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怨侣 幽会vs私会


    裴瓒揣着手, 强行压下心里的好奇,一本正经地问:“既然如此,世子爷又为何跟幽明府有瓜葛?莫非是想替盛阳侯一雪前耻?”


    沈濯抱起手臂, 对于自己的事只字不提:“那人来自寒州,故乡靠近北境敌国,因为身份不明,皇爷爷并不喜他。”


    “所以一路追杀,甚至不惜出兵踏平幽明府?”


    “对, 不惜踏平幽明府。”


    那人究竟是怎么冒犯了长公主啊, 都能让先帝动怒到那份上。


    不是说先帝最是仁善吗。


    裴瓒在心底感慨几分:“你还是没说为何非要东珠。”


    “我说了, 他来自寒州。”


    东珠产自冷江,冷江就在寒州。


    冷江的对面是北境敌国, 在整日兵戈相见的交界地带, 就是长公主最爱之人的故乡。


    “所以, 你为了得到那男小三的家乡特产!让我用命去求赏?你知不知道,你的皇帝舅舅都想把我弄死啊!”裴瓒破防了,脑海中重新浮现皇帝充满杀意的眼神,他忍不住浑身一震, 然后把这份恐惧发泄在沈濯身上。


    他拽着沈濯的领口使劲摇晃,没想到沈濯压根不在意,任他撕扯撒泼。


    裴瓒晃累了:“我不信, 虽然你行事毫无逻辑,但是还不至于为了得到几颗破珠子, 就如此大费周章。”


    “的确。”沈濯从怀里摸出木匣, 再度看一眼那没什么特色的东珠,眼神莫名有些哀伤,“东珠, 珍贵异常,寻常人不可得,在冷江一带,也被赋予了钟情的独特寓意,大概他当年就借着这几句话骗得我母亲开心,让母亲念念不忘,哪怕直到今日,仍是不肯放下。”


    “母亲,舅舅,皇祖母……所有知道此事的人都放不下。”


    话语中,显而易见的悲戚情绪,实在是很难跟沈濯这个整日嬉皮笑脸的人联系在一起,可这句话又实实在在是从沈濯的嘴里说出来的。


    裴瓒瞧着那张满是苦涩的脸,相貌再好也压不住眉眼间的哀怨。


    他忍不住开口说道:“那人已经死了,无论是恨他还是爱他,他都回不来,活着的人最多也只能挂念。”


    说是放不下,但没办法不放下。


    沈濯眼中的落寞过于明显,谁瞧了都不免动容,裴瓒也只是实话实说,长公主殿下的心爱之人早已死在三十万大军的铁蹄之下,甚至抽筋扒皮挫骨扬灰,绝无回来的可能。


    所以,裴瓒并不理解他眼中,交织的迷茫与落寞。


    依着沈濯的身份,无论是以长公主的角度去追念,还是以盛阳侯的心态去仇视,都没有必要对一个毫无关系的人念念不忘。


    毕竟那是长辈们的前尘往事。


    毕竟,那人已经死了。


    “小裴大人这是在安慰我吗?”


    裴瓒脸上写满了疑惑,但只一眼看穿沈濯伪装出的期待:“我安慰你?就算是安慰,也不是说给你听的。”


    “那是说给谁听的,这里除了你我之外,可没有第三人了。”


    【别不承认,就是在安慰我。】


    裴瓒指着水波荡漾的湖面:“说给水鬼听的。”


    沈濯:“赵闻拓可还没来。”


    “你……噗!”


    裴瓒想义正辞严地教训他,刚板起脸,自己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的沈濯,也没有继续沉浸在那无名的伤怀中,反而是盯着裴瓒笑弯的眉眼,在嘴角重新挂起欢喜的笑意。


    “人家现在只是被连带,还没清算呢!你怎么能这么诋毁人家!”裴瓒清了几声嗓子,惺惺地装出一副稳重的刻板老臣模样。


    “早晚的事。”


    提起那案子最后的审查结果,裴瓒不再嬉戏。


    这桩案件由他起手,哪怕后面按照流程由职级更高的人接管审理,但归根结底还是不能免去他在这里面发挥的作用。


    裴瓒不可能不在意。


    就算在皇宫里懒散了十天半个月,他也一直没放弃打听进展。


    裴瓒也不得不承认,设局谋算查案,他在行,但是审讯不行,这种事还得交给专业的人来做。


    “审理的结果也该出来了吧?”


    “今早就已经上报给皇舅舅了。”沈濯向四周张望几眼,像是在等什么人,后面的话还没说,就拉起了裴瓒的手,“上船再说。”


    裴瓒来不及拒绝,直接被拉进了湖面小船之中。


    狭窄的船蓬里挤了两个男人,空间本就不充裕,沈濯还偏偏要挨着坐,害得裴瓒后背抵在湿哒哒的木板,旁边是贴近的沈濯,手脚都舒展不开。


    他不满地推搡着身边的人,试图给自己争取些许活动空间。


    沈濯倒好,变本加厉地搂紧了他。


    “离我远点!”


    “嘘!很快就要来人了,可别被瞧出端倪。”


    能瞧出什么端倪,顶多是晃动的船身和湖面上迭起的波澜。


    裴瓒蹙着眉头问:“你要等的人该不会是赵闻拓吧?”


    他清楚在大理寺和都察院的双重监视下,大将军府很难有人能溜出来,但是沈濯频频提及此事,他实在想不到还有别的什么人会来。


    果然,沈濯点了点头。


    “今日一早,都察院的左都御史,你的顶头上司就向皇舅舅汇报了此案。”


    “今早?”


    虽然裴瓒知道那宫宴不是平白无故邀请他去的,但是也没想到早晨就定了结局。


    “半个月,也不算太快,若不是小裴大人雷厉风行,铺好了前面的路,他们不可能审理得那么顺利。”


    “打住,说正事。”


    裴瓒冷面无情地打断沈濯的夸奖。


    沈濯嘴一撇,似是不高兴,却也懂得察言观色,迅速往下说着:“大将军府,谢家,未能幸免,还有其他与此案相关的十一家,查抄的查抄,撤职的撤职,再严重些,流放充军斩首,具体的明日上朝便能知晓了。”


    “那谢成玉……”


    “皇舅舅说了,将功折罪。”


    也就是谢成玉无事,先前给他撤了职,调去大理寺,恐怕他没少出力。


    他背后的谢家就不好说了……


    往后,没了靠山的谢成玉,也不好说。


    裴瓒垂着眼皮,一时胸口有些憋闷,时至今日他可以理解谢成玉的想法,但依旧不支持。


    或许是自幼便没有家人在身边,裴瓒既没有体验过被束缚的感觉,也没有得到过来自亲人的关怀,他并不能完全共情谢成玉的感受。


    以旁观者的角度去想,谢成玉深明大义,不惜为公灭亲,应该是最正确的那个。


    偏偏谢成玉看起来又是那么孤独。


    “小裴大人宽慰我,那我也安慰一下小裴大人。”沈濯托着腮,在拥挤的船蓬中想方设法地离他再近些,“你不必替他担心,身在大家族中的孩子,对待亲情要比寻常人淡得多。”


    “他们一生下来便是在争抢,地位,金钱,权力,甚至在这些东西面前,没有父子,也没有兄弟。”


    就像野兽,在深林中竞争着存活。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我想,谢成玉虽然厌恶,却早已习惯。”


    裴瓒依旧低着头,情绪低落:“那你呢?”


    沈濯一愣:“我不一样。”


    【那些东西生来就不属于我。】


    “你不稀罕?”


    没人会不想要亲人的关爱,没人不崇拜至高无上的地位,更没人不贪图掌控一切的权力。


    说不想——


    是因为倾尽所有也得不到。


    于是,不如不想。


    说到沉重处,裴瓒无缘无故地沉默了。


    他身在朝堂,即使时间不久,却早已窥见了吞噬人心的漩涡,只是不想权力的争斗如此骇人,将好生生的人折磨得亲情尽断,生不如死。


    裴瓒眼皮微颤,缓缓地舒了口气。


    沈濯趁着他闔眼的间隙覆上了他的手:“小裴大人又怕了?”


    “少动手动脚!”


    “这不叫动手动脚,这叫吃小裴大人的豆腐~”


    “你害不害臊?”裴瓒被束着胳膊伸展不开,只能用肩膀顶着沈濯,拒绝他靠近。


    “嘘——”沈濯把人压到角落里,船身微微晃动几下后,彻底安静下来,“赵闻拓来了,你就不想知道他会做些什么吗?”


    裴瓒又被捂住了嘴,但这次他并没有挣扎,任由沈濯像只大型犬一样把脑袋压在他肩上,而他只顾着从船板的小孔里张望岸上的来人。


    大将军府的结局,裴瓒必然是好奇的。


    且不说赵闻拓跟谢成玉的那层关系作为诱饵,引着他去八卦,就连原书之中,描写的起于微末的大将军赵闻拓,堪称励志导师的传奇经历,就足够他去研究了。


    只可惜在初见赵闻拓时,这人并不像书里那样稳重,反而像个地痞流氓,导致他一度没把这人对号入座。


    赵闻拓,日后大周唯一可堪大任的武将。


    他倒是要看看,终究是什么样的惨淡低谷期,才会让赵闻拓蜕变得如此彻底。


    河岸边,穿着粗布短衫的人,正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


    不用猜都知道是偷偷跑出来的。


    沈濯贴着裴瓒的耳边,细声说道:“大将军府被大理寺和都察院联手发难,虽然他们家老三把所有的罪过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可有些证据没来及销毁就被搜走了,舅舅的意思是——念及大将军功勋卓著,不忍严惩。”


    “不忍严惩?那陛下要怎么做?”


    沈濯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十四岁以上男子充军,女子收为官奴。”


    “这也叫做不忍!”


    裴瓒觉得这已经是很严重的惩罚了,何必还要打着不忍的旗号呢!


    “小声点。”沈濯提醒道,“大将军府是什么地方,几辈子的人都在军营里,没人敢怠慢他们,家中女眷更是另有亲族帮衬,怎么会真的去当官奴呢?”


    如此一来,裴瓒便明白了。


    皇帝只罚了大将军府一家,却没有连带亲族一起罚了,尚且给那些依傍着大将军府生存的无辜者留了一条生路。


    勉强算是“不忍”。


    也算是兑现了当日的鸟雀绿藤之言。


    裴瓒连皇帝的圈套都没看出来,更别想左右皇帝的想法了,他无奈地摊开手,继续扒着小孔向外看:“那他今晚到这里来做什么?是要逃跑?看起来不太像……难道说是要见谁?”


    “是来见谁吧。”沈濯故意趴在他背后一起瞧。


    “谢成玉?”裴瓒琢磨片刻,一扭头,刚好蹭过沈濯的脸,他心里有些别扭,“你离我太近了,起开点。”


    “就不,我也要看。”


    沈濯强硬从后背抱着裴瓒的腰。


    裴瓒不满地挣扎几下,船身立刻就晃动,他没有办法,只能忍受沈濯的动手动脚。


    湖面波纹并没有引起岸上那人的注意。


    赵闻拓还是维持着刚到湖岸边的状态,满脸焦躁,时不时地向远处眺望,一看就是在等人。


    此时的夜色没有来时深沉。


    月辉洒落,湖面上仿佛铺了层碎银,随着水波起起伏伏,点点光波,颤动人心。


    似乎是瞧见了什么,赵闻拓停住了不安的脚步,在原地站定后向一个方向眺望着。


    片刻后,他确定了来人,不顾一切地向那人飞奔而去。


    躲在船篷里的两人也看清了。


    赵闻拓等的人,不是要在危难时刻挽救大将军府的人物,也不是能为他指点迷津的前辈,而是亲自参与策划这一切,哄骗他,教唆他,再把他推进深渊的谢成玉。


    隔着几米远,一道清晰的“站住”,赵闻拓果然就乖乖地停住了脚步。


    谢成玉冷着脸,比月辉还要冷清几分。


    “我以为你不会见我。”


    “你是罪臣,见你是要被问责的。”


    处在风口浪尖之上,一举一动都要分外小心,特别是谢成玉本就是戴罪立功,此时见他已经冒了极大的风险。


    在船篷里偷看的那位就是前车之鉴。


    不过这很明显只是谢成玉的说辞。


    赵闻拓都敢换了仆从的衣服偷跑出来,那谢成玉以审查官员的身份去跟说几句话,也不是什么问题。


    只在于谢成玉想不想罢了。


    “你找我,到底要说什么?”时间紧迫,机会难得,谢成玉不想跟他聊些情情爱爱的俗事。


    赵闻拓也难得冷静:“我听说,那日在朝堂之上,我父亲与裴瓒争辩之时,是你站出来揭发谢家,提供证据,我还听三弟说,在茶楼私下审讯,也有你的参与……”


    “没错,都是我做的。”


    “谢成玉,你就这么恨我吗?”


    赵闻拓不是不激动不愤怒,而是心里的悲凉胜过所有其他的感情,他本想质问谢成玉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话到嘴边,又被他于心不忍地咽下去。


    谢成玉眼中浮现几分迷茫:“我不该恨你?”


    “我以为,我们是两厢情愿。”


    几句话,又绕道了情字上。


    谢成玉略微偏过身,垂头看向一侧,不知道该怎么回避这个问题。


    在他心里,也没有那么多的恨。


    无论是赵闻拓,还是谢家,他是不满,想要摆脱他们带来的束缚,但是提及恨,还不至于。


    从前谢成玉就像金笼里的鸟雀,被世间最好的食物喂养着,饮着甘甜的花露,但是从始至终都没有为他打开笼子。


    直到不守礼法的赵闻拓,以近乎强拆的手段将他送出了牢笼。


    告诉他:“你本是可以飞的。”


    谢成玉的确在赵闻拓的身边见到了“世面”,他不苟同赵闻拓的行事作风,却又实在向往那一处蓝天。


    可惜放纵的自由终究会受到约束。


    特别是谢成玉这种自小被当做接班人培养的乖孩子,万般无奈之下,谢成玉被送去了学堂,远离京都的同时,也得知他跟赵闻拓再无可能。


    那时的赵闻拓可不像今天这样,有机会再到他面前苦苦哀求,而是被打断了腿,尚在昏厥之中,就被送去了边境。


    缘分强求不来,谢成玉只能寄托于抱负。


    学堂苦读的那几年,有裴瓒作伴,偶尔逗逗小孩,倒也算不上太无聊,只是那时他还没看到谢家的野心,不清楚把自己培养成谦谦君子的家族是怎么样的泥潭。


    在外人口中,谢成玉温文尔雅,是世家公子的典范。


    在外人心中,他是污泥池里长出的纯白莲花,不谙世事,天真得有些可怜,甚至可以用无知可笑来形容。


    谢家把他教导成品行端正的君子,让他知礼明理,让他忠君爱民,但是从没告诉他,谢家拥有的一切,他谢成玉拥有的一切都是搜刮穷苦百姓,欺压无辜读书人得来的。


    这让他怎么接受得了。


    “你不值得我恨。”


    谢成玉闭上眼,吐出一口浊气后,声音更加平静。


    “我恨的是搅弄风云为虎作伥的奸臣,是欺压百姓打压寒门的氏族,我也恨我势单力薄,无法做庇佑万民的伞。”


    “赵闻拓,你有哪一点值得我恨呢?是你薄情寡义,还是你鲜廉寡耻?”


    “我……”赵闻拓想为自己辩驳几句,说他当初并非不辞而别,但是谢成玉没给他机会。


    谢成玉重重地甩下袖子:“倘若你是为了这些无关紧要地琐事找我,那我也只能告诉你,赵公子保重,有缘再会。”


    今天就这么分开,别说有缘再会,下辈子都不一定能见。


    赵闻拓一个箭步窜上去,拉住谢成玉的手,尚未开口,谢成玉直接反手一巴掌抽了回去。


    清脆的一声,响彻湖面。


    第32章 心非 沈濯也学会了睁眼说瞎话


    “我说了, 今夜不会让你白来。”沈濯坐在裴瓒的身后,视线被完全挡住,对于外面发生了什么, 是一概不知,只在听见那清脆的声响时,感同身受地摸了摸肿起来的脸颊。


    裴瓒赞许:“是没白来。”


    就是那巴掌不是他亲自打得,否则能直接把赵闻拓打进水里。


    沈濯撑着手,对于岸上发生的事情漠不关心, 只端详着裴瓒的侧脸, 从神采奕奕的双眸, 到清秀的脸庞。


    记着在杏林宴那日遥遥一望,比起清逸绝尘的探花郎, 和出身名门气派无匹的谢成玉, 裴瓒实在是没什么出彩的地方, 呆坐在席上,浑身上下还带着点刚从下州出来的土气,像极了那木匣里黯淡发黄的东珠。


    特别在胸前系上红花之后,他不像金榜题名的榜眼, 反而像是压婚轿的福娃娃。


    这样普通的人不会吸引到沈濯。


    不过,裴瓒怎么会黯淡无光。


    他分明是皎皎明月。


    一举中第,辞别学堂, 京都里的风土人情打磨掉他身上的青涩气质,如同褪了石壳的翡翠, 内里是水润剔透。


    站在朝堂之上, 耀得人移不开眼。


    温热的吐息落在裴瓒的耳垂上,起初他还没当回事,兴致勃勃地看着河岸上两人纠缠, 直到不受控制地浑身一颤,他才一肘抵在沈濯胸口,往后推搡几下,试图把人推开。


    奈何身后纹丝不动。


    他回过头去,沈濯含笑的桃花眼近在咫尺。


    裴瓒:“你在这散热呢?”


    沈濯先是微微一笑,没什么反应,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立刻按耐不住了。


    “我是觉着小裴大人的耳垂圆润玲珑,倒是很适合坠上颗珍珠点缀。”


    裴瓒不予理会。


    沈濯直接捏住了他的耳垂,细细捻着:“大周没有这种风俗,穿耳的人并不多见,倒是在寒州的一些部族,许多女子都会佩戴耳饰,一步三晃,坠珠碰撞,声如清泉叮咚。”


    “你觉得我很像女人吗?”


    “小裴大人不似女子,却比少女娇俏。”


    裴瓒拍下他的手,盯着他昳丽的容貌,冷笑:“沈妹妹谬赞。”


    “小裴哥哥可别谦虚~”


    沈濯不依不饶地拿出匣中东珠,在裴瓒耳边比着,御赐的东珠太大,放在裴瓒地耳边并不相称,成色也不如其他珍珠,不过正是如此,才称得裴瓒如珠如玉。


    “起开!”


    裴瓒再度拍开沈濯时,动静略大了些,船身都开始晃动。


    两人还没意识到,岸上人却已经警觉:“谁!”


    裴瓒不敢动了,跟鹌鹑似地缩着身子,旁边的沈濯也同样地屏气凝神,大脑飞速运转,想着脱身的办法。


    岸上的谢成玉亦是同样的想法。


    谢成玉冷眼扫过湖面,只一眼就看出来是何处的动静,他扭头就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成玉,成玉!”


