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雷鸣惊天, 风雨已来。
惊雷倏地落在万千青石瓦片之上,黑压压的夜幕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闪电狂风暴雨, 一股脑地席卷而来。
白日里,掐着最后一点闷热暑气的京都城,在夜间彻底沸腾。
屋里的人被雷声惊醒,睁开眼,满屋漆黑。
裴瓒扶着脑袋坐起身, 一时分不清今夕是何年。
一整夜都在幽明府奔波, 决定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清晨, 在观云山的雾气里走了大半时辰,眼皮又涩又重, 险些要当场昏睡过去。
哪怕是现在, 脑袋依旧有些昏沉。
听着屋外咆哮的风声, 烛台燃起,亮堂的屋子将风雨交加的夜衬得更危险。
裴瓒回想起来,似乎还有些事情没做。
城门楼下,谢成玉说:“祖父虽不在家中, 但是城里也没少安插人盯梢,你行动小心些,冒险的事交给别人去做, 我这边一有消息,就会派人传给你。”
裴瓒当时头昏脑涨, 只觉得谢成玉疯了。
他都提心吊胆地忙了一整夜, 不是躲着幽明府的明枪暗箭,就是要绞尽脑汁地盘算接下来要怎么走,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 哪还有精力等谢成玉的消息。
清晨雾重,天气阴沉,整个京都城都见不得半分日光,裴瓒耷拉着眼皮,又因为一夜为眠,整个人像是没了半条命,他想了半天才迟钝地说道:“咱们是给陛下当牛做马,但是牛马也不用如此高的觉悟。”
“再这么下去,我就要跳槽到对面了。”
裴瓒胡言乱语了一通,在朦胧的雾气中摘下帷帽,忽视角落里那些窥探的目光,自顾自地走了。
他骑着马,脑袋一磕一磕的,谢成玉生怕他半路摔下去,但裴瓒一路平安,顺顺利利地回到了裴宅。
也是,已经在城内,还有谁会害他。
裴瓒推开窗户,带着几丝寒气的秋雨将院中花草冲刷得凌乱,他估摸着谢成玉应该有消息了,便在窗边站定。
旋即,一道黑影从屋顶飘过。
细微的瓦片摩擦声完全被雨声盖过,若不是裴瓒眼睁睁地看着裴十七出现,他又要被吓一跳。
裴十七直接落到窗外,还没开口,先甩了裴瓒满脸水。
裴瓒嫌弃地抹去脸上的雨水,看了眼他身上的蓑衣,雨水都顺着草梗凝成小股流下,这傻孩子居然还想着先汇报任务。
他摆摆手:“进屋再说。”
刚转过身,正要去给裴十七开门,身后蹿进来一股凉气,扭头去瞧,裴十七直接从窗子爬进屋内。
跟做贼似的。
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裴瓒看着地面上的水渍,在心里叹了口气,说道:“是谢家有消息?”
“是,谢大人说,您今日招摇过市,已经引得不少人注意。”裴十七转达了原话,又从怀里拿出仔细裹好的信件。
裴瓒匆匆看了几眼。
谢成玉给他的信上无非就是在说,谢家老太傅已经得知消息了,虽然没有在府中发作,但是派了七八个小厮到各家各户走动,大概是在串通消息。
这次他们离开的时间很巧。
走得时候无人注意,虽然得到了有马车驶出裴宅的消息,但是马车很快返回,没人确定那车上的人有没有跟着一起回来。没人知道裴瓒在哪,惊得那帮做贼心虚的人也没睡个好觉,都在提心吊胆地担心他查到些什么。
直到京都城外,裴瓒故意地露脸,让那些别有用心的看清他的相貌,明目张胆地告知所有人他回来了。
而且,裴瓒那时的状态并不算好。
整个人无精打采的,脸色苍白不太好看,骑马的清瘦身影也有些萎靡,一看就是一无所获,在观云山受了挫,夹着尾巴跑回来了。
就连信上也着重强调,那些人觉得裴瓒的动作虽快,却是个没用的绣花枕头,竟然是空着手回来的。
“哼……”
裴瓒看完信,将信后附带的跟谢老太傅联络的人名一一记下,然后眯着眸子冷笑了一声。
似有若无的冷哼,无端地让人心里发毛。
他可不止是空着手回来的,甚至还放走了重要人物。
“余士诚怎么样了?”
裴十七汇报着实情:“在幽明府等到天明后,直接去了京郊的一家茶舍,等了半日,被马车接到了京中的拂清馆。”
裴瓒念叨着“拂清馆”三个字,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但是一时想不起来,就先问道:“是谁家的马车?”
“属下不知,那架马车改了制式,分辨不出,又因为余士诚身在拂清馆中,属下无暇分身去查,还请大人责罚。”裴十七表情严肃地跪下,动作干脆到裴瓒都没来得及阻止。
瞧见这架势,大有裴瓒不抽打他一顿就不起身的决心。
裴瓒抿着嘴,思考良久,看着他湿漉漉的衣裳,暂时扯开了话题:“那就罚你把这一身衣服脱了吧。”
“啊?”
【小裴大人想做什么?】
裴瓒上下扫他一眼,背过身去,故作高冷:“我不是沈濯,不需要你替我卖命。”
不再解释更多,背着手在屋里转了几圈,仔细思索着余士诚的背景。
他始终觉得,这人并不单纯是幽明府的人。
余士诚跟皇商余家有撇不开的血脉关系,却又扎根幽明府,在沈濯手底下做事的同时,还和京都城中的世家大族有不清不楚的牵扯。
这样的人,必然会有自己的私心。
否则,他也不会首当其冲地成为裴瓒的目标。
故意放走他,寻着他的踪迹顺藤摸瓜,顺理成章地让幽明府的所有证据派上用场,再配合着谢成玉送来的联络名单,才能真正地如皇帝所愿的那般肃清朝堂。
按照原来的计划,下一步应该拿余士诚当诱饵,钓出他背后的势力。
可是“拂清馆”是什么地方来着……
裴瓒蹙着眉,脑海中有个声音在提醒他,可总是朦朦胧胧的,怎么也听不真切。
没等他想起来,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转过身去看,只见裴十七一张小脸红扑扑的,表情别扭又不情愿,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视死如归的气质,但是又十分利落地解开了衣带,只剩湿透的里衣紧贴着单薄的身体。
裴瓒第一感觉是,这小孩太瘦了。
从头到尾也就脸颊上还有点肉,四肢细长,驱干也不见得很壮实。
看来以后要好好喂饭……
裴瓒刚想着要把裴十七安置在他院里,下一秒,他就呆住了。
裴十七直挺挺地站在原地,语气僵硬冰冷:大人要我脱衣服,莫不是想……”
“不是!!!我可清廉得很,你别污我清白!”
沈濯那混蛋都教了些什么!
他还是个孩子啊!
裴瓒一瞬间瞪直了眼,连忙抓起椅子上的薄毯裹住了裴十七,牢牢地按住小孩的肩膀:“听我的吩咐是吧?那从今往后,沈濯那王八蛋说的话,通通给我忘掉!”
“可是——”
“没有可是!”
见着裴十七没有再冒出什么荒唐话,裴瓒才松开了他,并且离得远远的。
裴十七低迷地犹豫片刻,抬头时解释着:“这些并不是主人教我的。”
“除了那个一根筋从头抻到尾的蠢货还能有谁?”
“呃……拂清馆?”
裴瓒眯起了眼睛:“十七,你知道拂清馆是做什么的?”
作为一个合格的死士,替主人出生入死都只是基本准则,也就是裴瓒大材小用,让他去盯梢,还以为他没什么收获。
自从余士诚离开幽明府,裴十七就一路跟随,哪怕对方上了马车,见不得真人,裴十七也没离开周围十米范围,始终保证马车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进了京都城,弯弯绕绕地进入拂清馆,裴十七行动起来有些不方便,乔装打扮之后,才让他混了进去。
拂清馆这名字一听,还以为是什么附庸风雅的茶楼书社。
但是掀开层层纱幔,浓郁的熏香扑面而来,一个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女孩成排站列,跟货物似得供人挑选。
乍一眼望去,没有哪个不是水灵得跟三月春花似的,眼神中却没有多少天真无邪的少年气。
裴十七藏在其中,沾了满身香气,强行用眉宇间的不耐烦替代了格格不入的肃杀之气。
处在人群之后,他直勾勾地盯着余士诚。
全然没想到,几个时辰前还被吓得尿□□的余士诚,此刻就有了兴致……
裴十七一字一句地复述着拂清馆里的所见所闻,把余士诚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一五一十地讲给裴瓒听。
只是一个白天的时间,便已经有三五家来找过余士诚了。
裴十七拱手问道:“大人,需不需要让幽明府的人把拂清馆围起来?”
裴瓒微蹙着眉头:“暂时不必,太过招摇。”
死士是沈濯训练的,外人虽然不知,但若是被有心人捏着证据查一查,很快就会露馅,反倒对他们不利。
不如动用大理寺的人手来得痛快。
裴瓒翻出皇帝下旨时一起送来的令牌,现在总算是理解了,为什么非要让他顶着大理寺的名义去查案。
……
京都接连几天阴雨。
满城无处不是阴冷潮湿的,这样的天气,人也跟着烦躁。
裴瓒一动不动地躲在角落里,盯着拂清馆二楼亮灯的那间,雨水顺着头顶的斗笠滑落,时不时的有几滴雨水飘到脸上。
他擦掉渗着寒气雨水,湿冷的掌心抚过脸颊,分不出哪里更凉些。
冷得都快感觉不到温度了。
但裴瓒没有要回去的意思,他始终注视着雨幕中朦胧的光亮。
他打算用余士诚这颗肥饵,钓出背后的大鱼。
“大人,不如您回衙门等消息吧?”旁边大理寺的捕快连忙抵上帕子,满眼殷切地劝说着。
裴瓒无视对方的谄媚:“再等等。”
“大人,咱已经守了一个时辰,莫不是屋里的人听到风声,早就跑了吧?”
