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菜市从袖中掏出钱袋数出四文放在妇人……


    “嗯,此事大人去办是最为合适的。我初来乍到,认不得几个人,县衙内最有威望的,可不就是县丞大人了么?”


    李兰钧学他的那套,一口一个“大人”,势要将捧杀进行到底。


    县丞脸色青红相间,到嘴边的话怎么都说不出*,李兰钧瞧他的口型像是“小兔崽子”,而他出口的却是“知县大人”。


    “下官小小县丞,怎能担此大任……”


    “欸,大人,莫要妄自菲薄,蒲县知县空置数年,您操持这些年,可不就是半个知县了嘛!”李兰钧扬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溜须拍马说如唱戏一般。


    “我只是过来暂任,这次差事办好了,大家都有受益。我定要上去的,而蒲县这空出的位置……怎么也要轮到县丞大人了不是?”


    县丞这半身入土的老官,求的不就“升官”二字,李兰钧一通诱导,正说在他的心坎上,这次做好了……说不定临死之前真能坐到知县的位置上,也算还了他多年左右忙活的债。


    “唉,这……下官斗胆去做了。”县丞纠结半晌,最终被李兰钧的鬼话哄骗成功。


    “辛苦了。”李兰钧欣慰地拍拍他的肩,笑得十分虚假。


    忽悠完县丞,下头的人也不能放过,他将那点假笑加深,笑得像鬼一样,索命般转头看着众人开口:“为蒲县出力,各位的捐款也不可缺少——当然,本官也会带头捐款的。”


    “一百两,明日就送到公堂来。”


    兔子急了还咬人,李兰钧没把价格抬太高。


    他率先开口了,其他人自然不能推脱,况且一百两不上不下,大家在这上下捐资,又得了名声,又没太多破费,勉强算两全其美。


    李兰钧说完,不与其余人多费口舌,拂袖从厅中离去,走到县衙门口时往后一觑,见无人跟上来,才抬手揉揉笑僵的嘴角。


    跟这群搂搜老泥鳅周旋这些时辰,弄得他都要不会笑了。


    夏季燥热,他在门边站了一会儿,犹豫着不想踏出屋檐。日头照得眼前景色发白,鞋底踩在土路上定是一阵下锅般的滚烫,李兰钧磨蹭着,心里埋怨冬青还不动身来接他。


    明明从县衙到宅子不过几步路。


    李兰钧等得烦躁,引起嗓子发痒,他捂着嘴咳嗽半晌,抬起眼看见一藕荷色身影从宅门中探出来,挎着篮子预备往集市方向走。


    “莲儿,莲儿!”李兰钧在县衙门口大呼小叫道。


    才出门没走两步的叶莲听闻有人唤自己,循声望去,见李兰钧站在屋檐下朝她挥挥手。


    她小跑着走到李兰钧身边,顶着烈日问:“少爷,今日下值如此早?”


    过后又补上一句,“要不要奴婢去叫冬青管事过来?”


    “叫他不如给我拿把伞来,”李兰钧捡起傲气,没好气地指示道,“快去,我在这站着要晒成干了。”


    叶莲只好充当跑腿的,又回宅中拿了伞来,冬青正巧不在前厅,叶莲便没叫他跟着出来。


    她在烈日下跑了两趟,一张脸浮着薄红,鼻尖有丝丝汗珠,走到李兰钧面前时,一滴汗恰好从额头直掉到下巴。


    “少爷,伞。”叶莲贴心地撑开伞,盖在李兰钧头顶递给他。


    “你总站在太阳底下做什么?不知天热吗?”李兰钧看她傻乎乎站在檐外,又不满意地开口说。


    叶莲急着去买食材,不愿多耽搁,只好听话站到檐下,以免李兰钧有更多后话。


    她手上挎着一只小篮,篮内盖着土黄麻布,一片空荡荡。李兰钧低头审视片刻,没眼力见地问:“你要去哪儿?”


    叶莲低头看看菜篮,又抬头与他对视,满脸无奈地回:“奴婢去买做晚膳的食材。”


    李兰钧拿着伞的手一歪,叶莲身上便罩下一片阴影,将她全须全尾罩在伞下,挡住日头的炙烤。


    “去哪买?”李兰钧又问。


    “街边草花巷那儿,有个卖菜肉的集市。”


    叶莲抬头看散发桐油味的纸伞,余光不免看到李兰钧的侧颜,她忍住心中雀跃,低下头看着地面。


    “少爷,去晚了没新鲜的买了。”


    她盯着脚尖,轻声说道。


    “现在都什么时辰了,你去也买不到新鲜的,定然只有烂菜叶子买。”李兰钧偏头看着她整齐的发髻,漆黑的头顶有一个旋,带歪一处乌发。他眨眨眼,想起幼时姨娘同他说,发中旋多的人,比牛还犟。


    李兰钧那时还没见过牛。


    思绪回笼,小丫鬟略微抬起头,却不看他,不知看着何处道:“多走走逛逛,兴许就有晚出摊的呢。”


    果然犟得厉害,全然不听劝。


    “那我去看,看谁这么晚才出来,治他个懒汉罪。”


    李兰钧眼中涌起点点笑意,嘴角却强压着假装正经。


    “少爷这县太爷做得好生放肆……”叶莲笑着回嘴,把话仔细过了一遍才明白李兰钧的真正用意,她蓦然抬头,睁着盈盈一双眸子,不知是喜是惊,“您要去么?”


    李兰钧咳嗽几声,轻飘飘吐出一句:“体察民情。”随后走出屋檐下,回头示意叶莲跟上脚步。


    他握着伞把走出檐下,叶莲没过多犹豫,跟着从檐下跳进纸伞的阴影里。


    蒲县地小人稀,消息更是闭塞,李兰钧这位知县大驾光临,也只有少数人谈起,更多人并不了解。


    叶莲本不该跟他同撑一把伞,可路上来来往往,似乎无人在意二人,索性放肆一把,享受李兰钧掩在高傲下难得的温柔。


    天干物燥,泥铺成的地上纷纷弥漫着尘土,二人共处伞下,叶莲却不敢与李兰钧相距过近,隔着一拳宽的距离并肩同行。


    “咳咳咳……”李兰钧被尘土呛得直咳嗽,皱着眉挥舞手掌扇去风中尘埃。


    叶莲见状,在李兰钧手上几寸伸手握住伞把,抬头朝他说道:“少爷,路上尘埃太重,您用手巾遮住口鼻,奴婢来撑伞吧。”


    李兰钧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咳嗽中抽出空点头,又抽出空接过叶莲递过来的手巾。


    他接过那方手巾,方才掩住鼻头,就从丝帕里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于是从咳喘中勉强睁开眼,含糊不清地看那块手巾。


    碧色,绣着青竹……不就是他夜夜揣在怀中的那块吗?


    李兰钧的脸霎时涨得通红,他一道咳嗽一道问:“你……从哪里找来的?”


    叶莲见他一副气得要死不活的模样,以为哪里又招惹到了他,忙解释道:“奴婢收拾马车,见里面落下少爷的手巾,就清洗了一遍,忘了同少爷讲了。”


    末了又问,“少爷,您怎么了?”


    李兰钧忙着咳嗽,没顾上理她。


    叶莲在马车上见到手巾时还有些惊讶,她压在箱底的物件竟然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李兰钧身边,难怪自己找了好久都没见到。


    她不敢肖想是李兰钧动的心思,只能想着是林檎翻她卧房后送到李兰钧手里,至于为何李兰钧当时不说,大概是区区小事,不足他挂齿罢。


    李兰钧捏着手巾,攥得手指都发了白,他借咳嗽之名故意不回复叶莲,也是有做坏事被抓获的心虚。


    二人走在大街上,各自偏着头东西顾看,就是不看对方一眼。


    草花巷比起街道略微逼仄一些,巷中蹲踞着各色摊贩,从巷头至巷尾净是青青绿绿的菜色,个中夹杂着肉铺和渔人。


    叶莲在破布上、篓子里打量,拣起一只头顶着黄花的胡瓜,抹去瓜上的毛刺仔细观察一番,才同摊前妇人问道:“婶子,我拿两个要几文钱?”


    “才从地里摘下来的,三文。”妇人竖起三个指头,殷勤道。


    “一贯来都是两文,怎的你这卖贵一文?”叶莲又拣起一个,作严肃状讨价还价。


    妇人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提高声量道:“哎呀,妹子,今年收成不好,菜价早上去了,别家都要卖四文呢!”


    “是吗?那我去别家看看。”叶莲放下胡瓜,拍拍裙角就要走。


    “妹子你就拿了去吧,后头哪还有俺这么新鲜的菜啦!你相公一看就是地主老爷,一文对你们来说算不得啥,对俺们可就是辛苦钱了!”妇人见她要走,赶忙站起来劝道。


    她皮肤被晒得发红发黑,拿着胡瓜的一双手皲裂粗糙,急切地将胡瓜往叶莲篮子里送。


    叶莲一见她的手,要走的步伐就停了下来,她思索片刻,任由妇人把胡瓜放进篮里,从袖中掏出钱袋数出四文放在妇人掌心。


    “确实是我小器了,你们不容易。”


    妇人接过那四块铜板,仔细数了数后揣进兜里,嘴里不停说着吉祥话,差点从摊位走出来送他们。


    李兰钧听妇人误会,一直在耳边重复“相公”“般配”之类的字眼,略微一挑眉,回头看了一眼妇人,驻足在原地又看向叶莲。


    “讨价时还硬气,突然就心软了?”他语气带着上扬的愉悦,眉目含笑。


    “少爷……”叶莲尴尬地抿着唇,看着他眨眨眼。


    李兰钧调侃完她,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绣袋,转过身叫住妇人:“哎——”


    一块银锭从天而降,落到妇人手掌中。


    妇人接过银子,不可置信地擦了擦,随后高喝道:“谢谢贵人!谢谢贵人!”


    声音之嘹亮,从巷头传到巷尾,引得一众摊贩竞相围住他们,捧着自家菜肉送到李兰钧面前推销。


    叶莲从人海中望向妇人,那人挎着菜篮一溜烟跑没影,见她的银子没被抢去,叶莲这才松了口气把目光放回人群里。


    这边李兰钧扔石子似的分发着银子,腿边的肉菜越堆越多,叶莲险些站不住脚,被李兰钧捞到身后才坎堪有立足之地。


    “少爷,这样做太危险啦!”叶莲扯着嗓子在他耳边喊。


    周遭不少人虎视眈眈,眼神让她有些害怕。


    李兰钧朝她摊开手掌,也高声喊道:“把你的钱袋子给我,回去还你!”


    叶莲劝阻无用,只好解开钱袋送到他手里,眼见满满一袋钱顷刻空荡,她心头一阵隐痛,却只能紧紧攥着李兰钧的衣角缩在他身后。


    第42章 被困想从她袖中翻找出钱财金银……


    钱财散尽后,围着二人的摊贩迟迟不肯散去,方才敬畏的眼神逐渐露出凶光来,看似要把他们里外扒完。


    “少爷,这可怎么办?”叶莲警惕地看着四周人群,咽了咽口水在李兰钧身后问。


    李兰钧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叶莲纵有再大的力气,也打不过这乌泱泱一片人,他们此时势单力薄,被打得落花流水都算是好结果。


    李兰钧被他们盯得有些发麻,这才后知后觉出不对劲来,但已没有后悔的余地,他只好故作镇定地回道:“无事,待他们散去就好了。”


    一番回答十分苍白,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围着的众人越来越近,有人几乎摸到叶莲的衣角,想从她袖中翻找出钱财金银。叶莲一个哆嗦,贴近李兰钧,双手死死抓着他的衣摆。


    那些人一开始还忌惮李兰钧,后见他们没任何动静,一人大着胆子伸出五指要去抓他的衣袖。


    他的手才碰到丝绸制的华服,李兰钧忽然怒起喝道:“别碰我,滚!”随后挣开甩掉那双满是脏污的手,一脚踢到他膝盖让他失力跪在地上。


    这一举动似乎更加惹怒了众人,无数双手像藤蔓一般纠缠上他们,任由李兰钧如何呵斥都不为所动。


    混乱中,冰凉的指尖往下抓住叶莲的手腕,叶莲惊恐地准备挣脱,却听李兰钧低语:“不要乱动。”


    李兰钧额头沁了薄汗,在浪潮似的人群中闷闷咳嗽了几声,另一只手忽而抬起来,手中抓着一个鼓囊囊的钱袋。


    “既然要钱,就滚去捡!”


