面红的眼眸, 她翘着兰花指嫣然一笑,低垂的眉眼遮掩了大多数算计。


    语调依旧是让人听了窝火的娇媚:“大人心里不清楚吗?”


    裴瓒想下意识地反驳一句,他没什么可清楚的, 但是话未出口,便反应过来,这么说只会暴露他的确背后空无一人。


    身在寒州腹背受敌,远在京都的势力也帮不上他,只能自己小心谨慎, 不再暴露自己的弱点让人拿捏。


    裴瓒眉心一沉, 晦暗的目光落在脚底的彩色地砖上, 凌乱却多彩的花纹像是此刻浮现在他脑海中的线索,繁复冗杂, 让人无从下手, 除了叫他眼花缭乱外, 起不到任何作用。


    “楼主不是说并不认识什么沈濯吗?”


    “的确,我不认得他。”


    “但是楼主已经认得幽明府的主人是谁。”裴瓒自动填补上后半句。


    千面红的默不作声,也恰好证实了他的猜测——今日之事,归根结底还是沈濯的手笔。


    裴瓒强忍着心里的愤懑, 用指尖碰了碰耳垂上的珍珠,他只是略微触碰到,被扎穿的地方就传来隐隐的痛感:“他可真是煞费苦心, 为了什么呢?”


    “自然是为了小裴大人。”


    千面红偏过头,眼睛里含了些简单易懂的笑意, 至少此刻她的心里不藏着任何阴谋诡计, 只是单纯地用羡艳的眼神看着裴瓒。


    裴瓒抵触她的目光,语气微沉:“楼主见过什么样的人,会反复欺骗心悦之人, 将其视为玩物,玩弄于股掌之间?”


    “富家公子,不都是这样吗。”


    千面红见多识广,在这寻芳楼里见识过各路人马,不懂怜香惜玉的粗鄙之人有,矫揉造作但口是心非的负心之徒也有,她自然也识得裴瓒所说的那种——把旁人视作物件,口蜜腹剑的薄情公子。


    情动之时说几句好话哄着,厌倦了便随手扔至一旁,转身去追逐旁的。甚至,哪怕是有几分真心喜爱的人,也不过是当做特别的物件放着。


    这类人最常出现在那些权势滔天的富家子弟之中,在他们眼里,没什么不是唾手可得的,偶尔遇到珍惜之人,过几日也就弃置了。


    只有极少数,才会把真心当回事。


    毕竟,在他们眼中,想要什么都太容易,而无论什么都比不上自家的权势与富贵。


    在千面红看来,裴瓒所说的人就是这般。


    而在裴瓒眼里,也是一样。


    只不过千面红所求的与裴瓒并不相同,她对真心不屑一顾,对漫长缱绻的感情更是鄙夷,她想要的是一刻的倾尽所有。


    譬如今日——


    幽明府的主人带着象征身份的玉章亲自登门,竟然还只是为了向她索要一人。


    只是瞧着裴瓒,分明已经把人紧紧攥住,却还是一副不满的样子。


    千面红嗤笑一声,不想与他多说废话,即刻便抬起手拍了两下。


    掌声传出,立刻就有琴声回应。


    裴瓒抬眼望去,成群的舞女从两旁木梯下像游鱼一般涌入内厅,每一位都身着色彩艳丽的薄衫,飘动的水袖如同锦鲤浮动的尾鳍,飘逸灵动。


    霎时间,鼓乐声动,广袖回旋。


    不知是背后的哪双手,猛地将裴瓒推了一把,致使他不受控制地往前倾倒。


    眼见着来不及避让,裴瓒下意识地闭紧了脸,可是他并没有摔倒在地,而是被腰上缠紧的水袖拉扯着,整个人也随着涌动的人群被挤向中心。


    他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试图寻找一处突破口,让他在遭遇接下来的“意外”之前,及时逃出去。


    可耳边叮叮当当地响起银铃声,扰得他晕头转向。


    “宋芳华,你人呢!”


    刚一嗓子喊出来,五彩轻纱直接覆在了脸上,裴瓒下意识后退,后背却被人推搡,直叫他一趔趄,幸亏在扑倒时抓住了圆台上的木架,让他不至于摔得太难看。


    裴瓒即刻扒着木架站起来,越过舞动的人群向远处眺望,似乎是冥冥之中有所感召,他忽然回头,瞥见了明窗之下,那举着酒杯独酌的沈濯。


    “沈濯!”


    他顿时吼出了声。


    不仅如此,还试图穿过让他眼花缭乱的人群,冲到对方面前。


    正当他挤在舞女之中,难以脱身时,一抬头撞进沈濯似笑非笑的眼眸里,瞧那副暧昧的神态,似乎是在笑他笨。


    是有够蠢笨的。


    一而再再而三地交付信任,还枉顾旁人劝告去心疼他,自欺欺人地借着迷情的梦境托付身心。


    结果呢?


    到头来他只落得供人取笑的下场。


    这不是蠢笨是什么。


    裴瓒不甘心地瞪着几米开外,被光线垂爱的那人,对方身上光影错落,为那张本就极致的皮囊再添韵味,只倏忽一眼,便让人呼吸紧促,乱了方寸。


    卿本云中仙,今缘尘中见。


    他探着手,试图抓住那如梦似幻的人,却又身不由己地被挤着往后退,像是早已注定的命运,无需他过多挣扎。


    眼瞧着对方不紧不慢地咽下一杯清酒,面上隐隐约约可以瞥见几分醉意,裴瓒忽然意识到,如果现如今自己再去索要说法,是不是又强行加固了他们两个之间的联系?


    想到这,裴瓒停住了脚步。


    【我不应该抓着他不放。】


    舞女的步伐未乱,隐在屏风之后的乐声也没乱,只是沈濯突然站起身,神色有些慌乱。


    【扳指我不要了,想拿走就拿走吧。】


    【理由我也不要了。】


    【沈濯,你想喜欢谁就喜欢谁,想捉弄谁就捉弄谁,只求你别再来折腾我了。】


    裴瓒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彻底被挤回圆台之上,他怒目圆睁地瞪着不远处的沈濯,似乎是气到不行。


    可实际上,他努力克制着心里的想法不露馅,同时眼神偏移,落到了一侧的窗子上。


    【如今人多,看似有条不紊,实则一动就乱,是个趁机溜走的好时机,那么……】


    【咱们有缘再会。】


    他要跑?!


    裴瓒抓住时机,转身跳下圆台,直奔小窗而去,身手算不上敏捷,但是直接冲乱了原本的队伍,让场面顿时像沸腾的锅。


    “站住!”


    沈濯脱口而出,恨不得自己冲上去把人抓住。


    可是阻碍他的人太多,又被裴瓒那么一搅,原本还算井然有序的舞女们乱了步伐,大多数没什么武功的女子还以为出了乱子,跟无头苍蝇似的尖叫着往外跑,把沈濯挡得寸步难行。


    裴瓒又穿得艳丽,跟在场的舞女相差无几,场面一乱,长袖乱舞,看得人头昏眼花,险些找不到人在哪。


    幸亏他紧紧盯着缀在耳垂上的珍珠。


    只见裴瓒已经穿过逃散的人群,冲到了窗边,沈濯顿时按耐不住了。


    “抓住他!”