“闭嘴。”
捕快的心思昭然若揭。
裴瓒懒得看身旁不断打退堂鼓的人,除了呵斥对方住嘴之外,多余的一个字也没说。
他何尝没有猜到大理寺也不可靠。
先前裴瓒想过,皇帝让他兼领大理寺少卿,无非是因为此事牵涉的不只是朝堂,有着大理寺的身份更方便他行事,也好差遣些人手替他做事。
不过,没有人敢保证大理寺的人就一定干净。
果然不出他所料。
连他仔细盘查过的捕快也难免被收买。
想想也正常,毕竟在这京都城内,皇权如同高高在上的太阳,照拂着所有人,但是世家的权力是遮天蔽日的参天树,处在阴影之中,无处依傍的人只能事事小心。
大理寺身在漩涡之中,只能是勉强自保。
完全没有牵扯是不可能的。
特别是这些底层的捕快,在为裴瓒所用的同时,也免不了如墙头草一般倒戈。
既然如此,那些人费尽心思想要知道他在做什么,裴瓒干脆也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地摆在明面上。
只是他稍微拖延了些时间。
先派了信得过的人在拂清馆附近盯梢,摸清楚拂情况后,再去大理寺召集人手,以瓮中捉鳖的名义守在拂清馆旁。
同时散播出消息,明目张胆地告知对方:我就在这里守着,人被我困在拂清馆里,你若是敢把人接走,那你必然暴露,但若是不接,我可就要卸磨杀驴了。
“十七,稍安勿躁。”
裴瓒压住了一旁裴十七的肩膀,声音很低,却沉稳有力,像一剂镇定剂安抚着慌张躁动的少年。
紧接着,他看向了旁边心虚的捕快。
【怎么还不走啊!】
【再不走马车就要来了!】
【要不我先找个借口去知会一声?】
捕快抬头,毫无预兆地对上裴瓒冷冽的眼神,浑身不受控制地一颤,但捕快也是老油条了,很快就稳住了语气:“大人,街上雨势大,不如给您拿件披风过来吧?”
他是想顺势去通风报信。
只是裴瓒觉着这样做太麻烦,还不如他送一程。
裴瓒摆摆手,转瞬之间眉眼中也换上温和的神情,笑道:“我想了想,在外面守着还是不妥,不如你们在此盯着,我过会儿再来?”
捕快立刻答应:“大人放心,我等一定把拂清馆盯紧了!”
“那就劳烦诸位了。”裴瓒还是和气地笑着,一扭头,声音便冷了下来,带着几丝不容置疑的威势,“十七,走。”
裴瓒扯着不明所以的裴十七,作势离开。
经过捕快身侧时,他听到对方的最后一句心声:【色厉内荏的草包,这点儿雨都受不了,活该你抓不到人。】
他不介意被骂草包。
只要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被骂两句又怎么样?
反正这些人在面上还是要毕恭毕敬的。
缓步走在长街上,脚底坑坑洼洼的青石板积聚了雨水,映照着头顶深邃的夜。
两旁的商铺,偶尔有几个忘了收回去的灯笼在风雨中摇晃,只是内里的烛心早已被雨水浇灭,只剩一副空壳。
裴瓒没有回衙门,也没有回家,而是踏进了不远处的一间茶楼。
就像是早就预料到裴瓒会来一样,宵禁之后,茶楼也没有打烊,堂而皇之地开着门,顺便在楼梯上燃了一串的蜡烛,引着来人上楼。
刚进入二楼的范围,裴瓒就看见谢成玉独自坐在窗边。
身前的小桌上点着一盏蜡烛,幽幽的烛火在昏暗的雨夜中飘摇,映照在他模糊的脸上,有些不真实。
谢成玉见到他也没有惊讶,声音低柔融进了夜雨里:“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得给他们机会啊。”
两人相视一笑。
什么都没说,却已心知肚明。
只有裴十七不能理解他的做法:“大人,好不容易召集人马,咱们为什么要走?”
没了那些打量的视线,裴瓒整个人自在多了,他不紧不慢地解下身上滴水的蓑衣,稍微缓过来之后,才对着裴十七说道:“我不走,他们不自在,我也不自在。”
“自在?”
“十七,我让他们来,本也没有指望有人能听我的吩咐行事。”
裴十七听得满头雾水。
“三五天前,从咱们回来开始,就有数不清的人想知道我在做什么,越是藏着掖着,他们就越相信眼见为实。”
“大人是想……把他们勾出来?”
裴瓒拍了拍裴十七的脑袋,笑道:“十七长进不小,既然他们想通过我的举动判断我的计划,那就直接告诉他们我早已布下局,只等着他们前来。”
拂清馆明摆着是个坑。
可是余士诚又不能不救,舍弃他一人事小,无非是跟幽明府断了一条联系,可若是他在严刑拷打下供出些什么,再引得幽明府其他人不满,那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背后的那些人不敢赌。
但是去救余士诚的话,又会搭上更多的人。
救也是死,不救也是死。
两番为难。
这时候凑巧有人打听到消息,说裴瓒拿着大理寺的牌子去挑选人手。
挑选人手,那就是要有所动作了。
于是有人想出对策,买通了捕快,想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把人带走。
他们不会想到,这是裴瓒故意放出去的。
先前裴瓒守得太紧,没给人留下丝毫的余地,跟此事有牵连的人怕是几天几夜都没睡好觉。而他觉得时机到了,必须要留出些许缝隙,给对手可趁之机,才会有人上当。
从放出消息暴露进度,到筛选捕快故意放进几个不安分的,再到今夜不耐秋雨提前离开,都是裴瓒给的机会。
而他现在只需撤到隔壁街的茶楼上,等着好戏发生。
裴瓒坐在窗边,茶水热气冲进冰冷的雨幕里,像是不被世俗所容的异类,而他的视线穿过条条雨丝遥望着模糊的拂清馆,试图洞察那里的一切。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谢成玉为他倒了杯茶。
“什么都不做。”
“看来言诚是胸有成竹了。”
为今之计,只有等。
那位捕快早已经把所有的部署通过心声告诉了裴瓒,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只等着旁人自投罗网就好。
不过这段时间,怕是会有些无聊。
谢成玉看着他气定神闲的模样,又问:“陛下给你大理寺少卿的身份,你可还习惯?”
“勉勉强强吧。”裴瓒想起来他精挑细选的人手里也有被人收买的存在,难免一阵窝火,“可用之人,十之八九,总得有那么一两个不忠心的。”
“正常,四处都是眼线,王家的李家的,甚至陛下的。”谢成玉对于这种情况早已习以为常,也没表现出多么过激的情绪。
裴瓒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我先前在盘算,陛下的眼里究竟有多少可用之人呢?”
“言诚觉得如何?”
裴瓒神秘兮兮地竖起了手指,抵在嘴唇上,眼神紧盯着眼前的谢成玉,正当气氛紧张凝重之时,他突然来了句:“嘘——莫要揣测圣心。”
“……”
【有的时候蛮想打你的。】
谢成玉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看着裴瓒也是一副不正经的模样,丝毫不担心几十米外随时可能发生变故。
他思考着近几日裴瓒的所作所为。
不禁觉得,裴瓒自从入仕以来变得心思玲珑了许多,虽然现如今还是莽撞地顶嘴,但总体而言,他学会了收敛和圆滑,更多的还学会了算计别人。
一层套一层的圈套,把幽明府和京都城里居心叵测的人套紧。
看似散漫巧合,实际上每一步都在裴瓒的预想当中。
不排除有人在帮裴瓒,但是把僵持的局面打乱,甚至尝试重新洗牌,把所有的劣势化为己用,不得不说,这一切都超出了谢成玉的预期。
“陛下日后会不会让你就职大理寺呢?”
“绝无这种可能。”
裴瓒说得十分笃定。
当时接过圣旨,惊喜之余,他也疑惑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兼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
要知道,都察院照样能查此案。
后来细细琢磨,裴瓒觉得是此案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以都察院的身份去调查,难免有所不便,兼着大理寺的名义,行事则要方便得多,甚至有些需要两方疏通的细节,裴瓒自己也可以完成。
就好比今日,如果先告知大理寺,再遣人盯梢,消息早就满城风雨了。
可是裴瓒有着两重权力,完全不需要知会旁人,自己就能做主,甚至先斩后奏,别人也会夸一句果决。
但他绝不会在大理寺长久地待下去。
第27章 落网 玉环居然算定情信物!
谢成玉若有所思地说:“在都察院待久了, 难免得罪人。”
【大理寺这个去处也不好。】
【不知道言诚有没有去户部的打算?】
“再说吧。”裴瓒有些苦恼地敲了敲桌面,“陛下说,要我做一辈子的言官。”
“啊?哈哈哈……”谢成玉看着他的神情越发窘迫, 自己脸上的笑意却越来越深,忍不住打趣道,“难怪你不猜呢,想来无论陛下看重谁,不看重谁, 都会视你为左膀右臂的。”
他宁愿不要这种看重!
在都察院待一辈子, 估计京都城里想杀他的人都能成立一个国了。
别的例子就不提了。
他们裴家出了多少言官, 得罪了多少人,要不是他爹没那份直言不讳的情怀, 恐怕这会儿还在下州回不来呢。
瞧他满脸纠结, 谢成玉也不想再给他添堵:“无论日后如何, 言诚心里有打算就好。”
【不要像我一样,年少轻狂,做出许多无可挽回的事。】
裴瓒轻轻地“嗯”了声,再也没了动静。
他隐约猜到, 谢成玉的年少轻狂,还是跟赵闻拓有关。
说到私事时,氛围有些凝滞。
一时间, 两人无话,风向调转。
雨丝斜斜地飘进窗里, 被吹了满脸雨水, 却莫名其妙地都没有移开半分,不约而同地沉浸在凝滞的氛围里。
还是裴十七手疾眼快地关掉窗子。
“归明。”
时隔多日,裴瓒再度这样称呼谢成玉。
这次谢成玉的神情没有了那份意外, 眼神平静地看向了裴瓒,片刻后,又不着痕迹地看向一旁的裴十七,示意他在场的还有不想干的人。
裴瓒清清嗓子:“十七,再添一壶热茶吧。”
裴十七立刻提起铜壶准备下楼,但是刚迈出去几步,就回头看着两人说道:“大人,支开我不必找借口,我懂。”
“……”这臭小子,的确是聪明了。
被裴十七冷不防地怼了一句,转过头来,面对谢成玉时都难免有些尴尬。
裴瓒垂着头,不自然地说道:“陛下派我查的案子,背后牵连甚广,谢家、余家……数不清的人在为此事奔走,我如今,我已经知道你对待谢家的态度,但是大将军府呢?”
谢成玉语气平淡:“大将军府自然会有人操心。”
这个道理裴瓒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是:“你真的不打算提醒赵闻拓了?”
谢成玉态度决绝:“不打算。”
“好,你不提醒,我也不。”
裴瓒本就没有通风报信的意思。
他奉旨查案,且不说皇帝那边的命令如何,主要是科举赌局一事本就关系到他自身,如果查不清,那裴瓒自己就要死。
如今谢家是洗不清的。
他愿意念着谢成玉的情分,在谢家落马后帮忙说一句“戴罪立功”,但是大将军府,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不过裴瓒想不明白,先前在幽明府的时候,两人至少表面上你侬我侬的,怎么现在谢成玉又根本不想提醒赵闻拓了呢?
难道说,这人就没有丁点儿私情吗?
裴瓒心里揣了八卦的念头,表情也变得不自然,他扣了扣桌角,犹犹豫豫地问着:“先前你们不是还好好的吗?”