    他说着,扬起手将钱袋扔到檐上。


    钱袋一下打在乌瓦上,没支撑多久便滚了下地,掉在灰尘堆里。


    人潮汹涌着往屋檐处挤,李兰钧见空出一条狭窄的路,将伞一扔,二话不说拉着叶莲拼命挣扎出去,出去后也不曾停歇,不要命地往巷尾跑去。


    幸而巷尾通街市,李兰钧跑得要断气,终于走出这条吃人的小巷。


    叶莲撒腿跟在他身后,李兰钧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差点让她跟不上步伐,被跛路颠倒了去。


    那钱袋子里装的是李兰钧视如珍宝的手巾,紧急关头,再不舍也只能匆匆塞进钱袋充当诱饵,不然他们恐怕得受点苦头,才能走出这条巷子。


    李兰钧把吃苦视为人生最为厌恶之至,即便不舍,塞手巾时塞得十分干脆。


    后头的人后知后觉上了当,攒动着人头追到巷口,街道常有巡查人员,他们只停留在巷口便不再追出,恨恨盯着二人的背影直至走远。


    叶莲被李兰钧带到街道的商铺旁,在成箱的货物掩盖中止住脚步,李兰钧不顾形象地用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浑身上下没一处整齐的地方,一张脸更是因为剧烈奔跑而透着病态的绯红。


    李兰钧“嗬嗬”地喘着粗气,咳嗽又不死心地溢出,本就艰难的呼气瞬时紧迫起来,看着快要因失气而晕死过去。


    “少爷……”叶莲歇息片刻,担忧地凑上去给他拍背顺气。


    二人躲在杂货堆里休整了好一会儿,李兰钧才勉强支起身体站直,扶着货箱调整混乱的呼吸。


    “这莫非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么?”他沉沉吐出一口气,转而哼笑道。


    叶莲眨眨眼,没听明白他的话:“少爷,您说的是何意思呀?”


    “是何意思?是我做错了决定的意思吧,本意是可怜他们,却挑起了人心险恶的一面。”李兰钧垂眸低语,那点笑容转瞬即逝,只留下一丝讥讽。


    “这儿有许多我不曾认识的事物,和像你一样的人。”


    “像奴婢一样的人?”叶莲仿佛有问不完的问题,作不解状瞪大了双眼。


    李兰钧久久未答,叶莲领悟了什么似的,兀自答自己道:“是像奴婢这样穷的人么?”


    说出这话时,她心里有些难堪。


    就在方才,二人携手在巷子里飞奔,李兰钧手心的温凉传到她的腕上,捂凉一片,这样令人心悸的场面,才让他们脱出尘世,身份尊卑瓦解冰消,叶莲就是叶莲,李兰钧就是李兰钧。


    而危机退去,李兰钧又回到她不可仰望的位置,出口便是晦涩难懂的文字。


    她讨价还价的行为,为了一文钱辩驳许久的模样,还有那些摊贩贪婪的嘴脸……是否让他愈加高高在上了呢?


    叶莲不安地搓着裙边,言毕有些牵强地笑了笑。


    “穷么?穷困潦倒的人我不是没见过,真要说你身上有的东西,大约是我未曾体会过的艰辛吧。”李兰钧抬手揉开她的苦脸,神色平静而温和。


    他柔软的指尖,芙蕖香绕指生柔,眼中无任何波澜,既不是轻蔑,又不是可怜,只是十分公正地说出这句话。


    他不知道这句话对叶莲来说,足以撼动她心中所有胆怯筑起的城墙,一切分崩瓦解成灰烬,然后伫立起一个挑着眉头、笑得散漫的人影。


    叶莲捂住胸口,只听胸膛里突突跳动着,有什么即将破出血肉、鲜血淋漓地呈献在李兰钧面前。


    “你下回别去那里买菜了,重新寻个地方去。”李兰钧被她盯得不自在,撤回手掩在袖中,偏过头看着街边小摊道。


    “奴婢恐怕找不到这么大的集市了。”


    叶莲眨着盈盈一双眸子,仿佛看不够似的久久直视着他。


    “这破地方,什么都只有独一份……我让冬青寻菜商来,每日送菜到宅中算了。”李兰钧没好气地打量一眼周遭,出谋划策道。


    “那能选的菜就少了,少爷会吃腻味的。”


    “都到这儿来了,穷讲究什么?不吃糠咽菜就成,我没那么挑剔。”


    他这话说出,比话本还虚假,偏偏李兰钧脸不红心不跳,不觉得有哪里不妥。


    叶莲颊边现出两只浅浅的梨涡,弯着眉眼回他:“都听少爷的!”


    街道零散行人走过,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软语温言,似乎都浸泡在这一时的真心袒露里,眼波流转只剩情意。


    “走吧。”李兰钧掸掸衣袖,阔步向前走去。


    叶莲跟在他身后,正午的太阳晒得人不敢出门,李兰钧才走出几步,便挨着商铺而行,寻找阴凉处落脚。


    “一文钱,能买到什么?”他仰头看万里无云的天,一边漫步一边问道。


    叶莲略微思忖一会儿,盯着他的背影认真回道:“一捆青菜,一块豆腐,或……一合大米。”


    “有时鱼鲜便宜,便可买两只肥硕些的螃蟹,碾碎拌饭吃,够奴婢整个家吃上一顿好的。”


    李兰钧徐行的步伐顿了一下,他转过头看向叶莲,有些吃惊:“只是一文钱,就可买这么多东西?”


    得到小丫鬟的肯定后,李兰钧摸摸袖中早已被抛下的钱袋,这才反应到他给的到底有多狠。


    “一锭小铤,足够养活一户人家一整年的开销,少爷给他们送了多少个一年?”


    叶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笑了笑,语气轻快。


    “你带了多少钱出门?”李兰钧忽而转过头问,回头便见叶莲笑得可爱。


    “四十二文。少爷,您可要记着还给奴婢呀!”


    叶莲笑道。


    李兰钧也跟着勾了嘴角:“百倍奉还。”


    “那奴婢这些钱送得不冤,换来翻倍的回报,也够吃一年有余了。”叶莲闻言,笑得更开怀了,细声细气地在李兰钧身后念道。


    “你吃我的住我的,哪里还有花钱的地方?”李兰钧反问。


    二人行至一气派的宅院门前,李兰钧踱步几许,停下来转身看着叶莲。


    “买胭脂首饰、点心果子,就算不买物件,也要积蓄着才安心呢。”


    叶莲垂眸思索片刻,抬起头答他。


    “这些么……我尽可以给你。”


    李兰钧挑眉,意气张扬地歪头。


    “少爷要如何给?”叶莲顺着话头问,眉眼间含着柔情。


    热风卷着尘土纷纷飘起,周遭路人退避遮掩,连劳马都被风沙蒙住眼,步伐渐缓。


    李兰钧凝着笑意,用袖子遮住面颊避风,随后弯腰凑到她面上,轻飘飘吐出一句——


    “回去说。”


    字里行间不可参破。


    风停沙伏,那架马车缓缓停在二人面前,叶莲未有机会开口回他,他已转头往车前走去。


    车上一人佝偻着身下来,面色如土,正面与李兰钧打了照面后,脸色更晦暗一些,但还是秉承着礼仪,恭恭敬敬地作揖道:“知县大人。”


    “别来无恙啊,县丞是要去哪儿?”


    李兰钧明知故问道。


    “奉您的命,跟县中商贾疏通一下,”县丞勉强笑了笑,禀报情况,“这不,先来商会领头人这儿探探口风。”


    “陈宅……”李兰钧佯装才注意到,仔细打量门口那块牌匾,“商会行首原是姓陈啊。”


    “是是是,陈老爷是整个蒲县商贾的带头人,若要义捐,必要过了他这关才成。”


    县丞连声附和道,说着擦了擦额角的汗,又露出一个笑容来。


    “我跟县丞一同去罢,正巧路过遇到,就不好只让您孤军奋战了。”李兰钧也跟着笑道,笑得十分虚假。


    他这“正巧”巧得诡异,但无人敢说他蓄谋已久,县丞怔然一会儿,立刻点头答应。


    第43章 说服“陈老爷目有远见,是成大器之人……


    马车上卸下几份礼品,李兰钧接过仆役手中一提,与县丞齐步走进宅门。


    叶莲颔首跟在他们身后,一同进了门。


    陈宅整体装束无处不透露着富贵,比李兰钧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李兰钧余光瞥见一只半人高的青花瓷瓶,大青大绿,用色之俗气,让他也暗自咂舌。


    几人还未走到前厅,便有一大腹便便的男子迈着沉重的步伐迎了上来,远远看见他面上笑得谄媚灿烂。


    “县丞大人!县丞大人此番拜访,是有何要事么?”陈老爷顶着滚圆的肚子,走到面前时象征性作了一揖。


    他站定后才把目光投向李兰钧,打量片刻后,又夸张地嚎了一嗓子:“这位是知县大人吧!”


    “知县大人年纪轻轻便大有作为,真是一表人才啊!二位前来让寒舍蓬荜生辉,陈某惶恐,陈某惶恐!”


    李兰钧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宅中景色,实在没看出“寒舍”在哪。


    “陈老爷谬赞了。”他略微露出一点笑,接住陈老爷的话。


    “本官与知县大人此次确有要事,还请陈老爷与我二人入内细谈。”县丞平日里恨不得化身为狗,如今在商贾面前却端起来为官的架子,不容置喙地直言道。


    “好,好,那二位上座——小翠,上茶!”陈老爷摩擦着双手,满脸肥肉挤成一堆,边退步走边吆喝道。


    前厅回应一声悠长婉转的“哎”,便有一袅袅婷婷的身影提着茶壶一一倒着茶水。


    李兰钧走到厅前,回头看了一眼叶莲道:“在这儿等我。”


    叶莲点点头,依言立在门边等候。


    县丞往后睨她了一眼,又作无事状率先入内坐下,李兰钧跟着坐在厅中正位上。


    县丞坐在右侧,轻呷一口茶水,随即清清嗓子开口:“此来也不是其余事,主要为了县中修河堤和清理河道的问题……”


    “知县大人有意重新加固,并多以清整,本欲在月底动工,奈何公款迟迟批不下来,县衙便想筹款让工事先运作,也好预防水患。”


    李兰钧紧接着道:“陈老爷是商会的行首,此次义捐必定要有您的首肯,义捐不重钱财数目,重在各位的一片心意。若能顺利动工,商会各位功不可没,本官定张榜表扬、遣人赞颂三日。”


    “陈老爷意下如何?”


    陈老爷甫一听事关钱财,又收敛了笑意,作思索状拧眉。


    “义捐是好事,不过历年大大小小的义捐陈某都有参与,名声什么不是首要,就是这两年天灾不断,实在是……”


    李兰钧一听,从他的话里找到了突破之处,抿一口茶水正色道:“正是因水患不止,百姓耕耘毁于一旦,商会行路也多有受阻,此时亡羊补牢,日后才不会更添祸患。”


    “唉,也是……”陈老爷听他话中有理,咂咂嘴仍有犹豫。


    县丞与李兰钧相视一眼,你方唱罢我登场,补上一句:“陈老爷还有顾虑,本官可以理解,治水工程并非易事,耗时耗资,投入不见回报难以让人满意。”


    “水路也是运输货物的重要渠道,本官承诺,减免泊船费用,市税可减两成。”


    他说着,竖起两只手指,伸到陈老爷面前晃了晃。


    陈老爷消失殆尽的笑意又回转到脸上,他露出一口白牙,笑道:“大人体恤商户,陈某又有何不从之意?”


