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厉害!”叶莲靠在门边觑着天,转头称赞他。
“不才。”晏雨声简短地回道。
她再看街道上的情形,仍旧是鲜少行人,被扫开堆在街边的雪隐隐泛着淡红:“城中被雪砸坏的房屋不计其数,对街夜半塌了几家,我今晨去瞧,伤了不少人。”
“本来南街铺面就属旧房,我看我们店屋顶就有些塌陷了!”妙娘指着房中一角,那处果然滴滴答答落着雪水。
“那可如何是好!”云儿从椅上跳起来,赶忙离漏水处远了些,“晏公子,你个子高挑,不然去修缮一下?”
“好。”
“不好,”叶莲没好气地看他一眼,反驳道,“木料铺都关门了,上哪儿去找木板加固,而且店里的梯子也不够高,硬爬上去太危险了。”
檐角忽然掉下一堆厚雪,险些把她一块打落在地,手指与雪堆擦碰过,叶莲被吓的一激灵。
晏雨声已拔步上前,将她往后带了带,再看那堆雪,里面夹杂着些许瓦片碎屑,抬头望去檐上空了一圈。
“住在这儿岂不更危险?”云儿双手捧着脸,一脸惶惶不安。
“那倒也是……”叶莲叹息着道。
“衙门不是设了暖堂么,你们一块去避避?”妙娘出口提议。
云儿拍拍她的背,附和道:“是呀,最近一处就在南街口,听闻是户盐商的宅子,气派得很呢!”
“铺面没人看也不行,若是真砸坏了店,东家定是要咱们赔偿的……而且暖堂是供灾民入住的,我们尚且可以自保,去占个救命的位置岂不是害人。”
叶莲听罢摇摇头,走到她们身旁垂眸思忖一二,又开口道,“集云大街的客栈大多是翻修过的房屋,我们不如去那儿避避灾?”
“想必早就被争抢完了。”妙娘撇撇嘴,不乐意道。
“那边价高,百姓消耗不了,我们去住半月应是可行的。”晏雨声听她们议论半晌,终于出声说了句公道话。
叶莲颔首回道:“倒是可行,收拾包袱吧,这儿怕是不能过夜了。”
几人纷纷同意,再说了几句话就上楼收拾东西,留下自有居所的妙娘在楼下看铺面。
门外白雪蔼然,妙娘蹲在炭盆边抱着身子烤火。
街道上骨碌碌有车马过路,过了一会儿,车轮声愈发近,直到停在食坊门口。
妙娘一见从车上慢吞吞爬下的冬青,驾轻就熟地走到门边,朝他吆喝道:“管事的,今日不开张,你回去吧!”
马车旁的冬青搔搔脑袋,点点头,又往车厢中看去。
“难为你这么大雪还跑来,你家主子真是不把你当人瞧……”妙娘一如往常地闲话说着,随着马车传来细微的声响,渐渐就失了声。
车帘掀开,李兰钧穿一身湖蓝衣袍,披着狐裘揣着暖炉,不紧不慢地踩着轿凳下车。
他在车边站定,抖了抖衣角沾上的雪粒,好整以暇地向她颔首,虽然动作小到几乎看不见,但也算是打了招呼。
妙娘活见鬼似的捂住嘴,撒丫子往铺里跑去,跑到楼梯边上,扯着嗓子喊:“掌柜,那南园的李公子来找你了!”
“就在门口,站在马车边上!”
她胡乱地说道,伸长脖子往楼上看。
楼上立即就有人破门而出,提着裙摆奔下楼,问道:“他来做什么?”
“不知道。”妙娘老实回道。
叶莲方才收拾完包袱,这一冲下来又废了好些力气,喘着气抚平胸口往门边疾步走去。
甫一走到门边,就有身影从侧边闪身而过,正正把她接了满怀。
伽兰木的暖香随着带有鼻音的低语一同往她耳鼻里钻:“小心点。”
叶莲像是炸毛的猫,嗖一下就退开,站在他两步开外的位置,生疏而警惕地问道:“李少爷有事么?”
“晚膳未用,特来铺中小坐,顺便用膳。”李兰钧甩出得当的理由,面上带着些许笑意。
“小店今日打烊,不曾点火。”
“去我府上点火也可。”李兰钧秉承着没脸没皮的原则,向前两步继续道。
叶莲退步到桌沿,偏过头不看他:“恕不奉陪。”
“南园里如今百来名老弱妇孺,你发发善心,帮他们做小半月的伙食,”他料到叶莲会这样说,于是悠然换了另一副大慈大悲的口吻,“要多少赏钱都无妨,我也是见他们可怜……”
云儿和晏雨声接着也下了楼,见他们僵持不下,云儿这个不争气的软骨头,率先开了口:“少爷……”
她颔首低眉,行了个差错不大的礼。
李兰钧睨她一眼,没想起她的名字,便换了副冷淡的面孔,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嗯”,便算是应下了。
“云儿,你又不是他家的丫鬟了,朝他行什么礼?”妙娘用手肘用力戳戳她,低声嘀咕道。
云儿反应过来好一阵尴尬,挠挠头说:“哎,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当然会去,不过不止你一家。”一直沉默的叶莲终于开了口,答应他道。
李兰钧反而急了眼:“那些个地方没个正经郎中救治,你去了感染时疫怎么办?”
“李少爷的善心发得倒是吝啬。”
叶莲险些被他的强词夺理噎住,反应过来后明里暗里讽刺道。
她又清清嗓子,正色道:“扬州百姓受苦,我近来因取巧多受照顾生意,自然不能放任他们不管。”
“你、你去南园不就够了?”李兰钧没底气地反驳说,随后背过身去咳得天昏地暗,“救这百来号人……咳咳,都够得道升仙了,你淌这趟浑水咳咳咳……”
“还想做在世菩萨不成?”
“至人无己、无功、无名,她愿意就是。”回答他的不是叶莲,而是晏雨声。
他神色漠然,看着李兰钧转过头来有些气急败坏的模样,依旧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处。
李兰钧当然不高兴,自己死气白赖地求叶莲不要以身涉险,他倒好,一句比唱得还好听的话就把叶莲哄好,自己反倒成了坏人。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叶莲果然问道,眼里满是求知欲。
“不执着于自我、功名……”
晏雨声正欲耐心同她解释,李兰钧忽然横插一手,生硬地打断道:“你不许跟她说话!”
他用手巾捂着唇,说话时连喘带咳,目光倒是毫无乱色,只有一派理直气壮。
当然,理不直气也壮。
晏雨声抬手,一个凌厉的掌风将他的手臂拍下去,随后推棉花似的把他推到一边。
李兰钧这才对“打不过他”有了实感,碰到他手臂的仿佛不是肉体凡胎,而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硬得让他没法近身。
“你别闹了,”叶莲还算好声气地对他说道,然后拍了拍站成冰柱的云儿,“走吧,把门落了锁,早些去订房。”
云儿仿佛哑巴了,点点头就去拿门锁闩门。
“你去哪儿?”李兰钧隔着一个高大的人墙问。
叶莲转身将包袱抛到肩上,又提起两只纸包:“我走到哪里你的人就跟到哪里,去哪不是很容易知道吗?”
“我就想听你亲自同我说。”李兰钧听她语气不好,立即就放软了声气,委屈巴巴地朝她探出脑袋。
晏雨声一挡,又把他挡严实。
李兰钧:“……”
“你整天防着我有什么劲?”他怒视着跟他差不多高,却有两个他壮实的道士,耍嘴上威风质问道。
“防得住就成。”晏雨声言简意赅。
“好你个臭道士,”李兰钧横竖不是他的对手,捂着胸口放下狠话,“下回我就不只带两个人了!”
“请便。”晏雨声雷打不动,就是不让他再往前半步。
李兰钧走到门边,天上下起细雪来,飘忽着落到他头顶,他一张白里泛红的面皮,咬着牙气呼呼地说:“叶莲,你要是救济灾民,也得首先到南园来!”
说完,踩着湿滑的地小心翼翼地往回走。
“李……兰钧。”
叶莲在身后叫他的名字,由于不习惯出声有些磕巴。
他一听她的声音,迅速转身眨巴着双眼等她的后话:“怎么了?”
她登下结冰的木阶,拿着一把纸伞向他靠近,走到面前时,才伸出手把伞递到他身前:“你的伞。”
他的眉目上也落了霜雪,鸦羽似的睫毛点着斑斑白雾,一眨眼又被暖意吞噬,眼下痣依旧旖旎得晃人,即使落寞,也是惹人怜惜的落寞。
叶莲见他一味盯着自己,只好撑开伞又递给他,再出口呵气成冰:“雪消前都不会开门,你不必来问了。”
“哦……”李兰钧接过她的伞,握住伞把时碰过她的手,一片温暖干燥,“你在,我也会来看的。”
她没应答,迈着谨慎的小步往檐下跑,檐下有晏雨声,他的目光总是只在她面上停留。
李兰钧坐在车上,掀帘再去多看她一眼时,她正递给晏雨声一个小包袱,笑吟吟同他说着话。
偷鸡不成蚀把米。
回北院后,看着铜笼里“哇哇”叫的鹦鹉,他脑中竟然浮现出这句话。
随后撤了鹦鹉恩恩食盆中的小米,换成书房门口半死不死的草皮,恩恩扯着嗓门在院里喊了三天的“天示忠冤,奸佞在内”。
李兰钧把它的喊冤当小曲听,守着新造的兔儿房捣鼓小莲花生的一窝幼兔。
在北院静候了几日,前院终于传来叶莲大驾光临的好消息。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寝居兔儿房下垫着的兔毛地毯上爬起来,张罗着要敷粉扑面、呈新衣新香更添打扮。
第92章 穷追摸夫君的身子,天经地义之事。……
由于防备时疫传播,前院与后院彻底隔开,后院门紧紧闭锁着,从北院走到前门须得绕过南园周遭的胡同。
李兰钧收拾妥帖,费了些时候绕路,带着一身招蜂引蝶的香气从善如流地踏入正门。
门内若有若无的臭味很快传入他的鼻腔,他一蹙眉,提前勾好的笑容顷刻间消失。
前院早已不是他印象中的干净地方,屋檐下四处躺着灾民,溺尿方便等都在角落,破布草席遍地,几乎没地处落脚。
叶莲坐在阶梯上,正给一幼童用猪油仔细擦手。
她穿着棉布衣裙,整个人裹成一只球团,臃肿的袖口伸出一双秀手,托着孩童皲裂的小手反复抹开油药。
“缠了布裹就没那么痒了……”她温声道,将布条缠在孩童手上,随即束紧。
李兰钧苦大仇深地看着乱成一锅粥的前院,思索着要不要卖了院子搬出去,又想南园中存有她的痕迹,便打消了念头。
他走近时叶莲还在给孩童上药,整个人圈着那孩子,温柔仔细地上着药,有人站在身前也不曾察觉。
奈何他身上的气息太过汹涌,叶莲皱着眉嗅了嗅,放走孩童缓缓抬起脸。
她仰头看着他,并未出声呼唤。
李兰钧微微俯下身,伸手贴近她的面颊。
叶莲下意识往一侧偏头,躲避他的接触。
扑空的手指蜷缩起来,紧接着又贴近,强硬掰过她的脸,手指将她的颊肉捏起。
“有东西在这儿。”
李兰钧道,用拇指擦拭掉颊侧的油渍,抹干净后又收紧指尖轻轻捏了捏。
叶莲一张小脸皱起,左右抗争着离开他的指尖,她摸过他指尖停留的肌肤,垂眸道谢:“知道了,谢谢。”
二人之间一阵诡异的沉默,孩童们怯怯围在她身后,探头探脑看着李兰钧,其中有人糯声开口:“姐姐,这是你的夫君吗?”
叶莲一愣,立即摇头否认:“他不是!”
李兰钧终于扬起一抹得意的笑容,向前两步撑着膝盖同那瘦小女孩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女孩看看他,又看看叶莲,红着脸细声回道:“姐姐害羞了……”
说完躲到叶莲背后寻求保护。
“我没有,”叶莲抬头看着李兰钧,义正言辞地解释道,“是脸被擦红了。”
李兰钧挑眉,站直身子踱步到她身侧,用手背拂过她的耳尖:“这儿也是擦红的?”
被他拂过的地处掠起一阵涟漪,波澜直直拍到叶莲方寸之间。
她腾地跳起来,退到檐下看着地上的脚印:“冷的。”
小女孩失了依靠,缩着脖子立在原地,李兰钧也不顾他的金贵衣冠,大手一捞将她抱起来,好声好气地逗她:“姐姐生我的气了,你帮我哄哄她?”
