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儿跪久了,身下有些见红。
或许是她有福,腹中胎儿竟无大恙。府医简便诊治后开了安胎的方子便离开了,留下叶莲坐在通铺边,不知来意地久久坐着。
叶莲一路搀扶着她到下人房,又亲自去请诊,事无巨细,照顾得格外周到。
“你说,像不像那时你为我的伤奔波?”
二人在房中半晌没话,叶莲环视一圈,忽然开口说道。
红儿知道她这条命都是叶莲求来的,但时至今日,竟然也开口说不出半句谢字。
偌大南园里,肯为她豁出性命的只有叶莲,这个曾经被她落井下石的赤忱之人、抱着她叫姐姐的便宜妹妹……后来她们关系恶化,出口只有讥讽,她没想到她会这样帮自己。
“或许吧……”红儿应和说,苍白的唇牵出一丝笑意。
“那天的药,你给他下了吧?”叶莲又道。
红儿抬头,避开她的目光看她的下半张脸,她嗫嚅了一会儿,沉默下去。
已是黄昏,房中没点灯,借着屋外的阳光还算亮堂,她们的脸被夕阳染红,却各自揣着心事。
叶莲伸手给她掖了掖被子,掖到一半停下来,盯着粗糙的麻布被面。
“这就是你要的吗?”她轻叹一声,率先发问。
红儿几乎平静地回道:“是,你可以同少爷谈情说爱,我不可以么?”
“这不一样,你给他下了药才得的骨肉,在此之前你们甚至没见过面……这样的人终究是靠不住的。”叶莲皱着眉摇头,劝说她道。
“都是做妾,还要分个爱与不爱,未免过于可笑了吧。”红儿不自觉扬起声量,嘴角的笑容转为嘲弄,“你以为少爷就能靠一辈子吗?你跟了他这么久,甚至连个傍身的孩子都没怀上,比起我,更应该害怕的人是你才是。”
她神色忽然软和下来,带着慈爱的眼神抚摸着平坦的小腹,触摸腹中尚未成型的孩儿:“我呀,就指着我的宝儿了,母凭子贵,日后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若是他不来接你,你该怎么办?”
叶莲忽略她的胡言,静默地盯着她的腹部说道。
红儿面上仍旧笼罩着一层柔光,落日照得她面色橙红,配上毫无血色的唇显得格外诡异:“那我就去死。”
“横竖摆在我面前就两条路,我有得选吗?”
她抬头望着叶莲,神色竟然有些凄然。
“你可以选,我不会让你死的,你拿掉孩子,还可以继续在南园……”叶莲说着渐渐无声,发现自己压根没有挽救的余地。
红儿罪籍在身,一生不能重获自由,留在南园之后的日子,困于世俗言论,她完全不能保证红儿是否能存活下来。
“你在执着什么?”红儿见她面色陡然发白,淡淡地问道。
“姐姐……”叶莲哑声喊她,随后红着眼从牙缝里勉强挤出后面的话,“你选错了,你不该这么做的……”
红儿恍神,睁着血丝遍布的眼睛摸索着抓住她的手腕,她仿佛从梦中惊醒,颤抖着嘴唇问:“你也觉得我错了?”
她问完又被烫到似的缩回手,继续执迷不悟地说道:“我要入高门,我要翻身了,这一步我千方百计才走到,废了这么多功夫……”
“你本来可以嫁个平常人等,一生平安顺遂,为何非要弄成这样,去做妾呢?”
“我不要!我不要嫁给门房,我不要嫁给小厮!我曾经也是正经门户出身,为何、为何沦落至此……”红儿捂着耳朵拼命摇头,声嘶力竭地喊道。
叶莲做梦都想要的日子,在红儿眼里却是如此轻贱。
“你攀高枝,却要我嫁这种下三路的男人,连……莲儿,你真是一片好心啊。”
红儿忽然仇视地瞪着她,冷哼一声道。
叶莲察觉她不清醒,站起身拍拍衣裙,面色晦暗地自嘲说:“我没办法啊,姐姐,我是真的喜欢他。不然我早走了,早该离他远远的了……我是割舍不下。”
天色渐浓,叶莲走到桌前点起烛台,蜡柱上凝着干涸的蜡泪,点燃后又汨汨往下淌着新泪,她无意触及热蜡,被烫得缩了缩手。
指尖上凝出一小块透白的蜡,她捻了捻,将那块冷置的蜡搓下。
红儿支撑着身子爬起来,靠在灰石砌成的墙上,小心翼翼地靠好,嘴里呼着气。
叶莲走到门边,她才缓和好情绪,不明不白地说:“我选错了,你也没有选对。”
这话看似讥讽挑衅,叶莲听着,却是另一番滋味。
她临出门时匆匆回头,见红儿倚靠着墙面,泪水无声无息流过面颊,她任由涕泪纵横,只痴痴地盯着天花板。
叶莲逃也似的走了。
几日后,南园侧门停放一架灰扑扑的小轿,红儿无声无息地踏上轿凳,一路往东街薛府去。
厨房来了新人,叶莲再过去看,通铺上属于红儿的位置早已更替,全然不见她的痕迹。
浑浑噩噩走出下人房,却见房门外倚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哭笑不得地同她对视。
“今日告假?”叶莲问。
云儿锤锤腰背,回道:“月底呀,是去采买的日子,正巧轮到我去了。”
“我都忘了……”叶莲恍然回望,摇摇头笑道。
厨房陈设依旧,几乎没有变化,屋前郁郁葱葱的树叶沙沙作响,好似能闻到前屋的饭菜香味。
云儿两步并作三步,走到她跟前挽住她的胳膊:“我如今是厨房统领的大丫鬟了,这你可不能忘!”
她笑吟吟地说着,又扯着叶莲往灶房去,早春时节,正是花鸟同游,炊烟袅袅往天边散尽,愈往前屋走,柴禾木炭的烟熏味愈发浓重。
“不敢忘,你送我那包松子糖我都没敢动,就为了记着你的升官大喜呢!”
叶莲半推半就跟她走到厨房,门边碗口大的水井边置着一只木桶,她顺手就提了过去,放在灶台上。
众人见她过来,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路迎上前同她一阵嘘寒问暖。
沈嬷嬷见云儿还未动身,抽空嗔道:“怎么还没去采买,这都什么时辰了?”
云儿嘿嘿一笑,躲到叶莲身后探出半个头:“我这不是等着莲儿同我一块去么?”
“莲儿是北院的掌事丫鬟,哪能同你这样胡闹?”沈嬷嬷无奈叹了口气,没好气地说道。
“我正巧也要出门办事呢,同云儿一块去有个伴也好。”叶莲赶忙打圆场,笑着说。
“那趁早去吧,免得回来迟了误了晚膳的时辰。”
沈嬷嬷摆摆手,塞给云儿一只竹篮将她们二人往门外推。
叶莲在门边伫足又笑谈几句,这才跟着云儿往南园侧门去。
南园这些日子热闹不少,李兰钧不知是心情好还是改了脾性,惩处下人少了,大家过得松快许多,在园中也能听见细碎的谈话声,颇有人气。
“如今她走了,厨房的阴气都散了不少,这几日我喘气都是舒坦的。”
云儿跨过院门,大大咧咧地吐言道。
“话说薛府竟真来认人了,也是一桩奇事,本以为他们不会理会这些的。”
叶莲避开她的话,转而提及其它。
云儿一向跳脱,立即就接话道:“她命好啊,这回真的如愿当主子了。”
“听说少爷亲自写了信递去,不知信上写了什么话,让他们肯认下这上不得台面的丑事——莲儿,你常在少爷身边伺候,你见到了么?”
叶莲讪笑着摇头,心虚地看向庭中景致,伴着流水潺潺声开口道:“少爷的事,向来不许旁人掺合。”
“是这样吗,我以为你与少爷亲近,能打听到什么消息呢。”云儿撇撇嘴说,又想到什么似的继续道,“那日若不是你出面,她早就被打死了,你听她同你说了半句谢话没?”
“没,她魔怔了,都不太能听进我的话。”
叶莲垂首道。
云儿轻嗤一声,忿忿不已地踢开一块误入廊道的小石子。
递了手牌,二人一如从前般相携穿过狭窄的胡同,走到开阔的街道上时,路边荡过一个扛着草垛卖糖葫芦的走贩。
云儿咧开嘴笑着问她:“你从前不是稀罕这些吗?怎么不见你侧目了?”
“见识过太多好东西,这些反而没那么稀罕了。”叶莲回道。
云儿一愣,收敛了些许笑意,她眨眨眼,出言叹道:“那倒也是……我可还记着你那时笑得犯傻的样子呢。”
“我有些想那家软羊面了,”叶莲看她失落,转口提起旧事哄她开怀,“吃了这么多家,还是觉得他家味道最好。”
“是吧,你去北院后我又来吃了好几道,今日你我都在,我请你再吃一道可好?”云儿闻言,又掀起笑颜朝她挤挤眼。
“好呀,我非得吃到你钱包豁个大洞不可。”叶莲拍拍手,也跟着插科打诨道。
二人笑作一团,嬉闹着往面馆方向慢慢走,路上还不忘正事采买了几件缺物,一路磨蹭,日上三竿才走到店门口。
只是还未进店,叶莲就瞪着眼睛看向门口一处空地,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
门口一年轻男子席地盘腿而坐,面前摆着一张用石子压住四方的破布,布上用炭灰写着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看相。
“晏公子?”
年轻男子仰起头,灰头土脸的一身只有脸颊还算干净,他眼中闪过几丝光亮,一派正襟危坐的严肃模样透出些许滑稽。
晏雨声盯着她,应道:“嗯,叶姑娘。”
“才几月未见,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叶莲拉着云儿走上前,歪着头左右打量他。
“钱,被山匪抢了,受了些伤。”
晏雨声一字一句回道。
云儿扑哧地笑了起来,眼珠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莲儿,这是你哪里认识的奇人,说话好生古怪!”
晏雨声面上浮起薄红,低下头看了看身上破成布条的道服,又中气十足地挺起胸膛自我介绍道:“云翳山,晏雨声,修道之人,不是流氓。”
“没人说你是流氓呀!”
云儿掩面大笑,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
第72章 师兄“飞雪,别来无恙。”
叶莲看不下去,戳戳云儿的手臂道:“云儿,你别逗他了,他不经逗的。”
“为何要逗我?”
没等到前仰后俯的云儿开口,晏雨声这个木头讷讷转过头问道,眼中只有不解。
“没……她是觉得晏公子有意思,”叶莲尴尬一笑,又故作漫不经心地转移话头,“晏公子受伤严重么?要不要我带你去医馆看看?”
晏雨声诚恳地摇头:“无大碍。”
“那同我们一起坐下吃面吧,在蒲县都没跟你好好道别,算我欠你的一顿酒饭。”
叶莲见他潦倒落魄,十分体贴地开口邀请道。
“不、不太好,我不能白吃你的面。”
晏雨声一双清澈的眸子直直望着她,义正辞严地拒绝。
笑饱了的云儿也扶着她站直起来,露出一口细白牙指了指手上的竹篮:“你吃了面,帮我们提半日,算是我聘你做帮工了。”
街道熙熙攘攘,路过之人皆好奇地打量着他,把他瞧得不太自在。
晏雨声摸摸饿了几日的瘪肚子,又想起身上大小伤痕,沉默半晌才开口应下:“好,谢过姑娘。”
云儿满意地点头,朝店中伙计吆喝道:“三碗软羊面!”
“客官,就一张桌了,您们将就将就?”伙计哼哧哼哧地走上前,指指身后不算宽敞的桌面道。
“我就坐在这儿吃。”晏雨声开口,整了整自己的破衣烂衫,挺直背目不斜视地说。
叶莲欲要劝说,却被云儿拉到座上,眯着眼八卦道:“你去蒲县还认识了这么个眉清目秀的道士?”
“啊……偶然认识的。”叶莲坐在长凳上,无辜地眨眨眼。
云儿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抹开桌上尘土,从筷筒里抽出两只木筷塞到她手中。
她看向晏雨声,正巧捉到他偏头望着这边,又挑起眉神神秘秘地问:“少爷知道么?”