    李兰钧藏在袖中的五指骤然松懈,与县丞交换眼神后,端着知县的气度拱手:“陈老爷目有远见,是成大器之人。”


    “不敢当,不过若是义捐顺利,水坝署名可否刻上本商的名号?”陈老爷眼珠一转,又要求道。


    他方才说不要名声,现下转眼又忘了这回事。


    李兰钧对此无甚意见,回得滴水不漏:“若是大人稳居首位,自然可行。”


    “那是必然。”陈老爷笃定道,朗声一笑。


    “陈某便斗胆以恭贺知县就任的名义,知会其余人员了。”


    谈判妥帖,他自然要张罗起后事,于是出言说。


    恭贺就任这种喜事,但凡有头有脸的人物,必定挤破头要混个眼熟,一来扩大了参与人物的范畴,二来借宴会义捐,名义上也能过得去。


    李兰钧展颜称是,暗道姜还是老的辣。


    三人商议完善,陈老爷几次挽留他们用晚膳,二人有求于人,只好又在陈宅搓磨许久。


    陈宅的菜品不出所料,清一色肉食,夹杂在其中仅有一小块青绿,李兰钧夹了几筷子菜,将一块油水十足羊肉放入嘴里,差点没忍住从喉咙里倒出来。


    陈老爷几杯酒下肚,席间大谈“食色性也”,也不避讳,搂着侍女动手动脚。


    李兰钧与县丞如坐针毡,尴尬得低头找菜吃,期间县丞频频看向他身后的叶莲,似乎想从他身上找出些轶事来。


    待到酒足饭饱,婉拒了陈老爷要送出宅的请愿,李兰钧和县丞互相搀扶着出了宅。


    逢宴必饮酒,更何况是陈老爷这样的商贾,李兰钧推脱不下,饮尽三杯后又勉强喝了一口百果酒,带着一肚子晃荡的酒水站在马车前。


    “大人和下官同乘回宅否?”县丞喝了足足一壶,此时说话有些含糊不清。


    李兰钧睁着眼看眼前模糊的人脸,点点头又摇摇头:“不……不不,我走两步就到了,前方那片……即是芝麻园!”


    “芝麻园……这是何园?”


    “你们安排的宅子啊!芝麻大小,芝麻园……”李兰钧跟他解释道,酒后未免吐真言。


    叶莲立在他身后,一听这话心头一阵抽搐,眼神停留在县丞身上,看他听后的变化。


    “哈哈哈哈!”县丞听后只顾着大笑,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大人……风趣至极!”


    李兰钧睁着困顿的眼睛,也跟着笑起来。


    笑着笑着,就想起县丞名叫林晋忠,此前他看不上县衙一伙泛泛之辈,连名字都不曾记住,今日过后,忽然提起了点敬畏。


    不过仅仅是对这位“半知县”。


    林晋忠乘车走后,李兰钧便倚在叶莲肩上,二人缓慢往芝麻园挪步。


    “少爷本就要过来的么?”叶莲扶着他走在道上,忽然小声问。


    “嗯,本来想让冬青备马……却见你在,索性搁置了,想先陪你去买菜,反正离得不远。”李兰钧头似有千斤重,摇晃着脑袋说。


    叶莲闻言,将李兰钧愈加沉下的身子往上提了提,道:“少爷未同奴婢提起过,奴婢都没准备。”


    “没什么可准备的,也是一时兴起。”


    李兰钧摆摆手,眼睛几乎睁不开看路,像半盲一样由着叶莲带他走。


    “你知道么?”二人停歇在路旁,距芝麻园仅几步,李兰钧突然开口问。


    “知道什么?”


    “这姓陈的有十多房妾室,就连婢女也……归他所有,”他抬起头,眼睛盯着叶莲的侧脸,“我不想他多看你一眼,半眼也不行。”


    他停顿了片刻,凑近叶莲耳际轻轻道:“方才他看你没有?”


    气息喷洒在耳廓,叶莲忍不住往一旁缩缩脖子:“没有,奴婢相貌平平,没什么可看的。”


    “真的?”


    “嗯,真的。”


    李兰钧这才满意地垂下头,叶莲将他扶进宅门,在跨过内院门槛时,只听他低低嘟囔一句:“你哪里相貌平平……”


    扶着他手臂的双手骤地一抖,叶莲反复吐着气,半晌才平息下来。


    走到内宅,冬青从前厅里疾步走出,扶住李兰钧另一边手,两人带着李兰钧往寝居走。


    “少爷怎么喝成这样?”冬青问道。


    叶莲低着头,看着脚下石砖回:“在外应酬,同人家喝了几杯。”


    “我待会去煮醒酒汤,”冬青忧心忡忡地看着越来越不清醒的李兰钧,“少爷尚在病中,从来滴酒不沾,怎能喝酒呢……”


    话还未说完,李兰钧就闷声咳嗽起来。


    “当时情形也是没办法。”


    叶莲叹道。


    李兰钧面上酡红久久不消,反而愈发明显,呼吸微弱,一身病体被摧残得不像样,叶莲看着,心中升起些许愧疚。


    将李兰钧放在床榻上,叶莲拍拍褶皱的衣裙,对冬青道:“冬青管事,我去煮醒酒汤吧,你在这儿照顾方便些。”


    冬青点点头,榻上的人却闷哼着翻身,顶着一张红透的面颊,神色痛苦地唤道:“莲儿……”


    榻边二人皆是一愣,叶莲赶紧凑上去,跪在床上回他:“奴婢在这儿。”


    李兰钧紧锁的眉头听到她的声音,稍微舒缓下来。


    “还是我去煮汤,你在这儿好好看着少爷吧。”


    冬青见二人好似难舍难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


    叶莲讪讪转过脸,不好意思地咬唇道:“冬青管事,麻烦你了。”


    冬青颔首,随后走出门留他们在房内。


    天色渐暗,屋外挂起两盏灯笼,鸟雀在枝头停驻,又蹦跶着跳到另一枝头,屋内烛光攒动,香炉未点,却有清淡暖香浮在鼻间。


    “母亲……”


    李兰钧又出声唤道。


    他眼角溢出点点泪水,头在枕上左右*摇动,连着唤了几声后,又平静下来,眉间带着抹不开的忧伤。


    叶莲揩去他眼角摇摇欲坠的泪珠,没敢出声。


    第44章 惹祸“你打她了?”


    临近下旬动工时段,李兰钧动身勘查蒲县河道的地形,粗略估计了花费成本,在一片艳阳高照的景象里,顺便体察民情,亲自下田摸了一把青翠的稻子,煞有介事地评判慨叹一番后,就算完成了他的磨勘大业。


    忍着泥地里黏糊的反感,李兰钧将腿脚退回田坎边,放下卷起的裤腿,面上一派亲切祥和。


    “今年稻谷长得如此好,本官说什么都不能让水淹了。”他长吁一口气,作叹谓道。


    这话是说给围在田边的百姓听的,不管他们是何想法,反正李兰钧说了,就是为民造福的美事,得记在磨勘考核上。


    冬青拨开人群,在他耳边一唱一和:“大人,今日的欢迎宴,大家都等着您出面呢……”


    李兰钧两眼一瞪,作讶异之色:“哎,本官一心在田地里,竟忘了这一桩大事!”


    “大人,现在启程尚可赶到。”一侧旁观的主簿扯出一抹恭维的笑,提醒道。


    李兰钧颔首,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人离去,走时一步三回头,旁人看来倒像个为民的好官。


    甫一上车,这为民的好官就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将那双惨不忍睹的靴子一扬,说什么都要换个崭新的。


    叶莲捧着两双长靴上前,跪在他面前给他换上,雪白的足衣沾上几滴醒目的泥渍,她素手拈来,轻易褪下沾染了泥土的足衣,拢上成新的鞋袜。


    “少爷,按您的吩咐,天香酒楼席面已开,参宴的商贾地主约莫百余人,应该能凑齐修缮的费用。”叶莲换好鞋袜,退到一旁禀报着。


    李兰钧皱着眉拍拍身上的尘土,随口说道:“凑齐不止,应还有余银。”


    “余下的……用作民生改善吧。”


    他本想说充当库银,想到那一张张殷切的脸,即便他修坝疏浚居心不良,也有了一丝于心不忍,最后话头及时调转,成当下出口的如此。


    “百姓生活艰辛,若能改善,定是天大的好事,少爷真是体贴周到!”叶莲顺着夸赞道。


    李兰钧将眼一斜,嗔道:“我只是一说,还没做呢。你就会一味说我好,别的一概不提,是想当奸人不成?”


    “奴婢说掏心窝的话,怎么就被少爷打为奸人了?”叶莲不听他的责诫,口齿伶俐地反问道。


    路途颠簸,李兰钧撑着脸歪头看她,双眼微阖,作困顿样,伸出瓷白一只手轻轻点按她的胸口:“也不知是掏谁的心窝。”


    自陈宅一夜无意吐露真言后,李兰钧就愈发得寸进尺了,此刻几近暧昧,叶莲却不顾体面,由着他犯戒。


    “当然是奴婢自个儿的。”叶莲胸脯起伏轻缓,垂眸回道。


    只听头顶一声轻哼,李兰钧收了手,半阖的眼皮终于闭上,看不清面上神色。


    车厢内静默许久,直至到了天香酒楼门口,李兰钧才睁开惺忪的眼睛,由叶莲扶着走下马车。


    酒楼人声鼎沸,在李兰钧踏入时逐渐平息下来,他信步踏上主座,与县丞林晋忠耳语片刻,换上一脸得体的笑容。


    “诸位愿赴本宴,李某不胜感激。自然……宴会的目的大家也是有耳闻的,李某便不再多言解释,直入主题了。”


    说着,有两名衙役抬上一只巨大的木箱,在众人面前打开。


    木箱里躺着零散的银钱票据,勉强覆盖住箱子底部。


    “本官虽尽力绵薄,却不敢后人,同县衙诸位已率先捐资,善款不多,今日便再添五百两以表敬谢。”李兰钧笑容浅淡,抬手让仆役往箱中放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再寒暄几句,底下众人就陆续往箱里投钱,他们出资皆由主簿一一登记,以便后续排列头筹,让利给陈老爷这位带头人。


    “县衙每日雇工、用料皆公开透明,诸位的捐资也会张贴在告示上,供百姓阅览……”


    商贾们一手交钱,主簿就重复念叨着其中利益所得,好让他们交得放心。


    捐资持续一个时辰才结束,李兰钧与县衙众人统计商议后,朗声道:“本次义捐魁首为陈氏商行!”


