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雨方歇,叶莲撑着发酸的身子起来时,李兰钧在一旁睡得正沉。
天光大亮,隔着窗纸都能觉察到刺目的亮白,她用手挡着光,侧目去看李兰钧略微不宁的睡颜。
昨夜折腾半宿,头次匆匆,惹得李兰钧羞赧不已,她哄着安慰了良久,他才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继续,而后天昏地暗,不清醒时,侍女推开门扉入内,前后开合三道,冷风窜入引得她瑟缩。
李兰钧醉酒时要比平常可爱得多。
会央求她;会蹭着她的锁骨撒娇;失误那回更是惶恐不已,唯恐自己看轻他;情到深处,也会呢喃着诸如“喜欢”“爱”之类的胡话。
她用指尖点点他的眉心,熟睡中的人忽然睁开眼,用琉璃珠般的眸子望着她。
“几时了?”
李兰钧惺忪着眼开口,语气沙哑。
叶莲收回手指,看着窗外估摸时辰:“约莫快到午时了。”
身旁的人跟着支起身子,用拇指和中指按了按跳痛的太阳穴,他皱起眉,悻然道:“巡河怕是过半了,不知今日进展如何。”
“奴婢服侍您穿衣?”叶莲问。
李兰钧睇来一个否决的眼神,他伸手捏捏她的侧腰,嗔道:“你是不知道累么?”
腰上一阵酸痛,叶莲挣扎着往后退,面颊浮起一片红晕:“还……还好。”
话刚出口,李少爷的脸就黑了下来。
她赶忙摇摇头,又道:“不、也不算太好……”
“行了,你歇着吧,”李兰钧大方地摆摆手,示意她躺回被中,又转头朝门外朗声道,“冬青,更衣。”
门边有人应声,随后一水的侍女鱼贯而入,领头的正是冬青,他手上拿着一叠衣物,面色淡然含笑。
“少爷,今晨奴婢叫过您,您没答应,这才耽搁了政务。”冬青眯着眼笑道,说着抖擞一件内衫,挂在置衣架上好生摊平抹皱。
李兰钧微微抬起眼,见他一副牙酸的笑意,不觉烦躁:“分明是有意不喊我,你也是个油滑的。”
冬青应以两声笑言:“奴婢怕您没歇够……”
“够不够要你揣测?”他没好气地打断,站起身摊开双手泡在盆中净手。
李兰钧这一站,榻上什么遮挡都没了,叶莲掖在被里探出半张脸,眼看一圈人围着自己似有若无地打量,又羞赧地缩回去。
“别给自己憋死了。”
李兰钧才不管这些微小心思,净过手后又返回床边,掀开一角让她露出脸来。
“少爷……!”
叶莲吓得往薄被里缩,却被他拎住后颈衣物,拎小鸡仔似的提了出来。
“躲什么,有那么见不得人么?”他不可一世地俯视她,语气带着些许不快。
满堂寂然,侍女们交换眼神,觉察到了危险的气息,一时草木皆兵,不敢动弹了。
叶莲头摇得像拨浪鼓,欲哭无泪道:“不,奴婢不习惯被人看着……”
醉着的李兰钧难缠,醒着的更是格外难缠,一举一动都要顺着他来才成。
“只是看着就这样怕,日后被伺候岂不是要缩进王八壳里了?”李兰钧顺手捏捏她的脸蛋,话语却刻意不带有多少温情。
被批斗成王八的叶莲不敢怒也不敢言,眨巴了几下眼睛算是无声应他。
李兰钧戏弄够了,转头继续让冬青穿衣,梳头束冠又是好一阵磨蹭,熏香完毕后,日头已悬在天顶正上处,缓慢地往下坠。
眼瞧着他带着浩浩荡荡一帮人离去,叶莲这才坐起来,慢吞吞地穿着外衫。
手还未拢进袖中,有二名侍女就端着东西走了进来,她抬头看去,一人手捧着一套衣物,另一人端着散发着浓郁苦味的汤药。
“莲儿姐姐,这是嬷嬷给你置办的衣服,你看看合不合身?”侍女说着,递上崭新的浅绯色成衣,成衣上卧着两支铃兰银钗。
叶莲的眼神却一直停在汤药上,她心底有了答案,嘴上仍旧问着:“这是……”
端着汤药的侍女僵笑一声,回道:“嬷嬷说新妇还未进门,教习内事的丫鬟是必须要喝的,以免出了差错先行有孕,不利嫁娶。”
“姐姐,等你抬了妾,也是有机会的。”捧衣侍女欲缓解沉肃之气,连忙笑着安慰道。
叶莲左右顾看她们二人,随后低下头盯着被子,半晌又抬起头,坐到床边接过了药碗。
旁人眼里,她是有幸得了恩宠,是费尽心机,所以即便同她交好,话中也不免带着对得逞之人的安抚,觉得她的多疑是生于惶恐不得宠爱。
昨夜李兰钧醉了,他所言所行皆能以“醉酒”为由头作罢。可她清醒着,却也肯任由他酒后行事,不计后果。
缘由无它,仅仅是愿意赌上一生给他而已。
看着碗中发乌的汤药,她略微咬咬牙,仰头一口气喝干净,只剩下碗底一点药渣。
冲人的苦气直逼上鼻间,她死命咽下嗓子眼里难以沉下的汤药,呛得眼眶通红。
“咳咳……”
叶莲满口苦涩,捂着胸口咳得昏天暗地。
“少、少爷,也是这样吩咐的吗?”她不死心地继续问,一时间竟忘了自己的身份。
“规矩是这样的,”侍女小声说道,后面那句说得微乎其微,“我们过来时,少爷似乎也没多说什么……”
听到答案,叶莲又将眼神收回,换上一副并无波动的神情:“好,我知道了。”
名分宠爱她从不敢肖想,只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她既然坐实了这“通房丫鬟”的虚名,就更不能期待什么了。
李兰钧再喜爱她,也仅仅只到喜爱的地步而已。
喜爱就足够了,其余都不要紧的。
郎情妾意消减大半,叶莲乖巧地换了新衣裳,乖巧地做了晚膳等他。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李兰钧今日心情不错,日上三竿乘着轿子到了河边,迈着阔步走到县衙众人面前,说话不拐弯抹角地藏着坏,不时露出一点欣慰的神情,连捧泥水都不带嫌恶了。
县衙众人见了鬼一般,觉得他肯定没憋好事。
林晋忠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不怀好意地凑到他面前,笑得猥琐:“大人,下官瞧你这红光满面、如沐春风的模样,是有什么好事吗?”
整个县衙,找不出第二个敢这么跟他说话的人,除了这瞧出端倪的老滑泥鳅。
“好什么?不被泥巴淹死就算好事一桩了。”李兰钧察觉他话中的揶揄,翻翻白眼送他一句讥讽。
照旧落了个没脸,林晋忠心满意足地拱拱手,朗声道:“大人说的是,哈哈!”
随后压低声量,又眯起眼指指自己的嘴:“您这嘴怎么就破了皮,昨儿回去被猫抓了?”
李兰钧脸一红,忙以袖遮掩。
“咳咳……狸奴淘气。”
林晋忠笑而不语,得逞似的溜到远处监督搬沙。
下唇确有一处破口,李兰钧用舌尖舔过,这才发觉是昨夜纠缠时用了力,没注意咬破了。
他微微抿嘴,忆起小丫鬟软语温存,不自觉牵起嘴角。
周遭的人见了,又是一阵毛骨悚然。
李兰钧下了值,日落山头牵引出大片绯红,才从大门悠悠踱步进厅,厅中照例摆着几碟小菜,小丫鬟见他走近,舀了一碗白饭放在桌上。
“喏,”他将藏在身后手中提着的纸袋往桌上一掷,面色颇有些得意,“松子饼,路过顺手买的。”
叶莲垂着的脑袋抬也不抬,嘴里回道:“谢少爷。”
随后再无后话。
“怎么,不喜欢?”李兰钧见她反应平平,不免有些失望,便开口追问道。
“喜欢,奴婢拿回房里慢慢吃。”叶莲抬脸看他,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两只梨涡只出现了一会儿就消失不见。
李兰钧掀袍落座,净了手执筷夹了几筷子菜在碗中,一道夹一道回她:“那不成,我就买了一袋,你拿去书房同我分。”
他一贯来爱用无理取闹掩盖真情,说东说西就是不愿直接表达其中意味。
叶莲看破他的小伎俩,但佯装不知地同他说道:“少爷,哪有送礼还要分一半的道理?”
李兰钧夹了一粒藕丁放入口中,不急不缓地咀嚼着,待吞咽后才散漫地嗔怪起来:“你没见过,不代表没有。”
一句话义正严辞,丝毫不见心虚。
“那奴婢现下就解开,分成两份成不成?”叶莲故作不知其心,说着就要去解袋上的细绳。
“现在拿出来,待会儿就凉了,蠢丫头。”李兰钧抽出手按住她的手指,略带不满地睨了她一眼。
眼神扫到她葱白的指尖,指甲上点了艳丽的枣红,鲜红透骨,勾着细绳煞是可爱。
李兰钧心头微动,了无声息地用小指勾勾她的指头,作环绕状包裹了半圈。
感知到指尖的摩挲,叶莲几乎不可闻地用余光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将手弯了弯:“奴婢愚钝。”
众目睽睽之下,李兰钧毫不掩饰地撩拨,她心中骤起无限的涟漪,波澜直扩散到眼眸中。
“确实愚钝。”李兰钧含着笑收回手,眼下那颗痣被笑意潋滟得动人。
他又继续用膳,还未动几口,就按耐不住地抬眼,一句话说得纯良无辜——
“我想吃松子饼了。”
第52章 受灾最后五字“呈报灾情书”写得极为……
九月,连日大雨。
门前檐上落水如注,雨声纷杂,声势之浩大,引得觉浅的李兰钧成宿入睡不得。
已是辰时,天却黑蒙得像方才入夜似的,院中积聚了不少雨水,足足漫过台阶快冲上廊道去。
芝麻园本就小巧,疏水差强人意,前厅好几次被水淹,一地散不去的潮湿气息。
寝居内李兰钧翻来覆去,最终不悦地支起身子,低叹一声后坐在床沿边听雨声。
防洪工程已完成半月有余,每每听到门外骇人的雨声,他还是有些不大心安,担忧堤坝不够牢固,或是分流位置不好……
反正,秋汛不过,他心头的石头就落不下去。
一旁卧榻上睡着个单薄的身影,睡相安稳,毫不被嘈杂的雨声所影响。
李兰钧偏头去看她,只见叶莲双目紧闭,呼吸匀称,就是眉头紧紧锁着,带着劳顿的面貌。
他伸手拨开她面上的散发,看她未有察觉,又轻轻弹了一下她的眉心。
“少爷……?”叶莲眼睛还没睁开,就嘟囔着唤他。
“睡这么沉,倒是我来伺候你了?”
李兰钧有意锉磨她,偏要将她拉起来一起听雨不可。
叶莲一听他的话,立即就挣扎着坐了起来,揉揉惺忪的眼睛,对上他的目光道:“少爷要出门么?奴婢给您穿鞋袜。”
“这么大的雨,我出门去哪儿?”李兰钧拍拍床沿,示意她坐过去。
叶莲依言挪到床沿边,双脚点着地面同他一块坐着。
门外雨声不止,窗纸上都沾了风吹过来的雨珠,狂风骤雨,不知停歇。
“等汛期过了,我想尽快回扬州,年前回去最好,反正不在这儿过年。”李兰钧盯着窗上透进来的水汽,忽然开口说。
“汛期一过,少爷就可调回扬州了么?”
叶莲低头思忖一会儿,问道。
“少则半年,多则……我也不清楚,但该做的我都做了,委实不知还有何法可以充当政绩了。”李兰钧皱起眉头,话中有些不耐。
他来蒲县数月,光是中暑就有五回,风寒、头风症尚且不说,蚊虫都快栖息在他身上了,现下又是睡不安稳,实在忍无可忍。
如若真要待个三年五载,他那从道观回府的未婚妻子指不定要另嫁他人,到时候他终于从这穷乡僻壤熬出头,回扬州又是孤苦伶仃的另一番风景,岂不是要气绝身亡。
“骆家那边本就有意作废婚约,再迟些恐怕等不得了……”
他也不避讳,直言道。
“我身子渐好转,骆家小姐又清养数载归家,虽是强扭的姻缘,若她不抗拒,也未尝不可举案齐眉。”
举案齐眉。
叶莲闻言拢了拢袖口,攥紧手中衣料,沉默半晌,又松懈下来,换上浅淡的笑容回道:“这样再好不过了,少爷早日回府,也省得人家久等。”
“我也不想让她久等了,何况……”李兰钧散漫地用手撑着床面,仰头叹道,“你成日喝这劳什子汤药,我不喜欢。”
说着,他移过目光去看叶莲,叶莲一个劲地垂着脑袋,一点一点不知在思量什么。
“还不是少爷……”
她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抱怨道。
“我?我如何你了?”李兰钧明知故问,凑上去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少爷总要,奴婢才不得已喝这汤药的……”
叶莲看着唯唯诺诺,张口便是胆大妄言,连李兰钧都怔了一下,待到听清不由得面上一红,欲盖弥彰地捏捏她的脸颊。
“不知羞!”