    “许是水鸟,不该有人的?你再听我说几句……成玉!”赵闻拓扯着谢成玉的袖子死死哀求,早就没了当日大将军府长子长孙的骄傲。


    “话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了。”


    今日似乎经历了很多,底蕴深厚的家族轰然倒塌,京都城中人人自危,他和赵闻拓也终于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一时有些缓不过来是真的,可他谢成玉最擅长的就是自我割舍。


    谢成玉微垂着眼:“赵闻拓,我没有话想对你说了。”


    【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无论是你日后东山再起,还是就此沉沦,与我再无瓜葛。】


    他没有任何犹豫,像是湍湍东流的水,从没想过回头。


    也许在开始走这一步之前,他就想过今天,想过落败后该如何面对谢家亲族,如何面对赵闻拓。


    幸好谢成玉是个歇斯底里又不择手段的人。


    他什么都做得出来,自然对自己、亲人和过去的情情爱爱都没有丝毫心软。


    “谢成玉!你到底为什么爱我,是因为大将军府权势滔天,今日一朝落败,你就不爱了吗?”


    “还是单纯的因为我打动了你!谢成玉,求求你……”


    激将也好,挽留也罢。


    所有的话都会散进风里,吹到无关紧要的人那里,却唯独吹不到谢成玉心里。


    裴瓒看着谢成玉决绝离去的背影,表情有些沉重。


    并没有想象中的惊讶或是兴奋,也没有谢成玉感到高兴,而是感同身受地落寞着。


    最终,他凝视着谢成玉离开的身影,心里忽然一滞,像是打通了什么关窍。


    过往,那些他并没有亲身经历的回忆,逐一在脑海中闪回。


    “叮——”


    “恭喜宿主填补【谢成玉】的人物背景,回溯人物相关记忆中。”


    熟悉的系统空间,熟悉的声音。


    许久不见系统,乍听到,有种回归现实世界的错觉。


    被强制剥夺了几秒身体控制权,裴瓒觉得有些不太舒服,胸口发闷,双眼发晕,脑海中似乎突然多了一段记忆,甚至由于处在系统空间中,他能突兀地感觉到那段记忆的存在——模糊而青涩,却占据了巨大的空间。


    那是原主,是裴瓒,在二十多年人生中不可替代的片段。


    他撑着额头,强忍过量记忆载入的不适感,问道:“你怎么又突然出现了?”


    “当然是因为宿主顺利解锁人物背景啦!”


    还是那娇滴滴,像无时无刻都在撒娇的电子音。


    这样就算是完成了吗?


    裴瓒的心里有些莫名的空落。


    他想起之前试图召唤系统但失败的经历,问道:“你出场都这么不固定吗?能不能被召唤?”


    “抱歉啦宿主,按照规定,只有解锁重要情节的时候才能短暂出场哦。”


    不知道要这个系统有什么用。


    系统:“我可以听到哦。”


    裴瓒略带尴尬地抿着嘴唇,问出他十分在意的问题:“如果我被这个世界的人察觉到身份异常,我会有什么处罚吗?”


    “不会哦,世界依赖宿主运行,如果宿主因为身份暴露选择放弃任务,世界就会停滞,直到下一位宿主到来,当然,这么做的话宿主的任务也就宣告失败。”


    任务失败,意味着他回不到现实。


    要么重来,要么像无家可归的游魂一样四处飘荡,直到彻底消失。


    听得裴瓒心凉:“有别的解决方式吗?”


    “宿主可以在选择消除所有人的异常记忆,但是只有一次机会。”


    只有一次机会。


    裴瓒在心里暗暗记下,现如今只有沈濯对他起了疑心,虽没有怀疑他的身份是否正常,却在惦记他是不是有什么过人的能力,裴瓒也担心往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察觉到他身上的怪异之处。


    不过,消除异常记忆的机会只有一次,不到万不得已,他不能用。


    “检测到金扳指被除宿主以外的人触碰过,温馨提示,宿主千万要保管好金手指,不要落到他人手中哦~”


    裴瓒心里一沉,想着这也是沈濯干的好事。


    看来以后一定要跟他保持距离,否则身份暴露是早晚的。


    “宿主,相处的时间已经到了,下次再会!”


    “等等!”裴瓒突然伸出手,对着虚空挽留,看他的神情,居然比赵闻拓还要诚挚,“真的不能再给一个buff吗!”


    “不要贪得无厌哦~”


    几道电流音过后,系统彻底消失不见,只是这次裴瓒并没有立刻被送出系统空间,而是在他周身冒出一个个小气泡。


    蓝色荧光闪烁,气泡中承载着几段看似熟悉的画面。


    裴瓒试图回忆那里面倒映的是何时场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直到他的手无意间将其戳破,迷蒙的记忆顿时清晰了。


    原来回溯的记忆,会以这样的方式融入他的脑海……


    “小裴哥哥?”


    裴瓒将近一刻钟都保持着同样的动作,无论沈濯怎么对他动手动脚,都毫无反应。


    沈濯没见过这种状况,心里有些不安,尝试喊了几声,也没有回应。


    “小裴大人?”


    “裴言诚。”


    “裴瓒!”


    沈濯急了,搞不清楚状况,猛地将人一拽,裴瓒地身体软绵绵地倚进他怀里。


    他顿时睁大了眼睛,全然没想到裴瓒就在他的面前昏了过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濯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回想方才的场景。


    在瞥见谢成玉离开后,裴瓒也莫名沉寂了,一声不吭地倚着船板,脸色有些难看。


    他全当裴瓒是在为谢成玉伤神,叽里咕噜地说了好多话,试图开解裴瓒,谁料竟没有任何反应,对方仍旧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不过一开始,裴瓒至少还是睁着眼睛的。


    直到沈濯开始唤他的名字,半阖的眼皮才彻底紧闭。


    出事了!


    二话不说,沈濯抱起裴瓒就奔出了船篷。


    只见一道黑影从河岸边迅速,用难以分辨地速度往裴宅的方向而去。


    秋夜的风泛凉,吹进心里,生出几分寒意。


    沈濯却顾不上那么多,豆粒大小的汗珠滚落,一颗颗地打湿衣领,前襟,甚至滴落到裴瓒的脸上,划过脸侧,如同泪水一般。


    他一路狂奔,轻功或是不顾形象地奔跑,像进自己宅邸一样进了裴瓒的院子,熟练地把人放到床上,甚至树杈上的裴十七还没看清他怀里裴瓒是怎么样的状态,就听到了吩咐。


    “十七!鄂鸿就在京都仁济堂,把他找来!”


    肯定是小裴大人出事了!


    否则主人不会这么紧张。


    裴十七问也不问,无条件地相信沈濯,即刻便翻出了院墙。


    鄂鸿,就是幽明府药堂的那位鄂先生。


    旁的人给裴瓒医治,沈濯都信不过。


    民间大夫医术不够精湛就不用提了,连太医院的那帮人,在他心中也不过是只会研究辟毒丹的蠢材,就算此刻他顶着违抗圣命的风险,出示腰牌把太医院院判请来,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他唯一相信的就是鄂鸿。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没过多久便起身留意窗外有没有动静。


    心急如焚这四个字,沈濯也算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


    他守在床边,掌心贴着对方温凉的脸侧,细细摩挲,就连目光都在描摹裴瓒的眉眼。


    “小裴大人。”


    你到底怎么了?


    为什么突然晕过去。


    沈濯屏住呼吸,尝试伸出手探一探裴瓒的鼻息,只在手指将要放在鼻尖下时,他蓦然收回了手。


    怎么能做这么不吉利的事。


    裴瓒吉人天佑,必然不会有事,说不定只是太累了。


    明知道裴瓒为了案子连日奔波,又在宫中提心吊胆十多天,他却在出宫的当晚就把人拽出去折腾。


    不该,属实不该。


    “主人,鄂先生来了!”


    一扭头,裴十七直接从窗户跳进屋里,房门口则出现位胡子花白的老头,对方手里提着个硕大的药箱,气喘吁吁的,看起来比裴瓒的情况还糟糕。


    瞧见老者,沈濯眼里的担忧立刻消失,只剩下些许的蛛丝马迹尚未褪去,残留在眼尾。


    不过他的表情依旧僵硬,脸上半分笑意也没有,是难得的严肃:“鄂先生,麻烦你瞧瞧小裴大人怎么样了?”


    鄂鸿喘匀气,提着药箱就要往床边走,路过沈濯时又忍不住提醒了句:“公子眉宇带有惊虑之色,长久如此必伤根本,不管这位大人如何,还请公子保重自身。”


    沈濯未置一词,只用眼神催促着他快去看看裴瓒。


    鄂鸿也不多劝,直接坐在了床边。


    先是拉出裴瓒的手腕,搭了一脉,脉象平和,不像是有什么问题。


    紧接着又翻开眼皮,按压了几个穴位。


    一番操作下来,裴瓒还是没醒。


    连鄂鸿这种经世罕见的神医都无从下手。


    甚至还觉得奇怪:“不应该啊,这位大人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也不是中毒,这么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睡着了?”沈濯眯着眼,语气有些许生硬。


    “是,脉象平稳,不像是犯了什么急症。”


    沈濯不信:“能用针灸将他唤醒吗?”


    “可以一试。”


    “施针。”


    沈濯耐着最后的性子,亲自盯着鄂鸿取出独门的银针,看他将银针用烛火烫了三遍,最后才缓缓悬在穴位之上。


    临门一脚,鄂鸿的老毛病犯了:“公子,若用针灸强行唤醒这位大人,万一引得大人惊厥……”


    “闭嘴,下针。”


    沈濯现在只想裴瓒安然无恙地醒过来,至于可能引发的惊厥,慢慢照料,仔细哄着就是了。


    施针过后,裴瓒看起来仍没有要醒的意思,依旧闭着眼,呼吸匀畅地躺在床上。


    阴沉的眼神扫过鄂鸿,沈濯什么话都没说,径直越过他坐在床边,捏着裴瓒的指尖微微用力,寻常时候怕不是早就疼得跳起来了,但现在床上的人依旧毫无反应。


    “公子,这位大人只是普通人,您若是失了力气,恐怕会伤到他。”


    闻言,沈濯立刻卸了力气。


    见着他的表情有些木讷,像是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鄂鸿出口劝着:“公子说这位大人晕得突然,应该是急症,可是仔细查看,大人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很是健康,依老朽愚见,公子不妨等等,也让我研究研究。”


    沈濯要是知道裴瓒并非昏倒,只是在回溯过去几年的记忆,那他不会这么着急。


    但他毫不知情,只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十七,你觉得呢?”


    裴十七全然没想到沈濯会问到他头上,呆愣了片刻,才生硬地答着:“十七觉得,鄂先生说得在理。”


    可惜沈濯并不是要听这个。


    他松开了裴瓒的手指,说出的话并没有太多起伏,却冷得让人置身数九寒天:“吩咐人去查,他在宫中吃了什么,用了什么,见过哪些人,有没有对他动过手脚的,都给我查清楚。”


    “是!”裴十七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领命离开。


    “公子莫要心急,一时心急上火反而对自己不好。”鄂鸿又搭上了裴瓒的手腕,眉宇间凝着疑惑,像是非要搞懂裴瓒这是怎么了。


    沈濯嘴硬:“我没有心急。”


    他的眼神一寸都不愿移开,眉头也始终没有松过,都恨不得替裴瓒躺在那里了,却还在口是心非。


    连活了大半辈子的鄂鸿都酸溜溜的。


    “不知这位大人是何身份,竟让公子如此在意?”


    鄂鸿不是裴十七那种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更不是赵闻拓那种脑子里只有情情爱爱的一根筋,他作为长辈,思虑的方方面面总比年轻人要多。


    比如现在,他是在沈濯眼中看见了些许情意。


    但这份感情的意义很难估量。


    或许是在用心珍视,或许是怜惜心腹。


    又或许是,暂时装出一副欲生欲死的模样,获得对方信任,骗取对方的真心。


    毕竟他家公子一直以来都是这副做派。


    不料,沈濯说道:“御史裴瓒,家世清白,灵秀聪敏,可称良人。”


    “……”事情有些难办了。


    鄂鸿跟沈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大多数时候都是鄂鸿在问,想回答的时候,沈濯便回上几句,不想搭理就一言不发,全然不似面对裴瓒时那般多话。


    被问急了,沈濯才不耐烦地说:“先生去软塌休息吧。”


    现下也没有旁的办法,沈濯虽有把京都城翻个底朝天的心思,但是如今他过于惹眼,深夜进京出入裴宅已经是十分冒险的举动了,再大张旗鼓地去请御医,绝对会被有心人察觉。


    别无他法,唯有等下去。


    第33章 悬殊 沈濯不靠谱


    深夜寂静, 直到临近天明,院外才有些许声响。


    沈濯一抬眼,猛然发觉屋外已然亮起来, 再看向平躺的裴瓒,还是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不对,方才似乎皱了皱眉。


    他立刻提起了精神,满眼的小心翼翼。


    裴瓒微蹙着眉,喉咙里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闷哼, 不等沈濯听清, 他忽然揉了几下手指, 又翻了个身。


    看来鄂鸿说的不假,他身体无碍, 只是睡着了。


    而且是在沈濯心急如焚的情况下, 安稳地睡了一夜, 怎么都弄不醒。


    “裴瓒?”沈濯小声问了句。


    下一秒,裴瓒的手在四周摸索着,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沈濯语气无奈,又喊了句:“小裴大人。”


    裴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扭头回望了一眼,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他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清醒,眼前也朦胧, 直到沈濯的手搭上他的胳膊,裴瓒的身体才肉眼可见的僵住了。


    后背直挺挺的, 看着就相当难受。


    沈濯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他长舒一口气,从身后圈住了裴瓒,声音喑哑低柔:“小裴哥哥昏睡了一夜, 叫我好生担心,还特意请了名医来,没想到,哥哥醒了都不理我。”


    记忆回溯结束,无论是脑海还是身体,裴瓒都觉得十分清爽,但是刚醒来,就被这黏腻的一句话搞得浑身不自在。


    裴瓒反手推着背后的胸膛:“你能不能从我的床上下去?”


    “小裴哥哥好狠的心。”沈濯的语气越发委屈,“我可是担心了一整夜,小裴哥哥非但不解释为何突然昏倒,还如此薄情寡义……”


    裴瓒被撒娇似的语气折磨得没脾气。


    但是,他还有力气。


    “嘭——咚!”


    先整个人落地,再后脑勺着地。


    踹完人的裴瓒直起身,正气凛然地理了理身上的衣服,说道:“世子爷自重。”


    被惊醒的鄂鸿闻声赶来,看着自家公子狼狈地躺在地上,佩服地瞧了裴瓒一眼。


    【生龙活虎,一身牛劲,哪里像有病。】


    鄂鸿扶人的同时,也不忘了装傻:“秋日天凉,公子莫要躺在地上。”


    “先生看我是自己躺的吗?”


    沈濯满眼疑惑地瞪着鄂鸿,从后背到大腿都在隐隐作痛,特别是挨了裴瓒一脚的地方,疼得快要抽筋。


    他就想不明白了,怎么裴瓒对他总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旁人在裴瓒那里,最差也是以礼相待。


    而对他,裴瓒只有在有事相求的时候,才会虚情假意地露个笑脸。


    【区别对待,哼。】


    裴瓒懒得搭理他,只盯着被惊动的鄂鸿。


    先前在幽明府的药堂见过鄂鸿一面,当时并未有过多的接触,只觉得那老头独身一人住在幽明府,必定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现在被沈濯叫来替他诊治,还冠以“名医”的称呼,想来是有些本事的。


    裴瓒起身,冠冕堂皇地笑着:“多谢鄂先生连夜赶来。”


    他心里清楚,昨夜只是被拽进了系统空间,后面突然“昏迷”也是因为沉浸在记忆回溯之中,但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不然,没机会把沈濯送走。


    “想来先生也累了,不如早些回去?”


    “小裴大人怎么不关心关心我呢?”


    【我才是守了一夜的那个。】


    “那你也走?”


    裴瓒沉静的视线落到沈濯身上,上下打量一番,衣服看起来皱皱巴巴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他正要再敷衍几句,手上却突然刺痛。


    抬起手一瞧,指尖全是青紫。


    “哎呦,这可怎么是好!”沈濯心虚,立刻上前攥住了裴瓒的手,“幸亏今日已经让十七告假,小裴大人快好好休息吧,鄂先生,您再来瞧瞧。”


    裴瓒心里疑惑,但只看沈濯的表情就知道,绝对跟他脱不了关系。


    否则对方也不会满脸的做贼心虚。


    由着鄂鸿敷药,他看了眼外面的天色。


    早已过了上朝的时间,韩苏却没来喊他,想必是又被十七找理由搪塞过去了。


    十七这小子,是个不错的孩子。


    平日里对他忠心耿耿,无有不从,但内心依旧是向着沈濯的。


    裴瓒琢磨片刻,在敷好药粉后,说道:“你先前说,那枚荷包荷包是你的贴身之物,我会想办法寻回来的。”


    沈濯站在书桌旁,听到这话时放下了手头的字帖。


    裴瓒继续说:“还有你的玉环,世子爷是为着落水一事将玉环送给我赔罪,现如今我也不在乎了,等玉环寻回来,一并送还盛阳侯府。”


    “你打算做什么?”


    “我是觉得,我——下官与世子爷交情一般,原先也没什么来往,身上带着世子爷的东西,难免惹人非议。”


    裴瓒早就有把东西送还的心思,可是盛阳侯府的名头实在好用,先前就拿玉环震慑了赵闻拓,往后若是遇上什么人,照样可以如法炮制。


    但是,他现在是有学堂记忆的裴瓒。


    记忆里,原主对于谢成玉和赵闻拓的事情并非完全不知晓,只是没有深入了解过。


    学堂里的风言风语足以将两人淹没,裴瓒想不听到都难。


    这一切的根源,并非既定的事实,而是时不时地从千里之外送到谢成玉手上的,那些本不属于他的物件。


    事实本就耐人寻味,偏偏藏着掖着,只露出些蛛丝马迹,难怪让人遐想。


    裴瓒可不想经历同样的事情。


    特别是他跟沈濯的确毫无瓜葛的情况下。


    “还有十七,他是世子爷一手调教的,不适合待在下官这里。”


    “裴瓒!”沈濯没控制住情绪,直接喊出声,但是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小裴哥哥这是要跟我断绝来往呀?”


    裴瓒不卑不亢地答着:“下官跟世子爷,本就相差悬殊。”


    他这句“悬殊”也不知道是在捧谁。


    反正沈濯听了不高兴:“小裴大人用完就扔,是不是太薄情了些?”


    “你少污蔑我。”


    裴瓒一抽手,碰倒了桌上的瓷瓶。


    两人这才意识到,吵架的场合不太对劲,这现场还有第三人在。


    鄂鸿微微俯身:“公子,我先出去透口气。”


    房门被轻手轻脚地合上,屋里的两人却都没有说话,气氛压抑到可怕。


    似乎都没有退一步的想法,就干脆这么僵持着。


    直到裴瓒等得有些不耐烦,抓了抓头发,像是要开口。


    沈濯却抢先说道:“我要走了,即刻动身。”


    “还走?”裴瓒语气有些诧异,压根不信他说的话,“第一次,世子爷是被勒令离京历练,可是没几天就出现在京郊观云山。”


    “上次幽明府,是世子爷自己说要走,这不是也出现在京都里吗?”


    “京都城任由世子爷出入,说什么走不走的。”


    裴瓒的言外之意便是,别拿要走这件事诓他,现在已经没用了。


    沈濯一盘算,竟觉着他说的在理。


    但还是要为自己辩驳几句:“这次不同,我保证短时间内不会再出现在京都城里了,更不会出现在小裴大人面前了。”


    “当真?”裴瓒的态度软了些。


    沈濯借坡下驴,立刻走过去,拖了木凳坐在裴瓒面前:“当真,东西寻回来之后便留下吧,小裴哥哥若是想我了,可以随时拿出来瞧瞧。”


    “……”裴瓒抿着嘴,“不想。”


    “好,不想就不想吧。”沈濯随意笑笑,眼里不再有失落的神色,“不过这位鄂鸿先生,也要留在你的身边。”


    “为什么?”