“假的。”谢成玉斩钉截铁地说,“做给唐远看的,我对他早已心灰意冷。”
“啊?”裴瓒属实没想到这一层。
在他眼里,谢成玉一直跟赵闻拓藕断丝连。
谢成玉想跟谢家断义,撇清庞大的家族累赘,做个自在的人,原因不还是在赵闻拓身上吗。
如果没有他跟赵闻拓那段不足为外人道的过往,恐怕谢成玉不会早早地意识到,他只是家族谋获利益的工具。
过去的所有慰藉是从赵闻拓身上获得的,那些烙印在记忆里的情情爱爱也是真的。
怎么现如今,一切都成了“做戏”。
谢成玉抛出引子,打算道出实情:“你可有想过,陛下让唐远前来,可不止是为了观云山的瘴气?”
裴瓒琢磨着:“也有想过,不过陛下总不会阻碍我查案吧。”
“陛下不会阻碍你,反而想让你顺顺利利地彻查此案,派人跟着你,是在最大成度地帮你。”
想起宫中诸事,谢成玉的目光逐渐变得深邃。
“唐远年纪轻轻能得了陛下青眼,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抛去医术高超这点不谈,他其实是个很会察言观色的人,我想陛下正是看重这一点,才派他到你身边。”
“所以,陛下要盯着的不是我,而是我周围的所有人。”裴瓒替谢成玉补充了没有说完的。
“没错。”
正是因为被人盯着,谢成玉才会暂时放下与赵闻拓的龃龉,假装一副回心转意的模样,让唐远觉得,赵闻拓所做的事情都是因为对谢成玉的感情,而不是想借此机会查手案件。
洗清了裴瓒勾结谢家之余,还跟大将军府暗通曲款的嫌疑。
“陛下还真是对谁都放心不下”。”
裴瓒托着腮叹了口气,只觉得和赵闻拓同行之时,这人有大半的心思都是花费在了谢成玉的身上,根本没怎么管过他。
“不过有十七在,赵闻拓其实没有前来的必要,我累死累活,还要看你们俩纠缠不休。”
谢成玉轻笑:“你再想想裴十七是什么时候来的。”
“嘶,来得是有点晚。”
“找他也是没办法的事。”谢成玉回想着当时的情形,继续说道,“我在谢家没什么权力,连护院都无法调动,更别提给你找几个帮手了,幽明府的凶险你也清楚,我只能找他帮一帮你,本来我是不打算同行的,却不想半路撞见了唐远。”
一番细说下来,谢成玉的确是在尽最大的可能帮裴瓒,甚至不惜牺牲色相。
裴瓒不顾形象地抓抓头发:“如果时候赵闻拓还要纠缠你呢?”
“他会有机会吗?”
被谢成玉突然反问一句,裴瓒想起来此案过后,大将军府免不了被皇帝清算,只是查抄还算陛下仁慈,只怕家里的人口都留不下几个。
赵闻拓自然没有余力纠缠。
然而,裴瓒搓着扳指,想起原书中的剧情。
如今的时间点距离原书故事正式开始的时间还有一段日子,日后的许多事情都能在今朝找到缘由,而他现在也大致弄清楚了,谢成玉到底为什么从状元郎变成了教书先生。
谢成玉在与自家人斡旋。
甚至不惜像个丧失理智的疯子一样,搭上他所拥有的全部。
经过裴瓒这一番努力,谢成玉再想过原书中的逍遥日子恐怕不行了。
但赵闻拓,书里的他可是让北疆溃败的大功臣。
被抄家充军,还能做到将军的位置。
不得不说,赵闻拓是有点本事在身上……
“言诚,言诚?”
被唤了几遍名字,裴瓒回过神来:“怎么了?”
谢成玉往凳子旁的两副蓑衣上扫了一眼,问着:“你是不是该跟我交个底,这位裴十七到底是什么来路?”
“呃,他……”
先前在幽明府解释的那番话,谢成玉是半个字也信不得。
且不说裴瓒有没有机会遇到裴十七这般武功高超的侠客,就算是有,裴瓒也没那么财力和人格魅力把人收为己用。
“别用幽明府那套来骗我。”
【言诚,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实话实说。】
裴瓒不顾形象地抓了抓头发:“其实,他是沈濯的人。”
“世子爷?”谢成玉不解,“你什么时候跟他扯上关系了?”
问到了点子上。
裴瓒跟沈濯的交集那可是太多了。
无论是在谢府初见,还是游船落水,甚至是后来湖心小筑的解围,除了沈濯现身幽明府外,裴瓒都可以当做原因说给谢成玉听。
于是他摸索着腰间的挂饰,取下那枚价值连城的玉环,递到谢成玉眼皮子底下,说道:“七月初七,我在侯府游船落水,沈濯心里过意不去,拿着这个来给我赔罪。”
谢成玉接过去,端详一番,压下心里的震惊:“一直随身佩戴着?”
裴瓒点点头,眼神里带着些心虚:“我本是不想收的,但是他说,我有了这个,日后行事会方便许多。”
“世子爷说的不假,拿出它,是人就会给侯府三分薄面。”
【就是有点像定情信物。】
“!!!”
裴瓒一瞬间打起精神,不留一丝余力地狡辩着,“我跟他没什么的!关系一点也不好,这块玉环是他做错了事心里愧疚,裴十七也不过是为着安全考虑,才送到我身边的。”
谢成玉意味深长地扫了他一眼:“世子爷还真是体贴入微呢。”
“啊?他对谁体贴入微?”
“总不能是对我吧?”
裴瓒一时哑口无言,若不是能听见沈濯的心里话,他恐怕也会被骗过去。
而现如今在他心里,表里不一就是沈濯的专属形容词的。
脑海中浮现沈濯的模样,凑巧此时裴十七提着热腾腾的水壶上楼,他的视线立刻黏在了少年身上,一路相随,直到对方站在自己面前。
裴瓒突然开口问道:“十七,从这里到拂清馆,你需要多长时间。”
“须臾。”
裴瓒看着少年傲气的模样,想起在湖心小筑沈濯替他解围时,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傲气,只有当那种时候,才让人想起来沈濯的尊贵身份。
真可惜……
沈濯这厮心底有不少秘密,背景也不似表面简单,不适合长久来往。
裴瓒摇摇头,把沈濯从脑子里甩出去。
刚要开口转移话题,裴瓒就看见雨雾中冒出两盏晃悠悠的红灯笼。
隔得太远,裴瓒看不真切,他拿起桌子上的千里镜,真真切切地看见了车厢前挂着的灯笼,那两盏灯笼在夜里晕着光,像是巨兽的眼睛,由远及近,逐渐靠近拂清馆。
紧接着,他将视线移到巷口,提前布置好的人手竖起了一道白旗。
果然出现了。
他们等待整晚的人终于忍不住了。
“十七,去!”
裴十七也看见了那辆离奇出现的马车,甚至都来不及听裴瓒把话说完,他就已经消失在茶楼中。
少年轻快的身影,在夜里如同轻盈的燕,不消片刻,就落在了几十米开外的房顶上。裴十七猫着腰,双眼锁定逐渐靠近的马车,与此同时,他脚下的客房里也传出细微的声响。
“咔哒。”
屋里的人合上了窗子。
余士诚似乎并没有发现藏在黑夜里的人。
或者说,他只是把故意露出马脚的那几位,当成了自己买通的人手,在窗台瞧了几眼,并没有发现裴瓒的身影,这才鬼鬼祟祟地下楼。
片刻之后,乔装打扮好的余士诚从拂清馆侧门走出。
他早就知道裴瓒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走他。
大家都是池塘里的泥鳅,同样的滑手,余士诚又怎么会相信裴瓒会什么都不做,只对他说几句话就结束了。
到了现在,离着马车只有几步之遥,余士诚也不敢松懈半分。
他抵着门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从内里留意街上的动静,确保大理寺的大多数人都没有动身的意思,这才把目光投向了马车。
马车里的人略微掀起帘子,还不等余士诚看清那人的长相,就缩回了车里。
似乎是在确定余士诚的身份。
对方也担心他身后带着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只可惜,他们俩提防错了。
打算把他们一网打尽的人,还在几十米开外的茶楼上看戏。
余士诚看对方犹豫不决的态度,略微往后撤了一步,他的意图也很明显,只要没跟任何世家派来的人有联系,裴瓒就抓不到他的把柄,自然也奈何不得他。
正当他犹豫的时候,马车里的人再度掀开帘子,一张跟赵闻拓有几分相似的脸出现在帘子后面。
是大将军府的三公子。
余士诚的眼里闪过几分震惊,全然这次来接他的并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而是实实在在在大将军府说得上话的三公子。
他的心瞬间安定下来。
大将军府都敢派出亲儿子来接他,那还有什么不值得信任的。
就算他们不幸被抓,也有大将军府在背后撑腰,裴瓒那个末流的小官可不敢把他怎么样……
余士诚脑海中的遐想还未结束。
“嘭——!!!”
裴十七从天而降,一记窝心脚踹在了余士诚胸口。
“啊啊啊啊!”余士诚都没看明白是谁,直接摔下马车,眼神昏花,顾不上胸口的剧痛,凄厉地喊着,“救命啊救命——”
“什么人!”车里的赵三公子急了,下意识地喊出声,但他也不是没见过大风大浪,当即对着外面那些被买通的人手喊道,“来人!”
不管是被买通的,还是忠心耿耿不知实情的,此刻都一窝蜂地涌向马车。
幸好裴瓒提前交代过,遇到这种情况要做什么。
只见裴十七冷眼一扫,旋身一剑,率先斩断一侧牵绳。
“吁——”
受惊的马匹一声嘶鸣,抛着蹄子在雨夜中狂奔,将冲上来的捕快撞得四分五散。
而后裴十七一剑刺进车厢里,“哗”得几下,裹了华贵布料的薄木板从中间破开,车里的挂饰叮叮当当地碎了满地,车内人痛呼一声,纷飞的木屑中溅出些许血珠。
“有刺客!救赵三公子!”
乱套了。
内鬼也顾不上隐瞒身份,只一片“耿耿忠心”想护住主人。
不明情况的人还真被内鬼唬住了,以为车内坐的是与此案毫不相干但又了不起“的大人物”。
直到裴十七举着令牌高呼:“大理寺令牌在此!若有违逆,先斩后奏!”
那些捕快瞬间蒙了,认出裴十七是跟在裴瓒身边的侍卫,而非什么刺客。
裴十七利落地抽出刺穿车厢的剑,挑开车帘,将剑尖抵在了车中人的下巴上。
对方眼里满是惊恐,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落,双手更是止不住地颤抖,生怕裴十七一个不小心就会了结他,但他还是强装镇定,说道:“你是大理寺的人?大理寺,无缘无故为何截我的马车?知不知道我是……”
“知道!”