说罢从袖中掏出一袋糖豆,放在女孩怀中以示犒劳。
女孩打开布袋拿起一颗糖放入口中,周遭的孩童纷纷围了上来,扒着李兰钧的衣摆跟他讨糖吃。
“我分姐姐一颗糖豆,姐姐别生你夫君的气了……”她奶声奶气地说道,伸出拳摊开,手心是一颗裹着糖霜的蜜饯。
李兰钧奸计得逞,又一一给孩童们分发蜜饯,哄着他们凑到叶莲跟前说好话。
“好了,别闹了。”叶莲摸摸他们的头顶,向前两步将他怀中的女孩夺走,然后放她下地,“去院里玩去,我和哥哥有话要说。”
三两句打发了孩童们,她才把温和的笑容收敛,换了张嗔怒的面容:“休要胡说。”
李兰钧身上佩玉扣带叮零作响,天青色锦袍胸口处烙了灰,衣摆印上好几只黑手印,他心情大好地拍拍衣摆,回嘴道:“不是我说的。”
叶莲不理他,径自往门外走去。
她衣着太过厚重,李兰钧三两下就追上她,拍拍她的肩头嘀咕道:“怎么裹得跟面团似的……”
“你才是面团!”叶莲耳聪,听罢没好气地呵道。
面上红扑扑的,也不知是羞是恼。
“我随口说的,”李兰钧道,见她加快了脚步,不免多问,“你去哪儿呢?南园的膳食还未做的,我带你去厨房去……”
“我同他们打听了,你分明遣了伙夫给灾民熬粥做羹汤,还骗我来做甚?”
叶莲头也不回地走出南园门,留下一嗔怪的话音末尾。
李兰钧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拉住她的手腕,触及一片温暖,引得他不住收紧:“南园的厨子都给他们做饭了,我还没吃呢!你给我这个善主做些小菜也不过分吧?”
“再说,还不是赖你闭店休整,我平日里向来只吃你做的饭菜,其余都不动筷的,”他紧接着挨在她身边,卖弄可怜模样,“你瞧,我为了你都瘦了。”
叶莲分出神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容色憔悴,身形消瘦,果真如他所言。
“你向来这样瘦的。”她别开眼淡淡道。
“我这腰上少了不止二两肉,你摸——”李兰钧当然不能让她揭过去,便缠着她,拉着她的手往自己腰上探去。
隔着不厚的衣料,手下的肉感较以往的确清减不少,叶莲由着他按住手,停在他腰侧感受,末了陡然回过神,避之不及地抽离手。
“这还是白日呢!”
李兰钧没脸没皮地撇撇嘴:“白日怎么了,我不是你夫君吗?摸夫君的身子,天经地义之事。”
道上厚雪都被他的不要脸吓得塌陷几寸,墙内枯枝探出枝干,哗啦一声被枝上积雪压断。
叶莲听后捂住耳朵,生恐被他的污言秽语沾染了,干脆不再跟他多掰扯,埋着头一步步往回路走去。
一路走到客栈,李兰钧鬼影似的跟在她身后,叽叽喳喳一路说不停,叶莲耸着肩就要往楼上厢房躲。
他忽然挡在她面前,青白着脸低声说道:“叶莲,我是真的饿了。”
说罢捂着腹部,皱眉把住一旁扶手。
“腹里烧着疼……”
走了老远的路,一路上又吹了不少凉风,他为着好看也没多穿,连暖炉都不曾揣在手上,一冷一饿,胃寒便发作了起来。
叶莲终究没把他扔在楼下,她扶着他坐在堂下,留下一张手巾便没了踪影。
堂中嘈杂喧闹,李兰钧攥着手巾,没舍得用它擦汗,只是看了片刻,忍不住凑到鼻间闻了闻。
皂荚和着草木灰的香气,隐约有油烟味,或许是在她身上待久了,带着些许独属于她的甜香。
他总觉得她身上的气息格外好闻,比自己花大价钱调的熏香更高雅似的,总之就是闻不腻。
曾几何时,犯□□之念也是因她的气息,头一遭纾解的那张碧色手巾却早已不见,他更是很久不曾自渎。
食髓知味,便再也不能忍受独自面对漫漫长夜。
面前呈上一碗清汤面,汤上浮着几片青菜叶,铺盖好的面条间夹着菌干少许。
“粮食紧缺,尽力弄了这些,填填肚子足够了。”叶莲坐到他对面,开口说道。
李兰钧拿起木筷,掏出袖中手巾仔细擦干,这才慢吞吞嚼起面条吃。
她的手巾被掖进衣襟里,只露出米白的一角。
“南园里又不缺那些,你就非要来这儿……”他一边吃一边道,两颊鼓囊囊塞满了素面。
“是你非要跟着我来的。”叶莲叹了口气,沉声道。
李兰钧嚼碎面条,闷声不接话。
满堂纷杂,他吃干净了面,又看着碗里的汤水出声问道:“你今日就不出去了?”
“去施粥,云儿她们在铺里等我。”
叶莲不跟他绕弯子,直接回道。
“那道士在吗?”他得寸进尺,又问。
叶莲给他一个无言以对的眼神,撤开长凳站起身:“客栈有车马供出行用,我让掌柜套车送你回南园。”
“我不回去。”李兰钧坐直,仰头望着她说,“我肚子仍在疼,你就这样扔下我走了?”
“我留下来有何用?你回去府医自会帮你处置。”
“路上颠簸,我吃不消。”
李兰钧伸长手扯住她的袖角,“施粥又不是非得你去,你陪我这一时,不会耽搁什么。”
他扑朔着眼,薄薄的眼皮一闭一睁,睫毛扫在眼下,落了大片阴影。
许是有意装饰,束好的墨发并不锢住,发冠顶端倾泻如瀑般的长发,额边两缕也垂在脸侧,天青的锦袍修出他瘦削的身形,腰身环月白扣带,松松垮垮地搭在腰际骨突处,不太守旧的打扮格外引人瞩目。
叶莲打量他这番装束言行,忽然眯起眼试探道:“你近来格外缠人,谁教你的?”
当然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杨翰林杨遂。
李兰钧谨遵他临行前的几句箴言,融会贯通学得了这一门讨人喜爱的学问。
要死缠烂打,但点到即止;要卖弄可怜,但不宜过惨;要制造英雄救美的时机,但不能太过刻意……
“你分明就是不想留下来!”李兰钧绕过她的话,反而气势汹汹地高声质问道,“你要他,还是要我?”
叶莲自然也不回他,挥挥衣袖转身离开。
“他到底有什么好,你宁愿去同他受冻,都不肯和我在客栈避风吗?”李兰钧一骨碌站起来,追问道。
一句话脱口而出,引得堂中众人一阵嘘声,投来目光围着他们看戏。
“我不是为了什么人而走,自然也没有留下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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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道,踏出门疾步走远。
李兰钧追着她出去,客栈门口停了等候他上车的马车,消融的雪色里不见一道沉暗的身影。
第93章 独行“少爷不会让我出事的。”……
叶莲一路顶着风雪到了叶氏食坊,食坊门口摆放着她曾用来支摊的柜台,晏雨声默默熬着粥,云儿和妙娘则在分发杂粥。
她谨记着蒲县学来的技巧,将铺里堆着剩余的粮食好坏掺杂作为粥食,其余肉菜剁碎成糊,一道加入锅中煮滚。
食坊前围了乌泱泱大片灾民,叶莲跻身入内,走到锅前打量她提前备好的食材被煮成何样。
“煮烂了,都闻到糊味了,”她说着,蹲在底下灶门前徒手抽出两根柴火,“这样差不多,火不能太大……”
“当心手,别被火星子烫到。”晏雨声用汤勺在锅沿刮了一圈,把糊掉的粥米混入汤水里。
做完这一通,他才蹲下身子,把猩红的柴火扔到离她远些的角落。
叶莲看着他,拍拍手上的木灰,若有所思。
“晏公子,你在扬州待了快半载了吧?”
她站起身,立在他身侧问道。
晏雨声低头看着锅,缓声道:“嗯,有半载了。”
“你接下来要去哪儿?想好了么?”叶莲拿起铜勺在锅里搅和着,云儿递来碗,她就给碗里添满。
他沉默了许久,用余光看着叶莲,又匆匆收回:“不清楚。”
“若是有想好的地方,一定要知会我们呀!到时候好给你送行。”
叶莲殷勤地打着杂粥,腾出缝隙同他说道。
“游历并无目的,想走了,就往下走,没有特地选址。”晏雨声低声说道。
“哦,修道之人真是随性啊!”
“我还不想走。”他的声音与她重合,说完这些又不自在地垂下脑袋,伸手碰了碰鼻尖。
叶莲接话道:“也是,如今正是闹灾荒的时候,等灾后再走也不迟。”
晏雨声不语,目光聚拢在她身上,试探地看着她的脸,又瑟缩着离开。
街道的灾民越聚越多,直到他们手上的粥汤散尽也未散,男女都有,还有抱着孩子的妇女。
“姑娘,你铺中……可还有地处容身?”一名妇人上前一步,搂着孩子就要往她身上递,“实在是冷得受不了,你看,孩子总是叫不醒。”
幼童缩在她臂弯里,皱着脸闭目沉睡。
城中收容所不能全数收留灾民,还有部分流落在街边,无处可歇脚。
叶莲回首看看叶氏食坊的招牌,摇摇头回道:“铺面年久,恐怕会被积雪压塌,住进去太危险了。”
“只要有个避雪的场所,没关系的……”
妇人上前一步,苦苦哀求着。
近日风雪消停不少,只是夜里还会降雪,大多灾民都是熬不过在夜里冻死的。
白日里出门,街边总有衙役抬着用布裹住的尸身路过。
“我想法子弄来木板加固吧,”叶莲叹了口气,看着面前众人道,“不过小店逼仄,仅能收容二十余人,老者妇孺先入内。”
没人反驳,众人默认了她的要求,随即陆续有灾民进店,叶莲又让妙娘抱来柴禾,在店外生起几盆火供其余人取暖。
“城内还有木料店开张么?”她生好一盆火,起身问身旁的云儿。
“这几日雪小了,好像开了几家,不过灾时的木料,比银子都贵……”云儿掰着手指咕哝着算价,又撒开手无奈道,“你要舍得,买些来也是行的。”
“只怕还要借梯……”
叶莲浑然不担心价钱,皱眉说道,“你同晏公子去,我和妙娘守铺子,买来还要托他们帮忙修补一番。”
云儿问道:“你们俩守得住这么些人吗?”
“那让晏公子留下,我和你一块去。”叶莲说道,转身就去阁楼上取现银。
交付完银两,叶莲这才对木料水涨船高的价钱有了实感,沉甸甸的钱袋空了大半,就换来十几块板子,说不心疼都是假。
“不止木料,这大灾之时,什么东西都要翻倍卖呢!”云儿看她愁眉苦脸的模样,笑起来搂住她的肩道。
“真是黑心肝……”叶莲嘟囔着说。
“也就你傻,白白送人那么多粮食,还要搭上身家,”云儿恨铁不成钢地说,凑到她耳边小声讲道,“你散这些粥,外面卖都要几十文一碗了,又不是大户人家做样子积攒名声,你图什么?”
“见不得人受苦吧,挨饿受冻的日子太难捱了,就是看着也不好受呢。”
叶莲垂眸笑笑,说话声轻柔细微,“何况我也想,有人记着我的好。”
“你足够好了,不能再好了!”
云儿将头靠在她肩上,亲昵地蹭了蹭。
两人嬉笑着走回铺面,身后伙计放下木料,又将肩上的木梯搬入店里放靠在墙边。
晏雨声熟稔地拿起锤头板钉,爬上木梯一道道钉紧屋墙。
叶莲又招了几名灾民入内帮衬,一伙人敲敲打打,争取在日暮之前将松漏处掩住,每尺三钉细密固牢。
“晏公子,屋顶那儿太高了,就不补了吧?”妙娘仰着头看他,出声劝道。
晏雨声远在梯上,正艰难抬着手钉上屋顶破漏的地处。
“很快就好了。”
他分出神思说道,转而继续专注于屋顶。
叶莲也紧张地站在底下盯着他,担忧地说道:“外面瓦片不填齐,屋内怎么都挡不住。这样太危险了,不补也没关系的。”
晏雨声敲紧最后一锤,收了手把铁锤插入腰带中,他低下头看着梯下的人,颔首回话:“补好了。”
“那你下来小心些。”叶莲嘱咐道。
他继续颔首,扶着梯子缓缓往下爬。
踩到有一横梯桥,身上重量还没完全落在梯上,那梯桥忽然从旁一断,让他不受力地跟着一块往下坠。
即便察觉到异样扶住了梯,一路滑下却还是稳不住身形,失手从梯上摔了下来。
他侧身躺在地上,因为疼痛而忍不住皱眉,齿缝狠狠抽吸着冷气。
“晏公子!”