他咳了两声,又恢复正经神色:“这是规矩,日后成婚了,我也不会让你喝的。”
“少夫人恐怕不会同意的。”
叶莲心头五味杂陈,她想陪在李兰钧身边,但要生活在后宅之中,她又从未期望过。
“你怎知她不同意?”李兰钧笑笑,不甚在意地说。
“少爷太喜爱奴婢,对少夫人而言,似乎不公平吧。”叶莲将心中所想吐露出来,有些忐忑地望向他。
李兰钧反而对她的话起了兴趣,略过话中试探,只剖其表面,饶有兴味地问:“公平。你这几日读书习字,都能懂这个道理了?”
“从前就明白,只是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述,如今会了……少爷您还未——”
感觉到他的漠不关心,叶莲有些焦急地要打探他的内心,遂追问道。
不过还未问出,门外一不轻不重的声音便直接打断了:“少爷,县丞府上来口信,说是有地方受灾了!”
“受灾?可是河道出了问题?”李兰钧骤然紧绷起来,向前倾了倾身子追问。
“河道无碍。是连日大雨引得土地松动,河流下游又积水不达,虽有疏解,但停留过久,引得一侧的山崖崩塌了!”
冬青贴着门道,声音传入屋内有些听不清楚。
李兰钧也顾不上体面,光着脚套了长靴就疾步走到门边,开了门仔细听冬青的禀报。
“可有伤亡?”
门倏地打开,冬青未瞧清楚来人的面貌,李兰钧略微急躁的声音就冲了出来。
“这……那边只说了大抵的情形,其余没细说,具体要去问县丞大人了,”冬青见他担忧,赶忙又道,“少爷,马车已备好了。”
叶莲草草收拾了装束,也跟着走到门边,正是火烧眉毛的时候,此时也无暇顾及其他:“奴婢替少爷束发更衣。”
李兰钧匆匆颔首,随即调转回房修整冠发。
事态紧急,熏香雅坐那套自然统统抛弃,叶莲给他束了冠,穿上昨日的旧衣,也不做多余装扮,就这样火急火燎地夺门而出。
“天不顺意,提防至此,偏偏还是出了问题。”
踏上马车后,冬青凑到叶莲耳边低语道。
帘后李兰钧咬着牙不语,静候到县衙后的细致情况。
“那山塌了……岂不是要堵住水流,让水把田地淹了去了!”叶莲听他所言,不免揣测。
冬青皱眉作愁苦状,唉声叹气道:“如今正是丰稔大熟之季,淹了田,怕是要饿死人了。”
“雨多本就烂谷,被水一淹,更是一粒都收不了,”叶莲盯着被雨水浸湿的裙角,忆起往事不免感慨,“有年我家的田也是淹完了,靠捡地里的烂谷、吃野菜陈粮勉强过了冬……”
“唉,可如何是好啊……”冬青也跟着叹气道,二人各自望着天边的雨丝,沉默着无话。
林府里。
林晋忠等候不及,在议厅踱步半晌,又按耐不住地跑到衙门口等。
小厮支着伞跟着他反复横走,生恐县丞大人发觉自己肩上早已润湿大片。
李兰钧的马车还未停稳,他就急着迎上前皱着一张黄连似的脸左顾右盼。
“知县大人,知县大人!”
一声声仿佛叫自己的老娘,恳切无比。
知县大人便在呼唤中跳下车,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跟前,也不管被雨淋湿,开口就问:“情形如何?”
“休沐日劳烦大人奔走一趟……”
林晋忠嘴里还在念着客套话,李兰钧却等不及了,一把攥住他的肩膀,又问道:“你且少说两句,说说那边到底如何了?”
“这山一垮,就把河道堵了,如今报上来已有一日,开挖泥沙的役夫还在路上,午时便可抵达灾处。”林晋忠哆嗦着说完了灾情,一副要交代在此的模样。
李兰钧听罢,立即道:“不够,再遣些人去,不止要挖淤堵,还要引水泄洪才是。”
“是,是,下官这就去办……”
“等等,我拟一份灾情呈报递到上面去。”李兰钧按住他,又道。
林晋忠一听他要上报,连忙摇头制止:“大人,这上报了可不是好事,弄不好你我都要摘乌纱帽的!”
“我倒是也不想,谁让我们倒霉,偏偏塌的山是你我管辖范围的,不是别人!”李兰钧也急了,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厉声说道,“瞒报灾情更是罪加一等,不如直接递交了,免职不比流放好些?”
“别到时候再见,就是面上刺字互诉苦衷了!”
“咱们把这事处理干净,该修理的修理,该赈灾的赈灾,而后皆大欢喜,不就无需上报了么?”林晋忠一贯来的小家做派,到了情急之际死活不肯犯险。
李兰钧登时就怒了,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我要是真听你的,迟早被你这窝囊做派坑死!”
言毕,他不管不顾地拨开林晋忠踏进林府,叶莲打着伞紧跟着走进去,心头打鼓似的生怕李兰钧再出事端。
“你!你写就写,别在我府上写!”
林晋忠在身后大喊大叫着,捶胸顿足差点气晕过去。
李兰钧可从无尊老爱幼的思想,冲到林府书房,三下五除二写完了呈报书,随后顾及同僚之情,没公报私仇盖县丞大人的私印,盖上县衙的章挥挥衣袖走人。
林府门口,林晋忠老泪纵横地扶着墨漆圆柱,没等到李兰钧,等到的是他身旁的小厮。
冬青将一纸文书递到他手中,清了清嗓子:“大人,这是我家大人交给您的,他交代了让您去上报递交,他有要事在身,就不多叨扰了。”
“我家大人说,‘交与不交,都在县丞大人一念之间,我全部身家皆在你手中了,还请三思而行’。”
冬青转而又复述道,躬着身子等林晋忠定夺。
林晋忠捏着手中薄薄一张纸,纸面几乎褶皱不成模样,最后被他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
冬青心下一凛,却没多说什么。
“山体崩塌属天灾,暴雨不歇的地处又不止蒲县,说不准……其余州县早已受灾,只是来往闭塞,还未传到而已,”林晋忠将纸团狠狠掷在门前水洼里,忽然咬牙切齿地笑了起来,“二十余年的县丞啊……如屡薄冰的日子你受过吗,不知天高地厚!”
水洼里缓缓摊开的宣纸,纸上写的并不是灾情呈报,而是一纸赈灾方案。
从疏水通河、昼夜开凿,到运粮救济、安置灾民……事无巨细尽数交代,最后五字“呈报灾情书”写得极为潦草,仿佛匆匆不得片刻停留。
第53章 落难叶莲闻声警惕地看向四周,搂着李……
这边,李兰钧从侧门出到胡同里,逼仄的胡同外候着一辆马车,静待主人上车远行。
“莲儿,你同我去么?”
李兰钧侧目看向打伞的叶莲,直言道。
他说的去,自然是前往受灾地区安抚民众。
叶莲本用两只手扶着伞把,防止纸伞被风刮坏,一听他的问话,腾出一只手来扯住他的衣袖,皱眉道:“少爷,雨天湿滑,您此行全无好处,为何还要去?”
“在宅中干等更让我不安心,”李兰钧抬*头看阴沉的天空,声如钟磬,“再出差错,我这千辛万苦来的磨勘便无用了,而后几时才能回扬州,几时又才能升迁!”
“多少人想攀这个位置,却偏偏让我守着这穷山恶水的地方,我好逸恶劳、不知好歹,不如早早拱手送人最好!”
他说着,竟平白起一阵恼怒之意,甩甩袖子兀自踏出房檐,顶着瓢泼大雨往马车去。
见他不悦,叶莲自然没有反驳的本事,连忙撑着伞追赶,迈着大步走到他身侧。
“奴婢只是怕路上出事端……”她有些怯意地抬头看李兰钧,声音细弱。
“那你留在这儿。”
“奴婢放心不下少爷。”
“那便同我走。”
说话间,李兰钧已阔步跃上马车,掀帘入车内。
叶莲收了伞,拍开身上雨水,看着帘后那倨傲的身影,咬咬牙听从安排上了车。
受灾地区在距蒲县约莫百里远,以乌石镇为首受灾最为严重,其余地方均遭到多多少少的水患,好在还无百姓伤亡。
马车行至城郊,李兰钧那雨打浮萍似的身子就受不住了,七荤八素地卧靠在座上,一会儿说要停,一会儿又说不能停。
比不得南园车马的宽敞气派,这架马车车厢堪堪能容两人,像李兰钧这样身量颀长的,就更舒展不开手脚了。
车中闷热不堪,雨水从开合的帘外吹进来,打湿他半边裤腿。
“莲儿,莲儿……”李兰钧此时已分不清虚实,头脑昏沉地念着。
叶莲掀帘入内,躬身跪在帘边回他:“少爷,怎么了?”
李兰钧被颠簸得半死,颤抖着嘴说不出后话,只是一味呢喃着唤她。
他眼角渗出不适的泪花,眼睛一张一阖,几乎有些神智不清。
“我想回家……”
他这样说着,却没叫停马车。
叶莲猫着腰凑到他身边,靠着车帘在座上坐下,尽量缩在角落里,腾出位置给李兰钧枕头。
“少爷办好事,就能回南园了。”她温声哄道,手掌一下一下顺着李兰钧的脊背。
李兰钧哼唧几声,逐渐放低了声气。
雨势渐降,天却黑蒙不少,叶莲动了动被李兰钧枕麻的腿脚,伸出手掀帘往外看去。
原来不是雨停,是走到了山林里,高有数十尺的树木枝叶遮盖着马车,有时落下几滴雨水,营造出暴雨骤停的错觉。
天本就阴沉,在密林深处更是难见光明,马车只能借着微弱的光源行进,期间马蹄几次打滑,不得不停下休整。
“再耽搁下去,天黑都不能走出林子,入夜了就危险了!”叶莲下车瞧着愈发沉郁的天色,不免担忧地说。
“再过一段临崖的山路,就能出这片了,天黑之前定能出山。”车夫用捡来的石块剐蹭马蹄上的厚泥,一边打整驿马一边回道。
“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吗?临崖太过危险,坠下去怎么办?”叶莲听罢,往身后车厢回头看了几眼,连连发问。
车夫将手中的石块往丛中一甩,不甚在意地说:“要不是你们说要尽快,我这才抄了小道,不然平日哪能走这里去?”
“尽快也不能全然不顾性命啊!”
叶莲察觉到他的不靠谱,有些无可奈何地怒嗔道。
此行车夫并非李兰钧御下,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三教九流,言语散漫不说,行事更是不着调到了极致。
“还能怎样?要不调转回去算了!趁天未黑还能摸条道出来。”车夫扯开头上汗巾擦了擦脸,偏头打量了一会儿前路,又道,“姑娘,这条路我走了百八十回了,你就放心吧,再出岔子能出到哪儿去?”
叶莲纠结着不肯答应。
“你赶紧想吧,是去是回一句话的功夫。”车夫明显有些不耐烦,“嘁”了一声埋头打理马鞍。
“不回……往前继续走。”车内忽然传出一声漂浮的细声,随后又是一阵压低的咳嗽。
叶莲闻言,掀开门帘朝里面哀求道:“少爷,这时候您就不要逞强了!”
李兰钧不知何时从座上跌坐在地板,捂着唇咳得半死不活,他调整了半晌,顶着一双猩红的眸子看着叶莲,说话时声音有些颤抖失态:“我就想这桩破事赶紧了结——”
随后不等叶莲劝阻,厉声喝道:“走!”
车夫将汗巾往头上一绑,优哉游哉地站起身,颇为挑衅地看着叶莲:“姑娘,主人家都发话了,还愣着做什么,上车啊。”
叶莲无言,“噔噔噔”踏上车,掀开门帘一屁股坐在座上。
本就不宽敞的车厢里,李兰钧靠在帘边正咳嗽得起劲,被她这么一挤,连咳嗽都挤没了,一张脸险些冲出车帘外,探出头给雨滴落脚。
“你做什么呢……”李兰钧幽幽转脸,哀怨道。
“山崖陡峭,又是雨天,难保不出意外,少爷为何死了心往危险处走!”
