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重病“说不准你现在回去认个错,他又……


    “南园?”叶莲矢口问道,末了又觉不妥转而说,“她不是不外出接诊么?”


    同芳忽然喜笑颜开地凑到她面前,拖长声量答道:“是不接外诊,不过嘛——李三少爷病入膏肓的热闹,小姐还是不想错过的!”


    “什么?”叶莲愕然道。


    “你不知道呀?”同芳和她主子同气连枝,对李兰钧的态度可谓是恶劣,“李少爷突然生了好重的病,神仙来了都难救……”


    “南园如今名医荟萃,正是扬名天下的好机会,小姐也要去大展身手呢!说不准就打下古今第一圣手的名头了。”


    叶莲张着嘴,连笑都笑不出:“怎么会……”


    “怎么不会,这是小姐亲口说的,她的医术全城人耳目共睹,定能胜那些顽旧郎中!”


    同芳以为她质疑自家小姐的本事,当即就喷着唾沫担保道。


    晏雨声安放好药屉,见她怔忪不语,出言安慰说:“飞雪得师父真传,你放心。”


    “我竟不知他病得这样重……”她捏着衣角,过后想起自己与南园已无干系,又晃晃脑袋道,“唉,又与我何干。”


    “你,如今怎样?”


    晏雨声左右打量她,一板一眼地出口问道。


    “定是没找到好下家,不然怎么会耷拉着脑袋在街上晃?”同芳依旧没眼力见地说,说完还戳戳她的手臂,挤眉弄眼。


    叶莲尴尬地搔搔头:“是,找得有些困难。”


    “不如来医馆做女使?”同芳慷慨地表示,“我正愁招不到合适的人,做久了日后还可帮着做司药,怎样?”


    “这……还是算了吧。”


    叶莲犹豫着道,在青云医馆日后恐怕得跟李兰钧打照面,她心里头一万个不情愿,恨不能躲得远远的才好。


    要想真正重新开始,就不能再跟与他有关的旧人旧事沾染太近。


    她这样想着,怕同芳误会,又补充道:“我还是想做些与餐厨有关的。”


    “你如今有地儿落脚么?”


    同芳问。


    “在客栈暂住着。”


    “怎么不来找我们,医馆后院有间房可住呢!”


    叶莲不好意思地垂下头,不知如何作答。


    “过几日,慈幼局施粥,你来帮忙?”


    晏雨声适时插话,将同芳的思绪带了过去。


    同芳尖声叫了一嗓子,接着道:“对对,我给忘了,你去给孩子们做些小食也好呀!”


    “那里有地可住,你若无处可去,在那儿帮忙行善就能抵房钱了。”


    晏雨声沉吟片刻,又说,“我打听了,缺人手烧饭。”


    未等叶莲反应过来,同芳含着笑打量他道:“晏公子如此体贴,难怪前些日子总往外跑……”


    叶莲正处病急乱投医的时候,一听能上手做些饭菜,立即答应道:“我今日便能过去!”


    “好呀莲儿,我怎么劝你都不肯在医馆住下,晏公子一说,你就答应得如此快!真是偏心眼!”


    同芳嬉皮笑脸地嗔着,用手肘推了推她。


    “毕竟能上手做些菜,我想去,”叶莲被她戳得心虚,腼腆地笑了笑,见晏雨声也在盯着自己,又颔首道,“晏公子,谢谢你。几日前夸下海口,到头来还是靠你帮忙了,真是不好意思……”


    “不必言谢,你初出府第,立足艰难,我能帮的,都会尽量。”


    晏雨声垂眸道,牵起嘴角好像是笑了。


    门边大步流星踏进一个身影,甫一进门就径直走到叶莲身侧,凑到她脸边出声:“小莲儿,躲我这些天,终于肯露面了?”


    叶莲闻言背脊一僵,缓缓转过头细声细气地唤道:“骆姑娘……”


    她也不反驳,骆飞雪凡事认定的事,解释再多都不会听,所以叶莲只得默认。


    “不,如今得叫你的名讳了,叶,莲。”骆飞雪衣袂翩翩,提着药箱“咚”一声置在柜台上,拍拍手又走过来挽住她的胳膊。


    “去后院坐着说。”


    便领着叶莲到院中石桌旁坐下,杏树枝繁叶茂,正巧挡住她们头顶的一片艳阳。


    “这有了正经身份,就得叫正经名字,才显得与往日割席了。”她抬手斟茶,递给叶莲一杯。


    她说的话,不论对错,叶莲听着都很欢喜,连同她这个人,叶莲都是十分景仰的,说是楷模不足为过。


    叶莲不识孔孟,骆飞雪这样思想超脱的人物,在她心中几乎奉为圣人。


    “那我可否唤你飞雪?”她浅呷一口清茶,有些羞涩地开口询问。


    骆飞雪扬起眉毛:“早该这样叫了!”


    “哦,你这些日子可得小心些,”她想起什么,突然开口嘱咐道,“南园的风声传到城中了,你如今也算个风口浪尖的奇人,都伸长耳朵要打听你的名号呢!”


    “我?”叶莲听罢一阵头晕目眩,“少爷事后要来追我的错处么?”


    “他可没那个力气爬起来追你,是不知哪个长舌的传说他为情所伤,与园中下人纠缠不清,被坑害后一病不起,要死了。”


    骆飞雪冷笑一声,不咸不淡地说,“幸而没几人见过你的面貌,怪罪起来也难找到人。”


    叶莲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干笑着应和道:“是么?我没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儿,兴许是讹传……”


    “他那芝麻大的心眼,一点小事就要死要活,肯定是被你气坏了。”


    骆飞雪看热闹不嫌事大,一边品茶一边说着风凉话。


    “飞雪。”站成桩的晏雨声皱着眉唤道,示意她就此打住。


    “少爷真的病得不成样了么?”


    叶莲还是多嘴问道。


    “心病难医啊……”骆飞雪眨眨眼,朝她扬了扬下巴,“说不准你现在回去认个错,他又好了呢?”


    同芳提着一提绿豆糕放在桌上,一边解一边没好气地嗔道:“小姐,你怎么净出馊主意呀……”


    “我既然放了话,就不会回去了。”


    叶莲心知她只是打趣,坐直身子正色回道。


    “不过说句实话,”骆飞雪得了她的允诺,放下心来认真道,“李兰钧的确病得不轻。我去给他瞧病这大半天,都没个清醒的时候,看着是损了心脉了。”


    “那可有法子医好?”叶莲紧接着问。


    “你操心他做甚?”骆飞雪反问道。


    “毕竟与我有关,难免良心不太安稳……”


    “一报还一报,你们这就算扯平了,别说你还对他有愧,不值当。”


    骆飞雪好不高兴地撇撇嘴,兀自塞下两块糕点下肚,吃得太急被噎住咳得够呛,院中又是一通忙活。


    因着李兰钧突发恶疾,李骆两家的婚约又推迟到冬月,当事二人倒不着急,两家府上却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骆家生恐李兰钧未婚先死,给骆飞雪安上个克夫的名头,日后再想找良配,恐怕都举步维艰。


    退婚的念头越滚越大,递过去的信都快堆积成山,李家那边却没半点回应之意。


    李兰钧病得几乎半死,全靠名贵药材吊着一条命,要是退婚的风声又传到他耳朵里,难保他不会就地吐血身亡。


    所以李府众人同气连枝,宁愿装聋作哑,也不肯回骆家半句,以防他们得了准信,杀到南园来讨要说法。


    南园中一片凄惨景象,走近到北院,更是哀哀戚戚之声不绝于耳。


    李兰钧卧于榻上,半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床帷看,榻前围了乌压压一圈人,呜呜咽咽,低声细语。


    “钧儿,你又何苦为了个奴婢到如此地步……”张氏跪倒在他榻沿,扯着薄被哽咽着哭诉。


    崔氏一听,摇晃着身子扶住床架声泪俱下:“我们已让步到极致,她都不肯知足,分明是个贪心的卑贱奴婢,你怎么就这么上心呢!”


    李兰钧只是一味地看着天花板,只字未答。


    上心。他在心头默默念着。


    养只猫狗都会生感情,他只是有一丝舍不得而已。


    李兰钧合上眼,五脏六腑都抖擞着生疼,他混乱地呼吸片刻,又疼得睁开了双目。


    他就是气,他就是还未消气。


    就如张氏所说,过了一段日子,他就忘了,他只是还没开始淡忘。


    侍女喂到嘴边的汤药从嘴角划下,落到他的颈窝,洇湿一片,慢慢黏腻惹得他更加不适。


    耳边又有训斥声,那侍女被扯着手臂拖下去,哭声嘹亮,但听到耳中却如同隔绝了一座山脉。


    “贱婢……捉回来……死……”


    他捕捉到张氏张合的口中吐出的字眼。


    “……恨不能……打断……”


    崔氏依稀附和着。


    恨。


    对,他恨死了。


    恨死她了!恨死她了!恨她恨得要死!恨她只是攀附,恨她薄情寡义!恨她另寻新欢!


    他怎么就这么恨!


    一想到叶莲的脸,他就恨得心头隐隐作颤,痛彻心扉。


    “咳,咳咳……”李兰钧蜷起身子咳嗽起来。


    “兰钧!”


    众人见状,扑倒在他榻边,随后又是一阵哭声。


    “骗子……”他呢喃着,眼中积起满眶泪。


    张氏听罢,立即厉声在他耳边道:“我这就去拿她回来,将她千刀万剐!”


    “兰钧正病着,别说这样的话。”崔氏扬手制止她,蹙眉不悦道。


    张氏眼里分明有杀心,李兰钧瞥见,不受控制地呵斥道:“不许,不许动她……”


    气若游丝,连怒意都模糊。


    “那我请她回来,将她拘在你这儿,你看可好?这般,你就能安心养病了吧?”


    崔氏虽是恨得牙痒痒,见他失意,却还是把憎恶放在一旁,缓下声来商议道。


    害他心脉受损的真正根源义正辞严,他偏头看着眼前一众亲人,向来言辞犀利的他,也被逼得没了话。


    她有何错?


    李兰钧前后矛盾地为叶莲开脱。


    想法方才冒出尖,他又咬着牙将这可笑的心思抛之脑后:全都是她的错,应是我有何错才是!


    李兰钧晃晃脑袋,闭上眼不理会他们,明明是养病,寝居却如赶集似的热闹。


    周遭人像摊贩,唾沫横飞地给他塞上满满一箩筐压根没用的杂物。


    “你到底要什么啊,兰钧!只要你说,我定想法子给你送来!”


    崔氏看他摇头,急得扑到他身侧哭着喊道,全然忘了礼数,声量比张氏有过之而无不及。


    想当初他也这样声嘶力竭,只不过如今沉默的人变成了自己,竟然也只有哑然的份,开不了口。


    李兰钧莫名有些物伤其类,情不自禁想起那个看着他失控,却一如既往沉默的人儿来。


    第82章 摊铺“叶掌柜,小女日后还要靠你照料……


    “劳驾各位,给我让个位置来。”


    骆飞雪匆匆进门,打破一屋哀戚。


    崔氏*忙收敛了悲色,站起身给她让出一人宽的空处。


    十里八乡的名医大拿都被他们请到南园,没成想最后能派上用场的竟是这个李家满腹鄙夷的未过门儿媳。


    李兰钧这一妻一仆,好似有意拿他们当猢狲耍,却又都是啃不得的硬骨头。


    骆飞雪掀起裙角就着床踏坐下,随后不甚怜惜地拿起李兰钧的手腕,给他细细把起脉。


    “你几日没进食了?”她不情不愿地问道。


    李兰钧闭着眼,没搭理她。


    张氏如同见了救命稻草般凑到她身旁,赶紧回道:“有些日子了,钧儿吃不下东西,就喝了汤药和水……哎,就是这些也未进多少。”


    “先吃吧,不然我不好施针。”


    骆飞雪淡淡说道,从药箱里拿出一卷银针铺在床沿上,又一脸无奈地将另一只手上的食盒递给侍女。


    侍女恭谨地接过,打开食盒见里头只是一碗粥水、一碟蜜饯果子。


    粥水由深大的瓷碗装着,只盛了一半不到,侍女颤巍着拿起瓷碗瓷勺,舀一勺粥送到李兰钧嘴边。


    李兰钧被侍从扶着坐起来,半死不活地靠在床栏上,头歪斜倒在一侧,眼皮只掀起一半。


    清粥气味鲜美,窝着些许切得细碎的菜末,未见有鱼米,却有鱼虾鲜香。


    李兰钧吃力地抬起眼,一动不动地盯着骆飞雪。


    骆飞雪一阵牙根发酸,没好气地斥道:“看我做甚?怪渗人的。”


    他别开眼,张嘴吞下勺中粥米。


    侍女松了口气,又谨慎地舀了粥递到他唇边。


    李兰钧还算乖顺地吃完了半碗粥。


    “等半个时辰再喝药,”骆飞雪也不给他打声招呼,直接拿起细针没入他脉络之处。


    他略微一抖,最终没再动弹,任由她把自己扎成筛子。


    病来近一月,已到了入夏时节,屋内置有大小冰盆数十,生恐他受了暑气侵袭。


    门前梅树枝头点点青绿,小径旁的石桌上落了几片枯叶。


    骆飞雪施完了针,将他体中郁气逼出些许,他吐了几口淤血,心头逐渐没那么疼。


    “花呢?”李兰钧望着门前花木,没头没尾地问道。


    侍女忙跪下来回他:“少爷,那盆兰花折了茎,恐怕不太好了,如今正由罗氏照料着。”


    罗氏即罗月娘,崔氏送来的教习丫鬟之一。


    “什么不太好,说什么丧话呢!”张氏听罢,就要上来教训侍女。


    骆飞雪一横手,将她拦在身后不让她上前。


    张氏瞪着眼瞧她半晌,只得把怨气咽回肚子里。


    榻上李兰钧眼眸微颤,缓缓道:“拿过来养……”便没了后话,闭眼沉沉睡去。


    骆飞雪不愿久留,怀着满腹不情愿回了青云医馆。


    院中倩色身影正拿着苕帚清扫地上落叶,闻到她的动静,回头朝她咧着嘴打招呼:“飞雪!”