    沈濯自然有他的考量。


    在他看来,裴瓒突然昏厥的原因还不清楚,指不定是有人害他。


    此次运气好,裴瓒安然无恙,往后就说不定了。


    毕竟这京都城人多,鱼龙混杂,并非绝对安全。


    裴瓒身边只有裴十七一人,如果保护不当受了伤,还是需要个信得过的大夫医治。


    而太医院的那群草包是完全靠不住的。


    只有鄂鸿才能勉强信任。


    沈濯没有解释,瞧一眼外面晴明的天。


    再不走的话,街上的人就要变多了。


    他本可以磨到傍晚时分,趁着光线昏暗得时候离开,但是再不走,裴瓒怕不是又要想办法所有的东西推脱回来。


    沈濯站起身:“小裴大人,来日再会。”


    “哎,你等等——”


    裴瓒依旧有很多话想问。


    幽明府,东珠,甚至是长公主。


    许多没弄清楚的事情盘踞在脑海中,覆盖了他的心事。


    但是话到嘴边,他又问不出口,只咽了咽口水,表情有些奇怪:“你这次是真的要走?”


    “都到这一步了,还不信我?”


    “姑且信你。”裴瓒按着木桌,心里莫名开始打鼓,看向站在房门口半个身子都披着晨光的沈濯,突然觉得胸口有些闷,“你要去哪,多久回来?”


    “去哪?小裴哥哥是要寄信给我吗?”


    沈濯攥着袖口里,那张写满了他名字的草纸。


    他眼神灼灼地看着裴瓒,期待着从对方口中听到他心里的答案。


    只可惜裴瓒静默在原地,没有回应。


    沈濯转过身去,语气里染了几分笑意:“那就不要管我去哪,总归在短时间内是不会来打扰你了。”


    “不打扰才好,巴不得你走远点呢。”


    裴瓒站在屋内,说话时,沈濯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以为沈濯偷偷藏在屋顶,就像上次在幽明府一样,于是故意大声地重复着:“我巴不得你走远点,越远越好!”


    但是过了一刻钟,也没有人急不可耐地突然出现。


    裴瓒匆匆几步跑出去,站在院子里到处眺望。


    风舒云淡,偶尔有鸟雀掠过。


    四四方方的院墙隔绝了大多数的视线,除了头顶那方寸的天,他看不到更远的地方。


    沈濯真的走了。


    裴瓒一时失神,在院里停驻许久。


    “少爷?少爷不是身体不适吗?怎么站在院里?”韩苏刚从院外回来,就看见裴瓒站在风口,身上的衣服居然还是昨天那件。


    “是有些不适。”裴瓒看向他,语气淡淡的,“我请了位大夫,眼下住在十七屋里,你再替他收拾间屋子吧。”


    吩咐完,晨起的秋风吹散了身上的热气。


    他觉得有些凉,恍惚地回到屋里。


    走了也好。


    反而清净。


    裴瓒躺在床上,薄被余热未散,渐渐暖了泛冷的四肢。


    拉紧帷幔,闭上眼,想着反正也告了假,他再去督察院折腾一趟也无用,不如就老老实实地睡个回笼觉。


    这可是难得的假期啊。


    还多亏了某些人自作主张……


    临走还知道办一件好事,也不枉他忍了这么久。


    “裴言诚!”


    刚有几分睡意,院里就突然响起一声急冲冲的怒喊,吓得裴瓒睡意全无,直接从床上弹了起来。


    谢成玉怎么来了!


    他今天也没上朝?


    哦,他现在都用不着每日上早朝了。


    昨天晚上刚偷看人家分手,现在听见谢成玉的声音就心虚。


    裴瓒一溜烟滚下床,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但他连床底都没爬进去,房门就被推开了。


    谢成玉背着光站在门口,神情晦暗,单从整个人的气势上来判断,他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是昨夜的缘故吗?


    裴瓒不敢猜测。


    现如今的他脑海中多了一段记忆。


    想起来在学堂做同窗的时候,不被琐事缠身的谢成玉,偶尔也会像现在这样,抛弃谦和君子的做派,因着一点细枝末节的小事啰嗦他。


    “归明,你怎么来了……”裴瓒蹲在地上,眼神飘忽。


    谢成玉将手里的方盒搁在桌上,“咚”得一声,力道不小,听得裴瓒眼皮颤了颤。


    “不是说身体抱恙吗?我瞧你倒是生龙活虎。”


    “一时犯懒罢了。”


    谢成玉没心思计较他到底是犯懒还是犯困,开门见山地说着:“昨夜为什么出现在湖边?”


    “你说什么啊?”裴瓒装傻充愣,站起来就往方盒上摸,撬开一角后,往方盒里瞟了一眼,“这是什么?鸿福楼的糕点,多谢归明记挂着!”


    谢成玉却压着方盒盖子,正色道:“昨夜,你为什么跟世子爷在一起?他不是被勒令离京了吗?”


    谢成玉并不在乎他跟赵闻拓之间的那点事情被裴瓒知道,但他十分在意裴瓒跟沈濯的关系。


    特别是裴瓒入仕不久,便受皇帝器重,眼看着仕途一片大好,实在不该跟盛阳侯府的世子爷牵扯到一起。


    “他?我跟他,没什么的。”


    裴瓒说的含糊,并非是不愿意把事实告诉谢成玉,只是在裴瓒心里都没弄清楚他跟沈濯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


    泛泛之交?


    还是知己好友?


    似乎都不是,但若是说一句没什么交集的陌生人,又对沈濯不太公平。


    裴瓒蹙起眉头,不自知地敲着方盒:“我们只是偶遇。”


    “在哪偶遇,你的院子里?”


    谢成玉一猜一个准。


    像沈濯这种“美名在外”的贵公子,才被勒令离京没多久,谢成玉实在想不出是什么样的地方能让他们偶遇。


    眼见着裴瓒又悄悄打开了装有糕点的方盒,谢成玉迅速地扣上去。


    谢成玉板着脸,神情严肃不容冒犯:“你最好实话实说。”


    裴瓒阴阳怪气:“啊~谢大人现如今在大理寺,说话就是不一样了。”


    “言诚。”谢成玉语重心长地喊着他的名字,一副有话要说但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模样,“你不应该跟世子爷走得太近,他并非是咱们这种寻常官员该接触的。”


    “我知道,皇亲国戚嘛。”


    裴瓒跟谢成玉现如今都是七品,都是不入流的微末小官。


    谢成玉更是带罪之身,裴瓒虽略强些,平日能在朝堂露脸,但离得沈濯太近,也许会被戴上攀附权贵的帽子。


    裴瓒也这么觉得,于就没打算跟沈濯有过多接触,但谢成玉明显比他思虑得更多。


    “不是……”谢成玉叹了口气,眼神犹豫,“先前他派那位名叫十七的孩子守在你身边,你说是赔礼道歉,可是现在,他本不应该出现在京都城内,却在半夜与你到湖边私会。”


    “什么私会,我们只是见了一面。”


    谢成玉看着他狡辩的模样,直接戳破:“昨夜他可是抱着你离开的,我亲眼看见的。”


    一口气堵在了裴瓒的嗓子眼,顿时把他憋得满脸绯红。


    他怎么能把这茬忘了呢!


    今早一睁眼就在床上,居然都没怀疑自己是什么回来的。


    裴瓒慌得口不择言:“那你不是也见赵闻拓了。”


    “言诚,我跟他不会再有任何可能。”谢成玉望着他,叹了口气,把话题转回来,“我知道如今我深陷泥潭,保住自身已是万幸,在朝中很难再帮到你,你想找些可靠的助力也是人之常情,可是,世子爷他并不可靠。”


    谢成玉的话听得他云里雾里的。


    虽然裴瓒并没有过借助盛阳侯府势力的想法,但不可否认沈濯的确帮过他,幽明府派人相护,昨夜请医师救治。


    甚至,裴瓒觉着那日在朝堂上盛阳侯替他说话,也是沈濯打过招呼的缘故。


    怎么到了谢成玉嘴里,沈濯就不可靠了呢?


    “你可有听说过,二十年前的一件皇室秘辛?”


    “归明,二十年前,我还尚在襁褓。”


    谢成玉对他打岔的能力心服口服:“那件事也不知真假,只是听了让人觉得蹊跷。”


    “你说得该不会是长公主……”裴瓒猜到一半,觉得光天化日之下议论皇家事实在有些大胆,便起身把门窗关严,之后才压低声音说,“是长公主殿下那位心爱男子被皇室追杀,逃到幽明府的事情吧。”


    “那是后话,我要说的,是前情。”


    第34章 长公主 母子关系相当不融洽


    谢成玉的神情难得如此严肃, 看得裴瓒都跟着正经起来,但是谢成玉接下来说的话,却让裴瓒稳不住了。


    “长公主殿下所钟情的男子是敌国细作。”


    “什么?细作!”


    裴瓒瞬间捂住了嘴。


    这话沈濯可是从来没说过啊!


    他先前还疑惑, 长公主殿下的心爱之人究竟是犯了什么大错,居然到了被先帝赶尽杀绝的地步,再怎么说也傍上公主了啊!长公主又得宠,但凡求上几句,当不了驸马当男宠也行啊!


    没想到居然是细作。


    那他确实当不了男宠, 只能去幽明府当男鬼。


    “切记, 这只是谣传。”


    就算是真的, 也只能当做假的。


    谢成玉见他这幅模样,便清楚裴瓒对沈濯一无所知。


    在与人深交之前, 居然连那人的底细都不打听清楚, 裴瓒实在是大意。虽说沈濯表面上是备受宠爱的世子爷, 但仍是逃不过这些事的。


    不过,裴瓒震惊的不只是那人敌国细作的身份。


    他更愤怒沈濯让他去求东珠。


    在熟知此事的人面前,东珠就代表了那个男人,代表了皇室的丑闻!


    而沈濯却让他去求陛下赏赐, 这不是让他明着挑衅皇室吗!


    王八蛋!居然骗他去送人头!


    难怪不自己去要呢!


    原来你也怕挨骂啊混蛋!


    裴瓒气得牙根痒痒,心想今天早上那一脚还是踹轻了,若有机会再见, 非要骂得他狗血淋头!


    “言诚,我不知道你为何如此气愤, 但不管怎么样, 离世子爷远一些。”谢成玉浅浅喝了口泛凉的茶水,压着心里的不安。


    裴瓒木讷地点头,长舒几口气, 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他恍然想起沈濯的样貌。


    第一次见沈濯的时,就觉得对方眉眼深邃不像大周子民的长相,不过他也未曾见过长公主,还想着,万一是长公主略有些异域风情呢。


    裴瓒并没有武断地否认沈濯的长相,只将疑惑憋在了心里。


    但他后来见过盛阳侯,两人实在不像。


    特别是听说长公主多次拒绝盛阳侯示好,在幽明府覆灭之后,才勉强答应。


    前后态度转变如此之大,难免不让人多想。


    裴瓒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喘。


    想着沈濯那张过度漂亮的脸蛋,再对比盛阳侯,他先前还惋惜盛阳侯一厢情愿,没想到这根本不是一厢情愿能概括的!


    “这只是谣传吗?”


    “言诚,你只能把这当做谣传。”


    裴瓒按在桌面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他极力地控制,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心慌,可是越是如此,身体颤抖得就越厉害,以至于整张桌子都随着他一起抖动。


    “你和世子爷……”


    裴瓒苦着脸,都快哭出来了:“我知道了这些,不会被灭口吧?”


    谢成玉自是清楚不能议论皇家秘事,但是看着裴瓒一副被吓破胆的样子,他也只能宽慰:“言诚,这些事偶有谣传,像风一样怎么也止不住的,只要自身小心谨慎,多多规避着,想来也不会有太大的麻烦。”


    “可是、可是沈濯那个混蛋,让我替他要了东珠……”


    “东珠?”


    谢成玉没有第一时间想起来这东西有什么特殊含义,恍惚了片刻,才记起早在先帝时就禁止了寒州一代产出的所有奇珍异宝,现如今想想应该还是与长公主有关。


    谢成玉疑惑:“世子爷要东珠做什么呢?”


    裴瓒也不想明白这个问题:“总归是没安好心。”


    他想着沈濯提醒的话,要担心长公主。


    当时裴瓒还奇怪呢,好端端地又没招惹到对方,担心什么?


    好好好,原来如此!


    他是没有主动去招惹,可偏偏被某些没心没肺的东西当枪使,仗着在皇帝面前露了脸,就敢在宫宴上讨要东珠。


    讨要那代表着皇室丑闻的东珠!


    “挨千刀的沈濯,缺心眼的王八蛋!”


    裴瓒恨得咬牙切齿,巴不得现在就去皇帝面前把沈濯干得好事全捅出来。


    “别气了,你只记着以后别再跟他有什么来往了,今日听到的这些风言风语,全当没听过,至于东珠……”谢成玉暂时想不出来有什么好对策让他逃过一劫,只能打开方盒,将特意挑的糕点摆出来,“先吃点东西吧,都是你喜欢的。”


    裴瓒满目忧愁地瞥了眼桌上的酥酪,没什么胃口,只拿着勺子搅了几下,便放下了。


    长公主的那些前尘往事的确够刺激,可是一联想到沈濯对他做的那些好事,裴瓒便什么心思都没有了,就连心平气和也做不到。


    他叹了口气,正要开口,房门就被敲响。


    “少爷,门房说长公主府的遣人前来,请少爷去听戏。”


    听到那四个字“长公主府”,裴瓒的心凉了半截,全然没想到麻烦来得这么快。


    大早上能听什么戏?


    鸿门宴还是十面埋伏!


    长公主殿下肯定知道昨夜宫宴发生的事情了,甚至装都不装,都不通过盛阳侯府找他,直接把他这个没分寸的微末小官叫到长公主府。


    这是要把他生吞活剐了吧!


    他痛苦地闭上眼:“归明,我现在收拾东西,入宫请罪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


    现状摆在眼前,长公主府的戏他是无论如何也是要听的。


    他站在屋内阴影中,抬头看着院墙之上随风而摆的竹叶,与晴明的湛蓝天色。


    一声悲叹,似乎预见了自己的结局。


    ……


    “微臣,都察院御史裴瓒,拜见元安长公主。”


    裴瓒俯在屋外的石阶下。


    石阶泛冷,双膝被石子硌得发疼。


    长公主请他听戏,屋内的戏腔的确娇柔婉转,能在一阵阵相合的乐声中毫不逊色,引得高座上的女子连连赞许。


    但是,在整个长公主府里,所有人也都在瞧裴瓒的好戏。


    日近正午,花败柳垂,头顶的日光逐渐刺目,距离裴瓒向长公主行礼问安的时间,也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受此忽视,裴瓒大可以一走了之。


    甚至还可以在明日上朝时告状,参长公主嚣张跋扈,苛待朝臣。


    只可惜裴瓒因为那几颗东珠心慌,就算被故意搁在外面冷落刁难,他也说不出半句僭越的话。


    一来二去,不仅跪得他双膝疼痛难耐,还跪得他脸色惨白,满眼脆弱惶恐。


    他安安分分地跪着,时间长了难免垂头丧气,隐忍着摸了摸膝盖,心里委屈又藏不住事,被守门的侍女轻蔑地瞄了一眼后,眼尾就便开始泛红。


    那位侍女顿时有些无措。


    任谁也没想到在幽明府中叱咤风云,在朝堂之上直言不讳的小裴大人,竟然在长公主府的院子里偷偷抹眼泪。


    这还没怎么磋磨他呢!


    【这小裴大人不会想着怎么参咱们公主吧!】


    【男人都是小心眼,先让他起来。】


    侍女跟身旁人相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进门。


    另一位走下石阶,俯身搭上裴瓒的胳膊,伴着几率清奇的香气,柔声说道:“大人先起来吧。”


    裴瓒一愣,对上侍女示好的眼神。


    在心里痛骂沈濯的同时,裴瓒忍着疼痛狼狈地站起身,还不忘礼数周全地问着:“不知殿下打算何时召见微臣?”


    他话音刚落,禁闭的青棕色雕花檀木门从里侧推开。


    只在开门的刹那间,便抬头望了进去。


    从缝隙里瞥见一抹雪青色倩影,略带几分清冷,却不失艳丽,好似冰天雪地中的红梅。


    对上长公主那不容冒犯的眼神,裴瓒立刻低下了头,谨小慎微地拱手做礼。


    “进来吧,让大人久等了。”


    声音温婉柔和,没有想象中的端庄肃穆。


    不过,还是跟其他的皇亲国戚一样,高高在上,语气中隐隐地透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裴瓒自知是朝臣,不应该跟公主有过多瓜葛,更不应该深入长公主府的内宅,于是他始终低着头,一副做小伏低的姿态,尽量避免被人抓住把柄。


    坐在高位的长公主悄无声息地盯着他看了许久,从身材长相到衣着打扮,审视的眼神如同一捧冰水,把人从头浇到尾。


    长时间的端量,难免让人心惊。


    直至意识到气氛有些过于压抑,长公主才移开视线,垂眸看着案几上的零散物件——


    是裴瓒落在宫中的玉环,荷包,以及一只从未有过印象的旧铃铛。


    长公主单手抚着鬓角,眉眼微挑,另一只手拿起桌上的铃铛,美眸流转,手指轻轻摇晃几下,略微有些发闷的声音传到裴瓒耳朵里。


    裴瓒低着头,余光能勉强瞥见案几上的物件,想起谢成玉说的那些秘事,他在心中为自己捏了把汗。


    不过长公主没有立即发作。


    应该是还有周旋的余地。


    长公主依旧摇着那只有些旧的铃铛,似有若无地笑道:“先前听闻大人奉旨到幽明府查案,不知一路上可还顺利?”


    裴瓒把话说得滴水不漏:“多谢殿下关怀,路上偶有坎坷,但终究不负陛下所托。”


    长公主听了,未置一词,只发几个意味不明的气音。


    “大人做事果决,却也不失仔细,行止有度,很是妥帖,陛下很放心。”


    “多谢殿下夸奖。”


    裴瓒以为长公主只是象征性的敷衍几句,没想到对方接着说:“本宫也是。”


    瞬间,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裴瓒蓦地抬起了头,满眼的惊讶疑惑,但在看见那张与沈濯有四五分相似的脸后,他心中又莫名沉静,眼前浮现对方的信息。


    【姓名:沈熙】


    【性别:女】


    【年龄:37岁】


    【身份:元安长公主】


    【武力:20智力:73气质:90】


    【体力:65心计:68声望:75】


    【评价:暂无】


    裴瓒没有恪守本分地低下头去,而是凝视着长公主,在脑海中将她与沈濯放在一起。


    果然,亲生的一眼就能看出来。


    长公主的脸型和沈濯十分相似,都是标致的美人脸。


    只是比起沈濯深邃的眉眼,长公主的眉目更加柔和,仿佛隔了缥缈云雾的山水,温婉朦胧却不妖娆。


    三十七岁,岁月的确在她脸上留下些许痕迹,似雕似琢,却并没有妨碍长公主的气质,反而平添了几分历久弥新的端庄贵气。


    尤其是目光投落时,依旧能让人心尖一颤。


    裴瓒提起一口气,眉毛紧蹙,像是很不理解长公主的话是什么意思。


    “大人在幽明府,可曾碰见过什么人?”