叶莲拧眉高声说道,面上一派怒气翻涌。
李兰钧被她这声喝到了,眨巴着眼半晌没说话。
好似这么些日子以来,从未见过她恼怒的模样。这样字句铿锵,只有在南园时被碎瓷扎破手掌,失血前低喝那句“从未有过”听到过。
然而这回是她清醒着驳回他,甚至是言语上的教训。
李兰钧已不是那个阴晴不定的大少爷,虽有脾气在身,但千般不好,也是有分寸在的。
“我说了,我想赶紧解决这里的事,然后回南园去。莲儿,我同你说过的,你难道忘了吗?”
他反倒没了脾气,语气中带着谆谆教导的意味,仿佛叶莲是未开化的野猫野狗。
“没忘。少爷,回不回南园有这样急切么?不论您有没有升官,奴婢都会陪着您的,三年五载奴婢也愿意。”
叶莲敞开心扉,将心中的想法直抒于表。
芝麻园有什么不好吗?
小小的宅院,没人给她脸色看,没人设计陷害她,大家聚在宅里,家长里短、谈笑风生……还有少爷,少爷在此地此刻还是喜爱她的。
她知道李兰钧不会屈尊于这样破落的小地,他无时无刻都表现出对蒲县的厌烦,仿佛也映射出对她食之无味似的。
“我可不愿。”
李兰钧毫不留情地打破她的痴梦。
“加官晋爵、娶妻生子,哪一样……我都落后于旁人数载,甚至开蒙上学都是这般,我所做这一切,可不是为了留在这里玩家家酒。”
“届时我也会纳你进门,抬你做侍妾,让你一辈子不用为奴为婢。”
他说出这话时十分冷静,恹恹的眉目里带着些与生俱来的高傲。
叶莲心头一颤,翕动着嘴唇不知如何言语。
不要说下去了,不要说下去了……
“或是你想要个孩子,我也会让他养在你身边的。莲儿,这些许诺够了么?你还气么?”
李兰钧反而追着说道,勉强算得上诚恳的语气此时却如同一盆冷水,直直浇在叶莲头上,从头到脚凉了个透。
他以为的哄劝服软,是抛出一些丰厚的回报、给予一点本应就有的甜头,或者是他转瞬即逝的喜爱。
实则全是像挑衅的施舍。
叶莲睁着眼看他,忽然也跟着平静下来,她温婉地颔首,答道:“够了,少爷,已经足够了。”
“不恼了就好,”李兰钧揉按着太阳穴,微微皱起眉,“过来给我按按头。本来就头晕,方才被你一吼,痛得厉害了。”
见叶莲不动,他又主动伸手去揽住她,将她圈外怀中,随后握着她的手放在额角。
“这儿。”
叶莲活动几下手指,熟稔地给他按着头。
相顾无言,一室竟诡异的静默。
山崖陡峭险峻,黑沉的山壁上仅有一小架车马缓慢移动着,贴着山墙,另一侧就是树木林立的悬崖。
车夫紧攥着缰绳,面上不见舒缓之色。
马车愈发颠簸,几乎是摇晃着往前行进,忽有一大坎将马车狠狠拌了一把,车内二人滚做一团,缩在倾斜的角落里来不及反应。
李兰钧扶着被磕痛的下巴,眯着眼细细吸气。
“少爷,奴婢看看磕得严不严重?”
叶莲摸索到他的下颌,借着微光打量伤势。
“疼死了,你这石头脑袋……”
他话未说完,伴随着话末传出一声嚎叫,紧接着又是一声叠一声的呜嚎。
“糟了,这带荒冢杂多,恐怕有狐兔出没,进而引了狼群来觅食……”叶莲闻声警惕地看向四周,搂着李兰钧的手更紧了些,“平日都避着人,今日定是数目惊人了!”
李兰钧方才渐长的气势泄了下来,他紧咬着牙,出声问道:“那怎么办?”
“大哥,快些走!”叶莲朝车外喊。
车夫应对不及,只是一味地提速。
马车更是颠簸得厉害,跌跌撞撞地向下疾奔而去,车厢像是随时要挣脱绳索往崖下坠似的。
山上此起彼伏的狼嚎,活物奔走的脚步声不绝于耳,它们蛰伏在树林间,仿佛在等待时机。
“嗷——”
忽然,一声嘹亮而巨大的嚎叫声破开其余狼嚎脱颖而出。
便有东西撞到车上来,沉闷的撞击声如同索命鬼在敲门,一次无果,又有二次三次。
“啊啊啊啊啊——!!!”
被狂风吹开的门帘正好让他们瞧见,有通体漆黑的狼一口咬住车夫的大腿,他惊恐地大喊着,松开缰绳奋力拨开腿上的血盆大口。
见得时机,不知几只黑影一同窜上来,撕咬他的布衣血肉。
同时,驿马也被它们咬住了脖颈。
那马嘶鸣一声,忽然狂奔不止,疯了一般往崖壁上撞去。
车轮骨碌碌地响着,在驿马撞上山崖的瞬间,马车崩开桎梏受力不住地滚下崖去。
第54章 自救“我要死了么……”李兰钧倚在她……
天旋地转,只剩下车厢的马车破开树木滚下崖底,车中之人几度失力脱开手,叶莲脊背胸膛不停歇地撞在木质车壁上,喉中不可抑制地涌出腥甜的液体,又被她勉力吞下。
她死死抓住李兰钧,即使不断分离,也挣扎着将他抱紧收在怀里,用单薄的手掌臂膀隔开磕向他的外物。
那股腥甜逐渐压抑不住,丝丝缕缕往嘴外淌去。
她感觉五脏六腑都快被撞碎了,车厢才蓦地落在一处地上,不再随着翻滚往下坠。
“少爷……”叶莲用尽全力吐出二字,然而相拥在一起的那人却没有动静。
她“噗”地一声咳出一口血,也逐渐闭目昏死过去。
身子仍然忍受不住地疼,辗转几个臆梦,有时在家中的院子,有时在南园的小厨房……再美妙的画面,都伴着刺骨的疼痛。
天有些蒙蒙亮了。
周遭的雨跟着停下,密林里的车厢横在一棵柏树下,几乎支离破碎。
车厢里,叶莲挣扎着从梦中惊醒,一扯一动都牵引着发疼。她佝偻着身子,拍拍倒在一旁的李兰钧,那具躯体一动不动,衣摆都渗着血迹。
叶莲忽然惊恐地撑起来,双手摸向他的脸颊。
他的脸颊几近冰凉,手指探到鼻下时,勉强能感受到微弱的呼吸扫在指尖,仿佛转瞬即逝。
只剩几个框架的车厢终于受力不住,“哐当”一声倒塌成废墟,叶莲护在李兰钧身上,木板结结实实砸在脊背,险些让她失手滚倒在地。
她拨开稀碎的木板,又将李兰钧身旁的一同扔到一旁,留了一片空地给他躺卧。
“少爷,少爷你醒醒……”
叶莲摇摇他,没得到回应,复又去查看他身上的伤。
她解开他的外衣,残缺的衣物轻易被她撕破,里面洁白的中衣早已斑斑点点。
李兰钧瘦削的身躯上几处可怕的擦伤,撞击导致的淤青更是大片,更遑论一些细小的伤疤。
全然陌生的地界,叶莲就算勉强能走,也不敢独自留他在原地,自己出去采伤药。
她一只腿稍微一动就疼得厉害,掀开鲜血淋漓的薄裈,只见从膝盖到脚踝一条绵长的伤口,二指宽,依稀可见皮肤下翻出的血肉。
血肉里混杂着细碎的木屑,不知是何时擦过了断木创出的新伤。
叶莲看着自己面目全非的腿,被那骇人的伤口吓得差点干呕出来。
她有些吃力地吸着气,调整好后支着另一侧伤得没那么严重的腿,一蹦一跳地扶着树干往周遭走去。
她的腿不能弯曲,便只得垂下身子,不管不顾地薅起一把杂草,紧接着又是一把,直到把袖子装满,她才龇牙咧嘴地蹦回原位。
野草里不难有能止血的药草,叶莲翻找一圈,在一众青绿的草叶草根里挑出几株。
那几株难能可贵的药草静静躺在她手心,叶莲滚了滚干涸的喉咙,一股脑把它们放进嘴里。
她反复咀嚼着,直到药草变成一团恶心的混着唾沫的烂草泥,才“呸”地一声吐在手掌上,用掌心匀了匀,往李兰钧凝着新血的伤处上抹。
口中苦涩的草汁她也不舍得吐出,和着血丝咽下肚子,乞求能靠这丁点药材止住浑身上下止不住的痛。
处理完李兰钧的伤势,她又不死心地附在他耳边,忍着难受唤道:“少爷,好些了吗?”
躺在废墟中的李兰钧已是垂死之态,并未回应她只言片语。
叶莲拖着身子又瘫坐在野草面前,腿上的伤口暴露在外,仍未停歇地流着血。
她把本就破烂的门帘撕开成条,又将地上野草麻木地往嘴里送,一边嚼一边把布条摊开放在地上,吐出嘴里的嚼烂的草浆涂抹在布条上。
这些野草大多没有药用,叶莲此时穷途末路,用它们只是心安而已,聊以慰藉。
带着草泥的布条一圈圈缠上她的小腿,刺痛而辛辣的感觉让她浑身都沁透了冷汗,叶莲将唇咬破出血,手上仍不肯停下。
直到小腿被浸透了草汁、污血的布条裹满,包扎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长筒,她才脱力松懈,靠在粗糙的树干上大口喘着气。
叶莲不敢歇息太久,等到腿脚的疼痛减轻了一些,她又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用伤腿反复试探着踩地。
她找了一根长短适宜的树枝,驻着树枝围着树一瘸一拐地走了几圈,再在周边缓慢移动着。
如此试探,又反复无常地拄着树枝四处薅药草,找药,上药……待到把李兰钧和自己的伤处都处理妥帖,她才敢僵直着伤腿瘫在地上停歇片刻。
但也只是片刻,待到天又阴沉沉地似要落雨,叶莲不得不支起身子爬到李兰钧耳边,一遍遍地重复着呼唤。
“少爷,少爷……”
约莫喊了数十次,那不死不活的人才忽然哼出一声,几乎微不可闻。
李兰钧出声后,紧接着就是因疼痛而无法忍受的哭吟,泪水与满面脏污混合在一块,淌出一道浑浊的沟壑。
“好痛……好痛啊……”他除了低泣之外,就只剩辗转吐出这二字。
叶莲想去抚顺他的疼痛,却发现他身上遍布伤痕,根本无处可安放指掌。
“少爷,您能动吗?”她仰头看看天,出声问。
李兰钧发不出声音,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她只好拖着一条废腿,一手将李兰钧的手臂搭在她肩上,费劲全力带着他站起来。
“别碰、手……”
李兰钧冷汗涔涔,皱起嘴角说道。
“少爷,要下雨了,我带您找个地方避雨去。”叶莲并未松开他的伤手,卯足力气站起身后,身上压着个沉甸甸的人,近乎让她寸步难行。
李兰钧整个人倒在她身侧,即使他再瘦弱,也是个正值壮年的高大男人,叶莲牙都快咬碎了,才勉强稳住身形。
她那根精心挑选的拐杖被重量压得深陷在土中,摇晃着向前走了几步,脚步后一路的泥印。
腿上刚凝固的伤口似乎开始崩裂渗血,火辣辣的痛感直冲到头顶,叶莲浑身都在打颤,却仍不停下脚步。
疼痛到了极致,意识像断弦一般不断迸裂,到了不得不停下休整之时,她回头望去,竟绝望地发现只走出了方寸间的距离。
那堆残破的车厢仍在不远处。
好累。
头抵在树干上,闭上眼就能睡过去。
叶莲咬破舌尖,不让自己昏沉下去。
“我要死了么……”李兰钧倚在她肩头,从破碎的哭腔中脱口而问。
叶莲摇摇头,摇头对她来说都是吃力至极之举。
肩头的重量似乎轻了些许,她转过头,李兰钧泪眼婆娑地望着她,眨眼间又簌簌掉下一串泪珠:“我、是不是连累你了?”
叶莲只有摇头。
“你不要死,好不好?”
