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医馆面前这人活脱脱就是换了皮相的李……


    “待你授职后,挑个良辰吉日便可。”


    崔氏见他神色淡淡,没有不满之色,连忙回复道。


    “知道了,”李兰钧恹恹地摆摆手,“我回寝居歇息,晚些过来用膳。”


    说罢挣开叶莲的手臂,摇摇晃晃兀自走在最前。


    “少爷!”叶莲臂膀忽然空虚,出声唤道。


    李兰钧闻言一顿,声音听不出喜怒:“你过来也可。”


    她便蹬着绣鞋穿过人群,继续挽住他的胳膊带着他离开。


    “兰钧,未成婚前不可自行纳妾,你这是……”崔氏不喜叶莲这副得势作派,忍不住多嘴提醒。


    “她不是妾。”


    李兰钧清楚明了地告诉她。


    叶莲抬眼看向李兰钧,只见他极力掩饰着不耐,走到拐角的才忿忿吐出一句:“烦死了。”


    廊外白雪如沙,铺满整个庭院,满庭枯枝残叶里,只有几株常青树露出苍翠的绿意,他说话声不大不小,有积雪随着他的声音落到地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少爷烦什么?”叶莲明知故问道。


    只见李兰钧扯开固定大氅的银扣,猛地往雪地里扔去。


    那银扣陷落在雪中,何其无辜。


    “骆,飞,雪!”


    骆飞雪人不如其名,是个没有李兰钧出名,但有李兰钧跋扈的奇葩女子。


    二人幼时凑在一块玩,也不过是臭味相投,外加体弱多病而已。


    后来骆飞雪长到十二岁,差点一场病没挺过来,骆家举府缟素,只能等着她咽气的时候,一个颠着脚来要饭的道士吃了丧饭,摸摸胡须给她瞧了病。


    骆飞雪起死回生,竟然渐渐转好。


    这道士不同于给李兰钧下危言的那瞎猫,是真的有本事在身,骆家感恩肺腑,让他尽可提要求。


    道士又摸摸胡须,说要收骆飞雪做关门弟子。


    骆家当然不答应,可当时骆飞雪的命仅用汤药吊着,随时就要咽气,府中万分不舍,还是让她在病榻上拜了师。


    师父妙手回春,带着两月后能跑能跳的骆飞雪骑着毛驴离了扬州。


    这一走就是八年。


    本以为八年修养能让她改改脾性,却没想她变本加厉,更加刁钻乖张不止,还带了一身道姑怪气回来。


    李兰钧在南园发了好一通火,随后递给叶莲两本书——一本《女德》,一本《女诫》,让她送去骆飞雪的医馆。


    叶莲揣着两本挑衅似的书籍,立在青云医馆门口迟迟不敢进去。


    李兰钧那厮死活听不进劝诫,勒令她必须要送到本人手上,再详细观察骆飞雪的表现回南园复述才会消停。


    此时青云医馆门庭若市,叶莲掩在人堆里,在心中打了无数遍腹稿,又张望了约莫半刻钟,才底气不足地缩着脖子踏进大门。


    医馆总散发着浓郁的药味,前来抓药的大多是百姓,看诊之人掺杂几个打扮得体的商贾官员。


    “姑娘,有何不适?”


    出神间,叶莲已坐在骆飞雪对面,听她不急不缓地问。


    “我……我替我家——”叶莲硬着头皮开口,却被帘外侍女打断。


    “我家主子不外出看诊。”


    叶莲忙摆摆手:“不,不是这个!”


    她说着就要掏出怀中揣得发热的书本,还未递给骆飞雪,对面的人就将她的手一翻,率先为她号起脉来。


    叶莲手上一顿,安静下来等待骆飞雪下一步如何动作。


    “你是……”骆飞雪眯起眼睛,仔细打量她,“谁家的丫鬟?”


    “东街……”叶莲咽下一口唾沫,有些紧张地回道。


    没成想骆飞雪和她家侍女沆瀣一气,也是个不爱听人说完话的主:“南园的?”


    叶莲颔首。


    “你家主子才回扬州,高官的位置都还未捂热,就急着来同我寻仇了?”


    骆飞雪嗤笑一声,将搭在她腕上的手收回。


    叶莲哑然,半晌才道:“骆小姐,不是寻仇,是送了东西过来。”


    常年积聚着苦涩药味的指尖一夹,把她手中两本书抽出,骆飞雪扫了一眼书名,末了笑得更是不善。


    “不值几个钱的破书,烧火都不够用,”骆飞雪掀起眼皮看她,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讥讽,“李兰钧好歹也是南园之主,送这么寒酸的东西?”


    “呃……是。”


    面前这人活脱脱就是换了皮相的李兰钧,叶莲只觉得被压得喘不过气,仿佛回到了刚入南园那会儿。


    “那让你这等身份送来,又是何意呢?”骆飞雪已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了个遍,晦暗不明地问。


    我这等身份?叶莲在心底重复道,又想她大约是看不上自己这样的奴婢罢了。


    “少爷只是让奴婢送书,其余什么都没嘱咐,也无其他用意。”叶莲解释道。


    高凳“吱”地一声脱得老长,骆飞雪拍拍衣裙上的药屑,站起身俯视她。


    “你近来在用凉药,凉药性寒,不利女子生育,平常人家不会刻意去避子,也没有这个余钱。”


    “且其中几味都是贵重药材,能用这个的……不是高门妾,就是章台柳。”


    骆飞雪朝她走近,手指叩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叩到末尾,她抬起手捻起叶莲肩头的一块衣料:“你作丫鬟打扮,却又喝这样名贵的凉药……”


    “是他宠爱的通房么?”


    叶莲心头一震,嗫嚅着不知如何出声。


    她连通房都不是,就是个得了恩幸的丫鬟。这番话饶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她却羞愧得不敢开口承认。


    “不是通房……”


    叶莲声如蚊蚋,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回道。


    “那就是妾了,”骆飞雪放开手,满脸瞧不起的神情,“未成婚前纳妾,还让你穿成这样跑到我面前招摇,李兰钧果然还是老样子,恬不知耻。”


    叶莲咬着牙摇头,又否认道:“不是妾。”


    “事到如今,你觉得还能诓得了我么?”


    骆飞雪冷冷瞟她一眼,看透一切般出言挖苦道:“再得宠也不过是寄人篱下而已,你跑来看我笑话,嘲我日后是个不受待见的正妻,待你色衰爱弛,又是何种光景呢?”


    口中似乎有因压抑而咬破的血腥气味,舌尖抵着牙面,从破口的伤处窜出丝丝疼辣。


    叶莲觉得好像被一巴掌扇得清醒了片刻,她急切地要辩驳,为自己正名:“我是南园卖了身契入内的丫鬟,身契上写了,我不是别的,就是丫鬟!”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说,她其实都没见过身契的模样。


    “丫鬟?”骆飞雪方才趾高气扬的气势忽然消失,变成一种难以置信,“你是丫鬟?”


    叶莲垂下头,算是默认了。


    “没名没分,只是个……”被李兰钧玩弄的奴婢。


    后半段骆飞雪未道出,她脸上浮现出各种诡异的神情,最终化为几欲作呕的模样,青白着一张脸久久不说话。


    “你凭什么给他这样对待?”


    骆飞雪蛮横地问。


    叶莲缄口不答,抓起案上两本被捏得褶皱的书,避开她的目光就要往外走。


    “喂!”


    骆飞雪在身后叫道。


    叶莲冲开门帘,也不顾躲避人群,与人碰着肩逆着逃出青云医馆。


    白雪皑皑,鹅毛似的落到她身上,才走出几步,叶莲就已像个两鬓斑斑的垂暮老者,佝偻着身子更不像年轻人。


    她行至距医馆数十丈的地方,紧绷的神思随着愈发细密的大雪而松懈下来,但骆飞雪的话仍像根刺一样扎在心头,让她不得呼吸。


    回扬州数日,李兰钧从未提起过与她的承诺,她明知自己入南园需待正妻嫁入,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想:如若给她一个最低贱的通房位份,今日也不至于这么难堪。


    但她想要的是真的仅仅是这些吗?


    叶莲收起想法,往前大步跨过一道坑洼。


    “姑娘,姑娘!”身后有声音由远及近,连着喊了几声后一只手拍过她的肩膀。


    叶莲转头,一看是医馆那位守在帘边的侍女,只好铁青着一张脸立在原地等她说明来意。


    骆飞雪的话太过刺耳,竟无端引得她生出怒意来。


    “我家小姐让我给你送这个来。”


    侍女说着,也不顾她的脸色有多难看,拉起她的手摊开,放下一包药材和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张。


    “小姐说‘温里散寒,或许可与凉药相制’,还有她亲自开的药方,你按上面写的抓就是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叶莲压根没底气。在见到那包药时,她心头那点火就烟消云散了。


    “为何……罢*了,”叶莲吐出一口白气,转而言道,“这些要多少钱?”


    天寒地冻,她鼻尖泛着淡淡的红,杏眼眨了眨,往袖中掏取片刻,又道:“我身上没带多少,下回来定一块还上。”


    说着就要把几块铜板塞给侍女。


    “不用了,小姐说这药送出去,就当结交好友了。”侍女连忙摆摆手,把她的铜板往外推。


    叶莲委实不知自己算哪门子好友,但骆飞雪既然豁达到不计较她的身份,她也就无甚可推脱了。


    “帮我谢过骆小姐,今日是我唐突,还请她莫要放在心上。”


    侍女应下,将手中纸伞塞到她手中后,顶着满头大雪疾步走回。


    叶莲撑开纸伞,伞上描有落雪红梅的景象,雪绒落到伞上盖住几分清白。


    南园的红梅也应景而开,她穿过回廊一路踏着石子小径走到书房门口,廊下跪坐着数名守炭盆的侍女,栏杆上几乎没有雪色。


    她收了伞,在阶上抖落积压的雪,将纸伞置在门边上倚立,放下时目光扫到书案前的李兰钧,他拿着本书百无聊赖地看着,恰巧与她相视。


    李兰钧又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装作一副认真研读的模样。


    “她怎么说?”


    叶莲还未走到案前,李兰钧就探头问道,此前故作矜持尽数破功。


    她将两本书放在桌上,书角被雪润湿,皱巴巴贴在一块。


    “少爷,日后还是不要平白去扰人的好。”


    李兰钧眸色一冷,嗤道:“什么意思。她可以四处败坏我的名声,我不可以警告她了?”


    “你被她灌迷魂汤了,忽然这样向着她说话?”


    第62章 违抗“她骆飞雪可以辱我,我不可辱她……


    桌上的莲瓣兰长势喜人,在暖风熏染下竟未有半分枯槁之意。


    叶莲叹了声气,说和道:“日后毕竟是一家人。何况骆小姐本性良善,不是传闻那样的……”


    “她什么模样我再清楚不过!”


    李兰钧将书往旁边一扔,靠在椅背上忿忿不已。


    “她那样的脾性你都能夸一句良善,我容忍她在外放肆,岂不是菩萨转世了?”他又开口呛言,随后嘟囔道,“怎的不见你说我良善了……”


    “奴婢没说过吗?”叶莲眼珠一转,嘴唇一开一合就是装糊涂。


    李兰钧叩叩桌面,目光流转,虽是在气愤之下,却还是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自己心里门清。”


    叶莲嘿嘿一笑,凑到桌旁给他添了半杯新茶。


    “我的告身和印信已到,半月后同杨遂交接,就可上任通判了。”


    李兰钧饮了半口,将桌上放置公整的委任状推到她面前。


    “通判?”叶莲有些讶异地脱口问,“那杨大人也升官了么?”


    “他和我一同参加的铨试,三月后赴京就职。”李兰钧面上的喜悦略微淡了,垂眸盯着文书说。


    叶莲小心翼翼地托起面前的委任状,用手翻开一页细细查看,纸上大多文字她不认识,只认得几个简单的。


    譬如右上竖着写的“李兰钧”三个小字。


    她未答复李兰钧的话,反而指着纸上的名字道:“少爷,的确是给你的。”


    “不是我的还能是你的?”李兰钧失笑,将文书收回放在桌角。


    “那少爷要办宴吗?”


    叶莲问。


    李兰钧挑眉,作一副得意模样:“自然要,凡在扬州有头有脸的,都发一份请帖。”


    “得拟个好日子才行,少爷可有头绪?”


    她又问道,面上一派天真。


    “过了除夕再看。冬青已着手准备,你同去学些宴会操办的技巧,有什么尽可问他。”


    李兰钧摆摆手,拾起被他扔在一侧的《州县提纲》,撑着头欲继续看下去。


    叶莲见状,福身称是后便往门外走去。


    “哎,”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出声唤道,“过来。”


    叶莲方才踏出几步,又折返回案前听命。


    李兰钧散漫地扫她一眼,书本遮挡住他大半张脸,眼下那颗小痣不偏不倚正好露在她眼前。


    “骆家小姐的事,我还没怪你呢。”


    他面上并无怒意,眼尾微微弯起,眸中藏着一点轻浮。


    “奴婢以为你不计较了。”叶莲眨眨眼,无辜地说。


    “我就这般小肚鸡肠,”李兰钧嗔道,朝她伸出手,“过来,近点来。”


    叶莲依言把手搭在他掌上,略过书案走到他椅旁。


    捏在手里的书又被他随手一扔,哗啦啦翻开落在地上,李兰钧不清不白地看着她,羽睫扇动,扑朔着流出丝丝隐喻。


    “好长时日没见你穿这身衣裳了,看着还有些好看。”


    他说道,勾勾手指搔她的手背。


    叶莲低头看看身上穿着,南园统制的浅绿成衣,打扮也是中规中矩,着实看不出哪里好看。


    “少爷怎么看起奴婢穿什么了,不是说责罚的事吗?”