赵三公子所有的质问都被这清朗一句打断。
一路小跑过来的裴瓒气还没喘匀,就听到了这么一句。
他喘了口粗气,推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故作稳重地走到马车前,“大将军府的三公子,我自然是知道你的。”
“你既然知道——”
“我不仅知道,我还跟你哥哥很熟呢。”
赵三公子立刻哑了声。
裴瓒撑着伞,换了身清逸青杉,原先被雨水淋湿的狼狈通通消失不见,比起车上的凌乱,他越发的从容不迫。
裴瓒眼里浮现几分胸有成竹的笑意,语速不紧不慢:“下官奉旨彻查幽明府一事,还请赵三公子下车。”
赵三顶着那张跟他大哥并不相像的脸,怒视马车下站立的单薄身影:“幽明府的事,怎么能查到大将军府头上?”
裴瓒一听,眉梢轻挑,语气中带了几分故人常见的揶揄:“下官何时说过,跟大将军府有关?难道此事不只是跟公子您有关吗?”
“你!”这脾气倒是跟他哥一模一样。
“哈……”裴瓒没兴趣继续说下去,转身沉了脸色。
“来人,请赵三公子小聚。”
第28章 戴罪 准备撤退,但他突然放了个大……
秋雨过后, 天高云淡。
整个京都城中清爽得不似寻常。
几朵缥缈的云在碧空中肆意飘散,无拘无束的,好不潇洒。
但在朱红宫门之内, 气氛却格外的庄严肃穆,从丰天门到文武官员齐聚的朝堂,皆是一派肃杀之气。
今日皇帝难得上朝,一个个的大臣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各自手里揣着笏板, 打算议一议“家国大事”。
“有事启奏, 无事——”
还没等皇帝旁边的太监喊完, 就有人迫不及待地站了出来。
“陛下,臣有本启奏!”
“陛下!”
皇帝半阖着眼, 看似兴致缺缺, 甚至有些不耐烦, 根本不想搭理底下的大臣,实则用视线扫过同时站出来的大将军赵幸和谢成玉。
一瞬间,赵幸和谢成玉相视一眼,彼此都没有退让的意思。
不过, 皇帝的视线却落在了裴瓒身上。
他盯着在角落里摸摸索索的裴瓒,眉头不自觉地蹙起来。
“陛下,臣也有一事想说!”终于找到折子, 裴瓒即刻站出群臣之列。
皇帝明目张胆地偏心:“裴卿何事?”
“臣奉陛下旨意,深入京郊观云山裂谷, 彻查科举赌局一事。”裴瓒不慌不忙地开口, 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一记重锤砸进大将军心里,甚至话说到一半,还故意停下来往赵幸的方向看了两眼。
赵幸的脸, 好似最近的阴雨天。
对方未置一词,裴瓒就顺势继续说下去:“臣夜探观云山,抓捕牵涉此案的余士诚等人,细细拷问,得到了些许有用的东西。”
他暂时没有提起赵三公子,而是从怀里摸出一份供词,夹在奏折之中,通过太监的手递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看着那四四方方的供词,蹙起了眉头。
【这写了些什么东西?】
【又是裴卿写的?】
裴瓒面上有些挂不住,是他拟写的供词不假,但至少话术是谢成玉提供的啊,怎么只骂他一个。
好在内容并不重要,有赵三的名字就够了。
当着一众朝臣的面,裴瓒刻意没说出赵三的名字,仅仅是皇帝手中的供词上有写,他的说辞更是用“等人”代替。
不漏一丝马脚,目的就是让赵幸跳进主动他的坑里,逼着对方自乱阵脚,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毕竟,他不信这位大将军心中毫无舐犊之情。
不过,裴瓒的视线在赵幸身上停滞许久,才发现这人比他想的要沉稳许多。
【一夜未归,果然出了差错。】
【没用的东西,不知供词里写了些什么……】
【是否要及时舍弃?】
包括赵幸在内,谁也没想到裴瓒的动作会这么快,非但马不停蹄地在幽明府与京都城之中往返,还不费吹灰之力就抓住了关键人物。
最重要的是,他一声招呼不打,私下审讯,不告知都察院和大理寺,直接在早朝上报。
没有一点儿规矩和章法。
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大殿之内,所有人都在屏气凝神地观望着皇帝越来越差的脸色,特别是那些心里有鬼的人,此刻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脑海中一刻不停地祈祷着自己不要当那被殃及的池鱼。
除了裴瓒,他在留意其他人的心思时,手指不停摆弄着金扳指。
几分焦躁,又对赵幸的狠心感到敬佩。
他本来还想利用三公子的事情诈一诈赵幸,没想到对方如此狠辣。
情况还未明朗就如此果决。
难怪能当大将军呢。
看来他也要换种方法了……
没等裴瓒想好该怎么在朝堂上揭穿赵幸,“嘭”的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思路。
“放肆!!!”
皇帝一声怒喝,惊得满朝文武迅速跪地叩首。
顿时没人再敢去打量皇帝的神色,只剩下裴瓒跟个没事人似的站着。
“陛下息怒,臣尚有一事想问问赵大将军。”
“裴卿但说无妨。”
君臣二人,一唱一和地将矛头直指赵幸。
这时的裴瓒也没了先前的谄媚做派,重新披上了刚正不阿的皮,正色问道:“敢问大将军,赵三公子昨夜身在何处?”
面对他的发难,赵幸立刻反应:“犬子顽劣,昨夜未归,本将军也不清楚。”
这是铁了心要撇清与赵三的关系。
哪怕是亲生父子,在整个家族的存亡面前,也算不上什么。
更别提,赵幸没并有那么在意这个三儿子。
裴瓒在心里为赵三感慨几句,想着这俩人不愧是亲生,就连“舍弃一人保全大家”的想法都如出一辙。
只不过,被舍弃的是赵三。
这父子俩的想法并不能相提并论。
“不清楚?”裴瓒说话夹枪带棒,“也是,拂清馆这种地方,必不是高风亮节的赵大将军会去的。”
“你是什么意思?”
“昨夜宵禁之后,下官派人蹲守在拂清馆外,不巧遇见了大将军府的三公子。”
“你敢污蔑本将军!”
自从裴瓒光明正大地从大理寺调派人手后,拂清馆这个地方,就成了朝中大臣避着走的地方。
哪怕是平日里对自家儿孙十分溺爱的几位,都三番两次地叮嘱不要去。
谁都不敢在这个时候凑过去,可偏偏裴瓒在哪里“遇见”赵三。
当真是遇见吗?
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嘀咕。
他们不知道那份供词上早就有赵三的名字手印,只能漫无目的地猜测着,此时拂清馆被赫然搬到台面上,在场的一干人等都竖起了耳朵听他接下来的说辞。
“下官可不敢污蔑将军。”
裴瓒话音刚落,皇帝派人递下了供词。
那张薄薄的纸夹在折子里,传到赵幸手中,似乎带着千钧的重量,压弯了大将军的脊梁。
赵幸跪在地上,双手止不住地颤抖,抬头望向皇帝时也是满眼不可置信,他哆哆嗦嗦地说:“陛下,三儿必定不会跟那余士诚有瓜葛,臣从未听他说过啊!”
现在倒不是那副决绝的姿态了。
裴瓒嘀咕两声,紧接着从袖口抽出张纸,递向了赵幸:“这是大将军府的三公子,单独写的供词,大将军瞧瞧?”
赵幸一听,立刻直起身去接。
不料裴瓒像是才想起来一样,恍然大悟道:“哦,陛下先看。”
“陛下!陛下!三儿绝对不是这样的孩子!臣从来都是严苛教育,他绝对不敢勾结幽明府!”
不知道赵幸说这话是否心虚,反正裴瓒听了后替他感到汗颜。
说是严苛教育,这点不假。
赵三公子处处为大将军府着想,必然是赵幸从小教导的结果。
只是赵幸的出发点不正,他想要在皇权之下徇私舞弊,在京都城中只手遮天,甚至不惜打压群臣,欺压百姓。
无论忠君,还是爱国,他都没有做到。
甚至,他连舐犊之心也没有。
眼见着皇帝一行行读完赵三的供词,脸色黑的跟锅底一样,赵幸悬着的心彻底跌下去。
他满脸土色地瘫坐在地上,眼中尽是不可思议,还不间断地重复着:“陛下,老臣不信……”
“你自己看。”
赵幸的所有辩解和质疑都被皇帝堵回去,但他不能像反驳裴瓒那样反驳皇帝,只能是捡起飘落在地上的供词,一字一句地看着。
如他所愿,赵三的供词并没有把大将军府拖下水,而是尽可能地把所有的事情揽到自己身上。
“逆子!”赵幸配合着供词中的内容,瞪着发红的双眼怒骂。
“大将军稍安勿躁啊。”裴瓒冷不防地笑了声,说出来的话格外讽刺。
现在的赵幸可没功夫搭理他,直接看向皇帝,痛斥自己不成器的儿子:“陛下!臣从未想过他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臣恳请陛下严惩,无论陛下作何惩处,臣都不会为他求情!”
“大将军还真是是非分明。”裴瓒也不管有没有人搭理,阴阳怪气地说着,“可无论怎么说,三公子都是大将军的亲生骨肉啊!打断骨头可还连着筋呢。”
裴瓒并非提醒赵幸要顾念父子情意,而是在告诉旁人,赵三做什么都跟大将军府脱不了干系。
哪怕他极力撇清,也终究是一家人。
先受其荫庇,然后反哺。
如今的一切都不过是赵三心甘情愿地被推出去当替罪羊罢了。
“你你……”赵幸气得说不出话,若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恐怕他就要冲上去把裴瓒揍一顿了。
好在关键时刻,谢成玉站了出来。
“陛下,臣也有话想说。”
皇帝扫了谢成玉一眼,记得他也是着重被调查的官员之一,便有些不耐烦:“眼前的案子尚未理清,朕还要听听裴卿的意思。”
【朕的前朝是什么菜市场吗?】
【一个个的,哭哭笑笑,肆意妄为!】
裴瓒心领神会,打算再挤兑赵幸几句。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谢成玉不顾礼数直接高呼:“臣自知有罪,特请辞去清吏司郎中一职。”
“什么?”
包括皇帝在内,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有罪,什么请辞?
如今可是在说世家和幽明府牵扯的案子,这谢成玉撞上来做什么?放着似锦前程不要,居然还要自己往火坑里跳!
疯了!
彻底疯了!
裴瓒在心里干着急,接连看了皇帝几眼,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大人莫不是没休息好,开始说胡话了!他”攥紧了手中笏板,僵着身子说,“陛下,想来谢大人近日操劳过度,说的话有些不知分寸了。”
皇帝一抬手,打断了裴瓒的解释:“谢家的……你是谢太傅的孙子,且说说,为何请罪?”
“罪臣,为臣不忠,为子不孝。”
谢成玉深深地俯下去,说话时微微喘气,听起来有些模糊,但是语气里的坚定却分外清楚。
“欺下瞒上,扰乱朝堂。”
“构陷同僚,包庇亲族。”
“臣罪孽深重,无颜再为陛下效力,恳请陛下革职查办!”