李兰钧抬起手抹开她面上的血渍,满面的暗红,因干涸怎么都抹不掉,他看着她,一阵惊心动魄。
他又揉了揉她的嘴唇,让那苍白的唇恢复些许血色。
叶莲摇头,她想说不知道。
在这片于她而言渺茫无垠的山林中,她深知只要她死了,李兰钧绝不能活下去。
所以她不敢死。
压在身上的重量尽数褪下,李兰钧像初生的婴童般蹒跚稚步,反而挽住她的手臂。
“我带你去找郎中,你别死,你别闭眼。”
他的泪好像流不尽。
叶莲不知道她此时的面目如何可怖:半张脸爬满血污,唇无血色,双目失神,一身破烂的衣衫开出几朵迤逦的血花,下身全数浸在鲜血淋漓中。
她只字不语,只会点头摇头。
“好……”她张开嘴,一口被草色覆盖的乌青。
李兰钧颔首,闭眼掉下几滴泪:“你不要睡着了。”
他小心翼翼地扶起她,一双手环抱住带着她的手臂,让她枕在自己胸口上。
叶莲眼皮开合数回,最终还是没闭眼睡过去,她感觉李兰钧的泪掉到自己的脸上,一滴一滴,丝丝温凉。
在这样容不得安宁的时刻,她竟然从混杂的神思里抽出一分来想:这么多泪,能接一满盆了。
哭得梨花带雨的李兰钧在行路中低头,见她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嘴角却噙着一抹笑意,更觉愧疚难堪,哽咽着用袖口擦擦眼泪,埋头将她攥得更牢了。
一路跌跌撞撞,纵使李兰钧前身多么娇贵矜持,眼下也如同行乞流浪一般,全然不顾体面。
他几次腿脚打颤发软,犹豫着要停下歇脚,低头一看叶莲,此类想法便全抛之脑后了。
大约是误打误撞走对了方向,林子愈发稀疏起来,眼前逐渐开阔,走到一条蹊道上时,他抬眼望去,尽头处掩在杂草间的破庙露出一角。
“我带你去休息,休整好了,再行进几步就能找到郎中了……”李兰钧霎时松了一口气,扶着叶莲朝破庙方向缓慢挪移。
叶莲途中几次昏睡过去,却总被他叫醒,或是听到他的哭声,引得她昏都不敢昏过去,只能强打精神,一路走到如今。
天色渐晚,破庙附近挨着一块池塘,途经此处,蚊虻一窝蜂围剿而上,叮咬出好几道痘子。
破庙只有一面快成流苏的门帘遮挡,李兰钧搀扶着她走进去时,里面逃窜着几只灰扑扑的野耗子,掀起一阵滚滚烟尘。
李兰钧嫌恶地皱起眉,踏进门的脚迟迟不迈步。
叶莲咽下一口血腥,吃力地抬起头安抚他:“少爷、别怕……”
她轻轻摇头的动作已是强弩之末,出声后引得五脏六腑突突地颤,还未来得及说出后话,一口血没憋住顺着喉咙咳了出来。
地上一小滩血迹格外扎眼。
叶莲才要压住咳嗽以示安慰,头顶就传来一声悲凄彻骨的哀啼——
“你不要死……!”
那双按在她肩头的手骤然收缩,像要捏碎她的骨肉。
叶莲这才察觉到不对劲。
第55章 相依“就这样,一直陪着我吧。”……
她抬起头,尽力睁大双眼,表现出精神良好的样子,随后眨眨眼,忍着喉间压抑的腥甜朝他笑了笑。
“不、不死。”
叶莲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李兰钧双目猩红,几近崩溃,他慌乱地点着头,重复道:“好,不死,你答应了,不会死……”
他带着她慢慢坐到石像前的蒲团上,又扯过另一个蒲团,手足无措地拍干净凑到一起,好让她有躺下休息的地处。
叶莲撑直了腿,就着坐下的姿势侧身躺下,双手垫在头下,静静地看着李兰钧在庙里搜罗。
他从屋外搂了几捆干草入庙,铺好后在布满蛛丝的供台上抱下一张卷成筒状的竹席,竹席生虫生灰,抖擞开来掉下不少脏东西。
李兰钧用袖子抹了抹,从头到脚擦了个干净,这才铺开置在干草之上。
“来,你躺在这儿。”他拍拍席面,示意叶莲挪到竹席上躺着。
叶莲往前一滚,整个人毛虫似的趴在席上,李兰钧把蒲团垫在她脑后,坐在地上看着她。
“少爷可否去摘些杂草过来?”有可枕席之地,叶莲恢复了些神韵,出声道。
李兰钧闻言迅速点点头,凑上来问:“要摘多少?”
“各样的都摘过来给奴婢瞧瞧吧,奴婢腿疼得厉害,若是有野蒿止血就好了。”叶莲声音不太平稳,有气无力地同他解释道。
“我这就去。”
李兰钧瞥了一眼她的伤势,用手撑着地面站起来,又朝庙外走去。
他薄纸似的身形有些凌乱,扶着门框时停了脚步,在门边立了半晌才不放心回头看看她。
见她闭眼小憩,胸口轻微起伏着,这才放下心来掀帘踏出门。
他前脚刚走,后脚叶莲就睁开眼,盯着他离去的地处看了许久。
入夜。
叶莲重新处理了一遍伤口,缠着的布条一圈一圈卷上小腿,渗出墨绿色的野蒿汁。
老天眷顾,李兰钧带回的杂草里正好有野蒿,照着野蒿的模样,他又去外头捡了不少回来,叶莲的伤势这才得以控制。
庙里漏风的地方几乎都被李兰钧遮挡完全,虚掩的大门也堆了大堆杂物堵住,此刻虽有些冷饿,好歹没性命之忧。
“是我连累了你。”李兰钧在一片寂静里抬起脸,斟酌着开口。
叶莲缠好布条,将腿安置在一侧,借着夜色看向他:“没有什么连不连累的,少爷。”
“若只有您从山崖上滚下来,生死不明,李府追责下来,就算奴婢侥幸存活,后面也不能好过。”
李兰钧又道:“是我强求你来的,是我……是我犯了蠢。”
“少爷去哪儿奴婢都会跟着的,”叶莲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声量并不大,“不能见到少爷,我不安心。”
“你怕我跑了?”李兰钧也跟着笑道。
二人在薄夜里交错的目光终于重合,叶莲睁着一双盈盈剪秋眸,郑重其事地颔首:“怕。”
“为何?”
“就像少爷害怕看到奴婢死去那样,奴婢也深深恐惧着少爷的抛弃——因为除了少爷,奴婢什么都没有了。”
叶莲作轻松状眯起眼,话说得如同普通寒暄一般。
蛙声四起,伴随着蝉鸣,纷纷杂杂喧嚣着入耳,李兰钧率先别开眼,仿佛不能承其情重。
“说得这么可怜……”他讪讪地说,并未转首看她。
叶莲眨眨眼,反而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是事实呀,少爷。”
“那你会离我而去吗?”
李兰钧咬牙,也回望过去,问出口时有些紧张。
“奴婢一直在少爷身边啊!”叶莲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答得有些片面。
“假使有一天,你发觉到了我的卑劣之处,不再觉得我好了,你也会待在我身边吗?”
李兰钧势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执拗地追问道。
叶莲没有作答。
近乎拥挤的竹席上,二人紧挨着躺在一起,此刻却忽然没了声音,一同睁着眼看屋顶上的破洞。
破洞中有星星点点,今夜难得的好天气。
“少爷。”叶莲未移开眼神,目光炯炯。
李兰钧仰头看天,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嗯”。
“你爱我吗?”
他的卑劣傲慢,所有难堪早已尽数表现出来,她不知要怎样不再觉得李兰钧美好,其实他的好极少极具个性,很难捉摸到。
他不好,如同传闻中所说那样,阴晴不定、高傲恶劣。
他好,一帮被他祸害的人里,只有叶莲这样觉得。
所以她说“你”和“我”,这尽数是私心。
单薄的身躯陡然一愣,随即,李兰钧侧目看了她一眼,只一眼就匆匆收回,不再给予任何回应。
冗长的沉寂,他的心里闪过无数答案,爱与不爱、回答与否、顾左右而言他……然而笼罩着他的内心的更多是不可置信。
他不敢相信她这样的身份,会大胆到这样的地步,想要得到他的爱。
嘴唇磕碰的瞬间,那句应承几乎要顺着本意脱口而出,却被他生生止住,换了一句不痛不痒的“问这个做甚”。
叶莲抠着衣角的手缓缓放开。
“奴婢胡乱说的。”
她转回头,学着他的样子看天不语。
“什么爱不爱的,我不是说了么,我给你名分,不会让你一无所有的。”
李兰钧惊觉“爱”这个字十分陌生,他竟然无法表述出其中含义,索性不再纠结,高高挑起眉,安慰似的回道。
“你不要多想了。”
他自己都思虑杂多,说罢也不心虚,闭上眼枕着硌人的蒲团作入睡的模样。
二人缄默着不再多言,夜里的破庙又静了下来。
月上柳梢头,身旁一阵窸窸窣窣,不免惊扰他假寐,李兰钧装作睡眼惺然,睁开一只眼看叶莲:“在做什么?”
“蛐蛐。”叶莲说着,递给他一只草扎的蛐蛐。
“一刻不停地动,你腿还要不要了?”李兰钧捏着那只蛐蛐,拧起眉毛嗔道。
“白日小憩了太久,夜里反倒睡不着了。”叶莲说道,算是回应了他的问话。
李兰钧左右打量那只草蛐蛐几眼,面带嫌弃地道:“黄灰黄灰的,不是好品相。”
“山里的蛐蛐都长这模样,哪里有好坏之分?”叶莲接话,手上又开始缠下一只。
“没见过世面,通体青玉模样的我都见过,你这只未免太差陋了。”
李兰钧嘴上说着不好,手下却一刻不停地把玩着,颇有些稀奇地将蛐蛐凑近瞧看。
“原来贵人们喜欢玩蛐蛐是真的,从前说书的说它价值千金,我还不信呢!”
叶莲手指缠着草丝,说话时又稀奇地停下动作看他。
“千金都不止,”李兰钧将草蛐蛐放到叶莲鼻头上,搔挠几次,故意逗她玩乐,“而且各样式的都有名号呢。”
“青的,叫玉面郎君;白的,叫素观音;黑白配色的,就是泼墨客了……”
叶莲被他一捉弄,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喷气把蛐蛐吹得歪到一边,差点断了一条腿。
“我这只也要取个名,”李兰钧扶了扶要断不断的蛐蛐腿,忽然扬起嘴角,“叫做莲丫头。”
“少爷为何取我的名儿?”叶莲揉揉鼻子,嗔怒着要去抓眼前乱窜的草蛐蛐。
操控蛐蛐的人更觉得有意思,伸长了手不让她抓住。
“我乐意,何况——谁说只有你叫这个名字了?”
李兰钧坏心眼地挥着手,都快忘了他手上一路的擦伤。
“莲丫头,莲丫头……”
他连着唤了几声,摇摇手上的草编蛐蛐,让那非活物的玩意端庄地“点点”头,表示回应他的呼唤。
叶莲拖着一条隐隐作痛的伤腿,贴近他面颊有些羞恼地跟着抓握,却因手不及他长,迟迟未抓到。
破庙里冷却的气氛有了回温,两人孩童似的打闹嬉戏,因一只草蛐蛐而乐此不疲。
“三娘。”
李兰钧停了手上动作,任由她抓走蛐蛐,见叶莲面上笑意盈溢,不知怎的想到这一称呼,便脱口而出。
叶莲放在草蛐蛐上的目光蓦然望向他,神情恍惚。
大手一拉,让她贴在他颈肩处,她听见李兰钧因吃痛而闷哼的声音,那声音转瞬即逝,又变成叹息般的呢喃:“就这样,一直陪着我吧。”
惆怅就这样水涨船高,填满她的身躯。
叶莲稍微动了动身子,不让李兰钧受太多力。
她的伤口覆在竹席上,渐渐生疼。
埋在锁骨间的口唇翕动几次,最终不清不明地应了一声“嗯”。
声音绵绵,如细雨霏霏般包裹住他们,这样的绵绵情深一直维持到三日之后,李兰钧还没启程找郎中,县衙乌泱泱一片人先搜寻到了他面前。
滂沱的大雨,林晋忠站在首位,看着沧桑了不少。
“大人……”
欲语泪先流,年近半百的县丞大人哭成孟姜女,哭声瘟疫似的散开,此起彼伏。
李兰钧手里还拿着一截藕,满身落魄,被一群人盯着有些不好意思。
“你们……哭什么?”他一脸莫名其妙。
“终于找到您了!这些日子下官们为了找您,快把蒲县翻过来一遭……没想到苍天有眼,您好歹是没出大事!”