    沈濯大手一挥,几位隐在舞女之中的幽明府死士拔地而起,直奔半开的小窗而去。


    裴瓒听见动静,往后瞟了一眼,眼见着几人提剑冲来,吓都快吓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沈濯要派这些人杀了他。


    他被吓得急速扒开窗户,一个劲地往外面挤。


    直到腰上忽然一紧,不知是谁抓住了他的腰带就强硬地把人往回拖。


    裴瓒使出浑身的力气,蹬着墙面与人僵持。


    但终究不敌幽明府那些练家子。


    只听见嘣得一声,腰带直接断裂,他一个踉跄从窗户上摔下去,瞥见几道明晃晃的剑光,他也来不及躲避,只能捂住了眼睛。


    “嘭——”


    没有预料之中的人把他拖拽到沈濯面前,而是惊天的一声巨响打断了所有人的思路。


    裴瓒仰躺在地上,从指缝间看见三楼中心悬挂的花灯突然炸开,万千彩绸随着花瓣珍珠一齐飘落,洋洋洒洒、叮叮当当地落到地面。


    他还没来得及吐槽着俗气的装饰,视线里突然多了一个人。


    银袍锦靴,玉冠高束。


    从他的视角看不到对方的长相,但仅凭对方持剑与一袭红袍的沈濯遥遥对立,分不出谁高谁低的气势,裴瓒就笃定了这人不是什么小虾米。


    “别怕,我来救你。”


    沉闷的声音落入耳中,陌生得很。


    裴瓒发誓,他不认识这人,也不知晓是不是京都那边的安排,只是听到这么一句,他莫名安心了许多。


    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辨别眼前人的身份,就拽着对方的袖子,躲在人家身后跟沈濯对峙。


    沈濯拨开人群,如一道流虹穿过陈列在前的死士,在距离他们两三米远的地方停下,怔怔地往裴瓒那里瞧了一眼,笑着说:“如我所料,这对珍珠极衬你。”


    “呸!”


    裴瓒应声就把耳饰取了下来,不留情面地扔到沈濯的脚底下。


    【挨千刀的王八蛋,平时装得人模狗样,没想到真是披着人皮的畜生,我真是瞎了一双狗眼才会觉得你可信,赶紧有多远滚多远,别让我见着你心烦!】


    听着裴瓒气头上的心声,沈濯垂眸一笑,看向他的眼神照旧含情脉脉:“这不都怪你要走,我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出此下策留住你。”


    “怪我?”


    【去你小王八羔子的,沈濯你个混蛋,少空口白牙地污蔑我!你要不要瞪大了眼睛看看我能跑哪去!神经病,枉我信任你,你不救我就算了,居然还联合着外人算计我!】


    裴瓒在心里把沈濯骂得体无完肤,他还意识到这些话已经一字不落地进了沈濯的耳朵,只一个劲地持续输出着。


    【坑我骗我还睡我,你现在想怎么样?打我吗?!你给我等着,等我回了京都,绝对没你好果子吃。】


    “我没想打你。”


    沈濯的状态看起来比对面那俩人要放松多了,慢条斯理地摩挲着手上的扳指,说出来的也是温声细语的。


    “我在寒州还有些事要做,你在这陪我些许时日可好?等结束了,咱们一起……”


    “不好。”


    裴瓒拒绝得干脆利落,同时也意识到沈濯在偷听他的心声。


    【你现在让这些人退下,放我走,有什么事,咱们以后再说。】


    沈濯轻笑:“现在放了你,还有以后吗?”


    “……”


    【本就是不该期待的。】


    裴瓒张了张嘴,看着沈濯眼里难掩的失落,不停地在心里告诫自己别心软,实际上却默默闭上了嘴。


    隔着短短的距离,两人的视线默契交汇,只一瞬间,便乱得像猫咪抓挠过得线团,杂乱无章地纠缠在一起,理不清头绪,也看不清走向。


    澄明的光从身后小窗洒落,裴瓒只觉得后背暖洋洋的,也清楚一墙之隔的广阔天地才是他真正追求的东西。


    事到如今,他已经瞧出来了。


    沈濯并不满足于让他知晓心意,也不满足在梦里与他抵死缠绵,而是打算将泡影变为现实,打算在现实中与他长相厮守。


    但是,只要他心软答应,不管往后寒州和京都发生什么,都与他再无关系。


    这间寻芳楼,就是他唯一的去处。


    裴瓒并不稀罕这样的去处。


    可他每每看见沈濯的眼神——那种把所有心意都交付与他一人,除此之外再无牵挂的孤独,他便难以控制地心软。


    他知道,心软是一把锋利的刀,对他并无益处。


    可他偏偏无法自控……


    幸好此时挡在他身前的人站了出来。


    “少废话,要么放他走,要么让他提着你的人头走!”


    “放肆,你是什么东西!”


    沈濯那边自然也有人站出来,持着一把短刀,为本就不融洽的氛围添了把火。


    气氛俨然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稍微有什么风吹草动,便会落得不可挽回的结果,正是需要一个人出来调和的时候,裴瓒感受到落在身上的视线,却不动声色地垂下了头。


    “动手,仔细点,别伤了他。”


    一声令下,幽明府所有死士立刻拔剑。


    每个人的剑都直指裴瓒身前的那人,但瞧他神情,竟然丝毫不怯,镇定地让人惊讶。


    他缓慢地抽出长剑,“哐当”一声将剑鞘扔在地上,摆出了以一敌十的架势,同时,还不忘偏过头与裴瓒低语:“待会打起来,你先走,门外有马,不必管我。”


    第47章 遇晚 皮一下很开心


    寻芳楼内, 刀剑嗡鸣。


    数十道寒光闪过,仿佛晴空中闪落的雷光,倏忽劈下, 看得人惊出一身冷汗。


    “铛——”


    刀剑相撞,声响刺耳,点点花火迸溅,吓得裴瓒一溜烟窜到窗户底下。


    躲闪的间隙,他斜眸一瞥, 那位护着他的少侠手握长剑, 身姿矫健轻盈, 哪怕同时应对数十道剑影也并未落下风,甚至如鬼魅般甩着长剑, 频频发起猛攻。


    裴瓒始终记着少侠对他说的话, 要他先走。


    危急关头, 他这种不会武功的人,顶多拿来当人肉挡箭牌,根本没有停留的必要。


    可如果就这么走了,裴瓒又觉得不太合适。


    再怎么说, 也是人家拼死拼活地来救他,他倒好,反手就把人抛在危险之中。


    裴瓒焦灼地盯着局势, 举起了一旁的长凳,打算随时暴起, 给某个倒霉蛋致命一击。


    可他的手刚抱住实木长凳, 就听见“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径直扎进凳面里。


    他低头一看,居然是先前被他扔到沈濯脚底下的珍珠耳饰。


    耳饰扎得极深, 不仅整颗都嵌进木头里,连光滑的珍珠上都出现了裂痕。最重要的是,扎进去的位置,距离他的手掌只有分毫。


    这是沈濯在警告他。


    裴瓒一瞬间瞪圆了眼睛,傻愣愣地望向沈濯。


    【你是真想杀我啊!】


    “不准多管闲事。”


    裴瓒瞥见他的口型,心里的怒火立刻翻上来,发誓要跟沈濯对着干,便直接扛起木凳不管不顾地抡了出去。


    不料还未真的砸到什么人,少侠直接用剑鞘抵住了裴瓒手里的长凳。


    “快走!”


    听见对方一声竭力嘶吼,裴瓒也不敢再待下去,扔了凳子,直接翻出小窗。


    寻芳楼里的争斗并未结束,裴瓒也不敢放松,加紧步伐跑到门口那匹白马旁,扯了缰绳,半只脚踩住了马镫,边跑边翻身上马。


    他以为自己的动作足够快,殊不知还是慢了一步。


    哗啦几声,霎时间便有人破窗而出。


    飞溅的木屑和扬起的尘雪混在一处,激起层层灰土,马匹受惊狂奔,苦了马背上的裴瓒只能死死抱着马脖子,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坠下去。


    只不过,他还是小瞧了死士的速度。


    余光中掠过几道深色虚影,伴着飒飒风声,逐渐靠近狂奔的马匹。


    许是得了沈濯的命令,那些死士并没有第一时间直接出手,而是在靠近之后迅速展开钩绊绳网,直向马腿袭去。


    眼瞧着就要一蹄直接踏进绳网里,裴瓒背后忽然一沉。


    他被人扯着领子直起身来,手上的缰绳也在瞬息之间易主,不等他反应,缰绳拉直,顷刻之间白马嘶鸣,高扬着前蹄重重地踏在马前死士的背上。


    “啊啊啊——”


    两声惨叫之后,那位死士躺在地上,口中不断溢出鲜血,几乎没了气息。


    饶是如此,马后如影随形的死士也没有停下来,反而越挫越勇,不惜一切代价地追逐。


    裴瓒大气也不敢喘,紧紧扣着马鞍,任由身后的人操纵去向,但他的双手之间却突然被塞进了一支小巧的□□。


    “拿着这个!把他们都杀了!”