    叶莲在慈幼局安定了下来,闲暇时会到医馆帮忙做些杂活。


    她有心要成就一番事业,但苦于没有头绪,只得在慈幼局中暂住,等有机会再搬出。


    骆飞雪没好气地道:“食盒我放在柜台了,你自个去拿吧。”


    “少爷如今怎样了?”


    “老样子,就吃了几口你送的粥。”


    “你没同他多说吧?”


    骆飞雪扬眉,拍拍身上灰尘漫不经心地揶揄道:“多说什么,现下想起他那眼神就发毛……你当他病傻了,未曾想他机灵着呢!”


    “本来也是我负责他的吃食,尝出来不奇怪。”叶莲道,将扫成一堆的树叶用撮箕铲起来。


    “想来你的手艺定是登峰造极了,我平日里吃什么都一个味,尝了你做的鱼鲊竟也能吃出些不同寻常——”


    骆飞雪咂咂嘴,似乎在回味叶莲的手艺,她眨巴几下眼睛,转而提议道,“你该去开个馆子,早赚得盆满钵满了!”


    “在扬州城买个铺面,我可不敢想!”


    叶莲想起城中最纸醉金迷的那几座酒楼食肆,不由得摇起头来。


    “我名下有铺子呀,不如送你?”骆飞雪道。


    叶莲依旧摇头:“飞雪,你别打趣我了,我怎么能白占你的便宜呢。”


    “那你不想自立门户了?”


    “想呀,只是我不想拿你一针一线,更愿靠自己做起来。”叶莲垂下眼帘,诚恳地回道。


    骆飞雪听罢,眉开眼笑地三两步走到她身侧,挽住她的手臂道:“叶莲啊叶莲,你真是愈发让我佩服起来了——”


    “我还没动手做,有什么可佩服的?”叶莲不明所以。


    “你有这样的眼界心胸,还愁做不出来么?”骆飞雪笑着打趣说,又扯着嗓子故作扭捏态,“叶掌柜,小女日后还要靠你照料呢~”


    叶莲毛骨悚然,耸着肩往一旁退去:“将我夸到天上去了……”


    旭日当头,二人在院中嬉笑打闹一阵,又相邀着躲避日头到檐下小叙。


    “飞雪,若我要支个小摊铺,卖些糖粥馄饨,选址在何处比较合适呢?”叶莲抬头望天,询问道。


    “集云大街不成么?”骆飞雪答。


    叶莲思忖片刻,抿唇说:“那边厘金过高,我的身家估计吃不消。”


    “选个既便宜,又有人流的地处,城中还有其它吗?”她又问道,手指攥紧衣裙,有些紧张。


    骆飞雪欲要慷慨解囊,想到她不肯受禄,到嘴的话又转了个弯,干巴巴地回道:“哎,这个……我还真没打听过。”


    二人正一同望着天,不过多时,晏雨声踏入后院,一身汗涔涔,好似从哪里拼搏出来。


    “你问问我师兄,他近来又在做役夫的事务,恐怕比我清楚许多。”骆飞雪看着他埋头冲进房中,忽然灵机一动。


    “那好,我待会问问,”叶莲也跟着看向她目光所及之处,闻及晏雨声又在做苦工,出言道,“晏公子怎么总做这些苦差事?”


    “磨练意志吧,我就习得了师父的医术,他学的比我杂,武功居多,也会些风水术数……”


    骆飞雪散漫地答道,末了补上一句,“不过他不爱说话,习惯用力气谋事了,也会代笔写信。”


    叶莲想起他支离破碎的言语,十分认同地颔首。


    说话间,晏雨声已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走出,见她们盯着自己,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脑袋,乖巧地走到她们面前,站在太阳底下晒。


    他这样的容貌,若生得白净些,就是薄情寡义的面相,幸而他风吹雨打,肤如麦色,这才添了几分老实木讷。


    “日头这样烈,你站进来。”骆飞雪发话说。


    晏雨声摇头,整整衣摆道:“未沐浴,同乘阴凉不妥。”


    他将手中掂着的一叠衣物抬起,犹豫了一会儿才沉声开口:“所以拿了换洗衣物,去……浴肆。”


    “你先给叶莲答疑解惑了再去,也不迟吧?”骆飞雪没仔细听便出声说道,话中依旧无任何询问之意。


    “不迟——叶姑娘,你说。”


    晏雨声目光移向叶莲,平声道。


    “哦,晏公子,我想请教你,若是要支摊铺,在哪儿营生才好呢?”叶莲认真地问道,一双杏眼透着水光。


    她还未说对地段的要求,晏雨声就如同知道她心中所想般开了口:“想要厘金低些的,去南门码头。脚夫百姓杂多,能赚些铜板,价钱低廉实惠就行。”


    “待有了本钱,再往蕃坊码头那边支摊,胡人多,出手阔绰。”


    叶莲听得认真,连连点头称是:“那我便去牙行好好商议了。”


    “你何时去?”晏雨声即刻问道。


    “明日吧。”


    “我……”


    他还未说出口,骆飞雪就不客气地打断道:“牙行那些牙尖嘴利的,你说不过他们,我同她去。”


    晏雨声沉默片刻,颔首应了:“哦。我去浴肆了。”


    也不知是不是暗自生了闷气,话中一派淡然,面上却装不住,垮着脸踏出门去。


    骆飞雪满不在乎地昂起头,反而闲话道:“他就那臭德行。”


    “啊?”叶莲一脸茫然。


    “没瞧见么?他生我的气了。”骆飞雪解释说。


    叶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晏公子方才神色无异,话语也是无甚怒意,这就是生气了?


    果然是亲师兄妹。


    叶莲能问出口的话,就说明她早有打算,问适宜地段时她已买好了推车柜台、地布青布伞,待到与牙行签下牙帖、交付厘金,招牌都订做完毕了。


    南门码头人流密集,五更天,正是打更人敲锣而过,她拖着同芳和骆飞雪,三人扶着一辆摇摇晃晃的推车招摇过市。


    同芳和骆飞雪金贵出身,除了在一旁说些风凉话,几乎帮不上什么忙,叶莲卯足力气推着推车,一步一个脚印从慈幼局走到南门码头。


    “怎么不叫师兄来帮忙,看你累得够呛的。”骆飞雪哈欠连天,睁着眯缝眼道。


    她怀里揣着青布伞,伞比她高一个头,又大又沉,所以骆飞雪走在最后,慢悠悠地踱步而行。


    伞柄底部剐蹭在地上,一路都是“吱吱”的响声。


    “晏公子昨日入夜才回医馆,还是让他好好歇息吧。”叶莲体贴地回道。


    “我也看了一天的诊,你怎么不心疼心疼我?”骆飞雪没好气地问。


    叶莲累得呲牙咧嘴,却还是挤出笑脸转头道:“这不是、不是实在载不下了么?”


    “何况我与你们最亲,遇到事了第一个想的就是找你们……”


    她又嘴甜地奉承道,两只梨涡深陷。


    同芳抱着地布,被她的话策反,帮着她说道:“小姐,叶莲要起早给孩子们烧饭,夜里又准备出摊的食材,辛苦得很呢!”


    “我就不辛苦吗?”


    “小姐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到医馆都是晌午了……”


    同芳出声反驳说。


    骆飞雪张牙舞爪地要冲上来掐她,奈何手中抱着个比石头还沉的重物,只得在嘴里逞威风说教几句,便没了后续动作。


    虽是五更天出的门,到码头已天光大亮,周遭人潮汹涌,她们好不容易放置好物件,慢吞吞地收拾一番,早就过了船夫下货的时辰,街边仅有百姓走动。


    第83章 忮忌话里满是酸溜溜的不在乎


    叶莲将汤罐和铁锅放在行灶上,哼哧哼哧生起火热汤锅。


    骆飞雪主仆二人收拾了小桌椅,坐在摊后前俯后仰地闲话家常。


    “先别管食客了,给我盛一碗来吃,我肚子打鸣呢。”她捶捶腿又捶捶手臂,像是体力透支般吆喝着。


    汤罐咕噜噜冒着热气,骨汤素汤的香浓味道慢慢扩散开来,叶莲一边擀着面皮,一边用竹篾片刮肉馅。


    “好呀,你们吃了给我个评价好不好?”


    她转头笑吟吟地说道,手上不敢停歇。


    同芳见她忙碌,凑到一旁跟着上手擦净碗筷。


    叶莲本就不指望她俩能帮上忙,光是坐着让她心里安稳就成,不然独身一人经营摊铺,她心底还是有些忐忑的。


    两碗鱼肉馄饨端上桌,即便是略有些燥热的天气,也让周遭数人伫足欲要坐下吃碗热乎扁食。


    “素汤馄饨要几文?”有人站在摊前问道。


    叶莲擦了手,上前微笑着介绍道:“五文钱,客官要不要进伞下纳凉吃点?”


    她不敢定价过高,打听了市面上的均价,这才敢小心斟酌,给自己的馄饨定下合适实惠的价格——


    素汤馄饨五文,分为韭菜、豆腐、荠菜、野菌等,按季节时令添加新品类。


    荤汤馄饨则是猪肉、鱼虾、下水,七文钱。


    二者汤底不同,口味也细分有偏差,唯有具放了笋丝、干虾磨成的粉末相同,只为添些鲜香之味。


    招呼食客坐下,叶莲就忙活着下锅煮馄饨。


    骆飞雪吃饱喝足,优哉游哉站起来给她收钱,一边收一边大着舌头吆喝:“各位,要不要来吃些馄饨啊?本店种类繁多,物美价廉!”


    街边路人见她音色清澈、爽快干练,又或许是得她救济的病人,竟有不少到摊前问价递钱。


    “神医今日怎的不在医馆坐诊,反倒来街边支起摊铺了?”


    食客坐在摊后桌边,吞下一口馄饨问道。


    骆飞雪手上飞快数着铜板,回道:“给我的小友帮活呢,若好吃,下次再来啊!”


    “的确好味,神医的友人也不是凡人啊……”那人不知是吹嘘拍马还是实话,说得天花乱坠。


    日头更甚,摊铺后的青伞下成了纳凉圣地,除了过来用餐,还有不少船夫脚夫停歇在伞下休歇。


    叶莲的地皮钱交得高,又有幸捡到个临河的好位置,沾了摊后柳树和遮阳布伞的光,食客比其余摊铺要多不少。


    只是街上行人或许停下用餐,码头停靠的船只下来的船夫脚夫却并未落座,仅仅是在躲凉谈天。


    叶莲煮好馄饨送上桌,趁着未有新客上桌,有心给他们舀了荤汤递去。


    船夫接过她的汤,自然就要回答她的问话。


    “几位兄弟,小店馄饨价钱低廉,为何不来上座吃上一碗?”叶莲问道。


    “天热,吃馄饨不解暑,我们又是做力气活的,更不管饱。”有人喝完汤水老实回道。


    又有人补充说:“姑娘,你的汤炖得香,馄饨定顶好吃!若是能做水饭,我们或许可以来吃上两碗。”


    “水饭?”叶莲有些好奇地重复道。


    “就是杂粮加冷水泡,再辅以腌菜酸浆拌着吃的,一般卖三文一碗,加辅菜约莫五文。”


    船夫喝了汤,好心解释道。


    “好,待我钻研几日,学会了一道做来。”叶莲颔首,思索一番后郑重承诺说。


    有食客落座,叶莲只好跟他们拜别疾步走到柜台前擀面皮。


    她将几个小巧的馄饨扫入锅中,同芳凑上来与她耳语道:“叶莲,你真厉害,那几个船夫也上座要吃你做的馄饨呢!”


    她一回头,果然见几人坐在桌前朝她挥挥手。


    叶莲笑笑,心里却盘算着许多:日后应季的小食必不可少,还要考虑到食客的身份,最好再带壶茶水来,招揽生意要诚心实意……


    随后忙碌半天,待到有空余休憩,方才伸腰就有人站到摊前。


    叶莲眼还未睁开,便率先开口招呼道:“客官,吃馄饨么?”