叶莲尖叫一声,随即扑上来用手扶着他。
众人闻声也紧接着围上来。
她的手搀住他的手臂,焦急地在他耳边道:“你怎么样了?哪儿摔坏了吗?”
晏雨声睁开眩晕的眼睛,尽量稳住声线回复她:“没事……”
他靠在她身侧,被她和众人一齐扶起,站直后却未离开她的肩膀,仍旧斜斜倚着她。
“有些站不稳……”他欲要站好,颤颤巍巍地伸直腿,却又控制不住地倾倒在她身上。
叶莲往他腿脚上看去,抿唇道:“是不是腿伤了?”
晏雨声沉默片刻,几次想挣扎着站起来,终究没能成功:“是。”
他埋着头说完,又补充道:“手也有些疼。”
叶莲逐渐摸清了他的脾性,没事即有事,有些疼那应该不是一般的疼了。
“我带你去找飞雪。”
她立即挟住他的手臂,带着他坐在店中的长凳上,“云儿,妙娘,就拜托你们在铺里看着了,若是有什么急事,来医馆找我。”
“我借车马载你去。”
她偏头又跟晏雨声说道,安置好他以后起身往门边走。
此时已是黄昏,天色阴沉,街道上的景物有些模糊。
“别去了,太晚了。”晏雨声在她身后轻轻说道。
叶莲并未回头:“是我的错,我应该仔细些扶着梯子的……你受伤,我更不能放任不管。”
说罢踏出店门,冒着寒风往城中走去。
“我跟你一块!”云儿跑出来,狂风把她的头发刮得凌乱。
“铺里这么多人,晏公子又受了伤,你不留在这儿我不放心。”叶莲拂开她的碎发,温声哄劝道,“我很快回来,你回去吧,妙娘一个人会害怕的。”
云儿看着不消停的天色,踟蹰不愿回去:“近来流民多,你一个人去,我也会害怕的!”
“南园的人盯着我呢,怕什么?”叶莲笑着说道,左右看了眼闭门的街道,“少爷不会让我出事的。”
“那你要快快回来!”云儿眼泛泪花,瘪着嘴放开她的手。
叶莲点点头,招招手让她回去。
看着云儿一步三回头地进了铺子,*她才安下心来,听着风声继续前行。
如今天还不算暗,只要能找到客栈借车马,及时回食坊都不会出差错。
她这样想着,咬牙走在几乎看不见尽头的街道上。
至于南园到底有没有人时刻盯着自己,她只是说出来哄云儿,其实并不知其然。
阴霾沉沉,风刮在颊上如同刀割,冷得生疼,叶莲用双手死死捂住脸,耸着肩挨在店门屋檐下徐徐前进。
灯笼被卷起,死命拍打着檐角,远处人家豆大的灯火颤颤巍巍浮在眼前,稍微晃神,就会误认成飘荡的鬼魂眼珠。
走了不知多久,周遭全无店铺开张,天色更浓,几乎要陷入黑暗,叶莲悚然回头看去,身后空荡荡的,仅有狂风拍窗门的声响回荡。
不能再走了,压根看不清路,找不到车马,更不会找到医馆了。
她在心中想道,踢开一只破烂的灯笼,琢磨着打道回府。
脚下一紧,有一只苍白的手攥住她的裤腿,那只手十指染着猩红,指骨突出,指缝间还夹杂着碎肉。
“啊啊啊啊啊啊!!”
叶莲惊声尖叫着踢开手,那手却越攥越紧,不知道痛似的又抓住她的鞋,惊慌之下,她被扯住仰头扑倒在地上。
衣衫褴褛的男人出现在她眼前,审视地上下打量她,然后露出一口血迹斑斑的烂牙。
“生得……水……观音脸……”
咆哮着的狂风中,她依稀听见男人口中的字眼。
她狼狈地坐起来,连连退去,用力打开他的手。
那人的身旁躺着一只血淋淋的东西,有皮毛,约莫是街头的猫狗,已经没了生气,皮毛裹着血肉烂在地上。
他缩回手,撑着地站起来,在一身称不上衣物的衫裤中摸索一会儿,抽开裤绳,“哗”地一声褪下蔽体的破裤,裸露着下身继续往她身边靠。
一无所有的人向来是可怖的。
叶莲在慌忙中爬起来,奋力往后跑去。
那人却比她快一步做出反应,扑上来抓住她的双腿,她顷刻间又被拖倒,鼻子磕在地上撞得头脑一片空白。
第94章 降临李兰钧跪在她身边,搂着她任由她……
不过很快,求生的本能让她清醒过来,她狠狠蹬着腿,把趴在她腿上的人一脚踹开,挣扎着翻身起来。
男人因为饥寒力道并不足以支撑他压上来,他吃痛地摊倒在地上,随后才面目狰狞地再次蓄力扑出。
而叶莲已撑着爬开了几尺远,她衣着太过臃肿,以至于匍匐的脚步都拖慢了,那双恶心湿漉的手又一次掐住她的脚腕。
“走开!!”她转身又踹在男人脸上,再是狠狠补了几脚。
男人似乎对她的抗拒十分恼怒,顶着一张面目全非的脸呜呜哇哇大叫起来,他满脸是血,血丝混在风里飘落,嘴中叫骂着,污言秽语被风声掩盖。
叶莲晃悠着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男人,她抹开鼻间涌出的血,扬起手一巴掌将他扇倒。
风中凌乱着骨碌碌的车轮滚动声,随着车轮声一块窜高的是暴怒的男人,他颇有鱼死网破的气势,扑上来掐住叶莲的脖颈,双手死死抓紧。
叶莲对他的暴起来不及应对,“咚”地一声摔在地上,又蠕动着身躯从石阶上翻下,颈上痛苦的窒息终于释放。
男人不死不休地爬下来,扯住她的手臂把她往屋檐下拖拽。
身下的积雪触之冰凉,消融的雪水渗透进衣襟里,惊起彻骨的寒凉。
濒临绝境,她最后做出了反击——张开口,势必要咬下男人的皮肉,啃食至露出森森白骨不可。
有双手揽住她的肩臂,从脚尖爬上头脑的恐惧让她触底反弹,她忽然借着力挺起身,隔着布料拼力咬住那只并不粗暴的小臂。
“叶莲,叶莲……!”
那声音她无比熟悉。
涣散失神的眸光缓缓聚焦,她掀起眼皮,看见李兰钧跪在她身边,搂着她任由她撕咬。
叶莲松了口,愣愣地望着他。
仿佛劫后余生的庆幸,她翕动着嘴唇,大口大口喘息着,泪水随着喘息和颤抖一块溢出。
“少爷、少爷、少爷……”嘶哑的细音从她喉间流出,她不停念着这二字,像要补全她出走后欠他的那么多声呼唤。
李兰钧蹙眉,那双如水的眉目微微泛着红,指尖触上她的脸颊,轻柔缓慢地抹去血污泪渍,他眼下的小痣似乎黯淡了许多:“我在,你不要怕。”
她伸手攀上他的肩头,生恐他离去般紧紧拥住,切身体会他怀中浅淡的温凉。
他的胸膛一点都不温暖,需得更加贴近、更加融入,才能触及他肌肤传来的一丁点热意。
李兰钧把她揉进怀中,倾尽全身的热灌进她冰冷的身体。
雪又开始下了。
覆盖在他们头顶,细细密密包裹住周遭一切。
她听见打骂声,回头看去,男人被按在地上,侍从在他身上施加拳脚。
他哀声求饶,蜷缩起赤条条的下身不停磕头,青紫的皮肉裸露在外,像一具死尸。
腹中翻江倒海,酸涩的苦味从喉咙里蔓延出来,她咬紧牙,看着男人被反复折磨。
双目覆上冰凉的手指,李兰钧身上繁复的香气萦在鼻尖:“恶心,你不要看。”
“把他杀了,把他活剐了……”叶莲眼角一片湿润,她激动地低喝,肩背牵起一阵冷颤。
背脊落下手掌,抚顺她不稳的气息,一道一道地安抚着,让她逐渐平静下来。
“他这般对待你,死都不解我恨,我会让他生不如死的,我会的……”
李兰钧带着愠怒的声音在她胸膛嗡嗡作响。
他压抑的恶意翻滚不休,若不是叶莲尚在怀中,谁都挡不住他把地上的男人千刀万剐。
男人的声音微乎其微,他倒在地上,与身旁碎烂的皮肉无异。
她气息平静下来,痛苦地闭上眼,奋力摇了摇头:“不……他是灾民、他是灾民,不能杀他……”
越是轻贱的生命,她越是无法剥夺。
她做不到利用李兰钧以权力虐杀他人。
李兰钧抱紧她,软下声道:“好,我全听你的。”
他捞起她的腿窝将她抱起来,踩着轿凳钻进马车内,车中暖风融融,安神消乏的芬香让叶莲不再紧绷。
她头脑逐渐回温,推开李兰钧的胸怀坐到车厢一侧,裹着湿漉漉的冬衣问道:“要去哪儿?”
“南园。”
“我不回去。”
李兰钧解下狐裘盖在她身上,垂眸解释道:“我让府医给你看看,看完就送你回客栈。”
“去青云医馆,去找飞雪。”叶莲执拗地说,并不接受他的提议。
“这么晚,她不会在那儿了,”李兰钧耐下性子让步道,“你不想回南园也行,去客栈,我让府医过来。”
他手下翻转,不太熟稔地给她系束带,目光触及她颈上红痕,不免皱眉心疼地打量了许久。
叶莲不自在地缩缩脖子,用手遮住脖颈,她语气始终不能强硬,只是继续坚持道:“她一直在救灾,不到亥时不会闭店的。”
“你……”李兰钧长叹一声,嘟囔着坐回座上,“你们都一样犟,好好待在客栈等灾退不好么?”
“不好。”叶莲垂着头,轻声反驳道。
“去青云医馆!”他听罢,乖乖照她的意思高声吩咐。
路途颠簸,二人缄默不再言语。
“李兰钧。”
马车约莫行至医馆附近,叶莲忽然开口唤他名字。
李兰钧晕眩的不适感一扫而空,他微微倾身,很快接道:“嗯?”
“我如今才知道,你那时掐我并未下死手……”叶莲掖紧裘衣,湿冷的冬装并未有半分回温。
他一时梗住,眨着眼胡乱说:“我、我和他毕竟——”
“可我还是怕你,如若我当时未说出那句话,你会松手吗?”
她抬起眼看他,眸中藏着太多情绪。
李兰钧伸出手欲要攥住她的十指,却被她不露痕迹地躲开,他郁郁缩回手,嗫嚅着回道:“我……会,我本来就不舍得你死。”
那时还未察觉到渗透于五脏六腑的情爱,轻视和珍视一同落下,铸就了他的错处,也适时掰开了他的五指。
马车停下,叶莲掀帘而去,他惶然追上,却见她立在医馆前,在昏黄的灯笼下轻声道:“多谢你救了我。”
“我不要你谢我,你原谅我,我便什么都不要!”他扶着车沿,急切地朝她喊道。
“你我之间,早就一笔勾销了。”
她已然走进医馆,留下的字句在狂风中摇曳不止,听得李兰钧心痛。
他疾步冲到医馆门口,站在门边旁若无人地高声说:“那你还是欠我吧,我来日再让你还。”
端着药汤的骆飞雪被他吓了一跳,横眉怒目道:“李兰钧,你大半夜来发什么疯?”
他毫不理会,只一味地盯着叶莲,眼中乞求她答应下来。
“嗯,好。”叶莲在药柜边背起药箱,淡淡回道。
骆飞雪紧着步子上前接过,翻着白眼瞥了一眼李兰钧,又打量着她嗔怪道:“你们俩干什么去了?一个二个丢了魂似的。”
叶莲没接话,转而说起其他:“同芳备车好了吗?”
“你就糊弄我吧!”骆飞雪没好气地哼声道。
“三两句说不清,我日后再跟你说,”叶莲继续在药柜翻找,拿出两块修剪整齐木棍,“晏公子恐怕是折疡,我已耽误了许久,再耽误不得了!”
“你冒着危险出门,就为了给他治伤?”