    “我不会用啊!”


    “那就随便射,射中谁算谁倒霉!”


    闻言,裴瓒立刻扣下弓弦。


    马背颠簸,他实在瞄不准,只听见“嗖”得一声,弩箭破空而出,直奔后方死士而去。


    第一发未中,却实实在在地限制了对方的速度。


    裴瓒有模有样,接连射出几箭,不过须臾,身后的那几人就被甩掉大半。


    他身后的人却不敢松懈半分,仍是紧握缰绳,不顾一切地驾着马向前奔去。


    山林幽静,除了雪被便是枯枝。


    白马疾驰而过,惊起一片飞鸟,扑腾地逃向天边。


    耳边狂风呼啸,时不时有残雪吹落到脸上,融成点点寒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在破庙前停下来。


    裴瓒连滚带爬地摔下马,一刻也没停,立即驱着打颤的双腿跑到树旁,“哇”得一声呕出来。


    也幸亏他今日没吃东西。


    假模假样地干呕几下后,浑身脱力,倚着树干滑下去。


    “你还好吗?”少侠快步走来,看着他惨白的脸色,递上了手帕。


    裴瓒摇摇头:“眼前怎么站着两个人啊……”


    少侠狐疑地回头瞥了一眼。


    除了他们俩之外,并没有什么人在。


    “一个长了牛头,青面獠牙,一个长了马头,嘶——这脸真长。”


    少侠迅速转身,单手搭在剑柄上,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不过片刻,他便反应过来,蹙着眉头看向裴瓒。


    裴瓒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脸上的惊惧尚未散去,眉眼间却不在充斥着忧虑,而是多了分劫后余生的喜悦。


    少侠半蹲在他的面前,拉过手腕,三指掐在脉上。


    “你是男人?”


    裴瓒一愣:“那不然呢?”


    少侠忽然脸色一沉,眼里顿时没了神采。


    裴瓒不知道对方此刻在想些什么,只听见他呢喃了句:“男人也没关系。”


    “?”


    瞧着对方黯淡的眼神,裴瓒忽然意识到,这人可能不是来救他的,甚至有可能,这人也不知道自己该救的人到底是谁,只是今日事发突然,慌乱之中来不及分辨便把他带走了。


    果然,下一秒少侠便问道:“你会弹琵琶吗?”


    弹琵琶?


    裴瓒自然不会,可他还记着流雪是会弹的。


    而且流雪杀了之前的花魁取而代之,眼前的少侠又是在寻芳楼之内伺机救人,会不会被救的人本该是流雪呢?


    可是流雪真实身份是沈濯的死士,在寻芳楼伪造的花魁身份也露馅了,她在旁人眼里是失踪,或者已经死了。


    流雪,花魁……


    裴瓒眉头微蹙,陷入思考,短短几秒的时间便将这几日零零散散的线索理清楚了。


    他似乎看到,若隐若现的真相浮出水面。


    会不会这位少侠是倾慕花魁而来?


    但是赶到之后,花魁已被流雪掉包,他所见到的是擅弹琵琶的流雪。


    后来又因为流雪身份暴露,遭到千面红“杀害”,寻芳楼里花魁不再现身,外面便流传起花魁失踪的消息。


    于是,他这才埋伏进寻芳楼内,想趁机寻找流雪下落。


    只是很不巧,他救走的不是花魁,也不是流雪,而是他这不伦不类的半吊子。


    裴瓒猜的大差不差。


    就算有所出入,也不过是细节上的问题。


    他摇摇头,心中多了些阴差阳错的愧疚,看向对方时自然也收敛了笑意:“我不会弹琵琶,大概也不是少侠要找的人。”


    少侠疑惑:“你知道我要找谁?”


    “不知。”


    裴瓒视线微垂,摩挲着指节上原本戴着扳指的位置,他现如今没了扳指,猜不透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只能是通过捕捉蛛丝马迹获得些许信息。


    他抿了抿嘴唇,随后重新抬眼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十七八岁的少年,双手抱剑,身姿挺拔,眉眼间自带着零星傲气,一瞧就是金玉堆砌出来的,但他却并不骄矜,喜怒情绪也未在脸上显露分毫,就算此时因为救错了人而懊恼着,也没有表现得太明显。


    从头到尾,玉冠银袍白靴,哪怕是一路风霜侵袭,没能让他变得像裴瓒一样狼狈。


    裴瓒对他的身份并没有太大的把握,但仍是拍拍尘土,起身作揖:“今日遇难,幸逢公子相助才得以逃出生天,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敢问公子姓名,来日回到京都,必会重谢。”


    “你从京都而来?”


    “是,在下京都人士。”


    裴瓒并未说自己是朝廷官员,遮遮掩掩的答案也引得少侠怀疑。


    只见他面前的少侠狐疑地盯着他打量几眼,随后抱剑回礼,同时主动坦白家世:“平襄王府,陈遇晚。”


    平襄王府!


    这四个字一出,裴瓒脸上多了些震惊。


    他并非没听说过平襄王府的大名,只是没想到能轻而易举地在寒州遇见。


    在原书中,平襄王有一女让他印象深刻。


    在龙傲天逆袭之路上,出现位长相明艳性格豪爽的女子,绝对会被收入后宫。


    可那位名为陈欲晓的玉平郡主,却是主角的死对头,非但没有因为相爱相杀的情节爱上主角,反而处处为难,险些颠覆主角霸业,甚至结局宁死都不愿成为龙傲天的女人。


    而现如今,站在裴瓒面前的,就是郡主的哥哥——在主角成为质子之前,便早早死在边关战事之中的平襄王府世子。


    联想到陈欲晓,裴瓒对眼前的这位世子爷肃然起敬,连忙再拜下去,问道:“敢问玉平郡主可是……”


    “郡主?”陈遇晚微微眯起了眼。


    裴瓒骤然想起来,陈欲晓是因为父兄战死报国,才被接到京都去封为郡主的,此时此刻,有这位世子爷在,陈欲晓最多也就是县主。


    不过陈遇晚没有抓着这一点小错误不放,而是问道:“你认识……舍妹?”


    “下官寒州巡按御史裴瓒,奉陛下旨意彻查赈灾银。”他先是重新介绍身份,再将情况如实相告,“在京都时,久闻平襄王府盛名,王爷骁勇善战,世子英武果决,玉平县主更是慧心巧思。”


    “呵。”陈遇晚一声冷笑,摇摇头,“京都的传闻都这般夸张吗?英武决断?慧心巧思?说反了吧。”


    “啊?”裴瓒不解。


    陈遇晚轻咳两声,像是在掩饰:“我那妹妹,笨得离奇,可不是什么慧心之人。”


    裴瓒默默地搓搓手,不敢说话。


    在外人面前,这么贬损自己的妹妹,绝对是亲生的。


    “不过……”陈遇晚意识到说得太多,即刻闭了嘴,转过头来审视裴瓒,“你说你是寒州巡按,为何会出现在寻芳楼中?”


    “实不相瞒,下官刚到寒州,发现此地官员欺上瞒下,伪造实情,正欲追究,不料遇上了那寻芳楼楼主,他们本想引我犯错,却一朝败露,便起了杀人灭口的心思,但——”


    一说到那夜在林子里跟千面红的对峙,裴瓒忽然卡壳。


    接下来的事情可就牵扯到沈濯了。


    惦记着之后的种种事情,裴瓒一时纠结要不要如实告知。


    如果按实说,那必然要删掉他被关进三楼的那些糟心事,但这样一来,便容易出现纰漏。


    没等他想好如何回答,陈遇晚就问道:“但怎么样?”


    裴瓒只能硬着头皮,真假参半地编下去:“他们本想杀了我,但又顾忌我是朝廷官员,一时之间举棋不定,只能先把我带回到寻芳楼内再做打算。”


    说到这,他便停了下来,等着陈遇晚自己去寻找不对劲的地方。


    陈遇晚:“你在寻芳楼里待了几日?”


    “三夜两天。”


    “今日寻芳楼似乎是在操办着重选花魁之事。”


    裴瓒立刻回答:“他们要羞辱我!”