    “为何不叫我?”那人闷声作问。


    她一睁眼,见晏雨声顶着满头大汗盯着她,若不是他神色平静,这话出口她都要以为他觉得委屈了。


    “我看你睡得太沉了,便没叫上。”


    叶莲依言答道。


    “我,找了你,很久。”他一字一顿地告诉她。


    叶莲后知后觉发现他的闷闷不乐,她挽起碎发,眨眨眼道:“啊,抱歉,我不知你来找我了。”


    身后瘫坐在椅上的骆飞雪有气无力地招招手,气若游丝:“师兄,过来坐……”


    晏雨声充耳不闻,站在太阳底下眼巴巴地盯着她们。


    “我明日不来了,不,往后都不要叫我来!”骆飞雪哀嚎着,仰头看天生无可恋。


    叶莲前后打量两人,最终无奈叹了口气,走出小摊站在晏雨声身旁。


    她脸上凝着细汗,一双眼睛瞪着看他,既不恼怒,也不畏缩,只是像看小孩似的,末了伸手拉住他的衣袖。


    她极有分寸地没碰到他任何一块肌肤。


    “下回我叫你。”


    晏雨声仿若薄纸,一下就被她扯动,由着她将自己拉到桌旁,在骆飞雪对面坐下。


    骆飞雪连揶揄的力气都耗没了,双手放在桌上,头枕着手睁眼出神。


    “缺人手么?”他坐在椅上,抬头认真地问叶莲。


    叶莲一顿,百般不情愿地颔首道:“缺,今日若没有飞雪和同芳,我一定做不好。”


    她说罢,见晏雨声张口欲言,福至心灵地打断他道,“你别说你要辞工来帮我!”


    果然,晏雨声哑然,局促地反复掐着手指。


    “搬货太累,我本就,不打算做了。”


    他结巴着解释道,面上竟然有慌张之态。


    “叶姑娘,我很便宜的。”


    见叶莲沉默着不说话,他又急促地开口道,随后咬着牙,似乎绞尽脑汁,“一日十文,包餐,就可。”


    “不行,你这样做我是不会同意的。”


    叶莲直接拒绝道。


    晏雨声死死看着她,又说不出话来,只是睁着眼,面色憋得绯红。


    “哎呀,还要不要人休息了!”骆飞雪一个鲤鱼打挺,起死回生般坐直身板,“叶莲,你看在他这样求你的份上,让他来吧!”


    叶莲委实又不知他怎么就“这样”求她了。


    “我良心不安。”她垂首道。


    “什么安不安的……你不答应,他肯定要像鬼一样在这周遭打转,既不干活,也不休息的,别把食客吓跑了才是。”


    骆飞雪白一眼他,好声好气地继续游说着,“他这人死心眼,与其让他无所事事,不如直接占个便宜,这么好养活的帮工哪里找?反正他也喜欢吃亏,不怕!”


    “飞雪……”叶莲听她一通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指不出来。


    “你莫胡说八道了。”


    这下连晏雨声都坐不住了,出声制止道。


    “你缺这几文钱吗?再说,这也是历练,”骆飞雪吹胡子瞪眼,生恐她的谋划失算,“你们二人都别推脱了,现下就让师兄帮活,为明日的生意做准备!”


    “我正巧有几个药方未开,就先回医馆了,师兄和同芳在这,人手定是够的。”


    她拍拍坐皱的衣裙,好整以暇地转了一圈,随后盯上一架轿子,逃也似的蹿进去,递钱跑路了。


    余下三人相顾无言,一时无可奈何。


    扬州城的另一头,李兰钧卧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褥。


    杨遂坐在一旁凳上,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同他干瞪眼。


    “你到底何时去府衙理事,通判大人。”


    他刻意加重称呼,咬牙切齿地说道。


    李兰钧自从病后就请了长假,但府衙却不能缺了人手,左思右想,只能由杨遂这个倒霉蛋顶上,作为暂任通判。


    榻上之人默然,睁着眼看桌上歪脖子的兰花。


    “你说这是什么事,那时还在府衙捣鼓许久,改籍审批、拟放良书,我以为你终于要得偿所愿了,怎么一不留神……那丫鬟就跑了?”


    杨遂没眼力见地提道,丝毫不看李兰钧转青的面色。


    “你到底做了什么,让人家唯恐避之不及,跑都跑不快?”


    李兰钧几乎要翻起白眼,两腿一蹬死在榻上,他仇视地瞪着杨遂,从喉中溢出一声“滚”,势必要将这丧门星驱逐出府。


    “让我滚?你起来把公文批好了我就滚,一路滚到佥厅去,再也不来烦你。”杨遂才不理会他的恶言,翘起二郎腿忿忿道。


    李兰钧偏过头不看他,闭着眼假寐。


    “我去码头巡视见到她了,你猜她在做甚?”


    杨遂忍不住开口,引诱他睁眼来求问自己。


    “与我何干?”李兰钧立即道,又转身背对着他。


    话中早已暴露了在乎,杨遂奸计得逞,嘿嘿笑着凑上前,拖着声量道:“那的确是无关,我是替她高兴啊——”


    他睨眼观察李兰钧的反应,见他微微侧过头,附耳来听,才满意地继续说下去,“觅得良人,手艺又不错,夫妇俩开个小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呢!”


    榻上那人狠狠一抖,却没说什么。


    “你说,你就这样放她走了,你真的甘心啊?”杨遂看热闹不嫌事大,一脸八卦地说道。


    “区区奴婢,有什么不甘心……!”


    李兰钧蜷缩起身子,捂在被褥里恨恨道。


    他咬着手指,憋了半天的不在乎又破功,话里满是忮忌:“我……不过是可怜她,不过是看她厌烦了!”


    杨遂忍住笑意,咧着嘴继续煽风点火:“哎呀,通判大人这可怜心什么时候再有啊,我也想您可怜可怜我,帮我把公文批了……”


    “怎么就光可怜她,不可怜别人呢。”


    李兰钧徒然爬起来,厉鬼似的回头注视着他,他方才说完,触及李兰钧的眼神,吓得笑都忘了收,咧着嘴笑成一座活石像。


    “来人,”他被说中,怨得失了神智,张口即来,“南园所有奴婢皆可自请离府,即刻开始!”


    第84章 木簪他贯彻发乎情止乎礼的原则,一把……


    “你疯了?”


    杨遂发觉自己闯了祸,忙拉住他喝止道。


    李兰钧挣开他的手回道:“我清醒得很!”说完一哆嗦,又闷声咳嗽起来。


    “我看你真的是疯了,你若是想求她回来,大可去求,何必这样作态,欲盖弥彰……”杨遂急得满头大汗,又上前去给他掖被子。


    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听到杨遂这句戳他肺管子的话,挣扎着要驳斥,却因咳嗽总开不了口。


    “我、我有官职俸禄、高门为靠,去求她?”李兰钧一边咳一边哑声道,“她一介平民,尚无家业收入……怎么想都不可能!”


    “那你要死要活的,折腾什么劲?”


    杨遂撇撇嘴,揭穿他说。


    话方才出口,一道黑影便飞了过来,直直砸在他脑袋上。


    “咚”地一声,杨遂捂着脑袋龇牙咧嘴地睁眼,见地上躺着一把蒲扇,再看李兰钧,那人没事人一样躺回榻上,半声不吭。


    “你真是没救了!”他扬起发抖的手指,指着他忿忿道。


    李兰钧躺在床上,把他的话当作耳旁风。


    待到杨遂气哼哼地拂袖离去,他才幽幽爬起来,继续盯着那株兰花。


    等到傍晚,兰花枝头染上暮色,也没见骆飞雪的身影进来。


    李兰钧皱眉闭上眼,纠结再三还是开了金口:“冬青。”


    “奴婢在。”冬青忙不迭疾步走进来,立在榻边颔首听命。


    “今日诊脉……她不来么?”他问。


    “骆姑娘么,兴许是有事在身,给忘了吧。”冬青恭谨地回道。


    李兰钧没了后话,呆坐在榻上。


    “少爷,用晚膳吗?李府遣了几位名厨,给您做了好些补汤呢!”


    他一日未进食,冬青有些担忧地望着他的面色,蹙眉开口询问。


    李兰钧只是坐在那儿,一坐又是半个时辰,恍然回神后,看着艳红的天色,讷讷道:“明日……是七夕了。”


    天边大片火烧云,映得他眉眼都泛着橙黄,苍白的脸庞略微有了生气。


    冬青仿佛看见他眼中有些期冀,他躬身尽量端起笑脸,附和着说:“是啊,明日是少爷二十有二的生辰了,老爷他们也会过来陪您过生的。”


    “到时候南园热热闹闹的,少爷的病也就被喜气冲散了,病气走了,少爷还是少爷,又能和从前一样。”


    他本是尽力说些喜庆的好话,可李兰钧却凄凄惨惨地转过头,目光空洞地发问:“什么是和从前一样?”


    “净是些哄人的鬼话,说什么永远,什么宠爱名分……我给,又恨我不能给更好,世上哪会有这样的好事!”


    “敢情鱼和熊掌,她都要得,我竟没发觉她如此贪心!”


    他兀自说着,喃喃自语,全不像同冬青交谈,说话间,心口又隐隐生疼,针扎似的刺痛起来。


    桌上那株莲瓣兰垂垂欲死。


    第二日,莲瓣兰已没了活气,彻底伏在桌上,剥落的细长叶片泛着黄。


    他坐在庭前靠椅上,冬青在椅旁支了布伞,两侧有侍女徐徐扇着风。


    院中来往几次,家中亲眷轮番前来祝贺,他权当没听见,坐在小径边的草地上静静看小兔吃草。


    “骆飞雪来了么?”


    他今日不知多少次问出这个问题。


    家人只当他们两厢情愿,以为他忘却了那个低贱丫鬟,更是乐得合不拢嘴,恨不能把婚期提前到明日。


    “没呢,骆小姐或许忙着过节。”


    他最后一次问,冬青顶着满头细汗回道。


    冬青约莫能猜到他在等什么。


    他要等的人今日早早收了摊,揣着一钱袋铜板在街上闲逛。


    “我的薄荷水饭可算在船夫中打响了名头,今日你想要买什么,我都替你付钱。”


    叶莲拍拍鼓囊囊的钱袋,眉眼弯起,含着两只可爱的梨涡同晏雨声夸下海口。


    已过晌午,烈日当空,二人为了遮阳,沿着铺面的屋檐下缓缓往青云医馆走。


    晏雨声微微勾唇道:“好。”


    “那你要什么?”


    “没想好,可以先存着吗?”


    叶莲踮起脚望向前方热闹的杂戏台,一边打量一边回复道:“好呀,日后别忘了找我抵扣就是。”


    街头有情人成双成对,她一晃神,仿佛走在蒲县那条不大宽长的大街上,身旁人还是李兰钧。


    转头看去,又让她回过神来。


    自己的小生意已有了起色,她带出来那几十两银子终于能如数奉还,一分不少地交还给李兰钧。


    这人一忙起来,什么爱恨纠葛、悲欢离合都是浮云,脑中塞不下任何杂念,只有不停地忙碌,不停地在忙碌中打转。


    扬州城天宽地广,就算只是经营着小小摊铺,也让她有无限自由。囿于南园时她总是谨小慎微,连喜爱都带着不易发觉的权衡利弊,如今真正挣脱出来,才意识到自己可以有这么多选择。


    她不是非依附于李兰钧不可。


    “飞雪今日得空么?”叶莲问道。


    “她回骆府了,同芳在。”晏雨声言简意赅答道。


    “也是,今日还是乞巧……”


    叶莲若有所思地说,又停顿了好久才仰头望着晏雨声,“晏公子,你能否陪我去南园一趟?”


    “怎么了?”


    晏雨声眨眼,神色有些紧绷。


    “那时赎银未来得及付,后来为了支摊又花费不少,如今凑齐了,一并给南园还上。”


    叶莲细细解释说。


    “好,我陪你。”晏雨声没多思忖,即刻便回复道。


    挑夫担着一货架的商货路过,满架琳琅,他拉长声量高呼着:“磨喝乐,拨浪鼓,花灯——”


    叶莲闻言,踏步上前拍拍他,叫停道:“兄弟,这磨喝乐要多少钱?”


    “一百文,我这儿最实惠的价钱了,姑娘,最后一只要不买了去?”货郎放下挑担,朝她咧着嘴推销。


    叶莲埋头数起钱袋中的余钱,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数完,她抿唇道:“九十文,卖不卖?”


    “这……”货郎伸长脖子看进她的钱袋,见确实无多,便答应道,“行吧,你诚心喜欢便拿去。”


    “簪子,多少?”晏雨声看着货架上醒目的桃花雕饰木簪,出言问。


    “客官好眼力,这是我从别人那儿收来的玩意儿,听闻是件古物了,你看这花心还是红嵌玉的……”货郎收了叶莲的铜板,赶紧放好给他介绍道。


    “送人定是上上佳品,你看,衬得这位姑娘多娇俏啊!”他把簪子拿下来,虚放在叶莲发间比划道,“一两,不还价,你看要是不要?”