“大抵知道吧,他们没说过几句话。”叶莲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疑心她想到什么不正经的地处去了。
“嗨呀,那就是不知道!你竟然敢带着他在少爷面前晃,胆子越来越肥了!幸亏没被少爷发觉——”
云儿猛地一拍她的肩膀,眉飞色舞地说着。
“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们真的只是友人而已,不,也算不上友人……就是故识。”叶莲赶紧掐着她的胳膊,让她噤声收了胡乱的念头。
“嘶!”云儿弹开,缩着脖子揉按痛处,有些失望地说,“我还以为……你忍不了少爷的臭脾气,在外面找了新相好呢。”
“给我一百个胆子我都不敢,少爷生起气来可不是吃素的。”叶莲没好气地回道。
伙计适时端上两碗热腾腾的汤面,打断了云儿愈发高涨的打趣之心。
叶莲大口吸溜一筷子面条,嚼了半晌,发觉这面只是在她心中好味,真正吃到却是相差悬殊。
怀着复杂的心绪再吃了两碗,叶莲郁闷地结账走人,掏腰包的云儿还未说什么赖话,她这个白吃的就悻悻然评判道:“哎,怎么觉得味道变了……”
云儿挎起竹篮,一边检查篮中物件一边嗔怒道:“变了你还吃了三碗,占便宜哪有你这么占的。”
叶莲挽起她的手臂,嘻嘻笑着不说话。
二人一路走,晏雨声就像野鬼似的一路跟,本就活像个要饭的叫花子,这样穷追不舍贴着衣着打扮上乘的她们,就更像了。
“叫花子”亦步亦趋地走在她们身后,伸着手抓了半晌,说好要给她们提的货物一件没抓着,又闷声不开口,只得空着手游荡于街市。
“前面就是医馆了,我给少爷抓些药回去。”叶莲远远看见青云医馆,指着牌坊同云儿说道。
李兰钧这几日忙活于交接事务,趁他还未下值,她得提前把汤药熬煮好,免得他回来迟了喝药的时辰。
“你这些日子总往医馆跑,少爷得什么病了?”云儿多嘴问道。
叶莲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索性搪塞她说:“我也不大清楚,兴许是治头风病的。”
“也是,开春是容易犯病。”
云儿并未多想,随口答道,见青云医馆门庭若市,她又说起闲话,“少爷那个未过门的妻也开了家医馆,听闻还颇有名气呢!”
“女子做这些倒算不上什么稀奇事儿,不过她一个名门闺秀,偏要开什么医馆,那些贵人恐怕笑话死了。”
“是么……为何她做就要被笑话呢?”叶莲思忖着问。
“咱们这些人,多半是迫于生计、没法子才去做生意养家糊口,她一介贵女,自降身价来当郎中,可不是被笑话么?”
云儿解释说。
“对她未免太刻薄了些。”叶莲嘟囔道。
“你这样说,不会咱们要去的就是……”
云儿见医馆坐落位置优越,又来来往往不少人,忽然转过头后知后觉道。
叶莲颔首,此时她们已站在医馆大门,里边侍女一见她就自然地迎上来,笑着唤她:“莲儿,几日不见了。”
“同芳,我来抓些药回去。”叶莲应和道,随即挽着云儿踏入医馆。
医馆内略微有些拥挤,找了个空地落脚后,叶莲朝门边一看,见晏雨声也神色复杂地走了进来,站在她们一尺之外。
“小姐,莲儿来啦!”同芳大着嗓子朝里喊道。
不出多时,半遮的门帘被一卷书撩开,骆飞雪从里面缓步而出,随后是侍女和看诊的妇人。
她一边走一边偏头同妇人交代,末了指了指书卷上的字眼,才让妇人去百子柜抓药。
“我估摸着你这几日要来,你果真过来了。”骆飞雪捶捶腰背,眯着眼看她道。
叶莲一笑:“不止要来,还要劳烦你煎药。”
“哦,无事。”骆飞雪应道,目光悠悠投向一侧的云儿。
她一向锐利,云儿被她盯得有些发怵,又因才说了闲话,不由得心虚地缩在叶莲后面。
“这是我南园的好友,云儿。”叶莲介绍。
“哦,小莲儿的友人就是我的友人,不用拘谨。”
骆飞雪扬眉笑着打量她,说话间,眼睛无意往旁一瞟,好像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瞪大又皱起,不可置信地飞快眨巴了几下眼睛,“师兄……?”
鹤立鸡群的“叫花子”终于舍得迈开步子,走到骆飞雪身前微微一拱手:“飞雪,别来无恙。”
其余人皆愣了神,眼神在他们二人之间徘徊。
“有段日子没见了——云翳山被打劫了,你穿成这副德行?”然而骆飞雪关注的却是另类方向,上下扫他两眼,十分嫌弃地说道。
晏雨声正欲张口,她又抬起手制止住,瘪瘪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去后院吧。”
说罢率先抬腿往后院迈去,走到门边又朝叶莲看了一眼:“小莲儿,你们也一同来坐坐。”
她一贯喜欢下命令,问也不问就嘱咐道,叶莲习以为常,领着云儿往后院走。
走着,她又忍不住回头跟晏雨声确认:“晏公子,你……你是骆姑娘的师兄?”
这世间果然太小,她当初从未把骆飞雪同他联系到一起过,没想到无心插柳。
“嗯,她是师父领进来的徒弟,排在我之后,所以是师妹。”晏雨声不知在解释什么,开口就答。
“哎,师兄,你在说什么呢!”骆飞雪一屁股坐在院中的石桌边,没好气地说。
晏雨声本就寡言,她这一打断,霎时就缄口不自在地摸摸鼻尖,站在距她们不远的杏树下立成木桩。
“小莲儿,你认识我师兄?”
骆飞雪没再多说,转而向叶莲发问。
“我在蒲县时碰见他在帮工,一来二去就认识了,没想到是骆姑娘的师兄,真是冥冥中注定的缘分。”叶莲道,拍拍衣摆在她对侧坐下。
云儿也踌躇着坐在空位上。
“让晏公子在那儿站着好吗……”叶莲别过头看晏雨声站在一旁,体贴地问道。
骆飞雪用手轻叩桌面,漫不经心地说:“你让他在那干站吧,过来也是满嘴‘男女授受不亲’不肯坐。”
她嗓门清亮,这一声也没背着晏雨声说,直截了当地扯着大白嗓在他面前出言,说完也不看旁人脸色,拿起茶壶斟茶喝水。
“晏公子倒也没有这样迂腐,往日在蒲县还同我一块算过账呢。”
叶莲赶忙替他开口,讪笑着说道。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
她还没笑多久,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她,几人面色晦涩地又望向晏雨声。
“你还说不是相好!”云儿率先朝她嚎了一嗓子。
叶莲一激灵,要收回话为时已晚。
果然,骆飞雪也饶有兴致地看向她,一口茶水要品不品地放在嘴边,含笑揶揄道:“我师兄单纯得很,可没与女子来往过呢……”
“是么……”叶莲故作镇定地问,目光求救般飘向树下雷打不动的“木头”。
“木头”垂首盯着鞋尖,好似没听到。
“哈哈,那时也是没法子,物件都紧缺着,就两张木凳坐。”叶莲求助无果,干笑着解释道。
“我这都没问,你不打自招做甚?”
骆飞雪险恶地一笑,眯着眼看着她说。
越描越黑,叶莲索性闭上嘴,乖乖饮了一口她递过来的茶水。
“李兰钧知道么?”骆飞雪凑上来,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叶莲抬头看天。
“知道呀,莲儿带晏公子常在少爷身边晃呢!”云儿抢着开口说。
临阵倒戈,叶莲气不过掐她大腿反驳道:“什么叫‘常’在身边晃?你真是越说越解释不清了!”
“谁让你哄我,还说跟晏公子不熟,哪有这般‘不熟’的?”云儿呛道。
说罢又猛的想起骆飞雪与李兰钧的关系,惊觉失言僵着脖子用余光往旁觑,背上已是冷汗直下。
叶莲说不过,抓耳挠腮地转头看向晏雨声,恨不能掰开他的嘴为自己发声:“晏公子,你倒是说句话呀!”
晏雨声幽幽抬起头,眼睛盯着骆飞雪,神色难以捉摸:“他就是你的未婚夫婿?”
第73章 心事他本就不必为她守贞。
“我以为你晓得。”骆飞雪回道。
晏雨声的眼神几度往叶莲身上看去,他眉头紧锁,半晌才道:“你从不同我们说起过。”
“一桩老鼠屎般的好姻缘,有什么可说的?”骆飞雪淡淡别开眼,将茶水饮尽。
场面一度尴尬,晏雨声沉默片刻,冷声说道:“他不能托付,你去退婚。”
其余人听罢均收敛了笑意,叶莲拿着茶杯的手渐渐收紧,她盯着杯中茶水,水面澄黄,其中游着两片尖叶。
“我又不是睁眼瞎,要能退我还坐在这儿做甚?”骆飞雪嗤笑道,眸色沉暗下来,“师兄,扬州不是云翳山,我再闹腾都没用。”
晏雨声不语,闷头跨到叶莲身侧,几欲开口:“你……你到底……”
叶莲只感觉无处遁形,仿佛自己搅乱了所有,她不敢看他,只是垂着脑袋等待他的后话。
如若骆飞雪必然会嫁与李兰钧,她夹在二人之间又算什么?
李兰钧过于沉重的情意让她无法动弹,而骆飞雪……自己真的能眼睁睁看着她在南园形同摆设,被迫接受夫君与她人两厢情愿的一生吗?
爱欲其生,恶欲其死,即使她交付一生,李兰钧也绝不会可怜她。
“跟她无关。”骆飞雪起身扯开他。
叶莲抬眼看向她,又怯懦地低下头。
“你们跟着同芳去煎药吧。”骆飞雪接着说道。
同芳福身,上前一步打破僵局:“走吧莲儿。”
云儿见她怔忪,拉着她的胳膊起身,一路把她领到代煎处。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到了一列陶罐前,盯着伙计一边倒药一边看火,云儿轻叹一声说道。
“不,是我……唉,我也不知道。”
叶莲脑中一片混乱,垮着脸回复她。
“骆小姐是个好相处的,你莫要这样担心了,日后共处南园,说不准还更热络呢!”云儿不明白她的苦衷,却也开口安慰道。
“我选错了吗……”
红儿的声音仍在脑中回荡,她无可奈何地扯出一抹笑,无助地问道。
云儿闻言,口齿不清地告诉她:“也不能这样说,就是、只是……你身处南园,主子的心意不可不从,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稍有权有势些的男子,不都是三妻四妾么?少爷虽跋扈,但总的来说还是个好归所了。”
陶罐咕噜冒着热气,把药草的苦腥统统发散出来,叶莲揩揩鼻子,略微屏住呼吸。
“云儿你呢,日后想找个什么样的男子。”她问。
云儿顿了顿,思忖过后回道:“大抵就是有手艺能养家糊口,踏实过日子的吧。”
“我也是这样想的。”
叶莲定神看着檐边晒着的干草药,一字一句说着。
层云遮日,墙隙间豁开一道陈年旧孔,杂草纷杂长在周遭,绽出一粒一粒的小花。
灼日冒出头,走过蜿蜒的石子路,桃花已落满枝,各色花木争相攀展,在一众繁复的堆景中,李兰钧坐在书房前小院里,背着她弯腰似在捣鼓着什么。
“少爷在做什么?”
叶莲拎着草绳绑住的药罐,出言问道。
那人的身影一晃,转过头看着她道:“怎么才回来?”
“在青云医馆煎药,耽搁*了些时辰。”叶莲解释说。
“哦,”他手上仍动作着,随即撑直腰杆心不在焉地说,“杨遂真是愈发烦人了,仗着自己官大,把我当什么使唤……”
“杨大人不是要走了么,怎么还不急收拾行囊?”叶莲问。
“哦,他递了缓任印信,平儿病得厉害,一时半会走不了了。”
李兰钧背着她道,并不回头看她。
叶莲走近,探头探脑地出言说:“那少爷岂不是还得等几月才能就任?”
“红示都贴了,我上任通判早就铁板钉钉的事,他就是偶尔过来帮衬而已。”
他回道,忽然双手抱着什么要抬起来,“你看——”
他将雪白的一团举过头顶,那团毛绒绒的东西扑朔几下,蹬着腿挣扎着要跑。
是只巴掌大的兔子。
“少爷想吃兔肉了?”叶莲走近接过那只白兔,抱在怀里拍了拍它的背。
李兰钧一噎,转过头嗔道:“我缺这二两肉吃?”
叶莲故意这样说,得到他的反应后满意地勾了嘴角,明知故问:“那买它来做什么,园里已有不少禽兽了。”
“不是买的,是杨遂送的,”李兰钧弯腰又抱起一只,那只躺在他怀里半点不动弹,惬意地眯着眼打盹,“再说,这偌大一个南园,岂会没有它们的容身之所?”