他的话犹如一道惊雷,在群臣耳边猝不及防地炸响。
诧异,惊讶,不解……
诸多复杂的眼神在一瞬间从四面八方落在了谢成玉的身上。
但众人视线里的谢成玉,轻轻颤抖着身体,似是感慨,又似是释怀地长舒一口气,再度将奏折递上,压上自己的全部给谢家和大将军府宣判死刑:“今日所言,不敢有虚,与今日一案相关的证据已经全部交由裴御史,罪臣听凭陛下发落。”
【好,很好。】
【既然如此,就别怪朕杀鸡儆猴了。】
“裴卿?”皇帝带着质问的语气喊了,让人无端地感到压迫。
“陛下!谢大人的确将此案相关的证据交到臣的手上,但幽明府情况紧急,臣尚未来得及禀告陛下!”裴瓒站不住了,噗通一声跪得比谁都利落,“臣听从陛下差遣彻查此事,深知谢家牵涉其中,但臣绝非有意隐瞒与谢大人的来往。”
裴瓒本不应该在朝堂之上公开地说这些话,但是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他再不说,恐怕皇帝就真要拿谢成玉开刀了。
“幽明府一事若非谢大人从中周旋,臣恐怕不会如此顺利地抓住余士诚等人。”
裴瓒直挺挺地跪着,没有露出任何怯懦,一字一句,都叫人内心发颤。
“陛下也曾体恤臣民被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所害,也担心飞雀绿藤在大树轰然倒塌之后的境遇,谢大人生于谢家长于谢家,但他亦是飞雀绿藤,依傍大树,不得自由!”
谢成玉与赵家公子的区别,就在于此。
家中长辈教谢成玉读书习字,让他学习礼义廉耻,把他养成温润谦逊的端正君子,也正因如此,他做不到踩着亲友故交入仕,更不能当那欺上瞒下的佞臣。
他是鸟雀,不得不栖息在枝丫中筑巢,他是绿藤,没有大树的依傍他活不得。
但他不要仰着别人鼻息苟活,宁愿舍了己身,也要公正。
“陛下——”
裴瓒看着高高在上的人不为所动,他心慌了,猛地一下磕在坚硬的金砖上,哪怕垫着官帽,都响得让人心疼,“陛下,臣愿以项上人头保证,谢大人是兴邦定国经世济民之良才,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念!”
“言诚……”
“小裴大人哎。”
裴瓒的耳边钻进不少嘀咕,不知道是他亲耳听到的,还是由于心跳过快,跟系统绑定的buff出了差错,能同时听见不同人的心声。
但不管怎么说,他舍身为谢成玉辩解的莽撞举动,惊得旁人也缓不过来。
原本提心吊胆的那些也沉默了,想在心里笑话他几句,却又觉得他这份赤诚格外难得,与朝堂之中可以称之为好友的人相视几眼,彼此都有些沉默。
如此热忱,不应该被罚。
但是因着谢家,不罚他们俩又说不过去。
皇帝审视着满朝大臣,许久不来上朝,安排好一切,以为可以好好收拾收拾那些世家,却没想到裴瓒给他这么大的惊喜。
他抿着嘴唇,一时没想出合适的对策。
不罚不行。
不罚不能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
但是一旦罚了,若是裴瓒那个直心眼的一直嚷嚷以“项上人头担保”,还真不好处理。
两难之际,始终默默无声的盛阳侯站了出来。
“陛下不如听听臣的想法?”不面对沈濯时,盛阳侯总能保持理智,甚至在此时看上去,他都不像个武将,而是个以理服人的儒生。
“但说无妨……”皇帝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皮,在心里默念着这人是他亲姐夫,才愿意听听他的意见。
“臣以为,无论是谢家,还是大将军府,都与科考押榜一事脱不了干系,陛下兵行险招,将此事交由涉身其中的小裴大人去处理,结果就是小裴大人不负陛下期望,将此事做得十分妥帖。”话说到这,盛阳侯的心思已经很明显了。
他要在这紧要关头,帮裴瓒一把。
虽然裴瓒不清楚盛阳侯为何出手相助,但是环视一周,有垂怜他的,同情他的,但愿意替他说话的没几个。
不管是否说动皇帝,盛阳侯能站出来,裴瓒就已经相当感动了。
盛阳侯继续道:“依臣愚见,谢郎中已然检举有功,并非不忠不义之辈,陛下不如给两位大人戴罪立功的机会。”
先前皇帝愿意信任裴瓒,那是因为裴瓒家世清白,不似旁的什么人背后有诸多牵扯,但是谢成玉行吗?
如今朝堂上已经闹翻了天,谢家虽无其他人在朝,但是用不了多久,消息就会传到老太傅的耳朵里,而且谢成玉如今还在户部,官职算不上大,只是郎中而已,但牵一发而动全身……
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
皇帝从龙椅上起身,扫过殿中的所有人,所有角落:“来人,拟旨。”
“都察院御史裴瓒办事不利,勾结罪臣,撤其兼领正四品大理寺少卿一职,罚俸半月,幽于宫中思过。”
“户部清吏司郎中谢成玉,徇私舞弊,扰乱清听,但朕念其检举有功,可免死罪。”皇帝盯着地上的谢成玉,斟酌片刻后才说道,“……贬为大理寺评事。”
裴瓒松了口气,虽然被贬得跟他一样了,但至少没丧命,至于接下来谢家和大将军府能落得什么下场,那就得看他们的造化了。
而他自己。
每个月就那么点俸禄,都不够他爹喝几壶好茶的,在宫里待上些时日也好,免得还有人报复。
就是不知道,答应沈濯的东珠还能不能要到。
第29章 立功 喇叭:侯府倒闭了,王八蛋世子爷……
八月正中, 满池残荷。
皇宫中实在少见这样不吉利的衰败景象,一池绿水之上挺着几杆残败的荷叶,甚至有些连绿色也不得见, 只剩下腐败如淤泥的黑。
裴瓒觉得奇怪,便停了下来。
他入宫多日,闲得无聊的时候就拽上贴身太监满宫院地乱走,但凡是不涉及后妃的地方,能去的都被他逛了个遍。
反正皇帝没有下旨禁着他, 只说幽于宫中, 甚至思过也不过是表面说说。
连宫外的人来给他递送消息都没人拦着, 这些时日,他与在宫外的区别就是——吃着顶尖御厨做的精贵饭菜, 穿着各地进贡的珍贵布匹裁的衣裳, 也不必上朝, 除了闲庭散步,就是遛猫逗狗,悠闲又自在。
偶尔接收到来自谢成玉的审案进度外,裴瓒几乎没有需要动脑子的时候。
而那宫外的案子, 进展也比裴瓒想象得顺利。
他被打包塞进宫中的那日,谢家首当其冲地被查办了,不到半个时辰, 就被大理寺丞和都察院左都御史联手查抄。
而后,接着倒霉的是大将军府, 裴瓒特意跟谢成玉递了几句话, 让他不要直接露面,免得被困在府中的赵闻拓过于激动。
不到半天的时间,京都城中人心惶惶。
至于那些牵涉其中但是算不得一等一重要的杂鱼, 在家中坐以待毙或者四处求告的时候,便被顺手逮了。
皇帝降下雷霆命令,所有人的关注点都放在了大理寺和都察院,反倒是没人提及裴瓒这个引信。
如果不是裴瓒深入幽明府,抓住余士诚,用他做鱼饵钓出背后的势力,恐怕就算谢成玉真的豁出性命,也不能真正撼动京都城中盘根错节的世家势力。
但是,没人关注裴瓒也是好事。
倘若真的吸引了太多注意力,想他一个小小的七品御史,恐怕这辈子都要待在宫里避难了。
不过属于裴瓒的赏赐是不会少的,只待早已成定局的案件落下帷幕,裴瓒总归是要被放出宫的,趁着案子尚在审理归档中,他还能在宫中多消遣几日。
“孟公公,为何这里留着一池残荷?”裴瓒身着藕荷色长袍,披着头发,仅以一顶简单的玉钗拢着,整个人俏丽明快。
站在满池枯败旁,对比的则是更加明显。
派来服侍裴瓒的太监站在旁边,尚未来得及开口,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是我让宫中花匠留下的,宫中向来不缺似锦繁花,这枯叶残荷反而别有一番风雅。”
声音听着清冷如碎玉,但裴瓒并不熟悉,即刻转过身去一瞧,居然是明怀文。
上次见面还是在皇帝派他查案之时,明怀文进殿拟写圣旨,匆匆一面,没留下过多的印象。
过后,裴瓒也留意着打听过,不少人都说皇帝很看重明怀文,整日带在身边,但是他也没在朝堂或是议事的地方见过对方。
不知道这谣传的器重是真是假。
裴瓒站在原地,没太明白明怀文一介外臣,又没有犯错也没有召见,为什么会出现在后宫之中。
或许当真是皇帝器重明怀文的缘故?
他没有问出口,依着礼数对明怀文微微一拜,嘴上也说着客套话:“明大人好雅兴。”
“借景喻人罢了。”
明怀文轻笑几声,眉眼之间未见欢快的颜色,眼神冷淡地扫过旁边的太监,对方心领神会地退下。
裴瓒没太留意他说了什么,只见对方不紧不慢地走近,好似一株幽静娴雅的兰草,自带着让人屏息凝神仔细观赏的独特气质,特别是在靠近时,清淡的香气在不知不觉中钻入鼻尖,沁人心脾,让裴瓒的心情都舒畅许多。
他默默地按住金扳指,打开对方的面板,在评价上添了几个字:美男,跟姓沈的不相上下。
明怀文不知道他的胡思乱想,站在裴瓒身侧,将目光投向池塘之中:“我要先恭喜小裴大人了。”
“恭喜?为什么?”
说是恭喜,但明怀文的语气实在平淡,并不像是在道喜,甚至带了几分疏离的意思:“前几日的案子已经差不多要结束了,今日陛下看过卷宗,很是高兴,特意说小裴大人的差事办得不错。”
裴瓒相信了他是皇帝眼前的红人,故意谄媚得说:“咱们都是为陛下做事的,尽心尽力,那都是理所应当的。”
“哈……”明怀文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轻哼,“小裴大人尽心就好。”
裴瓒听得云里雾里,回想起原书中明怀文的剧情,这人出场次数不多,前期似乎一直跟在皇帝身边做事,如今也盛传他受皇帝赏识,怎么现如今对皇帝是这副冷淡的态度?
莫不是,还有隐情……
裴瓒盯着那张脱俗的脸,默默感慨几分女娲的不公,而后视线不自觉下移,不经意间瞥见了对方领口下的红色。
噫?八月中旬了还有蚊子?
许是明怀文察觉到他的视线,对方有些僵硬地垂了垂脑袋,动手把领口向上拉扯。
裴瓒瞬间觉得那抹红色不一般,但他没来得及看仔细,只能开始摸索金扳指。
【混蛋,早晚宰了你。】
“啊……”
这该不会是说他吧!