    她缩缩手,顾左右而言它道。


    李兰钧饱含怒气地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看来你真是讨打了。”


    他本意是借着藉口你侬我侬,却没想叶莲这个不解风情的,生生打断了他心头涌起的情意。


    叶莲当然是有意为之,白日才被骆小姐一通逼问,此时就算是郎情妾意的好时候,她也难起情绪。


    更何况青天白日。


    然而李兰钧正是上头之时,攥紧她手腕后,另只手竟大胆地摸到她侧腰处,轻轻摩挲着。


    “少爷……”叶莲一抖,将身子绷得老直。


    李兰钧微微仰起头,一双桃花目殷切地攀过她的脖颈,往上一直游走到眸中。


    “你低头,数清我面上有几颗痣,对了我就不罚你。”


    叶莲察觉到这是一场赤裸裸的阴谋,于是梗着脖子道:“眼下,有一颗。”


    “还有。”


    她往前凑近了些,但仍在亲密之外,胆战心惊地开始找他脸上的痣。


    李兰钧耐心等她寻找,同时目光也在她脸上流转。


    小丫鬟褪去青涩,眉目间尽是柔情,他初时觉得单薄的身子也渐渐丰盈起来,纤秾合度,多了一分恰到好处的风姿。


    不知是何等情愫,他觉得她愈发美艳,仿佛天底下只她一人能让他这样神魂颠倒,抛却所有去爱//抚。


    “奴婢找不到……”叶莲抚开散落的碎发,老实回道。


    手掌已在失意之际触到她脸庞,或轻或重地仔细摩挲。


    李兰钧哑声道:“耳尖上……你自个瞧瞧。”


    “奴婢领罚,就不多看了吧……”


    叶莲瑟瑟退了半步,权衡后说道。


    “你今日一直在躲我,骆飞雪跟你说了什么?思绪尽散前,李兰钧极其刁钻地捕捉到她的胆怯。


    叶莲呼吸一滞,又赶紧掩下情绪,故作镇定回他:“没有,是奴婢不想白日里……”


    说罢偏开头,将目光投向大敞的门,和门内几个扇着炭火的侍女。


    “你还真是脸皮薄得很。”


    李兰钧捏捏她的颊肉,并未起疑。


    叶莲牵起一抹笑,将手放在他的手背上,复又垂下眸子,一副任君采撷的可怜模样。


    “出去,没我的吩咐,不准开门。”


    李兰钧攥着她的手腕渐渐缩紧,头也不回地对门边侍女说道。


    门扉闭合,流进的冷风也随之飘散。


    满室暖香浓郁,叶莲坐在李兰钧怀中,肩头衣衫滑落,半支的窗有雪片飘零而入,她感觉到几分凉意,将头埋得更深了些。


    “告诉我……骆飞雪说的话,”李兰钧拢拢她身上的衣衫,低吟道,“莲儿,你总是要骗我。”


    叶莲抱着他的脖颈,靠在肩头断续回道:“没、她没说……”


    凌乱间,李兰钧狠狠咬了她一口,在肩上留下深深的齿痕。


    “不说、我让你掉块肉。”他凶巴巴地说,但处在此时,也没了多大火气。


    他拿起一颗没熟透的樱桃,叶莲霎时就哭了起来,伏在他肩背上,语无伦次地哭诉道:“骆小姐骂了我,骂得好难听,我不想说、不想同你说!”


    “那你还替她说话,活该。”李兰钧顺着脊骨轻抚她的背,故作不情愿地说。


    叶莲仍啜泣不已,却还是咽下哭腔小声回:“她、日后是正妻,是南园的主人……”


    她有时宁愿骗他,都不肯让他知道自己的狼狈。


    “怕什么,不是有我么?”


    李兰钧发泄过后,将她放平在书案上,倾身继续说道:“而且,我才是南园真正的主人,你尽可依靠我就是了。”


    房梁横木错综复杂,叶莲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好,我日后倚仗少爷。”


    李兰钧埋头耕作,交错混杂的呼吸声中,听不见他的答复。


    雪停了。


    约莫到了晚膳时分,门外有轻细的脚步,人影映在窗纸上,昏黄的灯光下一片灰黑。


    叶莲收拾着,李兰钧趴在桌上餍足地盯着她穿衣。


    芙蕖香里掺入丝丝云雨气息,借着微弱的光,只可勉强看清面前人的大致面貌,她方才系好裙带,李兰钧就朗声吩咐,声音带着慵懒沙哑:“进来掌灯。”


    侍女推门入内,一盏盏点亮屋中烛台灯盏。


    周嬷嬷带着一名侍女,走到案上谄媚地笑道:“少爷,汤药已熬好了。”


    说着接过侍女手中汤药,双手捧着碗底呈上。


    “今日免了。”李兰钧抬手遣道。


    叶莲讶然抬头,抿唇看着他。


    周嬷嬷挂在脸上的笑有些勉强,她又赔笑着将汤药往前递了递:“这……恐怕不合规矩,夫人特地嘱咐了,汤药是必要饮服的。”


    她着重强调了“夫人”二字,眼神往叶莲身上一瞟,笑意冲散不少。


    “我这才回来多久,就安排得明明白白了?”李兰钧嗤笑道,面色不快。


    “不敢,毕竟事关少爷的清誉,夫人这才多吩咐了些。”周嬷嬷见他愠怒,哆嗦着回话。


    一时寂然,周遭听闻动静,连忙缓了动作,众人草木皆兵。


    “她骆飞雪可以辱我,我不可辱她?”


    李兰钧放言说,拿起已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下。


    “少爷,未嫁娶先有子嗣,可是丑事啊!”


    周嬷嬷毕竟是李府的人,顶着被李兰钧折磨的惊险,都不敢忤逆正主。


    “轮不到你说教!”


    李兰钧把茶杯掷出,“砰”地一声砸在碗角,瓷碗顿时四分五裂碎开,汤药洒在地上,散发着难以言喻的腥苦。


    “后果我自会承受,若李府来问,你让他们来找我,我们一桩一件仔细说个清楚!”


    末了,他又低斥一声:“滚。”


    周嬷嬷不敢再多言,掌着受了擦伤的手福身告退。


    李兰钧不再去看她,转过头看立在身侧的叶莲,她垂首盯着脚尖,几缕湿发贴在鬓角,眉目间好似带着忧愁。


    “你若是累了,就回屋休整一下。”


    他说道,伸手欲去抚平她的乱发,叶莲闻言抬头,眸中不见开怀,痛楚的神情刺了他一下,伸出的手又无知无觉地收回。


    “是。”叶莲颔首,乖巧地往书房外走。


    门外灯火葳蕤,她踏出房门,与在外等候送膳的红儿众人正正打了照面。


    “……”红儿握紧食案,看她的眼神带着审视。


    她身后形形色色的人,藏在阴暗处目光倒是灼灼如焰。


    回南园后,憎恶叶莲的人只多不少,园中人人皆知她是少爷上不得台面的暖床丫鬟,失了贞洁,却无身份。


    叶莲别开眼,拿了放在门边的纸伞,撩起裙摆踏下台阶。


    第63章 掌嘴“作不作数,岂是你可以决断的!……


    新岁已过,雨水霖霖。


    初六,李兰钧动身参加杨遂的升迁宴,因三日后是南园办宴的日子,叶莲和冬青难得没陪他出席宴席,在园中置办李兰钧的升迁宴。


    食录与宴前清单大多打理清楚,叶莲收了伞走在膳厅的桌椅间,仆从躬身擦拭桌上雨水,满堂只有雨声淅沥。


    “啪,啪,啪——”


    厅前四合院落不疾不徐走来几名侍女,静谧的厅堂霎时被鞋踏水洼之声包围,叶莲将目光移到她们身上,驻足等待来意。


    为首年纪略大,面色不善。


    一旁林檎和辛夷紧绷着脸,也不作声。


    “莲儿,是你吧?”侍女在膳厅前停了脚步,虽是仰视,却有睥睨的姿态。


    叶莲大约猜到她的身份,颔首回道:“是,姐姐找我有何事吩咐?”


    “夫人让我带话给你,跪下来听。”


    侍女沉声出言,端的一副威严做派。


    叶莲依言跪下,挺直了腰板听命。


    “是你不肯喝汤药?”侍女问。


    “少爷有令,便遵命未喝。”叶莲据实相告道。


    “是你蛊惑少爷的?”侍女又问。


    “不是。”


    “少爷个性单纯,若无旁人煽风点火,怎会自行践踏规矩?”


    侍女问话愈发咄咄逼人,她往前走了半步,厉声说道。


    叶莲直视她回道:“少爷的性子如何,李府未有耳闻?”


    “放肆!”


    随着呵斥而下的是一声嘹亮的耳光。


    叶莲被打得偏了头,又咬唇扳回脸继续与她对视。


    侍女狰狞一张脸,继续道:“果然是你,引诱少爷不成,还要叫少爷犯忌,败坏名声!”


    “下贱胚子!尽干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儿!”


    她说着又要扬起手,一只充血红肿的大掌就要落下,叶莲闭上眼。


    “青娩姐姐!”冬青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然而他的叫停未得到青娩的应允,她只停顿片刻,手掌仍发力打在叶莲颊上。


    叶莲不敌她的力道,趔趄一下跌坐在地上。


    冬青闪身到她身边,赔笑道:“姐姐怎的来了?也不递个口信,好让我前来迎接——”


    “夫人说的十个巴掌,少一个……你替她?”青娩不理会他的寒暄,直言道。


    冬青脸上仍旧挂着笑:“这莲儿如今是少爷的人,无故就动手,少爷恐怕会不悦。”


    “少爷的人?无名无份,未经过老爷夫人的许可,一律是下人奴婢,”青娩神色平静,冷冷看了叶莲一眼道,“就哪怕她是少爷私下纳的妾,也没有忤逆主家的本事。”


    “是,是,不过这处置……等少爷回来再定夺也不迟。”冬青连连点头,脚下未移开半步。


    “夫人口谕,我一个时辰内要办完,恐怕等不了。”


    青娩说着,也不等冬青反应,侧身绕过他,俯身抬手,又是一个干脆利落的巴掌。


    她手劲极大,叶莲来不及躲,就生生挨了她一掌,嘴角不免渗出血丝,满口血腥尽管勉力咽下,也难免反刍而出,唇缝中缓缓淌下一片血红。


    “青娩!”冬青握住她的手腕,喝道,“这毕竟是南园,孰对孰错,也应由少爷决断!由不得你这个外人在这里撒野!”


    落雨声势渐减,膳厅一众噤若寒蝉,只听冬青的怒喝回荡在厅堂里。


    “夫人的马车在南园门口停着,你大可去夫人面前说。”青娩愤愤挣脱他的桎梏,冷哼着说。


    叶莲抹干净嘴上的血,强压喉中浓重的血腥味开口:“既然是夫人的嘱咐,姐姐必是要履行,我可以受这十个巴掌……”


    “莲儿!”冬青出言制止道。


    叶莲置若罔闻地继续说道:“不过,不能是你这个南园以外的人打,我自己来。”


    青娩反问道:“让你自己打,我该如何交差?”


    “我这张脸、是少爷日日要见到的,若是打坏了少爷岂不生气?原本你们擅自动手就是错处,少爷要追责起来定不会让你们好过……”


    叶莲咂咂嘴,平淡地说道,“我自己打,而且,不打脸。”


    “你!不作数!”青娩喝道,手掌又高高扬起落下。


    近在咫尺的掌心,猛然被叶莲攥住。


    “作不作数,岂是你可以决断的!”叶莲提高声量,掷地有声地指着面上的红肿道,“我脸上这几道巴掌印,够少爷过来杀你几道了。你是要这事就这样过去,我们各自不提起,还是回李府坐等少爷来算你的账!”


    “你这个……”青娩指着她的鼻尖半晌接不上话。


    叶莲垂下手,近乎平静地低声威胁道:“我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嘴上可是没个把门,若是疼得不行,在少爷面前掉了眼泪——”


    “也说不准。”


    她忽然轻哼一声扯出几分笑意,森森白牙上爬满猩红,看起来瘆人。


    青娩这个在李府当差如数年的旧人,竟然生生被她唬住,回过神来只讷讷地说着:“下作、下作手段!”


    叶莲扶着地面爬起来,立在她面前静候她的答话。


    一时间鸦雀无声。


    眼看青娩的面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红,她目眦欲裂地盯着叶莲,片刻后,握紧的拳头骤然松懈,旋即踏出膳厅,也不顾被雨淋湿。


    辛夷和林檎相视一眼,铁青着脸跟上她的步伐。


    青娩走后,也被她的声势吓了一跳的冬青终于缓过神来,他皱眉看着叶莲脸上遮不住的红肿,唉声叹气:“你说你,真的不跟少爷提?”