    晏雨声听罢就要摸索着找钱袋。


    叶莲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高喝道:“一两?这簪子值这么多钱吗?”


    “晏公子,你可别买了,我瞧他就是看你——”


    话未说完,晏雨声已将一块碎银放在那货郎的手心,货郎生恐他反悔,塞了簪子就扛着一扁担货物开溜。


    “诶!”叶莲提起裙摆就要去追他。


    “叶姑娘!”晏雨声难得这样急切地呼唤她,他贯彻发乎情止乎礼的原则,一把拉住她的衣袖,“我,我……”


    拉住人却结巴了。


    “我送你的。”他捋直了舌头,紧张地说道。


    “你送我做什么?晏公子,这簪子如此贵!你怕是被他坑骗了!”叶莲被他拉住,一时不能迈步,只能眼睁睁看着货郎钻进人群。


    晏雨声一味地拉着她的衣袖,险些将袖子扯断,让她当街冠上“断袖”的名头。


    叶莲深知自己的破衣烂衫经不起摧残,只好站住脚步,长叹一声等他的后话。


    “祝你、生意兴隆。”他脑子一热,莫名说道。


    “哎呀,这都够我月余的厘金了!”叶莲心疼地看着他递到手中的木簪,怎么看都不满意,“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她推拒着,把簪子送还给晏雨声,没成想晏雨声铁了心要送她,将手一背,不给她还回的机会。


    叶莲:“……”


    她只好收回手中的簪子,无可奈何道:“好吧,我暂且给你收着。”


    “送你。”晏雨声执拗地纠正道。


    “哪有这样强硬送人的?”叶莲没好气地嘟囔一句。


    “那我要,怎样做?”晏雨声求知若渴,十分诚恳地表示疑问。


    叶莲收了簪子放入袖中,同他演示着:“小小薄礼,不成敬意,在下恭祝姑娘首位摊铺落成,日后越来越好,开遍大江南北……”


    她学着见过的那些世家权贵的模样,一板一眼地作揖行礼,拱手朝晏雨声弯腰,作奸猾模样朗声诵读。


    晏雨声轻轻笑出声来,展露笑颜,面上经年覆盖的霜雪消融殆尽,现出里面柔和的水色。


    “你笑什么?”叶莲抬头见他笑,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埋怨道。


    “你说话,很有意思。”晏雨声乖巧答道。


    叶莲也笑了,她迈开腿走在前头,朝身后之人扬声道谢:“谢谢,但我还是不能收你的簪子。”


    “为何?”晏雨声不解,追上去问。


    “太贵啦!我都不知如何还你礼了。”


    “我不要你还*。”


    艳阳之下,两个黑影一前一后地追逐着,有时重合,有时前头那条影子快步走,把后头的影子甩得远远的。


    后头的影子也不着急,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一直跟,一直跟。


    直到她从南园侧门递进一只小包袱,落日余晖下拉长的影儿终于甩不掉他,叶莲有些局促地转身,飞快眨了几下眼睛。


    “走吧。”


    她忍不住回头看一眼那道门,门扉紧闭,并未有要再开启的迹象。


    第85章 叶莲我后悔了。


    那小袋包袱由冬青亲手呈上,稳稳当当地捧到李兰钧面前。


    他正在补救那株枯萎的兰花,一众园中花匠聚在花瓶边,满头大汗地给它用细棍支起来,再辅以其余方法。


    李兰钧坐在庭前,听到叶莲送物什进来,按耐住心下欢欣,不冷不热地开口道:“嗯。”


    她定是在外头吃苦受罪,动了退缩之念,这才假借送物的名义前来示好。


    “打开来看看。”


    冬青依言将那小巧的包袱打开,他青白着一张脸,踌躇不安地觑着李兰钧,欲言又止。


    “一只磨喝乐……”他小心翼翼地念道。


    李兰钧登时有了精气,伸出手接过他递上的磨喝乐,颇为满意地拿在手上把玩着:“还有呢?”


    “一盒巧果,看装盒应是她自己做的。”


    冬青谨慎地回答道,他问一句就答一句,绝不往下多说。


    “哦,没有其他的了?”李兰钧问,眼神不住往包袱里的小袋上望。


    “有……”冬青生无可恋地拎起那袋银钱,埋着头道,“叶姑娘、还给您送了银两来。”


    李兰钧一顿,蹙眉道:“什么意思?”


    “一共是五十五两,碎银加上小铤,一分都没少。”冬青闭上眼,豁出去解释道,“少爷,南园赎身的价钱,是五十两,叶姑娘还多给了些……”


    李兰钧眼前一黑,他撑住扶手稳了身形,勉强没呵斥出声,颤声问:“她有说什么吗?”


    “那日没来得及还清,今日还来,日后两清了。”冬青一字不差地复述门房传来的话。


    “两清……?”


    李兰钧手里的磨喝乐都成了诀别之物,他盯着那只憨态可掬的玩偶,想从中找寻另一种可能,“怎么就两清了!我没答应过,她就敢说两清?她在哪儿?我要见她,我要她当面同我说,我不信这是她的话!”


    他站起来,忍住满目眩晕,一步步要往寝居外奔走,却因病弱只能缓步徐行。


    “少爷,她已经走了,送了东西就走了。”冬青忙扶住他,苦口婆心地劝道,“老爷他们就在前厅,等着您去庆生呢,咱们不妨先过了生辰,日后再去同她说清也不迟?”


    “迟了!她就要跟人走了!她就要丢下我同别人在一块了!”李兰钧魔怔地朝他吼道,身子随着高喝更是摇摇欲坠。


    “少爷,是您亲口放她走的,既然她已经与南园无关了,您又何苦再去寻不痛快呢!”


    冬青搀扶住他的胳膊,见他又要发作伤身,几乎声泪俱下地劝说道。


    我后悔了。


    李兰钧脑中很快蹦出这四个字。


    他一阵惊诧,手忙脚乱地向四周看去,像是怕有人听到他的心声似的。


    “对,你说得对……”他连连点头,只是一个劲地肯定冬青的话,“对、对,我和她再也没有关系了。”


    “是这样的,我也是这样想的……”


    他说着,猛地看向手中制作粗糙的玩偶,看着玩偶线缝的眼睛道,“你施舍我,你以为我很可怜吗?我不需要你可怜!”


    玩偶无辜地睁着黑溜溜的眼睛。


    李兰钧扬手,用力把磨喝乐扔在墙角,让那光鲜的女娃娃陷在杂草泥土当中。


    他拂袖,撑着院墙走出别院。


    两月的光景,南园天翻地覆。


    李兰钧遣散了半数家仆,整日坐在院子里侍弄花草,他一反常态地放缓了急躁脾气,写写画画,围着花园中那些鸟雀珍禽打转。


    可惜好景不长,告假的请奏到了末尾阶段,知府大人派遣一众衙役,架着他上了佥厅办事。


    前通判兼任代通判杨遂终于功成身退,将案上小山高的文书扔到他面前,拍拍屁股坐在佥厅侧座等候下值。


    李兰钧斜倚在高凳上,面色不善地看向他。


    “翰林大人怎的还不走?”


    杨遂一挑眉,揶揄道:“哟,李大人,您的心病这就好了?能跑能跳的,还能出声呛人了。”


    “李某哪来心病可言,不过是例行病程,年年都要在鬼门关里走一遭才行。”


    李兰钧冷笑一声道。


    “哦——”杨遂故意把这声拖得老长,“杨某心思古怪,以为李大人故作洒脱呢。”


    李兰钧嘴角一抽,无力反驳,只得干巴巴地说道:“哪里……”


    杨遂眯起眼睛,用敷衍的笑脸回答他的掩饰。


    李兰钧装模作样两月的温和谦卑差点破功,他收回目光,把视线投向桌案上的公文中。


    不知是否病入慧门,脑子生了锈迹,处理半晌才几本公文,远远不及往日的迅疾。


    “夫人!”


    杨遂那厮忽然高呼道,随即化作一阵黑风从他身旁蹿了出去。


    佥厅门口立着一名女子,提着食盒犹豫再三不敢踏进,听到他的呼唤,抬头从满面羞红里脱出几分欣喜。


    杨遂在门边跟她寒暄许久,又乐呵呵地紧着步子送她出府衙。


    “杨大人好福气,娶得这样一个贤惠内助。”有人从案牍中抬起头,艳羡着说道。


    “如今儿女双全,仕途坦荡,真是叫我们羡慕不来啊!”


    “我家那个,只晓得……”


    众人趁歇息之际闲话家常。


    说的不过妻儿老小,偏偏里边就李兰钧一个独身,笑得脸都僵了都没话可说。


    待到杨遂满面喜色地小跑回来,他们才慢慢止住话头,凑到他桌前分食食盒中的几碟好菜。


    肚里装了食物,但没装满,他们又见已到晌午,便相邀着往公厨用午膳。


    杨遂图省事没跟着去,直接搬开桌上一堆杂物,清理出一片空处来摆放菜碟,随后又不紧不慢地开始擦净筷子用膳。


    主座上的李兰钧也没挪屁股。


    南园已全数替换成专攻药膳的李府家厨,手艺虽说不上顶尖,于他来说还能下咽。


    冬青这会儿还没送食盒来,他也不是很想吃那不知什么怪菜堆积在一起的药膳,索性坐在座上,赶紧多批几道公文。


    “李大人,要尝一口么?”杨遂将碟子往他这边推了推,盛情邀请道。


    “在忌口,怕是不能了,改天再尝令正的手艺。”李兰钧摆摆手推拒。


    杨遂闻言,夹起一筷子鲈鱼放入嘴中,边嚼边说:“我明日不来了,日后你恐怕也吃不到了。”


    “也差不多到了赴京的日子……”李兰钧思忖片刻,起身搬起一把凳子坐在他斜对面,“李某破戒陪君子未尝不可。”


    杨遂笑笑,擦拭干净碗筷放在他面前,又把杂乱的书纸往其余地方挪了挪。


    “李大人性情大变,我还有些不适应。”他低头在盘碟中找寻,悠悠开口道。


    “修身养性而已。”李兰钧将一口白米递进嘴里,又用手巾包起一块酥饼慢慢品尝。


    杨遂也伸手拿了一块,跟他一起品味,方才咬下半口,就含着满口碎屑道:“如何,跟你府上的厨子比,哪个更胜一筹?”


    他说的是升迁宴上叶莲做的那盘,难为他还记到如今,不过李兰钧却愣了一下,眨眨眼低声回道:“吃不出……”


    “叶莲”二字已成了南园的禁忌,他好些日子没听人提起过她,果然杨遂这个背运的,一开口就触及他的心坎。


    “吃不出?你这刁钻嘴什么时候这样随意了?莫不是怕我介怀,不敢做比较?”


    “别说是怕我向你讨要,你舍不得将这等名厨给我做礼吧?”


    杨遂一朝踩到他的心事,后面接连几句又是狠狠一脚。


    “令正吧……”李兰钧含糊道,生硬地转移话头提及其他,“闺阁女子向来远离庖厨,她做到这个水平,怕是用了不少功夫。”


    杨遂本来猴精一个人,提到夫人却也没了心眼,跟着他的话头滔滔不绝说:“她不一样。她闺阁时过得难,什么都要学些,手艺是那时打下的,后来嫁与我,才有空余机会精进……”


    “她过得不好,那你们如何相识的?”李兰钧顺嘴问道。


    “本是用来相看的诗会上,她随嫡母和姐妹们前来参加。我呢,只是随意逛逛,那时心气高,谁都瞧不起,品性也顽劣了些,对诗时便没世家小姐愿意接我的下阙。”


    杨遂说起夫人,目光总是一再温和,连同那张拉长的脸都俊俏了几分,不仔细看勉强算得上翩翩公子。


    “当时整个院中至少寂静了半刻,大家都你看我我看你,不肯接下阕,我脸已经黑成锅底了,只记得脑中嗡嗡响,恨不能掀桌走掉,”


    他停顿了片刻,咽下口中的青菜,“她就被她的姐妹们推了出来,红着眼睛接下了我的诗,那时候她肯定是不情愿的,毕竟我名声不大好,看着也凶……”


    满园飘着花雨,杨遂在一片粉白的落花里看见了她的美好与无助,明明可以趁众人未注意时退下,她却站定了脚跟,结结巴巴念出下阙诗,对得竟格外巧妙。


    在这之前,杨遂心中想娶的女子是肆意的、张扬的,能与他把酒言欢,弈棋投壶。


    他看着她瑟缩的模样,头脑一热,让家人上门议了亲。本是不计得失的一问,她有拒绝的权利,没想到稀里糊涂,就掀开了她的盖头。


    倾盖如故,这一次的不管不顾,一冲动就是举案齐眉。


    李兰钧听罢,扯出笑容应和一句:“我以为就是俗套的与众不合挺身解难,没想到还是被迫……”


    “阴差阳错,竟也赌对了人。”


    “是啊,我夫人母家只是小官,本来身份不相配,父亲总说对我官场没助力,可我总是不信尊卑的,什么身份体面、三六九等的,一旦认定谁又顾得上?”