回复她的不是骆飞雪,而是李兰钧气急败坏的质问声。
骆飞雪也顾不上同他拌嘴,跟着问道:“你这一身,不会真碰上什么坏事了吧?”
“日后再说,飞雪。”叶莲埋着头找药油,随意搪塞道。
“你不肯跟我回南园看伤,执意要来这里,也是因为他?”李兰钧得不到回复,三两步走到柜台前,含着颤抖的嗓音问道。
叶莲收拾好药瓶站起身,看着他道:“嗯,是。”
“你要是知道的话,还会带我上马车吗?”
李兰钧未做多想,立即道:“当然,除了你,其余我都不在乎!”
他又皱起眉,作伤痛神色:“我就是气不过,我、我从未动过伤你的念头……”
门外风雪停歇,门槛上堆积的一层雪粒被骆飞雪一脚横开,露出棕褐的木料,她闻及李兰钧的发言,抱着臂抖擞一下,牙酸地说:“李少爷,本店打烊了,您要在这儿卖弄可怜,怕是没地儿。”
“骆飞雪,你能不能小声点!”李兰钧气不打一处来,朝她嚷嚷道。
骆飞雪一下跳了脚,扯着大白嗓回骂:“你来我的地盘撒野,还敢让我噤声?”
“我都还未跟你清算退婚的账,你倒不要脸地找上门来,想再挨我养兄的拳头吗?”
“你让他来,我这回绝不会退半步!”
“臭不要脸的,你挨打挨上瘾了?”
眼看两人就要动手打起来,叶莲赶忙站在他们中间,颇为无力地叹道:“别闹了。”
她脸色难看,又带着没擦干净的血,二人一见她霎时就消停了,怒视着对方咬牙切齿。
“马车停在门口了,我帮你落锁,你带着这些先出去。”她将怀中一堆零散物件丢在骆飞雪怀中,剩下一把铜锁揣在手里。
而后又看向李兰钧,神色复杂地摆摆手:“你也出去。”
语气差别太过明显,李少爷好不乐意地拉着脸,丧家犬似的走出门,乖乖站在门边等她落锁。
“我跟你一起回去。”
见她忙完,他扯了扯她湿濡的袖角,小声出口说。
第95章 上药我心都要碎了……
叶莲将钥匙揣进兜里,垂着脑袋说:“太晚了,近来街上乱得很,你回南园吧。”
李兰钧扯着她的袖角不松手:“我有何惧?”
细碎的雪沫飘到他发丝上,月白色长袍在风中鼓动着,叶莲将目光往上移了几寸,看向他垂在袖摆下的手。
“好,走吧。”
门前车上的骆飞雪掀帘,好不乐意地说道:“你真让他跟着去?”
叶莲上前扔给她一串铜扣钥匙,她晃悠着手抓住,将钥匙放进袖中时,叶莲正好开口:“嗯,飞雪,劳烦你将药箱里的木盒给我。”
同芳探出头,伸长手递给她一只两掌大的木盒。
叶莲接过后,回头看一眼站在门口的李兰钧,又转回看着她们道:“你们先去吧,我随后就来。”
“你……”骆飞雪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又哀叹一声,妥协道,“罢了,你多小心。”
随后收了手,车帘落下,马车也随之缓缓前行。
叶莲见马车走出数丈,这才收回目光偏头看着李兰钧,他的前襟有大片脏污,混杂着血迹斑驳,一件不菲的衣袍就这样糟蹋了。
不过他本人却不在意,听她要与自己同乘,一双桃花目微微瞪大,眼角眉梢都掩盖不住喜色。
“走呀。”他上前两步又牵住她的袖口,拉着她往马车边走。
叶莲这回没挣开,由着他牵引着踏上轿凳,又殷勤地掀开车帘等她先行入内。
她弯腰走进车厢,在一侧坐下。
李兰钧入内也不坐在主座上,没脸没皮地坐在她身侧与她挤侧位。
他身上有些浓郁的建兰香霎时将她环绕,和他本人如出一辙,目光若有若无地瞄着她,恨不得整个人倾倒在她身上。
马车起步时略有颠簸,叶莲扶住车壁,待到稳当后才撤了手,犹豫着摸向李兰钧的手背。
手背传来温软的触感,停留片刻,又离开,弄得他心头一阵蚂蚁爬过似的痒动。
他覆手盖住,把那乱动的手指按住攥紧,水光漫漫的眸子往旁一瞥,含羞带怯地在叶莲面上扫荡。
“别抓我,我……帮你看看伤。”叶莲耸着肩头,不自在地看向一旁。
“不让骆飞雪这个神医看,是你的私心么?”李兰钧凑上去问。
她往旁挪挪,道:“那罢了,还是让她看吧。”
“我没说不看呢!”李兰钧闻言,急切地将手递到她面前,“出自你口,当然要你看了。”
他小臂上留有一道深深的咬痕,两排牙印整齐嵌在皮肉里,周遭围着一圈乌紫,近伤口处隐隐发黑带有血迹。
触目惊心,叶莲皱起眉撩开衣袖,让伤口不被布料摩擦,想到出自于自己,她心头不免泛酸:“你为何不躲?”
李兰钧飞快眨了眨眼睛,酝酿着说些大义凛然的话,话到嘴边,却又转个弯变成真心吐露:“我奔下车,见你满脸是血,我心都要碎了……”
“抱住你后,手上竟也感觉不到疼,就任由你咬了,反正我欠你太多,不差这一回。”
他说着,手指凑近摩挲她的脸,从面颊至鼻尖,直到触到她鼻梁上的青紫。
叶莲吃痛地吸一口凉气,躲开他的手。
“全怪我,是我来太晚了。”他缩回手,乖乖将手臂横在她面前,细细注视着她的眉目。
心尖狠狠颤动一下,她欲盖弥彰地侧过身去翻找盒中药粉,手掌捂着胸口轻轻吐了口气。
“上药吧。”她转身向他,神色已恢复如常。
李兰钧点点头,对她的默然有些失落,趁着上药间隙,他又试探着问:“你怪我吗?”
叶莲正仔细将他手上的药粉抹匀,粉末辛辣,碰到伤处不免引起他一阵瑟缩,弯着手要往回退。
“疼吗?”她托住他的手臂,反而问道。
李兰钧摇头,复又颔首,没得到回应,他又无休无止地继续开口:“你还未答我的话呢。”
“叶莲,你到底怪不怪我?”
叶莲羽睫轻颤,注视着伤处半晌不答。
可怜李兰钧迟钝,并未从她的怔然中捕捉到一丝动摇。
“不怪你。”她从失神中醒来,轻叹一声道。
“那往日种种,是否也一并勾销了?”
李兰钧得寸进尺,凑近她道。
叶莲抬眸,没好气地看着他,将他的手臂一把放开:“上好药了,李少爷。”
臂上火辣辣的疼让他龇牙咧嘴,他扶着手臂,委屈巴巴地凑上前说:“好疼,你轻点不行么?”
马车渐停,叶莲躲开他的无赖行径掀帘而出,天上仍飘着雪丝,她低头解下身上裘衣,扔回李兰钧怀中。
她看着天色开了口,吐气成霜:“当心别着凉,我下车了。”
已达目的,李兰钧心情大好地抱着裘衣,挑眉颔首道:“我过几日还会来的,叶莲,你乖乖等我。”
叶莲踏着碎步下了车,抛下一句:“你的人成天在周遭转,来不来有差别么?”
“我的人又不是我,我想你,就要来解相思之苦。”他从车窗探头,毫不避讳地朝她高声道。
叶莲身形一顿,转头红着脸瞪他。
他就散漫地用手搭在窗沿上,头抵在手间歪着头看她,笑得潋滟,露出两颗狼犬似的尖牙。
太过张扬,不论行为还是容颜。
叶莲匆匆别开眼,紧着步子进了门。
铺中暖和,妇人集聚在一块闲谈,孩童闭眼入眠,她一走近,几人就拉着她说话言谢。
同芳提着一壶水下楼,叶莲赶忙叫住她:“晏公子怎么样了?”
“小姐说没什么大碍,脱臼也正回了,”同芳答道,又多嘴一句,“恐怕你们今夜得在铺面歇息了,千万记得锁紧门窗啊!”
叶莲颔首,望着二楼道:“待你们走我再去锁。”
“你去换身衣服吧,受凉了可不好。”
同芳见她一身狼狈,便指指楼上房间提议道。
叶莲便依言上了楼。
二楼有两间厢房,叶莲和云儿各一间,晏雨声住青云医馆,妙娘则是有家安置。
走过半开的房门,里面骆飞雪正与云儿坐在桌边谈天,晏雨声躺在床上,仅能见他半张脸。
叶莲看他面色尚可,这才放心回房更衣。
净面更衣,还梳理了散乱的长发,她推开隔壁间房门走进。
“莲儿!”云儿窜上来仔细打量她,“你出去这么久,我心里真是怕极了!你鼻子怎么青了,路上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叶莲摸摸鼻子,讪笑着回道:“的确是……撞上个流民,像是疯了,便与他缠斗一番,这才耽搁不少。”
她并未细说,但闻言的三位都了然于心:城中灾民满布,鱼龙混杂,不乏有恶劣之事发生,叶莲碰到的人,恐怕是欲行不轨。
“你没事吧?”晏雨声撑着手起来,皱眉问道。
叶莲上前两步,抬手制止他说:“晏公子,你快躺下。我既然回来,就是没事的,不必担心。”
骆飞雪上前将她拉到桌前坐下,神色不悦:“你还操心他,你看看你这一身的伤——”
她虚指了指叶莲身上大小的伤处,又在药箱中翻翻找找,拿出几瓶药油给她仔细抹上。
云儿也坐过来帮忙,围着她在她脖颈上用药油轻轻打转。
“这雪灾越赈越乱,恐怕很久都不见平息了,你尽量少出些门,不出最好。”
骆飞雪老嬷嬷似的叮嘱道,手指掀起她的衣袖,露出白皙一截手臂,臂上有细小擦伤,并不严重。
耳边传来男子一声轻咳,晏雨声已绯红着脸转过身,僵直地躺在床榻上。
叶莲乖巧答道:“好,我夜里不会出门了。”
“白日也少出!”骆飞雪瞪她一眼说。
底下有孩童夜哭,叶莲闻声望去,忧心道:“不到两月,城中怎么就乱成这样了?”
“又是缺炭,又是缺粮,水路运不进来,只能走官道,这就慢了不止一成,近日还有时疫扩散、灾民闹事,恐怕官府都自顾不暇。”骆飞雪回道,淡淡瞥了一眼窗外的雪色。
扬州主水路,寒雪冻了河面,自然只能走陆路运输灾粮灾资,运进的粮食不够赈济灾民,饿死冻死不在少数。
再因粮价上涨,又有源源不断吃不起饭的灾民流入城中,治安愈发低下,人乱引起的祸事不在少数。
腊月末,连日不见晴,街道铲雪消雪的声音一如既往,支起窗架看河面景色,冰封一片,不见流水潺潺。
船只停放在河面,连同河水一同冰冻,驻留在原地等待来年解冻。
李兰钧说好的来见她,却食了言。
再听到他的消息,是在客栈住客嘴里,众人大肆唾骂官府处事低缓,顺嘴提了一句——大灾就任艰难,南园那位又被提着上了案堂,称“扬州缺员,以次官权摄”。
他这位劣迹斑斑的前通判,就这样顺水推舟,再次坐上了没坐热的位置,只不过这回是“暂任”而已。
冷风吹彻屋中各处,冻得骨血都发寒打颤,叶莲赶紧闭了窗,搓着手靠近桌旁炭盆。
“如今真只有粥喝了,也不知还能喝多久。”她蹲在地上,抬起头看桌边坐着的晏雨声。
晏雨声盯着桌上的两碗青菜粥,面色还算平静:“撑到开春,雪融了就好了。”
他用左手不太熟稔地拿起木勺,在碗里舀了几道,勉强捞得一勺粥水。
触到嘴边吞下去,烫得他喉咙哑痛,又只好放了勺,坐在一旁等粥冷。
“我喂你吧。”叶莲起身,托着碗底吹了吹粥面。
晏雨声愣愣看着她,随即庄重地摇头:“不……我自己来。”
木勺已然送到他嘴边,叶莲站在他面前,颇有耐心地等候他张口。
“你这样吃又要打碎几只碗了,按照如今的粮价,再涨些我怕要养不起你。”她粲然一笑,捏着木勺的手又往前递半寸。
勺身贴住他的唇,粥水沾染上去,泛起稠润水光。
第96章 两难她思来想去,发觉自己还不起。……
晏雨声静默良久,终究张开嘴含住木勺,将勺中粥水急速咽下。
吃得太急,或是太过紧绷,便忍不住咳了起来,退开脸捂着唇闷声咳嗽。
“哎,你不要吃太急呀……”叶莲端着碗嗔怪说。
他掩住通红的面颊,咬着唇不说话。
“前几日喂你吃过,云儿也喂过,怎么你还是这副害羞的模样?”她见状抿唇笑了起来,弯着眼道。
费心遮掩被她戳破,晏雨声更是没话说,放下手支吾着回道:“不太、不太妥当……”
叶莲颔首,舀着粥汤又递上来,全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里。
他无辜地眨眨眼,眼见木勺愈发递进,又匆匆忙忙地一口吃下,随后半晌缓不过气。
“除夕要到了,今年定是冷清不少,”叶莲一边喂他一边道,“我搭个小炉,我们二人在房中吃顿杂汤,就算过了节如何?”