    沈濯那个王八蛋,肯定是想折腾他,看他笑话,所以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串通千面红。


    也不顾及他的心情,这不就是在羞辱他嘛!


    “你这么说……”


    陈遇晚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然而他仔细回想一遍裴瓒所说的话,似乎也算合情合理。


    “罢了,你既然是朝中官员,为大周效力,我便不会不管你,只是我接下来还有事情要办,怕不能一路护送,不知你的随从身在何处,我可以帮你找到他们。”


    提起随从,便是韩苏他们。


    韩苏在裴家长大,知根知底,裴瓒对他再放心不过,可是鄂鸿与裴十七两人都是沈濯塞给他的,能力固然比韩苏强,可现如今的裴瓒是信不过的。


    于是裴瓒摇摇头:“他们被困在驿站当中,千面红派了人严加看守,贸然去救人恐怕不行。”


    他见识过陈遇晚的身手,单刀杀入驿站完全没问题,只不过驿站中有三人等着他救,怕是不能保全所有。


    “可是大人身上没有文书凭证,去哪都不会有人承认你的身份,就算回到京都,怕是也要挨一顿板子。”


    听着陈遇晚的分析,裴瓒陷入两难境地。


    他并不想再去冒险。


    毕竟现如今沈濯和千面红沆瀣一气,鄂鸿和裴十七根本不会受到虐待,唯有韩苏,沈濯也会有所顾忌地小心对他。


    说不定,沈濯早就料到他们要去,在驿站内布下天罗地网呢。


    第48章 内鬼 沈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去不去驿站, 实在是个问题。


    不回去就拿不到文书,在寒州便无人可以证实他的身份,可是一旦回去, 等他的还不知道是什么妖魔鬼怪。


    裴瓒一咬牙,盘腿坐在树下,决心不回去,而是另做打算,试图在坊间先摸索着消息。


    他抬头看向陈遇晚:“平襄王府似乎不在寒州地界里, 不知世子爷到此是不是为了寻芳楼?”


    “不是。”陈遇晚目光略沉, 落在裴瓒身上, 似乎在鄙夷他的心思,继而解释着, “我到寻芳楼实属偶然, 救人也不过一时兴起, 来到寒州,是因为追随父亲。”


    裴瓒:“平襄王也在寒州?”


    陈遇晚呼出一团白雾,紧接着便搓着手坐到裴瓒身边休憩,微微闭上眼睛缓了片刻, 才说道:“陛下向北境敌国宣战了。”


    “什么!”裴瓒顿时坐不住了。


    按照原本的情节,宣战的时间在岁末,而正式开战更是在来年回春之后, 至少还有三四个月的时间。


    现在怎么突然宣战了。


    关键是,先前在京都, 裴瓒没听到丝毫风声!


    不论是皇帝, 还是旁的臣子,都没有任何人提及此事。


    难道是说,他那段时间不受皇帝待见, 而谢成玉困于大理寺案件,没什么人愿意前来告知?


    也不应该啊……


    如果陛下早有此心思,那朝堂之上肯定会有人议论,就算他不去上朝,也能听到风声。


    情急之下,裴瓒突然记起来,谢成玉先前跟他说过,大将军府的成年男子一律充军,赵闻拓也在其中,而充军发配的地点似乎就在寒州。


    竟然是那时就有预谋了。


    裴瓒茫然地眨眨眼,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如今天寒地冻,不说寒州,京都也快要入冬,如果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开战,局势是否有利于大周呢。


    再者说,就算这场仗依旧是大周获胜,但一下子提前三四个月,是不是意味着,那位龙傲天男主来大周当质子的时间也会提前呢?还是说,中间会发生旁的什么变故,改变原本的剧情走向?


    “陛下并未要求我随军前往,母亲也让我安心在家,可父亲年事已高,身边人照顾不周,所以只身一人奔赴寒州。”


    难得孝心。


    只不过裴瓒被宣战一事惊得缓不过来,一时间没办法去搭理陈遇晚。


    陈遇晚:“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事要查。”


    “查案?”裴瓒艰难地重复着对方的话。


    他也是来查案的,虽说赈灾银一事暂时不好下定论,不清楚他到底会查到什么样的结果,但是寒州已然乱成现在这幅样子,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是能惊动陈遇晚亲自来查的。


    粮草押送?或是军马买办?


    裴瓒试探地看向陈遇晚,期待着他能再透露写消息,没想到,陈遇晚就像是意识到自己话太多一样,直接闭了嘴不再言语。


    氛围骤然冷下来。


    特别是被寒风一吹,两人之间那份死里逃生的亢奋感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


    裴瓒很想再从陈遇晚这里问出些什么,尤其是事关寒州,说不定就与赈灾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现如今身旁空无一人,能得到像陈遇晚这样的人的帮助是最好的。


    只可惜,陈遇晚现在对他还抱有警惕,什么话也不肯多说。


    一时无话,周遭的空气都冷了几度。


    寒风吹过,破庙的破窗户被吹得咣当直响,好不吵人。


    裴瓒微微低头,才察觉身上的衣裳有些过于薄了,在炭火充足的寻芳楼里自然不觉得冷,可到了荒郊野外,只怕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冻僵。


    他不由得搓动手臂取暖,可过于凝重的氛围让他也不好意思发出太多的声响。


    好在片刻之后,陈遇晚起身走到马匹身边,打开了行囊从中取出一件斗篷。


    陈遇晚握着缰绳,没有走近裴瓒,而是远远地把斗篷扔过去,声音清亮:“你穿着吧,不然没几个时辰就会冻僵。”


    “多谢世子爷。”


    裴瓒迅速将那水绿色的斗篷裹在身上,他还没来得及起身道谢,一个小巧精致的手炉也被扔进他怀里,仔细一看,手炉外还贴心地套了团花纹样的炉套。


    他忍不住感叹,眼前这位平襄王府的世子可比盛阳侯府的那个强多了。


    哪怕无意识扰乱了对方的计划,人家也没有表现出丝毫怒气,还告知他来此的目的。


    临走了,都要送衣服送手炉,生怕他冻着。


    狗沈濯,能不能学学人家。


    裴瓒披着毛茸茸地水色斗篷站在原地,捧着手炉,顿时暖了不少,他看着陈遇晚翻身上马,快步走过去,想在问问能不能捎他一程,毕竟这荒郊野岭的,没人没马,裴瓒怕也难走出去。


    然而陈遇晚似乎是没想到这一茬,扬了马鞭,就打算离开。


    “世子爷等等——”


    裴瓒一声急呼把人喊住。


    陈遇晚猛地扯住缰绳,控住即将开始飞奔的马匹,满眼疑惑地转过头来。


    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从怀里摸出颜色粉嫩的荷包:“我差点忘了,你身边无人,更无银钱,怕是在寒州活不下去,这些钱你拿着,不算太多,就不必还了。”


    “啪”得一下,沉甸甸的荷包被扔到裴瓒怀里。


    裴瓒揉揉被砸疼了的胸口,连忙说道:“下官并非是索要银钱,而是有一事相告。”


    “何事?”


    他想让陈遇晚带他走,至少别把他一个人扔在这破庙里,可是对方救他离开寻芳楼不说,还给东西给钱,已经是十分的慷慨了,再腆着脸求对方,裴瓒还真有些说不出口。


    哪怕陈遇晚不在意,他也不能堂而皇之地这么做。


    裴瓒觉得,他也应该拿出足够有价值的消息作为交换,让对方主动带上他。


    思索片刻,他胸有成竹地开口:“世子爷一旦查清寒州疑云,是否会奔赴前线,相助王爷?”


    陈遇晚抬了抬眼皮:“自然。”


    这就对上了。


    原书中,陈欲晓被接到京都封为郡主,正是因为父兄双双战死沙场。


    虽然对战争描述并不多,但仅靠着只言片语,裴瓒也记住了,陈遇晚是死在与北境敌国的前期交战当中。


    彼时大周便有轻敌的迹象,只是仗着天时地利,略微占了上风。


    可没过多久,平襄王府世子便死在了前线。


    不是战死,不是受伤不治。


    而是被身边亲近的人下了毒。


    甚至在陈遇晚死后不久,平襄王悲痛欲绝,一病不起,最终含恨死在军帐之内,这里面也有内部人的手笔。


    “你到底要说什么?”陈遇晚有些不耐烦。


    裴瓒沉吟片刻,一板一眼地说:“世子爷要留心身边人。”


    “你什么意思?”