    叶莲摇摇头:“不提。”过后又补上一句:“但少爷若是主动问,那我也只能如实告知了。”


    冬青舒展了愁色,眉开眼笑地指着她:“你啊,从蒲县回来一趟简直变了个人,耍无赖比流氓还入木三分。”


    入木三分什么含义,叶莲不懂,但看冬青的语气,她也能蒙猜到一二。


    “哪有变,我怎么没瞧出来?”


    叶莲笑笑,露出颊边清浅的梨涡。


    冬青无言,也跟着笑了起来。


    笑得过了头,嘴角适时牵起伤处的疼痛,引得她“嘶”地一声,虚托着面颊龇牙咧嘴。


    “不说了,我回屋用冷水冲一下,不然真的不能见人了。”


    叶莲掩面同冬青说道,随后告别他撑起纸伞,踏着破碎的水花往外走去。


    膳厅距北院有一段距离,为了不被人看到面容,叶莲将伞压得严严的,头顶几乎贴着伞底,只能看清眼前一小段路。


    走过一条长廊末端,正是拐角处,她还未瞧清眼前一双绣花鞋面,冷不丁就连人带伞撞在那人身上,两人一同发出惊呼。


    伞面一抬,一双凤目两瓣朱唇就撞进她眼中,那双眼明明是慌乱的,却在与她相视后变了色。


    冤家路窄,她撞上的是红儿。


    叶莲在嘴边的慰问打了个转,掉进肚子里,她淡淡移开目光,道:“没瞧见,抱歉。”


    最后二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说得十分不情愿。


    “哦,原是通房叶氏,是我唐突了。”


    红儿冷硬地开了口,话中尽是嘲弄之意。


    叶莲缓缓把视线投向她,不甘示弱地回道:“若我真是通房,你该称自己为奴婢才是,可你又要讽刺我的身份,又不肯自降一头,不觉得可笑吗?”


    “我远在你之上,是你最不想承认的事实吧。”


    红儿面色骤变,有些狰狞地盯着她:“别以为爬上少爷的床就与下人分席了,你到底是个贱籍!”


    “我未曾否认过,”叶莲目不斜视,丝毫不被她的讥讽所动摇,“这话,用在你身上好像更为贴切,我还给你。”


    触底即怒,红儿往前进了几步,似乎是被她的话触伤,尖刻地道:“谁告诉你的?”


    “众人皆知。”


    叶莲回她。


    说罢,她侧身擦过红儿,用伞继续挡住脸前进。


    她迈出几步,忽然又停下来道:“南园之内,不可喧哗。念在旧情我饶过你,下次再犯就是重责了。”


    红儿木然转过头,定定地注视着她,目光怨毒,好似毒蛇一般饱含恶意。


    “药掉了。”


    行至八角门,叶莲侧目瞥了她脚边一眼,出言提醒道。


    身后响起一阵慌乱的细声。


    那红棕陶瓶歪倒在红儿脚边,从瓶口倒出来的不是药油,而是气味浓重的粉末。


    叶莲仔细回想,脑海中并无这种药粉的印象,但方才激怒了红儿,出于对她的防范,她心里留了个念头,以防万一。


    脸上的掌印纵使用冷水和雪块擦拭,也很容易被看出,叶莲不想刻意隐瞒,傍晚李兰钧回北院时,果然一眼就察觉了她的伤。


    “谁打的?”


    他解了外袍的系带,大手一扔,将外袍甩到炭盆上,不光打翻了炭盆,还差点引得外袍窜起三丈高的火苗。


    李兰钧不管不顾,见到叶莲肿起的脸,当即就沉了面色。


    冬青抢在叶莲前面开口缓和道:“白日里,夫人在南园外等候了片刻。”


    “等什么?”李兰钧黑着脸,盯着叶莲的伤,全然看不见其他。


    “给莲儿立规矩。”冬青答,被压迫得连笑都挤不出,只得据实告知。


    叶莲回望他,读懂他眼中含义:“夫人没进南园,遣下人进来的。”


    “谁放进来的?”李兰钧抬手触碰她的嘴角,叶莲吃痛地躲开,眉心微蹙。


    站在门边的辛夷一咬牙,疾步走到李兰钧面前跪下:“少爷,夫人亲自下令,奴婢这才放了人进来。”


    李兰钧烦躁地收了手,忽然一脚踢在辛夷肩上,让她直接仰面摔在地上。


    辛夷忍着疼痛,又摸爬起来跪在他面前。


    “这南园到底是我做主,还是他们做主!”他怒喝道,面容有些扭曲,“你们这些贱婢,从来没有一日向着南园,向着我!权当我是将死之人,所以不必听命吗?”


    第64章 小叙“李兰钧,你真是命好。”……


    “说话!”


    他扯着辛夷的衣领,把她半提起来斥道。


    “少爷是南园的主人,也是我等的主人。”辛夷垂眸不敢与他对视,咬着牙回复。


    李兰钧轻嗤一声,道:“说得倒是好听。”


    他环顾四周,见众人颔首低眉,无不惧怕他的怒气。


    掌管北院下人的几乎都是李府旧奴,明面上是他的人,暗地里还是只听李府的吩咐。


    “待办完宴后,你自去外院掌事,无故不可入北院门。”


    辛夷一听,急切地求饶道:“少爷,北院大小事宜从来皆由奴婢打理,何种责罚奴婢都认,唯独这……”


    “你以为这偌大的南园,会无人接替你吗?”李兰钧负手冷笑,言语决绝。


    辛夷咬唇,又低下头跪在地上道:“求少爷开恩!”


    她身形不稳,颤抖着一遍遍乞求。


    “少爷,”一直默然的叶莲忽然开口道,手指扯住李兰钧的袖角,“辛夷也是没办法,不如这次就免了,下回又犯再说?”


    袖子被扯得往下坠了坠,李兰钧偏过头看向她,语气轻柔了许多:“你怎的又帮她说话了?”


    叶莲轻叹一口气,说:“不是帮谁,少爷。北院要一个统管得住的人,我尚且青涩,林檎又……犯过差错,辛夷一向守规矩,还熟知少爷的喜恶,她在一定会比其余人好的。”


    “你就是挨打都不长记性!”李兰钧不听她的所谓公道话,将眉一横,愤愤拧了她带伤的脸颊。


    “痛!”叶莲连退几步,捂着脸嚷道。


    李兰钧甩甩手,没好气地瞥她一眼:“还知道痛?真是要被你气死了。”


    叶莲讪讪抬起眼,眨巴着瞧他。


    “看什么看!你自已都不心疼自己,我也没必要心疼了!”他又不解气地戳戳她的额头,直到把叶莲戳得仰头退步才收手。


    “滚,若有再犯,直接送庄子里去!”


    再回首看辛夷,他已是一副轻蔑的姿态,吐出的话也不带任何轻柔。


    辛夷垂首谢恩,拖着身子退出前厅。


    李兰钧的目光继续黏在叶莲身上,他左右打量着,皱着眉问:“还有哪里伤了?”


    “没……”叶莲回。


    “忽然来插手我的私事,真不知那边是疯了怎么的……”李兰钧凑近她,烦闷地低声道。


    他正欲往下说,还未开口便先给了冬青一个眼神,冬青颔首让屋内下人退下,待只剩他们三人时,他才继续道:“家中长辈有些旧大家的陋气,又对你不那么怀有善意,这次铩羽,往后只会变本加厉。”


    “若李府再来,直接让冬青前去找我,你尽量拖住她们,别被伤到了。”


    “我记住了。”叶莲点点头,神色不自觉染上肃慎。


    “我在,她们闹不出什么大事,你不用紧张。”


    李兰钧看她紧绷着小脸,唇角微翘,不由觉得她可爱,展颜揉揉她的头顶。


    叶莲猫儿似的眨着湿漉漉的眼睛,梨涡轻陷。


    “少爷,下人倒能拦住,若是老爷夫人他们亲自来……就不太好说了。”冬青夹在他们中间,尴尬地抿抿嘴,开口即是煞风景的一句。


    李兰钧并未分给他半个眼神,淡淡地说道:“尽管拦,我自会去跟他们谈清,何况本就是他们的错处。”


    此话说得义正严辞,毫不在意什么长幼尊卑,仿佛再惹恼他一次,他就要大义灭亲了似的。


    冬青和叶莲相视而沉默。


    三日后。


    李兰钧大摆升迁宴,扬州街头巷尾凡有头有脸,能跟他沾得上关系的,都屁颠屁颠前来凑热闹攀亲戚。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叶莲这些日子出门采买,报了自家主人名姓都要被厚待几分。


    李兰钧本人更是一时炙手可热,先前斥他贬他的言论不翼而飞,全数换了一套新说辞。


    譬如什么“卧薪尝胆”“胯下之辱”种种,把他捧得如豪杰英雄,蛰伏多年终于到了出头之日。


    豪杰英雄此刻正坐在雪地临时搭起的小帐里,饮着冷酒,在一众世家子弟的追捧中赏鸟。


    花园里的雪被清扫干净,几方亭帐立在园中,一只羽翼雪白而喙足丹红的白鹤悠然游走在山水间,脚下一顿一顿地踏过石板路面。


    “这雪衣仙子真是不惧人,刘家公子上前抚摸都不曾飞退,果然是京中的贵鸟,果然贵不可言啊!”


    帐中有人惊叹道,众人便纷纷围到帐边去喂食抚羽,或是作诗作画。


    “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我长兄还送了个新奇玩意儿来,不若拿上来给大伙瞧瞧?”


    李兰钧嘴上淡然,心头早已被捧得不知东西了。


    他把手中麦粟往外一掷,见那白鹤上前啄食了才勾勾手让冬青听命。


    冬青退下不久,就提来一只盖着黑布的鎏金铜笼,他走到李兰钧身前,躬身掀开遮布。


    笼中是一只体型较大的红嘴黄绿鹦鹉,被忽然出现的强光吓得扑棱羽翼,铜笼摇晃片刻,才慢慢静下来。


    “这鹦鹉可是珍禽啊,李翰林真是爱惜手足。”有士人称赞道。


    “是鹦鹉,不过更有巧处,”李兰钧挑眉,朝那鹦鹉唤道,“恩恩,来,念首诗听。”


    那叫做恩恩的鹦鹉左右摆着脑袋,“啊啊”两声后,扯着嗓子喊“微风摇庭树,细雪下帘隙”云云。


    席中一静,待它念完后又拍手叫好,一时间好不热闹,围着鹦鹉打转。


    “贤弟如今好是气派啊。”杨遂从小径踏来,抚开珠帘入内,一屁股坐在李兰钧身旁感慨道。


    李兰钧斜目看他一眼,不冷不热地说:“哪有杨兄气派,几月过后,就该称你为杨翰林了,这满扬州有几个翰林,杨兄日后也是为陛下分忧的重臣,可莫忘了李某才是。”


    “也不知你我可否有机缘再见。”


    杨遂不理会他的冷淡,看着纷扰的众人忽然口吐人言,目带忧愁。


    李兰钧眼角一抽,疑心自己听岔了。


    “我是出不了扬州了,杨兄日后荣归故里路过,进屋吃茶叙叙旧未尝不可。”


    杨遂仰头看远处白茫茫的天际,沉声长长吁叹,过后又道:“届时你也成了家,说不定比现在好脾气不少。”


    园中桂枝挂满白霜,被笑谈声音抖落下来,露出部分黑褐枝干,李兰钧在簌簌积雪中幽幽转过头看他:“那时杨兄嘴里是否会吐出几句象牙,也不曾得知了。”


    杨遂闻言,忍俊不禁地直拍大腿,笑道:“李兰钧啊,你真吃不了一点亏!”


    “呵呵。”李兰钧干笑两声,没计较他忽然直呼自己大名。


    两人笑后静默下来,周遭人不敢打扰,反让他们有了真正坦言的时刻。


    “你见了我女儿吧?”杨遂转言道。


    “见了,肤白眼大,完全不像你。”李兰钧不知有意无意,直言回道。


    杨遂只是笑,却也不反驳:“是啊……像我不好看,她长大该哭了。”


    李兰钧不答,在心里默认。


    “我给她取了名,叫平儿,民间说贱名好养活,我就想了这个名儿,恐上天把她带了去。”杨遂兀自说着,像是无从倾诉。


    李兰钧看向他,他鬓发间夹杂几缕白发,形容较以往憔悴许多,瞧不出任何意气风发的翰林学士模样。


    杨遂二女平儿生下来几乎没声气,夫妻俩带着孩子走访几户名医,勉强维系着活体,如今过了磨勘回京,府中也是一派愁云惨淡景象。


    “你也信神佛这一*套了?”李兰钧看他容色阴郁,勉强安慰道,“我看平儿容光焕发、能吃能睡的,好得很。你这么沮丧个什么劲?”