    杨遂如是说,面前一碟鲈鱼脍已只剩鱼骨鱼身,他便置了筷,欲要接着说下去。


    身旁李兰钧手脚冰凉,出神间打落面前一双碗筷。


    碎瓷迸裂,他几日来端起的面目随之碎成粉末,疯魔病态乍现。


    “你那次说,她在何处?”他忽然问道。


    “谁?”杨遂被他的失态吓了一跳,一边挽起下摆一边用靴子抹开地上碎瓷。


    “叶莲。”


    杨遂略微思索一番,终于想起这个名字的主人:“似乎是南门码头——李兰钧,我看你压根没听我说话,你又犯病了?”他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呵斥道。


    李兰钧只是不停地自言自语着,压抑了两月的情绪不减反涨,而且涨得要倾翻所有理智。


    第86章 醒悟恨不得当场以头抢地,自戳双目而……


    “我、我要把她找回来……”


    他手指蜷缩成拳,终于吐出这句还算清晰的话语。


    “这又是哪跟哪?”杨遂后知后觉发现,面前这人压根算不上常人,分明是伪装良好的疯子,“你前脚赶她走,后脚又要捉回来,我看你真是病得不轻!”


    李兰钧愤然转头盯着他,咬牙切齿道:“不是你说的吗?一旦认定,身份体面、什么都顾不上了……”


    厅中一时沉默,门前溜过几只野雀飞鸟,落在柳树梢头歇脚嘤鸣。


    杨遂傻眼,大着嗓子指着他道:“我说的是我,哪句提到你了?”


    “你平日里阴阳怪气,分明就是借事来点我!”李兰钧回嘴说。


    杨遂算是明白了,他的话就是个由头,李兰钧正愁找不到理由拉下脸去找人,他忽然大义凛然说这一通,好巧不巧撞他谋划中了,于是要借着他的话发作。


    “好啊,在这等着我呢……那你说,你捉她回来,然后呢?”他甩开衣袖,冷哼一声坐直身板,静听李兰钧的后话。


    “还能怎样,留在我身边,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我都不会放开她了!”


    李兰钧拔高了声量道,出口的话毫无新意,像是他一贯来的做派。


    杨遂听后一阵无语,扬眉上下打量他一番,才持着讥讽的口气说:“你对那小丫鬟,真的是爱么?”


    “爱……?”李兰钧容色呆滞下来,不等他思索,嘴唇磕碰着应下了杨遂的疑问,“是啊,不是爱,还能是什么呢?”


    又不像在回应,更像自问自答。


    他从前以为自己顶多看她有几分不同,后来蒲县走一遭,又生出了些许情意,再到缠绵悱恻、生死与共……她的份量更重了一点。


    他以为始终不到“爱”的地步,却不曾想早在许久以前,他就半推半就地爱上她了,只是他不肯认。


    不肯认自己爱上一个本意消遣的奴婢,他心底持着的尊卑让他忍不住看轻,忽视她的不安,看淡她一次又一次的奋勇。


    那时破庙里依依相惜,她问他:你爱我吗?


    他不敢答,他爱,但他落荒而逃,不愿正视他的情愫。


    “你竟然爱她?”杨遂嘴角噙起一抹怀疑的笑,“你要把她拘在南园做妾,这种无足轻重的身份也叫做爱她?与其给予这种廉价施舍,不如放她在外谋生,我看她也乐意得很。”


    他本来把李兰钧划分到纨绔子弟这一列,不欲同他多费口舌,如今看到他的神情,又不免放下偏见,看在同僚的面子上,最后出言提点一二。


    “我要退婚。”


    李兰钧鬼影一样站起来,带着森森鬼气俯视着他,无悲无喜地开口说道。


    杨遂闻言,险些从凳子上滚下地:“你非要做这丧门星么?让她们摊上你都没好下场。”


    紧接着他的又一句,更是让杨遂恨不得当场以头抢地,自戳双目而亡——“我要辞官。”


    “你当这是你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李兰钧已迈开腿,身体力行“想走就走”,他走到门边,忽然回头向他说:“骆府我亲自去,请辞书我也亲自写,一样不会落下。”


    “李兰钧,你真是个混球!”


    不理会身后之人的气急败坏,他一路走到府衙门前,从这满是酸腐气的院里踏出,迎着秋风暖阳往候在衙门前的车马边走去。


    冬青正提着食盒下车,见他出门相迎,忙上前两步道:“少爷,奴婢今日送餐晚了,您受饿了吗?”


    李兰钧没耐心等他搬来轿凳,略过他撑着车架跳上车,徒留一句:“去南门码头。”便没了踪影。


    冬青忙不迭跟上,一块跳上车由车夫御马往码头去。


    街市一如既往的纷杂,南街临河,大多是平民百姓和外籍商人的居所,码头也多,役夫更是多如牛毛。


    南门码头更是除了水路发达,其余皆没落,是城中比较混乱贫瘠的区域,一般官宦世家不往此处走,就算世家子玩乐找趣,也是在城中集云大街一带。


    马车行过拥挤的街道,不少行人纷纷伫足观望,想瞧一眼是哪家大人物尊驾,来南街同他们挤胡同陋巷。


    行至南门码头,马车遵命放缓了行速,李兰钧便不顾身份掀开车帘,沿着街道一一看过,生恐漏掉摊铺,错过了叶莲。


    “哪家公子,生得这样俊!”


    河畔招摇的妓身挥挥手帕,靠在门边尖声唤道,“累了进门歇歇脚,吃茶不收你茶钱呀!”


    行人的目光便更是热烈了。


    李兰钧张口就要斥她,下九流的下字还未出口,他又沉了声气,一声不吭地偏开脸。


    码头不算大,转了一圈都没瞧到那张熟悉的面孔,李兰钧不死心,又让车夫轧过河上石桥,往对街找去。


    石桥尽头处一侧栽有蓬勃的柳树,垂枝而下,细细密密掩住几分日晒,树下摆放五六张木桌,桌旁长凳上坐满了人。


    几人穿梭在桌椅之间,托着食案摆下一碗碗吃食,有人吆喝了什么,在摊铺前一直未转身的女子便擦擦手,回首露出那张他日思夜想的面容。


    李兰钧整个人都快探出车窗,扶着窗沿倾身往前听她的声音。


    “是呀,再过些日子,水饭就该撤下换成烂糊杂粥了!”


    叶莲笑得开怀,一口雪白的细牙开合间碰出话语,她说着,反手用手臂擦了擦汗,又转头忙活起手中事物。


    音容不改,隔着半条河,他仿佛能看见她颊边两个浅浅的梨涡。


    “停车,停车!”见桥上拥堵,李兰钧收回身子,急忙掀帘喊道。


    马车缓缓停在桥上,还未停稳他就跳下车,趔趄几步往桥对面走。


    愈近,她的说话声就愈发清晰。


    “是想租间铺子,只不过没找到合适的,若是有门道,可得给我通通风……”


    叶莲忙活完摊铺上的事宜,难得坐下来和食客谈天说笑。


    “让你家男人帮你去打听呗,总让你一人忙活也不是个事啊!”食客舀起一只馄饨,一边吃一边说。


    “他不……”叶莲闻言忙摆摆手,还未开口却听摊前有人停留问价,便放下话头,麻利起身前去招呼新客。


    那食客见她走了,转而又向收拾残桌的晏雨声道:“对河有间铺面,原是卖胭脂的,但经营不善闭门有些日子了,你家娘子不是想盘铺子么?你得空去问问。”


    “嗯,我与她一块去。”晏雨声仔细擦着桌面,头也不抬。


    与他同行的另一名笑着打趣:“你说这年头,卖胭脂竟到码头来卖,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买来送姘头么?”


    周遭人听罢均笑了起来,一时又开始论述起生意方面的趣事笑料。


    “附近有了长久客源,选址太远反而吃力,不如就选在码头这儿,口碑在生意不会差。”


    叶莲招呼完新客,凑到晏雨声身侧同他絮絮叨叨说着。


    晏雨声抬头,应道:“你决定就好。”


    “到时候招几个跑堂伙计,你当我的帐房,我就能安心琢磨菜了。”她活动几下酸痛的手臂,有些雀跃地说。


    “你一个人,会不会太累?”


    “我不觉得累。支摊以来,我很久没动手烧菜了,都在做些单一小食,开馆子后就能专心关在厨房钻研菜式了,高兴还来不及呢!”叶莲笑着说,端起桌上垒好的陶碗,又收拢了竹筷汤勺。


    “哦,”她搂着碗筷走到一半,又回头看向晏雨声,“我擅自就让你当帐房,都没问你的意见,抱歉。”


    “我当。”晏雨声上前接过她怀中的碗筷,“你坐着,我洗碗筷。”


    “那让你当二掌柜可好?毕竟这小食摊是你我一块做起来的,你有一半功劳呢。”叶莲笑吟吟地递上,紧接着问。


    “也好。”他答道。


    风吹柳枝飘荡,徐徐而拨开二人头顶一片荫凉,让日光洒落在他们肩头,斑驳了大块衣襟。


    李兰钧傻傻立在桥头,扶着石柱一时失魂落魄。


    他上前去把她带回南园,然后呢?


    只会换来她的眼泪。


    就如同在南园,她声泪俱下,控诉他的独断,从不知给予她尊重。他后知后觉,从杨遂的话中才醒悟过来,她到底要的是什么。


    他愿意让她拾起尊严,却不肯给她真正的平等,那这一切几乎都是施舍,就连爱都无一例外。


    所以她逃离了,逃离之后,他才真正意识到他爱,她不再是奴婢,他们同样站立在扬州城,没有尊卑可言。


    他如今平视着她,这才是爱。


    只是她的爱给了别人,她的好坏、喜悲一同从他身上剥脱下来,捧着送给了另一人。


    “少爷,您怎么……”冬青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欲言又止。


    “我现在该怎么做?”他目不斜视,看着摊铺上的人出言道。


    冬青左右顾看,不知他在同谁说话,或是自言自语。


    “说话。”


    意识到问的是自己,冬青抖擞出一身冷汗,躬身颤巍着回道:“府衙还未下值,少爷先去办公?”


    “我要去把那人的手脚打折,再戳瞎双眼,让他再也近不了她的身。”李兰钧淡淡地说,抬腿就要往摊铺走。


    “少爷!”冬青死命拉住他。


    “你要拦我,你觉得我做错了?”他转过头,红着眼哑声问道。


    冬青看了看晏雨声,毅然攥紧了手指:“少爷,莫说你,我们二人都不太是他的对手啊……”


    第87章 路过有贵人来讨她做外室了!


    李兰钧一时不知该哭该笑,他再回首看向柳树下,两人还在说说笑笑,布衣粗衫,外人看着格外登对,只有他如芒刺背。


    “而且,莲儿看着……挺开心的。”冬青咽了咽唾沫,又底气不足地补充道。


    “难道往日,她就不曾开怀吗?”


    他幽幽说道,转过头看着冬青。


    冬青不再言语,埋着头听候差遣,一切尽在不言当中。


    “回吧。”


    半晌,李兰钧朝他摆摆手,失魂落魄地叹道,黯然走进人流中,随后上了车。


    桥上依旧人海匆匆,只是失了一架醒目的马车。


    而后数日,叶莲每每支摊,总能见到日暮时分有马车在桥上停留。


    直到九月末尾,一场滂沱大雨突如其来,青布伞盖不住飞溅的雨滴,食客纷纷避走,才让忙碌了数月的她有闲暇的时刻。


    雨点砸在河面上,惊起数片茫白,整个扬州都笼在朦朦雨雾中,粉墙黛瓦、乌篷船只,垂柳被狂风卷起,抽打在河面,又是一阵水花潋滟。


    叶莲整个人躲在青伞下,撑着柜台看雨听声,雨落伞面,织起一道垂珠水帘,街道上行人零散穿梭,她看不腻似的四处品味着。


    马车压过青石板,骨碌碌的车轮声与雨声争鸣,她掸开身上雨水,闻声回首。


    朦胧的雨幕里,那架她再熟悉不过的马车停在石桥正中,雨水浸湿车帘,只是片刻,就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抻开帘,露出小片衣襟和墨发。


    叶莲狠狠一颤,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再去看,却见马车仍旧停在原地,没有离开的意思。


    那只苍白的手放下车帘,马车才缓缓往前,最后停在了摊铺边。


    叶莲只觉得浑身发麻,她有些害怕见到那张脸,即便他们再无瓜葛。


    “姑娘,我家主子给你的。”