    座下心知肚明,雷动般的掌声后,李兰钧又补充道:“各位慷慨捐赠,李某与县衙众人感激不尽,重修的堤坝便以陈氏商行的名义命名,再铸功德碑在旁,日后百姓必念诸位恩德。”


    台下一片叫好声,几名大户起身敬酒,李兰钧隔着酒桌与其相望,随后饮尽一杯酒水。


    又有几人上前寒暄敬酒,县衙众人纷纷化作长腿的酒桶,摇晃着一肚子水走到各桌前慰问对酒。


    李兰钧两杯下肚已是脑袋空空,再与在座之人推杯换盏数次,昏昏沉沉得不知天地为何物,险些栽倒在一盆水缸之中。


    叶莲与冬青站在角落,看他勉强应酬的模样好不心疼。


    天香酒楼作为蒲县最有名的酒楼,陈设布局全都不落俗套,这边推杯换盏,那边就鱼贯而入几名歌舞艺伎,坐在大厅正中轻歌曼舞。


    喝得上头了,也有人站出来即兴作诗作赋,再由歌女唱出,楼中一派热闹盎然,可谓雅俗共赏。


    红绡百丈,从顶楼悬梁倾泻如瀑,舞姬搭着红绡从台上点脚飞到台下,吹开手中樱粉纸花。


    绛唇如珠,大敞的窗边吹进一阵疾风,唇边花瓣随着风飘散而开,台上堆积的花瓣一同被吹起,一时间掀起软红十丈。


    人堆中忽而不见李兰钧的身影,叶莲在乱花中顾看连连,实在没找到,于是起身拂开肩上落花,在一片纷杂中摸索着。


    这突如其来的风刮得正好,连台上面容姣好的女子都在乱花里添了几分妩媚,良辰美景,佳人尽态极妍。


    叶莲躲过重重醉客,苦寻无果,正火烧眉毛之际,一只手蛮横地抓住她的手腕。


    她回眸看去,未见其人,酒臭味先扑面而来,一年轻男子眯着眼睛打量她,笑出一脸褶皱:“美人,找谁呢?”


    “公子,可否先放手!”叶莲连连后退,却挣不开那醉汉的桎梏,只好沉声喝道。


    “你是天香酒楼的,我怎么没见过呢……”那醉汉全然不听她的话,兀自在她身上一通赏看,“莫非是新来的?我就说看着面生,脸蛋也是没见过的新式样。”


    叶莲今日穿一身柳绿襦裙,梳双螺髻,未施粉黛,与楼中女子相比素净许多,胜在眉眼清丽,有出脱之相。


    她闻言厌恶地皱起眉,忿忿道:“我是知县宅中的丫鬟,公子还是不要放肆的好!”


    “谁宅中的?”那人凑耳过来听,一副轻佻模样。


    他的脸愈贴愈近,几乎要挨到叶莲的脸颊上,叶莲退无可退,左右又无可求助之人,一时难以脱身。


    “说呀,说你是谁宅里的丫鬟,我去跟他讨来,让你做我的妾室可好?”醉汉放荡地说道,一张嘴吐出浓重的酒气,混着饭菜味,差点把叶莲熏吐。


    “谁要给你做妾?你再不放手,我可就不客气了!”叶莲怒目圆睁,话中是掩不住的怒气。


    醉汉看她两指纤纤,分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笑得更加灿烂,直言道:“美人要怎样不客气?”


    他最后一字还未说完,叶莲便一脚踹到他膝盖上,腿上忽然脱力,醉汉如烂泥似的滚在地上,歪斜着身子倚靠在椅腿边。


    这边动静过于强烈,众人纷纷转头望看过来,连歌舞都停下了。


    叶莲站在目光之中,这才惊觉自己惹祸上身,她本不想与席中人多接触,可这个醉汉几次三番纠缠自己,无奈之下只好给他点教训……这一教训,没忍住力道过了头。


    “你这个不识好歹的泼妇!”醉汉滚得眼冒金星,反应过来才指着她怒斥道。


    叶莲埋着头,半个字不敢说。


    那醉汉见她无言,又看周围人都看到自己的丑态,一时羞愤不已,一骨碌爬起来抬手张开五指。


    那双有她整张脸大的手倏然落下,随后脸上还未来得及出现红印,身子已受力不稳摔在地板上。


    火辣辣的疼是在她狼狈落地时才缓缓知觉到,叶莲睁着黑蒙的眼睛,看着四周缄默的人群,耳边嗡鸣声此起彼伏,她几乎听不见任何。


    醉汉身边围了一群人,和颜悦色地与他交谈着,看向她时又是另一副面孔,轻蔑而不屑。


    冬青拨开人群走到她眼前,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复杂,他正欲伸手拉她,却在看到什么后不再动作,驻足于人群里一动不动。


    鼻间有温热的液体流出,叶莲伸手去摸,指尖一片殷红,她又赶紧用手去接,不想让血渍沾染衣裙。


    她做错事了……她给李兰钧添麻烦了……


    叶莲脑子里反复循环这两个念头。


    一只手忽然揽住她的胳膊,将她带起来。


    叶莲拖着沉重的身躯,控制不住地靠在那人身上,那人身上有清浅的芙蕖香,香气甫一入鼻,便引得她眼红鼻酸。


    李兰钧身上有些淡淡的酒气,他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覆在叶莲掩着口鼻发抖的双手上。


    叶莲攥紧手帕,黏腻的陈血将她双手染成暗红,帕上也迅速沾上鲜红。


    她微微启唇,几欲开口却被哽咽打断。


    “你打她了?”李兰钧正在酒醉之际,出口并未遮掩,反而带了他一贯来的盛气凌人。


    醉汉清醒大半,忙作谦卑之态惶恐回他:“大、大人,是她先出手伤人的!”


    李兰钧又看向怀中瑟瑟发抖的小丫鬟,小丫鬟站都站不稳,被他扶住肩膀倚靠在怀中,一派可怜模样。


    “少爷……”叶莲调整声气,勉强吐出二字。


    她眸子掠过众人,最终停留在醉汉身上,那醉汉的嚣张气焰早就熄了火,看她的眼神有些狠恶。


    叶莲复又垂眸,不与李兰钧对视,她咽下口中弥漫的血腥味,清了清嗓子开口:“是奴婢的错。”


    第45章 执拗“小奴顽劣,打死便是。”


    “是你的错?”李兰钧面色如坠冰窖,语气透着寒凉戾气。


    小丫鬟咬着牙点头,不再言语。


    “蠢丫头,活该挨这一巴掌!”


    李兰钧骤然松开手,任由她滑落在地。


    叶莲跪坐在地上,手指攥紧手帕,几乎用力到让指尖发白的地步,她一双眸子黯淡地垂视着地面,打转的泪光渐渐被逼回眼眶。


    她不肯李兰钧在醉中为她申冤,更不肯让他醒后知晓自己的努力付诸一炬。


    “少爷,是打是罚奴婢都认,求您可否回宅再行发落?”


    她拂开面上零落的发丝,话中带着淡淡的平静。


    “发落?你倒是会自行安排。”


    李兰钧听罢只是一味地冷笑,他眸中掩不住的傲慢,只差一步恶劣脾性就要悉数暴露在外。


    陈老爷挺着肥硕的身子适时走出来,他搭着李兰钧的肩头,带着笑脸简便宽慰几句,预备息事宁人般说道:“小奴顽劣,打死便是,何必这样大动肝火?”


    李兰钧缓缓转过头,看着这位不知何处冒出来的搅屎棍,面色愈发难看。


    会错意的陈老爷见他面色不虞,赶忙补充说:“大人若是怜惜容色,陈某宅中美婢无数,您若不嫌,尽可挑选。”


    说完再去看李兰钧的脸色,却只见他久久盯着自己,未表明态度。


    陈老爷一时摸不着头脑,笑容维持好一会儿,最后僵成假笑。


    他万不敢轻易动知县的东西,但一向笑脸相待的李兰钧迟迟不下台阶,让他里外不是,可心中再有不快,也被那双冰冷的目光盯得发怵,竟从中感到毛骨悚然起来。


    楼中未有半句杂言,皆静候着知县大人的下一步动作。


    “我这丫鬟,确实扒皮抽筋不足为惜……”李兰钧阴恻恻地吐出这句,仍目不斜视盯着陈老爷。


    “不过——”


    他转脸看向那抖若筛糠的醉汉,众人正凝神听他的后话,猝不及防间,他一脚踹到醉汉腹部,将那佝偻着的人踢倒在地。


    “要杀要剐,都只能我操刀。”


    醉汉倒地之处,人群退开一个空地,任由他吃痛滚在地上,捂着肚子半晌爬不起来。


    此时李兰钧已拿起一只装饰用的窄肚瓷瓶,他满目猩红,步态并不稳重,一步一步走得有些虚浮无定。


    醉汉这才意识到,李兰钧酒气上头,比在场谁都不清醒。


    “表兄,表兄!”他涕泪横流,连滚带爬地退到桌椅底下,之后便再无退路,“表兄救我!”


    殷切的目光看向之人,是怔愣在原地的陈老爷。


    “大人不可!会出人命的!”林晋忠三步并作两步,从人堆中匆匆挤出来高呼着。


    他阻止不及,李兰钧握着瓷瓶的手已举到头顶。


    瘫坐在地上的丫鬟突然冲出数丈远,一把抱住李兰钧的腰,将他拖拽着往后撤。


    李兰钧被后力拉得连连退步,步履艰难,堪堪稳住脚步后暴怒而俯首看她。


    “你是真的想死了么!”


    他呵斥道,腰上不要命的力度却未因他的怒意松懈。


    “少爷一时失态,皆是因为奴婢不识抬举,是奴婢的错,全是奴婢一人的错——”


    叶莲死死禁锢住他,埋头高声疾呼。


    她尾声未尽,瓷器迸裂之声响彻整个酒楼,与她的“错”字和鸣共振。


    叶莲骇然看去,醉汉缩在角落,身上并未有伤痕碎屑,一地狼藉,瓷器碎片聚集在李兰钧脚边。


    她紧绷的神思终于放松,无力地跪坐在地。


    那双苍白瘦削的手垂落下来,由月白袖筒掩盖着,随后缓缓蔓延出几条血线,滴落在木质地板上,迤逦出一片瑞雪红梅图。


    李兰钧似乎觉察不到疼,用那只带血的手掌攀上叶莲纤细的脖颈,停在适宜位置后渐渐收紧。


    小丫鬟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惨白,她拼命翕动着嘴唇,眼泪汪汪地死盯着他,发紫的唇几度开合,颤颤巍巍吐出“少爷”二字。


    李兰钧依旧没松手。


    “疼……”


    她嘴里不断重复着。


    葱白的手指摸到李兰钧手背,在肌肤上停留片刻,她那声反复的“疼”终于有了后话——


    “疼、不疼……?”


    垂垂欲坠的眼泪在话末砸落而下,一路流淌至李兰钧的指缝间。


    那只聚拢的手掌陡然脱力,在一众趋之若鹜要搀扶李兰钧的人中,叶莲如断线人偶般坠落。


    她眼前尚能见到些许光明,闭眼前李兰钧瞳孔骤缩,拼劲全力向她扑来。


    ……


    再睁眼时,自己正躺在李兰钧的寝居里。


    屋内并未点灯,黑洞洞的房间里,仅能靠门边灯火的微明看清眼前极小部分事物。


    叶莲支起身子,草草穿上鞋袜踏出房门,脖颈上的红痕证明着白日里发生的一切,她很难不去害怕自己晕倒后的种种。


    按李兰钧的脾性,她往最坏处想也是可行的。


    宅中静悄悄的,连仆从都未瞧见。


    叶莲加紧脚下步伐,一路走到正厅门前,厅内灯火通明,侍女仆从皆围着李兰钧,将书桌围得严严实实,她伸长脖子去看,只能看到发冠和半个额头。


    再走近,她方才凑到人群的边缘,便有人道:“莲儿,你醒了?”


    说话的正是管事冬青。


    一众仆从悚然回头,四散开来给她让出一条道,道路终点坐着面色阴沉的李兰钧,他散漫地靠在椅背上,看着叶莲的眼神难以捉摸。


    “少爷。”叶莲走上前颔首道,不露声色地咽咽唾沫。


    “没死呢?看你倒得挺快,还以为不行了,”李兰钧冷哼一声,讥讽道,“我正商议着怎么处理遗体,你走这两步过来半点声儿没有,是活人么?”