“我听你的。”晏雨声方才咽下一口粥,垂眸盯着手指说。
“那我这就去将铺中的小炉搬过来,再想法子买些食材。”叶莲欢声道。
临近春节,云儿回了一趟家,便只剩她和晏雨声相伴着过节。
“哦,你要回云翳山吗?”她思索一番,出口问道。
碗中粥汤已见底,她便放了碗,搬来板凳在窗边坐下。
晏雨声用巾帕擦拭嘴角,低声说道:“开春回去一趟。”
“也该给你师父报个平安,你往日有给他写信传书么?”叶莲又问。
晏雨声颔首,答道:“写了几封。”
叶莲放心下来,透过窗纸看外边的茫茫雪色。
他用余光悄然看她,踟蹰着开口道:“叶姑娘……”
“嗯?”
叶莲专注盯着缝隙挤进来的雪粒,随意应了声。
晏雨声几欲张口,却难以吐出半字,他看向桌上的空碗,碗沿上残留凝固的粥渍,目光便又不自觉投向叶莲。
他有些羞愧,因为他对她耍了心思。
手伤大有恢复,分明可以就着碗喝粥,心头总想与她再近些,便故作不便,顺利让她亲手喂了粥。
房门开着,不时有住客路过,让他因不安更不能开口讲话。
“趁天色还早,我先去拿吧!”叶莲起身拍拍衣裙,朗声说道。
她拾起桌上的碗,双手捧着施施然踏出门。
“若我说不走,你、你会答应吗?”晏雨声适时说道,转头看着她的背影紧张地攥紧拳头。
叶莲回头,不解其意:“不走……是为何?”
“我留在扬州,不去游历了……”他惶然失措地盯着地板,低语道,“我会回云翳山同师父说明,我,我想留在这儿。”
“没有缘由么?”叶莲隐约捕捉到他的心思,却不敢细想。
“你,”他抬起眼,眸中一片涟漪,“我想留在你身边,可以么?”
一派寂然,叶莲身后略过几个过路人,她瞪大了眼,不知作何表示,匆忙往两边瞥去,走进房中掩上门。
“你要做我的二掌柜?”她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死心地干笑着说。
晏雨声盯着她,郑重其事地摇头。
她霎时觉得头重脚轻,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只等着他的后话。
“我有些积蓄,你若不嫌弃,作聘礼应是够的。”他分明慌乱不能自已,却还是强迫自己注视着叶莲,以显得他的决心和坚定。
这回换作叶莲哑巴了,她端着碗成了一座冰雕,立在原地缩着脖子不敢说话。
确切的是无话可说。
“我心悦于你,”他更加慌张,双唇磕碰后有些许颤抖,“即便你仍不能接受,我也可以等,等你放下前事,或许……”
“可以试着接纳我。”
他从未说过这么多话,带着款款深情,眸中满含期盼,闪烁着注视叶莲。
“你……你不是道士么?怎么可以动凡心?”叶莲结巴着问道,脑中早已乱作一团。
晏雨声哭笑不得地勾了唇角,耐心解释道:“我们这一派,可以嫁娶。”
叶莲骤然盯着碗底看,随后磕磕绊绊地胡乱答道:“哦,也是,飞雪就可定亲婚配……我去加些粥,我有些冷了。”
她猛地开了房门,逃也似的溜出门。
一路狂奔,从客栈到食坊,也顾不上满面风雪,走到食坊门口时,脸上已然冻得麻木。
铺中空荡荡,近来收容灾民的呼声高涨,府衙多设了十几处庇所,她的小铺面便人走楼空,闲置了下来。
她摸索着拿出钥匙,插入铜孔中扭开门,屋中冷然,并不比门外暖和多少。
寒意侵袭,逐渐将她沸腾的心口平息,她闭上门,靠在门上沉默着环视四周。
曾几何时,她对自己一生的憧憬不过一间小屋,几块沃田,再有体贴夫婿帮衬,育得一双儿女足矣。
然而终于脱离南园的纸醉金迷,面对这样再合适不过的男子,她却生了退意。
寻常人家不太讲究情深情浅,只要合适就可凑合着过一辈子。她向来不求情意只求脚踏实地,可送上门的好夫婿来了,她又摇摆不定起来。
是真的不求情意,还是情意尽数给了旁人?
叶莲不愿面对。
盲婚哑嫁尚可糊弄一生,偏偏那人要捧出一颗真心来,她思来想去,发觉自己还不起。
风吹日落,到了除夕这天。
她在铺中躲了几日,晏雨声并未找上门来,仿佛留下空隙给她抉择。
越是这样,她越是不敢面对。
囫囵吃了一碗腌菜配水饭,叶莲闲得坐不住,又开始收拾落灰的桌椅。
今日难得有日头,大晴天却飘飘然散着细雪,好在不算太冷,勉强能感觉到一丝暖意。
叶莲穿着新做的复衣,柳绿上袄,杏黄缎裙,裙下穿厚裤,御寒为主,但瞧着也有节庆的喜意。
未到午时,周遭巡逻衙役增加,她便将门户敞开着透风,以散屋内久置的旧味。
后门水沟一通整条街铺,她倾倒了污水,从逼仄的后阳沟欠身回屋,再在水缸中打了水。
回到前厅,一人正伫立在门边,收了伞抖落伞上积雪。
他一身松青绸缎锦袍,白狐裘披在肩头,银冠束发,墨青抹额拢碎发而系,其余饰物琳琅挂满,不嫌重似的又揣了一只小巧暖炉。
甫一听她的步声,就掀起眼皮看过来,面白而肤色光华如玉,眉目重色点缀,长睫似羽,扑朔着往她身上瞥。
他挟一身寒雪入内,三两步走到叶莲面前,放下暖炉殷勤地帮她端水盆。
“你独自过除夕?”李兰钧开口问。
叶莲想起晏雨声,一时不知该如何出声,便垂下眼帘,模棱两可道:“不算吧。”
“和谁?”他又接着问道。
“你怎么来了?”叶莲不回他话,反而开口问话。
“今日下值有空闲,得了半日节假,就赶忙往你这儿赶了。”李兰钧坦荡地回说。
“哦,铺面不开张,你怕是跑空了。”
叶莲拧紧抹布,在桌角擦了几下。
李兰钧将水盆放在长凳上,拉住她的袖角朝她卖乖:“你别急着赶我走,我是带了饭菜来,特地同你吃一顿午膳的。”
“不回李府?”
“晚些去,先紧着你。”
他含羞带怯地眨着眼睛,另一只手也牵住她的袖角。
随即一水侍从婢女端着食盒走进,张罗着在近里处的桌上布菜。
叶莲拂开他的手,道:“我没说要吃。”
“左右你无事,怎么就不能吃了?”李兰钧又抓住她的袖口,将手中抹布夺去扔在盆中,“我让他们给你收拾,你就安心坐下。”
叶莲被他推着坐在凳上,他拿着洗净的手巾凑上来给她擦手,手巾犹有余温,反复擦拭过几遍才撤回。
“南园新聘的厨子,你尝尝如何?”他随意就着凉下的手巾擦了手,托着碗夹给她*一块水晶肉。
她往后躲去,拿起筷子夹住肉片放入碗中:“我待会儿吃。”
李兰钧见她生疏,面色不免有些僵硬,掩饰后又恢复了原貌,嗔道:“凉了就不好吃了,你不吃我喂的,却要……”
“要什么?”叶莲问。
他干脆不答,悻然道:“没什么,你要吃便吃。”
叶莲不明白他徒然的怒意,只好夹起肉仔细品尝一番,开口评价:“手艺的确好。”
李兰钧兀自戳着碗中青菜,挑挑拣拣吃了几口,自行消化了情绪后又巴巴凑上去说:“你怎么不问我近来在做什么?”
“李大人定是忙于赈灾事宜,民女不敢多问。”她咬下一块蜜饯火腿,轻快回道。
“你都晓得了,还说不多问。”李兰钧闻言,知晓她上心自己,喜上眉梢地说道。
“满城尽知,不问也能听一耳朵。”
“那你可知我……罢了,你又不关心我什么。”
叶莲舀着鸡丝莼菜汤,不甚在意地说:“又怎么了?”
李兰钧置下碗筷往她身边坐近,有些神伤地叹道:“我真怕再见不到你。”
叶莲眉心一动,转头看向他:“你要出门么?”
他凝神望着她看了许久,反问道:“你呢,你会走去哪儿?”
门前寂然落着雪,虽有行人零散,却不见节日喜庆景象,货郎挑着担喝唱打油诗,比门内始终热闹些许。
叶莲疑心南园之人听了墙角,将她在客栈的种种一箩筐搬给他听,才让他这样惶惶不可终日。
她心中恼怒,狠心故作无情,矜持地回道:“我如今举国上下哪儿都可去,又不用拘于何处。”
李兰钧果然乱了阵地,失手打翻一盆汤水,“哗”地倒在桌上,弄脏他一身华服。
“你别说这种话来伤我……”
“我又未提起你分毫,怎么伤你了?”
他站起身,顶着狼藉出言颇有些古怪:“你何止伤我,你要弃我而去,我绝不放过你。”
“你我本来也不相干。”
叶莲置箸,笃定他暗中窥伺,与他赌气说。
第97章 离意“她若出了扬州,我便真的再也寻……
李兰钧落寞地站在桌前,眸中似乎藏着无数委屈,他哑声道:“你又说这种话。”
叶莲轻呷一口温汤,淡然回道:“我说了,你就会听么?”
“我不想听。你偏要对那道士笑脸相迎,我每次来见你,从不见你有任何好脸色!”他红了眼,指着叶莲哀怨道,“如今你要选他,要同他走,对我来说何其不公?”
“你为什么就不肯正眼瞧我一次?”
叶莲低头不语,他向前两步躬身持住她的肩,满面哀戚:“叶莲,你说话啊……我宁可你骂我,也不愿你不理我!”
屋中众人屏息而立,与李兰钧同样等待着她的回复。
只见她擦干净嘴角,挣开他的桎梏退身站在一边,她紧蹙着眉,神色隐在暗处:“李兰钧,我正眼看你的时候你许是忘了,如今我要抛却旧事,你又来说旧情……迟了,我要怎样都与你无关了。”
李兰钧踉跄着往她面前走,逼近她又要去拉扯她的袖摆,被她冷然躲过,他抬眸将唇咬出血色:“我不信你真的就放下了……”
叶莲偏过头去,并不答他。
“好……”他以手覆目,破罐破摔地放下狠话,“往日情深,就当我错付了!”
余光见锦袍愤然离去,留下桌上未动多少的残羹冷炙,叶莲麻木的神色中闪过几分痛楚,默默收拾起桌上碗筷。
青灰色的云雾笼住天光,她将桌上狼藉收拾干净,又在厨房倒腾许久,才挎起食盒踏上前去客栈的道路。
除夕夜街边挂满了明黄的灯笼,集云大街更是扯出一水灯笼串,相挨着燃起星星点点亮光。
叶莲在客栈门前站了半刻钟,忽然有种进退两难的无力,前脚同李兰钧闹了不愉快,后脚又要面对晏雨声,她实在是应对不住。
“叶姑娘。”
晏雨声的声音像鬼魂似的在她身后飘荡。
她浑身一抖,仓皇回头。
“晏公子,好巧啊……”她眼珠到处飞,就是不看晏雨声。
“不巧,我有意等你的。”晏雨声垂眸说道。
叶莲闻言一阵惊心,哆哆嗦嗦提起食盒,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我带了小菜,你吃了吗?”