“有是有,不过少爷要养,又从不会自己喂,放它们在笼中好不可怜。”
她挨着椅背,垂首观察李兰钧的神色。
李兰钧将眉一横,掀起眼皮看她道:“谁说的?我下值得空自然会喂。”
他着墨于眼下的小痣也带着些微嗔的意味,一双眉目要怒不怒,平白添一分娇气。
叶莲放了药罐,忽然俯下身,也不顾他人目光,将白兔放入他臂膀,环着他的脖子将头枕在肩上,歪头看着小兔问道:“看着像新生的,取名了么?”
“这只叫白兔,这只叫白兔其二。”
李兰钧眉尖一挑,惬意地往后倚,转脸与她耳鬓厮磨。
他鸦羽似的睫毛扫过她的面颊,声量不自觉放轻放缓,吐气如兰。
“太不上心了吧。”她忍俊不禁,伸出手揉揉它们的头顶和长耳。
“你来取,我倒要看看你能取什么名儿。”
“这只如此闹腾,就叫小兰花。”叶莲点点扑朔的小兔,小兔一惊,从怀中跳到草地上,蹦跶着躲进花叶缝隙。
李兰钧不乐意,没好气地抬眼看她:“取的什么名,这只——”他拎起那只熟睡小兔的耳朵,一下将它提起来,“我还说叫小莲花呢!”
“好呀,正好凑一对。”叶莲应和道。
他一听,嘟囔着“好什么好”把小兔放到草地上,却也不再提起取名的事,默认了叶莲取的名讳。
叶莲又拾起药罐,吩咐侍女取来桌椅,坐在他身旁揭开罐口往瓷碗中倒药。
碗中汤药黑沉,她从袖中摸出一包糖块,捏起几颗丢进碗里。
“这放了糖,药效不会差了吧?”
李兰钧看一眼那碗药,又皱着鼻子看向别处道。
“少爷喝了月余,哪次喝完不吃点心压苦意?何况我问了骆姑娘,放糖无坏处。”叶莲扇了扇微弱的热气,将碗递到李兰钧手中。
他接过汤药浅啜一口,咂咂嘴又道:“你三天两头往她那儿跑,别被她带坏了。”
“骆姑娘有什么坏的……”叶莲嘟囔说。
“还不坏?满口胡言乱语,看着要成仙似的……我看你就是被她带的,上次竟然说什么——”李兰钧张嘴即来,说到后面却又没了声音。
“说什么?”叶莲问。
他拿起药碗,将碗中药水一饮而尽,随即龇牙咧嘴地嚷道:“好苦,给我拿块方糖来!”
叶莲忙从纸包里翻出一块糖,捏着塞进他口中,他依旧嚷嚷着苦涩,她一时忙活于给他缓和,竟没再继续提及问话。
此事就被他这样揭过去了。
李兰钧自从厨房侍女那事事发后,心中总郁郁不得甘,有时正办公理政,听着堂下众人唾沫横飞,就会想起小丫鬟面色痛楚,跟他说不想再信他。
他自问清白,从没做过什么罔顾她真心的事,就连那时□□焚心,差点着了别的女人的道,他也恪守着,跑到她门前叩问,未做染指之事。
他本就不必为她守贞。
“错了,错了,全都错了!”
耳边有破锣嗓子喊道。
“我有何错?”李兰钧倏地跳起来,冲着大门争辩道。
佥厅陡然寂静下来,众人盯着他,一个个默默收回手中攥成球的文书,面色耐人寻味。
“贤弟,你又出神了。”坐在一侧的杨遂拍了拍被吓得不轻的胸口,出言提醒道。
李兰钧从神思中缓缓回神,一一扫过堂中众人的面孔,浑浑噩噩地颔首,扶着桌坐下。
府衙近来清闲,又是清点财账之时,所以一派鸡飞狗跳,隔着几道墙都能听到中气十足的争执声音。
他时常在这一片菜市似的厅堂中出神,听着耳边嘈杂的人声,脑中不停浮现书房里小丫鬟的脸。
回南园后,她好像受了不少委屈。
李兰钧轻叹一声,用羊毫蘸墨在纸上画了个圈。
“是不是临近大婚,心中忐忑了?”
杨遂夺去他糟蹋文书的笔,耐着性子问。
他转过头,闷声道:“有什么可忐忑的,骆飞雪说不准又琢磨着推迟呢……”
“你二人性子相似,婚后一定有意思。”
杨遂笑笑,只当他是孩童心性,跟自家未过门的夫人闹不愉快。
“你别拿我取笑了,”李兰钧瞟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道,“我如今正是事事不顺的时候,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我怎的没发觉你事事不顺?”杨遂听罢,只觉得他在夸耀,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撇撇嘴勉强回他。
李兰钧揉揉太阳穴,无心搭理他:“你懂什么……”
“你这些日子总这幅模样,交代不听,政务也理得一团浆糊,到底在忧心什么?”
“有你在,还需我操心么?”
李兰钧漠不关心地说。
“我能力确实不错,但哪有天天给你擦屁股的道理。上回你批那条公文,批的什么玩意,我替你顶了名,知府大人差点没给我一巴掌拍碎……”
杨遂隐约听到他的赞赏之意,没完没了地絮叨起来,又是拍他的肩膀又是敲他面前的宣纸,恨不得跳起来站在桌上诉说自己的丰功伟绩。
李兰钧淡淡别开脸,擦了擦脸上飞溅的唾沫,又开始冥思苦想。
小丫鬟近来乖巧得诡异,让他不自觉萌生出她要做什么坏事的念头。
她要做什么呢?
即便她再无理取闹,再恃宠而骄,就算她说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想法子摘下来讨她欢心。
李兰钧正想着,杨遂这厮不知何时凑到他面前,瞪着眼看着他道:“你别说你这要死不活的臭德性,是因为你园中那丫鬟。”
他声量并不大,甚至是压低了在李兰钧耳边说的,横竖堂中嘈杂,其余人有心都听不清。
第74章 捉奸“在蒲县他就缠着你,如今还追你……
李兰钧神色终于动摇了,他那双无神的眸子霎时浮起光亮,嘴上却维持着淡然的语气:“你怎么晓得?”
“公事哪能让你这样魂不守舍的,李通判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也就你自己那点私情了,都不用猜。”杨遂嘴角一抽,阴阳怪气地答道。
“你这时倒是有点眼力见了。”李兰钧不甘示弱,随口呛他。
“放着骆姑娘这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夫人,你现在竟然想着那丫鬟,李兰钧,你别说你为了她婚都不愿成了!”
杨遂不理,戳着他的脊梁骨骂道。
“骆飞雪好,你怎么不娶?”李兰钧被他劈头盖脸一顿骂,也跟着上了火,“我有说不成婚么,说到底我要娶她都是权宜之计,谈不上什么情份可言吧?”
“我想爱谁就爱谁,想纳妾就纳妾,她就本本份份做她的正头夫人,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杨遂闻言,面色别提多难看,他忍无可忍,嗷的一嗓子大喝道:“李兰钧,你他娘的是人么!”
“你玩弄婢女该有个头吧?她有什么手段要你这样,你非她不可为何不娶她为妻,在这儿耍浪子生情算什么东西!”
“杨遂,举国上下就你情深似海,别拿你那一套诓我,我就一凡夫俗子,做不到你那样!”李兰钧拍桌而起,怒极反笑道。
“我不仅要纳她为妾,待处理好她的身份,我还要抬她做平妻,让她入宗祠,生生世世同我的名讳刻在一起!”
话方才说完,杨遂一拳头砸在他鼻梁上,将他连人带椅打倒在地。
案上几沓纸书被他的衣袖所拂开,连同砚台笔墨一块纷纷扬扬落在地上,李兰钧吃痛地伸手摸到鼻梁,几滴血水涌出,爬过人中上唇掉在纸张上。
“你疯了!”他抹开鼻血,朝杨遂喝道。
“你才是疯了,你要毁了她不成?”杨遂的胸膛剧烈起伏,他咬牙喘着粗气,紧接着驳斥说。
厅堂乱作一团,堂下众人皆奔过来将他俩拉开。
“通判、翰林,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啊!”
几个年岁比他们还年长的下级摸爬过来,一边拦着杨遂,一边搀扶李兰钧,挡在他们面前唉声叹气。
李兰钧捂着汨汨流血的鼻子,说话声掩在喉咙里不甚清晰:“当下这个局面,你没资格说我!”
他欲要撑着身子起身,却几回爬不起来,有些狼狈地扶着地起来,心头那股恶气还未发泄,便听门口有人沉声说道:“兰钧,放肆!”
李肃阴着脸走进来,不知在门边站了多久,听了多久,反正面色十分难看。
“大人怎么过来了?”杨遂挣开他人的束缚,整整衣摆,好整以暇地作了一揖。
“再不过来你们就要翻了天了,”李肃瞥他一眼,冷哼一声道,“公堂之上,不好生处理政务,你们倒好,不仅闲话家常,还大打出手……成何体统!”
“这个大人就要问翰林了,我活活挨他一拳,怎么都不算挑头之人吧?”李兰钧擦干净面上血污,悻悻回道。
“你!你还有脸说委屈!”李肃指着他的脑门,“大肆宣扬自己那点龌龊事,还嫌不够丢人吗?”
李兰钧也不客气,勾起一抹讥讽的笑,眸色暗沉:“龌龊?大人,娶妻纳妾,不是常事么。我和翰林探讨,顶多也就是说了闲话而已。”
“和骆家的婚事,由不得你放肆!”
李肃干脆直言道,也不避讳他人。
方才李兰钧和杨遂一通对骂,众人已是心知肚明,他自然没了遮掩的必要。
李兰钧并不接茬,稳住身形后径直踏出门,略过他时头也没回。
“你要去哪儿!”李肃转身喊道。
“告假!”他不卑不亢地回道,“杨翰林这一拳,儿子再不回去处理,恐怕成婚当日更没个好脸见人了!”
说罢不管不顾地离开佥厅,沿着小道一路往府衙大门走去。
还未到下值的时辰,门口一片冷冷清清,只有不少行人路过,却不多在府衙周遭伫足。
李兰钧鼻梁一阵抽痛,他皱着眉用手巾捂住口鼻,抬腿往附近集市方向去。
他平日里不常出门,对扬州城并不熟悉,只认得几个常经过的街市、铺面,此时没头苍蝇一样乱转,就想找个郎中看鼻子而已。
府衙地处闹市,附近就是集云大街,李兰钧乱逛一通,好巧不巧逛到青云医馆,牌匾上刷着黑漆四个大字格外扎眼。
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缝。他心头一派烦躁,不想见骆飞雪是真,忍不住疼也是真,在对街踱步良久,他才好不乐意地迈开腿。
青云医馆自开业以来就没冷清过,现下更是摩肩擦踵,几乎挤满了看诊拿药的病患。
不知为何,医馆外也热闹非凡,人群围堵在一处,扬着手争相往圈内拥挤。
李兰钧走到门边,特地避开了那堆不知在争抢什么的人群,站在门口踌躇着要进门。
“李三少爷?”
丫鬟同芳从医馆走出,手里端着一簸箕黄纸包裹的药丸,甫一见到他,也不见礼,冷冷淡淡地说道,“我家小姐今日接诊满了,恐怕没空。”
李兰钧捂着脸,气得不轻:“谁说我来寻她?我是路过而已!”
“这青天白日的,李少爷特地走到门边来说路过,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同芳将脸一侧,满不在乎地拆穿他。
“你这惹人烦的——”李兰钧攥紧拳头,瞪着眼向前几步喝道。
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就听一旁人堆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女子清亮干净的嗓音高声喊道:“大伙,避瘟散布得差不多了,我待会儿去取多些来!”
同芳和他一道转头,紧张地盯着密集的人群。
“李少爷,要见我们姑娘也可入内……”
她连忙叫住他,可李兰钧向来是不听劝的,长腿一转弯就走到人群边,扯着他人的衣襟呵斥道:“让开!”
然后拨开人群往中间靠。
好不容易挤到头,眼前一幕险些让他气到发抖:叶莲和一不知名男子守在摊铺前,两人默契地发放着药物,肩膀不时挨在一块。
那男子一边派药,一边还用余光偷偷瞧她,偶然对视一眼,她还会弯弯嘴角朝他笑着闲谈。
两人谈笑风生,殊不知李兰钧站在摊前已有一会儿,他捂着半张脸,两只眼恶鬼一样盯着他们,就差掀摊而起。
叶莲方才就发觉有人直勾勾盯着自己,一开始还以为是觊觎她的单身闲汉,有意没去与那人对视,后来那人愈发猖狂,就霸占着位置不走,她才皱着眉头看过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自家少爷不知何时起就站在她面前,偏偏避瘟散气味浓重,掩盖了他身上素来独特的香气,等她与他对视时,早就为时已晚。
“你在这里做什么?”