    陈遇晚立即拉直缰绳停在原地,虽然人没有翻身下马,但半阖眼皮神情严肃,睥睨着将裴瓒上下打量。


    这反应看起来不是没听懂,而是在猜裴瓒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裴瓒略微低眸,盯着垂落在脚边的斗篷:“平襄王府并不在寒州,以往也从未在寒州领兵作战,甚至可以说,是对这片苦寒之地毫不了解,这片土地之上的人也不熟悉。”


    陈遇晚冲着他微扬下巴,示意他说下去。


    裴瓒反问他:“世子爷知道此番带领的军队是从哪里调拨过来的吗?”


    “似乎是……”


    陈遇晚一时也答不上来,他只知道是从京郊大营拨了些,又从寒州驻军里划拨大半,剩下的貌似是从各地零零散散聚起来的。


    裴瓒继续说道:“下官对行军打仗之事并不了解,只是知道战场上瞬息万变,危机四伏,如若不是兄弟般的交情,否则是不可能完全信任对方,更不可能把背后交给对方。”


    “然而,此番汇聚的士兵来自天南海北,只是下官知道的,便有刚获罪充军的,其余的……混进去些心思不正的,也未可知。”


    听完裴瓒的解释,陈遇晚并没有马上做出反应,而是甩着缰绳在原地踱步,直到周围一圈的雪被全被踩成黑泥,他才有所顾虑地说道:“大军中混进了内鬼。”


    这个说法过于直白。


    说错了便是造谣生事令军心不稳。


    背后的责任,裴瓒可不敢轻易承担。


    裴瓒:“下官只是提醒世子爷而已,毕竟,有备无患嘛……”


    “不。”陈遇晚直接打断他的掩饰,“你说的没错,大军之中的确存在内鬼。”


    “世子爷早已知道?”


    在此之前,裴瓒对陈遇晚的了解并不深。


    今日能把这个重要消息告知,一是想让对方载他一程,离开破庙,二便是看在他今日义薄云天的举动的份上。


    但他完全没有预料到,陈遇晚早就知晓此事。


    可是,如果原书中陈遇晚就知道大军中存在内鬼,那为何还会受了算计,中毒身亡。难道说是他没有查到下毒之人是谁,还是根本没预料到对方的手段?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算裴瓒知道内鬼是谁,直接告诉陈遇晚,那也是无济于事。


    陈遇晚利落地翻身下马,快步走到裴瓒面前,直视那双看起来镇定自若的眸子,严肃地说道:“我未随大军开拔,而是选择只身来到寒州,正是为了此事。”


    “世子爷要查内鬼?”


    “没错。”陈遇晚盯着眼前齐高的裴瓒,隔着斗篷抓住了他的手腕,“敢问大人知道些什么?不……不管大人知道些什么,还请大人帮我。”


    裴瓒计谋得逞,心里泛起一丝窃喜,只是面上不显,依旧是不苟言笑的模样:“世子爷放心,下官必定尽心尽力。”


    反正查赈灾银也是查,查内鬼也是查,左右逃不过一个“查”字。


    裴瓒只期望着,进展能顺利些,最好两件事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能一箭双雕,否则耽搁了哪一边,他都觉得过意不去。


    “不知世子爷接下来有何打算?”


    有所行动之前,必然要问清楚来龙去脉。


    陈遇晚也不再藏着掖着,重新把马拴好,直接就把人拽到了避风的破庙里,准备将他这些时日所做的事情娓娓道来。


    破庙外风声呼啸。


    凛凛寒风穿过茂密的针叶林,卷了残雪枯枝,在地面上聚起小股涡旋。


    只是尚未来得及成气候,片刻便消散了。


    唯一受不住的,恐怕就是破庙外腐烂的经幡布条,和那扇摇摇欲坠的老窗户,风一过,呼啦地摇摆着,跟闹鬼似的。


    眼见着天色逐渐暗下来,破庙里的温度跟着下降,连先前还算是温热的手炉都没了温度,陈遇晚这才把他一路查到的线索说完。


    裴瓒搓着冻红的脸颊,一条条地替他理清楚,可忙活了许久才发现——这些线索几乎没什么用处。


    涉及面虽广,牵扯到寒州的方方面面,上至官府衙门,下到黎民百姓,甚至连寒州地界内的官道上哪处管理不妥当,陈遇晚都有调查。


    就是对内鬼一事,没查到多少有价值的线索。


    裴瓒实在忍不住寒气,起身跺了跺脚,瞧了眼外面的天色,反手指着他在桌面上留下的“官府”二字,说道:“世子爷,漫无目的地查下去,很难直接找到有用的线索,不如直接去总督大人那里问个清楚。”


    “寒州的兵马总督吗?”


    陈遇晚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寒州地界广,又因为处在大周极北边境,单是一个州便设立了总督府,换做旁的州,基本都是巡按,或者旁的什么官负责一州之内的兵马军务。


    而陈遇晚要查内鬼,牵涉到此番大军中的将士,还在寒州地界里,就免不了与总督交涉。


    早去晚去,都是要去的。


    与其在这冰天雪地里受冻,还想不出任何办法,不如早早地直奔主题。


    陈遇晚多此一举地问:“会不会打草惊蛇?”


    “世子爷,您瞧瞧您进入寒州以来做得这些事,还有您整日行侠仗义的举动,只怕蛇胆都快被打破了。”


    “……”


    裴瓒已经深知寒州当地官员的脾性。


    他还未进入寒州,就已经惊动了那些人。


    更别提陈遇晚丝毫不加遮掩的行事作风,哪怕最初无人知晓,不出三天,整个寒州上下都会知道陈遇晚是来做什么的。


    只是,裴瓒忽然想到一事。


    如果寒州官员早已被惊动,知道陈遇晚此番前来的目的,为何没有人出手相助呢?


    仔细想想陈遇晚一路所查的事情,基本都是无关紧要的,裴瓒可不是什么经验都没有的愣头青,他一琢磨便觉的是有人故意引导的。


    而且,极有可能还是寒州当地官员所为。


    那他们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呢……


    当真也跟内鬼有勾连?


    第49章 思凡 还是在意他


    天色渐晚, 云影横斜。


    薄云展现出火红色调,如同绚丽的画卷,漫漫地在西天边铺陈开来。


    陈遇晚难以反驳裴瓒的话。


    他先前也察觉到些许奇怪之处, 分明每次在追查线索的时候,前一脚还是按着抓内鬼的想法去的,可过不了多久,就会发现所查之事跟内鬼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还以为是中间出了差错,或是自己疏忽大意搞错了方向。


    今日听裴瓒解释几句, 他便想明白了。


    “寒州当地官员实在可恶, 想法设法地伪造出与你所查之事相契合的线索, 但等你浪费时间深入时,就会发现与内鬼之事毫无关联, 甚至南辕北辙, 我想, 他们既然冒险这么做,必定跟内鬼之事脱不了干系!”


    裴瓒气愤地掐着腰,对着破庙里被打砸得只剩底座的佛像一顿喊叫。


    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冷的,面颊上绯红一片。


    喊完之后, 身子也略微热了片刻,但长时间滴水未进,热气消耗得格外快, 周身除了那件斗篷,也没有旁的御寒工具, 还是难以阻挡寒风的侵袭。


    裴瓒抬头看了眼天色, 太阳西沉,马上就要入夜。


    他又扫了几眼所处的破庙。


    破败的窗子,腐朽的经幡, 还有散落满地的石像,瞧着不是能过夜的地方。


    也就只有角落里的干草堆勉强干净,但终归无法御寒。


    他又不像陈遇晚那样,是练家子,有一身的热气,让他在漏风的破庙里待一两个时辰,他就有些受不住了。


    裴瓒哆哆嗦嗦地搓着手臂:“世子爷,不管你想没想明白,总督府是非去不可。”


    陈遇晚眼中浮现些许迷茫:“即刻就去吗?”