    杨遂看他一眼,摇头不语。


    “那骆家小姐不是开了个医馆么?你怎么不去找她看看,或许她有法子呢。”李兰钧硬着头皮推荐道。


    “说来也要感谢她,平儿如今这样,多亏了骆姑娘的关照。”


    杨遂听到骆飞雪的名号,面色这才有些舒展。


    李兰钧闻言翻了个白眼,恨自己多嘴提议这句,惹得心头不快活。


    “哦,那挺好的。”


    白墙灰瓦边走来一个端着食案的丫鬟,一步一驻足地走到帐中,垂首布下几碟点心果子。


    李兰钧目光扫过她,捻起一块酥饼咬了一口,尝到甜香后又细细品味,将那口酥饼尽数吃光。


    “李兰钧,你真是命好。”


    幼小被娇惯着长大,官场有长辈提携助力,就算盲婚哑嫁竟也能找个好妻子……除了身子孱弱,几乎是命好了。


    端着食案的丫鬟抬起头,微不可闻地与李兰钧相视,又赶快垂头作无事发生。


    李兰钧抹开手上残渣,眼睛仍盯着案前布菜的丫鬟:“确实是命好。杨遂,你可得卯足了劲升官才行,平儿的命运如何,靠你赤手空拳也要谋个好命来。”


    杨遂听他出言,失笑道:“我不敢松懈。”


    他也朝案前丫鬟看去,待看清丫鬟面貌,像是想起了什么,凑到李兰钧耳边低语:“面前这姑娘,是你在蒲县那位?好像七夕夜市也见过一面……”


    “你如何知道的?”李兰钧脚下一滑,脱口问道。


    “无意中听到的市井传闻,没想到是真的……”杨遂眼珠滴溜溜地转,话中意味不明。


    李兰钧才不信他的“无意中”,有些局促地追问:“你跟我父亲说了?”


    “没有没有,你大可放心,当时知府正是忙碌的时候,也没机会说。”


    杨遂煞有介事地摆摆手,一副无辜模样。


    李兰钧将信将疑地眯起眼,想到若是杨遂说漏嘴,那李府近来一堆糟心事怪在他头上不冤。


    他有些莫名地打量杨遂几眼,末了才缓缓吐出一个百转千回的“哦”字。


    “骆姑娘可晓得你的这揽子事?”


    杨遂问。


    李兰钧皱起眉,有些不快:“我的事,何故要她知晓?”


    杨遂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跟着拿起案上那碟酥饼,还未放进嘴里先开口说道:“夫妇一体,日后常在屋檐下,这事不美,你是不是不敢说?”


    “谁说的!”李兰钧当即就炸了毛。


    “骆姑娘性情刚烈,你与这小丫鬟无论有无情意,她恐怕都不能接受吧。”


    杨遂说罢一口吃掉酥饼,嚼了几下含糊不清地拍着他的肩膀惊叹:“你园中请的哪地名厨,酥饼做得这样好!”


    李兰钧被他拍得哑了火,气性搓成一个扁圆的球,滚到十里开外了。


    “男子三妻四妾又不违纲常,试问今时有哪位士族官员不纳妾的?她若想一生一世一双人,那便来退婚,也正合了我俩的心意。”


    他反驳说,眼神有意无意瞟向叶莲。


    叶莲垂首布置完点心,没听见似的抚平衣摆站起身。


    “一生一世一双人,杨某不就是吗?”


    第65章 错认门扉开合,有人悄然出了房间。……


    杨遂见他慌张,上赶着要找他的不是,好整以暇地拍拍外袍,笑得一脸奸诈。


    “你……你!你就是个……”另类。


    李兰钧支吾半晌没说出口,另类这个词好像还轮不到他说别人。


    “你与她——”杨遂的眸光不经意间看向叶莲,“情深几许呢?”


    叶莲依旧不为所动,弯下膝颔首道:“少爷,奴婢告退。”


    声音轻缓,不至于打断杨遂的问话。


    未等李兰钧首肯,她就端着空案穿过密集的人群,独自往花园外走去。


    行至寝居门外,她堪堪停在桃树下,静默地站了片刻才又继续动身。


    未听到李兰钧的回答,是她不敢。


    同艰辛,共患难,几次奋不顾身,几次情难自抑,在他看来又是怎样?


    她没细想,一头扎进小厨房里。


    今日宴席李兰钧聘请了几位名厨,她三脚猫的功夫只能打打下手,做些点心小吃供他单独享用。


    叶莲给后院小菜地泼了几瓢温水,让水融化青菜顶上盖着的雪,不至于被冻坏在地里。


    随后便开始着手做时兴点心。


    接近傍晚,中途还离手帮衬了几手席中事务,叶莲这才端着吃食姗姗而走,一路往膳厅赶去。


    膳厅位处前院,须得出北院又经过西院,再过了一条长廊方到。


    园中纷纷杂杂有客人往来,膳厅晚宴应是开席有一会儿了。


    叶莲途经西院,行至阁道,便见一小厮扶着自家主人与她正面相觑,那小厮见她作园中侍女打扮,忙开口问:“劳驾,我家主子吃醉了酒,请问客房在何处?”


    “前面不远,到了西院自有侍女引路前去。”她指指身后那片房屋,回道。


    “谢过了。”


    小厮道谢后,搀扶着人往西院去。


    那主人身有浓郁的香气,口中断续念叨着“柔香”“雪娘”之类的字眼,像是人名,又伴着些许轻浮的举止。


    叶莲略微皱起眉,想到蒲县那个浪荡书生,心下一阵恶寒。


    她加紧了脚步,端着点心往膳厅走,膳厅热闹非凡,甫一踏入外门,就听堂中乐师弹琵琶唱着西域歌谣,声如洪流,滔滔不息。


    李兰钧坐在众人首座,支着一只腿逗弄鹦鹉。


    叶莲穿过厅堂走到他面前,首先端给他一碗真君粥,随后才陆陆续续上着食案上的点心小菜。


    她将一只白玉似的勺子扣在碗边,李兰钧看上菜齐全,悠悠收了逗弄鹦鹉的手,双手向下摊开伸到她面前。


    “擦一下。”


    嘈杂的厅堂内,叶莲隐约听到他说。


    她依言拿起半干的手巾给他细细擦拭,李兰钧肤白,又瘦削,擦拭过的指节透着薄红,一双手琼雕玉琢,比玉石还剔透三分。


    “好香,你放了蜜糖吗?”


    他问道,拿起小碗舀了一勺置冷。


    “只放了杏子,糖霜也略撒了些。”叶莲退到他身侧,俯身回道。


    李兰钧将整个勺放入口中,咽下后又吐出来:“我猜你放了糖,果真是……”


    他声调轻快,末尾带了个小钩子似的扬起。


    叶莲斗胆用余光看他,只见他双目潋滟,面颊和双耳都绯红无比,眼下那颗小痣在橘黄的烛灯下显得格外摄人心魄。


    “少爷吃醉酒了。”她目不斜视地看着眼前的表演,低声说。


    李兰钧笑着,却不回她。


    觥筹交错,他推杯换盏几轮,终是捱到了散宴,人去园空,南园寂静下来。


    他已醉得不成模样,伏在桌上昏睡了半刻,冬青搀起他,与侍从一起架着他回北院安置。


    一路艰难,李兰钧胃里翻涌,走走停停吐了几道,直到把腹中酒水尽数倒空,倒到满口苦涩,心口这才舒缓下来。


    昏昏沉沉进了门,被人脱了外袍,没关紧的门溜进一股凉风,将他吹得打个激灵,半醒了。


    他要死不活地掀起眼皮,见小丫鬟在解他的复襦,又一层层解开只剩裈裤。


    “扶少爷进去吧。”


    他听叶莲说道,把自己的手臂交给旁人。


    他几乎被拖抱着踏入浴桶,整个身子浸入水中时,发冷的四肢勉强活泛起来,入水后他神思略微清晰了些,手攀在桶沿撑起来,抬眼望向四周。


    “你去哪儿……”


    叶莲的身影在屏风后摇曳,他怕她离开,胡乱地开口。


    “不去哪,奴婢在给少爷燃香。”屏风后的人影侧过头回。


    渐渐有清淡的零陵香飘入鼻间,李兰钧安静下来,歪着脑袋靠在桶旁小憩。


    门扉开合,有人悄然出了房间。


    李兰钧被门开声吵醒,又道:“你要去哪呢?”


    “少爷,冬青他们出去了,奴婢服侍您沐浴更衣。”叶莲的声音忽然近在头顶,轻柔地答应他。


    李兰钧合上眼,并不做声。


    肩头搭上一只冰凉绵软的手,另一只手也随后扶住他的胳膊,手指往下滑坠,缓缓在他胸前游荡。


    只听耳边有人吐气如兰,贴着他的耳廓轻轻道:“少爷,水温如何?”


    “尚可……”


    水汽氤氲,纤细的手臂逐渐环上他的胸膛,明明是冬日,贴在他身后的少女却穿着清凉,丝毫未触及厚重冬装的臃肿。


    “那奴婢下水与您共浴……”


    指尖抚过他的锁骨,贴在他身后的少女随着最后一划脱离,水波荡漾,赤裎的双足点点水面,随即沉入水中。


    “你好久没这样叫我了。”水流一波波冲刷他的胸口,李兰钧默然许久,出声道。


    “什么?”对面之人紧接着说。


    “您。”


    李兰钧勉力睁开眼,眸中一片冰凉。


    “叶莲”浑身一抖,退后贴着桶壁不语。


    眼前女子身形曼妙,浑身湿透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举止狼狈,妆发却是精心打扮,衣着更是不言而喻。


    零陵香依旧清淡,却无形中冲压着李兰钧的神志。


    他已从酒醉中清醒,此刻却陷入另一番迷朦境地——此香有异。


    “谁让你进来的?”李兰钧哑声道,满目通红。


    “少爷,是您……”女子瑟缩着回道。


    “我?那这香也是我让你点的?”


    李兰钧怒极,咬牙切齿地说。


    女子闻言,埋着头不语。


    李兰钧撑着桶沿欲要起身,却几次失力,他酴醾着一张脸,呼吸愈发沉重,像是隐忍到了极致,直到掐着掌心的指甲骤然松懈,他忽然不顾一切地朝女子扑去。


    “少爷……?”女子见他无住把持,也离开壁沿向他靠近,“您想通——”


    话未出口,脖颈就被他死死掐住,像是要置于死地一般用力收紧。


    “嗬!咳!”女子大张着嘴,垂死般突起眼珠,说不出半句话。


    “是李府!是母亲、姨娘,还是谁?说!”李兰钧容色狰狞,低喝道。


    “不……”女子口角流涎,翻着白眼勉强说出这一字。


    “你要说是你自己,我就掐死你!”


    李兰钧恶狠狠地呵斥着,他手下继续用劲,直到女子面色青白、已有死色,涕泪横流地拼死摇头,他才缓缓松手。


    女子怕他如怕鬼般死命贴在边缘,嘶哑着嗓子道:“是夫人……夫人吩咐奴婢前来……”


    “南园早就不许李府之人出入,你又是怎么进来的?”李兰钧冷哼道。


    “奴婢同夫人一同前来贺宴,同行的……还有个姐妹。”


    女子护着脖颈,埋头尽数交代。


    崔氏今日来得极迟,几乎是在李兰钧醉后才前来恭贺,随后更是匆匆而去,不过夜歇息。


    一定是在他醉酒的时候……


    李兰钧烦躁地扶着额头,出言道:“她的意思是……?”


    “夫人让奴婢二人教习少爷的内事,作为成婚前的教习丫鬟,”女子说着,见他消了火气,又不甘心地凑上去,泪水涟涟地哭诉,“少爷,方才宴上您答应得好好的,怎么就反悔了……”


    “答应……我几时答应过你?”


    李兰钧闻言,狠狠剜了她一眼,怒火中烧地骂道,“宴上我醉成什么模样,被你们合起伙来欺瞒,你竟还有脸说出来!”


    他劈头盖脸一顿骂下来,女子又瑟瑟缩回角落,收了一身狐媚劲头。


    “滚去出!别让我亲自拖你出去!”


    李兰钧愈看她愈发不顺眼,指着她的眉心喝道。


    女子急忙起身,手忙脚乱地爬出浴桶,跪在桶边垂首听命。


    “莲儿呢?”


    李兰钧抬脚迈出,一把扯过长袍随意笼入袍中,有了衣衫的包裹,束缚在身的不自在终于消失,他艴然怒目,看着跪在地上的狼狈女子,毫不留情地掐起她的下巴问。


    “你们把她怎么了?”


    “莲、莲儿?”女子迷茫地重复着,“奴婢不知,奴婢不曾听闻过!”


    李兰钧颇觉无趣地松开她,甩出的力道让女子歪斜着摔在地上。


    “滚!”


    女子衣衫不整地趴伏在地上,撑着身子走到门边,她踟蹰良久,又怯怯转头泣道:“少爷,奴婢没件遮掩的外袍,不敢出门示众……”


    “蠢得不像人样!”


    李兰钧忍无可忍,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身旁,一脚把她连人带门地踹出屋室。


    伴随着轰然地落地声,他闪出房门,搜寻一圈后定眼在冬青身上:“你放她进来,你疯了?”


    “少爷,您答应了夫人,奴婢也不好回绝……”冬青委屈地说,站在门边缩起肩膀。


    李兰钧不耐地问:“我答应她什么了?”