李兰钧阴恻恻地开口,似乎压抑着怒气。
“少爷,”叶莲先唤了他一声,随即解释道,“我今日来抓药,碰巧医馆分发避瘟药物,又有伙计告假,我想着时辰充足,就来帮了会儿忙。”
她倾身向前打量了一会儿,又问:“少爷的脸怎么了?”
“男女有别,你就这样同他在外抛头露面?”李兰钧不听她的话,声音气得发抖,转而看向那男子,又是一阵狂怒——
“怎么是他!”
“在蒲县他就缠着你,如今还追你追到扬州来?!”
叶莲耳膜嗡嗡直响,她看了一眼身侧的晏雨声,又无奈转回头看向李兰钧:“少爷,我们……我回去细细同你说。”
周遭人见他们三人纠葛,活脱脱一副捉奸的做派,纷纷来了兴致,不散去反而围上来指指点点。
“这女子好生有种,竟敢当着原配的面同姘头在外招摇!”
“我看啊,那个不敢露脸的才是奸夫,不然怎么遮着脸?”
“你什么眼神,他这副跋扈的模样一看就是原配丈夫啊!”
“我看还是报官比较好……”
一时间乱作一团,李兰钧身正不怕影子斜,一动不动地站在摊前,他张口,一字一顿地质问道:“他到底跟你什么关系?”
“就是……在蒲县有过交道,然后来扬州重逢了而已,不是那种关系。”
叶莲倒也不慌张,简明扼要地阐述道。
“我看就是相好!”有人添乱道。
“你跟他就笑,跟我就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动不动要吵,你还说没关系?”
李兰钧似乎听进了旁人的撺掇,咬牙切齿地开口喊。
“少爷不信我?”叶莲听罢,也跟着沉下脸说道。
“是你先不信我的!是你先说不想信我的!我不过问了你一句,你就这副模样,急着袒护他吗?”
李兰钧气极,将掩在面上的手巾一扯,用力扔在地上狠狠跺了两脚。
他本就未止好的鼻血又缓缓从鼻腔涌出,顺着口唇流下脖颈,染红一块衣领。
“跟我走!跟我回去我就当没发生过,我们还像从前那样……”
他忽然又颓然起来,红着眼不知是痛是委屈,看着叶莲妥协道。
叶莲看他血流不止,有些恻隐地踏出半步,开口唤他:“少爷,我没……”
“别跟他走。”晏雨声伸手,将她拦在身后。
“晏公子,你怎么也拎不清了?”
叶莲夹在两人中间,一时半会解释不过来,看着两人焦头烂额地不停踱步。
“她相公不会被气死吧?”
“总比被姘头打死好,你看这男子的身板,一看就是练家子!”
“还没人报官吗?”
“……”
第75章 难堪“我是……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
眼看人越围越多,都快赶上医馆看诊的病人三成不止,骆飞雪终于优哉游哉地踏出门,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开了金口:“哟,几位,在我医馆外唱戏呢?”
众人见她出面,一时安静了许多。
李兰钧捂住口鼻,偏过头恶狠狠瞪了她一眼。
“小姐,您还是别添乱了吧……”同芳长叹一声,颇为无奈地说道。
骆飞雪瞥她,抬手给她脑袋用劲弹了一把,同芳吃痛地抱着头躲开,她才拍拍衣裙正色道:“散了吧,没领到避瘟散的,明日还会发放。”
围观群众大多受她恩惠,碍于她的面子,再好奇都忍住走开了。
叶莲赶忙从桌子另一侧蹿出,走到李兰钧跟前递给他一块干净的手巾。
李兰钧好不狼狈地不停擦着血滴,见她听话走到自己身边,心头那点委屈好歹消散了些许,咬唇接过手巾敷在鼻上。
“这是怎么了?”她瞧见他鼻上的淤青,皱着眉忧心道。
李兰钧的委屈劲忽然冒出来,他飞快眨了眨眼,掩下泛红的眼眶,低声回道:“没怎么……”
“少爷……”
叶莲知他闹别扭,叹息着唤他一句,便不再继续问下去。
街市上略过疾行的马车,扬起漫天尘土,他张嘴欲言,却被尘埃呛到,捂着口鼻躬身咳嗽起来。
他平日只要不开口,站在那儿就是个翩翩公子,再带上面上点点猩红和他含着眼泪的眸子……就更加惹人怜爱了。
叶莲见状,伸手抚过他的脊背,一下一下给他顺着气。
“哎,你未过门的妻子还在这站着呢!有这么不顾情面的么?”
骆飞雪着实见不得他装模作样的样式,一开口就有意呛他。
她倒是没别的意思,纯粹过嘴瘾,叶莲这个心头有愧的一听,被刺到似的弹开,连扶都不敢扶他了。
“咳咳,现下、你倒是认得勤快了,安的什么心。”李兰钧捏着染得嫣红的手巾,站直身子冷声道。
骆飞雪听罢翻了个白眼,转身朝医馆走,门前没了她的人影,声音却嘹亮地传出来。
“小莲儿,你要是舍不得他死在我门口,就把他提进来!”
叶莲擦擦额上冷汗,颔首应了声好,随后犹豫着站在原地盯着李兰钧,手举在半空又放下。
李兰钧似乎看出了她的踌躇,拂拂衣袖兀自走进医馆,头也不回径直往诊案前坐下。
诊案后的骆飞雪嫌恶地皱起眉,撇撇嘴给他号脉。
屋外,叶莲回头看向晏雨声。
他神色平静,独自收拾桌上狼藉,察觉到她的目光,他顿了片刻,抬起头望着她。
晏雨声生着苦大仇深的木头脸,眉目凌厉,鼻如山尖,唇薄而色淡,一副杜绝情爱的苦修模样。
此时他眸中却有了起伏,叶莲隐约觉得他不高兴,但又不好直说。
“晏公子,我跟你一块收拾。”
“不必……”
她走上前,拿走他手中一只簸箕,晏雨声又将说出的话咽下去,缄默着搬起方桌走进医馆。
叶莲走在他身后,他进后院在墙边杂物堆里放稳方桌,顺手接过她手上的簸箕置于桌上。
院中垂枝杏树荫遮住他整张面容,鼻尖的痣上浮着薄汗,风过树梢,将他零碎的乌发吹起,飘摇在面颊上。
“你跟他,是什么?”
他忽然问。
话方说出口,他又皱着眉头摇摇脑袋,苦闷地接着道,“抱歉。”
叶莲站在日光之下,眯着眼看了看天,过了好一会儿才回首看向他:“我不喜欢你们这样,说这种让我难堪的话。”
“抱歉,我……抱歉。”晏雨声重复说。
“很多次,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像我这样的人,生来就没有自尊似的。”她的眸色被阳光照得透亮,像蒙着水雾的琉璃珠,再眨眼,那层水雾就消散不见。
“我不是家禽,不是摆件,我是……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
她说着,近乎平静地叙述着,随即又轻轻叹息一下,将身上所有不甘与无奈化作一声轻叹。
再仰头时,她是一副轻快的姿态:“我跟他,是主人和仆婢,这个回答,你会信吗?”
晏雨声面上看不出喜怒,他不自觉往前半步,踏出后又惊觉失仪,再往后退了两步。
“我信。”他道,依旧是古井无波的神色。
叶莲安然地松懈下肩,垂着脑袋微不可闻地颔首,应了声:“那就好。”
“今日的话晏公子不必放在心上,我这些话,说的不是你。”
她抹开鬓角飞扬的碎发,转身往前厅走去。
“我记下了,下回,我不会这样。”
晏雨声固执地说,走出树荫向她走近几步。
前厅侧边缓缓倾出一道身影,李兰钧噙着满面霜雪,鬼魅似的站到门口。
他睨着院中两人,目光聚焦于晏雨声身上,很快又转投于叶莲,用近乎柔情的力道拉过她的手腕,将她带到自己身边。
“少爷……?”叶莲撞到他胸膛,摸着鼻尖抬眼道。
“嗯?”他应声,又耐着性子说,“冬青这会儿差不多到府衙了,你同我一块坐车回去。”
叶莲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见他身侧靠在墙边的骆飞雪,又退几步疏远他,开口略过他问道:“骆姑娘,少爷的身子如何?”
骆飞雪不紧不慢地回道:“挺好的——”又说话大喘气地明里暗里讽刺道,“什么病都掺了点,是个炼蛊的好苗子。”
“差到这种地步了吗……”叶莲深信不疑,拧眉苦恼不已。
李兰钧回头给骆飞雪一个眼刀,没好气地嗔道:“她说什么你都信?她要说我明日死,你是不是今日就要给我备棺材了?”
“人家赔了不少在你身上,还要给你收尸啊?”骆飞雪散漫地反驳说。
李兰钧不再搭理她,领着叶莲作势要走。
“骆姑娘,今日谢过了。”叶莲一边走一边回首道。
骆飞雪摆摆手,不甚在意地说:“举手之劳。”
二人的身影渐渐远去。
晏雨声这才从后院阶下走上来,站在门边默然盯着他们走远的背影。
医馆依旧嘈杂,骆飞雪遣散了后头就诊的病人,余下之人大多是前来抓药的回头客。
清风吹散浓重的药草味,晏雨声略微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后仍是讷讷的容色。
“看什么呢,人家都走远了,你在这儿当望妻石也博不了她可怜。”
骆飞雪看着他,话中颇有恨其不争的意味。
他收了神色,淡淡回道:“你别胡说。”
“两只眼睛都看见了,怎么又成胡说了?”骆飞雪走到他面前,不依不饶道,“你怎么不早些来呢,说不准她就跟你了,也省得我看李兰钧脏心烂肺的模样辣眼睛。”
“她有自己的选择,我有什么资格干涉?”晏雨声正色道,神色凝重。
骆飞雪一愣,收起了打趣的语气,轻叹一声开口:“师兄,我头一次见你这样,以往你跟木头似的,我做什么都雷打不动……”
“偏偏是叶莲,你的眼光未免太毒辣了。”
“她很好。”晏雨声立即出声说。
“我没说她不好,她是好姑娘,就是选错了人,”骆飞雪失笑,转头看着门边继续,“我真不想嫁给李兰钧,更不想跟她在那种地方交好一辈子,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风带着几片黄叶掉进屋中,又簌簌卷起往她衣裙上刮,她捡起粘在裙角的一片,用手指捻着反复揉搓。
“飞雪,回云翳山吧,师父总是念起你。”晏雨声温声道。
“回不去了,和李家的姻亲哪是说断就断的,我家中又正是要复起的节骨眼,不能因我失了机缘。”
那片枯叶被她碾碎成粉末,飘飘扬扬散尽入风中,只剩伶仃的末枝。
五月末,已有了些许入夏之意。
叶莲照常从青云医馆煎药回南园,今晨陪同夫人走访几家铺子裁剪新衣,直至近黄昏才匆匆往医馆去取补药。
临近婚期,南园整个笼罩在喜庆中,崔氏、特赦出府的李府妾室隔三差五往南园跑。
崔氏近来平和许多,今日更是和睦,特选了她一同去裁衣铸首饰,途中竟不计前嫌跟她寒暄几句,还提起她日后入南园的事宜。
“我送的那两个丫头只作排解之用,你得兰钧青睐,婚后与新妇共担绵延子嗣的重任才是。”崔氏面带笑意,眼神在铺面的首饰样式中游走,嘴上却不忘叮嘱她。
叶莲颔首低眉,乖巧地应承下来:“是,奴婢谨遵夫人嘱咐。”
“听闻你手艺不错,兰钧这样挑剔的胃口都能伺候得服帖,我倒也想尝尝,”她拿起一副花样子,细细打量着,未等叶莲回复,她又道,“届时不若来李府小住几日,也省得你两头跑了。”
叶莲继续应和着,并不多言。
她隐约察觉崔氏神色口气中的不屑,所以有意收敛了讨巧之心,只是谨慎行事。
崔氏转头望向窗外的天,接近暮色四合,街边夜市小摊都摩肩擦踵路过铺面大门。
“天色不早了,兰钧的药还未取,你先去医馆,别耽搁了时辰。”她抽出袖中丝帕捏在手中,转而低头看着一块玉料吩咐道。
叶莲紧绷的情绪终于得以缓解,她依旧寡言少语地听命,再未有半句多言。
再回神,她手中已提着两罐冒着热气的药罐,走在入夜的街道上。
一切都顺遂得理所当然。
骆飞雪似乎终于妥协,她鲜少提及推迟、退婚之类的字眼,在医馆坐诊有时一坐就是一整天。
而李兰钧,每天上值就是跟杨遂吵个面红耳赤,下值了也不往其余地处去,一个劲朝她房里钻。
克制了还好,放纵起来就是连着好几日不停歇,要好不好的身子又急转直下,补药流水似的往寝居送。
偏偏他不要命,一耕耘起来就是整宿整夜不休,补再多也填不上他自己捅破的窟窿。
折腾过了火,连叶莲都吃不消了。
第76章 灭口这几人都是女人,而且常从事灭口……
躲债主似的躲了李兰钧好些日子,他那黏糊劲终于消停了些许,只是榻上老实了,平日里还是缠着她。
他有几日着魔了似的不下榻,过后又赤诚着身子、教徒似的跪在榻边,贴着她的腹肚侧耳聆听。
叶莲有时听见他痴迷地说:“你给我生个孩子吧。”
有时又恼怒不已:“怎么没个动静?”