他可什么都没做啊!
裴瓒想着开口解释几句,却又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了眼前的明大人,只能是惴惴不安地搓着手指。
不等他出声,明怀文先询问道:“小裴大人怎么了?”
“没事没事。”
裴瓒心虚地咧嘴笑了笑,对方仍是一副不解的表情,他又多此一举地问,“明大人没什么事吧?没想到都八月了,蚊虫还这么猖狂,明大人可千万嘱托下人关好门窗,最好撒一些除蚊虫的粉末,哎我认识太医院的唐大人,不妨……”
“小裴大人!”
【这小裴大人是只有办正事的时候才带脑子吗!】
未等裴瓒说完,明怀文就出声喝住了他。
如玉的脸颊染了些绯色,看得裴瓒不明所以,愣愣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陛下让我转达小裴大人,今夜在绮月阁设中秋家宴,还望小裴大人准时赴宴!”
说完,明怀文气冲冲地走了。
裴瓒都没来得及挽留,消化完那句“中秋家宴”后,明怀文早已经走远了。
他凝望着明怀文恍若谪仙的背影,心中有些艳羡,但是很快就被疑惑所取代。
如果皇帝要嘉奖他,把他叫了去随便聊会儿天,或是在群臣面前大肆赞许他,这都可以,为什么要让他去参加宫中的宴会。
他以外臣身份暂居后宫就已经不合规矩了,还让他参加家宴?
这合适吗!
裴瓒对着池塘一顿捶胸顿足,退在十米开外的孟公公还以为他犯了什么癔症,特意小跑过去喊他。
“奴才刚刚接到了旨意,陛下邀大人赴宴,这可是旁人盼也盼不来的机会呢!大人不妨去梳洗一番,等着赴宴?”
面对太监的好心,裴瓒义正辞严地拒绝。
他是臣子,又不是后宫里的妃子,梳洗打扮做什么,还不如就这么去,规规矩矩,不失礼数就足够了。
入夜,圆月升起。
层层涟漪弄皱了澄明的倒影。
裴瓒站在岸台上,看着驶过来的小船上挂了四只红艳艳的灯笼,他蹙了蹙眉头,心里浮现不好的预感。
上次登船,是盛阳侯府的宴席,他可没少被沈濯那个家伙祸害。
不过……
裴瓒回想在幽明府的药堂里听到的心声,沈濯说他真的要走了,现如今应该彻底离了京都,至少在宫中是见不到他了。
想到这,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小船靠岸,发出闷响,船里的引渡太监提着灯笼走出:“小裴大人久等了。”
裴瓒微微一笑,并不在意,撩起长袍稳稳当当地迈上小船。
随后,船桨抵着岸台用力一撑,在水中拨弄几下,船尾曳着一尾波纹,小船驶向湖心的建筑——绮月阁。
从水中孤阁遥望,今夜月色清朗。
圆月旁并无群星点缀,而是孤零零地悬着,偶尔能看到几朵黯淡的云,却也都隐在明月光辉之下。
裴瓒谨遵着叮嘱,早早地来到绮月阁,还以为自己是最先到的,却不曾想明怀文比他来得还早。
另外,这人还特意换了身衣裳。
白日里的明怀文一席素衣脱尘,气质清绝,像是不染尘埃的云端仙君,但是现在,他却穿了身华贵异常的绯红长袍,头顶带着缠花金冠,腰间系着一挂珍珠充当腰带,浑身的珠光宝气。
他衬着如此华贵的装饰,依旧瞩目。
只是满身金银压住了原本清雅,失了独特的气质,变得没那么惊艳。
好似枝头的玉兰坠入尘埃,沦为俗物了。
裴瓒捏着下巴,视线从明怀文身上移开,不由得小声嘀咕几句:“换个人穿这身,或许恰当得多……”
“小裴大人,请这边来。”
身旁的孟公公打断了他的窃窃私语,引着他在明怀文身边落座。
此时到场的就只有他们两个,就连侍奉的宫女太监也不算多,稀稀疏疏的几个人侯在身旁,添灯的添灯,焚香的焚香。
裴瓒入座后,往明怀文的方向挪了挪:“明大人,咱们又见面了。”
明怀文淡漠地扫了他一眼,并不搭理。
裴瓒没对他冷淡的态度有任何不满,反而留意到明怀文的脸颊和唇上都施了浅浅的粉色,一眼望上去,犹如少女羞赧。
【真想把他眼珠子扣下来。】
“额哈哈哈……”裴瓒有些尴尬地移开了视线。
裴瓒没想到,明怀文表面看上去一副清冷疏离的谪仙模样,怎么内心却是如此暴躁,白日里就是这样,说是早晚要宰了他。
这样不行,好歹是备受皇帝器重的重要角色,无论如何都要搞好关系。
裴瓒开始没话找话:“我听说明大人是澹州人?”
明怀文随意“嗯”了一声,心里想的却是:【是又如何?怎么你们京都人高人一等?】
“澹州是个好地方啊……”裴瓒张开嘴,先夸了一句,想继续套近乎证明自己并非存着高人一等的心思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澹州到底哪里好,他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风景秀丽,人杰地灵,难怪能有明大人这般人物。”
明怀文冷笑:“澹州确实风景秀丽,群山连绵千里难与外界相通,大川大河年年泛滥百姓苦不堪言,贪官污吏数不胜数,杀也杀不尽。”
“……”拍马屁的劲使大了。
好在明怀文还愿意装一装,通情达理地问着:“小裴大人到底要说什么?”
裴瓒堆砌着笑容,看起来还算真诚:“明大人久伴陛下身边,对陛下肯定十分了解,实不相瞒,想问问明大人陛下对于谢家和谢成玉的态度。”
问完这句,明怀文的脸色彻底黑下来,面上的胭脂都遮不住。
裴瓒一头雾水,不知道是哪里触怒了对方。
回想一遍,他说的可是一个字也不错。
里里外外的大臣奴婢都知道皇帝器重他,几乎每日都把明怀文带在身边,虽说明怀文是内阁大臣,本就与皇帝来往密切,但是这后宫也任他行走,着实是独一份的。
裴瓒看到的就是如此,自然以为皇帝是信任在京都城中毫无根基的明怀文,全然没有想到背后另有原因。
他看着对方阴沉的脸色,心里还在纳闷,偷听明怀文内心的想法,得到的也是一片死寂。
幸亏他要二次开口的时候,湖面上驶来了一只富丽堂皇的船,压住了他临到嘴边的话。
明灯点缀,乐声不绝。
不止比他所乘的小船宽敞,还更加气派,一眼瞧上去就知道来人是谁。
裴瓒早早地在岸台侯着,只在船靠岸的时候,就随着周身的太监宫女一起高呼:“拜见陛下!”
片刻后,玄色的锦靴径直走过,落下一句:“爱卿无需多礼。”
裴瓒对这称呼相当受用,乐呵呵地直起身。
只是一抬头,天塌了。
皇帝叫的根本不是他,而是离他几米之远尚在宴席桌旁的明怀文,甚至还是皇帝快步走过去,搭上手亲自将人扶起。
呵呵,区别对待是吧。
他正要没眼力见地走过去,恍然发现皇帝今晚的穿着跟明怀文十分登对,两人皆是艳丽的颜色,反而跟后方身着浅色衣衫的皇后都显得不那么般配了。
裴瓒挨个向皇后和一众后妃行礼问安,入座后再将目光放到明怀文和皇帝身上时,他发现了几丝不对劲。
皇帝总投过来的目光是怎么回事。
怎么感觉含情脉脉的,似乎在哪里看到过?
该不会,他们也……
裴瓒尽力克制不去瞎想,但是垂眸一瞥,看见了明怀文腰间挂着的香囊,织金团龙纹的,要说不是皇帝亲自赏的,那就只能是皇帝亲自系在明怀文腰上的。
猜到这不可告人的皇室秘辛,裴瓒绝望地闭上了眼,在心里无声地咆哮——
大周!要完!
天杀的,怎么一个个地都要搞男人呢!
裴瓒愤愤扫过对面坐着的几位后妃,娇俏的,婉约的,姿态万千,全是美人,还有同在最前方的皇后,端庄华贵,怎么这狗皇帝就不知道珍惜呢!
鼓点紧凑,丝竹悠悠。
盘旋的彩色衣带恍惚了视线。
难得一见宫廷歌舞,裴瓒却压根没心思欣赏,只一杯接一杯地给自己倒酒。
“本宫怎么瞧着小裴大人郁郁寡欢呢?”
被提及姓名,裴瓒倏地抬起了头。
原来是皇后留意到他的异常,举着酒杯对他温婉一笑。
裴瓒心领神会,立刻端起酒杯,不料却听见她对身旁的皇帝说:“依臣妾看,小裴大人倒也是丰神俊朗呢。”
说的话没问题,只是听起来怪怪的。
特别是在猜到明怀文跟皇帝背地里的关系后,他心中警铃大作,立刻起身:“容貌都是父母所赐,比起皮相,臣更愿以忠心许君。”
“小裴大人这时候说话倒是动听。”明怀文在一旁拈酸蘸醋地讽刺他。
皇帝听了爽朗一笑:“朕觉得裴卿倒不像是裴家人。”
裴瓒没有插话,竖起耳朵听皇帝说他哪里不像。
“朕记得年幼时,裴卿的祖父性情直爽果断,一把年纪还敢指着父皇的鼻子骂,现如今的裴卿没学到精髓。”
裴瓒在心里冷笑一声,他虽然不知道先帝是什么样的人,但是如今这位皇帝却是个什么事都往心里搁的主儿,否则也不会任由世家把持朝政盘踞京都,到今日才收拾他们。
他可不敢跟裴家祖父一样,当面刺激皇帝,只毕恭毕敬地说了句:“先皇仁善,陛下亦是如此!”
溜须拍马结束,皇帝对他满意到不行。
裴瓒却在心中唾弃着自己,想着若是真的生在古代,那必定是一顶一的奸臣。
“裴卿无论说话还是做事,都很得朕的欢心,只是那一手字,实在不敢恭维!”
此时的皇帝,倒没了那股端坐高堂的感觉,比起君主,他更像是朋友,无所顾忌地吐槽着裴瓒那一手破字。
“哈哈……”裴瓒陪着干笑两声。
“科考之后,朕看过裴卿的文章。”
终于提到这次宴会的目的,裴瓒不自知地收敛了笑意,聚精会神地听着皇帝所说的每一个字。
“倘若仔细阅览,裴卿的文章自是第一,可是越看越气,越看越烦,觉得实在不能让裴卿轻而易举地做了状元!”