    裴瓒:“至少咱们得找个像样的,能避风的地方住一晚吧。”


    陈遇晚看着他被冻得发紫的嘴唇,也不知道想没想通,反正在满脸愁容地吐了团白雾后,拿起破木桌上的剑往外走去。


    见状,裴瓒立刻跟了上去。


    陈遇晚整理着马鞍上的包袱,来来回回动作不停。


    但仔细端详几眼,就会发现他始终都是在重复原本的动作而已。


    裴瓒不知道他在磨蹭些什么。


    正要凑上去提醒,就瞄到了陈遇晚心虚躲闪的眼神。


    他一瞬间恍然大悟。


    难怪陈遇晚先前走得那么干脆,原来不是粗心大意没想到这点上,而是压根就没想过要带他走,只想着把他扔在这荒郊野岭自生自灭。


    果然是救错了的人啊。


    如果陈遇晚救出的人是流雪,肯定不会是这般无视的态度。


    裴瓒一时心冷,站在他身侧,也不跟他藏着掖着,直接问道:“世子爷,共乘一匹马不行吗?”


    陈遇晚沉默片刻,没有第一时间回应,而是用手抚摸着马鬃。


    看起来像是很爱惜这匹白马。


    不过,先前在寻芳楼的窗下低语,裴瓒可没体会这爱惜之情。


    裴瓒也不给他递台阶,干巴巴地顶着冷风站在原地,只等着对方说话。


    陈遇晚薅了把马鬃,神情有些犹豫,见着实在不能避开这个话题,才说道:“东西太多了,共程一骑肯定不行,马儿受不了。”


    分明他们来得时候还是一起的。


    现在却说这种话。


    裴瓒不知道陈遇晚是怎么想的。


    不过现如今的情形,陈遇晚肯定不会把他单独扔在破庙里。


    没等裴瓒开口,就看着陈遇晚解下马背上的一些列沉重包袱,独自折返回破庙当中。


    没了扳指,他也猜不到陈遇晚为什么不肯跟他骑一匹马。


    看着对方别扭的态度,以及现在决绝的背影,他有些担心——陈遇晚该不会是打算自己在这里待上一夜,让他去附近的城镇买马吧?


    如果陈遇晚真是这么想的。


    那就算给裴瓒千万个胆子,他也不敢把平襄王府的世子放在荒郊野外。


    危险不说,只这寒州的夜就是能冻死人的。


    他急急忙忙地追上去,还没来得及劝阻,就听到破庙里哐当一阵吵人的响动,似乎还夹带着拖动东西的声音。


    裴瓒站在门外往里瞧。


    不消片刻,就看见陈遇晚肩上挂着两个木头车轮,双手拖着车板从那尊破碎佛像后走出。


    满屋灰尘乱飞,“哐”得一声,陈遇晚直接把车板扔到了地上。


    “咳咳咳——”


    裴瓒捂着嘴,挥走眼前的飞尘。


    他半阖眼皮,朦胧之中看见陈遇晚弯着腰扫了他一眼。


    那眼神淡然无波。


    如同平静秋日里最寻常不过的一缕风,从湖面吹过,带着几分不争不抢的从容,无声地吹来。


    未等裴瓒察觉出,这平淡神情与陈遇晚侠义性情并不匹配,就看见对方单手将车板掀翻,抬起实木车轮安装在一侧的轴承上,动作干脆利落,就连保持稳定的木塞都是徒手装上去的。


    甚至还觉得没装好,硬是靠着蛮力,把车轮和轴承踹得严丝合缝。


    裴瓒看傻了。


    只见陈遇晚又抬起车板,将其翻了个身。


    按着原来的操作,毫无技巧地将车轮组装好。


    裴瓒嘴唇微张,满眼惊讶,突然明白方才他那个眼神的含义。


    并非是如无波古井般的平静。


    而是胸有成竹的淡然,和那不显于形色的傲气。


    顺便还做好了给裴瓒露一手的打算。


    陈遇晚将散架的板车重新拼好摆正,又从破庙角落里翻出些干草铺上,才推到了裴瓒面前。


    “世子爷,真是……令人意外。”裴瓒嘴角抽了抽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陈遇晚拍拍身上灰尘:“前些日子途经此地,遇上几个劫道的匪徒,顺手宰了,他们的板车便被我拆了放到佛像后,没想到今日居然还有用处,也幸亏当初是拆的,而不是砸烂了。”


    “哈哈。”裴瓒干笑,“世子爷该不会是想让我躺上去吧?”


    陈遇晚笑而不语。


    “我觉得有些不妥。”


    “别废话,你先出去。”


    面对如此强硬的态度,裴瓒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姑且先转身走出破庙,然后——


    还没来得及走远,板车从后方直接顶上了他的腿弯,下一秒便没有丝毫准备地一屁股跌坐在铺平的干草上。


    许是在破庙里放了许久的缘故,干草不仅渗着冷气,还硬得扎肉。


    “等等!等等!”


    不顾裴瓒喊叫,陈遇晚卯足了劲儿把板车推得飞起,直接一溜烟推到马匹旁,打算拴上绳索就出发。


    然而裴瓒趁着这间隙,直接跳下了板车。


    他从斗篷上扣下一条冻得发硬的干草条,拿给陈遇晚看。


    “疼,扎肉!隔着这么厚的斗篷都扎得疼!”


    “娇气。”


    “……”裴瓒无力反驳。


    比起眼前这位做什么事都轻松利落,不怕苦也不怕难的世子爷,他看起来是娇气了不少。


    瞧他俩此刻的状态,小小七品官站在原地揣着手无所事事,身份尊贵的世子爷却忙前忙后,混得跟小厮一样。


    不知道的,还以为裴瓒才是当世子的那位。


    陈遇晚不甚在意地瞥了他一眼,转身把大大小小的包袱扔到板车上,翻开后,掏出一件件干净的衣裳垫在了干草上,动作利落地将硬草尖平整一遍,再坐上去,就不那么扎肉了。


    末了,顺带摸出块又冷又硬的烧饼塞到裴瓒手里,打算让他路上啃着玩。


    陈遇晚轻扬下巴,眉宇间带上些骄傲炫耀的感觉:“这样可以了吧?”


    “我非躺不可吗?”


    陈遇晚见他依旧嫌弃,没有跟另外那位世子爷一样连哄带骗地劝说,而是直接翻身上马,不给他任何拒绝的机会:“你不躺我躺?”


    裴瓒摸摸鼻尖:“其实我也会骑马。”


    “得了吧。”陈遇晚攥着缰绳,对着空气抽了几下马鞭,“就大人那骑术,怕不是半路就能把自己摔下去。”


    裴瓒认命地爬上车板,将斗篷裹得严严实实。


    他高扬着头,神情惆怅。


    怎么也没想到,他好歹也是朝廷官员,领了皇帝的旨意到寒州查案,却落得如此光景。


    先是被蒙骗,自以为赈灾银之事,不过是皇帝过于谨慎,没想到经过鄂鸿的几句提点,才恍然发现自己身处骗局之中。


    好不容易看穿一切,又遭到劫杀,全凭着他的花言巧语活下去。那短短几日经历的事情,竟比旁人几十年还精彩。


    不过活着就好,这些都不是他最在意的。


    最让裴瓒耿耿于怀的事,还是跟沈濯有关。


    不管是真真假假的梦里缠绵,还是后来沈濯辜负他的请求……


    或许沈濯拿走了他的扳指,读懂千面红的心声,不费吹灰之力地让千面红倒戈,并且顺理成章地跟她串通好了,打算演一场戏。


    最后的结局,肯定是还是会带裴瓒走,可在这过程中,他的心焦惊惧都不是假的。


    有那么几刻,裴瓒认定了沈濯骗了他。


    惊慌失措,患得患失,感觉自己的性命被攥在旁人手中,对方稍加用力,他就被逼得无法呼吸,偶然得了喘息的机会,才恍然发现,这是裴沈濯安排的骗局。


    心悸,迷茫,摇摆不定,他当时是用怎么样的目光望向了明窗之下的沈濯呢?