    叶莲不理会他的尖刻之词,老实回答:“是还活着,多亏少爷让奴婢捡了一条命。”


    “多亏了我?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


    李兰钧执起一只小杯,浅啜茶水后才不冷不热地说道,末了又眯着眼指指自己的脖子:“你这儿,可是我亲手弄的。”


    他那副目眦欲裂的可怕模样至今仍在叶莲脑中,她下意识去摸自己的颈部,触手生疼,引得她忆起窒息的痛苦记忆。


    “奴婢知道少爷不是故意的,是奴婢惹您动了好大的怒,所以惩罚……也是应该。”叶莲垂目,话中几分无可奈何。


    “你也知我动怒,却咬死了将错往身上揽,你说你图什么?”


    李兰钧说着,气上心头,脸色愈发难看。


    他指掌被包布裹得严丝合缝,垂在扶手上,说话间微微攥紧,才勾了勾手指,又吃痛地松开。


    “正是重要的场合,奴婢不想少爷从此落了坏名声。”叶莲看到他手上的伤,无声叹了口气答道。


    李兰钧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他换了个姿势,用未受伤的手支着头眯眼看她。


    “晚了。”


    他似笑非笑地说道,眼底闪过几丝嘲弄。


    叶莲心头咯噔一下,有心听他的后话,面上却不见神色异常。


    李兰钧见她无动于衷,果然开口接着说:“我现在是出名了,色令智昏的年轻知县,满城尽知。”


    “怎么会……!”叶莲抬眸,眉头不自觉皱起,“奴婢已认罪受罚,怎么还会牵连少爷?”


    “是啊,都是我的错才是。”


    李兰钧冷不丁说道,眸中含着深深的幽怨。


    他欲再开口,却见堂中一众仆从,赶紧挥挥手遣散众人,留他们二人在正厅里。


    四周除了叶莲再无他人,李兰钧这才放心继续道:“众目睽睽抱着你跟疯了似的,把他们都吓个半死呢。”


    叶莲脚下一滑,差点没站稳。


    闭眼前李兰钧不顾尊卑的行为,她打死都没想到不是错觉,真冲着自己来的。


    “这流言蜚语传播得就是快,我在稻田里长吁短叹半晌,都不及宴上闹的这一出动静出名。”


    李兰钧勾起一抹冷笑,自嘲着说。


    “少爷,都是奴婢的错……”叶莲无话可说,只能反复说着这句。


    偏偏李兰钧听到她说这话就烦躁,横眼飞来一个眼刀,生生断了她后续的歉言。


    “说来说去就这一句话,烦不烦?”


    厅中烛光攒动,一双人影飘摇不止,被拖得又长又细,案上茶水早已凉透,杯壁上凝着细细密密的水珠。


    叶莲闻言就要跪下认错,以示诚恳。


    没想到膝盖还未接触到地面,李兰钧又发话了——


    “跪什么跪,不许跪!”


    她只好收回膝盖,站在案前听候发落。


    “下跪比走路都勤快,那什么楼里怎么不见你跪下道歉?”


    李兰钧没好气地斥责道,说话都有些岔气。


    叶莲乖顺地垂着脑袋,答道:“奴婢给那人下跪,就是打了少爷的脸,奴婢不会跪的。”


    “那你认错就不是打我的脸了?”李兰钧掀起眼皮给她一个白眼,被她折腾得没了脾气,“我正打算给你撑腰,你自己的骨头就先软了。”


    “认错挨打都是小事,哪个奴婢不挨打的,挨了打认了错这事就过去了,那些贵人不会多心留意,下跪有辱主人颜面,会被注意到追查身份的……”


    叶莲一字一句道出她心中的想法,听着像是有理有据,实则全无道理可言。


    她当时最大的想法是什么?


    不过是不能拖累李兰钧而已。


    站着的人有站着的人的谋划,她这样长期跪着匍匐着的人,似乎也有一套吃力不讨好的蠢办法。


    第46章 冷战“我最恨你这副样子。”


    “那敢情我还要谢你的一番心意了。”


    李兰钧伸手拿起茶杯饮茶,触到冰凉的茶水后皱着眉拿开,将茶水尽数泼洒在案上,动作中已是满含怒气,言语上更不落下乘。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只是不想连累……”


    叶莲的解释还未说完,案上“砰”的一声就直接打断她,李兰钧重重搁置下茶杯,阴着脸不语。


    半晌,他才悻然开口道:“我的流言早就堆成山了,差你这一桩?”


    叶莲不敢接话。


    她眼见李兰钧忙前忙后,就是为了得个好政绩、讨个好名声,却因她的一件错事功亏一篑,说不在乎她也不愿相信。


    “他们把我当笑话看,说我冲冠一怒为红颜,品性如何败坏……我只当过耳风,听个意思。现在看,你果真是奴颜婢骨,改不了!”


    她越是不答,李兰钧就越是生气,一通痛骂下来,看她垂眸无语的模样,恨不得找个麻袋一套,把她丢到山上喂狼。


    “你哑巴了?说话啊!”


    李兰钧近乎歇斯底里地喝道。


    “奴婢不知道该说什么……”叶莲被吼得一激灵,缩着脖子回道。


    眼看李兰钧气得满脸通红,她又硬着头皮补上一句:“奴婢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


    “窝囊!我告诉你多少次了?叫你不必这样小心翼翼的,你听进去了么!”


    未等她说完,李兰钧紧接着斥道。


    叶莲抬起眼,神色复杂地盯着李兰钧,她几度欲言,却辗转在嘴边说不出口。


    夏夜寂静,厅中二人凝滞了许久,直到门前走过两个丫鬟,脚步声带来些许生气,僵持不下的局面才被外物松懈一些。


    叶莲神色恍惚,终于讷讷地回答:“听进去了,可奴婢仍做不到。”


    “我最恨你这副样子。”


    得到答案,李兰钧也丝毫不顾及其他,直言不讳说。


    他多余的怒气无处发泄,最终化为冷冰冰的讥讽,说话间嘴角微微抽搐,经久的傲慢又回归主位,让他看起来可怕极了。


    “奴婢……本来就是奴婢,言行举止无一处不妥,少爷为何偏要改变奴婢呢?”


    叶莲将他的话语刻进心底,字句化作蚂蚁,一点一点啃食她的血肉,于是她愤然自保,脱口而出一句毫无敬重的反问。


    此话一出,李兰钧不由得怔愣起来。


    他为何如此固执,又为何置气,为何愤愤不平?


    奴婢就是奴婢,这个道理身为奴婢的叶莲竟比他这个主子还拎得清。而他,某一个时刻,对她产生无限的怜惜,生出过将她当作活生生的人看待的想法。


    可她只是个命如草芥的奴婢。


    就像幼时,姨娘张氏处置他的贴身侍从长生,不知情的他忽然闯入行刑之地,在被惨烈的现场吓晕之前,那双鲜血淋漓的眼睛抬起头看向他,眼里满是恨意,直到死都不曾合眼。


    那双眼睛让他几年都在恐惧与厌恨当中徘徊,夜回梦醒,梦里不是长生怖人的死状,就是他蓄意将自己推下池塘的果断决绝。


    张氏告诉他,奴婢就是这样不知感恩的畜生,而后来的种种经历似乎也证实了这一观点。


    只是他不知为什么,奴婢明明和常人无二,却被划分为一个低下的群体。


    叶莲澄澈的眼中倒映出他的天真,在那片空旷而明亮的眸中,李兰钧这才惊觉,自己改变不了任何事物。


    是自己心乱了,做了天地不容的蠢事。


    “滚出去。”


    李兰钧霎时颓唐不已,满目苍凉地出言道。


    “少爷,奴婢想知道……”


    “我让你滚!”


    叶莲被他沉闷的声音惊住,站在原地徘徊一会儿,只得福身退下。


    她低垂着眼走出前厅,回望那烛火葳蕤的地处,李兰钧一动不动地坐在正中位置,身子被阴影彻底笼罩。


    心口拥堵成一团,李兰钧的话像刀子似的刺在喉咙上,呼吸间都弥漫着艰难的疼。


    “莲儿你出来了,少爷一人在里边么?”


    站在梁柱边的冬青迎上来,不知情地追问着。


    叶莲破天荒没理他,径自往卧房走去。


    冬青又在后边叫了几声,她只顾着往前走,一句都不回。


    卧房里漆黑一片,叶莲凭着记忆找到黄烛,点燃一支摸索到桌边,滴了几滴蜡后才把蜡烛粘在桌上。


    烛火颤颤巍巍地跳动着,映出她有些苍白的面容,脖颈上的红痕狰狞可怖,她伸出手摸摸伤处,那里仍有压痛。


    将脖子上一圈伤仔细触摸一道后,叶莲有些无力地缓缓滑坐在凳上。


    李兰钧并未给她答案,或许永远不会给了。


    朴素至极的卧房里,悬挂着一幅水墨莲花图,图上花叶舒展,无风不起生动之意。


    一屋暗灯,叶莲看着那幅画出神。


    ……


    月末最后一日,李兰钧修坝的工程紧赶慢赶,终于是凑够了人手材料,在河边着手修建起来。


    他起了个大早,故意没动叶莲做的早膳,带着冬青匆匆去现场视察工作。


    叶莲从厨房收拾出来,见正厅一桌冷炙,几个侍女围在桌边等待她发号施令。


    “少爷不用,你们拿下去分了吧。”


    她微微叹了口气,无奈摆手。


    侍女们簇拥着一食案的饭菜出门,厅中又冷清下来,只有叶莲站在里面,她摆正案上白瓷瓶,瓶中娇艳欲滴的粉白百合落下一滴清露,正砸在她手背上。


    叶莲抹开露珠,望着桌面出神。


    自从上次李兰钧动怒后,就再也没叫过她,平日里大小事宜都安在冬青头上,叶莲反倒清闲不少。


    他不搭理她,目光更不在她身上停留,她做的三餐不是不用就是赏下人分食……


    李兰钧用漠视的方法,来教训她的不恭不敬、乖戾固执。


    百合花近乎浓郁的香气萦绕得她头晕,叶莲抽神不去想烦扰之事,将瓶中两束百合拿出来,握在手里踏出厅门。


    瓷瓶里只插着寡淡的绿枝,略显突兀。


    她拿着百合走到厨房,随意扔进灶上的木盆里,花朵和烂菜叶一块浮在水上,像一碗让人没有食欲的素汤。


    看准时辰,叶莲挎上菜篮,一脸苦大仇深地出门买菜。


    菜商送的菜李兰钧没过多时就吃腻味了,叶莲消停了不过几日,又肩负起找新鲜肉菜的使命。


    方才下过骤雨,地面湿滑,她踩着泥泞的路面向菜市走去,布鞋和裙角不一会儿就沾上了黄泥。


    雨后气候闷热,带着股淡淡的鱼腥味,北街的菜市一到雨天,鱼贩摊上流出的血水就绵延不绝,方圆十里都能闻到腥臭。


    这些发臭的雨水上,附着不少飞舞着的蚊虻,叶莲忍着后颈被叮咬的瘙痒,一脚踏进菜市,板着脸开始挑拣菜摊上的蔬菜。


    “这知县啊,猛地给那书生一拳,把他打倒在地不说,满嘴的牙都生生拔下来……说要给美婢串成珠链玩!”


    北街住的都是平头百姓,鱼龙混杂,什么买卖生意都有,靠嘴皮子吃饭的说书人自然也不会少。


    那尖嘴猴腮的说书一惊一乍,唬得众人纷纷惊叹不已。


    孩童下学后坐在树下,大人则搬了板凳将他围着,一群人兴致勃勃地听他胡说八道。


    “……各位猜,他后来如何了?”


    说书故作玄虚地挑眉,往四周环顾了一圈,拖长声音道。


    人群中有人往他怀里砸了几个铜板,那说书人见钱眼开,立刻继续往下说:“打了人还不解气,他让衙役扒了书生的衣裤,绑在天香酒楼的柱子上,放言说:‘人尽可辱!’,何等意思……在下就不细说了。


    “下了命令,知县抱起只穿了一层薄纱的美婢,也不顾身份场合,踩着那人的头往厢房去了,到了厢——”


    说书淫邪一笑,正欲说些艳情八卦,忽然头顶一疼,被人用东西砸了脑门。


    “哎呦!”