更多时候是睁着一双水洗过的桃花目,微嗔着露出唇边尖牙,气急败坏地问她:“骆飞雪到底给我开的什么药?”
有次,她累昏过去,躺在榻上手指头都抬不起,他就靠在她胸腹处,发丝和耳廓不停摩擦她的肋骨。
他出声,声音沙沙的,在她的骨肉中作响——
“你答应过我的,你不能食言。”
没头没尾,叶莲即使听见都没猜出他话中的含义。
集云大街临河,走到街道末尾处,路上行人已零星,她须拐过街尾一间比东朝楼还高的废置酒楼,才能往右走到东街口。
听云儿闲言,这间酒楼前后几位东家皆落难,抄家的、流放的、横死的……总之,这间酒楼因太过邪性,被传闻阴气太重而有恶鬼长守。
叶莲脑中正想着这些骇人的故事,背后忽地一股凉风,将她从头到尾舔舐一通,随后呜呜地往远去。
好不容易走过酒楼,她提着的两罐药汤咕咚咕咚相互撞着响,叶莲低头安置好陶罐,忽然想起崔氏让她带回的布料落在了青云医馆。
李兰钧的婚服自然要经过精挑细选,所以她特地让铺子给裁了几块方正的布料,让叶莲带回南园供李兰钧挑选。
天色墨青,河道边晃悠的纸灯笼透出苍凉的昏黄,风甫一略过,吹灭几盏灯火。
叶莲心一横,索性闭着眼往回疾步走。
估摸着距酒楼有了一段距离,她缓缓停下脚步,半阖着眼舒了一口凉气。
夜凉如水,街边彻底没了人影,徒留她站在空旷的街角,卯足劲往集云大街热闹处冲撞。
她正走着,身后悄然现出几道黑影,杂乱的脚步声混杂在她的步伐中。
叶莲忽地停下,僵着脖子喝道:“什么人!”
几道脚步匆匆止住,只静默了半会儿,又发疯了似的*朝她扑过来。
叶莲撒开腿跑起来,却被一人扑倒,两人狼狈地滚在大街上。
那人身形魁梧,呼吸深重,钳着她的手如泥沙般粗糙,叶莲挣扎良久,静下来不动时察觉身上是个壮硕的女人。
随即又有几个人将她按在地上,手脚麻利地往她手腕上套着麻绳。
灯笼尽数熄灭,黑茫茫的一片,叶莲口中被狠狠塞进一块布,让她无法出声呼救。
这几人都是女人,而且常从事灭口的行当。
只要有心,不难看出她们的行事作风属于哪类人,何况叶莲不只知道她们要杀人灭口,还知道她们是受谁所托。
全扬州数百家大户,能有这样的手段力气,而且常用于折磨下人的,耳熟能详只一家。
李兰钧从那里臭名昭著地走出来,顶了满头人命,被传手段狠辣至极,除了李府找不出第二家。
只是她没命问了。
那几个婆子利索地将她抬起来,一路抬到街边,随后,她感觉脚腕一沉:
她们往绳上绑了一块脑袋大的石头。
叶莲“呜呜”地哀嚎起来,甚至比风过墙隙的声音更加幽远。
她被扔在河道边缘,随后有人一脚将她踢下河,她像个死物一样翻滚入河,“噗通”地闷声后便没了踪影。
叶莲几乎没有求生的机会。
河水灌进肺腔,她睁眼看着模糊的水下,连憋气都做不到,鼻间涌进刺痛的感觉,她不断吸入水流,不过多时便几近断了意识。
命如浮萍般即将转瞬而逝,她合眼间恍惚看见她娘,那个麻木温顺的妇人抱着她唱乡下民谚,浑浊的声音似近又远,一遍遍回荡在她脑中。
叶莲入南园后也曾幻想过他们过来找她,她想象着他们卑微地乞求自己,或是蛮横地让她供养幼弟,各种各样……她高高在上地睥睨着,终于扬眉吐气了一把。
可惜他们没有。
实际上他们连来扬州的车钱都凑不出,比起寻找可能发达的女儿,他们更愿意信近在咫尺的、或可供他们养老的两个小儿子。
还未来得及悲怆,她的神思就彻底消散,再无力痛苦下去。
李兰钧。
她在心中念着这个名字,好像他是她最后的陪葬品,给予她一丁点安慰。
身子愈发轻盈,所有束缚都解开,好像躺在一片寂静的水面上。
“叶姑娘,叶姑娘……”
有人在她耳边声嘶力竭地喊。
而叶莲早已昏死,身体如同烂泥般贴在地上。
一双手托起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折叠起来,受到冲击,她下意识张开嘴,口鼻喷出大量腹水。
叶莲仍没有醒过来的意思。
身边那人窸窸窣窣一阵,将她扶起放在背上,一路颠簸,而后平缓下来。
再睁眼,她看着床帷上挂着的艾叶,才发觉自己并没有在阎王殿内,而是侥幸活了过来。
房中弥漫着药草的清香,她撑着身子爬起来,屏风后的桌椅上趴着一个高挺身影,门户大开着,隐约能听到不远处人声嘈杂。
叶莲摸到床旁几案上的茶水,就着茶壶打开盖子一饮而下,解了喉中渴意,哑住的嗓子才能缓缓吐出字句。
“咳,咳咳。”
她捂起胸口咳嗽着,鼻间缓缓淌出两道水渍,口腔内也遍布湿意。
屏风后的人陡然坐起来,随后又撑着桌面站直身子。
他背对着叶莲,站直后也只是微微侧过头,朝她试探地开口道:“你醒了?”
晏雨声的嗓音有些沙哑。
“嗯,晏公子,我睡了多久?”周遭平静得诡异,让她不自觉警惕起来,伸长脖子四处审视着。
“你昏了三日。”晏雨声简明扼要地回答道。
“我一直睡在青云医馆么?”叶莲忍不住地连串发问,“没人找过我?南园的人来过吗?少爷呢?”
屏风后的人影动了动,晏雨声别过头没再回望她,他静默了良久,才一一回复她:“嗯,他来了,又走了。”
“我要回南园。”叶莲听罢,直接说。
“你待在这,不会有危险。”晏雨声回绝道。
身后传来几声清晰的脚步,直到走到他身后,隔着屏风,他能听到她细微的呼吸,紊乱而急促。
“他有说什么吗?”叶莲伸手扶住屏风,以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躯。
晏雨声背对着她,只字未言。
“晏公子,落水之事从头到尾我都理清楚了,你不必隐瞒什么。”
她的指甲深深陷进纱幕中,说话声淡然,听不出半分忧伤或恼怒。
晏雨声终于转过身,他眸光停在她面颊上,又很快避开,盯着屏风的框架沉声说道:“你回去了,就出不来了。”
“为什么?”
“他去李府了,”晏雨声蹙眉道,却不肯多看她一眼,“至今还未有消息。”
叶莲耳边嗡嗡作响,她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再次确认道:“那些人的来头,他……他也知道了?”
晏雨声点头。
他知道了原委,奔去李府是为了给自己讨公道吗?他们下了死心要取她性命,他此回能为自己做到哪种地步?
叶莲只感觉轻飘飘的,不太真实的感受把她包裹着。
她并不指望李兰钧会给她一个真正的交代。
她反复用指甲嵌进掌心,试图让肉身的痛楚减淡心中的悲凉,直到掌心麻木,再也觉察不到任何痛意。
“你要回去我就给你备车,你不回去……我也会护你周全的。”
骆飞雪不知何时走到门口,板着脸说道。
“我要回南园。”叶莲低眉盯着攥紧的五指,再次出言说。
“你!”骆飞雪咬牙,好不乐意地甩开袖摆,“这一去,可再没余地后悔了!”
叶莲沉默着不说话。
“马车停在后门,你去吧。”骆飞雪走出门,站在院墙边朝她努努嘴。
“骆姑娘,谢谢你。”
叶莲说着,与她擦肩而过快步往后门走去,徒留一句谢言落入她耳中。
后门檐墙用石块砌筑而成,斑斑驳驳剥落几层白灰,露出里面黑褐的石块,叶莲撑着身子出门,肩头撞到门框,落了大块灰土。
那架车马果真安静地停在门边,车身窄小,车夫在车架上百无聊赖地嚼着草根。
不久前红儿不听劝阻踏上前往薛府的破轿,而如今她也要重蹈覆辙,去信李兰钧要给她的答复而回到水深火热的南园。
她有些狼狈地爬上车,掀帘入内时却见晏雨声站在门边,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我跟你去。”他说。
“不……”
叶莲话未说完,他已翻身上了车,在一侧车架上坐稳不动。
“晏公子,你帮了我太多,如今还要你护我去南园,我实在是不知该如何谢你了,欠你的我一生都还不清……”她放下门帘,转身正色道。
“不要你还。”晏雨声不为所动,简略地回道。
叶莲执着地劝说着:“你回去吧,此次已不是小事,我怕……”
“别怕,走,我等你。”
晏雨声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地回答说。
“你……”叶莲皱眉与他对视,良久,她叹息道,“谢谢,送就足够了,南园规矩繁多,我未必能出来跟你报平安。”
说罢躬身入内,一路沉默,车马缓缓擦过胡同墙道,颠簸着到了南园侧门。
第77章 对峙为了给她正名。
一日前。
李府。
黑云沉沉,白日里见不到半分光华,闷着要降下大雨。
李兰钧的车马停在门外,车未停稳便纵身跳下车,气势汹汹朝府内冲去。
门外小厮似是事先知晓,上前两两将他拦住,虽是阻截他的步伐,声量却如蚊蚋般细小:“少爷,府上有贵客,老爷说了——”
“滚!”李兰钧抬脚踢翻一名小厮,大步流星踏进李府。
冬青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扬声呵斥道:“少爷的路也敢拦,再有人拦,打断手脚!”
一众涌上的家仆听罢,纷纷退避三舍,给他们让出跳蜿蜒的小路来。
“钧儿!钧儿!”张氏闻声赶来,与他对面而立。
李兰钧早已不分青红皂白,怒不可遏冲她吼道:“谁动的手?谁动的!”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张氏左顾右盼,颤抖着说道。
“还在蒙我!”
李兰钧拔高了声量,惊飞几只鸟雀,张氏也跟着一抖,颤巍着哑然。
他上前几步,步步紧逼地俯首睨着张氏,一双桃花目被怒色染红,看着格外怖人:“那些贱奴知道,你知道,那母亲和父亲定然也知……全府上下合起伙来害她,到底为什么?”
张氏退到墙边,被侍女搀扶着缩着肩膀,她平日里殷切的模样全然消散,眸中只剩惶恐。
“说话啊!”
得不到回应,他一手抓起她肩头的衣料,用力地晃荡着。
张氏被他一扯,双腿发软滑落在地,跪坐在他面前红着眼勉强回道:“是、是我,是我让人去——”
“不许骗我!”李兰钧高声打断道,偏头看向寂静地前厅,又松了手往那边走去,“他在是么?既然在,我就从头到尾跟他好好算算账。”
“钧儿!”张氏扑过来拉着他的衣角,“是我,那几个婆子也是我院里的,全是我,我叫她们埋伏,擅自让人处置她……”
他低头,神色漠然:“放开。”
“钧儿,全是姨娘私自谋划的,你有什么怪我就是……怪我歹毒,一时被冲昏了头脑!”张氏依旧扯着他不放手。
“我、我想着她死了,就算你恨我,也不过几年的光阴,很快你就忘了她,不再为她犯傻了……如若这样做能让你前途无阻,你恨我一生我也无话可说。”
“我幼时你就这样心狠,如今开府出去,你还是动辄打杀,这样就罢了。你竟不知好歹杀到南园来……把我当孩子哄吗?”
李兰钧一把抽出衣料,看着地上的张氏冷冷说道,“你害我辗转反侧,十数年不得安稳,如今说一句为我好,就可抵消了么?”