皇帝的声音慢慢拔高,说到激动时,“啪”得一声将手里的玉串甩到了桌上。
他并非生气,只是单纯激动。
但在关键时刻又及时停住,目光如炬地看向裴瓒。
【适逢谢家那小子在背后运作,朕干脆就许他状元!】
于是,这才有了后面发生的一切。
在沈濯的提醒下,让裴瓒带着愤懑去查清真相,帮他清理朝中势力过于庞大的氏族。
不过皇帝没预料到,谢成玉跟裴瓒是一条心,反而让他的心思在此刻看起来阴险又深沉。
得知真相,窥探到皇帝的算计,裴瓒的心里像是被惊雷劈开了一道裂口。
湖面上湿润的风呼啸地将其灌满,潮湿,冷冽,在心间化为残酷的风雪。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步履艰辛地走到现在,却始终没有走出皇帝设下的圈套。
榜眼也好,状元也罢,都是皇帝制衡的工具。
果然,圣心难测。
“裴卿,你可长记性了?”皇帝笑着,把这一切都归咎于裴瓒的书法不好,当着后宫妃嫔的面,丝毫不提及谢家在背后的运作。
裴瓒也只是愣愣地回答:“臣,记下了。”
他整个人微微震颤着,从心底生出一股无力感,像是即将被无尽的阴谋拖进深渊。
“小裴大人的差事做得不错,陛下不如赏点什么?”明怀文提议着。
“怀文果然与朕心意相通。”皇帝大手一挥,接着说道,“裴卿,朕知道你与谢成玉交好,也如你所说,他对朕,对大周忠心耿耿,如此朕便不追究你的过错了。说说吧,想要些什么,加官进爵?奇珍异宝?”
加官进爵,就算裴瓒不求,想来皇帝也不会一直让他做个七品御史的。
他回过神来,念着先前给沈濯的承诺,提了衣袍快步走出去,跪在皇帝面前说道:“臣谢陛下隆恩。”
“臣听闻产自冷江的东珠,珍贵异常,不似俗物……”
“住口!”
不等他说完,明怀文立刻打断。
裴瓒一眼茫然地抬起头,但就在刹那间,他的胸口好像被冷箭刺透。
【混账!】
猝不及防的杀意,和愤怒。
两种激烈的情绪同时出现在皇帝的眼中,就连旁边的皇后,也维持不住端庄。
裴瓒懵了,他想过沈濯让自己去求东珠肯定是有原因的,但是完全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
皇帝居然一副要杀了他的样子!
王八蛋沈濯!
这破东珠到底有什么问题!
皇后安抚着盛怒的皇帝,开口说道:“想来是小裴大人不懂规矩,陛下莫要生气,不如先去问问长公主的意思?”
到底怎么回事?
居然还要问长公主。
王八蛋沈濯!这东珠是你娘管着,你自己问她要不行吗!
“不必。”
皇帝斩钉截铁地说,“来人!将库房里的东珠尽数交给他!朕倒是要瞧瞧裴卿要做什么!”
第30章 秘辛 出入裴宅犹入无人之境
裴瓒哪敢做什么!
他最多也就敢在心里把沈濯骂得体无完肤。
在太监取来东珠交到裴瓒手里后, 裴瓒就被马不停蹄地扔出了皇宫,甚至连他落在宫内寝殿的贴身衣物都没来得及拿。
回到裴宅,简单地向父母问安, 便回到小院里一蹶不振了。
王八蛋沈濯。
你自己想要东珠还让我替你挨骂!
缺心眼的怂包,没心肝的混蛋!
他和衣躺在床上,越想越气,但是再回想起宴会最后的那几分钟,又忍不住心慌。
皇帝那眼神, 看起来是真的想杀了他。
裴瓒舔舔干涩的嘴唇, 想起身倒杯茶水, 刚拉开床幔,屋外就传来些许动静。
听得不真切, 只觉得是有人在走动, 正要疑心是不是有什么幽明府, 或者大将军府的贼党前来报复,窗子就被敲响了。
“我已经睡了!”裴瓒即刻溜回床上,“韩苏,别再敲了!”
深更半夜前来敲窗提醒他去睡觉的, 只能是韩苏,况且裴十七那小子就在院里守着,寻常人可翻不进来。
“睡了?可宽衣了?”窗外的人问。
裴瓒没听出是谁, 随口敷衍着:“宽了宽了,一件都没穿。”
“没穿衣服, 那可太好了。”
“?”
听着不对劲, 裴瓒拉开帷幔,借着屋里昏暗的光去瞧。
没看到窗外有人影,正要看向另一侧, 忽然一只手伸出来,按着他的脑袋把他堵回床上。
“唔!”
裴瓒没来及反应,直接被人捂着嘴推倒。
奋力挣扎中,对方把他的双手双脚也束住了,甚至还坐在他的腰上,压得他难以动弹。
但是这人没捂住他的眼。
上一秒还满眼惊惧,看清后都成了愤怒。
“唔唔唔!”王八蛋!
沈濯居高临下,似笑非笑地阖着眼,指尖轻勾裴瓒胸前的藕荷色领口:“小裴大人怎么净骗人了,这不是还穿着衣服嘛,不过,小裴大人这一身,倒是很俏丽呢。”
“唔——”
“嘘!”
沈濯俯下身,与裴瓒四目相对,两人仅隔着手掌的厚度,姿势难免暧昧,“小裴大人也不想你那忠心耿耿的仆从突然闯进来,看见你我衣衫不整的模样吧?”
裴瓒眼皮半垂似乎是在思考,片刻之后,他眨眨眼睛,全当同意了。
双手被松开,嘴唇上覆盖的温热掌心也缓慢撤离,沈濯单臂撑在他颈侧,几缕发丝扫过裴瓒的脸颊。
裴瓒蜷着手,搓了几下金扳指后,就一直拢着被弄松的前襟。
表情有些不情愿,似是在埋怨沈濯的冒犯。
但终归没发脾气。
于是沈濯放松警惕,整个人漫不经心地往后仰着。
【小裴大人还真是有趣。】
【有时候乖得像兔子,有时候倔得像头……】
“嘭——”
沈濯的心声戛然而止。
裴瓒趁其不备,对着沈濯面门,全力挥出一拳。
可惜没打到。
沈濯下意识地接住,掌心包住了裴瓒的拳头,但手指骨节开始隐隐作痛,他方才只顾着戏耍对方,忘了这厮能举着实木船桨把赵闻拓打落水了。
都不敢想这一拳要是结结实实地落到脸上,他日后还有没有机会见人。
裴瓒拧动胳膊,试图挣脱沈濯的手再挥一拳,奈何快把自己拧成麻花了,也没从挣开对方的手,而沈濯也不伤他,看着裴瓒作茧自缚,连带着把自己卷进了被褥里。
“沈濯你个混蛋!”裴瓒累得满头大汗。
“小裴大人好会冤枉人啊,我好心好意帮你,你却骂我?”
“东珠!你要东珠到底做什么!”裴瓒压着声音吼出来,“你明知道那东西要不得,却还让我替你求来,你知不知道,今夜提及此事时,陛下都想杀了我!”
“杀”字一出,沈濯难得沉默了。
低垂着眉眼,一副同样心有余悸的神情。
【起杀心了?】
【果然还是在意。】
沈濯这份沉默没能持续多久,很快便再度抬起头,冲着裴瓒笑道:“知道,但是皇帝舅舅器重小裴大人,断不会杀了你的……”
“啪!”
裴瓒气到极点,一巴掌甩在沈濯脸上。
明明这次也能躲开,但沈濯没有。
只在一瞬间有些许错愕,却没有反抗,硬生生地用脸接下了这巴掌。
甚至,眉眼间的笑意却更加深邃。
“打了我,你可出气了?”
“你有病吧?宫里那么多太医都治不好你的脑子?”裴瓒懒得搭理他,从床头翻出皇帝“赏赐”的一整盒东珠,想也不想,就直接塞进了沈濯怀里,“带着你要的东珠,赶紧走!”
裴瓒知道他是为了东珠前来。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才刚被赶出宫,沈濯闻着味就来了。
想来这人不止在幽明府有众多暗哨,皇宫大内也是一样。
简直是深不可测……
沈濯没有说话,而是当着裴瓒的面将放着东珠的沉香木匣打开。
两人的视线同时落在那满盒珍珠上,彼此的眼神不约而同的有些玩味。
特别是裴瓒。
他接到这盒东珠后根本没有打开过,他心里一直念叨着皇帝的那句“瞧瞧裴卿要做什么”,才迟迟不敢打开,只想着快点把这东西交给沈濯。
不料盒中的东珠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惊艳。
个头虽大,但是作为珍珠来说,眼前的东珠并不圆润,也没什么光泽,甚至泛着淡淡的黄色。
哪怕是让裴瓒挑选制作首饰的材料,他也不会选这些。
既然如此,沈濯如此想要东珠,就只能是它背后蕴含的意义了。
裴瓒盯着那盒色泽并不算好的东珠深呼几口气,平复心情后,才郑重其事地问道:“世子爷,这东珠对你到底有何用处?”
【呦,求人的时候知道喊世子爷了?】
沈濯欠揍地一笑:“你猜?”
“跟幽明府有关?”裴瓒能听到心声,所以他不怕沈濯跟他玩这种幼稚的游戏。
但紧接着,沈濯内心想的却是:【秘密,就不告诉你。】
“沈濯!”裴瓒一激动,直接喊出了声。
等看到沈濯得眼神愈发耐人寻味,他才意识到对方根本没有说出口。
那只是沈濯的心声。
沈濯这王八蛋居然诈他!
“我说什么了?小裴大人怎么如此激动?”
沈濯不动声色地欺压上去,率先攥住了裴瓒的两只手腕,慢条斯理地往下滑,一路滑到手背再紧紧捏住。
裴瓒盯着那双含情带笑得桃花眼,小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脑子里却没有任何对策。
他都想不出是何时露出的马脚!
绝对不止今夜这一次,应该还有……
还有幽明府那次。
原来那时候沈濯就已经察觉到了。
先是试探,再是验证。
只不过当时裴瓒没有回应,今日才被骗到。
裴瓒不由自主地吞咽口水,眼神慌张,尽显无措。
特别是沈濯的指尖轻轻敲击他手指上的金扳指时,让裴瓒彻底没辙了。
偏生沈濯还用纯粹的眼神故意问道:“小裴大人总摩挲这个丑扳指,想来是格外喜欢?”
裴瓒没有说话,小心脏都快跳出了嗓子眼,生怕被眼前这个笑面虎察觉到他的与众不同。
“不知是方才得哪个字,引得小裴大人惴惴不安呢?”
沈濯越靠越近,几乎与裴瓒鼻尖相抵。
眼神纠缠,温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就连乱拍的心跳都莫名其妙地同频。
再这么僵持下去,裴瓒都怕自己被沈濯生吞活剥了。
顾不上有人闯进人来后看到的会是什么,他直接扯着嗓子跟沈濯鱼死网破:“韩苏——”
虽然沈濯手疾眼快地捂住了他的嘴,可声音还是泄了出去,不消片刻,裴瓒就听到院里有人踢踏着鞋往主屋的方向走来。
裴瓒瞬间有了底气,挑衅地看向沈濯。
没想到对方丝毫不慌——
因为裴十七也在院里守着。
“十七啊,少爷方才是不是喊我了?”