    “婚期已定,选两名丫鬟教习内事,都是您一口答应的……”


    寒风凛冽,冬青在风雪中抖成了鹌鹑。


    “婚期定下了?”李兰钧只觉得满头浆糊,半分思索不清。


    冬青见他神色缓和,赶忙点头应和说:“定下了,三月初一,夫人说的时候您还笑呢!”


    “笑个芋头!我那时见谁不笑?”


    李兰钧扶额斥道。


    “也不是,您是好好考虑了才应下的,莲儿劝您了。”


    李兰钧顿感天崩地裂:“什么!”


    第66章 下套成婚后不必抬妾,做个通房即可。……


    几个时辰前。


    李兰钧慢吞吞喝完了真君粥,靠在椅背上半睁着眼走神打盹。


    “少爷,夫人来了。”冬青疾步走来,附在耳边低语。


    “哦。”他随口答应着,散漫地将神思放回宴上。


    眼前崔氏踏着雪声走近,拂开肩上的落雪笑眼盈盈:“钧儿,母亲来得迟了些,你父亲公事在身走不开,便让我将贺礼一齐送来。”


    李兰钧看着似近似远的崔氏,勉强勾起嘴角回道:“儿子谢过二老,母亲快快上座。”


    随后作了个四不像的揖,又歪在一边泛起困意来。


    正朦胧间,叶莲凑近拍拍他的胳膊,细声道:“少爷,夫人同你说话呢。”


    他挣扎着睁开眼,看向坐在一侧的崔氏,崔氏座位处和他挨着,两人交流不成问题。


    “母亲,你说什么?”他问。


    崔氏说了一堆,听他忽然开口也不气恼,耐着性子重头说来:“我说,你父亲找人给你看了吉日,三月初一,你在前记得去拜会一道岳丈岳母。”


    “哦,儿子知道了。”


    李兰钧点点头,末了又睁开眼好像清醒了,“三月初一,为何这样急?”


    “久了未免节外生枝,反正你二人成婚是迟早的事,”崔氏身子微微前倾,伸手摸摸他的肩膀,一脸欣慰,“看相的师傅说,你们是天赐的姻缘呢!前尘暂且不计,日后好好过日子,定能和和美美。”


    “满口胡诌。”李兰钧撇撇嘴,别开眼看着杯中清酒。


    崔氏“哎呀”一声,收回手无可奈何地嗔道:“你这孩子……这样的话可不能在骆家提起。骆家哥儿拿了战功,如今正是陛下眼前的红人,你日后还可倚仗一二。”


    “敢情不是天赐,是她哥哥赐的。”


    李兰钧嘴里没个把门,万分不屑地冷声道。


    “你、你啊!”崔氏将食指搭在嘴上,皱着眉让他噤声。


    李兰钧没搭理她,兀自拿起一块点心嚼着。


    “钧儿。”崔氏又开口唤他。


    李兰钧一边嚼一边应道:“嗯?”


    “大婚在即,礼数是不可少的。这两个丫头都是母亲帮你选的清白人家,调教好了才带来的。”崔氏拉着她身旁的两名丫鬟往前,让她们站在清楚的位置给李兰钧视察。


    她的言下之意已十分明了,男子婚前须经由教习丫头教引内事,懂得其中蕴藉后方才更能取乐闺房。


    李兰钧粗略打量了一下面前女子,并未多看就收了目光。


    其中一名无视礼数,也偷偷窥瞧了他一眼,随后含羞垂下头。


    “不必了。”他淡淡摆摆手,眸中净是倦怠。


    “她们都服了汤药,不能孕育,钧儿有何担心的?成婚后不必抬妾,做个通房即可。”崔氏见他不愿,又补充道。


    她的目光有意落在叶莲身上,带着不可忽视的轻蔑,随后若无其事地收回,等着李兰钧定夺。


    李兰钧闻言,眸中浮起不悦的神色,又很快压下,依旧一副淡然的姿态。


    崔氏急着给她们灌汤药,就是想逼他应下。这道理李兰钧未尝不知,可他现下头脑发涨,实在难以判断。


    “少爷可要好好考虑。”叶莲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


    李兰钧还未来得及回应,就听崔氏冷不丁开口道:“你什么身份,敢插足主子的话。”


    “奴婢知错,只是少爷酒未醒,现在着急下定论恐怕不妥……”


    “好一个不妥,钧儿,你这丫鬟太过胆大包天了吧?”崔氏不屑分给她眼神,转头看着李兰钧道。


    他捂着发胀的脑袋慢半拍看向崔氏,沉吟片刻回道:“母亲,孩儿还没过问前些日子的事,您就别上赶着找我的不痛快了……”


    言下之意清晰明了:他就是护着叶莲,不但护着,还要反过来指责崔氏。


    崔氏一时语塞,满面斑斓。


    “你……罢了,我也不愿再多插手你的事。”她道。


    “母亲不插手最好,也省得我往李府去理论了。”李兰钧不知有意无意,直愣愣地说。


    还未等崔氏沉下脸,他又忽地扬起一抹笑,晃晃悠悠地举起酒杯道:“您这些年操劳我的事已足够辛苦了……这杯我敬您!”


    说罢一饮而尽,酒水顺着唇角流入衣领间。


    “慢些喝,你这样身子怎么受得住?”


    崔氏心疼地皱起眉,拿起桌上清酒浅啜一口聊表心意。


    李兰钧捂着嘴咳嗽几声,摇头止住她要上前的动作:“没……没事,双喜临门,我一时高兴。”


    “唉,你自己有分寸就好,”崔氏说道,又作不经意地转言,“这俩丫头就留在你这儿,平日里病了倦了也有人照顾着。”


    席间仍旧人声嘈杂,堂前舞姬摇着腰肢,一路转圈一路在宾客中穿梭。


    李兰钧闻言眨了眨眼,点头首肯:“嗯,儿子也不想拂了母亲的一片心意。”


    舞姬转到他面前,口唇叼着一只铜制酒杯,媚眼如丝,她手中拎有窄肚酒壶,丝带飞旋间给李兰钧斟满一杯酒水。


    堂中一片欢呼雀跃,李兰钧在众人簇拥下饮尽杯中酒。


    又有人借着酒劲上来与他对饮,来来往往数人,李兰钧要死不活地喝下最后一杯,轰地趴倒在桌上。


    已是后夜,他醉倒后宾客自然而然散了席面,三三两两离开膳厅。


    叶莲走上前正欲扶他起身,一双手率先拦在她身前,崔氏送来的其中一名丫鬟昂着头,递给她一个警告的眼神。


    叶莲一愣,迈出的脚慢慢收回。


    那教习丫鬟不就仗着名正言顺才如此跋扈吗?


    偏偏叶莲名不正言不顺。


    她想去制止,想从那里夺回李兰钧,可她又以什么样的身份去做?即便日后她如愿当了妾室,也总有人会压她一头。


    她要跟一群人抢他,跟一群人分享他。


    只要这样一想,叶莲就满身满心颓唐,再也没法往他身边靠近半步。


    “少爷,奴婢扶您回房歇息。”教习丫鬟贴着李兰钧的手臂,娇柔温良地低声道。


    李兰钧烂泥一般摊在她身上,嘴里不停嘟囔着,并未回她。


    “你们!搭把手扶着少爷呀!”


    教习丫鬟一转头看旁人,立即就换了副嘴脸,趾高气昂地指使周遭侍从道。


    侍从们便纷涌上去搀扶他。


    “莲儿,少爷此次是醉了,下回我一定叫你送……”冬青临走前凑到她跟前道。


    叶莲神色复杂地摇头:“她要服侍,本就是应当的事。”


    冬青草草安慰几句,便抬腿跟上李兰钧一行,她伫足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待天边又落起雪才回过神。


    叶莲沿着重重过道回廊走回卧房,途经距李兰钧寝居相近的廊道,看着垂花门后澄黄的灯笼,她又不死心地提步向寝居去。


    院内墙隙间开了几支红梅,挣扎在险恶地处,长势歪斜,花香仍如故时浓郁。


    她走到门边,孤零零立在阶下,冬青见状要走下来,却被她近乎怔忪的目光吓住,叹息着退回原处。


    绮窗绣户,隐隐能窥见里间绰绰身影。


    “噗通——”


    有细微短促的下水声。


    叶莲转身即走,不愿再继续听下去。


    少爷从来都是少爷,只是她能得他无形中的回应,也算在日后争风吃醋时心安理得了。


    寒风料峭,叶莲蜷缩着手指,四肢已被冻得全无知觉,她顶着满头纷白缓缓抬起眼,蓝黑的天上就这么飘着雪花,随即有一片落入她眼中。


    叶莲使劲眨眨眼,雪花化作涓流从眼角掉出来。


    她行尸走肉般回了房间,缩在被子里抱着双腿取暖。


    室内昏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她在黑暗中循着记忆看向那幅莲花图。


    什么都看不清。


    “莲儿,莲儿!”


    睡眼朦胧中,她听有人在梦里喊她。


    “你开门,让我进去!”


    好像不是梦。


    “你这个没心没肝的,怎么将我送给旁人带走了?”李兰钧在门外砰砰拍着门。


    他不死不休地拍着,把叶莲那本就单薄的房门拍得直响。


    “我要被你气死了,你给我开门!”


    门内丝毫未见半分动静,李兰钧急了,提起衣摆就是要踹门。


    正跃跃欲试,门从里边开了。


    小丫鬟低垂着脑袋,恭恭敬敬地叫他:“少爷。”


    “你还知道开门?”李兰钧没好气地说。


    “奴婢方才在穿衣……”


    “你就骗我吧!”李兰钧将她的身子一转,推着她的肩同她踏进屋内。


    门顺势而关。


    他一向来没理还硬气三分,此刻心中分明心虚得不成样子,面上却是一副要兴师问罪的傲慢嘴脸。


    屋内黑洞洞的,他差点以为掉进了山洞,于是李大少爷扯着嗓子喊道:“灯都不点?这黑漆漆的是要上吊么?”


    叶莲:“……”


    她只好摸着黑点了蜡烛。


    烛光昏暗,照得人脸蜡黄,李兰钧扳起她的脸,让她一张哭过的憔悴面容彻底暴露在他面前。


    “你哭什么?”


    李兰钧哑然片刻,底气散去。


    “奴婢没哭。”叶莲打死不承认。


    “我看你不止哭,还气得不行,”李兰钧捧住她的脸,用指尖摩擦她泛红的眼下,“不然怎么奴婢奴婢的,是要同我划分界线?”


    “没有……”


    叶莲苍白地反驳道。


    她看着面前之人衣带松散、鬓发湿染,眼角眉梢都带着薄红,一副行事过后的模样。


    他这番模样跑过来寻自己,只会让她平添痛楚。


    叶莲索性闭上眼不看他。


    “你吃味了?”


    偏偏李兰钧还不识好歹地凑上来问。


    “奴婢不敢,此前独占少爷许久,现下来了新人,自然要分让出去。”叶莲如入定老僧,一派大义凛然地回道。


    “你当我是什么低贱货色,想留就留,想送就送?”


    李兰钧见她软硬不吃,又出此言论,气得拔高了声量,扶着她的肩膀呵斥道。


    “看我。睁开眼,看我!”


    他不断摇晃着叶莲的身子,不见到她睁开眼势必不会停下。


    “少爷,别这样对我……”


    叶莲睫上凝着泪,说话间,又簌簌掉下几滴豆大的泪水。


    第67章 揶揄“少爷,这还没开春呢,您怎么就……


    “你要我怎样面对你,你要我怎样才甘心……?”


    “我就想让你同我好好说话,”李兰钧拭掉她垂坠的泪,语气再度缓和下来,“别哭了,我没跟那丫鬟怎么样,你哭得这么伤心作甚?”


    叶莲抽抽嗒嗒地抹着眼泪,平复之后抬起头看他:“我不是哭这个。”


    “我跟别的女子……你不吃味?”


    李兰钧嘴角一抽,反而计较道。


    “少爷,我现下不想说这个。”叶莲瘪着嘴回他。


    “我想都没想,我抛下她来找你,我……你跟我说你不在乎?”他一副要气背过去的模样,瞪着眼不死心地继续问道。


    烛火明灭,叶莲面上的泪痕未干,她仰起一张小脸,又倔强又冷静地面对他,颔首道:“是。”


    她接着说道:“我应该在乎吗?我要感激少爷的偏爱,窃喜少爷喜爱我比旁人多一点吗?”


    “少爷,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


    或许是房中太过昏暗,她才敢借着夜色将心中所想统统道出。


    寒风陡然破开门扉闯入室内,满室瑟瑟风雪,面前李兰钧发丝凌乱,衣袍随着风吹鼓起大片,他一双桃花目微微眯起,眸中满是难以置信:“难道不应该吗?你若觉得身份尴尬,我大可抬你做通房,日后再抬妾就是。”


    缄默片刻,他又道:“你跟她们不一样,她们是母亲送来的,身份也算合理;你、你毕竟是我的贴身丫鬟,同我亲近些……”


    叶莲漠然地盯着他,没吱声。


    李兰钧一咬牙,干脆直截了当地吐言:“哎!我心里……大抵是有你的。”


    拐弯抹角就为了说这句话,说罢还难为情地别开脸去,让风尽情将墨发往脸上糊,却也掩不住面上烧红。


    “知道了。”叶莲道。


    李兰钧气急败坏地扭回头,嗔道:“什么叫知道了?我、我都说到这般地步了,你就回一句知道了?说话,快说话!”