    他吃痛地捂着头,还未勃然大怒,就看到砸他的那东西不是其它,是一块透着亮白的碎银。


    说书立即就变了脸色,笑成一只哈巴狗。


    “谢谢大老爷,谢谢大老爷!”


    扔银子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听不下去的叶莲,她不露面,在人堆里吆喝道:“这故事说几道了,换些新东西说!”


    说书连连点头,话头一转又是一则崭新的传言,叶莲在这买了几日菜,光《恶知县为美婢欺穷书生》这一故事,就不重样地说了几十遍。


    饶是她心性坚定到可怕的地步,也经不起他人这般瞎编乱讲。


    叶莲将青菜装进菜篮,深叹一口气,她垂首远离这片纷杂的地界,挎着菜篮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走得略微有些急切,鞋袜不可避免被泥水污染,走到芝麻园门口时,一双青绿布鞋脏成黑黄色,全然看不出原本底色。


    叶莲掸掸裙上的泥渍,在门口撇刮鞋底的厚泥,心头正专注着刮擦鞋边的残余,一架马车缓缓停在门口。


    停稳后,冬青率先跳下来,搬了轿凳等在车旁。


    墨青身影掀帘而出,不紧不慢地踏着轿踏下地,鞋底不免沾上泥泞,他皱起眉头,面色不快地快步走进宅门。


    抬头时却看见叶莲站在门边,他苦大仇深地瞥向一旁,脚步渐渐放缓下来。


    “少爷。”


    叶莲按规矩福身行礼。


    李兰钧并不答应,兀自偏离方向,走到离她远些的位置。


    门前阶上因连日阴雨生了几丛苔藓,湿滑的台阶几处发青,李兰钧四处张望,偏偏没往下看看路。


    长靴方才踏上,那溜滑的藓皮就卖力一搡,将他连*人带靴趔趄着往后倒去。


    李兰钧无暇顾及,双手扑腾着到处抓握,随后扯到一块衣角,便救命稻草似的攥紧了。


    第47章 冰释“少爷,您已经不生奴婢的气了么……


    叶莲险些被他带着滚到泥地里,幸亏她眼疾手快,赶紧抓住他的手臂捞起他,这才堪堪站住脚跟。


    “少爷,您没事吧?”


    看他惊魂未定的模样,叶莲关心道。


    李兰钧被身后仆从接住,好歹没摔个狗吃屎,他甫一站稳就拍开叶莲的手,面色微霁。


    他依旧没看叶莲一眼,她的问候也当作耳旁风。


    叶莲见他不愿与自己交流,索性不去自讨没趣,提着裙摆退到旁边,等李兰钧进门了才跟在后面。


    走在最后的仆从手里提着一个食盒,食盒沉甸甸的,要用空闲的手扶住底部才能拿稳。


    叶莲看了看食盒,又看了看她辛苦买来的菜,她面色几经变幻,最终还是埋着头不欲再开口。


    “饭菜送到书房去,我处理完公事就去那儿用膳。”


    李兰钧走到院里,院中四合天空阴郁着要下雨,他抬头望了望天,又去看厅中堆积不少的公文,出声吩咐道。


    这句话自然不是对叶莲说的,她只有颔首听话的份,还不能得到李少爷的金口玉言。


    侍从应声,拖着食盒往书房去。


    “少爷,您劳碌一日了,先用膳倒也不迟。”冬青看他面色憔悴,忍不住建议道。


    李兰钧睨他一眼,冷冷回:“交代你的办完了么,就来掺合我的事。”


    冬青讪讪摇头,闭口不再多言。


    叶莲跟着走到正厅门前,见李兰钧进屋了才挎着篮子往厨房走。


    待她走远消失在拐角处,李兰钧才漫不经心地扫一眼她离去的方向,又不在意似的埋头处理政务。


    冬青看他一通假动作,站在一边无奈地瘪嘴笑笑。


    “你笑什么?”


    李兰钧抬眼,满脸莫名其妙。


    “奴婢想到一些好笑的事……”


    冬青生硬地说道。


    “哦,”李兰钧忽然想到什么,没好气地说,“你下回不要去买这家酒楼的菜了,做得与猪食无差,我来蒲县是做知县,不是做牲畜。”


    冬青用衣袖擦擦额边细汗,连连称是,末了又没眼力见地问:“不如让莲儿学些新菜式?也免得少爷您苦于餐食了。”


    李兰钧侧目看他一眼,放下手中兔毫毛笔,转眼斜视他道:“我偏要吃酒楼食肆的,不吃她的,懂么?”


    冬青不知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懂装懂地连说两个“懂”字应付。


    厅中安静片刻,忽有小厮走到门口,踱步几次才斗胆开口道:“少爷,驿站送来了您的信。”


    他一手拿着一叠信件,另一手提着几包附赠礼品。


    李兰钧笔下不停,沉声道:“进来。”


    小厮便拿着大包小包物件走到案前,冬青接过物件,挥手让他下去。


    “少爷,是家中来信,另一些……大抵是夫人和姨娘们寄来的东西。”


    冬青低头看信上落款,又抬头禀报道。


    “信念给我听,其余的放库房去。”


    李兰钧开口吩咐。


    冬青颔首,于是开始念读信上所写。


    纸上洋洋洒洒大段,除了嘘寒问暖,就是他过几日生辰的贺词,连一向不肯表示亲近之态的父亲,都简略写了些问安话。


    他这才想起自己生辰将近,即将打破假道士的谶言长到二十一岁了。


    好似一切只要他迈入二十一岁,摆脱此前困顿,就有平坦的官路、相敬如宾的夫人等着一样。


    从蒲县顺利回扬州,升官、成婚、生子……然后纳妾,他这样离经叛道的人生,也终于能回归正道,做为常人过下去。


    “少爷,过几日您生辰,要宴请县衙的同僚来聚一聚吗?”


    冬青读完信,思忖后才问。


    “请他们做什么?”李兰钧掀起眼皮白他一眼,话中满是嫌弃。


    他心中豁然开朗,突然想起那个缩在厨房的小丫鬟,待他成婚之后,抬她作为通房未尝不可。


    他这一生有贤妻相伴,侍妾一人足矣。


    “莲儿呢?”


    李兰钧明知故问道,他决定不计前嫌,给她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冬青连忙回话:“大概在厨房,要奴婢去看看么?”


    “你去知会一声,让她把晚膳端到书房去。”他并未表现得愉悦太多,只是淡淡吩咐着说,让冬青自己品味话中深意。


    冬青听罢,面上挂起笑容,乐呵呵地问:“少爷,您不吃酒楼的菜了?”


    “怎的,你想吃?那赏你了。”


    李兰钧不欲多言,大方把猪食赏给他。


    突然得了一盒好菜,冬青笑得更加灿烂了,他连连颔首,道:“谢少爷赏!奴婢这就去厨房通传。”


    说完迈着急切的脚步走出门,也不等李兰钧的后话,径直往厨房去。


    厨房瓦上的烟囱滚滚飘着烟,叶莲坐在矮凳上看火,用蒲扇轻轻扇了扇,敞开灶门后又跑到锅前看菜。


    虽没得到任何吩咐,叶莲还是准备了晚膳,以防李兰钧突然下令要用家中膳食。


    她将鳜鱼去皮,搓盐和少量香料后放在石臼里捣成烂糊鱼蓉,案板上放着几只莲蓬,莲子被掏出只剩空壳,静候着她的处置。


    冬青走到厨房门口时,叶莲正用筷子把鱼蓉和鱼肉丁一一塞入莲蓬孔洞中,最后用鱼蓉封口,她在忙碌间抬起头,率先招呼道:“冬青,你怎么来了?”


    “这不,少爷想吃你做的菜了,差我来嘱咐你,”冬青笑着说,露出一口白牙,“谁想你早就开始做了,真是伶俐至极!”


    “你就别捧我了,我就是按平日里的做而已。少爷前几日都不吃,今日怎么有了兴致?”


    叶莲跟着笑了起来,顺嘴问道。


    冬青也不跟她打哑谜,直言不讳说:“过几日少爷生辰,兴许是心情好吧!”


    “少爷生辰?在哪天呀?”


    叶莲用荷叶封住莲蓬底部,端着一盘未熟的鱼包放入冒着热气的蒸锅,她摆好盘后,盖上锅盖捻了捻被热气熏烫到的指尖,转头看着冬青发问。


    冬青忽然笑得揶揄,拉长了语调道:“牛郎织女,鹊桥相会~”


    “乞巧节呀!”叶莲抢答。


    七月初七,正是有情人相诉衷肠的好日子,李兰钧生得赶巧,也印证了他自小不缺宠爱的半生。


    “少爷今年的生辰十分重要呢,我问要不要办宴请客,他却不肯,想是心底想跟家人过罢,”冬青絮絮叨叨,一副惋惜的模样,“不过山高路远,怕也赶不回扬州,只得委屈在这儿过了。”


    叶莲用手指捏着耳垂,睁着水灵的双眼安慰道:“那天我多做些好菜,只要少爷不嫌弃,我们陪少爷一同过也是可行的。”


    “我也去置办些庆贺之物,少爷生辰向来办得张扬,这回也不能落下了。”冬青靠在灶边,盯着一口锅里咕噜咕噜冒着泡的羹汤道。


    叶莲已坐到矮凳上盯火,往灶门里又扔了几根柴禾,看火烧得旺了才抬头看着冬青答:“好,明日我就拟菜单。”


    她一张脸被火焰照得通红,火光在脸上跃动着,经久不褪。


    “嗯,”锅中翻滚的汤水飘出勾人香味,冬青忍不住又看去,问道,“锅里煮的什么?十里外都闻到香了。”


    “雉羹,我煮得多,待舀了少爷的那份,也给你舀一碗吃吧。”


    叶莲拍拍手上木渣,爽快地答应说。


    距上次吃到叶莲的手艺,还是除夕夜那碗牛肉馄饨,冬青咽咽唾沫,不舍推拒,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可不客气了。”


    莲房鱼包蒸好,叶莲麻利地摆盘装好,期间还拌好最后一道蒿蒌菜,盛了雉羹将菜放在食案上。


    叶莲抄起陶碗给冬青舀了锅中剩余的羹汤,才端着食案颠颠地往书房去。


    芝麻园书房不似南园气派,小巧的屋子里摞了一沓沓书纸,叶莲入内时左右躲着脚下书本,弯弯曲曲走出一条小径。


    书案上堆积着大量公文,几乎看不见小山高的文书后是否有人。


    叶莲端着食案走到桌前,正巧有一脑袋从文书堆的一侧探出头,两只眼睛饱含各样情绪。


    她手一抖,差点把食案上的菜品都泼在那人脸上。


    “少爷……”叶莲颤颤巍巍颔首弯膝。


    李兰钧瞥了她手中的食案一眼,开了金口:“放小桌上。”


    叶莲于是端着食案走到一旁的小桌边布菜,桌上有一食盒占了一半位置,她勉强将三道菜摆上桌,却挤成一堆。


    “少爷,食盒里的菜要奴婢一块摆出来么?”她在心里打了几道腹稿,才谨慎开口问。


    李兰钧斜眼看她,眼神幽怨:让这些菜摆一桌,岂不是叫他每样尝一口试毒。


    “拿出去,倒泔水桶里喂……”他嘴边的“狗”字还未脱出,及时打了个回转,“冬青。”


    “给冬青送去。”


    末了又补上一句,这才让他此前说的话像样起来。


    他阴晴不定的脾气让叶莲惶恐,前几日看似恨不得一口咬死她,今日却又肯跟她说上两句话了,冬青说是生辰的缘由,她隐隐觉得还有更多可能。


    “少爷,您已经不生奴婢的气了么?”