    裴瓒知道她问的是沈濯。


    身为沈濯的母亲,长公主难免关心儿子,问几句也是应该的,可是提到幽明府,就绕不开长公主先前的钟情之人,绕不开那个敌国细作。


    谁知道长公主现在还记不记挂那人。


    反正裴瓒不敢赌,便矢口否认:“不曾。”


    “太医院的唐大人前些时候来为本宫诊脉,说是大人不幸中毒,肺腑间犹如烈火燃烧,疼痛难忍,不知毒素可拔除干净了?”


    裴瓒听见是唐远告知的,也没太惊讶,老老实实地点头:“早已无碍,多谢殿下。”


    “本宫时常听人说起,观云山中满是合欢,花开时节,满山粉红似晚霞,很想去瞧瞧,不过山中偏僻难行还有不少毒物,而太医院除了那一味避毒丹外,也拿不出什么有用的解药,这次多亏了大人,才让太医院得到旁的解药,让本宫有了前往观云山的机会。”


    长公主这话说得弯弯绕绕,裴瓒琢磨良久,才听出她的本意。


    是在询问他侥幸所得的解药。


    裴瓒说道:“那解药是因为微臣中毒后,一时无解,同行的少年侠客斩杀下毒之人才拿到的。”


    实情并非如此,但他只能这么说。


    “少年侠客?”长公主挑了挑眉,看起来兴致盎然。


    “是……”裴瓒的声音低下来,努力回想当日他是怎么敷衍另外几人的。


    当时也被赵闻拓套话,裴瓒无奈,只能说裴十七是在从下州回京的路上相识的。


    这个理由并不可靠,而且当时就被赵闻拓戳破了,现如今再搬出来用也不行,随便一查就能查清楚,裴瓒当初并不是跟着裴父回京,而是早在几年前,他就只身一人前往学堂了。


    “那位侠客,他是……”裴瓒支支吾吾,有些说不上来。


    长公主见他如此轻易就露出马脚,也不再试探他,直接说道:“是沈濯给你的吧?”


    裴瓒顿时慌了神。


    他知道长公主从他进门的那一刻开始,就在套他的话,但是没想到,真相竟如此轻易地被挑开了。


    长公主竟然还是一副云淡风轻毫不在意的模样!


    “裴瓒。”长公主起身向下走去。


    朱钗碰撞,罗裙浮动。


    长公主走动起来,并不似寻常大家闺秀那般,要么弱柳扶风,要么端庄得体,她反而风风火火,并不注重仪态。


    裴瓒看着长公主逐渐靠近,眼神未有闪躲。


    直到听见“哐当”两声,荷包和玉环被用力扔到地上。


    他立刻跪在了地上,低着头。


    然而那双染了凤仙花指甲的手却掐直接住了裴瓒的脸,迫使他抬头直视愠怒的双眸。


    鲜红的指甲与惨白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


    长公主弯着腰与他对视,声音中带了几丝警告的意味:“本宫并不在意他想在幽明府做什么,但是你得告诉沈濯,无论如何,他也翻不了京都的天。”


    骇人的气势吓得裴瓒大气也不敢喘。


    胸腔里咚咚的声音充斥大脑,根本无暇思考长公主的话是什么意思。


    片刻后,他直接被长公主推开。


    “殿下,微臣怎么能告诉世子爷这些话呢?”


    长公主眼神讥讽:“怎么?你不能?”


    【难不成还怕伤了他的心?】


    “不是不能,而是世子爷现如今并不在京都城中,微臣短时间内怕也没有机会与他相见。”裴瓒重新端正姿势,陈述着事实。


    他心里虽然好奇这对母子之间有什么龃龉,但他记着谢成玉的提醒,实在不想再掺合进跟沈濯有关的任何一件事中。


    【别担心,本宫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听到心声,裴瓒立即感到不妙。


    但凡跟“机会”这个词沾边的,就没有一件好事。


    只见长公主摇了摇手中铃铛,听了两声响后,随手扔到地板上,继而转过身,背对着裴瓒说道:“沈濯总是妄想本宫眼里能有他,无论是从幽明府那里寻回荷包也好,还是费尽心机地去查过往旧事也罢,总是在一刻不停地折腾,本宫实在厌烦了……”


    “不如交给小裴大人?”


    “啊?”


    裴瓒还以为她会继续说下去,详细地解释为什么明明是亲儿子,却一口一个沈濯叫着,比盛阳侯府的那声“犬子”“逆子”还要生疏。


    不料长公主的声音戛然而止,将问题抛给了裴瓒。


    交给他?


    要他去管教?还是单纯地把话带到?


    长公主微微一笑,虔诚的眼神与沈濯有八分相似,其中的戏谑更是如出一辙:“我相信小裴大人总是有办法见他的,甚至,大人不见他,他也会来见大人你的。”


    “微臣跟世子爷绝无瓜葛!”


    裴瓒说得笃定,只差当场发誓。


    “是吗?”长公主完全不信,眼神飘向了角落的玉环和荷包。


    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第35章 母亲 裴瓒最不能接受的


    银铃铛破旧, 雕刻精巧的镂空花纹断了几根,外面的银壳上有几处破损,摇晃时, 声音像是闷重得仿佛石子相互碰撞。


    裴瓒躺在藤椅上,反复晃着长公主赏赐给他的铃铛,想不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


    长公主让他告诉沈濯,无论如何都翻不了京都的天。


    裴瓒被迫答应了,说是见到沈濯一定会规劝他, 最后, 长公主将这只扔在地板上的破旧铃铛赏给了他。


    准确的说, 是随便一踢,把铃铛踢到了裴瓒的面前。


    裴瓒不理解。


    他觉得长公主似乎有些不太正常。


    身为母亲, 为何一直用生硬的语气叫着亲生儿子的大名呢?


    连盛阳侯在情急之时, 都以“逆子”称呼, 她这位板上钉钉的亲生母亲,在称呼沈濯的时候,不带有丝毫的舔犊之情,反而声音冷淡, 听起来却像是在称呼陌生人。


    他们一直如此吗?


    母子关系差到这种地步,是因为对那位敌国细作由爱生恨吗?又因为细作死了,无从寄托恨意, 便转嫁到他们唯一的孩子身上?


    如果真是这样,沈濯未免有些太无辜。


    秋风吹过院落, 藤椅一摇一晃。


    裴瓒双目无神地望着头顶的树枝, 风一吹,泛黄的叶片旋转着飘落。


    他早已在心里认定了沈濯并非盛阳侯的血脉。


    谁让沈濯长得跟盛阳侯毫无关系呢。


    沈濯身材高挑,处在人群之中绝对是鹤立鸡群的存在。略微有些蜷曲的头发就不说了, 至少裴瓒没在盛阳侯和长公主的身上看到过这种特征。


    当然,最为特别还是那张脸。


    虽然盛阳侯长得也不差,人到中年依旧能算得上俊朗,但是拿他跟沈濯比,就显得有些过于平淡了。


    沈濯的长相继承了长公主的一半柔和,放缓了优越骨相带来的冲击感,让沈濯不似来自北境的寒风那般锋利,反而像一阵料峭春寒的凉气,缓慢又细致地摧人心肝。


    亦犹如一剂慢性毒药,不知不觉地摄人心魄。


    哪怕裴瓒时时刻刻想要远离,想要冷眼相待,但沈濯真正站在他面前时,他所做出的举动,又总会驳斥之前的想法。


    可以说裴瓒意志力薄弱。


    也可以说裴瓒特别吃沈濯这一套。


    无论是面对沈濯眼中拙劣的纯粹,还是偶尔落寞时流露出的真情,裴瓒总是难以抗拒,总会无比清醒地倒戈,而难以苛责沈濯的斑斑劣迹。


    纵容、默许,总是多于严辞拒绝。


    想到这,裴瓒有些头疼。


    谢成玉让他离沈濯远一些,他知道自己心性不坚定,也不打算主动去接触,以为如此就能慢慢消磨掉对方的热心。


    但偏偏还有长公主交代给他的事。


    让他去告诫沈濯。


    虽然不知道长公主是出于什么心思,把这种看似无关紧要实则还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交给他做。


    但这都不重要,关键是沈濯早已离了京都,天南海北,任他自由行,谁都联系不上。


    就算冒着惹恼谢成玉的风险,再主动去向沈濯传话,他也找不到人啊!


    裴瓒烦躁地摇晃着铃铛,发出一连串扰民的声响,终于有人忍无可忍了,从书房里走出来。


    裴父拍了拍他的肩:“瓒儿,别摇你那铃铛了,我新得了本字帖,你来看看。”


    “父亲,我现在觉着文采学识都无用,就算是中榜入仕,也未必有好前程,甚至连生死福祸也都是旁人的一句话而已。”


    裴瓒话里有话,每一个字都直指皇帝那阴沉难测的心思,但他面上又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继续躺着,不为任何事情劳神。


    这话说得薄凉无望,裴父却自以为地看出了他的别有用心,于是一巴掌拍在裴瓒后脑勺上:“你就是不想练字吧?”


    裴瓒抿着嘴笑了笑,勉强承认。


    裴父看他满不在乎的模样,想要说教,还未开口便先叹了口气:“父亲知道你忧心仕途,但这也不是想有就能有的,与其劳心劳神,不如找点别的事情分散心思,也不至于整日瞎捉摸。”


    自打裴瓒出宫后,就没上过一次早朝。


    包括都察院,也没踏足过。


    第一日是因为沈濯替他告假,他不用去。


    但是从长公主府离开后,他就见到了宫里的传话太监,说是:“陛下明日不想看见小裴大人。”


    如此接连了十几天,日日皇帝都派人来告诉他,不愿意见他,叫他不必上朝。


    裴瓒没办法,陛下恼火他,他就更不能冒着风险去对方眼皮子底下晃悠了。


    可是就连都察院的章大人,他的顶头上司也天天遣人跟他说,都察院事少清闲,不必日日去,暂且歇几天吧。


    事少清闲?


    先前裴瓒可是忙得脚不沾地,恨不得一个掰成两个用,现在告诉他清闲了?


    那他之前的勤勤恳恳算什么!


    算笑话吗?


    这分明是要冷落他。


    而且是大张旗鼓地告诉所有人,裴瓒犯了错,说了不该说的话,哪怕他刚刚立功,也要受到惩罚。


    起初裴瓒还觉得这惩罚有些儿戏了。


    不就是冷暴力吗,可比实实在在地打他一顿板子强多了。


    但在过去十天半个月之后,眼见着天气转凉,裴瓒在皇帝那里的地位却没有回温。一天比一天晚到的传话太监,也让裴瓒觉得,他在皇帝那里是被彻底遗忘了。


    这还不如打他一顿板子呢!


    “父亲,你说我自请去做个县官如何?”当日谢成玉说的话,如今又从他嘴里冒了出来,他还嫌弃对方不求上进,今日才被冷落了几天,就开始妄自菲薄了。


    不过裴父却说:“县官也好,造福一方百姓。”


    “可是,未免有些太憋屈了吧?”裴瓒到底还是心高气傲,总觉得在京都才能施展他的满腹才华。


    裴父摇摇头:“只要我儿康健,做什么都好。”


    “哪怕是不做官?”


    “哪怕是不做官,守几亩薄田,或者是做个教书先生,无论做什么,都好。”


    裴父性情豁达,短短几句话说得裴瓒愈发沉默。


    只见他缩着手,维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蜷缩在藤椅上。


    他的目光落在袖口花纹上,心里莫名酸涩,就连鼻头也不太舒服,仿佛是从未有过的感情霎时间塞满了他的胸腔,让他无所适从。


    尝试着接受,却又担心这只是虚幻的泡影。


    毕竟这不是属于他的。


    这份厚重的父爱属于原来的裴瓒。


    裴瓒低着头一言不发,看上去心事满满,直到听见脚步声,他才抬起头来。


    “母亲。”


    “瓒儿这是怎么了?”


    见着裴母前来,裴瓒没有起身,只喊了一声就再度缩回去。


    并非是他在家里就不懂礼数了,而是每次他行礼问安,都会被二老嘀咕。


    一来二去,他也懒得装懂事。


    裴母瞧着他不太高兴,扭头看向了裴父。


    【瞧瞧,为着陛下的冷落,又委屈上了。】


    【养了二十年,竟不知道你生了个姑娘。】


    【那你赶紧去给你姑娘物色夫婿吧!】


    “……”


    二老当着裴瓒的面眉来眼去,讨论的却是裴瓒这幅委屈巴巴的模样。


    “父亲,其实我……”


    裴瓒想开口解释几句,但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想着若是解释不好,再被察觉到他能听见旁人心事,可就不好搪塞了。


    裴父憋着笑意问他:“瓒儿怎么了?”


    “没什么。”


    【你看,又不肯说了。】


    裴母随和地笑笑,想配合着裴父劝上几句,只是还没开口,门房上的小厮一溜烟跑了进来。


    小厮急冲冲地禀报:“宫里来人了!”


    “是前几日的公公吗?”


    “不是,是位从未见过的大人!”


    闻言,裴瓒坐不住了,立刻起身步履匆匆地往正堂走去。


    裴宅地方小,从后院到前厅用不了多长时间。


    裴瓒大步流星地走着,不消片刻便穿过回廊。


    风声过耳,凉意袭来,他也很想耐住性子慢慢走过去,显得不那么心急,可是一想到也许是皇帝遣人送来别的旨意,他就忍不住加快脚步。


    绕到前厅,隐约瞧见里面有人在等。


    裴瓒快走几步,眉宇间的情急之色都没来得及褪去,直到他看清那人。


    居然是明怀文。


    裴瓒看见是他,心里不由得紧张,觉得皇帝派他前来绝对是有要事。


    “明大人,好久不见。”


    听见声音,明怀文转过身来,精致的眉眼一挑,略微停顿片刻,才不咸不淡地说道:“是许久未见,陛下不想见小裴大人,我自然也没机会见了。”


    明里暗里,提点着跟皇帝的关系。


    裴瓒心知肚明,郑重其事地对着明怀文俯身一拜。


    “前些时候被长公主召见,想来小裴大人学到了不少?”


    “长公主殿下仁善通达,下官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殿下悉心指点,倒也未曾为难我。”裴瓒一瞧明怀文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都不用去听对方的心声,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无非是在讥讽他挨了长公主的骂。


    但裴瓒不能发作,无论是当着谁的面,他都只能称赞长公主的好处。


    “小裴大人的确是通透了。”


    明怀文坐到一旁的椅子上,随意地翘起二郎腿,后面赶来的裴父裴母看都不看一眼,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想来小裴大人也担得起陛下的厚爱。”


    “不知陛下有何吩咐,明日是否还愿见到微臣?”


    “依旧不愿见你。”


    明怀文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语气里还夹带着些许笑意,“明日不见,后日也不见,也许接下来的几个月,陛下都不见你。”


    裴瓒被他的话吓到了。


    但还好他是会读心的。


    脸上的慌张一闪而过,清楚真正的原因后,裴瓒笑道:“我胆子小,明大人就别吓唬我了。”


    明怀文挑了挑眉,将手搭在茶盏上轻叩几下。


    “督察院御史裴瓒接旨。”


    突然来这么一句,也不管明怀文有没有把圣旨拿出来,裴家的三口人,还有侍奉在侧的仆从,顿时都跪下了。


    明怀文却依旧在椅子上稳坐,维持着原本的姿势,说完那一句,就将圣旨放在了桌面上。


    他仗着皇帝的宠爱,可以随意。


    但是裴瓒不行。


    裴瓒提醒着:“明大人,这不合规矩。”


    “无妨,我不会告诉陛下的。”


    既然如此,就不能怪在裴瓒身上。


    裴瓒直起身,将圣旨打开,一字一句地看着,看到后面,他的脸色唰得一下变白了。


    “小裴大人,还不谢恩?”明怀文故意问道。


    “陛下要我去寒州?”


    裴瓒险些破音。


    他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安排。


    圣旨上写的是寒州连年雪灾,百姓叫苦连天,朝廷虽然下拨了赈灾银,但寒州的官员却还是时常上书说灾情严重,银钱不够,为此,指派裴瓒为寒州巡按御史。


    巡按,以“代天子巡狩”之名,考察各地。


    权力够大,但品级丝毫未动,还是正七品。


    而且寒州地处偏僻,处在大周极北,气候更是严寒,每年只有夏日才勉强适合居住,每年的八九月,像京都这些地方,偶尔还能感受到未散的暑气,可寒州却万物凋敝,快要进入冬季。


    此番安排,不是明升暗贬。


    是一个劲地贬,连平调都算不上。


    明怀文说着风凉话:“小裴大人也别心灰意冷,三五月便回来了,到时候免不了加官进爵。”


    在查幽明府之前,也有人跟裴瓒说这样的话。


    可后来呢!


    “三五个月……”裴瓒满脸菜色。


    不必三五个月,快的话也就一个月的时间,裴瓒就能被抬回来了。


    明怀文瞧着他不仅不谢恩,还有些不满,故意刺激他:“小裴大人是想抗旨不成?”


    “微臣不敢。”


    裴瓒老老实实地磕头,只是谢恩时,声音微微发颤,像是无法接受这样的安排。


    “大事奏裁,小事立断,小裴大人可要好好把握分寸,什么事该奏,什么事该断,就全看小裴大人自己了。”等他谢完恩,明怀文起身走到裴瓒身旁,在他肩上微微一压,俯下身低声说道,“小裴大人保重,千万要一路顺风。”


    【我们,京都再会。】


    京都再会?谁知道他还有没有命回来!


    裴瓒望着明怀文潇洒离开的背影,胸口闷得喘不过气。


    他知道皇帝想磋磨他,为着东珠一事,裴瓒算是把皇帝惹恼了,需要好好地罚他,让他知道什么事能提,什么事不能提。


    同时,皇帝也想历练他,好不容易找出来的人,必须得让其成长起来。


    但是为什么一定要去寒州呢?


    分明寒州也是不能提地方,还让他去那里,这不是继续惹得所有人不快吗!


    “瓒儿,陛下让你去寒州?”裴父起身到裴瓒身旁,眼里是藏不住的担忧


    裴瓒沉默地点点头。


    裴母立刻抓住了他的手:“这可怎么办!寒州路途遥远,这个时节又天寒地冻百物不长,瓒儿,不能再求一求陛下吗!”


    “母亲,皇命难违。”


    一句话,把裴母的心摔得粉碎。


    两行清泪落下,她知道寒州艰苦,心疼裴瓒,不想让他离开。但裴瓒说得没错,皇命难违。


    此番非去不可。


    裴瓒看着泣不成声的裴母,心里触动。


    从未有人替他这样担忧过。


    不是利用他,不是做表面功夫,只凭着一颗真心为他落泪,担忧他的未来,更担忧他在路上是否安康,是否吃饱穿暖。


    “母亲……”裴瓒动作轻柔地将裴母揽进怀中。


    他无比清楚地知道,这并不是他的亲生母亲,这份爱意也是对着原主的,他只不过是偷了别人身份的小丑,借着伪装,在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里,偷到了几丝从未感受过的爱意。


    浓烈,温暖,柔和。


    貌似是他主动抱紧了母亲,但他也心甘情愿被这份沉甸甸的爱裹挟,沉浸在对方的怀抱里。


    “瓒儿,我的瓒儿。”裴母捧着他的脸,含泪的眼眸里倒映着裴瓒。


    他一时恍惚,不知道对方喊得是他,还是原来的裴瓒。


    又或者两者皆有?