    车夫接过帘后递出的纸伞,拿稳后朝她扬声知会道,然后将伞就这样扔下车,落到她脚边。


    带着隐隐梅香的纸伞静静躺在雨水中,叶莲欲要张口拒绝,马车已顶着雨幕调转,往桥上走去。


    她很难去想车中人的神情,只觉得他一贯是喜形于色的,兴许是恼怒,或是愤恨不已……可他下值特地来此,仅仅为了给她递一把伞,她又不知该如何想象。


    叶莲拿起沾了泥水的伞,撑开抖落水珠,伞底一派瑞雪压红梅的风姿墨迹,用桐油刷过,未被浸染半分。


    再过几日,风雨都染上了寒意,她在小摊中忙上忙下,因连日的阴雨,食客骤减,所以倒也不算忙不过来。


    南园的马车隔三差五就卡着黄昏路过,那把伞立在柜台边,她终究没敢上前拦车还伞。


    她近来也有要事处理,胭脂铺的要价太高,她与晏雨声走了几条巷子街市,终于在码头对岸的一家鱼行定了名。


    就要签字画押,那胭脂铺的掌柜又改口,给了她个还算实惠的价格。


    乌龙一场,她没多考虑,选了地段更佳的胭脂铺,月租三贯,是她能负担得起的价钱。


    胭脂铺改食肆,一切都要重新收拾改造,于是晏雨声就着手清理打扫铺面,她收了摊也会去帮衬一二,算了算日子,在入冬前就能搬入。


    如果李兰钧真的就此甘心与她两清,后头的日子大概就是平淡充实,到了差不多的年纪,她也会寻个合适的男子成婚。


    不过到了那时,李兰钧恐怕孩子都遍地跑了。


    叶莲擀开一张面皮,手脚麻利地刮了片肉末在上,将成型的馄饨丢入沸水中。


    近日好歹没下雨,不过天色阴沉,酝酿着要淅淅沥沥一场。


    小摊生意还算红火,积攒了不少常客,近来多雨,后边桌椅这才没坐满人,七张桌空了三张。


    她正用心刮着肉馅,熟悉的车轮声滚着地面越发近,直到在摊前停下不动。


    她的心跟着马车一块停顿一下,随后又作不经意地继续捞烂糊杂粥,转身给后桌食客放下。


    “这哪家大人的马车,怎的停在半路上了?”食客吹了吹热气,看着马车闲话说。


    叶莲尴尬地笑着,不知该如何应答。


    有人道:“我看着眼熟,像是常在这边过似的……”


    叶莲便更不敢搭腔了。


    车上并无动静,待食客们议论到高潮,车中人似是听得见似的,素手掀帘,不急不缓地露出半侧身子。


    白衣玄裘,镶玉腰带束出清瘦的身形,肌肤白如水瓷,带着些许病态,裘衣之下,大手捂着暖炉,长靴点地,三两下就下了车。


    他束了发,平日在南园散开的墨发扎在头顶,用玉冠和簪饰固住,那张病骨生姿的面容透出些许英朗。


    “这贵人不会要来摊上吃扁食吧?”有人见他的架势,一时呆住,讷讷开口道。


    平常百姓对世家贵族的事总有议论,但传闻终究只是传闻,真要见上一面,却都不认识了。


    叶莲心道:您老人家猜对了,他就是来摊上的,不过不是吃扁食,怕是要吃了我!


    她想着,方寸大乱地提起桌上茶壶,四处给食客添起茶水来。


    李兰钧已走到摊前,揣着暖炉静静等她忙完。


    他越是等,她就越是墨迹,一杯茶斟了半天,总也斟不完,末了还要摇摇茶壶,装模作样地去泡新茶。


    “叶姑娘,人家在等着呢!”有人比她还着急,催促道。


    “啊……知道了。”


    叶莲苦笑着答应,只好缩着肩膀走到柜台旁,躲在伞杆边硬着头皮开口:“客官,吃些什么?”


    李兰钧盯着她,好半晌没说话。


    二人站在摊位边,氛围一时结了冰。


    他一向来是不吃这些粗制吃食的,往浑白的骨汤里略微瞥了一眼,又在摊上其余地处扫过。


    叶莲看着他的面色愈发青绿,然后勉强开了金口:“随便。”


    “哦,好。”叶莲盯着脚尖回道。


    随后见李兰钧并无要离开之念,只好上前鹌鹑似的做起素食馄饨来。


    她埋头苦做,一眼都不敢多看他。


    而李兰钧就站在她面前,索命鬼一般死死盯着她,也不盯其余地处,一味地锁住她的脸颊。


    这回就算瞎子也能瞧出个名堂了。


    身后渐渐起了流言——


    “我就说叶姑娘长得天仙似的,这不,就有贵人来讨她做外室了!”


    “光天化日,莫不是想强抢民女?”


    “看这穿着打扮,后院一定不安生……”


    明明透凉的天儿,叶莲背上却沁出冷汗,她装聋作哑,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地做着馄饨。


    “客官,您要不上座吃?”


    叶莲将一碗馄饨稳稳放在案上,仍旧低着头同他说话。


    面前那人又半晌不说话,若是换做别人,她早就扬起声,高声喝一句“到底吃不吃”,可这来捣乱的人是李兰钧。


    “嗯。”她听有轻飘飘的一声。


    他已端着金贵的架子,找了个空位别扭地坐了下来。


    叶莲仿佛地上有钱,一直盯着地面,连送馄饨都不例外。


    映入眼帘的指节微微蜷缩起来,熟悉的清浅暖香在靠近时轻易包裹住她的鼻腔,她还是不敢抬头,放了碗就要去收拾其余残桌。


    拿着抹布把擦了几道的桌面又过了一遍,直到擦得锃亮,李兰钧都没有动筷。


    “贵人,怎么不用啊?”附近食客见他不动,大着胆子问道。


    李兰钧的眼神始终追随着叶莲,他眨眨眼,说话不像作假:“没净手。”


    四周低笑起来,有人忍着笑意道:“这儿没地净手,不然叫叶姑娘给您用茶水洗洗。”


    他有些反感他人莫名的笑声,面色冷了下来,还是看着叶莲,等待她的处理。


    叶莲被如炬的目光快要盯出窟窿,她向投来目光的其余人笑着颔了首,掏出袖中手巾用茶水浇过,拧干后放了茶壶往李兰钧座位走去。


    李兰钧见她向自己走来,提前伸出手坐在座上乖巧等着她擦拭。


    叶莲走到他面前,对上了他看不出情绪的眸子,是怒是喜,她已经不想猜了。


    她将手巾覆在那双苍白的手上,退了半步道:“客官,这里毕竟不是府上,不提供伺候您用膳的服务。”


    他眸光闪烁,鸦羽似的睫毛扑了扑。


    叶莲在等他动怒,大闹一场或是愤然离开,都在她的意料之内。


    李兰钧摊开的手倏地抓紧那张纯白手巾,不过多时,就缓慢而仔细地擦拭起来。


    擦净后,他又端坐在长椅上,还是没动筷。


    “我想用勺。”他说。


    叶莲这才想起紧张过头忘了给他放陶勺,她忙不迭转身,从柜台下拿了一只勺子。


    不知是否过于紧绷,放下勺后手碰到碗壁,骨汤沸腾,馄饨过了几*时还是热着,烫得她一缩手,出口的嘶声却被咽了下去。


    本想不惹他注意,那双手却在下一刻握上来,捧着她的手担忧地问道:“疼不疼?”


    叶莲比被烫还难受,赶紧收回手,背在身后恭谨回道:“没有事。”


    手上落空,李兰钧神色落寞起来,他咬着牙,面上已有不喜之色,却只是埋下头,一声不吭地吃起馄饨。


    公然揩油,围观群众必定群起议之。有仗义直言者,直截了当地说道:“叶姑娘是有家室之人,你这人未免太过轻浮了吧!”


    叶莲两眼一黑。


    “就是要夺人之妻,也不能如此张扬,欺负老百姓算什么本事!”


    “大家,大家!不要瞎说啊!”她赶紧制止道,抬起手欲平群愤。


    然而她的声音已被淹没于激愤的群声之中。


    群众说归说,动手还是万万不敢的。


    李兰钧这样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竟然在一堆乱七八糟的言语中,细细吃完一碗馄饨。


    他用完后抬起头,唇周有些发红发肿。


    叶莲这才想起,那碗馄饨如此烫,他吹也不吹,硬生生连馄饨带汤吃喝干净了,吃完还是一副平静的神情。


    除了嘴唇,眼角也红,只是离得不近不大看得出来。


    第88章 疯魔也是李兰钧自己作践。


    他几次辗转难言,最终还是开了口:“你已有家室?”


    她近来的一举一动他未必不知,此话大抵是问出来求个心安,叶莲心里清楚,她别开眼,边收拾桌上的碗筷边淡淡地答道:“有没有与客官好像没什么干系吧。”


    “我只想过安稳日子,若是客官真紧缺一个外室,城中大把愿意做小的,还是莫要打扰我了。”


    “谁说的,我压根——”他脱口而出的辩解还未讲完,一高大身影便闪到叶莲身前,将她护至身后。


    晏雨声居高临下地睨着他,面上带着冷冽:“你有何贵干?”


    他行色匆忙,胸脯起伏分明,看着李兰钧的眼神十分戒备,说完还拉着叶莲往后带了带,仿佛李兰钧是洪水猛兽。


    “男未婚女未嫁,你又凭什么碰她?”


    李兰钧立即换上一副张牙舞爪的模样,跳起来就要扯开他的手。


    晏雨声偏身躲过。


    “你更无资格。”


    眼看二人剑拔弩张,险些一触即发,叶莲无奈走出他的身后,充当和事佬:“你们各退一步,这事就算了,我的小摊也经不起砸。”


    “叶姑娘,你就是太和气了,怎能让这种登徒子白白走了?”有食客打抱不平。


    随后一片此起彼伏的附和声。


    眼看周遭路人都要被他们吸引过来,叶莲咬牙,正视着李兰钧道:“日后不要再来了。我不赶你,你自己走吧。”


    李兰钧闻言棒槌似的立在原地,委屈地问道:“你赶我走?”


    “馄饨也吃了,事也闹了,你不走,让我怎么收场?”她忽略他眼底的伤情,直接下了逐客令。


    他仍旧不死心,追问道:“你知道我来是为了——”


    “为了什么重要吗?”叶莲打断他,似乎厌倦了他这样自以为是的语气,“你要将我苦心经营的一切,全部搅乱才罢休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兰钧急切地说道。


    叶莲已经别开眼,又一次强调:“你走。”


    她眉间落下一滴水珠,又有几丝凉意落在面上,周遭飘起丝缕细雨,围观众人散开,那张还未收拾妥帖的桌上,重重拍下一锭小铤,桌面颤抖着有些摇晃。


    不合时宜的芙蕖香淡了,直到那香味彻底消散,叶莲才缓缓转头,盯着落荒而逃的马车怔愣起来。


    “我去将银子还给他。”晏雨声道。


    她摇头,把小铤收入怀中:“改日让飞雪捎去吧,我估摸着也到了她成婚的日子了。”


    “十月,她说了。”晏雨声看她神色低落,又找话头同她多说几句,“今年冷得出奇,怕有早雪要下。”


    “正好,我琢磨了几道暖身的菜式。你要不要先试尝,味道不错我便写上菜单,卖给客人吃。”叶莲想到食肆,面上的愁思终于化开,变成一抹淡淡的欣喜。


    “你的手艺,总不会有错。”


    他撑开伞,盖在她头顶轻轻说道。


    “二掌柜的嘴真是越来越讨喜了。”叶莲噗嗤一笑,打趣说。


    两人相视,晏雨声率先别开目光,盯着远处酒旗道:“食肆收拾好了,选个日子开业?”


    “哎,我还未贴招工布告呢!”


    过了几日,叶莲赶忙将她稚子般的字写在布告上,拼拼凑凑,好歹是能让人认出来。


    她这个掌柜兼任厨子,晏雨声则负责收钱算账,只缺一两个跑堂伙计,便可正式开业了。


    叶莲的布告上,特地用朱砂圈起一个歪七扭八的“女”字,便让前来拜访的男子却了步。


    然而踏进来的绣花鞋,往上一看竟是意想不到的熟人。


    那女子生得一张白净的面皮,圆圆的眼睛如鹅卵石似的,甫一进门,她就眼尖得盯住了叶莲,扑上她身喜形于色地高声道:“莲儿,我没来迟吧!”


    叶莲被人劈头盖脸一顿搂抱,正摸不着头脑时,听到她的声音才放下心,也跟着惊喜地发问:“云儿,你怎么过来了?今日出来采买吗?”


    “我如今可是自由身,从南园告辞回家,正想来当你的跑堂女使呢!”云儿撇撇嘴,洋洋自得地告诉她。


    “那可太巧了,我还没招到人,你来得正是时候!不过你不是还有好些年的短工契吗?”叶莲欢喜之余还不忘多问,一边搂着她的胳膊一边问。


    云儿神神秘秘地笑了一下,随后清清嗓子,唱戏似的说道:“这呀,都是咱们前主子的功劳,你走后不久,他就下令遣散家仆,还赏了丰厚的赏钱……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


    “反正,性子是愈发古怪了,若不是偶然见他还能与常人交谈,我以为他被你气得疯魔了呢!”