    叶莲没回应他的吩咐,反而大胆问道。


    李兰钧将神思凝聚在笔下,并未回她,待到他下笔批注完几本文书,抬头见小丫鬟仍站在原地不动,执拗地等待他的回答,这才清清嗓子,不冷不热地说:“字练得如何了?”


    这一句,就已算是他的答复了。


    叶莲一点就通,得到回答后抿了抿唇,略带些许欣喜地回他:“除了名字,少爷教的一些简单的字也认识了。”


    第48章 生辰她眼睛眯成月牙状,仿佛眉梢泛起……


    “写来看看?”


    李兰钧递笔给她,揭开文书换上一张废弃的宣纸,展开来后用镇纸压住摊平。


    叶莲接过毛笔,手指紧紧握着笔杆,落下第一笔时笔尖颤抖得厉害,歪歪斜斜画了一横。


    然后又落下第二笔,也是不太端正的一横。


    李兰钧歪头,盯着她的笔尖皱起眉。


    他欲开口纠正时,叶莲的第三笔已经收笔完成。


    “费这么大劲,就写个‘三’字?”看纸上图画似的字,他终于忍不住评判道。


    小丫鬟并未置笔,捏着毛笔在最上一横头顶添上两个浑圆的点,动作一气呵成,比方才要洒脱不少。


    这下李兰钧不说话了,那张未仍有些褶皱的宣纸上、她鬼画符般的字,能瞧出分明是一个颇有稚气的“兰”字。


    叶莲写画完,用袖角擦了擦额上的薄汗,带着些许腼腆与期许偏头看他。


    她去菜市时特地找了帮忙抄书的先生学字,就是为了有机会写给李兰钧看。


    虽然她并不清楚自己到底错在哪里,但认错总归比一直受他的冷待好,而且她那时想了一夜,大抵明白了错处主要在自己,更是要道歉了。


    李兰钧的眼睛扑簌扑簌地眨了好几下,随后下意识抿嘴不言,将脸颊都憋得白里透红也没发出一声。


    她竟在其中窥探到了几分慌乱,正要仔细去看时,一双大手盖了上来,扒在她脸上将她往后推着。


    揉乱她额前的碎发后,大手的主人才幽幽吐出两字:“难看。”


    叶莲在指尖缝隙里瞧见一只白玉似的耳朵,耳朵微微泛着绯色。


    她忽然就开怀起来,双手拨开他冰凉的手掌,咧着嘴露出两只甜甜的梨涡:“少爷,哪里难看了?”


    知晓自己被她看到窘迫之处,李兰钧恼羞成怒地撤回手,指指纸上的字:“这,这,这,没一处能看的地方!”


    “这是奴婢自己学的,定没有少爷教的好,要不然……少爷教教奴婢?”


    叶莲面上还是一片笑意融融,眨着亮晶晶的眸子又问。


    李兰钧自然忍受不了自己吃瘪,他眼珠一转,忽地也展颜勾起一抹笑:“我教你?我上回教你的……”


    后面的话被他拖得冗长无比,带着些许意味不明的味道——


    “都忘了么?”


    叶莲眨巴着眼等他说下去,却听到这一句,不由得细细回想起来。


    见她还在冥思苦想,李兰钧憋着坏的心思蠢蠢欲动,索性抓起她的手,沿着指尖往手掌一点点摩挲去。


    “莲儿的手好软,那时我就这样想了……”


    他故意咬重“那时”,眼波流转,惹人遐想纷飞。


    叶莲一阵悚然,终于想起是哪次“教”她!


    她被烫似的抽开手,连连退了两步,看李兰钧的眼神像看鬼怪,又羞又怕。


    得逞的李兰钧被她甩开手也不恼,意犹未尽地摩擦指尖,随后负手挑眉看她:“这就不要我教你了?”


    瑟瑟发抖的叶莲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好了,不吓你了,”李兰钧大仇得报,收敛了笑意,朝她招手道,“过来,教你习字。”


    叶莲只好一步三顿地挪到他身边,缩着脖子站在书案前。


    李兰钧振振衣袖,握住她拿笔的手,掰开手指一点点纠正她的姿势,他面上从容不迫,却在教学中频频看向她的侧脸。


    她的侧颜在烛火下熠熠生辉,眉目恬静,鼻上隐约能看到细小绒毛,那双总是让人无法忽视的眸子润润如玉,此刻正专注地看着笔尖。


    门外几处芭蕉树,浓郁翠绿,阴满中庭。风吹叶乱间,挨在一块的人影动了动,随后高影聚拢向低影,形成相依偎的错觉。


    ……


    正是乞巧佳节,大街上人头攒动,向来冷清的巷子都围聚了不少行人,女子相结伴走在街头,也有不少有情人相偕而去。


    叶莲清晨就携着菜篮,拉着两名侍女出宅采买了。


    此时正是菜肉新鲜的时刻,三人忍着被蚊蚋咬着脖子吸血的不适,硬生生从集市头逛到集市尾。


    篮中积满各色肉菜,路过泥偶摊时,侍女又缠着她要买小泥偶回宅摆弄。


    泥偶统一穿荷叶半臂衣裙,手持荷叶,除外形精细有分外,全无其他样式。


    “怎么都是一样的打扮?”


    叶莲瞧了半晌,没看出几分新意。


    侍女凑上来挽着她的胳膊,笑盈盈地解释道:“这是磨喝乐呀,就只有这个样!”


    “乞巧专有的泥娃娃,算是举国风靡了,其他日子不常见有卖呢!莲儿姐姐,咱们三人各买一个回去吧。”另一名侍女也跟着贴上来说。


    李兰钧带到蒲县来的侍女年纪有大有小,但叶莲有贴身婢女的名头,所有人恭称她一声“姐姐”不足为怪。


    她仔细打量了那泥糊的小玩意,最终决定买下:“多少文?”


    摊贩道:“客官挑个喜欢的罢,每个的价都不一样,看眼缘来的!”


    三个各选了一只磨喝乐,叶莲的眼缘最贵重,一眼就挑到了要价三百文的那只。


    她死乞白赖还了半天价,最终以二百七十四文拿下,拿到手后叶莲摸摸钱袋,总觉得心头肉疼不已。


    而后便是去购入节庆所需的巧果,果子局一时人满为患,叶莲挤在人堆里,恍惚像是回到了扬州帮李兰钧买花糕的时候。


    店家经营有道,买一斤巧果送一对糖面捏的果食将军,叶莲看有赠品相送,又想到宅中人多,遂购置了十斤。


    除下人们节日分食以外,李兰钧的生辰摆盘更是愈多愈好。


    再在集市上逛了几圈,采买的物件快拎不下了,她才带着杂七杂八的东西打道回府。


    芝麻园里一派生机,趁着日头还盛,下人们张罗着晒书晒衣,宅中凡是能挂上的地方,都排满了书本衣物。


    叶莲将巧果分发给下人,又替李兰钧打点了赏钱,这才收拾着手上菜篮迈开腿往厨房走。


    烹菜容易择菜难,她把几篮菜分别放在两个如铁锅大的木盆里,着手开始清洗拣坏。


    有二位伙夫大哥的帮衬,叶莲做得还不算太累,期间干完手中差事的侍女寻过来给她帮忙,厨房忙中有序,竟也能让她抽出空闲来染甲。


    侍女们鸟雀似的在她身边嬉戏,凤仙花捣碎做的蔻丹用布包起来,裹在她手上花浆糊渗出陶红草汁,透着隐约的花草清香。


    叶莲歪着头看被包裹得严实的指甲,心中期许它染出的好颜色。


    厨房的小院落里充斥欢声雀跃,初来蒲县的首个佳节,芝麻园一改往日南园的沉闷,整个宅中活跃不少。


    生辰逢佳节,李大知县这位活寿星却没尝到半点甜头,天没亮就爬起来上值,巡河勘查了半日,毛病像线头似的越扯越多,几乎费了他后半时日。


    回到芝麻园时已月上柳梢头,宅中一如往常的亮堂,略过一盏盏灯笼,饭菜的香气扑鼻而入,他走到正厅时,侍从婢女站成两列,各自领头的为叶莲冬青。


    厅中被用心布置了一道,张灯结彩,好不喜庆。


    “少爷,先净手净面吗?”


    冬青端着铜盆迎上来,话中是掩不住的欣喜。


    他揣着一肚子火回宅,看到这一场面倒不知如何发泄了,于是语气百转千回,最终干巴巴地点点头,答应了一声。


    叶莲便托着手巾上前来,浸湿水后拧干覆上他的脸仔细擦拭,擦完后又过一遍水开始擦他的手指。


    李兰钧今日在河道边徒手挖了几处河土,一张脸快比锅底还黑,抓着淤泥的手快要掐出坑来,县衙一帮人蹲在他身旁,只觉得后背发凉。


    他上回在酒楼本性暴露后,就再也没装过,索性直接改为府衙时的作风,阴着脸随时要冷笑讥讽。


    县衙内一群“下雨都怕雨点砸破脑袋”的孬人,更是战战兢兢了。


    叶莲足足擦洗了三道有余,他一双纤长苍白的手才从土黄里褪出来,再看冬青手中铜盆,里面的清水已变了模样。


    “少爷今日下值有些晚,是有事耽搁了么?”她将手巾搭在铜盆上,用另一方手帕净了手才抬眼问道。


    李兰钧积压的怒气终于被开了口,此时正源源不断地外泄着,他咬紧牙根,皱起眉头愤愤道:“何止是有些晚,叫我摸黑回来岂不更好,省得浪费他县衙的灯笼钱!”


    “看看我这衣服!”


    叶莲顺着他的话看向他斑驳的衣摆。


    “看看我这双靴子!”


    叶莲又看向他那双分不清黑白的长靴。


    “我再回来晚些,要被他们用泥糊成土地公相了!”


    叶莲眨眨眼,赶紧附和道:“可恨啊,真是太可恨了!把少爷当什么了,一群老贼驴!”


    听她捶胸顿足,恨不得破口大骂的样子,李兰钧稍微顺了气,从鼻间狠狠发出一声“哼”,便舒缓了脸色。


    见叶莲还要咒骂,李兰钧假惺惺地抬手制止,作大方豁达之态:“毕竟是同僚,再骂也不能过火了。”


    小丫鬟立即止住话头,低眉顺眼地配合他回:“是,奴婢受教了。”


    哄也哄了,气也差不多消了,叶莲引着李兰钧坐在主座上,往他碗筷旁推了推巧果中最为有名的方胜图样果子。


    “少爷今日生辰吉祥,吃了这巧果,姻缘美满、幸福一生。”


    她眼睛眯成月牙状,仿佛眉梢泛起一层糖霜,满目沁着甜意。


    座上之人身形一顿,几乎不可察觉地淡了神色。


    第49章 维护“奴婢不想看少爷难过。”……


    “你如何晓得今日是我生辰的?”李兰钧听完她的祝颂,忽然问道。


    叶莲侧目看了眼冬青,回:“冬青告诉奴婢的。”


    “哦,鬼点子真多,”李兰钧未多追问,随意说道,“我没说要准备呢,就私自布置好了。”


    冬青尴尬地搔搔脑袋,顶着一张老实巴交的脸开口道:“少爷,毕竟是生辰呀……”


    李兰钧用长筷夹起一只酥脆的巧果,他本不爱吃这类油炸点心,此时见叶莲满心欢喜,索性咬了一口以示慰藉,之后再未动过。


    桌上菜式新颖,大抵都合胃口,不过他在河道挖了一天烂泥,着实吃不下多少。


    挑挑拣拣吃了两口,李兰钧就置箸了。


    “夜还长,我出门逛逛吧。”他见众人守在桌前看他用膳,踟蹰着不离开,便出言说,“你们去用膳也可,出门逛集市也可,随意。”


    “明日各领一月例银,作赏赐了。”


    众人纷纷谢赏,迈着轻快的脚步鱼贯而出。


    叶莲和冬青站在他身侧,等着他起身。


    “你二人不走?”李兰钧看了二人一眼,问。


    冬青端着笑脸答:“少爷不是说出去逛么?奴婢不跟着不安心。”


    叶莲跟着表忠心:“奴婢也想同少爷出去走走。”


    门外灯火葳蕤,风一吹过,地上拉长的影子摇摇晃晃,仿若置身危楼。


    危楼之上,李兰钧微微点头,迈开脚步往宅门走,一边走一边吩咐道:“冬青,备车。”


    一侧的冬青迈着急促步履,匆匆夺门而出。


    庭中芭蕉叶扑簌着拍打廊柱,叶莲走在李兰钧身后,脚底踏着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不疾不徐地行进着。


    “少爷。”


    她低头盯着脚尖,临出门忽然唤他。


    面前清瘦的人及时停住脚步,让她险些撞上他的背脊,堪堪停住脚后,叶莲才怀着心思抬头看他。


    李兰钧微微侧身,俯首回望:“怎么了?”