“我在扬州城坏了的名声,姨娘有五成以上的功劳!”
“少爷!”张氏身旁的嬷嬷惶然挡在他身前,“张姨娘对您好歹有养育之恩,您怎么能这样目无尊长,口出狂言!”
“果然是棍棒底下出忠仆……”李兰钧扫她一眼,说完便往前厅踏去,徒留张氏瘫坐在地,望着他一个劲地抹泪。
甫一踏进厅门,就见前厅一派肃然,左右站了几十名仆从,李肃正襟危坐在上座,崔氏立在一侧,似乎等待他多时。
他进门,走到正中位置站定,却并未行礼作揖,只是孤零零站在原地,等着他们率先开口。
“你果真是越大越败坏,见了长辈还不行礼?”李肃见他不动,果然开口斥责道。
李兰钧冷哼一声:“父亲问心有愧,做儿子的不想污了礼法二字,自然不需见礼。”
“放肆!”
“那我就放肆一回,新账旧账一块算清了!也不罔父亲指着鼻子骂我!”他拂拂衣袖,依旧站得笔直。
李肃闻言气歪了嘴角,指着他喝道:“你要同父母亲人算账?好一个不污礼法!我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做父亲的没做个好表率,儿子自然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李兰钧反唇相讥,勾起一个冰冷的笑,“我本以为父亲从不管后宅之事,也倦得理儿子的死活,没成想您不仅要管,还管得阴险至极!”
“区区一个奴婢,你竟要为她忤逆尊长么!”李肃拍案而起,愤怒到了极致。
“您自己承认了就好,儿子就不多费口舌了,”李兰钧上前几步,走到案前与他相对而立,“我今日来也不为什么,就为了给她正名!”
李肃当即怒喝道:“你想都不要想!”
满室轰鸣,仆从纷纷跪地不起,厅中回荡着他高亢激厉的嗓音,余音绕梁不止,直直传到厅外,响彻整个李府。
李兰钧并未动摇半分,直视着他的怒目说道:“我既然说了,就必定要做。”
“我已从府衙拿了她的身契,印押焚契之后,立刻就抬她为贵妾——今日来只是通传二老,以免日后的族谱忘了给她腾出位置来。”
“我现在就叫人将她勒死!”李肃退开靠椅,走到桌旁指着他踱步,声色俱厉,“我看你是被她迷了心窍,彻底疯了!一个卑贱的奴婢,竟然要为她赎良,送她入我们李氏宗祠!”
“来人,备白绫!”他又朝门外高声喊道。
“谁敢!”李兰钧当即大吼道,“李府的下人胆敢踏进南园半步,父亲母亲就等着拿我的尸首成亲吧!”
他从袖中抽出一只小巧玲珑的匕首,除去刀鞘反手抵在脖颈上,距皮肉只有分毫之差。
“兰钧!你这是要做什么?”崔氏见状,泫然欲泣地捂着胸口,含着哭腔出声制止。
“你!你仗着宠爱肆无忌惮就罢了,竟敢用性命威胁父母,逼迫我们点头!”
李肃也被他的动作吓得不轻,瞪着眼睛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虚张声势道。
李兰钧厉声打断他:“是你们先逼我的!我原本想成婚后再同你们商议纳她为妾,可你们急着要她去死,急着铲除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鬟,这不是在逼我吗?”
刀刃抵到他脖颈上,锋利的尖刃割破一层薄薄的皮肉,刃上渗出丝丝绯色。
“你要纳妾,让我们怎么跟骆家交代!”崔氏泪眼婆娑地上前半步,一道擦着泪一道苦劝说,“你们二人自小青梅竹马,你忍心让飞雪被外人耻笑,抬不起头来么?兰钧,就算不念我们,也要念念与她的情分啊……”
“事到如今,总有人要牺牲。你们将路走绝,却要指责儿子不念旧情么?”
李兰钧后退一步,声声叩问其心。
“对不起她的是你们,不是我。”
他说着,垂下拿着匕首的手,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脖上的伤痕,指尖蹭上一抹几乎不可看见的血色,伤处一片火辣的疼。
“你要去哪?”
李肃看他转身欲走,急忙上前拉住他的手臂。
“回南园。”李兰钧头也不回道。
“你敢把她纳进门——你,你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儿子!”李肃用劲将他一拽,逼得他连退了两步,“你自小衣食无忧都是靠的谁?你的官爵地位又都是谁给你谋来的?出了这个门,就别想再倚仗李家半分!”
李兰钧一顿,忽然幽幽转头,眼珠眨也不眨地盯着李肃:“父亲,您想用这话来威胁儿子,却不敢去我母亲灵位前,同她忏悔过一句……”
“得一高门贵女为妻,可得五世荣昌。您这一路官途顺遂,就连她死了都要敲骨吸髓、物尽其用,如今您竟然还能坦坦荡荡说出这些话来——那场火究竟是怎么回事?母亲临终前为何不肯见您?您又为什么急着新娶续弦?您难道半点不清明吗!”
李肃攥紧的手悚然松开,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慌忙张口追问:“谁同你说的,谁同你乱嚼这些舌根!”
“大哥远在京中,近十年未归家……我要想弄明白什么,还不简单吗?”
李兰钧反唇相讥道。
啜泣声回荡于厅中,反复不止,崔氏捂着脸,一贯华贵雍容的面容顷刻间破碎,她只是一味地哭着,耸着肩头止不住颤抖。
“母亲,你也晓得么?”
他侧目,将眸光转向崔氏,几乎不带半分恭敬问道。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竟值得你为了那奴婢当作攻击至亲的藉口!李兰钧,我养你这么些年,你就全然不知感恩吗!”
李肃上前挡住他的视线,面色扭曲地朝他呵斥道。
“这不是烂事!这是您酿成的错,是您一手促成的惨祸!”
李兰钧眉心一抽,失控地看着他低喝,“我是一路被姨娘、后母拉扯大的,父亲只是闲暇时想起我,就来露面意思一下,也能称作养育么?”
“孽障!”
李肃骤起万丈怒焰,抬手给他甩了一个清脆的耳光。
他被打得偏过头,掌印在他脸上涨红,直直攀爬延伸到耳际,形成一个曲折起伏的脉络。
耳边嗡嗡地回响着,他有些听不清周遭的喧闹,便皱眉甩甩脸,想把刺耳的杂音甩出脑中。
还未等他缓过神,崔氏就操着尖锐的高呼扑上来,挡在他身前同李肃哀求道:“老爷,兰钧素来体弱,再经不起打了啊!”
“让开,我今日就替列祖列宗教训你这个不孝子!”李肃将她推搡开来,扬起手又欲落下一掌。
“先夫人泉下有知,见你如此对待兰钧,定不会安然合眼的!老爷!”
崔氏又铆足了劲凑上来,双手持住他的手臂,替李兰钧挡住。
她容色狼狈,光整的额发胡乱贴在面上,一道恳求一道恸哭不已,反复摇头哽咽着说。
“母亲,”李兰钧动容,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护在身后,“您何苦为了我这个……”
不等他说完,崔氏就捶胸顿足地靠在他臂上哭诉道:“兰钧啊,你是我一手养大的孩子,我又怎能不心疼你呢……”
第78章 贵妾还想做南园的正妻不成!
“是母亲没将你养好,一切都是母亲的错,你莫要怪你父亲!当年的事你父亲也没料想到,他是对不住你生母,但对你是真心爱护的啊!”
崔氏涕泪横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李兰钧默然看着她,用袖中手巾一遍遍为她擦泪,直到将她面上涕泪尽数擦净,他才垂下手反复捏着手巾不语。
“这是他亏欠我母亲的。”
他松开手,既不承认崔氏的劝慰,也未愤然追责,只是讷讷地说着,随后抹去鼻间淌出的血,晃悠着朝门边走去。
都说没错,那有错的究竟是谁?
血浓于水,即使父亲真的错了,他也未必能大公无私地处置下去,说到底对不起的还是已经逝去之人。
就连他,都要拿出这桩事来为自己壮大底气。
李兰钧恍恍惚惚抬起头,张氏正扶着漆柱怯怯地往厅中望,与他对视时,又佝偻着身子藏在柱后。
他们扭曲而又偏执地犯错,独断地切掉所有阻碍他的牵绊,这么荒谬的行为背后,起源竟然是自己!
他走到阶前,仰起浮肿的面颊看着天际,点滴雨下,庭中黄莺啼起嘤咛细语,一片花红柳绿间,藏在树荫后似乎有人满怀深情地唤他——
“少爷。”
喉中涌起浓重的腥甜,胸口一阵抽痛,压榨着他的肋骨,他微微张开口,欲翕动嘴唇吸入些许清气。
那股腥甜却骤然袭上,包裹着唾沫“哗”地倾倒在地,口鼻霎时被血气浸透,他奋力睁开双眸,只见阶上溅落一滩乌黑的血渍。
他登时就一头栽倒在地,从几步阶梯滚下湿濡的土地里。
天低欲堕,墨云泼天,瓢泼的雨连着下了两日,门扉上爬了几丛溜滑的青苔,叶莲叩了几下门环,紧着步子站在尚且干燥的空地。
门开了,小厮一见是她,便赶忙拉开门,留出一条宽阔的缝隙容她入内。
晏雨声撑开纸伞站在马车一侧,她回头,便见他默然看着自己,对视后也不避目,从头到脚把她细细观摩了一番,更未曾收敛。
“我进去了,真的不必等我。”叶莲又嘱咐道。
伞下之人并无回应。
她便没再多说,躬身走进门内,忍着心口闷堵缓缓往北院去。
梅雨时节,潮热氤氲的水汽笼着她的鼻间,溺水后的心肺更为困顿,呼吸都带着艰难。
南园寂静,走到北院时才有些热闹,院中早已有大婚的装潢,绵绵细雨下隐约见几片朱红,窗棂贴了喜鹊登梅,廊下悬绢灯,灯面红纸黑字书写了一双飞扬的“喜”字。
院中喜联、绢灯之类的提字皆出自李兰钧之手,他常写到深夜,书案上除了公文总是有一沓或高或低的红纸。
就如同戏文里所讲,欢喜冤家,两相不对付,到了成婚之后也能互生情愫,从此举案齐眉。
叶莲有时看他们二人闹腾,竟然萌生出一种般配的错觉,这念头一生,更让她辗转反侧、不得安心。
“莲儿,”冬青端着对镜与她相会,欣喜地瞪大了眼,“你回来得巧了,少爷现下在书房,他有话要同你说呢!”
“少爷从李府回来了?”叶莲抓住重点问道。
冬青挪挪怀中盖着红绸的双镜,掂量几下有些吃力地回:“午时不到就回来。少爷在李府气得病了,你可别让他太激动,免得伤了身子……”
他絮絮叨叨地嘱咐着,末了又一脸喜气洋洋地咧开嘴笑道:“快去吧,少爷等候你多时了。”
“哦,好。”叶莲应道,掩住惴惴不安的神色,埋着头与他擦肩而过。
走过八角门,书房外一众侍女围着伺候两只兔儿,不乏低声嬉闹。
她走到廊下阶前,侍女们朝她低声见礼,过后又专注于草木间的一双兔儿。
叶莲仰头望去,书房中摆了一架八折屏风,将屏风后书案的事物遮掩得严严实实,屏上用针线绣了麒麟送子的吉祥图案,好似一派欢喜祥和。
“进来。”
李兰钧听到房外动静,紧接着朝她扬声喊道。
房中有女子低声婉言,叶莲稍一伫足,又扑朔着羽睫提裙踏入。
交谈声更近了,再略过屏风,就见李兰钧面带笑意与那日送来的另一教习丫鬟谈笑,他手中拿着一幅展开的画卷,指着画上的私印道:“这样看如何,是否更逼真了些?”
那女子巧笑倩兮,弯着眉眼附和:“同真迹分毫无差。”
叶莲走近,李兰钧转投目光向她,嘴上却还是同女子说着:“这仇大家的摹本出自谁手,竟能有以假乱真之技?”
“奴婢略通书画,便差人寻了民间的巧匠……”
他神色已全无兴味,收了画卷,随口夸赞道:“月娘还真是一片赤忱之心。”
那叫做月娘的丫鬟掩唇笑着,面上浮起淡淡的绯红:“少爷谬言。”
李兰钧明明看了叶莲许久,面上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瞥到她,散漫地开口道:“知道回来了?”