    近乎及地的长发如墨色焰火,包裹着他的身躯,白衣、乌发一齐飘摇,更显得他像只艳鬼。


    “艳鬼”犹抱琵琶半遮面,被气得龇牙咧嘴也挡不住他的貌美,叶莲上前两步拥住他,埋在他半敞的胸怀里。


    “我明白了。”


    她勾起嘴角,用鼻尖蹭着他的肌肤。


    “你不许这样答,重说!”李兰钧不依不饶地高声喝着,握住她的手臂就要把她扒开,“不是这样说的,你!你成心的!”


    “少爷还说大抵呢,我都没让重说,少爷反而还撒起野来——”叶莲死死抱紧他,也跟着提高了声量。


    李兰钧一抖,忽然噤了声。


    他身上有未散尽的零陵香,从来冰凉的四肢此刻倒是如常人温热,香气萦萦,自然不会褪了异样。


    叶莲腹地触及,面上腾地烧起来。


    她要退却,却被李兰钧按在怀中不能动弹。


    “都赖你。”


    李兰钧幽幽俯视她,大掌抚过她的头顶一直摸到下颌处,随即轻轻挑起她的颜面。


    “少爷,这还没开春呢,您怎么就……”叶莲仰头看他,顶着一张通红的脸呛道。


    李兰钧被她揶揄也不恼火,笑得阴恻恻地回:“哪里是我,这是那女人干的。”


    “少爷不是没碰人家么?”


    “想到哪里去了?她给我下了料,明白么?”他差点维不住笑,没好气地说道。


    “哦。”


    “明白就行。”李兰钧松了手,随后沉下身将她孩童似的搂起来。


    叶莲挣扎着要下去,又怕他失力把自己摔了,只好捏着他的衣角疾声说道:“奴婢没说明白呢!”


    “你方才都答应了。”


    李兰钧才不管那么多,向来弱柳扶风的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一脚蹬紧房门,三下五除二地锁了门闩,随后把叶莲丢在榻上,窄小的床榻边被他清瘦的身子一拦,竟也差不多挡了一半。


    他平日走几步路都要死要活,一到床榻之上就变了个人似的,像是把毕生的力气都省下留在榻上,节俭得可怕。


    “莲儿,我听不到想听的,恐怕整宿不会罢休了。”


    他整个人笼罩在阴影里,清朗的声音都蒙了一层薄雾,低沉暗哑。


    本就单薄的衣带渐宽,“哗”地一下堆落在地,李兰钧瘦削而光洁的身子袒露在烛光下,隐隐泛着柔光。


    “奴婢喜欢少爷,喜欢极了。”


    叶莲听自己喉头滚动,无知无觉地开口说。


    “那我也不会罢休。”


    李兰钧抬起修长的腿迈开步子走到桌前,拿起剪子剪断烛火,室内霎时暗下来,只有浅淡的雪色映着窗,让他能走到榻前。


    三千青丝,未着寸缕,容色近妖,她只是这样看着他的身姿,就再也说不出半句不从。


    窗前雪色茫茫,婉转声响惊飞歇息在廊柱上的鸟雀,野雀冲上墨色苍穹,披着白雪掠过天际,带着势如破竹之势。


    天边泛起青白,门扉后平静如昨,疑似几更荒唐。


    李兰钧此夜过后,不出意料地感了风寒,成日耽于内事又是给病添上几分重。


    不瞧不知道,一瞧吓一跳。府医给他把了脉,半日没想出诊治方子,头发都愁白了一片,最后只得递上一份风寒药方,其余皆不敢开。


    李兰钧这具五毒俱全的身子,再多服些补阳药不知会偏差到哪去,府医自然不敢折腾。


    府医不敢折腾,他倒是折腾得厉害,病证稍微好转些,能喘气不头晕了,心头那点邪病便入了膏肓,三天两头夜里敲叶莲的房门,死乞白赖要留宿。


    闭门羹吃了几次,他悟出门道,放言只和衣而眠,绝不出*界。


    叶莲没法,心软让他进了房门。


    李兰钧竟然一反常态,没出尔反尔,真的只是抱着她睡到天明。


    于是便有这一幕:手长脚长的李兰钧大躺在逼仄的榻上,叶莲睡在床沿边,堪堪够她半个身子躺下,一转身就能摔个满地。


    “少爷,我真的要摔下去了……”


    她睁眼看见两双鞋靴,无奈道。


    李兰钧抱着她的腰,将她往自己怀中带了带,眼皮却是从未睁开过,像是困得不行。


    “知道了。”他道,向叶莲头上凑了凑,埋在她发间继续入梦。


    叶莲缩缩脖子,瞥见门外人影重重,忽然记起今日是去骆府登门拜访的时日,她一翻身,轰地卷着锦被滚下床榻。


    “少爷,再不起来就过时辰了!”


    她裹在被中一个鲤鱼打挺,坐在地上叫李兰钧起床。


    李兰钧身子徒然一凉,蜷起腿呢喃一句:“好冷,拿我的大氅来……”


    说罢嗓子一痒,咳得昏天暗地。


    叶莲赶忙爬起来给他掖被子,掖好被褥后又轻拍他的后背顺气。


    “咳咳,大清早的……你做什么?”他咳得难受,万分不耐地从梦中醒来,掀起眼皮看叶莲。


    “今日要去拜访骆府,少爷不会忘了吧?”叶莲收回手,立在榻边俯视他说。


    李兰钧冰封的记忆缓缓解冻,他隐约记起有这回事,便长叹一声,散漫地抚平乱发:“也不着急。”


    他磨蹭半天,叶莲已穿戴整齐打开了房门,冷风灌进屋内,她把门稍微合小了些才道:“进来侍奉吧。”


    门外守着两列下人,冬青见她露面如释重负地凑上前,叶莲侧身让他走进,随后跟着端炭盆的侍女,再后则是侍奉起居的。


    屋内李兰钧坐在床沿,烦躁地踢踏脚边的长靴。


    “少爷,外面拜礼都备好了,就等您上马车呢。”冬青没胆子责怪他,只得委婉提醒道。


    李兰钧一想到要见骆飞雪,更是不快,他抬头仰望天花板,爱答不理地回了一声“嗯”。


    冬青带着一众仆从在外吹了一早冷风,也不敢有半句怨言,一边拿着新靴走到他身侧给他穿,一边忐忑地开口说:“老爷和夫人也在外边等着……”


    “他骆家这么大的风光,还要他们亲自拜访?”


    李兰钧冷声道。


    骆家沉寂多年,本家就骆飞雪一个独女,本以为会就此没落下去,没成想收养的义子实在出息,一举把骆家送上了鼎盛之位,如今炙手可热,门槛都被踏破了。


    李府自然不能少凑了这个好亲家的热闹,火急火燎就要去示好一番。


    府上车马在南园外候了不知多久,李兰钧那不肖子孙才拢着狐裘出门,他不甚高兴地抚开裘衣上的雪粒,站在车帘前闷声道:“父亲母亲安,儿子来迟了。”


    崔氏掀帘,一眼便见他身边跟着的叶莲,叶莲颔首低眉,立在一旁默然听命。


    崔氏皱皱眉,不悦地看向别处。


    “迟了如此久,我看你越发不像话了!”李肃愤愤道,好一通吹胡子瞪眼,“满扬州哪有你这样不知礼义、不敬尊长的世家子!”


    李兰钧随意瞥他一眼,像没听见似的道:“儿子风寒未愈,就不与二老同坐了。”


    说罢拂袖往另一架车马去。


    “你!”


    李肃在他身后低喝。


    李兰钧眼下却顾及着叶莲,站在马车旁扬扬下巴:“进去坐着。”


    “少爷……”叶莲余光看李肃夫妇的车帘未下,犹豫着不肯上车。


    “莫非要我抱你上去?”李兰钧道。


    叶莲瞪大眼看着他,生恐他真的言出必行,于是逃也似的蹿上车,半分不敢停留。


    李兰钧见状,挑眉轻笑出声,也优哉游哉地踏上马车。


    车上置了暖炉,有些闷气,他躬身进去坐在座上,一旁素手递来一只小巧精致的汤婆子。


    “少爷别受寒了。”


    叶莲道,随后吸了吸鼻子,将嗓腔的痒意压下。


    李兰钧接过,腾出手摸了一把她的脸颊,颊上温热,未有异状:“你着凉了?”


    第68章 登门“哟,李三少爷,什么风把您吹来……


    叶莲闻言,嘟囔道:“或许是夜里没盖好被子,这才有些咳嗽。”


    她摸摸鼻子,没憋住打了个喷嚏。


    “哦,你若是难受,我让车夫送你回去休息。”


    李兰钧蹙眉道,将手里未捂多久的汤婆子塞到她手上,“我过给你的病气也说不准,这些日子总在你那儿睡。”


    “大抵是,少爷你睡相太差了些……”


    叶莲也不否认,直言说,顺便又嗔怪他的陋习。


    车内愈发沉闷,李兰钧掀开车帘透了冷气进来,清冽的凉风吹到脸上,闷意这才减轻不少。


    “巴掌大点床,你让我怎么好睡?”


    他看着窗外雪景,反驳道。


    “那少爷为何偏要来同我挤?”


    “我乐意,整个南园都是我的,我想在哪儿睡就在哪儿睡,不行么?”李兰钧回头睨她一眼,理直气壮地狡辩着。


    叶莲抱着汤婆子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骆府地处北街,从集云大街拐过去还得行百丈,北街向来静谧,此刻却有络绎不绝的车马,比南园升官宴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家八架马车浩浩荡荡从中而过,停在骆府门前时几乎挡了全场的视线,车还未停稳,跟在车后的仆从就动手卸货。


    大大小小的箱子摆件如水一般搬进骆府,李兰钧同父母行在其中,他被冬青和叶莲搀扶着,面色青白低垂着脸。


    甫一踏进门,就有骆府管家在门边躬身笑道:“三位,我们老爷夫人在正厅候着,府上宾客繁多,没能亲自迎接还请见谅。”


    “不妨事,不妨事。”李肃咧开嘴笑着回,作大方姿态。


    管家颔首,示意他带路走去。


    骆府百年基业,到这一代几乎没什么实职,顶着空头衔吃老本,但府上装潢仍旧奢华别致,给人一种家业兴旺的错觉。


    走过前院,正有另一行人匆匆而至,为首满脸烦躁,走路生风。


    “谁家把车马停在门口堵得死死的,害我只能从侧门进来?”


    骆飞雪看见管家,劈头盖脸就喝道,也不管看没看清他身后一众人。


    李肃夫妇面色一僵,相视而无言。


    管家擦擦冷汗,连忙开口堵她的话,唯恐她接下来再说些大不敬之词:“小姐,这是李家老爷夫人,还有您幼时的玩伴,也是日后的姑爷……”


    骆飞雪将眉一撇,道:“李兰钧?”


    管家双腿直抖,笑得比哭还难看:“是,是,姑爷是叫这个名……”


    她那双半瞎的眼睛终于瞧到李肃夫妇,勉勉强强行了个礼,收敛了傲气道:“李伯伯、伯母,飞雪方才没仔细瞧,原来您二位也一同来了……我的话您们别往心里去,都是胡乱说的。”


    二人笑得牵强,颔首应下。


    “骆飞雪,你故意的吧?”李兰钧翻了个标准的白眼,出言讥讽。


    “哟,李三少爷,什么风把您吹来了?瞧您这弱柳扶风的贵体,折腾得不轻吧。”


    骆飞雪故作刚瞧见他,清清嗓子朗声道,随后两眼一翻,也回敬他一个白眼。


    凉风拂过,雪沫子直往檐下卷,李兰钧以袖挡雪,不冷不热地回:“不劳骆小姐费心,还能喘气。”


    说罢,老天成心同他作对似的,一股妖风将他刮得连连咳嗽,躬着身子咳成个大红脸。


    “哎,你这孩子又胡说八道!”崔氏用手帕拍拍他的肩,皱着眉斥着。


    “你二人多年未见,不如同飞雪叙叙旧,我和你母亲去拜访就行了。”


    李肃只当他们新婚夫妇拌嘴,反而欣慰地笑着说。


    李兰钧偏头,不情不愿地反驳:“我和她有什么旧可叙……”


    李肃瞪他一眼,转过头又换了副面孔:“哈哈,兰钧一向来爱说笑——我们先去吧。”


    几人走后,剩下李兰钧和骆飞雪干瞪眼。


    风雪萧萧,天沉郁着又要落雪,骆飞雪将目光转而看向叶莲,斟酌几次才咬着牙道:“和我去后院坐。”


    “不劳烦了,我就在这候着。”


    李兰钧一口回绝。


    骆飞雪却不看他,只盯着叶莲,半晌才缓缓转头看了他一眼,又嫌恶地别开:“李少爷,您这身子就站在这干吹风恐怕受不住吧?”


    她又换了一副微妙的神色,继续道:“腰膝冷痛,形寒神疲,乃肾——”


    “骆飞雪!”李兰钧面色黑如锅底,咬牙切齿地呵斥道,“你别以为学些三脚猫功夫,就可任意搬弄他人是非了!”