晏雨声摇摇头。
她的目光看向他不太方便的手,顿时生出愧意来:“是我一时疏忽,忘了你有伤在身……这几日有吃东西吗?”
晏雨声颔首,匆忙瞄了她一眼:“我……我已经好了。”
“我们进去堂中吃吧,大过节的热闹些。”她拍拍食盒的侧面,昂首示意道。
二人于是各怀心事地走入厅堂,堂中纷杂繁闹,因雪灾无法归家,住店的客人皆在座上预备着一起过节,店家有心请了说书、上了热茶,一派欢声笑语。
说书人正抑扬顿挫说着木兰从军的老生之说,添油加醋续上了归家后的故事,竟也让人听得有滋有味。
叶莲在角落处寻了空位坐下,张罗着将食盒装的菜品一一端出,两碗馄饨、一碟炸春卷、一碟熏鱼,加上小壶秋后酿下的果酒,除夕夜的好菜就告了尾。
一碗馄饨被推到晏雨声面前,低头看去才见到碗里卧着的半边咸蛋。
“晏公子,新岁吉祥呀!”她眯着眼浅笑道,递给他一只瓷勺。
晏雨声稳住颤抖的手,接下勺挖了一只馄饨:“叶姑娘,喜乐安康。”
叶莲也吃下一口,一边嚼一边看着堂中说书道:“上回同人这样过节还是在南园,与管事就着冷风吃了第一顿馄饨。”
“好吃。”晏雨声抬头赞赏道。
“就白菜馅的,比在摊铺还差上不少呢!你说来讨我开心么?”叶莲夹起春卷,吃在嘴里酥脆可口。
“你做的,总是不差的。”他囫囵咬一口咸蛋,含糊不清地说。
往日他这样说,叶莲指定眉开眼笑、拉着他说一通理想抱负,如今心有芥蒂,听着却不是滋味。她讪笑一声,埋头喝起汤揭过去了。
故事正说到高潮迭起,厅堂一片欢呼,众人纷纷往台前掷铜板捧场,叶莲解了荷包,奋力丢去一块铜板。
结果离太远,反而砸到了周遭看客,看客跳起来朝周围巡视一番。
她瑟缩着回避,遮着脸不敢露面。
耳边响起水落入杯声,她吃了一半的碗边出现一杯浑浊的酒水,抬头看去,晏雨声勾起唇含笑看她,举杯等她迎合。
她碰杯过去,仰头一饮而尽。
“没成,有些涩味。”他咂咂嘴,有些可惜地说道。
“晏公子,我……”
她口中满是苦涩,下定决心开了口。
天边窜起几束亮色,顷刻之间烟花灿烂,她的话语淹没在绚丽的烟花里。
晏雨声附耳去听,她便在他耳边轻轻呢喃,说到末尾,竟有泪色斑驳。
雪消冰融,扬州城方才休罢几息,又掀起一番腥风血雨。
府衙原本休养生息的缓解计策霎时颠倒,春节过后,榜告上公然贴上一张惊世骇俗的榜文——则为府衙带头开仓售粮,各州县从之,以市价倍翻挂牌销售,并严令粮价不得低于官仓价出售。
榜文贴满大街小巷,引起民众纷纷传说,一时风声鹤唳,粮商乐开了花,百姓怨声载道。
夺商贾之利,大发灾年之财。这样堪称歹毒的策略,众官员惶然避之不及,唯有一人能低劣到如此地步。
那便是暂任通判,李兰钧。
开售的日子还未到,府衙大门就堆满了群情激愤的百姓,漆红的府门被碎石烂叶砸成花门,门外唾骂声不止。
李兰钧坐在设厅侧位,意兴阑珊地把玩手上白玉珠串,他面色苍白,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李大人,这……这果真可行么!”同知在他面前反复踱步,愁成了一只嗡嗡作响的蚊子。
“反正杨遂给大伙提前铺好了路,我大抵狗尾续貂延伸至如今,你们从也是从,不从也是从,干着急没用。”他散漫答道,目光盯着抵柱上结网的蛛丝。
李肃见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咬牙切齿地斥道:“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逆子!他杨遂乱行的馊主意,怎么在你这儿就成了香饽饽了?这回若是不成,你我的乌纱帽都别要了!”
满堂皆静成了紧口葫芦,屁都不敢放一声,偏偏李兰钧情场失意,官场泄愤,全然不知“闭嘴”二字如何写。
“这法子可是经过你们所有人首肯才实行的,现在后悔也来不及,我一个官衔都没有的暂任都不怕,你们这些背景殷实的反倒惶恐了?”
李兰钧面色不霁,冷哼一声揶揄道。
同知气得面如青葱,揭下面皮指着他骂道:“杨遂好歹做了几年通判,你这个半吊子想出的如此计谋,我也是昏了头才信你!”
“榜也张了,话也放了,如今我们一条绳上的蚂蚱,你骂我有何用?”李兰钧啜饮一口新茶,耷拉着眼皮瞥他,又施施然别开眼。
厅中哗然,鼎沸到几乎揭了议厅房顶。
他喝干茶水,提起一卷公文不顾死活地迈步离开。
“大人,现在可出去不得!”有幕职官提醒道,努努嘴让他细听门外的叫骂声。
比厅中不遑多让,甚至更加粗鄙不堪入耳。
“谁说我要走正门?”
李兰钧白所有人一眼,调转步伐朝后院走去。
穿过山水乱石,再掀开一丛生得肆意的紫竹,府衙偏门危然立于此隐蔽之中。
原本此处已荒废,奈何形势所迫,又清理出来开放出行了。
他嫌弃地推开掉漆木门,猫着腰走出府衙,到了一条逼仄的胡同里。
胡同门口等着的灰衫男子正是冬青,冬青待他全身而出,抖开臂间灰蓝斗篷披在他肩头,系紧了束带。
“少爷,马车停在胡同外呢。”
胡同的尽头果然停靠着一架小旧马车,与南园历来车马不相同,这架旧得有些寒酸。
李兰钧淡淡地点头,抬脚踩入融化的雪泥里。
不远处骂声不断,他这个罪魁祸首已驾车离去,悠然漫步在街道上。
“少爷,走哪条道?”行至远离纷杂之处,冬青在帘边问道。
“南街。”
李兰钧覆手在暖炉上取暖,别扭着答道。
帘外应声,他说罢又有些后悔,却没再改口。
南门码头恢复往日繁昌,因府衙的榜告甚至更为昌盛,数十船只停泊,船夫不停不休地搬运着船上下来的货物。
货中多是粮食,船边商贾满面笑意,皆因李兰钧放下的涨粮令而前来赚取钱财。
李兰钧悄然掀起帘角,马车十分知趣地行路缓慢,快到叶氏食坊时,更是停停走走。
铺面门前半开着门扉,从外往内看去,有几只行囊放在桌脚,一女子忙活着收拾囊中杂物。
他定睛细看,囊中不止有衣物,首饰摆件一应具全,再往上,堂中柜台处悬有一副水墨丹青,是他赠予她的荷花图。
叶莲将物件一一摆出,似乎在清点数量,正专心打理着,从楼上走下一男子身影,单手提着包裹走到她身边。
他一走近,叶莲就有些腼腆地垂下头,二人低语片刻,始终不相看一眼,仿若新婚夫妇,含着羞怯蜜里调油。
李兰钧捂着心口放下窗帘,思来想去,冲到门框处在帘边唤道:“停车!”
“不能停!走,继续走!”冬青连忙制止,将头探进车中道,“少爷,您这一下车,恐怕得被百姓生生扒了皮不可!”
“我死都不怕,还怕这层皮?”李兰钧破开门帘,朝他喝道。
冬青一把将他塞进马车,动之以情地说:“您下车引了人去铺面,连累了叶姑娘,她定不得安生了!”
“我怎能看着她离我而去?”李兰钧目眦欲裂,一手捶在车壁上,“她若出了扬州,我便真的再也寻不到她了!”
第98章 狼狈莫过于挫骨削肉、受凌迟之刑。……
僵持不下之际,已有行人带着好奇的眼光往马车这边张望。
李兰钧垂下手,终究没下车。
“走……”
车夫勒紧马绳,驾车扬长而去。
而后再过了几日,官府在码头驿站挂上涨粮牌价,粮价一路攀升到两贯一石,就更未见消停,南园、府衙外聚满了寻衅滋事的群众,而议厅从清早到深夜都不曾落灯。
东躲西藏,四处借宿,李兰钧被闹腾得犯了旧疾,随身携带的一张丝帕总能见巾上殷红。
马车轧过并不平稳的街道,他倚在车壁边,看着飘起的帘布默然不语,那张久久不见血色的脸消减不少,面颊微微陷落,双目失神,竟有垂死之色。
今日草草定下最终议案,通过了漕运特权后又颁布暂免商税,算是彻底坐实了佞臣的罪名。
然而再多骂名批斗,李兰钧已不再关心了,拖着枯槁的身躯,再将计谋一步步推进,功成身退……都不是最要紧的。
他的莲儿走了,满扬州城再也寻不到她的身影,他彻彻底底被弃如敝草。
李兰钧睁着眼流不出泪来。
近黄昏日暮,人声嘈杂,南门码头水泄不通,马车好巧不巧停在叶氏食坊门口,食坊人去楼空,紧闭着门扉,门前的招牌撤去,只剩一地狼藉。
她走得悄无声息,待他又经过食坊时,才从街坊里打听到她的消息:听闻是去外地,何处就不得而知了。
“少爷,今日去李府还是……”冬青在帘外低声询问。
他抬手掀开布帘,满目茫茫:“回南园。”
“昨日就宿在南园了,今日再宿,恐怕会被人察觉的……”
“我回自己宅院,还要偷偷摸摸吗?”他冷声说道。
“如今的形势……”
“回南园!”他低喝一声,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马车于是调转车头,缓缓朝西街去。
西街一片竟违和的空寂,薛府附近更是门庭冷落。
马车行至一条深巷胡同边,诡异的寂静终于被打破,一众百姓忽然从阴影中跳出来,挡在车前挥舞着手中棍棒。
“小人李兰钧,枉生为人!”
有人高喝道,举起棍棒就往车夫身上砸。
“天爷有眼,怎的不放下雷来劈死你!”
随即又是几声大棍落下,将冬青一道打下车。
车外混乱不堪,不知有人杖到马匹,嘶鸣声踏破叫骂,一阵狂吼,叫嚣着挣脱了缰绳,独留下车厢颤巍摇晃。
李兰钧本就带病,一番颠簸激起他的病痛,把扶着窗框“噗”地吐出一口血,心神未归,车厢就抑制不住地往旁倾斜,哗然倒在地上。
他狼狈地随着车身倒下,翻转几道骨碌碌地滚落,压着散架车壁摔掉在闹事百姓眼前。
“咳咳咳……”李兰钧支起手,掀起眼皮看着周遭众人,他唇边犹有血渍,牵着丝挂在下颌,又抖落在青绿前襟上,“你们、岂敢动我?”
这话毫无威慑可言,他方才说完,就有人持着棍棒一杖落下,劈头盖脸打在他单薄的脊背之上。
密集的棍棒纷舞,杖在他全身上下,待他再也支不住手,又有手掌粗鲁地拎他起身,让他跪伏在人群面前。
李兰钧神色涣散,并未多做抵抗,麻木地开阖眼皮,口唇溢出的血色侵染他半张脸,连同胸前大片一道被染红。
这就是你身为奴婢,往日来受的痛楚么?难怪你要走,难怪你怕我厌我……在南园,你未有半分欢愉吗?
好疼,全身上下都疼……
茫然间似乎浮现她的面容,他欲伸手去抓,却被一掌打落在地上。
脸颊接触到灰尘满布的石砖,混杂着血迹涎水,他如同死尸一般躺在其中,睁着眼汨汨掉着眼泪。
“扒了他的衣裤,扔到码头去!”
有人撕扯他的衣冠,连同他一身傲骨同时褪下,天雪密密,落在身上何其刺骨。
氅衣、外袍尽数被剥下,他赤足蜷缩在一团,死死扣住身前衣物。
指掌扒拉着袴裤,他仅存的尊严拔地而起,聚起心神绝然呵斥道:“别、碰我……滚开!”
与他含着哭腔的嘶声一同出现,铿锵而明朗的女声在重围外高喝道:“我已差人报官,还不快收手!”
“我们惩治奸人,何足为惧!”
围聚的百姓停了动作,调转目光投落在女子身上。
那女声却全无退意,紧接着反驳道:“你们打的是扬州通判,犯上作乱,按律法应予刺配,流三千里!”