    叶莲忽然被提到,坐立不安地缩了缩脖子:“怎么又扯到我了……”


    “哦哦!”云儿忽然跳了起来,瞪着眼睛看着她道,“还有一桩天大的事儿!莲儿,他可能真疯了不成!”


    “什么事?”


    叶莲右眼突突地跳,她捂住眼睛,惶恐不安地追问。


    “少爷和骆家的婚事啊!听说他前去议退婚之事,被骆府大棒子打了出门,没过多久,骆家就先行提了退婚,这桩婚事算是黄了!”云儿扬声道,两手一拍,夸张地摇了摇头叹息不止。


    “那飞……骆家小姐怎么办?”她听罢,着急地抓住云儿乱晃的手,紧张地固住她问道。


    “虽说是骆家提的,但少爷事先去请退的事还是走漏了风声,城中都议论着呢……骆姑娘的声誉,多少都受了些影响。”


    云儿收了笑脸,神色有些凝重地说。


    “那该如何是好啊!”叶莲头脑发昏,攥着她的手越发收紧。


    “扬州是不成了,只能找远些的世家联姻了——李府不就这样干的吗?”云儿提起李府,皱着眉有些鄙薄,“被少爷搅没了一桩好婚事,又琢磨着与化州王氏说亲。”


    “少爷私德之事让人捉了把柄,如今被暂免了官职,关在南园禁足不可外出了,也不知姻亲说得如何了……”


    “听闻那王氏女面上生疮、行路跛足,几乎不可见人。落得这样的下场,也是少爷自己作践的。”


    叶莲一阵懵圈,久久没有回神,直到云儿拍拍她将她喊回来,她才不可置信地呢喃道:“怎么就成这样了……?”


    云儿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摇摇头,模糊地说:“兴许大灾之年,谁都是不顺遂的。”


    “譬如说红儿……”她渐渐止住话音,有些说不下去,“孩子没了,人也没留住,就那么一卷草席,连个认尸的亲人都没有。”


    “红儿……她死了?”叶莲心头一震,不敢再听下去,迟疑着开口确认道。


    “死了,几日前有个商贾去薛府收了她的尸身,不知葬去哪儿了。”


    云儿坐下来,略微眨眨眼,掩盖住湿润的眼眶。


    叶莲一时感慨不及,心头五味杂陈。


    红儿就这样死了,她靠在墙头流泪的画面尤在脑中,一顶旧轿子,生生抬走了两条性命,通铺上泪流满面后竟是永别。


    而李兰钧,叶莲有些日子没见到他的身影,以为能就此安息下来,却没想他破罐破摔,活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叶莲沉浸在自力更生的喜悦中,抽出身来才迟缓地发觉,自己已不知不觉走得太远,远到有些旧人旧事已然模糊,就要看不见了。


    也好,自己也留住了一些人。她在心头安慰道,有只或近或远的影子被她挥散,刻意不去记住那张面容。


    叶氏食坊于九月末尾揭了牌坊,赶在早雪来临之前开门迎客。


    躲懒躲了几月的骆飞雪终于露面,除了面色不太和善,其余倒与以往类同。


    退婚一事对她本人影响甚微,处理骆家一众难缠亲戚才是真正头疼的所在。


    “竟让我嫁个近四十的鳏夫,他长子都要同我一般大了,也不知病急乱投的什么医!”骆飞雪靠在灶台边,绘声绘色地吐着苦水。


    叶莲操着一口铁锅,用抹布包裹锅沿颠锅烙菜,她从热火朝天的油火中抬头,分出神思道:“还有什么法子么?找个小门户也可,年纪总得相仿吧……”


    “一到嫁娶之事,你们就只会想到如何将自己托付出去。我为何非要在一堆臭鱼烂虾里选一个嫁?”骆飞雪横眉怒目,一张口就是大片道理,“我不嫁,我现下就清心静气,一心当得道升仙的道姑去!”


    云儿探头进厨房,拿走餐台上一碟冒着热气的炒时蔬,她向来多嘴,听骆飞雪这样说,悠悠补上一句:“骆姑娘,心不诚可不灵验啊……”


    说罢野兔似的窜出,吆喝着上菜。


    骆飞雪一噎,又皱巴着脸唉声叹气起来。


    “都赖李兰钧那个半疯!”她无处可怪,只得抓着李兰钧骂道,“死到临头还要拉我一把,莫不是水鬼转世了!”


    同芳进来见她还在念叨,朗声道:“小姐,您怎么说不完似的!”然后递给她一盘菜,推搡着把她带出厨房。


    骆飞雪临走之际,拼命嚷嚷着:“我这双手可是行医救人的,怎么能端菜呢!”


    食坊初开门户,常客新客具有,门内门外拢共八张桌椅,能坐下二十余人,此时也就过半,生意不算十分火热。


    叶莲招了两名女使,忙活上下绰绰有余,加上凑热闹的骆飞雪和同芳,更是多有富余。


    过了用餐的时段,食客就更少了些,几人干脆坐在堂中,边听晏雨声拨算盘边谈天闲话。


    “我看啊,得用些手段涨涨名声,让说书的帮忙宣传一二未尝不可,编些奇闻轶事,在中插入叶氏的招牌宣言……”


    骆飞雪不亏为做过生意的掌柜,即便是医馆,也熟知各种游说技巧,出的点子也是新颖别致。


    同芳得了她的提点,更是大胆地提议:“这么说,叶莲本身就是轶事啊,拟些南园逃出的厨娘之类的故事,不是好奇她的面目吗?主动宣扬出去,让他们使银子来看。”


    “这般不太妥,引了歹人前来坑害该如何是好?”云儿否决道,扯了扯叶莲的袖口。


    “南园的事满城风雨,越大、越站在众人视线之内,暗处的人就越不敢轻举妄动,叶莲当下需要的是打响名头,不然菜做得再好,没人品味都是白搭。”


    骆飞雪辩驳说,忽然正色看向叶莲,失笑道,“你不觉得你这一路走得太顺了么?”


    “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才子’受牵连至免职的地步,你这个‘佳人’却浑然无事,身份不曾暴露就罢了,至今李府的人都不曾上门寻仇……”


    第89章 误会“我说爱你,你也不会再同我走了……


    骆飞雪顿了顿,终于下定决心与她彻底讲开:“说背后无人保护都不可能。如今李兰钧失势,与其等着有人顺藤摸瓜找上你,不如你自己现出身份,利用这个机会好好宣扬一把。”


    她说完,又谨慎地添了一句:“终究是风险太大,你好好考虑吧。”


    四周静了片刻,几人均屏息等待叶莲的答复。


    叶莲环顾空落落的食肆,看到柜台时,晏雨声已停了手上事务,蹙眉看向她们这一片。


    “寻说书人造势可行,借南园的名头……也是个好法子,”她叹了口气,开口应下,心里却另有安排,“不过散播出去得换个说法,越夸张越好,着重唱名我的厨艺,用些神鬼故事都不足为过。”


    “关于私情,还是不要提为好。”


    私情二字,详细说来为怎样的故事,在座心知肚明。


    叶氏食坊兢兢业业开了数日,几则带着传奇意味的谣言也渐渐四散开来,先是街头巷尾的闲杂人等,再到茶馆些许说书……


    谣言发酵,一系列不受控制的情爱纠葛都编撰而出,连世家都多多少少听到了些风言风语,更何况窝在南园的李兰钧。


    南园冷清,又是萧瑟之秋,更有叶落花凋、水默荷残的枯败景色,书房前桃树枯枝下坐着清瘦身影,正悉心照料小桌上的兰花,仿佛不为世俗所扰。


    冬青踏着枯叶走近,带着从外卷来的寒意凑到他身后。


    “少爷,彻查清楚了,确实是叶姑娘自己散布出去的。”他颔首低眉,据实相告。


    李兰钧放下银剪,面色竟然有些缓和:“哦,那她近来在做什么?”


    “忙食坊的生意。接触的人奴婢都一一排查干净了,暂时没有走得过于近的,至于那个道士……”冬青将头埋得严严的,不自觉后退半步,“有时打烊了,会跟着她上阁楼。”


    “有时?有时是几时,哪天,停了多久,他上去到底干什么,下来又是怎样的情形?”李兰钧闻言,面色由晴转阴,紧接着逼问道。


    冬青安抚似的回道:“二十五,二十九,十月初一……至多一个时辰,奴婢估摸着是算账,或是商讨正事。”


    “你又怎么晓得?”他并未听进去,反而越想越愤然,“他心思缜密,对她图谋不轨,谁知道会不会诱骗她做什么?”


    “叶姑娘聪敏,大概不会让人占了便宜。”


    “万一她认定了……头脑发热要随意找个归宿,那又该如何?”李兰钧问道。


    桌上修剪得当的兰花舒展着长叶,冬青瞥一眼小桌,无可奈何道:“这也是她的抉择。”


    “她心里的人是我!选那些个俗人都是被迫之举,只要她稍微多想一点就会知道,只有我,才是最合适她的人!”


    李兰钧连连退步,直到鞋跟抵到身后的树干,险些被枝干绊倒,他才往旁挪开,一道退一道尖声反驳着。


    “少爷!”冬青见他激动,忙躬身前去扶住他。


    “她选择将我们的事开诚布公,不就是因为放不下我吗?不就是心里面还有我的地位吗?所以她不惜代价露面,只是为了将我们彻底绑在一起!”李兰钧打开他伸过来的手,反而握住他的手臂寻求认可。


    “少爷,或许她已经放下了,只是利用这件事助长名气呢?”


    他这样反复无常的问话已经持续了两月有余,冬青恐他陷入泥潭,赶紧出言打断他的臆想。


    “她利用我,难道就不是在乎我吗?”


    李兰钧松开手,羽睫持续扑动,说出这句话后他又豁然开朗,“她为什么不利用别人,只利用我?说明她靠不住别人,只能依靠我了啊!只有我能让她依靠,她要的只有我能给!”


    “她愿意以身犯险,何尝不是对我的极度在乎呢?”


    “既然她心有我,我心有她,那我必定就不能给旁人钻了空子……”


    他一个劲地自言自语,全部吐露完全后,面上又浮现出一抹淡淡的喜悦。


    那束起死回生的兰花仍伫立于白玉瓷瓶之中,李兰钧缓缓走到桌前,拿起银剪将多余的枝叶一一剪下。


    “她如今在哪儿?”他问道。


    冬青顶着寒风,却觉得眼前人比风雪还捉摸不透,他弯下身子,再不敢多嘴说半句:“明日,去观音寺祈福。”


    “观音寺?”


    李兰钧失手剪破指尖皮肉,殷红的血珠探出尖,随即凝结滚落在兰叶上。


    观音寺,属扬州古刹,求子嗣最为灵验,传言盐商妻“窃寺中童子履,果得麟儿”,后更是声明远播,妇女皆往。


    时值十月十五,天阴,山门前香客众多,观音禅寺的匾额下站着一青一蓝两道身影,阶前香炉滚滚,焚香礼拜后二人才踏上长阶而入。


    观音殿歇于山顶,飞檐翘角,檐下悬金铎,青石月台上,香客少了好几,二人不觉有疑,踏入殿内诚心供奉。


    叩拜三道,蓝衣女子起身向侧殿去,殿中只余下青色倩影,俯身在蒲团上长久不起。


    殿门阔步走入一双绣金玄色长靴,壁上三十二身观音像投上拉长黑影,观音半阖双目,静看那道异色愈发清晰。


    那颀长高挑的影子立在观音像前,片刻后再半跪蹲下,倾身遮掩住青衣女子,手掌覆在她头顶,带有强烈审视意味的目光从头看至尾端。


    “莲儿。”


    午夜梦回仍挥之不去的瑟瑟冷声忽然响起,叶莲从脚尖窜起一阵麻意,梦魇似的惊醒。


    她身子陡然一颤,侧身躲开那双手,防备地坐在蒲团上,看到来人后却是哑然,半晌不语。


    李兰钧的视线停在她的腰腹处,定定地注视着。


    观音像手中托着的净水瓶泛着玉白,瓶中柳枝青翠,连同三十二应身一齐向他们投去目光。


    叶莲耸起肩,双手环在腹前。


    李兰钧收回落空的手,不紧不慢地站直身子,他向前一步,叶莲就后退一步,直到他快步抓住她的手腕,扶着她的腰将她带起来。


    “你……不是在南园禁闭么?”她蜷缩着身子,尽力不于他有任何多余的接触。


    他眼中闪过一丝欣喜,更加将她往怀中带:“你又如何知晓的,去问了骆飞雪?你向他人打听我,又是为何?”