    从今往后,他又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沈濯呢。


    裴瓒想不明白。


    也幸好,陈遇晚意外出现,打破了僵局。


    马鞭啪得一声抽响,板车随着马匹的步伐颠簸,他裹着斗篷,整个人晃晃悠悠,难以安定。


    抬头望去,万里长空已经染了些许夜色。


    穿过寂静山林,纤细的松针上仿佛挂着层朦胧月霜,在周围冷气的衬托下,显得坚硬又锐利,就好像那枚毫不犹豫扎进他耳垂的银针。


    裴瓒轻柔地捏了捏耳垂,已经不疼了。


    不过,也许是因为温度太低的缘故,耳垂依旧发红,那处被扎的针眼,也因为周围肿胀,几乎看不见。


    周围越冷,裴瓒就越能想起寻芳楼里的温暖,满楼都燃了碳炉,那温度足以让春花提前绽放,而不是像他这样在外挨饿受冻。


    但惦记寻芳楼的温暖,也不免再次记起沈濯。


    姣好的面容浮现在眼前。


    裴瓒一时懊恼,胸中气闷,但今日一袭红袍满脸酡然的沈濯照旧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就像在他的心里扎根了一般,拔不掉铲不尽,哪怕放一把肆意的火,也不能保证下次见面时,沈濯留下的种子不会再度萌发生长,再度铺满他的心田。


    “嘶啊——”


    裴瓒越想越气,揉着耳垂的手失了力气,重力地捏了一下,他吃痛,指尖也沾了零星血迹。


    “沈狗,早晚有一天我要给你扎回去。”


    小声嘟囔完,他后仰着头看向一甩一甩的马尾巴,这姿势并不能看见陈遇晚的后背,不过对方也没什么奇怪的反应,应该是专心赶路,没听到他的痛呼。


    他不禁开始瞎想,同为身份尊贵的世子,怎么人与人之间的察觉就那么大呢!


    瞧瞧陈遇晚,相貌堂堂,气质不俗,眉眼间英气十足,行事作风虽不似寻常世家子弟那样温润,却有着与众不同的豪气,对他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都能出手相救,待人更是真诚。


    而沈濯呢,至少他们俩也算交情匪浅吧,居然一次又一次地骗他!


    王八蛋!


    裴瓒气得抱着手臂,小嘴叭叭不停,自己一个人躺在板车上,幻想沈濯就在眼前,而他尽情发泄打骂。


    足足演了半个时辰的武打戏,他才停下来。


    裴瓒多多少少也能理解两人性情不同的原因。


    他俩虽都是世子,地位相当,可成长环境完全不同。


    陈遇晚不在京都,从小到大的同龄人之中,鲜少有比他地位还高的,为此他养出了些许傲气。


    可是听陈遇晚的言辞,就知道家中父母对他都是关爱有加,以至于陈遇晚这个人虽然有些脾气,却不至于任性,反而恰到好处地养出了傲骨,如同雪地中的梅树,不会轻易折断。


    至于沈濯,爹不是亲的,娘也不管不顾,扔在深宫随着其他皇亲贵胄一同长大,学会了圆滑。


    又因着他生父的身份,那些知晓真相的人会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宠他,却不会真正地爱他,更不可能交给他过多的权力。


    说白了,就是只把沈濯当个宠物养着。


    并不会有人真情实感地爱他。


    “沈濯啊——”


    裴瓒迷茫地看着越发深沉的天色。


    你到底是可怜,还是可恨呢。


    第50章 空城 时有时无的默契


    “站住, 下马检查。”


    裴瓒一听见有动静,麻木的大脑立刻清醒过来,想着是到了城外, 他拍了拍脸颊,便想起身下车。


    但还没等拉开斗篷,就听见守城门的士兵扯着嗓门吆喝。


    陈遇晚一言不发地下马,什么话都没说。


    只是站在旁边搓动双手,捂住了被寒风吹得不见血色的面颊。


    不料守门的士兵直接走上去推了他一下, 语气很是不善:“哪里人, 进城做什么?”


    陈遇晚搓着僵硬的手指, 声音也略显僵涩:“渠县来的,进城寻亲。”


    “寻亲?”士兵满眼诧异。


    两位士兵狐疑地对视一眼, 又将视线放到了陈遇晚身上。


    板车上的裴瓒则是撤回了打算掀开斗篷的手, 没有起身, 而是直挺挺地躺在板车上,尽量让自己纹丝不动。


    “渠县人居然还有这里的穷亲戚?”


    两人瞧着陈遇晚衣着华贵,虽然是一路受冷过来的,但并没有表现得多窘迫, 照样气度不凡。


    再者说,渠县一直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富县。


    特别是在寒灾严重的时候,只有往渠县跑的, 没听说过还有渠县人到别地寻亲的。


    那两位士兵将陈遇晚打量几眼,紧接着又搜查一番。


    可是除了那把剑外, 浑身上下也没找到旁的可疑物件, 只好将目光落在了板车上。


    “瞧着像是躺了个人。”


    “穿着鞋呢,该不会是死了吧。”


    “晦气,大晚上的碰见死人!”


    陈遇晚没有做出任何解释, 盯着那两人互相推搡几下,看起来都不想去盘查。


    最后矮个的那位推搡不过,被挤了出去。


    只见他走到板车前,蹙着眉不想动手,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设,才犹豫着将手伸向了斗篷。


    略微掀开衣角,裴瓒却早就睁着双眼瞪向他。


    “啊——”


    士兵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按住刀柄,“你竟敢戏弄我们!”


    “什么人,装神弄鬼,赶紧下车!”


    到这时候,陈遇晚才有所动作。


    他一步上前,按住士兵的手腕,袖口里滑出几块碎银子,不着痕迹地塞进了对方手里,温顺地笑着:“大人别气,我兄弟生病了,不能起身,还请见谅。”


    士兵不动声色地接了碎银,没有言语。


    陈遇晚继续说:“我这兄弟的病越发严重,走遍附近城镇,也没有得到医治,听闻城里有位心善的大夫,又凑巧有亲戚住在这里,便带着兄弟来碰碰运气,不知道坐诊的医馆开在了哪条街上?”


    “心善的大夫?没听说过。”


    “据说那位大夫不仅医术高超,还心地善良,远近闻名呢,渠县人都纷纷称赞,大人怎么会没听说过。”


    士兵笃定地摆摆手,指着车板上口歪鼻斜的裴瓒说了句:“你是来找大夫给他看病的?恐怕你这趟要跑空了,城里没有这号人物,就算是有,也早就——”


    没等士兵说完,陈遇晚一脸懊恼。


    士兵叹了口气,看在那几两碎银的份上,说道:“算了,天色也不早了,你们先进城找地方住下吧,进城之后往东走,应该还有家开门的客栈,下次记得打听清楚再来。”


    “多谢大人。”


    陈遇晚弯腰向他拜了一拜,连忙牵着马往城内走去。


    到了城门之内,裴瓒才彻底拉下斗篷把脸露出来,抻着脖子遥望着那两人。


    “你方才踢我一脚,就为了让我装病?”


    裴瓒打算掀开斗篷的时候,陈遇晚刚刚下马,别有用心地踢在了裴瓒头顶的包袱上,刚好让他察觉到了。


    陈遇晚同样扭头张望一眼,确保那两人没有盯着他们,才说道:“我的身份造了假,若是细看就会露馅,这也是没办法的。”


    不愧是有过命的交情,两人之间的默契简直不一般,顺利地躲过了守城士兵的盘查。


    陈遇晚没有再上马,只是牵着缰绳往士兵所说的方位走去,毕竟接连跑了一个多时辰,他也有些耐不住风寒了。


    等离了城门的范围,裴瓒立刻跳下了车,紧裹着身上的斗篷,随陈遇晚走在大街上。


    今夜月色正好,澄净明亮,如流水般倾泄城中,淌过家家户户。


    抬头远望,更有群星伴月,不显得孤单。


    只是环顾四周,除了月色之外并不见其他光亮,也静悄悄的没什么声音,仿佛踏入里无人之境,马蹄哒哒地落在石板上,混着耳边呼啸而过的风,更觉得寂静。


    裴瓒疑惑:“这不是还没宵禁,怎么家家户户都闭了门?”