便有人生了怯意,瑟缩着往胡同里退去。
“姑娘既知道这狗官的身份,却还要袒护吗?”有人高呼。
群众渐渐退开,给那徐徐前行的女子让出一条路,让她走到众人之间。
“我只认律法,”她走近,见到地上情形,身形陡然发抖,却又很快定下来,“你们口口声声讨伐他,却不知扬州除却码头外来粮商的粮价上涨,城中其余粮铺挂了涨牌仍按原价出粜,赤贫户更可以市价五成籴粮。”
“府衙门外不满的是扬州富户,因则新令限富户购粮加收二成,而你们……既不贫也不富,大抵是谁人差派的哗徒。”
“是谁派你们来伤人的?说!”
坏事败露,众人惶然逃窜,只余地上匍匐的单薄的身影。
李兰钧抹开眼里沾染的血泪,拼力抬起头看向她,他嘴里嗫嚅着,急剧的喘息让他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
“偏偏是你……”他依稀吐言。
随即欲盖弥彰地拢紧衣袍,紧闭上眼不愿面对她。
巨大的悲痛顷刻将他裹挟,甚至胜过失而复得的片刻喜悦。他平生最重自尊,却以这副模样出现在心爱之人眼前,莫过于挫骨削肉、受凌迟之刑。
有更多血腥味漫上唇齿。
李兰钧还来不及覆住面容,残存的清醒再支撑不住,他又趑趄地倒在石砖上,阖上眼昏死过去。
做了好长的噩梦,却如何都醒不过来。
梦里他赤身跪在码头,被数万人围观嘲笑,人群面目逐渐扭曲,化作飞灰后,面前只剩叶莲。
她漠然注视着他,看赃物似的将他通身审视一番,最后勾起嘴角,露出她这一生都未曾表露过的轻蔑神情——
“真恶心。”
他惶然退去,一头栽入身后滚滚波涛中。
再醒来已是天光大亮,榻前侍女跪在他面前,拧紧手帕给他擦拭着额角细密汗珠。
“兰钧,兰钧!”崔氏上前握住他的手,泫然欲泣,“你醒了,醒了就好,母亲在这儿呢。”
触及手上淤青,李兰钧皱眉嘶声,她又啜泣着收回手。
周遭又是纷然的低语,他哀戚地合上眼,眼角流出一行泪:“出去。”
他又神智不清地摇头,反复道:“不……不……”
室内抽泣声此起彼伏,崔氏伏在他身侧,不敢靠近他分毫:“孩儿,莫要再去府衙了……我这就去求你父亲,为你写辞呈!母亲不求你光耀门楣,只求你安康……”
“叶莲,她走了么……?”他抬头往四周看去,焦急地问。
“你要她回来是吗?”崔氏抹抹眼泪,哽咽道,“我这就去求她,我给她下跪道歉,让她回来陪着你……”
李兰钧颓然落回枕间,颤声拒绝:“别去找她,我无颜见她。”
“让冬青来。”他停顿片刻,又道。
冬青便顶着鼻青脸肿的头上前,他欲跪下,却被李兰钧抬手制止。
“她为何未离城?”
“叶姑娘送了友人离开后悄悄搬到青云医馆了……奴婢猜测,大概是为了避风头,让人误以为她离城出走。”冬青一瘸一拐地上前,在帷帐边躬身道。
“友人?”李兰钧抓住重心问。
“是那位晏姓公子。”冬青回道。
“她近来在做什么?”李兰钧忽然展眉,不依不饶地继续道,“她为我解围后去哪了?可曾来看过我一眼?”
“叶姑娘随骆小姐行医救济,仍在青云医馆处,不曾来过。”
问了紧要的问题,他才想起公务,不太上心地开口道:“官仓开了么?”
“您昏睡的这几日已经开了,均是按市价五成出粜,粮价已从两贯降至一贯,或可更贱价……其余都没出差错,在您的掌控之中。”
冬青颔首低眉,恭敬地陈述着。
“好……”李兰钧撑着床铺坐起身,声色有些不稳,“粮商那儿定然将我骂得狗血淋头。”
“你去府衙一趟,让他们截留商贾家书,屯粮违抗者余粮充公……回府后将库中燃物清出,明日夜里从厨房开始,烧南园。”
前言还好,后言一出满室惶然,纷纷聚上来发问劝慰。
“好好的,怎么就要放火烧自己屋室了!”
“兰钧,你到底要做什么?”
李兰钧呼出一口气,散漫答道:“做受害人。”
“演一出被恐吓的好戏,烧完再告诉他们,我受了苦,知道错处了,要给他们施以好处补偿。”
他面色沉静到可怕的地步,说话时牵起一抹冷笑,露出森森尖牙,眉目间全无笑意。
众人见状,被他的神色唬住,一时哑了声。
“随意散布些假谣言就是了,火烧南园太过了些吧……”崔氏胆战心惊地上前说道。
一向来养尊处优的骄子此刻阴狠得像条毒蛇,让他们这群动辄重刑的都看得有些生怕。
“不过,烧南园的用处不止在这儿。”
李兰钧摸了摸嘴角的擦伤,挑眉靠在床架上,似乎心情大好。
那双含情而潋滟的桃花目微微弯起,眸中似有星火燎动,他垂眸,沉吟片刻低低哼笑出声,手指有规律地点着榻面。
“咚,咚咚。”
指节苍白,因许久未舒展的缘由咯吱作响。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要将朝堂官场上的阴谋诡计用在她身上,这样一想,便更加愉悦起来。
李兰钧阴晴不定已成了常态,众人并未察觉异状。
第99章 恻隐“你也救救我好么?”
扬州粮价大变,百姓之间对于通判大人的评价又触底反弹,彻底好了起来。
叶莲在青云医馆住了好些时日,眼见风头调转,自然不必再避嫌,便回食坊收拾收拾开张。
同云儿、妙娘将食坊里里外外清扫一番,傍晚时分又挂上成新的招牌,叶氏食坊大起大落的境遇便翻了篇。
傍晚,正是人闲归门户之时,三人随意应付了晚饭,在门边闲话家常。
“晏公子走这么急,到底有何要紧事?”云儿擦着门柱上的灰,转头问道。
叶莲抹汗,盯着牌坊说起大道理:“人家本就是下山游历,磨练心性,这灾情一平息,自然要离去了。”
“哎,可惜这么一个好男儿……”妙娘叹道。
“如何又可惜了?”叶莲扯起笑脸,故作随意问道。
妙娘两眼一斜,幽幽往她身上瞧:“我们掌柜多好一姑娘,他竟然甘心这样走了……”
一拍即合,云儿龇牙咧嘴地颔首,摇摇头拍拍叶莲的肩膀:“我瞧着你们多登对,还以为他也有那层意思呢!”
“哎,果然榆木脑袋,不开窍!”
听完她们的叹息,叶莲扶着门框险些脚底一滑,一溜烟钻到桌底去。
她敷衍地应了几声,垂眸心里嘀咕道:你们怕是错怪他了,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不点就胡乱通呢!
门前奔过疾驰的车马,扬起一马蹄灰扑在三人脸上,叫她们捂着口鼻咳得昏天暗地。
“什么不长眼的,不怕撞到人!”
云儿一边咳一边嗔怒道。
妙娘跟着附和几句,伸直脖子往屋外看去,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不远处一处宅子正冒着烟,隐约能见到火光闪闪。
“方才怕是潜火队过去了,城中有人家走水了哩!”
二人凑上前,与她一块看着热闹。
河对岸果然有处浓烟滚滚,烟气直直飘到天上散开,她们远远看着,竟也能嗅到几分呛鼻的烟火味。
云儿乐道:“谁家这么倒霉,看这火势,恐怕活人都能烧成灰了!”
叶莲定睛看去,总觉得有些不安。
“那边……是什么地方?”她问道。
“那里是……”云儿也逐渐回味过来,眯起眼思索着,想到什么后猛然拍打她的手臂,“西街!不会是南园吧!”
“天爷,通判大人这回连屋都烧没了!”
叶莲被云儿打得手臂发麻,她缩着身子,赶紧稳住跳脚的二人:“南园四处通水,又有树木潮气,怕是不会轻易走水吧。”
“万一有人故意放火呢!”妙娘挨近她,啧啧惊叹道,“近来商贾对大人的怨气大着呢,说不准在背地做了手脚……”
云儿似乎觉得她话中有理,点头道:“是呀——莲儿,你忘了上回他被人打了?不都是有意差人做的么!”
叶莲转身坐回铺中,嘟囔着说:“哪有这么巧的事……”
“也罢,反正潜火队去了,大抵不会出什么乱子。”云儿也收了目光,坐在她身侧散漫道。
臀下长了刺似的,叶莲觉得有些坐立不安。
上回是碰到她在薛府帮忙接生,这回失火的若真是南园,李兰钧还会化险为夷吗?
她忍不住朝门外看去,那块天色都染了灰,最底层有橙黄的光晕跳动。
那日救下他之后,她交付完事宜就匆匆离去,并未多驻留,然而他的身影却总徘徊在她脑中,难以消散。
他有些瘦了,也憔悴许多,抱起他时身上瘦骨嶙峋,硌得她生疼。
颀长的身形愈发瘦削,都快挂不住身上仅剩的皮肉,他紧闭的双眼不住颤抖,眉目分明带着痛楚,久久不能平静。
指尖抚上眉心后,他又微微舒展了神情,聚集在鼻骨的血泪倾落而下,染湿她的手指。
他的泪比他的肌肤更炙热些。
叶莲呆坐了半晌,忽然转头对云儿说道:“我过去看一眼。”
“你方才不是说不像南园么?怎么又要去看?”
“我就随意说说,去看了才晓得是不是。”她回道,起身往柜台去,拿起放在台边的一把伞。
云儿走近拦住她,看着渐暗的天色道:“你别去了,明日再去也不迟,街上还不安生呢!”
妙娘点头道:“是呀,上回的遭遇你忘了么?可不能再冒险了!”
“我还是要看看……”叶莲执拗地说,略过云儿往门口走去。
黑云蔽日,近傍晚的天色愈发黯淡,她走到门边,看远处火光收敛,已不见跃跃之气。
“别去了,莲儿,”云儿上前扯住她的手指,阻止她踏出铺门,“你若实在放心不下他,明日清早我陪你去看一眼。”
“今日太晚,就算你我结伴都有危险,实在不能随意出门。”
叶莲回首看她一眼,咬牙踟蹰不前。
妙娘忽然跳到她们中间,掐着尖细的嗓音道:“我相公来了!你要去的话,我和我相公陪着你去看看?”
她说着碎步走到门外,在一侧拉着一名壮实的男子出来。
“相公,你来了也不出声,要吓死我呀!”她笑骂道,抬手拧一把男子的胳膊。
男子搔搔头,害羞地咕哝几句。
妙娘听了,朝叶莲招招手:“走吧,看完我们送你回来。”
叶莲呼出一口气,点点头后看向云儿:“云儿,你去么?”
“我在铺里等你吧,早些回来。”云儿叹道。
“我知道你忧心我,他前些日子伤得很重,又有旧疾在身,我……我只去看看,知道他没事了就赶紧回来。”她上前直言道,眉间带着些许愁绪。
云儿上前拍拍她的手背:“好啦,你去吧。我晓得你,犟起来谁都拉不住,别受了伤就是了,我给你留门。”
叶莲这才放下心,一步三回头地跟她告别,踩着清冷的夜色往西街赶去。
扬州城天宽地广,想徒步走到西街最少都需要一个时辰,三人行至集云大街附近,叶莲向店家租了辆马车,耗时才更短些。
马车疾驰在街道上,西街果然稀稀散散围着人,再往里走,叶莲就愈发能确认走水之地确实是南园。
走到时已彻底没了火光,天上淅淅沥沥落下雨点,她撑开伞下车,拦住几个路人问话。
“半个南园都烧坏了……我没听有哭声,也不见抬人出来,怕是无人伤亡……姑娘,你问这么多做甚?”