“是,奴婢是否扰了少爷的兴致,如若不便,那奴婢晚些来。”叶莲颔首,盯着书案上的纸砚回道。
“确实惊扰了,”李兰钧硬着头皮说,看她一副要退下的架势,又急忙拐弯抹角地挽留,“不过不要紧,我们聊得也差不多了。”
说罢,他朝月娘挥挥手,“你可以回房了。”
月娘瞪着浑圆的眼睛看向他,想不明白他比变天还快的态度,但她还是极有分寸地福福身子,乖巧地应道:“是,奴婢先行告退。”
便蹬着不甘心的步伐一步一停留地走出书房,留下叶莲和李兰钧两两相望。
“月娘乖巧伶俐,又通文墨书画,比另外那丫鬟称心多了。”
李兰钧好不走心地注视着月娘的背影,有意无意暗示道。
他容色苍白,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姿态却一反病态,欢脱欣喜得像升官发财了似的,配合那张纸扎人般怖人的面容,尤其诡异。
叶莲将视线从他乌紫的唇色上移开,毕恭毕敬地应和道:“少爷不妨成婚后给她抬抬位份,毕竟是称心如意的妙人,不可多得。”
“我抬她?”李兰钧的口气百转千回。
“那少爷还想抬谁?”叶莲反问。
李兰钧气不打一出来,白她一眼酸溜溜地说道:“反正不是三天两头跑出去跟人幽会的那个。”
叶莲听罢,板着脸不甘示弱地回嘴:“南园没有这人。”
“没有?那站在我面前的是人是鬼?”
李兰钧缓和下声气,抬手捏捏她的掌心暗戳戳示好。
“少爷,如若不是有人害我溺水,我也不会是现在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叶莲抽回手,后退一步直言不讳说。
李兰钧站起身,撑着书案与她对视,他眸中闪过一丝心虚,又很快被掩盖起来:“你想要什么补偿?”
叶莲垂下头不说话。
案上几张朱红的纸被压得散乱,一只骨节分明的长手覆上,压在纸上衬得指节分外苍白。
他蜷起指尖,用食指和中指叩叩书案,见叶莲始终无动于衷,终于耐不住性子绕过书案走到她身前。
“怎么不说话?你要什么我都给得起,你尽可说,我必答应你。”
李兰钧捧起她的脸轻轻晃了晃,用指腹拂过那双略带倦容的双眼,继续好声好气地哄道。
“我想要的,少爷给不了。”
叶莲抬眸与他相视,字字珠玑。
分明是沉重而无力的一句话,李兰钧听罢却笑了起来,他喜形于色地挑起眉,噙着压不住的笑意道:“我今日便给你,不,是当下,此时此地!”
“真的么?”叶莲问。
“我已得父亲母亲首肯,今日便可拟纳妾帖,下帖、予聘财、敬茶、圆房……三日内,我就让你进门,堂堂正正地同我在一起。”
李兰钧垂垂爱惜地揽住她的腰身,俯首在她口唇之际喁喁哝哝,眉飞色舞地抵着她的鼻尖说道,“你猜我方才在写什么?”
叶莲一时不知该哭该笑,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颜,皱眉问道:“纳妾帖?”
李兰钧已然沉浸于自己的喜悦中,他松手转身托起那张黄底黑字的文书,献宝似的捧到她面前,朗声道:“是放良书。莲儿,我不想再见你受苦,待礼数全成后,你就是南园的贵妾,身世清白,不受奴籍束缚。”
“日后你产下孩儿,我让你入族谱宗祠,在后世留下名姓。”
“你我生同寝,死同穴。”
那张文书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叶莲充耳不闻,上前接过那对她而言极其厚重的文字。
放良书。
脱了奴籍,她就是自由身了。
“不……”叶莲近乎固执地摇着头,攥着纸张拼命往后退,“我不要,我不要……”
“你高兴傻了?”李兰钧上前两步扶住她的肩膀,蹙眉询问道。
“我不要做妾!”
叶莲挣开他的手,清楚明了地倾诉着。
眼看她就要撞到身后屏风,李兰钧上前一步捞起她,却被她躲开,警惕地盯着他。
耐心几乎耗尽,李兰钧出声呵斥道:“你别闹了,跟我置气也要有个底线吧!”
“少爷,你明知我说的什么……”叶莲拆穿他装傻充愣的掩饰,凝眸凄然道。
李兰钧一怔,怒意与门外瓢泼大雨一道落下,挟持住她的臂膀,歇斯底里道:
“你不做妾?你往日心心念念的不就是这个么?如今我双手奉上,你又说不要了……你要做什么,还想做南园的正妻不成!”
她被那双大掌锢紧,雷声隆啸,劈开他们之间仅存的从容,将不堪的底色彻底坦露出来。
这是他们心知肚明的虚假平和,直到今日裂开的堑口再也无法填满,名为隔阂的石流滚滚落下,二人头破血流。
叶莲哑然无声,半晌,才含着幽幽哽咽微乎其微地说道:“若我说想,少爷也会双手奉上么?”
“你明知不可能。”
第79章 休想“日后每夜我同她人欢好,你都要……
李兰钧松开手,憔悴的脸有些扭曲:“除了这个,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你忘了,你在蒲县,也不过想要一个名分而已!”
“而如今我给了,你为何出尔反尔?”
“我不想,我不想只是同少爷这般下去,”叶莲再后退一步,咬着牙恳切地说,“我宁愿嫁门房、嫁小厮、走卒……都不想嫁入南园做妾!”
身后屏风被她碰倒,轰然应声倒下,余震之中,显得她格外单薄可怜。
“你的身世,我抬你为贵妾已是大悖礼义,何况我早有婚约在身,不日即要大婚。你这个想法,恕我不能接受。”
李兰钧分明怒极,一片尘土飞扬中,他却还能坚持缓声答复,耐着性子拒绝说。
门外雷声陡然停止,只有雨打青绿叶梢,被风刮拂的沙沙细响。
“我明白,”叶莲弯下膝盖,躬身而跪,带着萧瑟的气息颤声说道,“所以少爷,放我走吧……你要新婚燕尔,要洞房花烛,我做不到,做不到看着你同别人一生一世。”
“不可能!莲儿,入了南园我们还是同往常一样,我不会变,你也不会——你为什么就是这样固执?”
李兰钧听罢,收敛的情绪顷刻爆发,他忽然缄默一会儿,半晌才含着滔滔怒意冷声道,“还是说,你早就想走了,说什么做妻做妾都是借口,要销奴籍逃出南园才是真!”
“少爷要这样想,我无话可说……”
叶莲伏身叩首,紧闭着眼承认说。
“难怪……难怪,”李兰钧反复颔首,早有预料般在她面前不停踱步,最后站定指着她厉声喊道,“我说骆飞雪如何都不肯放你走,你怎么就自己跑回来了,原来是想要我开恩,脱了你的奴籍,好让你同……”
他蹙眉捂住胸口,勉强稳住身形,那股淡淡的腥甜又复涌上来,他强压下后,更提了几分声量继续道:“同*外边等着那人私奔!”
雨声骤大,风吹得廊边挂着的铜笼摇晃不止,被黑布遮盖着的笼中传出几声嘶哑的鸟鸣。
叶莲抬起头,苍白地答道:“我没有。”
“你没有?”李兰钧歪着脑袋看她,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他并未移开视线,高声吩咐门外道,“来人,把东西拿进来!”
门边响起略微急促的脚步,很快便有人瑟缩着身子走进书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捧着一包物件送上。
李兰钧就着侍女的手掌打开包布,很快,浓郁而苦涩的药材味便散开,盈满整个书房。
甫一闻到这股熟悉的气息,叶莲的眸子就再也控制不住地抬起,死死盯着他捻起的一块碎末——是她向骆飞雪讨要的凉药。
“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李兰钧明知故问,将那块药片扔在地上,随即一把掀开整个包布,让那堆药材尽数倾落在地。
叶莲不语,垂下头捡起一块药材,又慢慢捡起许多。
“你说话啊!”李兰钧猛地扯住她的手腕,俯下身质问道。
他又颤抖着眯起眼,拉扯着叶莲将她提起来:“站起来!站起来同我解释!”
叶莲烂泥似的被他拉起,又缓缓坐在地上,她抹开眼前遮住眉目的碎发,神色复杂地开口说道:“少爷早已知晓,何必让我复述。”
“我要你亲自说!我要你告诉我这都不是真的,我一直等着你,就为了你回来给我解释!”
李兰钧形容狼狈地咆哮道,“你说啊,为什么要服这种药,为什么同别的男子亲近,为什么曾经说好的你又不认了?为什么!”
他冰凉的手握着她的手腕颤抖不止,叶莲从指尖一直往上看到他眸中,那双桃花目微微泛红,明明是怒火冲天的神态,眼里却有泪花。
“我不知道……”
她翕动着嘴唇,混乱间只想出这四字,便脱口而出。
她只是不想,不想再待在他身边了。
可看着李兰钧的脸,她又不忍心说出口。
“你后悔了吗?”李兰钧面色惨白,近乎绝望地说道,见叶莲眸色大动,他在心底有了答案,于是为了挽尊开口讥讽,“想脱奴籍又不为妾室,所以服汤药避子,所以急着找下家,所以又巴巴地回来求我,只为了赌我不舍杀你……”
叶莲抹过眼角,指缝间,莹然有泪。她整理好情绪,跪直身子朝他颔首道:“对,我后悔了。”
“妾室本为卑贱之身,与奴婢并无不同,都是供少爷消遣的物件……倘若少爷对我也是一片真心,又怎么会让我入南园为妾?”
“你这样的身世,就算做妾都算高攀不止,何况我还大费周章抬你为贵妾。你走出南园打听打听,看看谁可同我一般为了你做到这般地步!”李兰钧被某些字眼触动,甩开袖摆松了手,指着门口的雨幕高喝。
“嫁寻常百姓,做妻未尝不可。”
叶莲逼回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尽量平和地同他辩驳道。
李兰钧面上闪过一抹阴狠,他忽然笑了起来,仿佛破釜沉舟般当即回道,“你一个被染指之人,还妄想给他人做正妻!除了我、除了南园,扬州城万万人家,压根没有你的容身之所!”
说罢,他扬眉吐气地睥睨着叶莲,倨傲恶劣的姿态将他的心思彻底揭露——你向我求饶,我就网开一面原谅你。
叶莲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浊气,她悲凉地笑着,与他一块扬起嘴角,“少爷,你终于承认了。”
“在你心里,我就是个被你玩弄的丫鬟,以往、如今、以后都是,不会有变了。”
风吹雨穿堂而过,点滴拍在李兰钧侧颜上,一片冰凉,激得他脊背上汗毛竖起,他猛地抖擞不已,蹙眉盯着叶莲嗫嚅道:“我……我……”
他辗转重复着,再说不出半个字。
“少爷只把我当玩乐之物,又何必费这些功夫,”叶莲垂下头,即便痛彻心扉,却还是淡淡地开口道,“我攒够了赎身的银子,若少爷答应,我这就去取来,一手交钱,一手焚契。”
她略微平复了一下情绪,接着道,“若少爷不答应,无论是做妾还是赐死,奴婢任您处置。”
“你……!”李兰钧怒极攻心,捂着心头大口喘着气,许是不愿自己太过弱势,他躬身神色痛苦,嘴里却是一派铁血冷情,“你要全身而退,你休想!”
他颤颤巍巍走到书案前,案上角落立着白玉瓶装的雪素兰花,舒展着花枝正开得娇艳。
他注视片刻,忽地用尽全力掀翻花瓶,兰花“砰”地一声落在地上,花瓶摔得七零八落,花枝更是夭折在散碎的泥土里,沁人的芬芳被掩盖在底。
勉力发泄后,他撑在桌上吃力地呼吸着,一道喘息一道恶狠狠地厉声喊:“今日,我就让你入妾籍!即刻起,我就要你侍奉!你不是不肯怀我的骨肉吗?那就侍奉到怀上了为止!”
那股令他作呕的血腥味迟迟难以咽下,他说完后,将口腔中浓重的血味吞入腹中,晃悠着身子转身走向叶莲。
叶莲惊恐地望着他,企图从他眸中找到一丝清明,找寻无果,便支着手往后退去,整个人退到倾倒的屏风上,仍在挣扎着往后退。
李兰钧倾身跪伏在她身上,死死制住她的手腕、腰肢。
“少爷——”叶莲惊声尖叫。
他已然解开她的系带,探手入裙下。
“不仅如此,日后每夜我同她人欢好,你都要跪在门外听!”
指节掐住她的小腿,嵌进皮肉之中,李兰钧微弱而混乱地吐息着,又开口落下一句狠话:“那个道士,我绝不让他再有命来见你!”
叶莲绷直身子,遮住眉目失声恸哭:“你从来都不懂得尊重我!一刻、一刻也不曾有!”