    扶着他的一双手忽地发紧,他偏头望去,只见叶莲已作信以为真的姿态,自责又怜惜地注视着自己。


    “你这样看我做甚?她说什么你都信?”


    李兰钧差点急得跳脚,硬生生把叶莲的脑袋掰正,气急败坏地怒嗔道。


    “少爷,是奴婢照顾不周……”


    叶莲低头盯着脚尖,声如蚊蚋。


    “别说了,去后院去!”


    李兰钧率先跨着大步往前走去,不愿听她安慰似的忏悔。


    眼看着少爷被戏耍得惨不忍看,叶莲抬头看向骆飞雪,只见她眨眨眼,朝她笑了笑。


    “哎,李少爷,可别在府上迷路了!”


    骆飞雪一把揽住她的胳膊,大仇得报一般喜滋滋地喊道。


    他在前面摇摇晃晃地走,骆飞雪就和她一起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


    弱柳扶风的李兰钧硬撑着走到后院门边,终于忍不住扶着院门大喘气,一边喘一边咳,单薄瘦削的身子从背后看去颤抖不已,配上漫天白絮,好不惹人怜。


    偏偏有骆飞雪这个煞风景的。


    “小丫鬟,你叫什么名儿?”她挨着叶莲笑眯眯地问。


    叶莲看她一眼,思忖片刻才答道:“我叫叶莲。”


    “哦,叶莲,我便叫你小莲儿可好?”骆飞雪歪着头看她,故意挡住李兰钧的身影。


    她桀骜、风趣,带着在世间游历多年的侠气,身为高门却不俯视平民的一视同仁。


    叶莲碰上这样一个奇女子,自然所有注意都被吸引去了,果然没多看李兰钧一眼。


    她有些腼腆地垂着脑袋,轻声细语地回:“好,骆小姐叫什么都成。”


    “你可别叫我骆小姐,医馆的人都称我骆姑娘、骆神医,你若是愿意,唤我飞雪也成。”


    骆飞雪道。


    叶莲摇头,认真说:“这样叫不太妥贴,还是叫骆姑娘吧。”


    两人又东拉西扯谈了起来。


    扶着墙走了不远的李兰钧忽然甩开冬青的手,三步并作两步挡在她们面前,面色幽怨地盯着叶莲。


    “你和她有那么多话说?”


    叶莲被他一瞪,这才从谈天说笑中抽出神来,她拍拍额头,懊恼道:“呀!少爷,奴婢说话入了迷,一时忘了来搀扶你了。”


    “谁要你扶?”


    李兰钧嘴上这么说,手却扯着她先一步踏开,离骆飞雪有了几步距离才没好气地说,“我不来,你就要被她哄得团团转了!”


    “骆姑娘没哄我……”叶莲尴尬地解释道。


    “那她同你说什么,你笑得跟个痴儿似的?”


    “啊……”叶莲扭捏起来,咬着唇不肯说,“没什么,就一些家常话……”


    “你当我聋了?”李兰钧逼问。


    叶莲搓搓冻红的手,小小声交代道:“她同我说了些秘方……”


    “什么?”聋了的李兰钧没听清。


    “说了补身子的方子。”叶莲只好坦言,说罢心虚地觑着他的脸色,一副偷偷为妻子寻求得子药方的好郎君模样。


    “好郎君”见他没反应,又道:“少爷,我仔细说了你的症状,骆姑娘医术高超,开的方子是能中和的良药,相冲甚少。”


    李兰钧脸上一热,兢兢业业端了半日的颜面终是被叶莲当作苕帚扫了地,而且扫得异常干脆。


    他缓缓偏起头,难以置信地挑眉看着她,脸上似要同瓷器一般细细裂开:“你同她说、我们的事你同她说?”


    叶莲吸溜一下鼻子,诚恳地点点头:“少爷,你这些日子面色憔悴了许多,府医不敢随意开方,我便只能求助于骆姑娘了……”


    “我这是风寒!”李兰钧底气不足地喝道。


    “少爷身上的变化,我未尝察觉不到。”


    叶莲耸耸肩,缩着脖子眼巴巴地看着他。


    “你!你给我回马车上待着去!”李兰钧虽指着她的鼻尖骂道,却是双眸含露,眼中道不尽的委屈,“我上车前不许下来!”


    说完转身,“噔噔噔”用力踏着雪往湖心亭走,雪白的地上印着一路深刻的脚印。


    叶莲见他不悦,只好丧眉耷眼地往回走,途径骆飞雪身旁,那厮一副得逞的神情,略微颔首向她作了个拜别礼,提裙也向亭中去。


    二人于墨瓦漆红柱的亭内相会,晚冬的褪寒景色包裹住他们,白衣胜雪,绛衣如谪仙,一双佳人远远看去倒是格外相配。


    湖面残荷被雪,飘荡几片白绿。


    叶莲于八角门外瞥得一眼,心中忽然一阵失落,似乎明白了骆飞雪没由来的亲近。


    她不敢多看,收回正巧盖在雪上的手指,略微蜷缩几下,雪水化开润湿指尖,逐渐温热。


    “……和我要娶妻生子,这有何冲突?”李兰钧有些尖锐的声音从亭中流到她耳畔,她脚下一急,仓皇离开后院。


    “真亏你说得出口。”


    亭中,两人几乎已是剑拔弩张的地步。骆飞雪冷笑道,“你祸害我一个就够了,还要祸害几个?”


    “我何时祸害你了,”李兰钧更是怒极反笑,嘴角噙着一抹讥色,“若不是你有个好哥哥,我早八百年就来退婚了,用不着你亲自说。”


    “就你这声名狼藉的名声,满扬州除了我还有谁敢娶你?”


    骆飞雪厉声道:“你这个混货!”


    说着,扬手划过李兰钧的侧脸,在他脸上留下一个深重的掌印。


    “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就是个怕坏了名声官途的怂包浪荡子而已!”


    “那又如何,你日后要看着我这张脸数十年,还要同我生儿育女,够你恶心了。”李兰钧摸摸火辣的面颊,嗤笑道。


    “你且看着,是你先如愿,还是我先。”


    骆飞雪拂袖踏出湖心亭,顶着细雪回头睨着他道。


    第69章 私通打到她说出姘头身份名姓为止。……


    她果真说到做到,决心给李兰钧找不痛快。


    临近婚期,骆府登门拜访,一推再推,竟生生把婚期推迟了三月,改到六月十九成婚。明面上是找高师算了个夫妻和睦的日子,暗地里实则出自骆飞雪这个独女之意。


    仗着骆家的那个将军养子,李府心头再不是滋味都要顶着笑脸应下。


    李府受气,南园里头的李兰钧可半点受不得,光是茶盏就砸碎了几套,连带着下人一道遭殃受罚。


    三月已过,正是四月初旬,书房外院中花团锦簇。


    桃花纷纷扬扬,满地粉白,廊边柱上挂着的铜笼里不时传出沙哑鸟鸣,与树上野雀交相呼应。


    “果真是当道姑当疯魔了,搞这种小家子气的手段,莫非延期真能延到退婚不成!”


    李兰钧盯着她送过来的“歉书”,咬紧牙关森森然含恨道,“痴心妄想!”


    “骆姑娘就是闹些别扭,待她想清楚了自然就不闹腾了,”叶莲用银勺舀一勺棕红的药汤,搅匀了递到他面前,“少爷再动怒伤了肝肾,这药效就不好了。”


    李兰钧对某些字眼格外敏感,抬起头盯着她道:“就你门清!”


    说罢乖乖接过汤药一饮而尽,又皱着眉张口含住叶莲送到嘴边的糖糕,糖糕下肚,胃里翻滚的恶苦这才缓缓压下。


    他风寒大好,已无大碍,现如今喝的正是骆飞雪亲自开的补方,而且一喝就是小半月。


    其中他有意未行房事,清养数日来面色红润不少。


    “少爷这几日频频动怒,我也是担心你的身子。”叶莲回道。


    “本来就无甚问题!”李兰钧打断她,忿忿不已,“你成日担心这担心那,不就是怕我——”


    他喉结滚动,压下声量接着说:“……那种事不行了么?”


    叶莲面上端着的笑一僵,生恐被人听见般左右看了半天,才憋红着脸道:“少爷胡说什么!”


    “我哪里胡说。我身子是好是坏,你瞧着比我还紧张……到底如何,莫非从前你没感觉到吗?”


    李兰钧不清不明地问。


    “啊,我倒没什么感觉。”叶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讷讷地答他。


    李兰钧登时从凳上跳了起来,瞪大了眼睛扬声问:“你、你没感觉?”


    鱼水之间,几承雨露,她那时分明欲攀绝顶,如今却在他眼前淡淡地说出一句“没什么感觉”。


    他攥紧衣角,心头绝望地想着:难不成她为了安慰我,此前都是装的?


    他那张本就苍白的脸爬上几分绯色,满脸难以置信地死死看着她,鸦睫像是气得不轻微微颤抖着。


    “少爷自己的身子,要我感觉做什么?”


    叶莲属实不知他为何如此生气,硬着头皮问道。


    李兰钧听罢,知她不解其意,松了口气,莫名有了几分底气。


    他换上一副倨傲的神情,拍拍攥得褶皱的衣料,挑眉凑上前,在她耳边同她咬耳朵:“正好,夜里让你好好体会。”


    叶莲终于回过神,明白了他的“感觉”到底是何方神圣,被烫到似的跳到一旁,张着嘴结结巴巴道:“我觉得不太好……”


    “现在说没用,得明日说才成。”


    李兰钧噙着一抹得逞的笑,面上一派正人君子的风范,话中意味却下流得难以入耳。


    他伸手,欲去抓叶莲的手腕,林檎忽地疾步走到门口,也不通传就踏进屋呼喊着:“少爷,少爷,厨房出大事了!”


    李兰钧皱眉看向她,守在一侧的冬青率先闪身到他身前,替他开口问:“什么事,你细细说来。”


    “方才厨房来送午膳,有个侍女忽然倒在地上晕了过去,旁人就去请府医来看,没成想……竟瞧出那侍女已有两月有余的身孕!”


    林檎抑扬顿挫地说道,带着棱角的细眼不停转动,“她本是未婚女子,凭空揣了个孩子,不是私通实在想不出说法了!”


    李兰钧对这种腌臢事不太有兴致,但事出在自己园中,他又一向眼底容不得沙子,心头未免烦躁起来,嘴上也十分干脆利落地发落道:“叫人拿棍棒去打掉就是了。”


    林檎颔首就要去执行,方才走到门边,又听他接着吩咐:“园中不囿下人婚配,她未婚平白有了身孕,那奸夫定是园外之人。打,打到她说出姘头身份名姓为止。”


    李兰钧说话时带着微妙的冷漠,一双桃花目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寒暄。


    “是!”林檎应下,匆匆走出房门。


    厨房二字触及到叶莲某种思绪,她压下心头突突直跳的惊乍,偏过头朝李兰钧请示道:“少爷,我也想去看看。”


    “血淋淋的,有什么好看的。”


    李兰钧散漫地说,却挥挥手允可她的请求。


    叶莲胡乱应了一声,提起裙摆略微焦急地往北院正厅走去。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房前笼中鹦鹉扯着嗓子喊道,在一片春和景明中显得格外异类。


    她拐过走道,索性撒开腿跑起来。


    “我怀的薛家七公子的骨肉,你们岂敢动我!”


    女子的声音有些尖刻,带着慌乱和敌意响彻厅堂,直直传入叶莲耳中。


    “我管你薛公子陈公子,在南园有的种,统统是野种!”林檎上前扯住她的手臂,拉扯着将她按在长凳上。


    叶莲奔至堂前,那挣扎着的狼狈女子不出她所料,就是红儿。


    “救命啊,救命,救我和腹中孩儿的命啊!”红儿匍匐在凳上,拼命扭动身子,“这可是薛家的骨血,你们要谋害薛家的子嗣么!”


    她奋力挣脱束缚,侧身摔在地上,闷哼一声后蜷缩起身子,颤颤巍巍地念叨着:“救命,救命……”


    侍从蛮横地将她架起来,欲要直接让她站着受刑打胎。


    “慢着。”


    众人屏息以待时,叶莲从廊柱边走出来,高声制止道。


    堂下跪成一片的厨房侍女们皆抬头看向她,云儿在其中无声嗫嚅着,眼中含着满眶泪。


    周遭下人面色各异,几乎都是幸灾乐祸看红儿热闹的人,此刻见叶莲前来打断,难免面露不悦,却也不敢多言。


    叶莲走到长凳边,红儿颓唐地盯着她,眼中一片憎恶。


    她弯下腰,捡起地上的一块青白双鱼玉佩,擦干净玉佩上的泥土,将它展示在红儿眼前。


    “你的?”她问。


    “是……是薛公子给我的,是他亲手赠与我的!”红儿失神的目光终于恍然回复,她欣喜若狂地点着头,连连承认。


    “放了她吧。”叶莲看她有些疯癫的模样,别开眼道。


    “莲儿,这可是少爷的交代,你要抗命不成?”林檎闻言,向前两步走到她身侧道。


    叶莲轻轻叹息一声,垂眸盯着手中做工精致的玉佩:“不是我要抗命,是她腹中的孩子,或许真的是薛家少爷的。”


    “既然是薛家的,就不该归为我们决断,要与不要也得薛少爷说了才是。”


    “你怎的知道?”林檎问。


    叶莲举起玉佩,指着上面纹路回道:“此物价值不菲,上面还刻了字。不说真是薛少爷送她的,还是她偷拿的,若要查明她私入西院苟且之事,去问一圈在西院做事的侍女不就明了了?”