林晋忠哭得一把鼻涕一包眼泪,连进一步走上台阶握住他没洗干净的手,生恐在梦中。
李兰钧却人精似的捕捉到了他话中地漏洞,面色不霁:“光找我,不干活?”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收了哭丧一样的泪容,你看我我看你,半句话不敢多说。
第56章 交代该如何处置,他自己都拿不准主意……
“大人无故失踪,事关重大,塌方之事下官已安排妥当,这才放心带着大伙来寻人。”
林晋忠抹抹眼角的泪,嘴上却不含糊。
雨势渐减,李兰钧仰头看看天*色,又垂下头去擦手中藕段。
他一道擦,余光一道往四周打量,莲藕被他擦得锃亮,李兰钧佯装不在意地开口道:“递上去了么?”
这话是说给林晋忠一人听的。
林晋忠闻言抽了抽嘴角,仿佛想到什么不愿面对的事情,他抬起眼看着李兰钧,说话声只有他们二人能听清:“呃,递上去了。”
“其余州县均有受灾,大大小小,倒显得我们不出众了,所以上面并未有什么特别示意。”
他又有些得意地补充道,一张脸笑出满脸褶子来。
“出息。”李兰钧见他那副德行,嗤笑一声道,“我还以为你不会递上去了,毕竟我也只有五成把握。”
他将手放在林晋忠肩上,欣慰地拍了拍,拍得林晋忠一边肩膀一片灰黑。
林晋忠反而笑得灿烂:“哪里哪里,下官怎么敢瞒报呢!”
全然不记得他当时跳脚的模样。
“不过蒲县处地低洼,又是河流下段,周边临近州县的水患处理不妥,皆会往低处泛滥,处理起来相当棘手。”
“大人,其余下官都按指示行事,也做了调整和完善,但水患根源在于中上游,我们只能尽量避免,行事较为被动……不如咱们移步灾区?”林晋忠岔开话题,转而提起灾情。
“塌山的泥石清完了吗?”
李兰钧问道。
林晋忠不敢多加掩饰,老实说:“下游河道本来好好的,这一塌方,外加上流河道也出了不少问题,该堵还是堵,就算清了也于事无补了。”
李兰钧也不跟他多闲话,点点头接过他的话头:“知道了,走吧。”
他忽然想起什么,往帘后瞥了一眼。
“到那后找个郎中来,我这一身伤都未处理过。”
趁林晋忠点头的空隙,他抬手掀开门帘,从庙中探出一个女子的身影,他修长苍白的指掌一握,拉出帘后一直驻足的小丫鬟。
李兰钧就这样攥着她的手,把一截藕放在她掌心:“才摘下的。”
叶莲拿住莲藕,缩回手道:“谢少爷。”
雨中众人探头探脑,李大知县那些市井传言纷沓而来,传闻中的美艳婢女款款而出,竟是一名稚气未脱的青葱少女。
林晋忠一见她,便了然于心地止了后话,唤人递来一把伞送到李兰钧手中。
李兰钧撑开伞,遮盖住叶莲的头顶。
叶莲仰头望了望,又专心看脚下的道路,她步履蹒跚地踏出几步,李兰钧就耐心地跟在她身边,面上全无不耐之色。
这下连林晋忠都是一幅见了鬼的神情。
这小丫鬟到底有什么神通,能降住鬼见都愁的李兰钧。
“你当心些,不然落下病根就真成瘸子了。”李兰钧一时柔情,最终还是忍不住出口道。
“那也是少爷害的。”叶莲盯着脚下泥泞,嗔怪道。
“又是我了?我可遭不起这大罪。”
李兰钧也不恼,一字一句回她得认真。
众人一阵牙酸,揣着各样心思退开一条道,由着他们走到前头。
乌云遮日,几日不见天晴。
坐到马车上时,叶莲拎起裙角,下摆濡湿一片,滴滴答答掉着水珠。
“别折腾了,到镇上给你换新衣裙。”
李兰钧拍开她要去拧水的手,又抓住放在自己膝上。
“少爷也是,可不要感了风寒。”
叶莲瞧见他一侧肩头湿润,也提醒道。
“我这一身都是伤病,多个风寒不多。”
李兰钧经她提点,忽然想起自己的新旧伤病,不由得隐隐作痛起来。
他这样吊着一口气的身子骨,饱经磨难后,隔三差五的病痛也没找上门,大约是伤病过多,没地方落脚生根。
舟车劳顿加上身上的伤,李兰钧娇贵秉性又窜了出来,走走停停,生生磨了小半日才抵达乌石镇。
镇上零零散散几个路人,县衙众人在客栈落了脚,沐浴更衣、净手用膳,又蹉跎几寸光阴。
天色渐晚,一行人才再度启程往坍塌处去。
叶莲从郎中那得了几瓶疮药,再给伤口换了新的布条,其余伤处大多结痂,草草处理后又跟着李兰钧踏上了马车。
李兰钧伤得没她重,处理起来却要棘手很多,譬如手指上一处刮伤,都要用上好的伤药反复敷擦几道,直到他满意为止。
一丁点伤痛被他扩大成重伤,哼哼唧唧嚷个没完没了,明明有些早已结痂脱落,无意触碰到也要痛哼一声,以示伤势危急。
他在破庙里那点吃苦耐劳的美德忽然被踹到沟里,取而代之的是一贯来的骄奢淫逸,比茅坑还臭的脾气也翩然而至,二者相辅相成,李兰钧又是那个臭名昭著的李兰钧了。
“这哪儿找来的郎中,我手腕上三寸的地方还有处淤青都没瞧见,白拿这么多赏钱!”李兰钧病怏怏地歪在一旁,指着腕上的一块淤青忿忿不平。
“用的伤药也是道不出名姓的,往里边放点烂草根都是药了……”
叶莲听李大少爷一通抱怨,舌灿莲花、口若悬河,一句话说完白眼都要翻上天了……莫名觉得安心。
坍塌地处离镇上不远,他还未发晕胸闷,马车便缓缓停下,立在原地等主人下车。
叶莲拾起车厢角落的伞,率先掀帘而出,扶着车架跳下车撑伞等他。
她支着伤腿斜斜站在车侧,车上李兰钧优哉游哉探出半个身子,待车夫放好轿凳才踏下车,环视一周后躲入叶莲伞中。
不远处被泥石淤堵的河道已清出一半,浑浊的河水顺着逼仄的河道往下冲去,气势汹涌,险些拍倒一名运沙的役夫。
李兰钧提着衣摆再往前些,河道旁的田地被冲烂得一干二净,好几处积洼着高到脚腕的泥水。
林晋忠携着县衙、里正众人跟在他身后,一个个皆由自己或下人撑着伞,与雨中的役夫大相径庭。
“县老爷来了!”
“县老爷来看咱了!”
清理河道的人群中有人抬头,见到他们后向后高声喝着。
役夫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往他们这边凑上来。
乌泱泱的人堆顶着雨走到李兰钧跟前,在几步之外驻足,站成不太整齐的队伍。
一旁撑伞的小厮提起手中明灭的灯笼,昏黄的灯火渐渐照亮役夫们的面貌。
有青年,有明显稚嫩的少年,还有两鬓斑白的老者,妇人……灯火晃过每一张脸,每一张脸上都是掩不住的期盼。
“怎么……”李兰钧张口,一时失言。
人群里钻出一个底气不足的身影,一直未露面的主簿顶着满脸雨水,讪讪笑道:“大人,乡亲们非要帮忙,下官拦不住……”
李兰钧再看一圈周遭人等,顿感心头刺痛,他与叶莲对视一眼,轻声颔首道:“去吧。”
叶莲便握着伞走到主簿身旁,盖住他发抖的身体。
“河水湍急,老弱妇孺就不必在此涉险了,剩下年轻力壮的加把劲,争取早日疏通河道,之后再一一解决其余问题,”李兰钧扬声道,雨珠打在脸上竟生疼,他又一沉声,蹙眉开口,“李某谢过大家一片真心。”
“大人,我家的地、今年的收成……”有妇人往前半步,含着一包泪问。
“我家五口人也无处可去了啊!大人!”
“没粮食吃,更没地种了,该要我们怎么过啊!”
一人出声诉苦,便有更多人含着苦涩开口,滂沱一场大雨,有几十颗落在地上是温热的。
浇头的雨敌不过面前声声哭诉,李兰钧愣在原地,喉头不免发涩。
“县衙会给大伙一个满意的交代,乡亲们敬请放下心来,这场天灾落下的难,统统都会处理解决。”
一旁林晋忠代替他高声宣扬,以稳住焦急的民众。
得了口头安慰,众人互相奔走告知,而后留下青年壮丁,继续不敢耽搁地搬运泥沙。
李兰钧回头,见林晋忠也踏出伞下遮盖,立在雨中看着河道不语。
“贴出告示,凡帮忙清淤疏通的人员一律赏粮,按日结清。”他咽下唾沫,吩咐道。
“县衙运过来的赈灾粮恐怕只够粥舍布施,还有救济受灾严重的灾民,也是一份大头支出。”林晋忠转头看向他,据实以告,“能匀出来的余银大抵要用空了,上面的批款和粮食还不可这么快到达……”
“后面的赈灾用度,从我私库中拿。”
李兰钧咬牙,终是开了口。
“大人,批款应会在月余内发放,何不……”林晋忠皱起眉头,不忍心道。
“又不是用你的钱,你心疼什么?”
李兰钧干脆给他一个冷眼,直接否决。
“赈灾不是小事,数额不小啊!”林晋忠用袖子擦干脸上的水,此话说出,带着些许恳切。
“我知道不是小事,等府衙审批,又要上到省司,再等朝廷批准要等到何时去了。”
李兰钧回驳道。
“府衙那头还没动静吗?”
他又问。
李兰钧来此未带太多钱财,库中余银所剩不多,就算倾尽所有也不一定能凑齐赈灾款项,终究还是要靠上头调拨。
林晋忠讷讷道:“还未……”
“事到如今也顾不得了,我写一份加疾文书到扬州去,让他们尽快处理。”
李兰钧甩甩袖子,做出了决定。
“灾款还未下拨之前,先跟士绅商户们借,以县衙的名义打欠条!”
他再睇一眼湍急的河道,役夫们昼夜不停地清理淤堵、搬运沙石,却敌不过源源不断冲下来的淤泥碎石。
该如何处置,他自己都拿不准主意了。
李兰钧此时满脑棉絮,几乎思量不清,盯着河道不知看了多久。
漆黑的夜里瞧不清他的面色,叶莲只看到他忽然转身就走,没出两步便栽倒在地。
周遭众人皆被他骇得不轻,手忙脚乱地要去扶他。
叶莲拨开人群上去抱起他,同小厮一起将他从泥泞的地上拉起,低头只见雨水打在那张惨白如鬼的脸上,她上手去摸他的脸颊,惊觉滚烫。
第57章 罢工“云翳山,第十一代弟子,晏雨声……
李兰钧连日积压的病终于在一刻间爆发,首先来的就是风寒热症。
乡里几个有名的郎中一齐出动,围在他床前踱成了热锅蚂蚁。
“怎样了?病得严重吗?”林晋忠抓着一个郎中就问,急切地等待答复。
那被他抓得紧紧的郎中擦了擦冷汗,躬身道:“大人的病有些复杂,先天弱症不说,以往也有陈年旧疾久不愈,加上热症,需得好好斟酌用药才行……”
“如今正是火烧眉毛的时候,大人病倒已是坏事,还醒不过来!你们好歹给我想个方子出来,不然耽搁了赈灾,都没好果子吃!”
林晋忠攥着郎中的肩膀不肯放手,咬着牙晃了晃他的身子,话说得直白不堪听。
一旁主簿赶忙拉住他,好说歹说,才让他放了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又开始论起灾情来,站在客栈厢房里乱成了一锅粥。
叶莲跪坐在床边,拧干巾帕后给李兰钧擦脸,他身上仍旧烫得吓人,全无好转的迹象。
她只能一遍遍用凉水给他擦脸擦手,以让昏迷的李兰钧能好受一些。
躺在床上的李兰钧晕得也不安稳,眉头紧锁,牙关紧闭,瞧不出一点轻松样,看着像被困在梦魇中走不出。
“少爷,少爷……”叶莲用手掌贴在他的额头,凑到耳边轻轻唤道。
那边正吵得不可开交,这边她伶仃地坐在地上,出声几乎要被淹没。
“各位,”叶莲只感觉脑袋嗡鸣,忍无可忍地站起来高声打断他们,“知县大人如今正在病中,能否借一步谈话,让大人好生静养?”