胃里翻江倒海催促着她倾吐所有,她忍住反刍的本能,咽下唾沫奋力推开李兰钧。
身上那人仿若飘零落叶,只触到胸膛就很快抬起腰身,她抓住机会连退数尺,笼着衣裙抱身哭泣。
“你、放我走吧,若是你还将我当作人看的话,就当还那时坠崖拼死救你的恩情了……”她将头埋在双膝上,泪流不止,“溺水之事即使你不曾给过我交代,我也不计较了,只求你放我离开……”
风雨飘摇,门外人影晃动,冬青的衣袂现出又退回,却终究无人敢踏入书房半步。
她哭了许久,直到眼眶再也没有泪水流出,她等了又等,却未等到李兰钧的回应。
“那我呢?”
李兰钧的声音清晰入耳。
叶莲从失意中蓦然抬头,未曾想他跪在屏风上,衣摆随风而动,并未动摇他愣直的身躯。
李兰钧面如死灰地掀起眼帘注视她,双唇点缀着刺目妖异的朱红,他张口,再也咽不下喉头涌上的血色。
大片猩红随着他张开的口唇不断涌出,沾染上前襟,连同屏风上象征喜庆的麒麟也兜头浇灌了异红。
他咬碎银牙,从牙缝里挤出话来:“那我呢……”
叶莲不答,担忧地起身向前,又在半路止住,定定地看着他道:“求你了,放我走……”
“好,好,”李兰钧仰头回望着她,顷刻间潸然泪下,他以袖拭血,不知是应是拒只重复着“好”,片刻后,他又敛住哭腔,低喝一声道,“滚!我永远不要再看到你!”
“少爷,我去找府医来……”
叶莲擦干泪痕,转身还未走到门边,身后之人便厉声疾呼道:“来人,将她押下去,扣在柴房不得外出半步!”
门边身影闻声而动,涌进来将她重重围住,她只觉得膝窝一痛,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摔倒在地,被人死死擒住拖拽着出了门。
第80章 碰壁“你一个女儿身,总有不便。”……
柴房昏暗,几近无光。
叶莲被束缚着手脚扔在一堆冷硬的柴禾里,房门外无人看守,自然也不可能有人给她送餐食。
她躺在霉臭腐烂的地上,周遭一切都带着阴湿潮气,清醒时胸口闷堵发疼,入梦也总睡不安宁。
不见天日的第三日,在她就要以为李兰钧狠心到灭口之时,柴房门“嘎吱”一声从外而开,冬青领着两个侍从挡在门前。
叶莲不适地皱着眼,举起被捆得扎实的手挡住刺目的白光。
冬青扬扬下巴,两个侍从便蹿入柴房三下五除二给她松绑。
被绑得麻木的手脚霎时有了知觉,叶莲趴在地上,慢腾腾地整理勒痕和衣裙。
“是送了纳妾帖来么?”
她见冬青手中奉着一张字据,借着林立的柴禾爬起身,欲要乖顺听命。
“恐怕让你失望了,”冬青端着淡然的笑,拿起纸张抖擞开来,“叶姑娘,今后你就是独身了,与南园再无瓜葛。”
他接过一旁侍从递来的烛台,将那张单薄的纸置于焰火上,而后慢慢焚尽。
“什……什么?”叶莲站稳的身子险些被他的话绊倒,她颤颤巍巍地走到门边,扶着门框又问道,“你说、少爷答应了?”
“是,少爷亲自将身契给我,不曾有假。”
叶莲望向层层叠叠的院墙,隔着墙找寻北院的方向,她如梦初醒地环顾一周,最后才看着冬青,斟酌几次开口道:“我要见他。”
“这就免了,少爷说了,不想见你,”冬青回拒说,“趁着天色尚早,叶姑娘还是去收拾包袱吧,以防晚了找不到客栈入住。”
他顿了顿,又收敛了笑意道:“侧门那位还不曾离开,不要让他等急了才是。”
叶莲垂着脑袋点头,她脑中一片混沌,浑浑噩噩地往北院去。
待回过神,自己已提着包袱走到寝居外的别院门口,林檎挡在她身前,口气不善道:“你还敢来?”
“少爷呢?”叶莲讷讷问道。
“你已不是南园的人,我凭什么告诉你?”林檎昂首俯视她,面色不善,“再敢前进半步,就将你擒了乱棍打死!”
“那日他吐了好多血,如今好些了么?”叶莲执拗地继续问着,手指不自觉抓住林檎的衣袖。
寝居忽然传来一阵纷杂的人声,林檎皱紧眉头,压低声音警告她说:“你还不快滚,要等老爷夫人晓得你在此,不得活活剥了你的皮不可!届时不说少爷,天王老子来了都护不住你!”
寝居门户敞开,从中鱼贯而出十余名侍女仆从,药草的苦涩味竟生生传到她鼻间,与之一同踏出的还有李肃和崔氏。
“将她扔出去。”
林檎匆忙下令道,吩咐两名侍女将她一左一右架着拖离寝居。
叶莲一路被拉扯到侧门处,那两名侍女缄口不言,饶是她百般请求,也打听不到半句消息。
漆红的木门大开,叶莲被她们一搡,踉踉跄跄地退出南园。
那扇门紧接着闭紧,徒留她站在门前呆呆立在原地。
“叶姑娘?”
略带倦意的嗓音在一旁开口。
叶莲回神往那处看去,只见晏雨声坐在阶边,盘腿靠在墙角休憩,他似乎方才醒来,眼角有些湿润,还未清明。
她“蹬蹬”走下矮阶,站在他面前万分无奈地问道:“晏公子,这都过了几日,你怎么……还在等我?”
“夜里回去过,晨起才又来等,不是一直在等。”晏雨声莫名其妙地答道。
叶莲本就低落的情绪更加复杂起来,她盯着他看了半晌,看到晏雨声满面绯红才垂下头长叹一口气。
“哎!我不是问这个。”
她以手覆面,揉了揉太阳穴头疼地说。
“我答应你了,所以等。”晏雨声后知后觉自己的言行混乱,撑着石砖站起身重答道。
今日晴方好,雨后初晴的暖意不燥不湿,她心肺压着的沉郁终于散开,虽心头一团乱麻,却还是强打着精神,虚拍几下晏雨声的肩头,作轻松愉快道:“那便走吧,免得他反悔了,我走不成,你又要傻傻的等我。”
“哦,好。”晏雨声听话地点点头,伸手褪下她肩上挎着的小巧包袱。
她的物件不多,一套衣裙,几支钗花,外加积攒下来的月钱,和李兰钧赏她的那幅莲花图,零散杂物……
凑在一块还没有晏雨声在蒲县背的沙袋半重。
二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一圈,远远经过青云医馆三道,向来寡言的晏雨声都忍不住侧目而问道:“你要去哪儿?”
叶莲摸着手腕上的伤,在客栈门口踟蹰不敢入内:“先找个地方安顿吧。”
于她而言,骆飞雪的身份还是有些尴尬,况且不出几日就要与李兰钧成婚,她如今听到他的名讳都要绕着走,更不想给自己找不痛快。
所以,她决定不去麻烦人家。
“不见飞雪吗?”晏雨声没眼力见地问。
“啊……不、不了,”叶莲一激灵,硬着头皮答道,“你帮我同她报个平安就行,我身上没个吃饭的行当傍身,等找到了再去见她也不迟。”
“当务之急是在扬州落脚,不是么?”
她又心虚地补充道,不敢与晏雨声对视。
却见晏雨声思索片刻,郑重其事地颔首说:“叶姑娘考虑得当。”
叶莲松了一口气,朝他摊开手道:“那晏公子,后会有期?”
“你日后要去做什么?”晏雨声将包袱放在她手上,略有些多话地问。
“找个馆子烧饭吧,我如今就会这个了。”
叶莲虽一直憧憬着自由身,幻想过许多,但如今突如其来地自由了,又变得迷茫起来。
她除了这一身照料人的本事外,就剩还算拿得出手的厨艺,但仅靠着这个,她又没头绪规划日后如何。
晏雨声听完,立即道:“你几时去,我同你一块。”
“我自己能行,晏公子不必太担心我,这些日子麻烦你太多了……再说,我总得靠自己吧。”叶莲忙摆摆手,将包袱撂在肩头推拒说。
“世道险恶,你一个女儿身,总有不便。”晏雨声固执地辩称。
“不能因为女儿身,就一直理所应当地不去尝试,我如今好不容易归为良籍,更要为自己争一把才是。”
叶莲垂眸,笑着说。
她说完,便背着包袱往客栈走,晏雨声站在门边听了她的话,仔细思索一番,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也转身离去。
“晏公子,还是谢谢你!”
叶莲伫足回首,在一片艳阳里朝他招招手。
还未等晏雨声答复,她就踏入店内,紧着步子往柜房去。
水牌上用墨字写了住店价钱,叶莲连蒙带猜认全了字,便开口说道:“掌柜,住两晚阁楼间。”
阁楼间逼仄昏暗,价格低廉,仅需二十二文一宿。叶莲不舍花销,便一切都从最便宜买。
“好嘞!”掌柜朗声应道,结算房钱后给她递了手牌。
那块水牌边还挂着一幅布,布上用炭灰写了两行字,叶莲从“火夫”“膳”这类熟悉字眼猜测出客栈招工,她接过手牌,犹豫片刻才壮着胆子问道:“掌柜,你们这里是在招伙夫么?”
“紧人,伙夫切配都招,布告上写着呢,三百文一月。”掌柜语气还算和善,见她探头打量,又问,“姑娘,你家有兄弟要做工?”
三百文一月,叶莲在南园做丫鬟时,最初都有五百文,后来到北院做了掌事丫鬟,月钱直直能有三两不止,还不算逢年过节、主家特赐的赏钱。
所以许多丫鬟,就算主人家再凶恶可怖,也没有想出府谋生的念头。
叶莲这样离经叛道的,出了南园,连外边扬起的尘土都觉得香飘,心头那点不是滋味也抛得差不多,看着三百文的工钱蠢蠢欲动。
“不,不是兄弟,”她腼腆地垂下头,涨红了脸道,“若掌柜的不嫌弃,我可以试试。”
掌柜眯起眼打量她一圈,霎时为难了起来:“后厨都是些粗人,姑娘这细胳膊细腿的,恐怕吃不消啊……”
他话中婉拒意味明了,叶莲听罢,忍着想逃的念头继续道:“我在府上厨房做过一年的丫鬟,伙夫的活干得不少,掌柜不妨让我试试?”
掌柜不愿听她多说,偏过头摇头拒绝:“哎,看你年纪不大,哪有姑娘家进后厨的道理?你说来做女使还差不多,不过我们这也不缺了,你问问别家去吧。”
“哦,好,谢过了。”
叶莲被他兜头泼一盆冷水,只得答应着道。
她也见过街边摊铺有女子营生,酒楼里更是不少茶房女使,可一到了要紧的活,又不让女子沾染,仿佛她们除了自己闯荡,就只能服务于人似的。
叶莲不甘心,她有自认为不错的手艺,不说官厨御厨,要找个小饭铺做帮厨都不成吗?
而后一连五日,她都被自己放的大话狠狠伤害了。
禹朝虽对女子谋生自立大为推崇,但民间还是改善颇微,自行营生的女子的确不在少数,可要找师傅好好学一门手艺,又推说手劲小、修习缓慢,不愿交付。
叶莲几乎走遍半城,也未有一处合适的下家。
门户小的,自然不乐得招女子为工,嫌弃碍事、手脚不麻利;门户大的,更是有自己特聘的名厨,不对外招工聘请。
这些天来,让她做奉茶女使和清红倌人的倒不在少数,叶莲深知陷入容易出逃难,自然不肯答应。
失魂落魄走在街上,再路过青云医馆,里面还是熙熙攘攘,没有半点歇业闭门之意。
“莲儿,莲儿!”在门边擦拭立牌的同芳眼尖瞧见她,连着喊了几声。
叶莲碰到鬼似的一抖,忙往回疾步走去。
“哎,哪去呀?唤你半天都不应。”同芳半点没看出她的窘迫,追上来拉住她说。
“同芳,好些日子没见了……”
叶莲苦笑着回头寒暄。
“进来坐呀,晏公子也在呢!”
同芳拉着她往回走。
叶莲被逮个正着,没由头再回避,只得由着她牵着往医馆里走。
心里正琢磨怎么同骆飞雪说话,医馆里诊间那片却空落落的,没人在坐诊。
“骆姑娘呢?”叶莲偏头问道。
“她,去南园了。”
同芳还未张口,晏雨声就端着一方药屉率先答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