    被高高架起的红儿怒目而视,瞪着她喝道:“呸,你自己偷拿主家贴身物件,便觉得我也是偷的!待薛公子来接我入府,你这被狎养的就晓得了!”


    她一口唾沫不偏不倚正吹到林檎脸上,林檎抹了抹脸,又被她说到曾经痛处,上前就左右开弓,给了她两个结实的耳光。


    “谁给你的胆子议论北院的事?”林檎骂道。


    红儿歪斜着脑袋,仍旧恨意不改,被打了也是一副高傲模样。


    “带去她书房,请少爷定夺。”


    叶莲不再多言,吩咐擒着她的侍从道。


    一路沉寂,就连叫嚣的红儿都缄口不言。


    到了书房门口,侍从将她腿窝一踢,她就狼狈地跪在地上,正对着大门静候。


    林檎一刻也没耽搁,踏进书房禀报缘由。


    青石板铺成的小道通直,道路边缘几乎被花瓣覆盖,风吹过又零零散散地飘开,落在青绿的草地里。


    叶莲捏起一片扑在面上的花瓣,放手之际书房里缓缓踱出瘦长身影,花瓣飘落,那身影也行至檐边。


    李兰钧仰头看了看艳阳高照的天,他似是觉得阳光刺眼,微眯着眼睛,面上看不出喜怒。


    “薛家……你倒是攀了个好高枝。”


    他用手遮住照进屋檐的光,不急不缓地开口道。


    红儿身子剧烈颤抖起来,她仰头望着李兰钧,中气不足地要求着:“奴婢要见薛公子,让奴婢见他……”


    “这种没有来历的骨肉,就算真是他种的,你觉得他会认吗?”李兰钧目光投向她,淡淡地嗤道。


    “他说过……要来接我的,他说了要给我名分的!”


    红儿错开眼神,转而看着四周喃喃自话。


    眼看她已崩溃得不清醒,李兰钧不悦地看着身旁众人,开口责问:“这种小事也要带到我跟前来么?”


    林檎瞥一眼叶莲,赶紧撇开干系:“少爷,莲儿说还是得让您看看,奴婢们也不敢轻易决定……”


    冬青在一旁拉了一把她的手腕,皱着眉摇摇头。


    “是我提议的,”叶莲站出来认下,清清嗓子继续道,“少爷,事关南园以外的世家,还是要好好处理。”


    李兰钧面露不耐,轻描淡写地盖棺定论:“打死。”


    “连人带她腹中的孩子,统统打死。”


    第70章 丑事他捻捻手上毛屑,开口道:“奴婢……


    “少爷!”叶莲出言朗声道。


    “这就是我的处理,怎么?”李兰钧挑起眉,在檐下暗处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叶莲向前两步,走到阶前,睁着一双清澈的眸子直视他。


    “此事应知会薛府那边一声。”


    她沉声说道。


    “当她是勾搭了伙夫、门房,怀的自然是下人的种,直接乱棍打死,没了起因就不必扯出后面云云,岂不更为妥当?”


    李兰钧踏下一阶,扯出一抹森森的笑容,像是询问般说道。


    “莲儿,这事牵扯了外人,就是一桩丑事了。”


    他对叶莲颇有耐心,顶着一张倦怠鄙夷的脸,看着她时却还能收敛住怖色,谆谆教导道。


    “两条人命,不能这样轻率决定了……”


    叶莲回望着他,只觉得过耳春风乍感丝丝凉意。


    李兰钧漫不经心地逗弄鹦鹉,末了才带着淡然的目光看向她。他捻捻手上毛屑,开口道:“奴婢而已。”


    “——日头这么烈,你还不过檐下来?”见她一动不动站在阶前,他又转而说起其它,温言哄诱,“我今日尚且有空余,不若教你画花鸟图?”


    叶莲哑然,既不回应他,也不作任何表情,静静立在原地。


    “你说话啊。”


    李兰钧仅剩的耐心被她消磨殆尽,有些急躁地追言道。


    庭院一片死寂,下人听他动怒纷纷跪倒在地上,一个个翕动嘴唇,大气都不敢出,叩首静候后续。


    “少爷,即便是丑事,奴婢也恳请您前去薛府知会。”


    青石板上“唰唰”擦过花叶,叶莲掀起裙摆,双手撑着地面郑重叩首。


    她额头抵在石板上,被风刮过的花瓣拍打在脸颊,又顺着她的脖颈爬上,飞往路的另一头。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传来他冰冷可怖的声音:“我是不是太宠你了,才让你得寸进尺、撒野撒到我头上来?”


    “这是奴婢的恳求,答不答应还是看少爷。”叶莲额头沁出细汗,尽量平缓地回道。


    “我敢不答应吗?”


    李兰钧几乎咬牙切齿地说。


    随后听鞋靴点地声响,他已走到叶莲跟前,一把将她拽了起来。


    “把这不知廉耻的贱婢关起来,薛府要人就放她走,不要人……杖杀。”


    李兰钧眼睛死死盯着叶莲,丝毫未分给旁人半分,说罢,他攥着她的手腕就要往书房走。


    叶莲跌跌撞撞被他拉进书房。


    “嘭——”


    房门紧闭,彻底将外界隔绝。


    “你没看到她恨毒了你的眼神吗?这样的人你也要维护,她到底有什么让你恻隐的地方?”


    李兰钧步步紧逼,恨铁不成钢地质问道。


    随着他的侵袭,叶莲不得不连连退步,散乱的发髻不停擦过纱幔,直到脚跟触到冷硬的地处,退无可退。


    面前怒极的男人倏地把她抵在漆柱上,箍住她的双腕让她无处躲藏。


    “你几次为这些陷你于不义之人挺身,莲儿,这些人根本不值得你同情。”


    “你不懂吗?她们给你的只有伤害,仅此而已!”


    叶莲耸着肩,别过脸不看他。


    书房正中置着一只博山炉,香烟缭乱,书案、瓷器、饰物,任意一件都价值千金,面前怒目而视的人更是贵不可言。


    她身处在此处,就像无意被鞋底踩进来的烂泥,只有格格不入。


    “她救过奴婢的命,”叶莲无力地掀起眼帘与他对视,“少爷,那时奴婢因弄脏您的地毯,被打得半死,是她背我回房、出钱为我买药……”


    “虽然后面生了芥蒂,但奴婢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这份恩情始终是要还的。今日还清,我就不欠她什么了。”


    李兰钧低头,几乎与她鼻尖相触。他开口,气息喷洒在她面上,带着些许潮湿:“至于吗?”


    “不至于吗?”


    叶莲反问。


    “我给你掌事权,教你识字断句,带着你远赴异地,见识世面……不是让你反复念这些不值一文的旧情的,你为何不心狠一点呢?你本就该心狠些才是。”


    他眼中有迷茫,带着微弱的恼怒,说出的话像是痛心疾首般,恨叶莲不争气。


    “少爷,若奴婢真要计较起来,最恨的恐怕是您。”


    叶莲挣开他的桎梏,抬起手用指尖轻抚掌心的疤痕,那条淡白丑陋的疤是李兰钧动怒时留下的,而他留下的不仅只有一条。


    “您让奴婢受的伤还不够多么?”


    “我和她们不一样!”李兰钧急切地脱口道,但不同在何处,他一时也说不出,“你为什么非要扯到我身上来,我与她们本就是两码事……莫非你恨我?”


    叶莲摇头:“不恨。奴婢心不狠,恨不了任何人。”


    “我是让你对她们狠,不是对我。你将我和她们放在同一位置,那我算什么?”


    李兰钧心中一阵无名之火,焦急地朝她争辩道。


    叶莲垂下手,蹙眉盯着他:“少爷明明也会为百姓痛心流泪,*将他们的性命看得极重极深……为何到了奴婢身上,就要分个高低贵贱才行?”


    “在奴婢心中,奴隶、百姓与世家贵族,还有少爷都是一样的。”


    她接着道,眼神不自觉看向右侧,门外一派寂然,只有风吹树摇的声音。


    李兰钧听罢,难以置信地瞪大眼,整个人都剧烈颤抖起来,他不停摇头,直接抓起她的肩膀厉声喊道:“我不要同他们一样,我眼里你和别的奴婢全然不同,你为什么就不能看我特殊些?为什么!”


    面前之人沉默地歪斜着头,身子被他摇晃得如同断线木偶,颓然靠在漆柱上,她似是无力反驳,只是一味看着他不语。


    “他们不配同我相提并论!”


    李兰钧咬牙,恶狠狠地说。


    叶莲终于动了,她木然抬眼,苍白地说道:“少爷看我特殊,也不过略高于其余下人一等,或平于常人,但终究不是您这样的人。奴婢永远矮您一个头,您永远只会俯视奴婢。”


    他刻薄,乖张,带着傲慢对待除他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就如同那时她道出曾经苦楚,他也只会轻飘飘地问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不去治病,为什么不点蜡烛,为什么没有饭吃?


    他也许竭尽全力去理解她,但永远只停留在表面而已。


    “你到底想说什么?”李兰钧不解地问,“我不知道你在气什么,莫名其妙地说这种话。我不想和你吵,你为什么总要惹我生气?你想要什么?”


    叶莲咬唇,斟酌几次决定不再避讳,开口说明道:“少爷,您对待下人冷漠得让奴婢害怕。奴婢害怕终有一日,您也会同样这般对待奴婢。”


    “就因为外边那个婢女?”李兰钧伸手指着门,带着质问的口气驳回,“我以往从来都是这样,为何这次处置她,你要这么激动?”


    “从前少爷是少爷,奴婢是奴婢,少爷行事暴虐,奴婢没有资格开口。而如今奴婢与少爷有了情意,生了些许底气,自然不愿看您这样对待下人。”


    叶莲耐心地继续说明道。


    “你跟她们不同!我永远不会这样对你,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好么?”李兰钧松开抓着她肩膀的手,语气再度放软。


    “永远……永远只在您的口中,奴婢不想相信。”叶莲执拗地说,一双眼睛认真又庄重地看着他。


    “什么意思?”


    场面一度冰封,李兰钧那张不可一世的脸逐渐崩塌,变得有些扭曲。


    /:.


    “不过就是一个奴婢,你何必说这样的重话来气我?你想让我放她,我放,让我去联络薛家,我去。你还要我怎样才会消气?”


    叶莲注视着他,仿佛注视一块永远不会开化的石头,末了,她忽然舒了一口气,释然地向前半步靠在他胸口。


    “好了,”她闭着眼说,“少爷,谢谢您对奴婢这样宽容。”


    “……突然又好了?”李兰钧揽住她,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怀疑地问。


    “少爷愿意听奴婢的话,奴婢当然没什么好恼的了。”


    她的脸贴在李兰钧的胸怀柔软的布料上,羽睫扑朔,一下一下扫在他胸口。


    支在窗台的木柱“啪”地掉落,半开的窗户打下来,将最后一缕清风斩断。


    “你想同她说说话么?”


    李兰钧顺着她的发髻,低下头询问道。


    叶莲抬起头与他对视,眉眼弯起,绽开一个柔和的笑容,两只梨涡轻轻陷落:“想。”


    她出落得愈发清丽,笑得时候总带着狐狸般的狡黠可爱,梨涡里装着一窝蜜糖,很难让人不起怜爱之情。


    李兰钧用手指戳戳她若隐若现的梨涡,又在面颊上摩挲片刻,才捧着她的脸落下细细密密的吻。


    耳鬓厮磨间,他在唇齿擦碰里出言:“不许再说什么‘奴婢’‘您’了,我不喜欢听……”


    小丫鬟用尖牙咬一口他的下唇,朦胧中好似答应了一声。


    吻至略微窒息,他恋恋不舍地分开,拇指抹了抹她的唇角,将涎渍擦去,松开她作大方姿态道:“去吧。”


    “那我回来,少爷还会等着教我作画么?”叶莲眨着眼睛卖乖说。


    “不教。你这个没良心的,说话伤了我的心,我疼得拿不起笔了,才不教。”


    李兰钧别扭地偏过头,忿忿不平道。


    “少爷——”叶莲眼巴巴凑过去,拖长尾声撒娇。


    李兰钧又转过头,往另一边偏去。


    “求求你了——”叶莲跟着往那边凑。


    “再议!”他伸出手覆住她的面容,将她推到一边,“还不去?不然我要反悔了。”


    叶莲立即停了动作,撒开腿推开门走出去,门外春意浓盛,她就站在花团锦簇之中,伴着簌簌飘落进房中的落花,朝李兰钧弯下膝盖告礼。


    “奴婢谢少爷恩典!”


    房中李兰钧侧身而立,只转过头看她。


    她行礼后早就转身迈下台阶,而他就看着她的背影,手掌无知无觉地攀上胸口,面露苦闷。


    明明心疾不复,却在她说完后缓缓回味,仿佛病发,心头悸动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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