一时寂然,众人不悦地看着这身分不明的小丫鬟,又想到她此前的待遇,最终怵了她身后的李兰钧,踏出房门往楼下走去了。
林晋忠走前仍不放心地顾看几眼,交代她道:“若大人醒了,及时过来禀报。”
叶莲颔首,应了声“是”,便接过伙计送来的汤药关了门。
门外纷杂,门内寂静如空。
她把汤药端到床边,凑近嘴边吹了吹,直到吹得嘴上发酸,那碗汤药才从滚烫变成温热。
李兰钧睡得昏沉,呼吸声也带着病中的黏腻,她掰过他的脸让他侧着头朝向自己,捏着瓷勺把乌黑的药送进他嘴中。
汤水顺着边缘从嘴角溢出,洇湿枕上布料。
“少爷,您张张嘴啊……”叶莲用手抹去他唇上的污渍,紧绷着脸道。
李兰钧听得懂似的咂巴咂巴嘴,尝到苦味后瘦脸皱成一团,索性不再张嘴,将牙缝都闭紧了。
叶莲正要再去喂,却见床上之人挣扎着睁开双眼,人都没瞧清,就幽幽吐出一句:“拿纸笔来……”
他眼中混沌,分明不知虚实梦幻。
“少爷,您先喝药。”
她握着勺柄递嘴边去,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引得李兰钧阴着脸退后。
那勺汤药还未贴上嘴唇,他就抽出手将叶莲的手腕按住了。
汤药洒在床榻上,叶莲手腕上仿佛圈了一层炭火,烫得可怕。
“拿来……!”李兰钧固执地重复着。
叶莲无奈,只好去桌上拿笔墨,又搬了一张矮桌放到床前,等待李兰钧的动作。
“扶我起来。”他说话的声音颤抖得厉害,身上却无半分余力。
叶莲忙去扶他,搀扶着他坐起身子,李兰钧就摇摇欲坠地坐在笔墨前,抬手下笔。
他的字几乎看不出之前风骨,颤颤巍巍得只比叶莲的字好看些,字迹潦草,但尚能分辨出其中蕴意。
“印、私印……”
书毕,他又撑着一口气说道。
“不盖官印,要盖私印么?”叶莲向他确认一遍问。
李兰钧垂下头默认。
“明日大早奴婢会送去驿站的。”叶莲会意,从衣架挂着的外衣袖中取出私印,毫不拖泥带水地往书信上印上两方红泥印。
“要快,”李兰钧言简意赅,声量愈发清浅,几近无声,“巡河督查交给你。”
他整个身子都要压在叶莲肩上,脱力地往下坠去。
叶莲稍微扶着他的胳膊,将他架了起来,听罢又在心底反复斟酌几遍,末了应了声“好”,情形至此,反倒无言。
怀中人颔首,就在叶莲以为他已睡过去时,有轻浅一句从他唇中脱口而出——
“等我病好。”
前几句匆匆交代政务,只有这最后一句,在强弩之末里让她安心,聊表心意。
叶莲如鲠在喉,只能频频点头。
李兰钧挣开她的手,滑落到榻上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
午时歇息,役夫们坐在塌落的碎石上短暂休息。
在县衙底下帮活较为松快,三餐有了着落,不论喝粥还是吃叶菜就黍饭,总归是有东西填肚子的。
新任知县是个愣头青,给下面施放的粥是白米熬的,又稠又多,全不像赈灾的做派。
有米,自然就有蛀虫。
眼看着米粥越来越稀,就快变成刷锅汤水了,填不饱肚子,役夫们满腹不忿,偏偏今日杂役只推着半桶稀粥,眼睛往里看去,竟比河水还清。
有人当场就掀翻了粥桶,一呼百应,众人闹着要罢工。
县丞两头跑,主簿四处借款,知县卧病在床,管制着他们这帮糙汉子的,是一个豆芽菜似的跛脚女人。
这名女子每日从河道徒步走到各个粥棚、庇所,一一打探情报、问询状况,又走回河道监工,循环往复,足足有小十日。
役夫们吆喝着讨公道,与撑伞的女子撞了个正着。
“大家这是要去哪儿?”
叶莲往周遭粗略看了一眼,平静地问候道。
众人七嘴八舌一齐开口,说得不清不楚。
为首的人个头高大,却长着一张平易近人的青皮白面,他客气地朝她作了一揖,回道:“姑娘,我们苦役半月有余,如今食不果腹,要罢工。”
说得十分准确,但过于准确就透着一股老实劲,以至于有些滑稽。
叶莲没忍住笑了出来,捂着嘴遮住笑意,弯着眸子说:“你真有意思。”
小白脸一愣,登时就成了小红脸。
“县衙每日发放粥汤,怎么会吃不饱肚子?”叶莲收了笑容,正色道。
头目败下阵来,其余人自然没了气焰,乖乖站成一片闷葫芦,正安静着,好一会儿才有人低声诉苦:“姑娘,你自个儿去看吧,那哪能叫粥,分明是水。”
说罢,众人让开一条道,给叶莲亲自查看。
叶莲走到打翻的粥桶边,里面剩了一点汤水,她仔细一瞧,果然在水里没见几颗米粒。
“官老爷们识字知理,看不上我们这卖力气的行当,但也不能这么忽悠人啊!”
“前面还能吃饱,这后面送来这些,只能解渴用了。”
大家不免抱怨,围着叶莲等她给说法。
叶莲蹲久了伤处疼,撑着泥地站起身,神情严肃:“明日送来绝不会是这样了。”
话虽出口,但事却还未有法子解决,总之,先稳住役夫们再说。
她硬着头皮想,面上冷静,心下已成乱麻。
赈灾粮的事早就东窗事发,发放来十石米,一层层剥削下来,真正到灾民手中仅有五石不到,钱款亦是如此。
挪用是挪用了,一问起来就捶胸顿足,仿佛为了灾情已经倾家荡产,话说得坦坦荡荡,亏心事做着都不曾后怕。
有些又仗着自己借了县衙钱粮,一朝飞升做东家,捏着把柄神气得很,病榻上的李兰钧心有余力不足,暂时没拿他们如何。
“今日的餐食……我让镇上馆子送些好菜来,算是给各位兄弟赔罪了。”
叶莲摸摸袖中钱袋,心道没带够钱,又要回客栈去取,一时头疼不已。
役夫们得了交代,纷纷应声说好,便没再纠缠了。
她转而从河道的泥路往回走,腿脚较往前已是大好,却还不能多受力,所以走起路来一高一低。
车马停在不远处,方走到一半,身后就有脚步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一停,脚步也跟着停下。
“还有事吗?”叶莲转头道,见是那位说话古怪的男子,不免驻足等他开口。
役夫们除了衙役,还有半路被招人告示聘用的闲杂人等,身世背景不详,什么人都有。
这名男子衣着朴素,但与平头百姓略有不同,看打扮面貌不像长期苦力之人,倒像书生。
“姑娘要、要怎么做?”男子有些局促地四处瞟看,说话也不太顺畅。
叶莲随口应付道:“处置是大人的事,我也不大明了。”
“大人……”他咽了咽唾沫,将要出口的话止住,换成另一句,“赈灾粮可换更为低廉的粗食杂粮,能填肚子尚可。”
叶莲估摸着他未出口的话是否认李兰钧的策略的,这男子话说不清,但还是通透的。
“你为何给我出主意?”叶莲矢口问,无意道出决策之人是她自己。
男子一顿,面上神情舒缓了许多,他提提嘴角,好像是笑着说:“我知道你不会。”
“那你怎么会的?”叶莲问。
“从前同师父游历,见过,所以说给你听。”男子也不避讳,直接道。
“你是做什么的呀?”提及师父这类字眼,叶莲不免好奇。
男子垂目,老实巴交地跟她交代:“道士,云翳山,第十一代弟子。”
叶莲见他一股脑地说着,又觉得好笑,遂笑眯眯地道:“难怪看你——”
话未说完,男子一箩筐说了背景,抬起眼愣头愣脑地看着她,木讷地补充最后几字:“晏雨声。”
第58章 看相她像云翳山上的春粉梨花。
叶莲止住后话,笑着称他:“晏公子。”
“我的确是没想到,多谢你出主意。”
见她坦荡,晏雨声紧绷的心弦略微放松下来,回道:“不必言谢。”
说罢,不打一声招呼就背过身疾步走了。
叶莲也不多驻足,转身往马车走。
治标不治本的办法倒是有了,但如何运用起来还是要经过李兰钧的确良。
李兰钧病了这如数日,彻底清醒过来才不足三日,刚醒就去校对借条、处理政务、跟进灾情……一刻不曾耽搁。
叶莲体谅他病重,极少数跟他谈起麻烦,大多都私下解决了,解决不了的才同他商议。
客房的香炉燃着上乘香料,烟雾缭绕,纠缠着环在桌前的李兰钧身旁。
叶莲嗅着熟悉的芙蕖香,推门而入。
“少爷,河道那边出了点状况。”她走到案前站定,直接切入主题,并未过多招呼。
“粮食的问题?”李兰钧倦倦掀起眼皮,神色萎靡。
“是,役夫们因餐食缺斤少两,便有了些怨言,奴婢去确认了,确有其事。”
叶莲说着,挪开案上香炉到远端。
“个中人员我已经清点出来了,不过……林晋忠叫我暂且不要戳破,”李兰钧用狼毫笔轻轻点点砚台,眉头微皱,“我正为难呢,莲儿,你说要如何?”
“既然清点了人员,县丞大人为何又有顾虑呢?”叶莲略过他的问话,反而不解地说。
李兰钧抿嘴咳了几声,又拢拢肩上外衣,才缓缓答道:“水至清则无鱼,他怕操之过激,反而引得那些人跳脚坏事。”
叶莲本不解其意,他一解释,又觉得有几分道理,点着头回:“大人考虑得周到,少爷可寻个折中的法子?”
“折中么……”李兰钧耸耸肩,惨白的脸露出丝丝烦躁,“那就先让他们逍遥几日吧。”
“怕也只得这样了。”
叶莲忽而想起粥汤之事,脸上稍微有了些笑意,向李兰钧说明道:“少爷,粥食问题大抵能解决了。”
“怎么说?”
“白米白面易被底下人贪赃,不如换成廉价的糙米杂粮,虽难以下咽些,但也能避免被易换贪拿,受灾百姓又可填饱肚子,不受饥苦。”
叶莲情理具言明,只等李兰钧定夺。
李兰钧眼珠骨碌一转,忽然定在她脸上,病气都消减了不少。
他面上愉悦,出口问:“倒是可行的办法,你自个想出来的?”
叶莲摇头:“不是,役夫中有个见过世面的好心人同我说的。”
“见过世面还来做苦差?”李兰钧绝了一个心头大患,语气都稀松平常起来。
“他是下山游历的道士,想来是体会人世种种,不论贵贱吧。”叶莲说得头头是道,末了还笑着说,“少爷,我一看就知他不是凡人,果然看准了!”
这句话把李兰钧心中那坛陈年老醋一脚踹翻,四散而出满面扑鼻的酸气。
他冷了脸,阴恻恻地道:“你近来说话文邹邹的,跟谁学的?”
叶莲睁着无辜的双眸,“啊”一声疑问后眨巴着回:“可能是跟少爷学的吧……”
李兰钧仍是一张臭脸,他伸出手摊开,朝叶莲勾了勾手指。
叶莲便如同受蛊惑般搭上他的指掌,一步步走向他身侧。
李兰钧热症几经升降,这几日又烧着,所以手掌湿漉漉的,带着潮热。
“骗人,”他捏捏她的手,将她拉近凑到身前,“我就该拘着你,让你走不开半步。”
叶莲还未来得及回,就听他气鼓鼓地发问:“那道士是老是小,是俊是丑?”
“年轻,相貌……尚可?”叶莲迟疑着回道。
没成想李兰钧立即就黑了脸,倏地把她往身上拉,叶莲一个趔趄,一只腿跪在他腿间,身子扑在他肩头。
“尚可……和我比如何?”他没头没脑地问,呼吸吐在叶莲唇上。
叶莲眨眨眼,认真思索一番回:“没看仔细,少爷为何偏要跟人家比?”
“没看仔细你说尚可,明明就是看了不止一道!”
李兰钧不理会她的话,嗔怪道。
叶莲捉摸到他的心思,忽而一笑,露出两只梨涡:“看了是看了,但要比较……还是少爷更俊俏些。”
“只是一些?”