    “许是天气严寒吧……”


    陈遇晚虽这么说,心里却也不敢肯定,甚至比裴瓒还要警惕地打量着四周的房屋铺子,留意里面的动静。


    一间间地瞧过去,不说都是大门紧闭,甚至有的门窗看起来破破烂烂的,像是很长时间都没人住了。


    裴瓒越发疑惑,随便挑一间合眼缘的店铺,就走了过去。


    先是站得远些瞧了一眼,这间店铺跟城中大多数铺面一样,门前檐下没有挂招牌和灯笼,门上也没贴什么招财进宝的对联,只有把生锈的铁锁将门锁住。


    他离得略微近近些,才发现门窗上糊的明纸早就千疮百孔,木门之上悬挂的牌匾也有些破败,看起来有些岁月没人打理过了。


    最后,他直接趴在门上往里瞧,屋内黑漆漆的,也没什么陈设,原本应该是家裁衣铺子,却并没有瞧见悬挂的布匹和成衣,只剩个孤零零的柜台正对着木门。


    “这里像是空了很久的样子。”裴瓒退后半步,抬头瞧着牌匾低声呢喃,然而他一低头,就看到了灰扑扑的双手,更加确定这间裁衣铺子已经很久没人打理过了。


    他半阖着眼,快步转向紧邻的铺面。


    这次是卖胭脂水粉的。


    跟裁衣铺子一样,裴瓒好一顿观察,得出的结论也是相同的。


    他不信邪似的接连跑了几家,都是这种情况,屋内空荡荡的没什么摆设,寻常铺面里应有的陈设几乎看不到,最多也就是剩个柜台和凳子,屋外也都挂着把陈旧的锁,木门上的牌匾也看起来破破烂烂的,满是灰尘。


    甚至有一家,都没有上锁。


    裴瓒趴在门外往里面瞧,不经意地碰到门上,木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他探着脑袋扫视几眼后,再提着衣摆入内。


    然而刚走了没几步,就发现屋里积了层厚厚的灰尘,走一步就留下一个脚印。


    “至少空了三五年。”陈遇晚在他之后进屋。


    “一间空着也就罢了,这么多间都空着,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


    裴瓒与身旁的陈遇晚对视一眼,想起了城门外士兵的话。


    当时陈遇晚随口编造了位医术高超又心地善良的大夫,虽说这人肯定是不存在的,但那位士兵都没有询问身旁的伙伴,就直接否认。


    只可惜话没说完,便被打断。


    裴瓒回想起那时的场景,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问着:“守城门的那士兵是不是说,咱们这趟跑空了?”


    陈遇晚没跟上他的思维,愣愣地站在原地。


    裴瓒继续琢磨:“我还怀疑呢,略有些本事的医者都有妙手仁心的美名,可那士兵没怎么思考就说城中并无这号人物,咱们也许跑空了,奇怪——他怎么就如此笃定呢?如今想想,也许是城中医馆都空了,根本没有大夫。”


    被他这么一提醒,陈遇晚顿时通透了,拉着裴瓒的手腕就打算去找,士兵说的那家还开门营业的客栈。


    但裴瓒没有立刻离开的打算,甩开他的手,重新张望几眼,问道“世子爷进入寒州也有些日子了,先前遇到过这种情况吗?”


    陈遇晚沉思片刻后给出答案:“也有过,只是没到十室九空的地步。”


    裴瓒:“世子爷当时不怀疑?”


    “也许是……我所到那些城镇规模本就不大,而且人烟稀少地处偏僻,本来也没什么人开店,街上虽然冷清,但大都是民宅,我也不好去瞧宅子里到底有没有人。”


    理由倒也说得过去。


    像裴瓒之前遇到的那些村落,其实就是这种情况。


    不过那时裴瓒担着巡按的名头,有官府的人刻意伪装,演得村里烟火气十足罢了。


    只待他逃出寻芳楼来到了这里,官府不知道他的行踪,自然就原形毕露,让他看见了荒凉无人的城镇。


    寒州本就苦寒偏僻,比起京都和别的州,百姓也更少,鲜少会有大规模的村落和城镇,只有靠近了州府所在地,譬如今日所在的城镇,处在前往寒州兵马总督府的必经之路上,规模才略微大些,但是却出现了这种情形。


    裴瓒很好奇。


    这些店家是何时离开的?


    又是什么原因才导致他们抛弃故土和家业?


    瞧着地面和柜台上的积灰,这里至少空了三五年,然而这么长的时间,哪怕是毗邻主街,上好的地段都没有人再来租店面,甚至也没什么乞丐流浪汉进来借住。


    背后的原因实在令人费解。


    裴瓒再度提起衣摆,往门外走去:“走,咱们去客栈那里问问情况。”


    他步伐坚定,走得稳稳当当。


    身后的陈遇晚也是勉强想明白,二话不说就跟着出去了。


    沿着街巷一路向东,两旁的商铺还是空着的居多,但也渐渐地能看出还是有些店铺尚在经营,只是入夜便锁了门。


    当他们俩远远地瞥见客栈的灯光时,周围的店铺便不像主街那样十室九空了。


    看来城中的店家也没有尽数离开,还是有些留下来的,只不过都放弃了城中心的地方,蜗居在东面。


    裴瓒空着手走在前面,站到客栈门前略微停顿片刻,抬头看着牌匾。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虽然这块牌匾比起那些空了的店铺来说,要干净许多,但是却格外地小,甚至牌匾中间还有道裂缝,直接斩断了漆刷的刻字。


    “不进去吗?”陈遇晚牵着马问他。


    “这就进。”


    裴瓒往四周瞧了几眼,发现城东的店铺一眼瞧上去,比起主街那些,似乎都要小一些。


    一个个的,跟瓦罐似的挤在细长的街上。


    他低头,故意踩了踩不平整的地面,而后才大步迈上台阶,掀开厚重的棉布帘。


    客栈里,昏昏暗暗,只是点了几根蜡烛勉强照明,就连柜台里算账的先生也要低着头,伏在柜台上,努力地瞧账本上的字眼。


    有客上门,账房先生明显一惊,而后眯着眼从柜台里走出,问道:“客官可是要住店?”


    裴瓒也没预料到账房先生的业务如此生疏,听着对方的问候,他随和地笑笑:“您这话说的,都这么晚了,不住店还能做什么?”


    陈遇晚紧随其后说道:“两间上房。”


    “好好……”账房拿出本簿册,念叨着,“楼客官稍后,这就去打扫。”


    眼见着对方要离开,陈遇晚连忙喊住他:“门外有马,劳烦您喂些草料。”


    话音刚落,半只脚踏上楼梯的账房又退下来,拿着簿册往门外走着,动作有些慌里慌张,像是忙不过来一样。


    裴瓒蹙着眉瞥了陈遇晚一眼,又开口说道:“不如先上几道菜吧,这一路上挨饿受冻,我都快挺不住了。”


    他也不是故意要刁难人家,而是看着客栈中除了账房之外,居然一个人也没有,连打下手的小厮都不在,他实在是想把人叫住问个清楚。


    果然,账房闻言走到了桌旁:“客官要些什么吃食?”


    裴瓒上下打量对方几眼,发现他朴素的衣衫上不仅有好几处油污,连腰间都挂着块打扫的抹布,再想想方才伏案算账的模样,裴瓒觉得他必定是身兼数职。


    裴瓒问道:“你家掌柜呢?”


    男人腼腆一笑:“我就是掌柜。”


    “那打杂的呢?”


    “我也打杂。”


    “账房,打杂,掌柜都是你,后厨不会也是你在管吧?”


    掌柜这次给出了不同的答案:“那倒不是,只不过最近几日家里孩子有些不适,我那婆娘看顾孩子去了,没来这边。”


    裴瓒微微抿唇:“掌柜的真是辛苦。”


    他说话委婉,暂时压住了心事,想着该怎么问一问城里奇怪的情况。


    但是还没等裴瓒想好说辞,抱剑站在一旁的陈遇晚直接皱着眉头问道:“城里主街上这么多家店面都空了,你家虽然还开着门,却没什么人手,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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