    许是因为填补了部分原主的回忆,裴瓒心里萌生出恍惚的错觉——似乎他就是原主,他就是这个世界的裴瓒,那个熟悉的现实世界逐渐变得陌生,甚至慢慢地离他越来越远……


    “叮!”


    “系统检测到宿主灵魂震颤,请宿主不要过度代入,以防沦陷。”


    僵硬的电子提示音自动出现,强行掰正裴瓒的意识,可越是如此,裴瓒的心就越是难受。


    像被人拧着一样的疼。


    他之前还提醒自己,不要对这个世界的人产生感情,不要产生无所谓的联系,毕竟他终有一天要离开,孑然一身才是最恰当的方法。


    现如今呢?


    他没有被沈濯绊住心思,也没有因为谢成玉改变什么,却沉浸在这一声声不舍的“瓒儿”里。


    分明清楚唤得不是他,却痴心妄想地觉着就是他。


    “母亲。”


    两滴眼泪同时落在了裴母的手背上,再湿润了裴瓒的手心,直到滴落到地面。


    裴瓒鼻尖酸涩,心里苦楚,顶着泛红的眼睛却笑道:“母亲放心,孩儿一定平安归来。”


    第36章 寒州 想也不能想,想也是错!


    北风呼啸, 万物凋敝。


    一眼望去,苍翠的针叶林被寒霜所笼罩,凛冬无垠, 鸟兽尽藏,车轮碾过雪被,留下一道深深的车辙印,除此之外便再也看不见其他的颜色。


    而寻着车辙向南回望,也看不到来时的尽头。


    还未到十月, 京都正是凉爽的时节。


    远赴寒州的路上, 却已经雪花满天, 冷得让人发颤。


    裴瓒从马车里探出半个脑袋,一瞬间, 呼啸而过的风吹得他脸颊泛红, 盯着刀刮似的风望一眼阴沉惨淡的天, 似乎很快又要迎来一场风雪。


    他接着便缩了回去,将小窗掩好,搓了搓手对着外面喊道:“韩苏,暂且停一停吧。”


    天寒地冻, 实在是冷,薄薄的车板根本挡不住外面的寒气,就算是裹着厚重的棉被, 燃着碳炉,裴瓒都被冻得嘴唇乌青, 就更别提一直赶车的韩苏会被冻成什么样。


    偏偏离着下一处驿站还有段距离。


    不能再走了, 在这么走下去,早晚会出事的。


    他的话音落下没多久,马车便停了下来, 韩苏跳下车将缰绳拴在路旁的树上,才迅速地钻回到车里。


    韩苏一进去,温度又降了几分。


    “辛苦你了。”


    裴瓒立刻将余热未散的汤婆子塞到韩苏手里,又把棉被盖在了他身上。


    没办法,同行的几人中,唯一能充当赶车人身份的就只有韩苏。


    裴十七年纪太小,鄂鸿年纪又太大,这一车人老的老小的小,如果不是韩苏去赶车,便只能是裴瓒亲自来。


    他没什么主人的架子,自然也是没什么不能做的,甚至在刚出发没几天的时候,裴瓒就主动要求试一试,只不过他实在没这个天赋,走了没有百米远,连车带马一起翻进沟里,废了好大功夫才把东西重新收拾好。


    韩苏可不敢让他再试,只能把赶车的活计都揽到自己身上。


    “到下个镇子,不如就雇一个车夫吧。”


    “少爷,现如今已经进入寒州,再有三五天就到了,别浪费银钱了!”


    韩苏已经反对了一路,从刚开始他就一直推脱着,找各种理由不让裴瓒雇车夫,什么路途遥远信不过陌生人,还说浪费钱财用不着,他自己就能胜任。


    裴瓒只当他从前在下州节俭惯了,不舍得那些银钱。


    殊不知,韩苏也有别的心思。


    【少爷未免也太没有戒心了。】


    【一个两个,都不知道什么来路。】


    【十七也就算了,可那鄂先生,整日在房里捣鼓些乱七八糟的,弄得满院子都是药味……】


    裴瓒听着韩苏的心声,沉默不语。


    他没有立场指责韩苏的想法,也不能轻而易举地把原因告诉对方。


    “哎——”裴瓒叹了口气,愁容满面,“是我连累了你们。”


    “公子这是说得什么话!”


    “十七并未觉得被大人连累。”


    “小裴大人不要这么想。”连鄂鸿都出口安慰。


    裴瓒心里也没有把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他清楚,自己的过错最多是在幽明府一事上,没有告知皇帝实情,就选择包庇谢成玉,而且皇帝得知后并没有责怪他,更不至于为此把就他送到寒州磋磨。


    真正的原因还是在沈濯身上。


    如果没有沈濯让他用赏赐换东珠,惹得皇帝和长公主大怒,他说不定还会因为幽明府一案升迁,而不是在这冰天雪地里受冻。


    在明怀文到访后的第二天,裴瓒就迫不及待地往宫里递送了请求觐见的牌子,想搏一次机会,试探皇帝的意思,但是还没等到应允,就到他离京的日子了。


    那日,城门楼下,风声瑟瑟。


    前来相送的人并不多,除了裴家的一干人等,就只有谢成玉,和他的顶头上司——都察院的左都御史,章明忠。


    裴瓒没想到,他一个小小的巡按御史,竟会有二品大员来送。


    分明在前几天,章明忠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让他没事不要去都察院呢。


    知道他受了皇帝的冷落,也明确地表过态,怎么临走还会来送别?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章明忠穿得十分随意,褪了一身官服,仅穿着寻常的青色秋装,浑身上下也没什么象征身份的物件,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像是略识得几个字有几个小钱的普通人。


    裴瓒压着心里疑惑,并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依着原本的规矩向章明忠道别。


    “到了寒州,一切按照陛下的旨意行事。”章明忠对他再三叮嘱。


    裴瓒知道肯定是受了陛下的吩咐,才会对他说这些话,却不想章明忠表现得,要比裴瓒所想的更加看重他。


    就好像知道背后缘由一样。


    “寒州条件艰苦,你不要妄自菲薄,更不必苛待了自己,过些时日还是要回来的。”


    章明忠站在他面前,上了年纪,说话时慢条斯理,嘴边的胡子也一颤一颤的,但仍旧不失威严,“当年我初入都察院,也曾被先帝派去过条件艰苦的下州,暑热难耐,蚊虫遍野,受了好一番磋磨,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皮,可在回京之后,才知道那是先帝对我的历练。”


    裴瓒听着对方敦厚的声音,得到了些许安慰:“是,下官一定尽职尽责,为陛下分忧,争取早日回到京都。”


    “如此想是最好的。”


    章明忠没像其他人一样,在城门下看着他离开,而是背着手缓缓向城内轿撵停留的方向走去,边走边吟,“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道理裴瓒都懂。


    只是这未免也太彻骨了。


    裴父多方打听,得知寒州气候异常,准备的保暖衣物也格外多,否则裴瓒就真的要像他自己想得那样,不出一个月就得浑身僵冷地被人抬回来。


    甚至都用不了一月。


    裴瓒都怀疑,他若是只穿秋日里寻常的衣衫,在这寒州夜里待上一夜,估计就凉透了。


    他坐在马车里搓着手,骨节处已经微微泛红:“不知还有多久才能到?”


    “快的话,三天。”


    韩苏说完,裹紧衣裳便重新出去赶车。


    进入寒州地界就不止三天了。


    寒州毗邻北境敌国,地广人稀又气候恶劣。


    他们这一路走来,所见的人烟并不多,偶尔看见处小村落,数了数竟只有几户人家,就连成规模的城镇里人口也是少得可怜。


    人少,严寒,还有先前的雪灾。


    裴瓒以为寒州百姓肯定苦不堪言。


    不过进入寒州地界之后,才发现与他所想的不一样。


    这里的日子虽然比不上京都,却也没到人人乞食衣不蔽体的地步,至少粮食供应不缺,穿的住的也足够整洁干净。


    相较于传闻中条件苛刻的寒州,现实情况已经好太多了。


    他们停在村镇上问过几户人家,都说是有县里赈灾的粮食银钱接济,每年才得以渡过寒冬。


    裴瓒当然也不会听信一面之词。


    但凡是他们经过的地方,都会询问当地百姓,而他们的说法也都大差不差,均是县里或者郡里按照人口发放粮食米面,半月一领,从未有挨饿的时候,偶尔还会有官员地主家的女眷开设粥铺,接济百姓。


    裴瓒想起圣旨上所写的,寒州官员时常诉苦,要求划拨赈灾银两。


    如果都花费在百姓身上,赈灾银两不够,官员整日上书诉苦也是难免的。就朝廷下拨的那点银子,塞牙缝都不够,恐怕还需要当地官员自己掏腰包填补。


    父母官做成这样,也算是尽职尽责。


    “不知道有什么好查的……”裴瓒私底下嘀咕几句,看了眼周围三人。


    离了京都,没有谢成玉,竟然没有人可以一起吐槽。


    他一时有些郁闷,望向了见多识广的鄂鸿:“先生,咱们这一路上,也走过许多村镇,虽说雪灾严重,可是官府救济得也还算及时,不知陛下此番到底是什么意思?”


    鄂鸿撂下手中医书,撵着白花花的胡须笑了两声:“凡事不能只看表象。”


    “先生的意思是?”


    “就像行医诊病前,要先望其色闻其音,再问病症,但有时候病人说得不全或者干脆谎话连篇,所以就得切入深处。”


    裴瓒还是不解:“咱们所见的还不算是深处吗?”


    在寒州地界内磨叽的三天,都是因为裴瓒放着宽敞的官道不走,非要走连通村镇的小路,而且遇见一处村落就进去逛一逛问一问,当真担起了“天子巡视”的名头,体察民情去了。


    可鄂鸿指了指他身上的官袍,语重心长地说道:“大人啊,你穿着这身衣裳,是看不到深处的!”


    裴瓒低头,视线落在面料光泽柔顺还绣着暗纹的青色袖口上,想着穿这一身的确很扎眼。


    略微有些见识的平头百姓都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就连年幼小儿也会因为他衣着不菲而敬重。


    但这不刚好代表了皇帝吗?


    代天子巡视民瘼,不穿官袍怎么能算是巡视。


    看他满脸疑惑,鄂鸿没心没肺地笑了笑:“想必大人并没有见过京都城以外的官员。”


    裴瓒茫然地点点头。


    “老朽尚未从医时,也有一番抱负,年少时读了几天书却屡试不第,便拖了关系拜会当地的郡长县令,不料当时也有巡按替皇帝巡视四方。”


    鄂鸿回忆着几十年前的往事,当成故事讲给裴瓒听。


    “提前了半个多月,在那巡按大人尚未到时,当地官员便上下打点,布置好一切,甚至等巡按一进入当地的地界,就有专门的人员来通气,长官便派人暗地里跟着,等巡按大人一时兴起,想要体察民情时,便派遣几人装作普通百姓前去糊弄,直至对方离开。”


    这番话听得裴瓒愣住了。


    他见识过京都城中盘根错节权势滔天的世家,却没想象过地方官员欺上瞒下的场景。


    裴瓒脸上浮现难以置信的神色,急促地喘了几口粗气,像是完全没有预料。


    “先生怎么不早提醒我?”


    “提醒也是无用的,就算不穿这一身官袍,他们也能认得出大人。”鄂鸿继续笑着,完全不把如今的境遇当回事,白眉也一抖一抖的,看起来比裴瓒轻松自在许多,“有些事只靠旁人说是说不明白的,小裴大人不亲身经历一番,怎么知道地方官员与京都官员与众不同的手段呢!”


    “那我该怎么办?难不成就这么被他们糊弄过去?”


    “既来之则安之,大人不妨好好感受一下寒州的风土人情,看看他们是怎么糊弄您的,也好过不明不白地遭到半路截杀……”


    “岂有此理!”


    不等鄂鸿笑眯眯地说完,裴瓒“噌”得一下站了起来。


    然而——


    “咚!!!”


    裴瓒站得太急,直愣愣地撞在了马车顶上。


    声音太响,一听就知道撞得不轻。


    “少爷怎么了?”韩苏着急忙慌地探头询问。


    “没事没事……”他一时被撞蒙了,捂着头顶眼前天旋地转,直到被裴十七艰难地搀起来,才龇牙咧嘴地喊疼,但嘴上仍不忘说着,“不受他们的糊弄,便是死路一条吗,简直胆大包天!”


    鄂鸿望着气得不行,又一个劲哼哼唧唧无处发泄的裴瓒,表情突然凝住了。


    混沌的眼珠慢慢清亮透彻。


    像是在裴瓒身上看到了些许不同。


    与他几十年前,尚且年少时所看到的昏暗官场不同,裴瓒是灵动鲜活又正气凛然,不与那死气沉沉的官场为伍,反而像一条明艳生动的彩鲤,搅动一潭混沌死水。


    【还真是年轻气盛啊……】


    【只可惜,从内到外,从上到下,不一直都是如此吗?】


    【小裴大人尽力而为就好,就算查不清,也未必有人怪罪,总有人替你担着。】


    裴瓒听着他的心声,倒吸一口凉气。


    他很想反驳,但又无比清楚错的并不是鄂鸿。


    错是鄂鸿这五六十年来的所见所闻,是让鄂鸿“见多识广”的那些人和事。


    裴瓒眼神惆怅,瞪着被车外冷风鼓动的帘子,越想越气。


    仔细回想着所经过的那些村落,的确有些不对劲。


    当时鄂鸿就说,这些地方太干净了。


    如若只是常用的器具不全,还勉强可以说是原先的坏掉了,未曾腾出银钱来购置新的,但整个院子里都是干干净净的,没什么生活痕迹,那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但裴瓒没有及时理解鄂鸿的深意,鄂鸿也觉得在外面人多眼杂过于危险,没有刻意点明。


    总之,他并没有想到那一层。


    没有想过亲眼所见的一切,都有可能是蓄意伪造的。


    他托着腮抵在小窗边,马车颠簸,外面风声渐起,隔着厚重的帘子,也能听见冷风呼啸。


    一定得想个办法看清实情才行。


    就像鄂鸿说的,要切入深处!


    可是该怎么办呢……


    裴瓒摩挲着下巴,满脸心思,正当一筹莫展之际,车轮突然被石头硌了一下。


    他顿时眼睛一亮,有了主意。


    裴瓒眼神笃定地看向鄂鸿,提了个馊主意:“先生,你说我若是一人独行深入民间去调查,而你们借着我的名义继续前行骗过当地官员,会如何?”


    【会死。】


    【这想法太不靠谱!】


    鄂鸿被噎了一下,刚想劝他,却被裴十七抢先开口。


    只见裴十七抱着剑,冷冰冰地说道:“大人会落得何种下场,十七暂且不知,但是如果被主人知道大人在寒州独自前行,我和鄂先生只会难逃一死。”


    裴瓒有些尴尬,但又不想作罢:“你不说出去不就行了。”


    “不说,主人也会知道。”裴十七放下剑,稚气的小脸上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严肃,“就像大人之前骗我的那些,主人都会知道的。”


    骗裴十七的哪些?


    骗他的次数太多,裴瓒一时想不起来他说的是哪件事。


    瞧着对方气鼓鼓的模样,他心虚地狡辩:“我哪里骗过你!你可别污人清白。”


    “玉章!主人根本没和大人提过!”


    “哦……”


    裴瓒惊呼一声,立刻捂住了嘴。


    玉章之事是他从裴十七的心声得知的,先前没有任何人向他提起过。


    而沈濯知道玉章调用幽明府暗卫一事,可能是从裴十七那里听说的,也可能是被暗卫告知的,但不管怎么说,沈濯知晓之后竟然没来责问他,反而装得一副不知情的模样,丝毫没有提及。


    对他未免有些太纵容了。


    不过,这人猜到他有读心的能力了,肯定不会瞎问瞎想。


    有些难搞。


    “十七,你看沈濯都知道我所作的事情了,他不是也没说什么吗。”


    裴十七转念一想,好像是这样的。


    在裴瓒昏迷不醒的那天夜里,沈濯吩咐了他许多事,也问了他许多话。


    问完玉章一事之后,沈濯的表情没什么太大变化,就连知道玉章还在他那里,也没有提出要收回去。


    只是叮嘱着,有什么事情要先跟鄂鸿商量,不要尽信裴瓒的话。


    估计是怕他再被骗。


    裴十七义正辞严地强调着:“但是这次,不管大人有没有独自离开,十七都会告诉主人的。”


    裴瓒眨眨眼:“想也不能想?”


    “想也不能想!”


    “好,算你狠。”裴瓒气得咬牙切齿。


    这个小告状精!


    第37章 劫杀 人鬼情未了


    “少爷, 驿站到了!”


    临近傍晚,终于赶到驿站。


    因着下雪的缘故,天色始终是阴沉沉的, 西天边的大阳落山时的余辉也被厚重的云雾遮掩,只看见一片令人压抑的灰。


    韩苏抖落身上的雪,叩响了驿站的大门。


    片刻,驿站里的驿丞闻声赶来,检查过文书令牌之后, 主动牵了马绑在后院, 甚至勤快地把车厢内都打扫了一遍。


    裴瓒站在廊下看着对方殷勤的动作, 转身又将驿站内打量一番。


    院里落了些雪,几人走过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显得有些凌乱, 但周围的陈设器具都是整整齐齐的, 如果不是刚刚被用心打理过,裴瓒都要怀疑那小厮是强迫症了。


    这家驿站的面积,也比起先前待过的几家都要大,前前后后有十几个厢房。


    不过每间厢房里都未曾点灯, 冷冷清清,瞧着像是没人。


    他拽过鄂鸿,指着门板上颜色鲜艳的门联, 低声请教:“先生你瞧,这未免也太新了, 是不是知道咱们要来这里, 故意安排成这样的?”


    鄂鸿笑呵呵地说:“大人明白就好。”


    【就没必要在人家的院里说出来了。】


    “……”裴瓒悄悄捂了下嘴,像是知错就改的学生,“我知道了, 多谢先生提点。”


    而后被一阵扑鼻的香气引着,迈进正屋里。


    只见角落的土炉上赫然煨着鸡汤,颜色鲜亮的汤水咕噜咕噜地滚着,辅佐着些许蘑菇山珍,看起来滑嫩爽口。


    比起宫中宴席上食材珍贵精致非常的菜品,这算不上上等的佳肴,但他们一干人在从风雪里赶路,吃喝都是凑合,看见热气腾腾的酒水饭菜,还未吃进嘴里,身上的寒气就被驱散大半。


    裴瓒蹲在火炉边烤手,顺便狐疑地往四周瞧着:“先生,我发现咱们这一路似乎都是这般待遇。”


    每到驿站,都是好酒好菜。


    而且不管是什么时间到达,不管驿站规模大小,这里面必定没什么人。


    就像是单独为他们腾出来的地方。


    “大人越发仔细了。”


    被提点过的裴瓒就像是突然开了窍,无论是从哪都能找出几分不对劲的。


    就连桌上碗碟的布置,清一色的白瓷,裴瓒都觉着是专门配合着他的喜好来的。


    为了让他在寒州觉着满意,这些人也算是煞费苦心。


    “吃饱穿暖了,不会还有人半夜投怀送抱吧?”