“许多,不,跟少爷比不了。”
叶莲连忙哄道,眉眼弯弯地盯着李兰钧的病容打量。
李兰钧抽出手遮住她的眼睛,语气有些别扭:“病着呢,不好看。”
“哪儿不好看?让奴婢仔细看看?”叶莲偏着头非要瞧看他的面貌。
李兰钧又覆手去遮住脸,怎么都不让她细看。
“不许看,再这样我打你了……!”
他别过脸,语气又不愉悦起来。
“少爷要怎么打?”叶莲握住他遮在脸上的手,将他的指掌放在自己的脸颊,细声细气地问,“掌嘴么,少爷要掌奴婢的嘴么?”
说话间眼里亮晶晶的,饱含着笑意。
她这些日子习惯自称“我”,这回称“奴婢”是有意为之,故意挑衅李兰钧。
李兰钧咬着牙看她,忽然凑上去,在她唇上狠狠咬下一口。
“嘶!”
叶莲吃痛地往后躲去,她抿抿嘴,尝到一丝甜腥。
李兰钧看她吃瘪,捂着嘴边咳边笑,在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中开口道:“掌……掌你的嘴、知道错了吗?”
叶莲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红着脸给他顺气。
她唇上一片湿濡,下唇有两点突兀的红痕,是李兰钧齿间两颗尖牙留下的。
“你以后不许跟那小道士说话,知道吗?”李兰钧平息了咳嗽,好整以暇地说道。
叶莲从椅子上退下来,站在他身前,抗议道:“少爷未免过于蛮横了,连我同谁说话都要管束。”
“不许。待我病好,可不想看你们有说有笑的,碍眼得很。”
李兰钧摆起他的少爷架子,不管不顾地直言。
叶莲不情不愿的点点头,回了一声轻到几乎听不见的“是”。
虽然嘴上这样应,但在河道碰见了难免不打一声招呼。
叶莲按李兰钧的吩咐开始整改伙食,刚提出整改时免不了一顿批斗,叶莲拖着一条伤腿从村头被议论到村尾,好在她心宽,没往心里去。
不过有时结算工钱,休息的晏雨声会凑上来帮她算账。
叶莲算账奇慢,掰着手指头想破了脑袋,面前的人已把一半都算出来了。
“叶姑娘,算错了。”
晏雨声算完,还要检查她稀里糊涂的“课业”。
“啊,三百五十九文,不对吗?”叶莲看着账目皱着眉头道,又抬头看看他。
“多算了十五文。”
“哦,我这就改,”叶莲低头写出几个歪七扭八的字,“还有其他错处吗?”
晏雨声摇摇头。
叶莲看着旧木桌上的白纸黑字,抹抹汗松了口气。
她这些日子抽空习字,这才勉强能写出些东西,不过前面的人名她几乎认不全,都是由晏雨声代笔完成。
“好了,我给大人报上数目,大约后日以前就可以给你们发工钱了。”
叶莲置下笔墨,拿起纸张抖了抖晾干。
“你的字是谁教的?”晏雨声看着面前飘忽的纸张,出声问道。
叶莲偏过头,有些骄傲地告诉他:“少……大人。”
“不好看。”晏雨声评价说。
他一向来寡言,又总顶着个木头脸,说话也十分古怪耿直,叶莲只当这是修道之人的特殊之处,没多计较。
“大人也说,晏公子也说,我怎么看着还不赖呢?”叶莲歪歪头,仔细端详自己的笔迹。
晏雨声跟着看看字,又看看她。
“师父说,这是狗爬字。”
他又说道。
叶莲失笑,无可奈何地嘟囔:“有这么难看吗?”
“不难看,只是不好看而已。”
叶莲侧目看着他,仿佛在问:这两者有何区别?
晏雨声像是听懂她的话,接着说:“我以前也写成这样。”
“多久以前?”叶莲颇有耐心地引他往下说。
“六岁,一直到十四岁,师父都是这么评价的。”晏雨声抬头往山头望去,语气并无波澜。
“你才学,写得比我好。”
铺垫这么多话,最终就为了说这最后一句,说完还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此地无银三百两。
“谢谢。”前面还以为你在骂我。后面的话叶莲只在心里嘀咕,面上还是十分祥和地笑着。
“在这儿待完,后面晏公子往哪去呢?”
叶莲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青翠的山岭,随意寒暄道。
“不知,我从未单独出过门。”
晏雨声实诚地告诉她。
“师父让我至少周游一年才能回去,如今不及半载,我还不能回山上。”
叶莲用余光扫了他一眼,忽然觉得他成了一朵风雨中的小白花,单纯得不止一点半点。
“你有钱吗?”她问。
“有,不够可以去挣。”晏雨声回。
叶莲打量他的身子一圈,劲瘦高挑,是干苦力的好料子。
他的手因常泡在水里,有些发白发皱,手上也受了不少擦伤。
叶莲又收回她一开始的想法,委婉地提醒道:“其实不做苦力,你也可做些别的事挣钱*。”
晏雨声转头盯着她,道:“我会看相。”
“真的么,那太厉害了!”叶莲刚才的忧愁瞬间烟消云散,她凑上去腼腆地问,“可否给我看看?”
晏雨声颔首,果真开始仔细端详她的脸。
瓜子脸,杏子眼,柳叶眉,睫毛弯翘,鼻头圆润,嘴唇……像云翳山上的春粉梨花。
他鲜少给年轻女子看相,在山上除了师妹也不常见其他女子,心头背着师父教授的看相妙法,不自觉就憋住了气,半口没呼吸。
叶莲眼看着他的脸由白变红,眼睛却一下都没眨,不由觉得诡异,以为他被什么脏东西上了身。
只是她还未出口唤回他的魂魄,就有一气急败坏的声音从不远处飞来——
“你们在做什么!”
第59章 散步“少爷是觉得晏公子长得比你好看……
声如铜铃,带着些许尖锐。
叶莲惶惶欲逃,吓得赶紧站起身反驳:“没做什么!”
李兰钧单薄的身子如鬼魅般飘到她面前,怒不可言地指着她的鼻子,又狠狠剜了一眼木然坐着的晏雨声。
“这,这叫没做什么?”
叶莲反应到自己的举措过于心虚,开口辩解道:“少爷,方才晏公子给奴婢看相呢——您尚在病中,怎么突然过来了?”
“看相看得满脸通红?”李兰钧没被她带着岔开话头,反而气急败坏地追问着。
“晏公子大概鬼上身了,奴婢正要叫醒他,少爷您就来了……”叶莲看一眼讷讷不语的晏雨声,只好胡言乱语道。
鬼上身的晏公子抬头看她,又沉默地低下头。
“你急着解释个什么劲?满口胡诌,是不是心里有鬼!”李兰钧化身怨气缠身的酸鬼,开口一句捉奸的常用话语。
在身后紧赶慢赶的林晋忠终于赶上了这出大戏,他一看事情不对,立即拉住李兰钧的袖子,劝阻道:“大人,大人!莫要冲动啊!”
“你来说什么风凉话?”李兰钧睇他一眼,气不打一出来。
“你打不过他的,大人。”林晋忠比对二人身形,得出结论讪讪赔笑道。
眼前这面色沉郁的高大男子,怎么看李兰钧都不是他的对手,林晋忠不知出于何意,是拱火还是劝阻就不得而知了。
李兰钧甩开他的手,不忿地拍拍被抓褶皱的袖子,露出一个难看的笑脸:“我有说要打人吗?”
“堂堂知县,打一个平头百姓,像话吗?”
林晋忠眨巴几下眼睛,心道:你不像话的事能装一箩筐!
“也是,也是……是下官糊涂了。”他哄道。
一直没出声的晏雨声终于站起来,朝二人拱拱手一板一眼地回:“大人,是在看相。”
李兰钧当然没给他好脸色看,努努嘴问:“面相如何,说来看看。”
“五官端正,有福之人。”
晏雨声老实回答。
“就这两句?”叶莲和李兰钧异口同声,齐齐看向他。
晏雨声点头。
师父让背的术语实在难以启齿,他挑挑拣拣,勉强选了两个中规中矩的话说。
“晏公子,你还是不要给人看相了的好……”叶莲真怕他被追着揍。
“啊,哦。”晏雨声乖巧地答应了。
李兰钧牵起一个讥讽的笑,挑眉道:“哎,你真的是道士吗?”
“少爷!”叶莲察觉他的不怀好意,赶紧出声制止。
却没想晏雨声听了也无甚波动,开口便道:“云翳山,晏雨声,师承晏夷,真的,不是骗人。”
李兰钧:“……”
他忽然觉得这人头脑不太灵光,遂打消了嘲讽之意,转脸盯着叶莲,含着怒气道:“还不过来?”
叶莲挪到他身边,朝晏雨声笑笑:“晏公子,那我先走了?”
晏雨声颔首回她:“嗯,再会。”
李兰钧压抑不住打断道:“好了,别耽搁了。”
叶莲便跟着他往庇所去。
河道清理已差不多到了收尾阶段,虽仍有上游沙石淤积,但李兰钧呈报有了回应,府衙裁决后令上游州县协同疏浚,压力才减轻不少。
“大人,这才月余就解决了淤堵问题,接下来只要把赈灾做好,就能完好收工了!”
林晋忠看着河道冲下来的黄水,一边颔首一边说。
凉风灌入衣袍,鼓起大片,李兰钧抚平衣角,淡淡地说:“赈灾才是大问题。”
已是亥月,虽还未闻及冷意,但天气早渐渐转凉,夏日的闷热褪去后,就是萧瑟的秋光。
“上游那边也派人来一同管束了,咱们更是不好行事,在他们以前要处理好才行。”林晋忠也不避讳,当着叶莲的面就苦恼不已地开口。
“前些日揪出几个贪腐大头处置,杀鸡儆猴,他们这才有所消停,”他开口说道,斟酌着又提议,“后面……按你说的办,不过办赈时日太长,需缩短至十日一结,逾期追责。”
“除管制官吏的三方核对、唱名给赈外,也要对照户籍防止冒领,允许灾民匿名报贪……”
他一一列举,事无巨细地补充道。
林晋忠颔首,称赞道:“大人辛苦,一定查看了下官的处置方法不下三道,这才总结出这些补论来。”
“十余遍。我经验不足,在此也学会了不少,只能大概如此定夺,其中还有许多纰漏,还是要拜托县丞修改。”李兰钧一改往日高傲,出言说。
林晋忠哑然,往前走了几步与他并肩,有些浑浊的眼珠看向他,才想起回话:“哪里哪里,大人太过谦虚了。”
李兰钧也转过头,语气意外的好:“我说的实话。”
说着又压低声道:“我在病榻上挣扎着写疾书,运用亲缘人脉讨来这些款项粮食,如今却还要囿于体面私情,为了□□不敢轻易定罪于他人……县丞呢?”
“县丞大人在官场沉浮十数年,左右逢源,属实没有这样的顾虑吧?”
天边大雁荡过,发出呜咽般的鸣叫,林晋忠挂着笑意的面皮倏地垮塌,冷汗具下,哆哆嗦嗦地回看着李兰钧。
一旁悠然闲逛的叶莲也听出他话中的含义,跟着看向他。
李兰钧见他抖索,不觉好笑,勾起一抹讽刺的冷笑继续道:“处置旁人我眼睛都不眨一下,看着是铁面无私,没成想只是对外,对内又是另一番模样了。”
“我心难安啊,县丞大人。敢情除了我这个蠢的,大家都有各自的考量、都伸着手要分这杯羹!”
林晋忠抹去额上的冷汗,忽然也跟着笑了起来:“大人,您在说什么呢?”
“你听明白了就行。以往你们如何我不管,至少我在任这段日子不要做,这是最后一次提醒,好自为之。”
李兰钧不再跟他打哑谜,冷哼一声提步向前,留他一人伫足在原地。
“少爷,难不成……”叶莲三步并作两步跟上他,犹豫着问。
李兰钧轻叩她的头,打断道:“别问了,心里明白就行。”
叶莲颔首,忍不住回望身后的人,林晋忠站在平缓的河流边,道出一句声量不大不小的话,正巧溜进李兰钧的耳朵里——“这世间哪是非黑即白的,下官也算鞠躬尽瘁了吧!”
李兰钧当即就头也不回地反驳道:“恬不知耻!”