看热闹的路人睨她一眼,撇撇嘴走了。
叶莲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她默然走回马车边,收了伞坐上车。
“掌柜,通判大人无碍吧?”妙娘问道。
她摇头,看着泥泞的鞋边。
“那便好,这下你总能安心了吧?”妙娘撒开她相公的手,坐到叶莲身边道,“我瞧你们纠缠不休,就笃定是你舍不得他,如今看来果然没错……”
叶莲摸摸鼻尖,讪笑着说:“这都叫你看出来了。”
“掌柜平日那么和气的人,一对他就生了好多怪脾气,想来是心底亲近,才能如此肆意放纵。”
当局者迷,妙娘这个旁观者倒是一句道破。
叶莲这才缓缓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但覆水难收,她的古怪怕早已漏洞百出。
“我竟然都没发现……”
“男女之间的事,又怎会想得清楚呢,不然也亏为叫做情意了。”妙娘笑着说道。
叶莲掀帘,让雨珠飘进车中,尽数拍在她的面上。
她负手擦去眼角的雨渍,看着街边的沉沉夜色回道:“是啊,越是想理清,越是乱。”
心头冒出的那点恻隐之念逐渐扩散,随着雨落一同润湿她的方寸。
与妙娘分别后,叶莲站在食坊门口静静看雨。
她抑制不住地想到李兰钧,他的形容狼狈给了她别样感觉,一直以来睥睨的他落于尘埃,变成与她无异的凡人,直到这时他们才相等。
他的痛苦、难堪、平庸全数暴露在眼前,他濒临绝望的哭腔叫嚣着需要她拯救。
话本里救风尘的戏码正演绎到高潮,她稍加施以援手,他娇滴滴地说句“以身相许”都不足为过。
叶莲忽然觉得心底阴霾一扫而空,于是被遏制住的恻隐又疯长起来。
雨势汹涨,溅起的水花不停飞洒在她衣裙上,待到下裙彻底濡湿,她才回神收起伞,慢条斯理抖落伞面上的雨珠。
大门只虚挂着锁头,并未落锁,她取下门闩轻易踏入铺内,仰头看见楼上烛影闪烁,想是云儿在房中等她。
她将伞靠在长凳上,拎起裙摆拧紧,有水声滴答落在地上。
门外响起一声惊雷,轰隆着刺破黑沉的天色,劈出一道刺目的白光。
不知何时门扉被风雨破开,随着呼啸的风声不断拍打墙面。
叶莲甩甩手上水渍,低头去捡吹落在地的纸伞。
地上缓缓踏进一只素色长靴,踩着湿漉漉的脚印,一步一步朝她靠近。
她起身欲要去关门,却陡然停在原处,背着门并不动弹。
沉缓的脚步声近到不能再靠近,随即探出一只苍白瘦削的手,指节微张,水鬼似的沿着她的腰身摸到腹上。
有些特别水腥味跟着缠绕住她,脊背很快贴上大片湿冷,将她半干的衣裙彻底打湿。
她听到身后的啜泣声,微微发颤,含着些许属于男子的沙哑。
“我无处可去了……”
他哽咽不能自已,“南园毁了,我已身败名裂,永不能翻身……”
那只指节分明的手逐渐收紧,将她环在怀里,紧紧禁锢于臂膀之间。
“我救过你,你也救救我好么?”豆大的泪珠砸在她头顶,隐隐有暖意。
第100章 夜宿“我只要你……”
“我要怎样救你?”叶莲蜷起手指,将五指握成拳。
李兰钧阖目靠在她肩头,鼻尖触过她的耳际:“让我留在你身边,好不好……”
“你来找我,就为了这个吗?”
“是啊,就为了这个。”
叶莲侧过头,躲开他有意无意地接触,她面上并不是恼怒,连不悦都未见几分。
她仰头,看着楼上渐渐暗淡的烛光,意味深长地说道:“恕我不能接受。”
他看不见她的神色,脱口而出问她:“为什么?”
叶莲挣开他的束缚,向前几步回头与他对视,她神色平静,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大人,更深露重,您还是去附近客栈将就一晚吧。”
雨势大到不见街景,她将手上的伞递给他,目光看着门外的雨帘。
李兰钧垂眸,一把将伞接过,随后用力扔到门外,他急促地呼吸着,上前几步逼近她:“你是只对我这样狠心吗?”
叶莲又退后半步,抿唇不答。
他吸了吸鼻子,苍白的脸上滑下两行泪:“我听闻那个道士走了,心里高兴极了……我想你心里的人始终是我,所以即便那日我的丑态被你瞧见,恨不得永远不再面对你,我还是来了。”
“你奚落我也好,轻视我也好,我只想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压根不在乎我,只要你说出这句,我立刻走,这一生都不打搅你的生活……”
他上前扶住叶莲的肩,声泪俱下地表述着,那双如水的眸子倾落下泪来,像两汪澄澈的湖泊。
叶莲张口,复又哑然。她太明白自己此刻应该如何,她不要一生都见不到他,所以她缄默,既不接受也不拒绝。
李兰钧眸光大动,他松懈下紧绷的心弦,心下了然:“你舍不得,对吗?”
“那两个侍女我放归了,聘书我也早已写好,整齐放在书房案上未动……叶莲,我的身心都是你的,举案齐眉我给得起。”
他接着说道,面上泪痕未干,眨眼间长睫拂落两滴泪。
“那日打你的人,你把他们怎么了?”叶莲看着他肩上恰巧露出的伤痕,忽然没头没尾地问。
李兰钧怔愣一下,脑子还未反应,嘴就抢先说了出口:“错不在他们……”
“他们之中绝大部分是听信谗言被骗来的,是底细清白的百姓,我只处置了几个牵头受利的哗徒,并未追责。”
叶莲收回视线,低低应了一声:“好。”
风雨如晦,寒风瑟瑟吹过她被湿濡衣裙包裹的身子,不免一阵冷颤,她耸肩抱住双臂,垂眸将碎发挽在耳后。
李兰钧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凑到她面前,倾身确认道:“你方才说什么?”
“小店歇业,大人改日再来吧。”叶莲缩缩脖子,躲过他探寻的目光。
“你是不是……”
叶莲索性闭上眼,眼不见心不烦。
她颊边仍有碎发散落,发丝贴合在肌肤上,衬得那张粉面桃腮的脸庞犹有留白,眉眼间含着恬静淡然,颇有静候佳缘之意。
冰凉的手掌捧起她的颊侧,指节不轻不重地抹开碎发,又反复停留在她唇角,踌躇着触上那片温软的唇。
叶莲抿唇,鼻息轻柔喷洒在指尖,她的睫毛不可抑制地颤抖着,却未睁眼。
梅香混杂着雨水气息扑面而来,比吻更先落下的是滚烫的泪水,滴滴答答掉在她面上。
“不要反悔……”
他衔住她的唇瓣,在她齿间含糊地诉说,“也不要骗我,叶莲,我很蠢的,你说什么我都信……”
耳鬓厮磨,他细微的抽泣让她忍不住睁开眼,偷偷看他蹙眉认真亲吻的神情。
他的泪总流不完,一边哭,一边又搂着她细细密密地吻着,纤长浓密的睫毛挂着泪珠,两颊淡淡扫着薄红,苍白妖异的病容染上些许生气。
“我、我没应你那句话……”
分开间隙,叶莲擦着唇上的水色道。
“我不信。”李兰钧当即翻脸不认人,委屈地驳回着。
叶莲瞪大了眼睛,问道:“你不是说信我么?”
李兰钧干脆堵住她的嘴,让她再问不出问题。
门扉不知何时被带上,满室黑蒙,楼上的烛火早已熄灭,他步步紧逼将叶莲推到桌上,支着桌面眨着湿润的双眼看她。
叶莲踮脚靠在桌沿,罗裳半解,手放在他胸膛上轻轻推了一下:“雨停了,你去找宿处吧……”
“我宿在这儿,不行么?”李兰钧在她颈上落下一吻。
“当然不行,铺里就两间房,何况还有旁人……”
“你我宿一间,不是正好足够吗?”
叶莲用指腹止住他停在脖颈上的唇,叹了口气说:“别胡闹了。”
“我没胡闹,我本就是来投奔你的,”他悻悻收回脸,满面不情愿,“南园都烧成那样了,住不了。而且我来都来了,你还要赶我走……”
“你若是安安分分的,我也不会叫你走了。”叶莲叹息道。
“我哪儿不安分了?”李兰钧低声反驳,“我连出声大些都不敢,也没吵闹过……”
他说着,欺身在她耳垂轻轻咬了一口以示不满。
叶莲浑身一颤,瑟缩着往旁躲。
“你就是欺负我!”他又道,湿热的气息扫过她的脸颊,指尖悄然落在她腰际,摩挲着往下游走。
痒意窜起,叶莲赶忙抓住他的手,抵着他的胸口说:“别闹了……”
然而他却无罢休之意,眼底翻涌起无数欲念,轻启薄唇漫漫雕琢。
膝窝被大手托起,肌肤有意无意触碰到匪夷地处,她这才生了惊恼,挣扎着脱开他的手,满目不可置信——
“你要在这……”
向来不知天高地厚,更不知“羞耻”二字怎么写的李兰钧茫然地点点头,应道:“不行么?”
叶莲一把推开他,无地自容地掩住领口:“你回南园去,或者、去别处借宿……我上楼了。”
说罢,她拢着松散的墨发,逃也似的往楼上躲。
还未踏上木阶,那双滚烫的手就攥住她的手腕,让她不得不停在原地。
李兰钧顶着一张懵懂的脸,不死不休地追问她:“你不想么?”
“还是我做得不好,让你生厌了?”
他在南园从来是肆意妄为,甚至床榻上也乐得自在,何时何处,如何样式,叶莲那时尚且初尝,不知新意,都是他手把手教习的。
而且书上教的更为开放,他所行已是收敛不少。
取悦之技他也有涉猎,明明今日小心谨慎,却不知为何还是惹得叶莲倦怠,他不明白,所以心头委屈得不行。
叶莲憋红了脸,支支吾吾说:“我……我不是、毕竟在外,你不要这样放肆……”
哦,她害羞了。
也是,这里不是南园,虽说他倒不在乎,只是她面皮薄得很,怕被人瞧见。
李兰钧霎时就有了底气,心中暗道。
他压下扬起的嘴角,佯装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眸子微微朝门外一瞥:“又下雨了。”
叶莲侧耳去听,果然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那边有伞。”
他踉跄两步,往她身上倒。
“方才淋了雨,头有些晕……”
叶莲凑手上去摸他的额头,触及一片灼热。
她微不可闻地皱起眉,李兰钧见状,顺势靠在她肩头,用带着沙哑的微弱嗓音道:“还有些冷……”
“你真病了?”叶莲问。
“我有心骗你,也要身子能配合才成啊,”李兰钧弱柳扶风似的缠住她,“我是真的头晕……”
难受是真,不过他病习惯了,热症于他而言也就微乎其微,真正让他难受的另有其因。
叶莲见他面色潮红、呼吸混乱,不像有假,便揽过他的手臂搭在肩上,扶着他走上楼。
“上去了别闹腾。”她叮嘱道。
李兰钧哼唧一声,歪着头闭眼假寐。
楼上两间厢房,其中隔着一间放置杂物的小间,叶莲轻手轻脚地略过楼梯正对的那间,转而往里间走去。
李兰钧未将重心压在她身上,所以她扶起来他异常轻松,三两下就到了房中。
她放他在榻上,转身点了灯去柜橱里找寻。
他歪斜靠在床架边,睁开眼打量她房中的摆设。
依旧是简单的陈设,桌椅一套,床榻一席,柜橱、屏风、梳妆台,都如她一般简单干净。
再往旁扫去,终于在一处停顿,他猛然瞪大了眼,借着跳动的烛火仔细端详。
几笔勾勒出的荷花荷叶图,墨迹不染,边角有些许发皱。
是他的画。
李兰钧幽幽收回目光,投向叶莲的背影上。
叶莲翻出一瓶泥红的陶瓶,转身却见他睁开了眼,直直盯着自己,她垂眸不太自在地向他走近,说道:“头不晕了?”
李兰钧不语,倚在床头看她。
她只当他仍在梦游,病得不清醒,于是拔开布塞,抖落两粒棕黑药丸放在手心,伸出手凑近他。
“铺里没有蜜饯,你就这样——”
话未说完,她已被扯着手腕拦腰落在榻上。
陶瓶和药丸散落一地,她头枕着被褥,李兰钧苍白清俊的脸近在眼前,一扫恹恹的病态,目光灼灼到有些沈醉。
“你留着我的画,你分明从未放下过我……”他呢喃着,眼尾染上薄红。
“只是好看……”
他已然俯身,犬齿擦过叶莲的唇瓣,带着热意卷入其中。
发丝缠绕在一处,湿透后未干的衣衫贴合在腿上,肌肤传出温热的触感。
“你做什么,起来吃药……”叶莲慌忙推着他,气息不稳地出口道。
李兰钧却不肯,骨节分明的指尖层层与解衫衣,满搦垂枝丰桃:“我不,我只要你……”
她怯然战栗,如描似削的身子沾染几分风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