    鄂鸿举着筷子,微微一愣,看向了在院里假装打扫的小厮:“大人可以向驿官暗示一下。”


    “不了不了。”裴瓒连忙回绝,“他们把这份心思用到别处不好吗?”


    “用到别处,可比只糊弄大人一个麻烦得多。”


    虽说“尽小者大,慎微者著”,但把真心拆成一瓣一瓣的,分到万民身上,做个备受爱戴的父母官太难。


    做个庸庸碌碌,没什么功绩的官又太平淡。


    只有做贪官污吏,把心思用到中饱私囊,搜刮民脂民膏的时候,才觉得这官做得好,做得值,才没有辜负数十年的寒窗苦读,才觉得一切的付出都有意义。


    鄂鸿吃得油光满面,中途不忘停下来给裴瓒夹一筷子,“快些吃吧,这可是专门给大人准备的。”


    裴瓒看着白瓷碗里的鸡肉块,一想到出了驿站的院子,在暗地里可能有无数双眼睛看着他,他顿时就没了胃口,随手把碗推到裴十七眼皮子底下:“十七吃吧,我累了,去睡会。”


    他兀自走进雪地里,身影清瘦颓靡。


    背后的烟火气虚无缥缈,似乎无法沾染他分毫,旁人的悲哀欢愉更与他无关,整个人看起来孤单落寞,如同独行世间的浪客。


    “大人……”裴十七捧着碗,想追过去。


    却被旁边的鄂鸿拽住:“大人要做好官,就先得知道贪官如何做,佞臣如何做,得看见酒囊饭袋们是如何欺上瞒下,得清楚衣冠禽兽是如何肆意妄为。”


    “看清之后,黯然神伤是难免的,旁人劝不了,要他自己想通……”


    流风回雪,纷纷扬扬。


    屋外风雪呼啸,厢房里的碳炉烧的正旺,裴瓒只穿着素白里衣也不觉得冷。


    他坐在床榻,神情凝滞,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正对面的衣架上挂着那身青绿官袍。


    烛光窜动,寓意吉祥的暗纹映若隐若现。


    裴瓒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觉得自己最原本的目的只是为了离开这个世界,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一步步地深入,似乎与这个世界产生了更多的联系。


    他成为了父母的独子,成为了谢成玉的挚友,也成为陛下器重又气愤的大臣。


    他依旧想回到原本的世界,但对于这里发生的种种又做不到视而不见。


    表面上是随着剧情的发展,来到下一个目的地,可实际呢?裴瓒自己都快分不清,他来这里的最初原因,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寒州。


    他捏了捏腰间坠着的荷包,清苦的香气四散。


    想不明白自己的初心,更搞不懂眼下的事该如何处理,一桩桩一件件的烦心事挤在脑海里,压得他垂头丧气。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雪压得松枝断折。


    碳炉依旧烧得热气十足,哪怕窗户开了道小缝,也感受不到泄进屋的寒气,只有些许莹亮的雪光透进来屋里,驱散了昏暗。


    裴瓒躺在床上,双眉紧蹙,双手紧紧攥着沈濯的荷包,一瞧就是在梦里也不得安宁。


    忽然,他觉得有些热。


    特别是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处在意识迷离的梦里,他以为是被褥过于厚重,便想着推开。


    推搡几下,没有作用。


    他模模糊糊地睁开眼,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压在胸口,他顿时清醒了——


    但是睁开眼的瞬间,毛茸茸的白团子消失不见。


    这是在寒州,该不会是什么动物吧!


    寻常的野生动物也就算了,怕只怕有什么精怪,虽然裴瓒不信鬼神,但若是鬼神找上门,也由不得他不信啊!


    裴瓒立刻从床上爬起来,方才胸口上的触感并没有完全消失,他敢发誓那绝对不是梦中的场景,而且,仔细闻闻,空气中似乎还有股虚无缥缈的香气,与他荷包中清苦的气味相冲。


    他掀开床幔,探头探脑地向外瞧着。


    这一幕似乎有些眼熟。


    他仿佛已经经历过一次类似的场景,只是脑袋晕晕乎乎的,觉得熟悉,却想不起来。


    直到他嘀嘀咕咕地回身,床榻上赫然出现位白衣雪肤的女子。


    “鬼啊——”


    裴瓒噗通一声摔到床下,都来不及细想床上的是人是鬼,就手脚并用地往外跑。


    只可惜没跑远,衣角被人从身后拉住。


    对方都没用多少力气,看似随意一扯,就轻轻地把裴瓒拽了回去。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裴瓒吓得声音发颤,紧紧捂住双眼,边问边哆哆嗦嗦地往后挪动。


    “大人好生薄凉,竟然忘了奴家。”


    裴瓒听着她娇滴滴的声音,岔开手指,从缝隙里打量对方。


    肤白胜雪,唇红如丹,模样长相虽然不说惊人天人,却也是秀色可餐,特别是对方穿着一身素衣,披着毛茸茸的狐裘大氅,装饰简单,却衬得人越发娇媚。


    就是整个人看起来更像是成精的狐狸。


    “小女子是来报恩的呀,大人怎么说我是鬼怪。”


    报恩?


    报的什么恩?


    只可惜裴瓒并不是志怪小说里痴心妄想的书生,更不记着自己曾经救过什么野生动物。


    “你认错人了!韩苏,十七,救命啊——”


    女子居高临下地轻笑几声,而后整个人扑上去,使出浑身解数往裴瓒的怀里挤:“大人真聪明,一点都骗不到大人呢,只可惜,他们都被下了药,一时半会是听不见了~”


    温热的身躯带着异香,扑了裴瓒满怀。


    裴瓒顿时清醒,只是不清楚对方的目的究竟是要毁他清白,还是要借机诬告他。


    又或许是,像先前随口一提的那样,引诱他?


    管不了那么多了。


    猛地把人一推,女子飞出去两三米远。


    只听见哐当几声,再睁开眼时,几米开外的衣架刚好压在了女子身上,那件青绿色的官袍则像是网罗妖物的法器,将她罩在地上。


    女人蹙着秀眉望向裴瓒,眼神似是嗔怪。


    裴瓒没有半分怜香惜玉的心思,推开门,在冰天雪地里逃命似地跑着,活像是怕被不干净的东西黏上。


    顾不上寒冷,他急慌慌地去拍几人的房门。


    果然没有一个清醒的,就连全力一脚踹开房门,床上的人也是纹丝不动。


    “十七!醒醒!”


    裴瓒猛拍裴十七的手臂,可对方没有丝毫醒来的意思。


    这样不行!


    再不醒就来不及了!


    一扭头,从门缝里看见女子从房间里走出,跟提刀的驿丞对视一眼后,直奔裴瓒所在的厢房。


    裴瓒急了,本着能捞一个是一个的想法,单手就把平躺的裴十七从床上薅了起来。


    可那两人进门的速度太快,他根本没机会跑出去。


    眼见着刀刃的银光随着寒气逼近,裴瓒拖着裴十七悄悄躲在房门后。等驿丞进门的一瞬间,裴瓒一个头槌顶上去,把人撞得人仰马翻。


    他拖着裴十七一路狂奔,逃到驿站大门外也没有停下来。甚至顾不上分辨方向,就往树木最茂密的林子里跑去。


    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根本不敢停下来一步,但就算如此,也还是听到了越来越近,且越来越多的脚步声。


    直到沉重的步伐一脚迈进雪窝里,踩断雪被下枯枝,裴瓒一头栽进下陷的坑洞里,摔了个七荤八素。


    顿时,浮雪逆飞,剑光如银。


    裴瓒只穿着单薄的里衣,奔走在落雪的夜里,本就忍受着彻骨的冷气,但无论周遭温度有多低,都比不上剑尖抵住他脖颈的瞬间。


    寒意直抵心头。


    裴瓒抬起头,眼前是对他围追堵截的数十名壮汉,他的脸上没有惊慌,更多的是茫然无措。


    果真如鄂鸿说的,不接受他们的糊弄,就要遭到劫杀……


    怎么敢如此胆大包天!


    他是朝廷指派的巡按御史,他们怎么敢!


    裴瓒直视着冷冽的剑光,气得脸色涨红:“我是朝廷命官,奉旨巡视寒州,你们岂敢杀我。”


    正对着他的几人听了,彼此对视几眼,轰得一声笑了。笑声讥讽刺耳,像是在把裴瓒的脸面按在地上摩擦。


    其中,为首的那人还放肆地说道:“大人,我们杀得就是朝廷命官。”


    裴瓒不说话,只双眼赤红地瞪着他。


    “原本您也不是一定要死的,但凡您安安稳稳地接受了我们的好意,再安安静静地离开寒州,让上面的大人们满意了,哥几个必定一路护送您回京都,可您偏偏不接受啊!”


    “好意?”裴瓒一声冷哼,没有半分屈服的意思,“从进入寒州地界开始,你们就一直跟着我了吧?伪造百姓安居乐业,假装官府一心为民,真是辛苦你们的良苦用心啊!”


    他今日随口跟鄂鸿提起,晚上就被人摸进厢房,差点上演人妖情未了。


    这也算好意?


    那裴瓒可真是要骂人了!


    “引诱贿赂不成,便要劫杀?”


    裴瓒抱着必死的决心抬起了头,纤细的脖颈暴露在剑影之下,只需一瞬,便可割破他的喉管。


    他眼里有惧色,但并没有退缩。


    “这些话您跟阎王爷说去吧。”


    对方话音一落,裴瓒下意识地把脑袋往后缩了缩,可他又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重新伸长了脖子。


    他是有些后悔,却又觉得无需畏惧。


    裴瓒盯着即将落下的剑光,脑海中充斥着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


    早知道外面还有这么多人堵着,在房间里就不把那女的甩出去了!


    就算被占点便宜也不至于送命啊!


    算了,死就死吧!!!


    回到现实世界再投胎,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保证下辈再也不瞎吐槽了!


    妈妈!到底有没有人喊一句刀下留人啊——


    “慢着!!!”


    关键时刻,一声娇喝刺入所有人耳朵里。


    包括裴瓒。


    “居然真的有人喊……”


    裴瓒虚着声,轻飘飘地说完这一句,浑身脱力地躺在雪坑里。


    里衣被冷汗浸透,飙升的肾上腺素让他几乎感受不到寒冷,但他却没什么力气,像是虚脱一样,始终拽着裴十七的双手也松了下来。


    甚至两眼无神,表情呆滞。


    “楼主,不是说好暴露了就把人杀了吗?”


    还是先前那个女人,迈着曼妙的步伐从众人身旁走过,直到裴瓒面前。


    她裹着那身银白狐裘大氅,神情倨傲,自上而下地欣赏着裴瓒的惨状,拿出裴瓒在梦里也紧紧攥着的荷包。


    深蓝色的荷包在一片雪白之中分外扎眼。


    女人晃了晃:“这是你的东西吗?”


    裴瓒吊着眼皮扫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来人,先砍他一刀。”


    “是我的!是我的!”


    突然不用死了,裴瓒的怂劲重新占据了脑海,原本还想维持一下扫地的颜面,没想到这女人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你的?”女人满眼不信。


    【说谎也不打草稿,这里面的药材可是只生长在幽明府……】


    裴瓒悄悄按着扳指。


    得知女人喊停手下的原因,他的眼神也自信起来:“实不相瞒,这是故人相赠。”


    “大人若是再不说快点,就算我的刀不落在大人身上,这天寒地冻的,也要把您冻坏了。”女人瞥了眼旁边的下属,裹着厚重的大氅威胁裴瓒。


    偏偏裴瓒还没办法不妥协,只能故作镇定地说:“荷包里的药材你也知道是什么,我就不拐弯抹角的了,赠与我荷包之人,正是拥有狼首玉章,可以调令幽明府暗卫的人物。”


    他这么说沈濯也不算错。


    不过这荷包并非沈濯赠与,而是直接扔进他嘴里的。


    “这位……姑娘,您大可以一剑将我刺死,只是您得想想,是否承受得起幽明府的报复。”裴瓒嚣张地仰着头,气势丝毫不虚对方,只是落在旁人眼里,颇有几分狐假虎威的感觉。


    “大人还真是自信。”


    裴瓒又开始睁眼说瞎话:“赠与荷包是什么意思,姑娘应该清楚,您不妨试试,幽明府会不会将您追杀到天涯海角。”


    死了个官员,朝廷肯定会派人调查,但是查不清楚便不了了之,幽明府不同,若是真杀了重要的人物,那群疯子绝对会拼尽全力去报复,更何况……


    【现如今的幽明府府主就是个疯子。】


    【不如暂且先把人关在楼里,若当真如他所说,幽明府必定会派人来救。】


    女人略微垂了垂眉眼,对旁边人吩咐着:“将大人请出来。”


    “慢着。”裴瓒抬着头,拒绝被请出雪窝,“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千面红。”


    这一听就是什么江湖绰号。


    裴瓒不再追问,扫过扳指,展现出女人的信息。


    【姓名:宋芳华】


    【性别:女】


    【年龄:26岁】


    【身份:寻芳楼楼主】


    【武力:55智力:83气质:65】


    【体力:68心计:75声望:34】


    裴瓒暗自将女人的名字记下,拍了拍身上残雪起身,身在下位气势却不减。


    “宋楼主,久闻大名。”


    第38章 奢靡 裴瓒:男德男德,very 古德……


    千面红听到许久未闻的姓名, 一时有些恍惚。


    “宋楼主,果真芳华绝代啊。”


    裴瓒故意说得不清不楚,既表明自己知道对方的真实姓名, 也表明知道她现如今的身份。


    一句话就让千面红愣住了。


    【许久未有人这样叫我了。】


    【应该是,二十年了吧。】


    又是二十年,很巧妙的时间。


    刚好跟幽明府覆灭的时间一致。


    而这位绰号为千面红的女人,不仅知道荷包里独特产自幽明府的药材,就连年龄, 也符合幽明府被灭时, 侥幸逃离的那些后代。


    不会真是从幽明府出去的吧?


    裴瓒在心里泛嘀咕, 面上却不露怯,扫过对方手里的刀剑, 身姿挺拔得如同风雪中的翠竹:“楼主要解决我, 却也担心幽明府的报复, 这无妨,我可以到楼主那里小住,为楼主保全,只是我也有个小小请求。”


    千面红不是不能直接杀了裴瓒, 她也怀疑对方的身份有假,但是荷包摆在那,也能说得出狼首玉章, 千面红可不能赌。


    “大人但说无妨。”


    “我身边这些人,必须得平安。”


    千面红见他如此懂事, 也干脆爽快一回:“来人, 把这位少侠送回驿站,随行的一干人等,仔细照顾, 不准怠慢。”


    话音刚落,便有两人跳进雪窝,将昏迷不醒的裴十七抬了出去。


    至于裴瓒,他回绝了对方好意,自己轻松一步迈出去。


    他很清楚千面红心里在想什么。


    如果的确收到幽明府的消息,千面红也不会为了寒州官员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但是一旦发现裴瓒是骗她的,那就刚好随了她的意,一刀了结。


    反正已经闹到了这种地步,裴瓒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出去的,暂且招待几日,等探听到外面的风声,再做打算也不迟。


    心里的慌张,裴瓒并没有表现出来。


    步履平稳地跟在千面红之后,裹着旁人递过来的斗篷,登上软轿,晃晃悠悠地启程。


    他始终瑟缩在轿撵的一角,拉紧斗篷,颤颤巍巍,毛茸茸的狐皮领绕在脖颈一周,只露出被冻得发红的脸。


    这一路他什么都没有想。


    寒气侵体,脚边碳炉越热裴瓒就觉得越冷。


    浑身上下的冷气止不住地往外冒,直到晃动的轿撵停下,才勉强缓过来。


    “大人,咱们到了。”


    虽说是千面红要挟,让裴瓒不得不来到寻芳楼,但千面红却依旧用那娇柔婉转的声音说话,就像是使出浑身解数才把人请来的一样。


    裴瓒掀开轿帘,十几米外,三层高的木质建筑灯火通明。


    站在后院门外,抬头遥望二楼。


    不知道是哪家的富贵公子高呼一声,大把的金叶子撒向窗外,悠悠飘落,如同数九寒天的雪。


    骄奢淫逸,纸醉金迷。


    裴瓒粗略估算着路上浪费的时间,一个时辰,按照轿撵的速度,现如今应该是在渠县。


    他不知道寻芳楼所在的具体方位,往四周瞧一眼,皆是酒楼瓦舍之类的娱乐场所,纵使不都是在夜间开门赚钱的营生,但附近也看不见寻常人家的院子。


    此处应该是城中最为富庶的地段了。


    推开后院小门,裴瓒仿佛进入了新世界。


    原本站在外面,最多只能看见楼上风光,隐隐约约听见院中声响。


    但在开门的一瞬间,金光冲面。


    明晃晃的灯笼映着满树珠翠,一时间的华光宝气耀得裴瓒睁不开眼。


    随着千面红的步伐在小路上穿梭,裴瓒的视线却始终黏在身旁金灿灿的树枝上,瞧着那质感绝对不是在树枝上涂了层金粉那么简单。


    “大人在瞧什么呢?”


    千面红察觉到身后缓下来的脚步声,回头问了一句。


    看见裴瓒的眼珠都要贴在那些花花草草上了,她解释道,“大人别见怪,寒州冷,不比京都有那些千姿百态的花草,这里常年雪封,除了耐寒的松树外万物不长,只好用金银翡翠制成花草以供观赏了。”


    裴瓒听后,瞬间瞪大了眼睛。


    这居然是真的金枝玉叶!


    千面红看他满眼震惊,故意问道:“怎么京都城里没有吗?”


    裴瓒呆愣地摇摇头。


    别说京都城了,就算在皇宫里,他也只看过金银珠宝做的盆景而已!


    “哈……”千面红轻笑一声,转身从属下手中接过灯笼,提醒了句,“大人小心脚下。”


    裴瓒顺着灯光看过去。


    才发现,他们脚底下踩的路面竟是宝石铺成的。


    一瞬间,裴瓒走路的姿势都有些不对劲了,垫着脚,心里还极度不平衡。


    一个不留神,裴瓒摔进了金银堆砌的花草里。


    几人见状立刻去扶他,不等起身,裴瓒听见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


    “楼主可真是叫人好等啊。”


    这声音像是天天在耳边出现的……


    不过说话的那人刻意压低着声线,听起来又不太真切。


    裴瓒透过金枝的缝隙向声音主人的方向张望——身材高挑,眉眼明艳。


    居然是沈濯!


    他怎么会在寒州?


    裴瓒不动声色地捂住嘴,继续从缝隙里打量拦住去路的沈濯。


    月余未见,沈濯清瘦了许多,此刻一袭素衣,站在珠围翠绕的金光里,越发脱俗。


    而他更像是不怕冷似的,前襟敞开,露出胸前肌肤。


    呸,勾栏做派。


    裴瓒在心里暗骂几句,抓着旁边的树枝站起来,故意佝偻着身体缩在寻芳楼的打手背后,不仔细看完全察觉不到。


    毫不知情的沈濯,继续挡着去路,对千面红微微一笑:“夜色已深,不知楼主又去哪里寻欢了?”


    “我这寻芳楼已是一等一的好去处,何必再去旁的地方。”千面红见惯了风月场,哪里会不知道眼前的男人在想些什么,“倒是公子您,对我这好去处不满意吗?”