声音悠远,直直传到山头,惊动一群纷飞的野雀。
又往前行进数丈远,已不大听得清身后之人的辩词,他朝叶莲望去,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好了,解决了这些个玩意,接下来就好办了。”
“是好办了,如若他们早不做这事,更能顺利不少吧。”叶莲低头看鞋尖的黄泥,忍不住往地上剃了剃。
李兰钧抬头望天,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我到了这儿才明白,自己道行还浅着呢,一面杀生一面救生,未尝无有,且不在少数。”
通省官吏,无有不贪赈款者。
府衙随批准书一同寄来的文书资料里,有记载赤裸裸列出种种前人旧事,就算流芳千古的能臣,解决之道也大多小心谨慎。
“他们真可怕,骗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叶莲跟着嘟囔着。
李兰钧摇摇头,末了忽然转头看向叶莲,旧事重提:“你呢,你也惯会骗人。”
“我哪有骗人……”
“说了不跟那道士说话,方才见你恨不得贴在他脸上,又笑嘻嘻的,惹人讨厌。”他立即将这事放上来,言辞凿凿。
叶莲搔搔脑袋,一下就泄了气,不敢跟他有半句辩驳。
“抬头不见低头见,打声招呼也是常事嘛!”她底气不足地狡辩道。
“莫说打招呼,看一眼都不许!”
李兰钧捏一下她的颊肉,横眉冷眼地说。
叶莲埋着头,也没说应允,也没说反驳。
“少爷是觉得晏公子长得比你好看吗?”
半晌,她幽幽吐出这句结论。
李兰钧险些脚底打滑,从岸上直溜到河底去。
“你哪只眼睛见我这么想了?”
他未作多想,就急着斥嘴。
“按理说,少爷不应惶恐的,我又不会跟人跑了去,”叶莲煞有介事地推断着,灵机一动眯起眼睛看他,“除非……少爷觉得晏公子好看到,我会忍不住跟他跑了。”
“你敢?”李兰钧顺嘴就怒嗔道。
又想想觉得不对劲,于是补充一句:“你要跟他跑了,那就是眼瞎。”
“啊,晏公子的确相貌堂堂,为何说我眼瞎?”叶莲狐狸似的转转眼珠,接着问。
“他和我比,你要选他?”李兰钧脚下生风,不自觉就扬了声气。
叶莲嘿嘿一笑,盯着他不说话。
“你说啊,你选谁?”李兰钧顿起攀比心性,非要逼着她说到满意为止。
“少爷,我选你。”
叶莲歪头,梨涡里像装着蜜一般甜香。
李兰钧挑眉,简短地哼了一声,也跟着弯了嘴角:“算你识相。”
天边薄云遮住浅淡的日光,周遭暗了下来,河道旁歪倒的水稻结了果实,静静泡在泥水中。
叶莲蓦然敛了笑,语气从容:“晏公子不喜欢我,选与不选何差?少爷不同,少爷……”
她斟酌着收了后话,换了另一番言论:“少爷说了,要给我一个名分的。”
“名分不名分的,于你而言这么重要吗?”
李兰钧想起她费劲心思引自己注意,又如愿上了榻,而今辗转几句,动不动就是名分。
想来她从头到尾都是这样的心思,即便有情爱缠绵,也不能只有这些,要求身外物傍身才可安心。
她这样的身世,难免患得患失。
他又转念想道,作一副大慈大悲的姿态,对她的刻意提醒宽容起来。
“重要。”叶莲答道。
但不是她要的。
李兰钧展颜,抚摸小宠似的摸摸她的头顶,漫不经心地说:“既然这么重要,记得提醒我,免得我忘了没兑现给你。”
第60章 回府这不是他想要的举案齐眉。……
“少爷忘了,我也不会忘的。”
叶莲低眉道,用力眨了两下眼睛。
“我递了信给我父亲,年末或许能赶上新岁回扬州。”
天又细细密密飘起毛毛雨,李兰钧仰头,细细感受蒲县连日无光的雨雾。
“少爷,真的可以半年就晋升呀?”叶莲随着他的目光也往天上看去,“听他们说,一般磨勘得三五年才得有结果。”
“我啊,是恩荫子弟,利用便宜走捷径,自然比他们少些脚程。”
李兰钧用指尖揩去睫毛上遮挡视线的雨珠,似笑非笑地说。
他这话并不带着傲气,反而有些捉摸不透的自嘲,叶莲听罢不觉有何,遂夸赞道:“那真好,少吃了好些苦头。”
“好么,你也觉得好么?”李兰钧问,却不转头看她。
“当然,少爷身上的伤病还未好透,回扬州休养是好事啊!”叶莲回道。
李兰钧低头平视前方,目光尽头是粥所,用破布木头搭建的临时小屋门庭若市,人们争相拥挤着讨粥饭果腹。
“你知我为何不检举他们吗?”他不忍再看,于是偏过头看向坑洼的田地。
“少爷说了,是为了□□。县衙都是骨干,并不全然不办事,相比其他人还是有用处的。”叶莲察觉他转移了话头,却当他一向跳脱,丝毫不多想就回道。
“你比我想得开,”李兰钧轻叹一声,淡淡地道出真相,“我和他们其实无甚区别,都在用手中权力走捷径、行便宜,我只是没办法冠冕堂皇地处置这些而已。”
“你说他们可怕,难道我就不可怕吗?我的所作所为也是在剥夺他人的成果,就因我一向如此成了习惯,你才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没有感觉了吗?”
叶莲只觉得他愈发敏感,言行举止相较以往有了束缚,至于如何变化的,她却设想不到。
她遵循本心,摇头回道:“少爷有的,是打娘胎就带的,他们是在夺人性命,这不一样。”
李兰钧显然不满意她的答复,苦着脸扶额道:“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少爷想要我明白什么,尽可说出来。”
“算了。”
李兰钧摆摆手,不再多说。
“少爷,我们这样的人,吃不上饭就是天大的祸事了,至于功名富贵,那不是我们可攀得的,自然不觉得如何了。”叶莲隐约捕捉到他的失落,便停了脚步,在原地平静地开口。
她放眼四周,一片荒芜、百废待兴之貌,簇拥着的灾民像蝼蚁,只围着食物打转,而在这之前,他们劳碌半生,也不过为了吃口饭而已。
给饭吃,给地住的都是功德无量的在世菩萨,贪粮食,贪灾款的一律十恶不赦,说是猪狗不足为过。
平民百姓衡量官员好坏如此简单。
“少爷受家中恩荫谋得一个官职,比起其他纨绔作恶多端,却从未用职务之便行歹事,反而救济百姓,已经相抵了呀!”叶莲的目光落到李兰钧身上,“少爷为何要惶恐呢?”
李兰钧出神地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讷讷地说道:“对啊……”
他以往都会这样想的。
没理也硬气三分的李兰钧被世道打断了双腿,不知不觉庸懦胆怯起来,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直到叶莲问他一句——为何要惶恐。
他才摸索着站起来。
细雨朦胧,李兰钧悚然清醒,那双沾着冷雨的手往前一抓,像是要留住什么至上情真。
叶莲的手乖乖被他攥住后,他又想:这世间不会再有人这样懂他了。
“少爷?”叶莲看不清他眸中翻滚的情愫,不免疑惑,说着就要探头打量他的神情。
李兰钧喉结滚动,开口说:“我现在就想回扬州。”
回扬州,昭告世人,她要堂堂正正留在自己身边。
他这话说了太多次,叶莲只当他不忍蒲县艰险又闹脾气,索性笑了笑,应了声“好”。
腊月末尾,李兰钧掐着时辰过了铨试,辗转几日车程终于抵达扬州。
蒲县的灾情治理立功受嘉奖,又有积累的政绩、多人举荐,他改官试可谓顺风顺水,只待在南园等待授职文书,随后上任即可。
漫天白雪,车轮碾着细雪一路走过街市,在一片雪白之中留下马蹄印和两条车轮痕迹。
马车还未停稳,南园门口等待的一众主仆皆拥簇而上,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
李肃特地告假赶来,同崔氏在车前翘首以望,身后乌泱泱一片,子女、仆从,就连妾室都破格出府露面。
冬青从车架上跳下来,搬来轿凳放好,车帘这才掀开一角,从里踏出一只绣花窄身布鞋,穿常服的清丽女子缓缓探出头,有些局促地低头盯着地踩轿凳而下。
众人纷纷将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不作丫鬟打扮,能同李兰钧坐在马车里,身份早已不言而喻。
李兰钧过后不久才散漫地掀帘下车,他面色憔悴,神情却是带着些许喜悦的。
甫一下车,他就斜身倒在女子身上,由她搀扶着站稳脚跟。
“母亲,”他率先喊道,见李肃也在一旁,又诧异地问,“父亲,您得空来?”
李肃本不悦他耽于女色,行事轻浮,听他开口又将想法抛到一边,只剩应声了:“告了半日假。”
不待他要问责,崔氏就凑上前摸摸他的肩膀,皱着眉含泪道:“瘦了,瘦了……那种地方,怎能过得舒坦啊!”
“定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张氏抹泪跟着说道,一时间哀哀戚戚。
弟妹也聚在他脚边,脆生生地喊着“三哥哥”。
李兰钧应付不过来,只是一味点头。
“先进去吧,在门口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他等众人问候关切一番过后,才出言提议道。
久别相见,自然更是由他放肆,一向跟他对着干的父亲此时也哑声了,沉默着回首进南园。
“莲儿,你可搀牢了。”
身份暧昧,和他依偎着的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叶莲。
李兰钧舟车劳顿,对旁人没个好脸色,偏偏同她说话时声音带着些亲近,竟还不顾场合地撒起娇来。
他才说完,众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齐刷刷地看向叶莲,面色各异。
“是。”叶莲被盯得满头大汗,看着铺满白雪的地砖细声回道。
她接过冬青递来的湖蓝大氅,披在李兰钧身上,将他裹了个严实才放心搀扶着他迈开步子。
一时沉默。
待到她的脚跨过外院门槛,领着李兰钧一路向北院走,一直默然不言的李肃开了口:“兰钧,骆家那边改日要登门拜访一二。”
“知道了,不急这一时。”李兰钧掀起眼皮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心不在焉地答应道。
“待确定了官职再操办也是可行,不过切不能出错了。”李肃略一偏头,将目光短暂停留在叶莲身上。
崔氏面上浮现出一抹难堪的神色,斟酌半晌才试探着道:“原本骆家摇摆不定,如今你得了嘉奖,不日就要任要职,正是春风得意,那边又消停了悔婚之意……”
“不过那骆小姐……”
李肃重重咳嗽一声,打断了她的欲言又止。
“哎呀,夫人提这个做甚?左右钧儿已是满城尽知的新贵,还愁没有好亲家上门?”张氏没眼力见地开口,笑得忘形。
李兰钧有几分了然,挑眉问道:“什么意思?”
李肃显然不愿多说,对着张氏低斥一声:“蠢妇,轮得到你说话的份!”
张氏一抖,埋下头收了笑脸。
“父亲,什么叫不愁好亲家?儿子还有几个亲家要结?”李兰钧当然不糊涂,追问道。
“这事你就不要问了,日后也要知晓的。”李肃眸光一凛,提步走远。
李兰钧见他面色不悦,倒不上前纠缠,又逮着崔氏问:“母亲,到底是什么事?”
崔氏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犹豫再三还是同他坦白了。
“骆家小姐回扬州之后,先是在家大闹了一通,几乎到了满城皆知的地步,骆家没法,来府上提了一退婚之事……你父亲顾及家族体面,没答应。”
“后来,她在如此尴尬的局面下,在城中开了一家医馆。抛头露面、不知廉耻!与外男毫不避讳谈笑,活脱脱就是下贱做派!”
崔氏说着,在哭诉中唾骂不止,又转过来看向李兰钧,皱起眉万般无奈地继续道:“你如今仕途正顺,却因世情风气不能退婚,以免受人诟病,要被她这个疯妇所拖累……”
李兰钧抽动了一下嘴角,缓缓问道:“那我必须跟她成婚了?”
世事难料,他日思夜想要回来履行婚约,如今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让他生出厌弃之心。
娶一个离经叛道的疯女人,这不是他想要的举案齐眉。
他不可抑制地看向叶莲,咬着牙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她是怎么笑的,怎么同他争辩,怎么为他挺身……如今她温顺地挽着自己,一如既往不会让他失望。
“私德即公德啊,你仕途正是起步的阶段,万不能因此受了影响,”崔氏说着,忽然看向叶莲,只一眼又赶快收回,安慰似的说,“你只要做给外人看就是,若有喜爱的妾室,一样可以宠爱,不全要顾看夫人的脸色啊。”
“当她不存在吗,”李兰钧自顾自发问,颇为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片刻后开口道,“什么时候成婚?”
一直垂首的叶莲微不可闻地仰起头,视线看着面前的崔氏,余光却紧紧围绕李兰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