    “你多心了,并非我有意问,是满城尽知而已。”


    叶莲要挣开他的桎梏,却发觉他束得紧迫,完全挣脱不了。她便有些羞恼,冷言冷语地回答道,并不看他,“放开我,我要回去了。”


    “我不放,你要回去见他,都不肯和我多待半刻吗?”李兰钧在她头顶发问,冰凉的指尖逐渐被她的暖意所包围。


    “三少爷,你用什么身份让我留下?以如今的关系,怕也不妥当吧。”


    她鼻中净是不应季的芙蕖香味,在这浓重的香火之中倒显得清新脱俗,只是太冷,全然感觉不到温暖。


    然而李兰钧口中饱含温情:“你留下,只要你不回去找他,要我去死我也答应了。”


    “观音娘娘面前,你不要这样说。”


    “我这条命能引你怜惜,犯多大的忌讳都无所谓。”


    “你的命又与我何干?”叶莲秀眉紧蹙,眼中已是不可思议。


    “我与你有情万千缕,怎么会没有干系?”李兰钧说着,忽然哀言恳求她,“你跟我回去,三书六礼、明媒正娶,我绝不会再负你了。”


    叶莲眸中微动,复而闭上眼回绝:“若我说不呢?”


    “为什么……”李兰钧紧盯着她,目光转而投向她的腰腹,他又作妥协状继续道,“你与那个道士,无论如何、到了哪般地步……我也权当不知道,怎样?”


    “这跟他无关,我不会回南园了。从今往后,你做你的世家少爷,我做我的市井小民,我们各不耽误。”


    叶莲推开他,踉跄两步退到佛龛一侧,“不要再监视我了。”


    “你不要我了?你要他,你要跟他成婚?”李兰钧急促地呼吸着,一字一句地质问她说。


    叶莲沉默不语。


    “你来观音寺,是不是因为有了身孕?”他的目光无数次放在她的腰腹上,这次则是望眼欲穿。


    “你不要胡思乱想,没有。”叶莲立即打断他,抬手遮住腹部。


    她容色憔悴,一双眼无神地与李兰钧对视,眉目间有深深的疲态。


    “就算有也无事……你回南园,做我的正妻,这孩子生下来一样跟我姓,只要你在我身边,其余的我统统都可以不在乎!”


    他再一次逼近,这大不敬之人势要把所有浑话都剖露出来,再往后说恐怕不可设想。


    “别说了。”叶莲无奈地斥道,却因声量过小而没什么威慑。


    李兰钧已然红了眼,含着哭腔哑声问道:“你到底要什么?”


    “我想当个平常人,过平常的日子。”


    换而言之,她想离他远远的。


    “我去买间小院,我们在那里过。”李兰钧执迷不悟地说道。


    叶莲摇头,转身往殿门外走。


    门外等候着一众家仆,或许还有围观的香客,人声嘈杂,听得她心底生烦。


    腿脚愈发沉重起来,走到门边方才看到殿前银杏纷然,身后便有疾行的脚步响起。


    她扶住门框,还未来得及捂住发晕的头,一双手就搂住她的腰身,将她整个人圈入怀中。


    “我说爱你,你也不会再同我走了么?”


    李兰钧沙沙的嗓音落在她耳际,叶莲紧闭双眼,歪着头彻底昏过去。


    点点雪粒掉落在地上,他用手托起她的面颊,泪珠比细雪还密,拼命饮下的哭声,一见她昏迷,就如同流水般倾泻而出。


    第90章 同行怎么就鬼迷心窍,答应了他的鬼话……


    叶莲醒来时已近黄昏,客舍的窗外透进几分白,她很久没这样安心的睡过,起身后浑身的酸痛都消失不见,只有腹上的隐痛。


    倒不是因为什么身孕,只是月事而已。


    “掌柜,你可要吓死我了!”


    说话的是叶氏食坊的女使妙娘,她心惊胆战地凑上来,在她耳边说道。


    叶莲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我没事,你没被刁难吧?”


    “那倒没有,就是把我拦在侧殿不让我走,后来我靠蛮力挣了出来……谁曾想你被个男子抱在怀中,可给我吓坏了!”妙娘扬起眉,一惊一乍地说。


    她往门外觑了一眼,又挨在叶莲耳边道:“原来那就是南园的李少爷啊,果然比我家那口子好看多了,难怪掌柜你——”


    “妙娘。”叶莲出言打断她。


    妙娘捂住嘴,瞪着眼不再妄言。


    她今日本是陪妙娘求子拜观音,也作消遣散心之意,没想到李兰钧竟然事先守在观音寺等她,将她拦在殿内意欲求回。


    叶莲头疼地下了榻,穿上绣鞋往门外走:“回去吧,还得为明日的营生做准备。”


    “哦,不跟李少爷招呼一声么?”妙娘探头探脑地跟上,打量着她的神色问道。


    叶莲摇头,抬腿踏出客舍。


    舍外青黄被薄雪覆盖,巍峨的远山头顶一片茫白,她微微叹息,气息化作白汽在嘴边,顷刻即散尽。


    “晏公子说对了,今年的雪下得的确早。”她抱臂揉了揉肩膀,抖落一身寒气。


    刚说完,肩上便落下一张厚重暖和的大氅,那人带着芙蕖香无声无息走到她身侧,撑开伞盖在她头顶。


    “你穿得太少了。”李兰钧接话道。


    叶莲侧身后退一步,看着他的脸生疏地说:“尚且够御寒,不必费心。”随后取下大氅,用双手托着呈给他。


    “你身子正虚弱,受了寒可要遭罪。”李兰钧也不恼,反而关切地拦着她,接过大氅抖开继续将她裹得严严的。


    她偏头去看妙娘,后者立在门边踟蹰着不敢上前。


    “我们回食坊。”


    “送这位姑娘回去。”


    两声同时响起,妙娘还未答应,便被家丁一左一右夹着“请”了离去,余下他们两人站在客舍檐下停留。


    叶莲低下头,暗自恼怒着不想搭理他。


    “就当还我那日雨中递伞的恩情,陪我走下去好不好?”李兰钧看着客舍小院门外的蜿蜒山路,出言请求道。


    “不是我要向你借的。”叶莲拒绝道。


    “那就算可怜我,跟我下去吧,”李兰钧不依不饶地继续道,抬眼看向更远的山门外,“守在那儿的香客都等着看我笑话,你既利用我造势,也让我利用一下,面上过得去些……”


    他循循善诱,作一副可怜模样。


    “他们要看你什么笑话?”叶莲问道。


    “风流轶事,不过是苦求一人无果,反而倾尽了所有的笑话——叶莲,你自己传出来的,反倒要来问我么?”


    李兰钧素来跋扈惯了,却没想装柔扮弱也是一好手,眉骨间一蹙,桃花目微眯,两瓣桃花似的唇轻抿着,好像真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他出口唤她名姓,叶莲方寸有些许乱,平息后淡淡别开眼,并未答应,也不拒绝。


    那些她有意传出的流言蜚语确实跑偏了不少,其余未变,只有私情延展过了头,把李兰钧塑造成贪吃好色的纨绔子弟,而她依旧是愤然离去的正面形象。


    不知是否有他从中作梗,有些情节竟然与他们相处点滴无二。


    而真假参半,更是将故事引人之处推到了顶尖,变得脍炙人口起来。


    叶莲走下阶梯,踩着细雪一步步往院门走。


    头顶很快被伞盖住,李兰钧身轻如鸿雁,轻易跟上她的步伐。


    客舍院下是另一条通山门的小径,落了雪变得有些难以分辨,叶莲的鞋底湿滑,总是要扯住他的袖角才能稳住。


    扯的太多,他干脆握住她的手,让她搭在自己小臂上,二人缓缓行在山林间。


    身后家丁跟在数丈外,他几次望向叶莲,忍不住细细将她的眉目描进心底,两人独处更让他放肆,看着看着就凑近了。


    叶莲缩着脖子往一旁退去,退到小径边缘,几乎要踩着雪地高高低低地走,她才忍无可忍地用手肘戳戳他。


    李兰钧充耳不闻,依旧忘我地看着她。


    “看路。”她出声提醒道。


    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答应了他的鬼话……


    叶莲想着,懊恼不已地摇摇头。


    脚底依旧一高一低,一脚踩在小路上,一脚踩在披雪的杂草中,偏偏李兰钧还在往她这边凑。


    “李兰——”她欲要张口斥他,却不想顾上不顾下,脚下落空,歪着身子往一旁雪地上滚去。


    李兰钧这尊病骨,自然也飘忽着被她带了下地,二人齐齐滚在雪中,靠着山间长青树大眼瞪小眼。


    她的头枕着李兰钧的手,没感觉到几分疼,就是震得头晕,让她眼前白花花的看不清楚。


    “你叫我名字……?”李兰钧已如落雪般贴了上来,与她鼻尖相对着轻声细嗅。


    好巧不巧,披在她身上的大氅摊开来,远看去像天地为被,要做些什么不轨之事似的。


    叶莲偏头躲开他的鼻息,被他落下的墨发蹭得脖颈发痒:“没……你先起来。”


    李兰钧不但不起来,反而盯着她的唇齿,细赏片刻,垂首欲要衔住。


    她将手挡在唇上,让他的吻印在手背。


    “不要脸!”她嗔道,抬膝踢在他腿根。


    “唔……”李兰钧吃痛地躬身,头埋在她颈肩处停靠,“好疼……”


    叶莲轻易将他掀开,让他平躺在雪地里,然后一骨碌爬起来,站在他身侧睥睨着。


    他撑着地坐起身,仰头看着她说:“李家的血脉险些断送给你了……”眼中带着泪花,想来是真的受了痛。


    “流氓,我是为民除害。”


    叶莲起先还有些担忧,看他这副模样又收了忧色,转而愤愤说道。


    她说完,拾起伞兀自向前走去,只是雪路湿滑,颤颤巍巍走得缓慢。


    李兰钧缓了片刻,又凑到她身侧,猫着腰与她走在同一伞下。


    “高点。”他顶着伞面,指使她抬高手。


    叶莲不听,他就托住她的手,让她为了躲开被迫往上打伞。


    一路走到山脚下,果然有一众香客在山下翘首以待。


    二人从小径走出,听取哗然声大片,然而却不是对他们,而是寺中竞争头香的重要时刻,南园的小厮等在山门边,近处停了一架马车,静候他们上车。


    “朝阳布行,岁费二十缗,拔头筹!”


    小僧敲钟高呼,钟声悠远抖落树梢上积雪。


    叶莲回首看他:“你骗我?”


    “谁知今日是竞香之日……”


    李兰钧左顾右盼,心虚地回道,“我送你回食坊,正好路上不拥堵了。”


    “你所求我已履行,就不同搭一架马车了,免得更让人误会,告辞。”


    叶莲与他隔开些许距离,近乎平静地说道。


    李兰钧紧着步伐朝她靠近,那件披在叶莲身上的大氅已转移至他肩上:“你我的误会足够多,不差这次,你跟我走。”


    她盯着裙摆,仍旧不为所动:“我跟妙娘一起走回去。”


    “我让人将她先送回去了。”李兰钧自有应对,又道,“天色晚了,你没有车马乘,我送你一程又何妨?”


    叶莲无奈,上了车却只坐在车架上,和冬青左右坐着,留李兰钧在车厢里频频掀帘,盯着她敢怒不敢言。


    而后好些日子,南园的车马*都在叶氏食坊成了常客。


    清晨来一道,冬青惺忪着眼要上一碗素粥或馄饨汤饼;晌午来一道,冬青唉声叹气点了几份小菜;傍晚来一道,冬青呆滞地提着三层食盒打包走所有新上菜式。


    李兰钧这一带头,扬州城好奇她手艺的也跟着过来用膳,下至百姓,上至世家子弟……吃过后回头客起码有八成。


    “不吃叶氏食,不算扬州户。”不知从哪传出的打趣话,竟一发不可收拾,成了近来的热议话头。


    一时间,来叶氏食坊吃上些菜品成了扬州的时兴事儿。


    先前那些桃色传言忽然不攻而破,变而为叶莲出神入化媲美御厨的精巧手艺。


    城中趋之若鹜赶时兴,城外大雪纷飞,冻死几户人家。


    早雪断断续续至腊月,突转暴雪,积雪厚五尺,漕运几近断绝,檐冰柱垂地如剑。


    直到冰柱扎死几个过路人,雪中血斑如花,扬州内才后知后觉天灾降至,并非瑞雪兆丰年。


    门外人迹罕至,车马缓步行于行道上,叶莲双手拢在炭火旁,缩着脖子看飞入店门的雪片。


    衙役在远处撒盐铲雪之声不断起伏,道上好歹没被掩盖。


    她揣紧手,看晏雨声在门前洒热沙,张口呼出白汽几乎让她看不见人:“晏公子,雪怕是下不停了,你过来一同烤火吧,别冻病了。”


    “哦,很快了。”晏雨声应道,将铜盆中的热沙一道泼于门前。


    云儿靠在她肩上打盹,闭着眼面上被火熏得通红。


    “这雪到底几更才会停?”叶莲喃喃道。


    “约莫两个时辰。”晏雨声坐在她对面的长凳上,回道。


    叶莲瞪圆了眼睛,惊奇地问:“真的?你怎么晓得的?”


    “问天。”他指指房顶,神秘莫测地回说。


    “不愧为云翳山的关门弟子,我信你。”


    叶莲跟着他一块看房顶的梁柱,弯着眉眼说道。


    大雪飘飘然然下到接近申时,果然渐止,四周寂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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