    “呵,都是俗物,哪里比得上……”


    沈濯微微一顿,眼神扫过千面红身后的若干人等,突然发现了一只紧攥的拳头。


    手指细长,皮肤也比旁边人白些。


    值得注意的是,那只手上也有个丑得出奇的金扳指。


    感觉有些不对劲,沈濯立刻哑了声。


    千面红没预料到他突然沉了脸。


    只觉得眼前的男人皮相不错,未尝不能浪费时间陪他玩玩。


    于是拨弄几下发髻上的绢花,手指抵上对方的前襟,隔着薄薄的衣服,似有若无地划拨几下。


    她风情万种地一笑:“比不上谁?又比得上谁?”


    “咳咳咳……”好不容易调整角度,看见了躲在旁人身后的裴瓒,沈濯夸张地装起来柔弱,不受风寒似地猛咳。


    一边咳,还一边往后躲着把衣服拉好。


    “你没事吧?”千面红眼里写满了嫌弃。


    “无妨无妨,只是有些不耐寒罢了咳咳咳!”


    尚未解释清楚,沈濯就马不停蹄地跑了,头都不回一下。


    【莫名其妙。】


    千面红在心里嘀咕。


    虽被败了兴致,但是身后还有人在,不能不顾。


    她抬了手指向一侧的雕花木门:“大人这边请吧。”


    裴瓒凝视着那落荒而逃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直到对方混入人群之中,彻底看不见,他才略微垂眸,大步流星地往楼中走去。


    沈濯,你给我等着。


    后院景致造价昂贵,屋内亦是如此。


    富贵迷人,暖香扑鼻。


    万金难买的流光锦被当做随处可见的帷幔,穿着珍珠玛瑙一类的珠宝,直接从三楼垂到地面。在京都城也难得一见的奇珍异宝,倒成了不值一提的破石头,随意地被恩客舞姬当做取乐的玩具。


    奢靡,裴瓒想都不敢想的奢靡。


    那些官员天天上书说赈灾银不够,可他到寒州之后,看到百姓安居乐业是假的,但秦楼楚馆里的奢侈无度却是真的。


    瞧着醉生梦死的男女男男,裴瓒一步一步地踩在楼梯上,他的视线却越发阴沉。


    金玉楼中凌霄舞,草木深处皆白骨,倘若眼前这些富家公子们的骄奢生活,都底层百姓的生命换来的,那裴瓒也不得不考虑一下“代天子巡狩,先斩后奏”了。


    “哼……”


    裴瓒将这一幕幕都烙印在脑海中,转身踏上了三楼。


    千面红引着他走到最深处,推开一间装潢雅致的房间,说道:“大人暂且在此小住。”


    【等查清了你的身份,再收拾你。】


    裴瓒板着脸没有回应,径直走进去。


    屋内的陈设很是素雅,不同于楼下的浮华,整间屋子的格调更像是文人墨客的书房,连墙上的挂画都是与众不同的墨竹。


    不过,从梳妆台上的首饰来看,很明显这是一位女子的房间。


    裴瓒瞥见小桌上的胭脂水粉,刚要说他不适合住在这里,门外的千面红就对着他微微一拜。


    接着,房门从外面反锁。


    “哎!你这是什么意思?”裴瓒迅速扑到门边。


    “大人别急,奴家这楼里人多眼杂,保不齐就有人留意到大人了,奴家也是为大人着想。”


    这话说的,意有所指。


    来的路上除了沈濯,并没有谁把过多的注意力放到他们身上。


    而沈濯落荒而逃时的表情,也实实在在地表明了他看见了什么,不得已才夹着尾巴溜走。


    千面红不是傻子,一眼就看出来了。


    虽然不清楚这俩人的关系,但是以防万一,她必须要把裴瓒单独关起来,否则倒霉的只能是她自己。


    裴瓒没有反抗的余地,只能接受这样的安排。


    他不担心对方会苛待自己,而是在想,沈濯出现在这,便可以尝试着向他求救。


    只是自己被单独关押,想要联系上对方恐怕就有些难度了。


    况且,瞧他那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都不想说他!


    “在京都惹了一堆烂摊子,却不远千里跑到寒州来花天酒地,真有你的啊沈濯。”


    裴瓒嘀咕几句,愤愤不平地坐到床榻上。


    他正想着该怎么利用沈濯把自己救出去,还没想出正经的办法,就听见“咚咚”几声,窗户被敲响了。


    这可是三楼啊!


    沈濯这也能爬上来?


    裴瓒连忙起身,小跑到窗边,迅速打开了窗户。


    瞧一眼,并没有人挂在窗外。


    正要疑心自己听错的时候,一道素色身影从楼顶落下,越过窗子直接跳进屋里。


    甚至,直愣愣地撞到裴瓒身上,把人撞得往后踉跄几步,眼见着就要摔倒在地,沈濯手疾眼快地勾住了他的狐裘领子,把人扯了回来。


    远在寒州也能见到裴瓒,沈濯眼里地喜色藏都藏不住:“小裴大人,又见面了。”


    不料裴瓒没他那么好的心情,憋着满肚子火气,一把推开他。


    见什么面!


    一见到沈濯那张脸他就来气。


    三番两次地坑他,出了事就跑,把他撇在京都受尽冷眼,沈濯倒好,在寒州花天酒地。


    【生气了?这生得什么气?】


    沈濯眨着眼,满脸单纯地凑上去,完全没有预感到危机,还不知死活地勾了勾裴瓒的下巴:“谁又招惹咱们小裴大人了?”


    “滚!”


    裴瓒也忘了有事相求,掐着腰,只顾着骂人。


    他使出全力推了沈濯一把,直把人推到墙上,不等对方做出任何反应,又猛得扯住沈濯的前襟,声嘶力竭地喊着:“我在寒州殚精竭虑,你倒好,在这里醉生梦死?过得很快活啊,世子爷!”


    “你听我解释……”沈濯被撞得大脑发蒙。


    “解释个屁!赶紧给我滚,我不想看见你!”


    沈濯在盛怒的裴瓒手里,就像个毫无还手之力地小鸡崽,那一身武功也都没了用武之地。


    好不容易躲过裴瓒的迎面一拳,就被推搡到窗边。


    见他这次是真的气急了,再不有所动作,沈濯免不了要吃苦头。


    只见沈濯扒着窗檐向上一翻,轻巧得如同雨燕,瞬间就落到了裴瓒身后。


    而他也没有就此停下来,反扣住裴瓒的手,把人往床榻上轻轻一压,从身后贴着裴瓒的耳根问道:“冰天雪地,小裴大人的狐裘大氅底下怎么只穿了里衣,说我过得快活,大人可是有寻芳楼楼主亲自接送呢~”


    他拈酸蘸醋地语气听得人格外不舒服。


    特别是受尽委屈的裴瓒,一听这话,立刻炸了锅。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不知羞耻!”


    “我的确不知羞耻。”沈濯认命地接下这盆脏水,而后扣着他的手,摸向了自己的胸口,“小裴大人认识我这么久,还不清楚吗?”


    指尖触碰到光滑的皮肤,攫取着些许温热,一瞬间,胸腔之中的跳动都分外有力。


    裴瓒的脸顿时绯红一片,可偏偏这人应了他的话,压根没有半分羞耻心,掐着他的手腕从上到下,一寸也没放过。


    “沈!濯!”


    “嘶啊——”


    找准机会,揪住了某处凸起,猛得一拧,立刻疼得沈濯缩在地上打颤。


    “小裴大人,你真是心狠手辣!”


    “你活该!”


    没了钳制,裴瓒站起身,对着沈濯的小腿就要开踹。


    可惜沈濯只是演出一副疼痛难忍的模样逗他,瞧他动了真格,反手抓住了裴瓒的靴子。


    蓦地一拽,裴瓒应声倒地。


    沈濯扑过去,护着裴瓒的后脑勺:“小裴大人一见我就是喊打喊杀,没有半分想念,真让人难过。”


    “想你?那还不如把心思喂狗!”


    裴瓒与身上人垂落的眼神相对,胸中火气依旧难平。


    只是看着对方清瘦的脸颊,一看就是在寒州吃了不少苦头,眉宇间都染上了风霜。


    另外想起长公主的那些话,裴瓒莫名沉默了。


    气归气,胸中也隐隐生出几分揪心。


    回想起沈濯落寞的身影,他很清楚眼前的这人,不仅没有那份常年伪装出的率性纯粹,反而孤僻执拗,甚至有几分阴沉。


    裴瓒沉了气,抽动被紧扣的手腕:“放开我。”


    “不要。”沈濯一口回绝,继续问道,“小裴大人有没有记挂我?”


    他本没有期待能从裴瓒嘴里得到肯定的答案,只是借此机会袒露他在寒州时,梦中常出现的佳人倩影。


    但是,裴瓒坦率地点了点头。


    “有。”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就让沈濯忘记了接下来的说辞。


    眼见着沈濯的眼里被惊讶的喜色填满,连嘴角都忍不住上扬,裴瓒又语气平淡地补充了句:“我有记挂你。”


    “真、真的?”沈濯满脸春色,紧张又期待。


    “我骗你做什么?”


    裴瓒扭扭手,果然轻而易举地抽了出来,紧接着他便捧住了沈濯的脸,与对方肌肤相抵,眼神缠绵又隐忍,双手慢慢地从颌骨滑到耳垂,最后轻捏耳尖。


    然后——


    “你个没心没肺的小王八蛋!要不是你,我能被长公主骂了一通,还被陛下冷落!还记挂你,我呸!我记挂着你早就被野狼野狗吃了的心肝!”


    “疼疼疼!错了错了!”


    沈濯连忙求饶,可直到两只耳朵被扯得充血肿胀,摸着都发烫,裴瓒才彻底松开了手。


    【我就知道,属你的心思最毒!】


    “对,就我的心思最毒,早晚一天毒死你,混蛋。”


    反正读心的事情已被沈濯猜到一二,他也不装了,直截了当地把沈濯的心里话摆到明面上。


    沈濯半跪在一旁,搂住了裴瓒的腰身:“错了,小裴哥哥我再也不敢了,原谅我吧。”


    态度低软,像是撒娇。


    裴瓒最受不了这套,摆摆手让他住嘴。


    沈濯继续说道:“小裴哥哥说说,母亲是如何为难你的。”


    第39章 名声 不在乎名声,但在乎名分……


    寻芳楼夜间喧闹, 他们也不怕被谁听见。


    闹过一通后,裴瓒解了狐皮大氅坐在床边。


    屋里燃着四个火盆,开着窗也感受不到外面的寒气, 在沈濯面前,他更觉得没什么可避讳的,便只穿了里衣。


    提起长公主,沈濯立刻来了兴致,精致的桃花眼微微发亮, 说不出的神采奕奕。


    反而是裴瓒抿着嘴唇, 瞧起来有些低落。


    “你倒是很关心长公主。”


    “我是关心小裴大人。”


    沈濯摇晃着步伐, 搬来矮小的脚凳,没有丝毫嫌弃就坐了上去, 还双手托着脑袋等裴瓒说下去, 一副很期待的模样。


    虽觉得沈濯油嘴滑舌, 但不管沈濯心中到底在意谁,眼里的那份期待总不会是假的。


    裴瓒就想不明白了。


    真的会有人对亲生的孩子如此冷漠吗。


    更何况,沈濯不是她与最心爱的男人所生的吗。


    为何会恨到如此地步。


    关于那位敌国细作,现如今的长公主到底是怎么想的……


    对细作由爱生恨?


    对沈濯恶其余胥?


    可是, 那个男人已经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把未尽的感情转嫁到无辜的孩子身上, 不应该让后代承担前人的过错。


    裴瓒一时无法理解。


    撞上沈濯如炬的双眸,感觉到对方的期待, 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甚至不由自主地开始躲避对方的视线。


    蓦地,沈濯像是意识到什么,眼中神采黯淡, 如同一片被风吹散的云,最后沉着声问了句:“母亲是不是对你说了很重的话?”


    “倒也不算。”裴瓒微微偏头,遮掩的想法过于明显。


    “那就是对我说的。”


    沈濯的表情逐渐阴沉,眉眼间的笑意消失得干干净净,语气落寞又笃定,像是早就知道自己在长公主心里的地位,也知道自己不会在长公主那里得到任何正面的评价。


    只是沈濯表现得越是冷静沉稳,裴瓒就越是不知该如何应对。


    裴瓒的手紧紧攥着身下的床单,直到手指骨节发白,也依旧举棋不定,还没有考虑清楚到底要不要安慰他。


    没等他迈过心里的那道坎,沈濯先一步爬伏在他的双膝上。


    脸向下埋着,看不到表情。


    随后的几声吸气,更是彻底打乱了裴瓒的思路。


    要怎么做,才能把事实伪装得不那么残忍,让沈濯可以接受呢。


    裴瓒的手悬在沈濯的头顶上,看着对方离了京都后越发蜷曲的发尾,慢慢地将手搭上去,温热的掌心捋着发丝。


    裴瓒尽量柔和地说:“你倒也不必这么难过。”


    “她说了什么?”沈濯声音沉闷。


    “殿下说……”


    手掌慢慢滑到沈濯背上,缠了几缕发丝,感觉到对方的呼吸似乎变得有些凝滞,便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


    “长公主让我告诉你,无论如何,都翻不了京都的天。”


    裴瓒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别的话能替换含义,又表达得委婉些,便干脆一模一样地转达。


    沈濯听了,果然趴在他膝盖上一蹶不振。


    表面苦楚,藏在身下的手却不着痕迹地穿过裴瓒的腰身,像蟒蛇一般慢慢将人缠紧,不断挤压裴瓒的呼吸空间。


    裴瓒还没有察觉到,单纯地拂过沈濯的后颈,手指抵在下颌,拖起了对方的脸,言辞恳切:“你不要多想,她毕竟是你的母亲,这么说,也许是为了你好。”


    “嗯。”沈濯什么都没听进去,却沉声应下。


    绕到身后的手慢慢挑开衣摆,指尖摸到了裴瓒腰侧。


    裴瓒顿时警觉:“你要做什么!”


    想推开沈濯,却才发现自己被抱得紧紧的,动也动不了。


    再看沈濯脸上哪有半分失落的神态,反而留恋着指尖的温度,得意得很:“小裴哥哥,当真很贴心呢。”


    “你骗我?你根本一点都不难过!”


    “难过?小裴哥哥怎么会这么想?我听过很多这样的话,怎么可能因为一两句就难过呢。”


    沈濯放肆地笑着,早已习惯那些诛心的话,更不会因为长公主说了什么就影响到心情。


    虽然他依旧会介怀,但裴瓒的手落在他的头顶,温柔地抚慰他心里的不忿,自以为是的释怀,在那一刻化为真实。


    长公主的话,没什么值得在意的。


    数十年都是如此,再将其放在心上,那就是对自己的不公平了。


    反倒是裴瓒,还真以为沈濯伏在膝头,是因为心灰意冷。


    “你骗我!”裴瓒恼羞成怒地喊着。


    沈濯狡辩:“小裴哥哥骗我的时候多了去了。”


    “那能一样吗!”


    裴瓒觉得自己那是事出有因,才合理运用语言艺术规避风险,沈濯就不同了,沈濯是赤裸裸的诈骗!


    根本不能放在一起比较!


    “怎么不一样?”沈濯见他是真急了,慢慢卸了力气,而后才若有所思地说道,“裴言诚,说话可是一点儿都不诚呢。”


    被不留余力地戳破,裴瓒面上有些挂不住。


    他想起在学堂时,谢成玉为原主取的这个字,似乎也是在笑话原主说话不诚恳。


    没想到今日又原封不动地落到了他身上。


    记起桩桩件件言行不一的事,裴瓒尴尬地躲开沈濯的视线,起身正对着一旁的衣柜,理直气壮地说:“不诚又怎么样?我也没有一而再再而三地逮着一个人坑!”


    “好,是我错了。”沈濯从善如流地道歉。


    踱步到裴瓒身后,沈濯瞥见他腰间的荷包,再度解释着,“我没想到母亲会跟你说这样的话,我以为她只误会我们的关系,明里暗里提点你几句就算了,不想——”


    “不想什么?”


    “不想她误会得如此深。”


    这话是什么意思。


    裴瓒转过身去,眼神疑惑。


    对上沈濯调笑的眼神,他忽然想到,长公主放着那么多与沈濯相熟的人不用,怎么偏偏要让他带话呢。


    肯定不是信任他的能力,而是信任他在沈濯那里的分量。


    “你玷污我的名声!”


    “我真冤枉,分明是小裴大人没把东西收好。”


    沈濯指指他绑在衣带上的荷包,强行把所有责任都推到那上面。


    先前裴瓒自己也对千面红说,荷包代表着什么意思,如今那句话就像一道回旋镖,扎进了他自己的心里。


    悔啊!悔不当初!


    果然沈濯的东西就应该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只是,他跟沈濯的事情,是从荷包和玉环这两件东西中就能看出来的吗?


    若是如此,长公主未免也太武断了。


    说不定,就像当初得知在谢成玉和赵闻拓的私事一样,背后少不了沈濯的推波助澜!


    “小裴大人也别太气愤。”沈濯偷偷捏着裴瓒的指尖,见对方没什么反应,光明正大地攥进手心,“无论我与母亲的关系如何,都不会波及到你的。”


    这话听着耳熟。


    在幽明府,在京都,他都听过类似的。


    之前的事没伤到他,却也让他深陷淤泥无法自拔。


    而现如今,他已经半只脚踏进了皇城的算计里,不管愿不愿意,都难以抽身。


    为今之计,倒是只有依傍沈濯。


    裴瓒眼珠一转,精明地问道:“我是该信世子爷势力通天,还是该信幽明府主只手遮天?”


    “知道了?”沈濯丝毫不意外。


    【知道就知道吧,早晚要跟你坦白的。】


    裴瓒也不藏着掖着:“你来到寒州,来这寻芳楼,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不过这寻芳楼的主人分明很清楚幽明府的情况,但是见了你却又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一想就是你刻意隐瞒。”


    “小裴大人真聪明。”


    “你来这里,总不能是真的寻欢作乐吧?”


    裴瓒觉得沈濯还没荒唐到这种地步,不然也不会在京都城这么多年,都没传出盛阳侯府世子贪恋美色的传闻啊。


    “说对了。”


    “啊?”


    沈濯慢慢逼近:“我在等小裴大人出台,那日沈某必定捧场。”


    “你胡说什么!”


    裴瓒的手就像一阵风,出人意料地往人脸上扇。


    幸亏沈濯躲得及时,否则又要肿半天了。


    “这间屋子之前住的可是花魁娘子,寻常人可没资格进来。”


    “什么?”裴瓒再次打量四周。


    难怪有那么多女子首饰,还以为是千面红安排错了房间。


    没想到,居然直接让他住花魁的屋子。


    这未免有些太草率了!


    裴瓒面露难色,站在原地,显得手足无措:“那位娘子呢?”


    “死了,也没多久,最近的事。”


    沈濯语气淡定到让裴瓒震惊。


    这几个字居然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口。


    而且,花魁娘子刚死没多久,就让他住进来,这是什么意思?


    压压邪气吗。


    沈濯看他神色有些慌张,忍不住笑道:“不管小裴大人是因为什么缘由住进来,这不是刚好补了空缺吗,来日做个花魁倒也不错。”


    沈濯的话倒是提醒裴瓒了。


    他拿着荷包作证据,骗了千面红几日期限。


    若是时间一到,幽明府根本不关心他这个人的死活,那千面红必然不会放过他。


    至于结果,大概是跟这花魁娘子一样……


    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他还不想死啊!