“没有……”裴十七的声音低沉,像是不习惯说谎,“大人他,在说梦话。”
听到裴十七的解释,韩苏是丝毫不怀疑,问都不多问一句,就继续踢踏着布鞋回屋了。
屋里的裴瓒傻眼了。
先前还疑惑屋外怎么有声响呢,现在想想,肯定是裴十七早就察觉到偷摸潜进院子的沈濯,只是碍于沈濯的身份,裴十七没有阻拦,打过照面后就放他进屋了。
裴十七这个挂念旧主小鬼!
来日一定要好好修理他!
沈濯见状得意一笑,俯身趴在裴瓒耳朵边,黏黏糊糊地说着:“还是小裴大人把十七教得好,听话懂事,也灵活通透了许多。”
裴瓒放弃了寻找援兵的打算,恶狠狠地瞪了沈濯一眼后,示意他把自己松开。
“不管是心思玲珑,还是另有所能,这都无关紧要。”沈濯意有所指地摩挲着那枚丑扳指,“只是眼下,小裴大人同我去个地方可好?”
果真是被猜透了。
裴瓒干脆躺在床上装死:“不好。”
“不好也得好。”沈濯盯着他紧闭的双眼,指尖拨弄开垂在胸口发丝,“小裴大人最清楚我是本性恶劣的小人,还喜欢做强迫人的事,我也就无须跟小裴大人端着了。”
话罢,沈濯直接拦腰将人抱起。
裴瓒扑腾着:“沈濯,我警告你,我不想去。”
“你拿什么警告我?”
“问得好!”就等这句话了,裴瓒简直都要弹起来给他鼓掌,“世子爷被勒令离京,怎么深更半夜又出现在我裴宅呢?先前在京都城外观云山见到的似乎也不是旁人,正是世子爷吧。”
沈濯停在原地,半阖眼笑着,不曾反驳。
“敢问世子爷为何跟幽明府的贼人走得那么近啊!还有还有,虽说先前答应了世子爷求赐东珠一事,但是这东珠我才刚拿到手,世子爷就迫不及待地现身了,难不成世子爷会闪现?”
沈濯不懂闪现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怀里的这人了解到的东西太多了。
知道他跟幽明府来往密切。
还知道他在皇宫大内布置眼线。
最重要的是,能知晓他的心思,看穿他的本性。
“哎!你该不会对我动了杀心吧?”裴瓒看着他越发微妙的表情,顿时抱紧了沈濯的脖颈。
身为备受皇帝器重的朝中官员,裴瓒并不惧怕来自阴暗处的劫杀,他更担心被戳中痛处的沈濯会直接摔他一个屁股蹲。
不料沈濯直接气笑了,紧紧搂着裴瓒的腰身,贴近他的耳廓,语气迷离:“小裴大人可爱可怜,我怎么舍得。”
恶心,隔夜饭要吐出来了。
“别担心,今夜必定不虚此行。”
裴瓒被绵软暧昧的语气沉默了。
他被堵得难受,却也无力反抗。
抬眼看向沈濯优越的皮囊。
对方的嘴角始终噙着笑意,像是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总显得虚情假意。
而深邃的眉眼被柔和的轮廓包裹,在昏暗的灯光下虚虚实实,更不真切,只有偶尔投落目光时,裴瓒才能在心里认同对方是和自己处在同一维度的。
算了,看在漂亮皮囊的份上先不计较。
裴瓒认命地被抱出了门。
满眼生无可恋时,瞥见了藏在树杈里的裴十七。
只见枝叶繁茂的玉兰树上蹲了只黑衣呆鸟,双手抱剑,一动不动,浑身上下只有两颗眼珠子随着他们俩的方位移动。
【主人要带大人去幽会吗?】
裴十七歪着脑袋,试图理解他们俩半夜外出。
幽会个鬼!
胸腔里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气焰再度高涨,裴瓒顿时挺起上半身,试图对着裴十七龇牙咧嘴,但刚抬头就被直接被沈濯牢牢抓住,压着脑袋按了回去。
最终他只能眼神凌厉地瞪着树杈上的人:等我回来再收拾你!
“老实点。”
沈濯说完,直接纵身一跃,翻上墙头。
夜半宵禁,长街空荡无人,偶有几家亮灯的酒肆瓦舍,却也没有刚入夜时喧闹。
抬头望向夜空,中秋的满月已然西斜,但依旧洒落清晖,平等无私地照拂着世间万物。
包括他们二人。
沈濯吹着屋檐上的风,衣带翻飞,本就蜷曲的发丝也不安分地飘着,一派潇洒肆意的少年气。
但他怀里的鹌鹑就没有这么洒脱了。
用不着沈濯威逼利诱,裴瓒就像树懒一样死死扒着他,甚至恨不得长出八条胳膊死死地缠住他。
他倒不是怕沈濯的轻功不过关,突然撞上什么东西或是带着他一起摔下去,而是害怕这人突发恶疾来一个高空抛物,把他从房顶上扔下去。
裴瓒颤颤巍巍地问:“咱们到底要去哪?”
“到了。”
双脚踩在实地上,裴瓒向四周张望几眼,才发现是他之前来过的湖心小筑,只不过此时的位置是在岸边,而并非湖中央。
他不理解:“带我来这干什么?”
“看戏。”
“看戏?看什么戏?”裴瓒踮起脚,瞧着那湖心小筑里没人,岸边的船篷里也没人,就算沈濯只是带他来看热闹,也总得有人前来吧。
沈濯眯起眼,高深莫测地一笑:“等着。”
“等着你给我演?”裴瓒不管不顾地讽刺他一句,“我说世子爷,您现在被赶出京都城了,在外面逍遥自在,不收拘束,可我明天还得上朝呢,您能不能不折腾我了?”
打工人就是这样的。
裴瓒苦着一张脸,看向沈濯的眼神没什么喜怒哀乐,更多的是死一般的平静。
“不能。”沈濯不为所动,“不过你要是觉得我的生活很自在,你很羡慕的话,也不必着急,你很快就能过上这种日子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裴瓒觉得他话里有话,立刻警惕地问着。
沈濯敷衍一笑,没了下文。
裴瓒质问:“你又想着给我下套?”
送他一份大礼的前车之鉴尚未结束,裴瓒可是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
沈濯负手而立,轻飘飘地说:“我先问你,我的荷包在哪?”
提及荷包,之前裴瓒还在想要把玉环和荷包一起还给他。
最好是裴十七也还回去。
经此一事,他并不想跟沈濯有太多的联系,哪怕沈濯不要,他也打算主动表明自己的态度。
但他被赶出宫的速度太快,当初带去的东西都没来得及带走,其中就包括玉环和荷包。
裴瓒没了底气,嘟囔着:“在宫里。”
“那就是了,玉环是定情之物,仅赠与相悦之人,别说什么充当定情信物的玉环满大街都是,我的那块,全天下仅此一件,小裴大人觉得,让宫人瞧见了会怎么样呢?”
裴瓒被这一句话镇住了,眼里顿时浮现出几分慌张。
但他也没太在意。
莫须有的事情,裴瓒解释起来并不难,大不了如实相告,皇帝不会对此事抓住不放。
沈濯用更加低柔的语气说:“玉环也就罢了,小裴大人可以说是我赔给你震慑小人的,那我的荷包呢?是母亲亲手绣的,我日日夜夜带着,怎么就出现在你身上了呢?”
裴瓒听完,倒吸一口凉气,觉得天要塌了。
他试探性地问:“你轻功这么好,能不能进宫偷出来?”
“不能。”沈濯再次拒绝,“小裴大人可是朝中官员,行事要光明磊落,怎么能说偷呢?”
“那你要我怎么办!你拍拍屁股走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可是要留在京都城里,万一到时候满城风雨,别说做官了,我做人都难!”
裴瓒这话说的,像是被渣男抛弃的无辜少女,春风一度后渣男消失不见,他只能自己忍受羞辱和苦楚。
沈濯也问:“难道跟我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是什么很见不得人的事吗?”
“不然呢!你怎么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沈濯意味深长地吟哦几声,眼睛不怀好意地瞥向裴瓒:“我还以为小裴大人很喜欢我呢,原来不是啊?”
“……”裴瓒抿着嘴唇,很想把沈濯的声望值甩到他脸上。
沈濯仍是笑着,眉梢微挑,似乎也没有付出几分真心,只是语气正经了许多:“小裴大人别生气,就算被皇帝舅舅发现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他自己也好这一口,说不得你我,只不过——”
皇帝喜好男风一事,裴瓒也早有猜测,此时被沈濯堂而皇之地说出口,他也没觉得多震惊。
只是沈濯口无遮拦,肆意议论皇帝的私事,哪怕沈濯敢说,他也不敢听。
裴瓒连忙转移话题,问道:“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小裴大人该担心的,应该是我母亲。”
元安长公主。
当今皇帝的亲姐,先帝最宠爱的女儿。
裴瓒临着河岸,徐徐秋风穿过发丝,眼前的湖水澄澈,一道接一道的波纹荡漾。
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该担心长公主殿下。
难道是长公主会认为是他勾引沈濯?
别太荒谬了!
他就算一头扎进这湖水里,也不会干这种事。
幸好沈濯很快给出了答案。
“小裴大人奉旨彻查幽明府,不偏不私,行事果决,可是小裴大人可有想过二十年前的幽明府为何衰败,我又为何非要东珠不可?”
“你不是说,先帝下令剿匪吗?”
“剿得什么匪?匪从何处来?为什么幽明府存在了那么长时间,京都一直没有清剿的打算,只在先帝时就突然起了杀心?”
裴瓒回想起当日得到的答案,说什么已经威胁到京都的安全。
那些话也是从沈濯嘴里说出来的,可是现在琢磨一下,便觉着不太可靠。
“小裴大人聪慧,剿匪的确是原因。”沈濯顿了顿,视线从上到下将眼前的裴瓒描摹一遍,“只是那年,幽明府的匪众里藏了我母亲最爱的男人。”
“!!!”
这是他一介小小七品官可以听的吗?
裴瓒惊讶地捂住嘴,不忘向四周看几眼,确保一个活人都没有,他才凑近了问:“保真吗?”
沈濯被他狗狗祟祟的模样气笑了:“那是我母亲。”
裴瓒啃着手指,一脸纠结。
都说盛阳侯对长公主殿下一见钟情,多年追求,终于成就心愿,与殿下长相厮守。
却没想到,竟然都是盛阳侯一厢情愿!
难怪盛阳侯每次上朝只戴红色官帽,原来是要遮一遮头顶盎然的绿意啊。
裴瓒把小心思写了满脸,瞥向沈濯时,发现对方全然没有吃瓜的意思。
也对,那是沈濯亲妈,不能不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