    “你得救我!”裴瓒直接按住了沈濯的肩膀,语气不容拒绝。


    非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说这样的话。


    沈濯也很清楚,瞬间便收敛了笑意,郑重其事地问:“你惹了什么麻烦?”


    事情牵涉太多,裴瓒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


    犹豫片刻,裴瓒把进入寒州以来发生的事情跟沈濯一五一十地讲着,路上的天寒地冻,官员伪造的安居乐业,特别是千面红在驿站现身,又追杀他的事情。


    “千面红本名叫宋芳华,认得你这荷包里独属于幽明府的药材,所以我猜她可能是从幽明府离开的。”


    “宋芳华吗……”沈濯暗暗记下这个名字,见裴瓒停住,又催得他继续说下去,“然后呢?”


    “然后……”裴瓒垂着眼,摩挲双手,犹犹豫豫地说,“为了震慑她,我说,我跟幽明府的主人有点关系。”


    沈濯意味深长地笑了:“有什么关系?”


    “就是,嗯、不清不楚的关系。”


    对着当事人亲口说出这些话,裴瓒还真有些难堪。


    沈濯却一副听不懂的模样,故意贴近了,歪着头问:“什么意思啊,哪些关系不清不楚?耳鬓厮磨,床榻缠绵的关系吗?


    “嘘——”


    裴瓒连忙叫停,“说这些话,你害不害臊!”


    “这里可是青楼。”沈濯提醒着,往前凑了分毫,温热的呼吸像羽毛,轻轻扰着裴瓒的耳垂。


    【我就算这么做也没什么。】


    【你拒绝不了。】


    裴瓒猛地抬头,对上沈濯晦暗却深刻的眼神。


    刹那间,仿佛一道轰鸣的雷落进心里,劈得他魂不守舍六神无主,一时都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呆愣地站在原地,眼里满是诧异。


    沈濯想对他干什么!


    裴瓒瞪着眼,默默地捂住了胸口。


    沈濯瞧见他吓呆的眼神,蹭蹭裴瓒脸颊,哄着说:“我逗你玩呢,继续说。”


    裴瓒喘了几口粗气,脸色由白转红,蹙着眉头断断续续地开口:“她暂且信了。”


    “把你带回寻芳楼,如果没有得到幽明府的答复,那她就会对你下手了。”


    裴瓒神情恍惚:“应该是这样。”


    如果幽明府没有给千面红一个确切的答复,那裴瓒的结局,不知道是会被打断手脚扔到冰天雪地里,任他自生自灭,还是会直接给他个痛快。


    大概率是前者。


    毕竟,千面红也不像是会容忍被骗的人。


    在裴瓒满面愁容的时候,沈濯直接给了他答案。


    “她也许会逼着你接客。”


    “滚!”


    裴瓒好不容易稳下来的心思,被沈濯的一句玩笑话惹得激动。


    他捂着胸口,抬脚就要往前踹。


    好歹沈濯反应快,及时打断:“这事不难办,让幽明府的人出面庇护你,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愧是幽明府的主人,装逼都这么轻松。


    “只是,我也很想知道,小裴大人什么时候对自己的名声这么不在乎?”


    不是知道了幽明府的府主是谁吗。


    【跟幽明府府主有一腿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不仅对千面红这么说,还原封不动地转述给当事人。


    实在不像是沈濯面前站着的,面色绯红,羞得无地自容的小裴大人。


    这难道不是故意引得他遐想?


    沈濯不动声色地搭上裴瓒的腰,轻轻一勾,逼他回应。


    裴瓒推搡眼前人的胸口,努力地分开距离,还嘴硬道:“我什么时候在乎过?”


    “不在乎?”沈濯反问,变着花地贴近,非要直视裴瓒躲闪的眼神,“可是我很在乎啊,若是不给我个名分,我可不会轻易放过小裴大人的。”


    裴瓒挣扎不过,干脆放弃。


    两手一摊,故意岔开话题:“那本官就封你为座下第一护卫犬!”


    “……”沈濯一直被堵得说不出话,只得捏住了裴瓒的脸颊,语气略有些危险地说道,“小裴大人,我的意思是,要给我些好处。”


    好处?


    听到这两个字,裴瓒心里犯怵。


    沈濯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深邃无底的漩涡,随时随地要把他吞进去,让他再也无法逃离。


    【小裴大人,随便许我些什么。】


    【真心,或者是你。】


    对方的心声一闪而过,裴瓒顿时慌了神。


    不应该是这样的。


    沈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他抱有了这种心思!


    他只当沈濯是不该招惹的朋友。


    维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相互提防又彼此提点,必要时刻可以充当依靠与安慰,但绝对不应该是现在这样——


    越靠越近,几乎要走到对方心里。


    裴瓒回想起谢成玉语重心长的提醒,想起对方始终不肯明示的背后身份,以及对他一次接一次的坑骗……


    他很清楚沈濯本不是值得深交之人。


    裴瓒也并非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只是寒州的境遇摆在面前,他没有人可以依靠,更做不到自救。


    换种方式说,沈濯是骗过他,但曾经给他的助力也是真的,没有沈濯他可能早就死在幽明府,现如今他别无办法,只能临时性地选择接近沈濯。


    可是沈濯呢?


    分明猜到他有些异于常人的能力,能窥听到旁人的心声,却还在内心毫无顾忌地这般想着。


    这是在对他表白,还只是戏弄他?


    如果是表露心迹,为何又不亲口说出来,而是用这种随时可以否认的方式,只要裴瓒说出半个拒绝的字,就可以不做数。


    裴瓒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只当什么都没有听见。


    可他的后背抵上衣橱,已经退无可退。


    “小裴大人?”沈濯眼神贪婪,略带几分凶相,急不可耐地靠近,压缩他的余地,催促着裴瓒做出回应。


    “你想要什么?”


    沈濯语气暧昧:“那要看小裴大人舍得给我什么。”


    又把问题抛给了裴瓒。


    只见裴瓒微微低头,仿佛下定了决心,视死如归般地闭起双眼,僵着身子向沈濯靠过去。


    不就是投怀送抱,逢场作戏吗。


    裴瓒顶着赤红的面颊,心跳异常。


    他生硬地抓住沈濯的肩膀,微微抬起头,寻着对方同样慌张的吐息,靠近双唇的位置。


    第40章 梦境 还是沈狗会玩


    “小裴大人误会了。”


    临门一脚, 沈濯及时刹住。


    “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裴瓒霎时睁开了眼,面上的绯色迅速爬升到眼底,羞耻感也随之蒙上心头, 逼得他不断后撤。


    “咚——”


    没来及反应,就把自己贴到了衣橱上。


    亢奋的心跳没有随着屏住的呼吸停下来,反而贯彻脑海,在兵荒马乱中成了最协调的鼓点,一声声地讽刺着他的自作多情。


    当真是他自作多情?


    沈濯扶着额头转向一侧, 背对着裴瓒, 只露出两只同样赤红的耳朵。


    【说早了, 应该亲完了再说。】


    沈濯心里万分懊恼,一时间没憋住心声。


    好巧不巧, 他的疏忽就被裴瓒听了去。


    但裴瓒怎么能再“自作多情”地揭穿他。


    风声呼啸, 透过窗户缝挤进来的寒风将烛火吹得摇曳。


    屋内气氛凝滞却不压抑, 像是闷热的夏日午后,让人期待着一场酣畅淋漓的雨水,把他们的心思强行冲上岸。


    裴瓒立在原地,浑身僵硬, 站得比身后的门板还直,他一时分辨不出沈濯说的话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他很清楚,在被猜到读心的能力后, 这人有时候也会用心声骗他。


    所以,心里的想法也不可信。


    全身上下, 从里到外, 没有一丝可信之处。


    “裴瓒,我……”沈濯难得喊他名字。


    只是裴瓒现在如同一只被烫熟的螃蟹,死板地贴着身后衣橱, 一动也不敢动,好不容易说服自己,略微移动视线看向沈濯,他的目光却过度湿润,叫人无颜直视。


    沈濯心里一紧,感觉自己玩脱了。


    裴瓒移开视线,看着地面上的影子,难为情地开口:“我不想欠别人什么,你想要什么就尽管开口,只要、只要是我能做到的。”


    只要是他能做到的,就一定会答应。


    裴瓒一直觉得,沈濯这人虽然行事乖张,坑了他多次,但是念在幽明府相救,又派人保护周全的份上,可以勉强不跟沈濯计较。


    只在心里偷偷嘀咕上几句便算了。


    若是要有别的事情求对方帮忙,譬如今日这般,那他欠下的人情也是要还的。


    毕竟,不欠对方什么,才能潇洒地与对方保持距离。


    不过这时候再让裴瓒继续那个被拒绝的吻,裴瓒怕是做不到了。


    沈濯捏紧拳头,心情并不比裴瓒轻松。


    真正想要的东西……


    目光落到裴瓒的手上,那枚金扳指在细长的手指上显得十分突兀,但裴瓒始终戴着,未有一天摘下,想来是有什么特殊意义。


    如果开口要,裴瓒会给吗?


    “算了。”沈濯堪堪收回目光,并不想拿自己岌岌可危的信誉去赌,便甩了甩袖子,说道,“来日再说。”


    他搁下这么一句,打开窗子,转瞬之间不见踪影。


    沈濯跑了。


    留下满脸茫然的裴瓒站在窗边张望。


    眼前朦胧,窗外似乎又飘起了小雪,他看不真切。


    迎着风揉揉眼睛,寒气入骨,裴瓒也觉得有些冷,只是面上的潮热还没有褪去,显得他好像很多情。


    裴瓒关上窗户,没了流通的空气,屋内燃着的碳炉让他胸口发闷。


    直到躺在床上,还是没能从沈濯的心意里回过神来。


    什么叫亲完再说?


    是打算占完他的便宜,再告诉他:想要的不是这个。


    沈濯,你未免有些太贪心了吧。


    裴瓒在床上翻来覆去,那些晦暗不明的心意压在他的胸口,让他辗转难眠。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裴瓒始终觉得对方不像是那种轻易交付真心的人,可为什么,沈濯要对他开这种似是而非的玩笑。


    是真的喜欢,还是因为无聊。


    如果只是无聊,那他看起来是那种很好玩很容易戏耍的人吗?


    裴瓒趴在床上,周身环绕着脂粉香气。


    他闻不惯这种味道,便拎着荷包凑到鼻尖,清苦的药草香即刻浸润心脾。


    “沈濯……”


    熄了两盏灯,遮起床幔,他捏着荷包,眼前昏暗。


    不过荷包上的花纹,对他来说依旧清晰可见,哪怕闭上眼,摩挲过无数遍的纹样,也能一比一地在脑海中复现。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裴瓒心烦意乱,以前从没有因为情情爱爱的事情烦心过,头一次遭遇,有些无所适从。


    如同身在无光的窄巷。


    他带着自己的本心,在看不到前路的窄巷中独行。


    一遍接一遍地告诫自己,哪怕对方的爱意如潮水般汹涌澎湃,也都与他无关。


    他不该有任何无望的念头。


    可他控制不住。


    听着巷外潮声迭起,他的心也蠢蠢欲动。


    裴瓒叹了口气,双手交叠合在胸口无声安慰着自己。


    这本是沈濯应该烦心的事。


    而他,并不应该把这段心思放在心上。


    无论沈濯的心声是真是假,都不应该表现出任何的在意。


    不回应,冷处理。


    让对方着急,久而久之自然心灰意冷,再也不会缠着他。


    这么做才符合裴瓒一直以来的想法。


    可是闭上眼,裴瓒想起他因为讨要东珠而被迫离宫的那晚,沈濯翻进裴宅的院子将他带走,漫步在长街上,无瑕月辉落在他们两人身上。


    慢慢的,脑海中的画面,逐渐由两人变成一人。


    他看见高悬的月清冷孤寂,月下的人也同样孤独,一个人在长街,从南走到北。


    无人相伴,着实可怜。


    倘若自己能伴随左右呢?


    裴瓒微微蹙着眉,许是谢成玉说的话给他留下了根深蒂固的印象,他总觉得不能和沈濯深交。


    相伴这种事,更是从心底觉得不能。


    不是不行,是不能。


    不该……


    “小裴大人?”


    恍惚中听见有人叫自己。


    那熟悉的声音,让他瞬间觉得是沈濯去而复返。


    他愣了片刻,睁开疲乏的双眼,床幔之内昏暗朦胧,什么都看不真切,模模糊糊似在梦中。


    正要翻身回应,余光瞥见床幔外伸进了一只手,压住他的肩,从背后贴近,紧接着双手穿过身下绕到前胸,紧紧地拥住他。


    裴瓒没有任何反抗,任沈濯冒犯。


    只是对方浑身的寒气,由指尖传到他的衣衫里,冷得裴瓒直颤。


    裴瓒眼皮微阖,嘴唇被冰凉的手指摩挲着。


    “好凉。”他只是陈述,没有抗拒。


    “在楼下等了好久,没想到小裴哥哥心宽,就这么睡了。”


    幸亏前胸是热的,带着躁动的心跳,贴紧裴瓒的后背,心意相抵。


    裴瓒咬住手指:“我没睡。”


    “是吗?那看来,有心事?”


    听着背后的轻笑,就知道沈濯是明知故问。


    他没有回应,四处游走的寒气没能驱赶他的睡意,反而让他在下意识追逐热源的同时,越发昏沉,只在紧要关头,强撑着抓住了沈濯的手。


    裴瓒语气含糊:“我不能和你这么做。”


    “和我做什么?”


    裴瓒睁开惺忪睡眼,扭头对上沈濯那双春水般的漂亮眼睛。


    霎时间,周围的所有都模糊了,身后摇晃的床幔也成了摆设,只能看见有一缕光月华落下,衬着对方眼里的泛滥成灾的情意。


    “我答应过归明,不能跟你走太近。”


    沈濯不爽:“答应过谁?”


    “谢成玉。”


    裴瓒眨眨眼,大脑混沌,一时没有听出他的意思,随口便把人卖了。


    “再说一遍,你答应过谁?”


    “哼……没有谁,没有答应。”


    裴瓒无力地闭上眼,说话的声音有些懒倦,放下戒心,懈怠地靠在沈濯,哪怕察觉到有人摩挲他的唇角,也不过是发出几声不满的轻哼。


    沈濯扣着他的肩,轻轻一楼,裴瓒便浑身绵软地落到怀里。


    “小裴哥哥喜欢我吗?”


    沈濯附在裴瓒轻声问着,期待的目光始终凝视着怀中人。


    只不过等了许久,也没有等来回应。


    听着对方越发平缓的呼吸,他蹙起眉头,轻轻地把人摇晃几下。


    直到看见裴瓒睁开无神的双眼,再度问道:“小裴大人,你喜不喜欢沈濯?”


    裴瓒愣了片刻,像是在分辨他说了些什么。


    “不喜欢。”


    说完之后,还不忘习惯性地翻过身去。


    沈濯看着他的后背,浑身一僵,胸口仿佛遭到了一记重击,顿时有些喘不过气。


    但他并没有因此停止动作。


    而是变本加厉地将人搂住,如同数九寒天中无家可归的乞儿寻找到了一方热源,紧紧搂着,一刻也不肯松开,并试图占为己有。


    他也阖上眼,学着先前裴瓒的模样,郑重地靠过去。


    从眉眼到双唇,沈濯像是在描摹珍贵的艺术品,也像是在虔诚地叩拜佛像。


    一寸一寸,细致又谨慎。


    他的呼吸越发沉重:“小裴大人,你一定要心悦于我,不然……”


    “主人,药效要散了。”


    沈濯意犹未尽,却被毫无预兆地打断。


    他气急败坏地掀开床幔。


    只见屋里站着个十八九岁的妙龄女子,身着白衣,神情淡漠,手持一支燃尽的香条,地面上还残留着些许香灰。


    沈濯坐在床畔,话音中带着隐隐怒意:“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回主人的话,一直都在。”


    “……”沈濯气得咬牙切齿,“谁让你进来的!”


    “是您让我在房里点上迷香。”


    女子不卑不亢地答着,沈濯都快误以为是自己的疏忽。


    不对,还真是他自己的疏忽。


    方才翻窗进来之后,他看见她早已燃好了香,便直接掀开床幔入内。


    没想到她居然不走!


    沈濯沉着脸,似要发作。


    女子不咸不淡地直接开口:“主人,香已燃尽,怕是待会要惊动小裴大人了。”


    沈濯微抿嘴唇,暂时忍下怒火,却在心里想着,自己是不是对他们太纵容了。


    裴十七那小子,三番两次地没有把人保护好,这次更是中了旁人的迷香,还得裴瓒护着他。


    面前这个流雪更是胆大妄为!


    不过念在寒州人手不够的份上,暂且留着他们。


    沈濯起身,愤愤地甩着袖子,问道:“可派人给宋芳华递信了?”


    流雪:“已经吩咐人去做了。”


    “不必太快,缓上些时日。”


    “是。”


    裴瓒在梦里都要说不喜欢他?


    那就先让他急一急吧。


    沈濯走到窗边,看着东方已然分明的界限,最后提醒着:“赈灾银一事,你只需略微漏出些线索,不必全部告知,特别是与咱们相干的,至于其他的,他想查什么就让他去查,不要太折腾他。”


    “是,属下知道分寸。”


    流雪轻声应下,对着沈濯离开的方向轻轻一拜,起身后,平淡无波的视线落到了床幔之中。


    东方欲晓,经历了一日的雪,晨光格外透彻。


    多亏床幔遮挡得严实,床上的人还未察觉到外面已然大亮,而是紧蹙双眉,抓着被褥,沉浸在焦灼的梦里。


    “唔……沈濯!”


    裴瓒咬着嘴唇,突然摆了一下头,像是在抗拒什么,梦中呓语也始终在拒绝。


    “别走!”


    他猛地弹起来,满头冷汗,脸上浮着曾尚未褪去的粉红,眼里却写满了惊慌。


    看着眼前晃动的床幔,再低头看向盖在身上的被褥,他现在在寻芳楼里,他没有恋恋不舍地求着沈濯别走。


    裴瓒心有余悸地捂着胸口,乱了节奏的心跳逐渐稳下来,擦擦额头上的汗,重新躺了回去。


    不过他没有再睡回笼觉,而是把玩着荷包,一个劲地走神。


    他怎么能在梦里梦见和沈濯缠绵呢?


    裴瓒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那种冷气袭来,急不可耐地寻找热源,最后被人死死按住,吮吸双唇的感觉……青涩地试探,毫无章法地撕咬,都出自他梦里的沈濯?


    太荒谬了!


    他蹙着眉头,双手在脸上摸来摸去,似乎是在寻找恰当的姿势,复刻梦里沈濯的动作。


    摸够了脸,又将双手放在前胸。


    隔着里衣一路向下,经典再现。


    裴瓒自己这么做,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尴尬到不行的时候,干脆被子一蒙,躺在床上装死。


    可是双腿夹着被褥,他突然浑身一僵,从心底生出一股羞耻感,顿时让他脑袋发热,恨不得现在杀回梦里,把瞎做梦的自己揍一顿。


    梦什么不好,非得梦和沈濯乱搞!


    最后还以为沈濯要走,巴巴地追着车马相送,那副卑微乞怜的模样,裴瓒自己都唾弃。


    也难怪那是梦,根本不合理!


    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是梦,这不是真的,否则裴瓒能当场找面墙以死明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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