    “您今日因何不开心呀?”


    她纠结了好一会儿,还是主动问道。


    平日里他一有不快就是横眉冷眼、舌灿莲花,要将心头愤恨尽数宣泄出来才消停。


    今日她讨巧卖乖,却不见李兰钧半分开怀。


    李兰钧答非所问,别开眼几乎敷衍道:“还能有什么,县衙那些破事儿。”


    随后不等她继续追问,拂袖走出宅门。


    马车上叶莲几次要开口,都被他揭过去不再提起。


    直到抵达城中繁华地段,扶着晕来如山倒的李兰钧下了车,她也没找到机会询问。


    冬青守着马车,叶莲便带着他四处游逛。


    街市上人人满面红光,都带着节庆的喜悦,李兰钧煞白一张脸,走在人堆里仿佛死人反生,一点瞧不出人样。


    正是热闹非凡的时段,行人沿着河道放蜡制的“水上浮”,图样各异,水中一片蜡黄之物漂浮。


    “堆积在边角处,难以清理……”李兰钧这只鬼终于有了活物气息,有气无力地盯着浮蜡评判道。


    叶莲略微搀扶着他的手臂,让他不至于行路无形,闻他开口,思忖半刻才道:“少爷怎么还想着公务的事?”


    李兰钧这才发觉自己处理文书魔怔了,竟然在游街赏景的好日子提起糟心公务。


    他叹了口气,缓缓转头看向别处,掀起眼皮略微扫了一眼摊铺,又无甚兴趣地收回视线。


    “无非是些市面上常见的物件,都逛腻味了。”


    他说罢,随意拿起一只拨浪鼓摆弄,鼓面“咚咚”响了几声,他嫌聒噪,又插回摊架上。


    百无聊赖间,李兰钧正捻着一撮茶叶细闻,忽闻有人抑扬顿挫地说着市井轶闻,欢笑吁叹声一声声如浪潮起伏。


    他将茶叶放回簸箕里,循声而向前走去。


    这些时日的说书人一般只说一个故事,叶莲不敢细想,连忙跟上去走到李兰钧身前挡住。


    “少爷,这些东西没什么可听的,都是些粗俗话,脏得很。”她随口扯出一句谎话,双腿分岔站立,势要拦住他,“街口那儿有个卖磨喝乐的摊,咱们不妨去看看?”


    李兰钧迟迟不回应,眸色几经变化,其中仿佛有万千黑云席卷。


    “少爷,您儿时玩过磨喝乐么?”


    叶莲扯开一抹笑,牵强地找话茬拖延。


    没成想李兰钧面色更是难看,他眯起眼看着她,明明怒到极点,却还是不怒反笑道:“我母亲一年给我买一个,如今拢共买了三个。”


    “让开。”


    没等叶莲反应过来,他一手牵开她的手臂,兀自往人堆里凑去。


    “某官员见强抢不成,便叫衙役拿着棍棒将书生的腿打断,让他万不能起身追赶,这才掳走了他的结发妻子……”


    “那是一段如噩梦般的日子,妻子被夺去贞洁,整日侍奉某官员,竟怀上了不该有的骨肉!书生发誓要夺回妻子,拖着双腿爬到天香酒楼……”


    说书人唾沫横飞,讲到激动处甚至站起身来,踩着矮凳慷慨疾呼。围观众人一阵冷汗,纷纷唾骂起“某官员”来,其中有大胆者更是直呼李兰钧的名姓,冠以各类污名唾批之。


    “有银子强抢民女,没银子救济百姓?”


    “这些个狗官,什么事都干不成,我们这么苦都是因为他们!”


    “修个破河道还要张榜宣扬,不如直接给俺发点银子用实在!”


    “……”


    李兰钧站在边缘,听着满口胡诌一身热血从头凉到脚尖,脑中嗡鸣不止,他急剧地呼吸着,似乎很快就要窒息而去。


    所谓传闻,必定是要带着艳情意味才让人津津乐道,越是离奇,越是不可思议,就更为人所追捧。


    李兰钧自小就体会过的道理,如今亲耳听来却忽地一窍不通,五脏六腑皆灌入浆糊,麻木到无力迈步。


    腕上有温热的触感覆上,他愕然回首,小丫鬟站在他身后,握住他的手腕,神色悲戚。


    叶莲从话中回过味来时,为时已晚。


    她踉跄着奔到李兰钧身边,见他痛苦,不顾其他径直拉拢过他的手腕,试图挽回失言引发的后果。


    “少爷,都是假的。”


    李兰钧一动不动盯着她,只字未吐。


    “都是假的,都是他们编造的!”


    声音铮铮,周遭几人被她的话引得频频回头,压抑着好奇窥瞧他们。


    “也不假。我来这儿就任的确没安好心,的确把那人的腿打了个稀巴烂……不过,他得谢我只打断腿,没把他那双要科考的手一块打折!”


    李兰钧从麻木里脱身,勾起一丝冷笑,出口的不知是真心话还是气话。


    “少爷,您在说什么啊!”叶莲瞪着眼睛不可置信地说,声调高扬而急切。


    “修缮堤坝您连日不曾停歇,比谁都上心,何况醉汉那事错在他,您怎么能说这样的胡话自污清白!”


    她字字珠玑,急得就要冲进去跟那说书理论,人群看他们的眼神如同看过街老鼠,又恨又怕,纷纷避让开一条蜿蜒的小道。


    叶莲说罢,不顾旁人眼光沿着小道走去,她还未走到尽头,那一双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就要把她盯出个窟窿来。


    受着怖人的眼光,她也权当没看见,拨开人堆喝道:“分明没有的事!平白就要污人清白么!”


    那说书一看招惹到不该惹的人,连忙收起马扎布摊,脚底抹油撞开人堆跑了。


    叶莲奔到人群中央,一堆人把她围得严严实实,黑白的眼珠像水蛇似的缠住她,明明未有人出言,却像出口了千句万句咒骂。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胆怯起来,四顾茫茫,黑压压的一片里压根找不到一点熟悉身影。


    无知无觉间,她下意识就想躲到李兰钧那瘦削的身躯之后,让他将自己护住、为自己鸣冤。


    她紧抿着嘴唇,堵在喉咙里最常说出口的那二字,此刻她却不敢吐出。


    不能让少爷身处这样的境地。


    她脑中浮现出此句,而后又是反反复复,死忍着不出声。


    “要落雨了!”


    街上忽然有人高呼,从远处传到近处。


    高呼过后,果然豆大的雨点稀稀拉拉砸在地上,叶莲额上落下一滴,雨水顺着眼睛往下划到脖颈,她揩揩冰凉的水珠,雨水顷刻倾泻入注,浇头而下。


    人群霎时作鸟雀散去,奔走着避雨归家。


    街道冷清下来,避走的行人里,只有二人如痴魔般立在雨里,被飘摇的雨水冲刷不止。


    满城空荡,他们隔着大雨中的水流两两相望,叶莲伫足不久,便迈着大步走到李兰钧身边,抬起手遮住他的头顶。


    李兰钧抬头看着叶莲为他搭起的小小避风港,那双手紧拢在一起,拼命遮挡着砸下来的雨滴。


    他沉默地注视着,又无悲无喜地收回目光看向叶莲。


    “这算什么……”


    瓢泼大雨里,他的声音几乎要被淹没,叶莲却听得清楚,她张口欲言,雨水顺着脸颊流入口中,还未出声便积满一小潭。


    她知如何作答都无用,索性直接牵起李兰钧的手腕,带着他一路走到商铺檐下。


    檐下雨声点点滴滴,方才骤雨疾风,过后反而渐小,滴在瓦上不见凌厉之声。


    担心李兰钧受凉染病,叶莲从袖中摸出已浸湿的手巾,捏着角就往他脸上擦拭。


    李兰钧满面淌水,水痕顺着五官往下掉,叶莲才触到颊边,就被他一把捉住手腕不能动弹。


    “少爷……?”她蹙着柳眉,面上又是心疼又是羞愧。


    “为何替我辩驳?”


    李兰钧阴沉着一张脸,哑声问。


    他潮湿冰凉的指尖轻轻扣住她的皮肉,让手腕上显出几道浅淡的红痕。


    “奴婢不想看少爷难过。”


    叶莲未作多想,一字一顿回他。


    第50章 啜泪“您尝。”将口中所含泪味渡给他……


    袖摆垂落,他手上那几道新伤露出来,苍白的手臂上爬着数条暗红发褐的疤痕,如同嫩枝上趴伏的丑陋蠕虫,触目惊心。


    “不想我难过?偏偏是你最惹我……”他低语着,最后几字被吞入腹中,再不见现出。


    叶莲看着他的手臂,没由*来一阵鼻酸:“奴婢不知少爷的往事,不是有意提起的。”


    明明他几次置她于死地,又递给她新生,雷霆雨露、变幻无常,她战战兢兢伴在他身边,时过境迁,竟让她甘心动摇,只记得依傍于他,甚至给予温暖。


    扒下叶莲被牵着走的外壳,里面藏的是她自己从不愿面对的现实——她喜欢上李兰钧了。


    她这颗铁石心肠早就半推半就,从了他的阴谋。


    “三载、我与母亲其实只相伴到三岁,她过世后,我便被养在姨娘身边,而后又辗转到继母跟前……”李兰钧垂眸间,语气仍旧淡淡,“关于她的记忆,其实已经很模糊了,大部分都是他们讲给我听的,有时听着他们描述中的母亲,脑中也会浮起她温柔的面容。”


    “她的样貌是我杜撰的,大抵是个很美很好的人吧。以至于她死之前,给我准备了最后一只磨喝乐,还有那年新裁的衣物鞋袜……为了我的生辰,足足撑了三日才撒手人寰。”


    “她怕死在我生辰那日,是过了第二日清晨才去的,所以我生辰后一日,是她的忌日。”


    李兰钧眼里已看不出任何情绪,他放开手,整个人被笼罩在雨幕之下,阴沉的天遮盖住他的眉眼,叫她看得模糊。


    “少爷,先夫人一定很爱您,”叶莲觑着他的脸色,略微舒展开眉头,露出一个安慰的微笑,“明日少爷得空,在家祭拜一下也无妨?”


    李兰钧摇头,缓缓回道:“身无长物,言行无状,我无颜见她。”


    “先夫人一定同老爷夫人一样,只盼少爷安好。功名富贵,都是身外之物呀!”


    叶莲秉承一贯伶俐口齿,话中有理有据。


    “你又怎知……罢了,”李兰钧出口的反问适时打住,忽然看着细雨绵绵,轻叹一声道,“看样子,雨要停了。”


    檐外果然淅淅沥沥地飘着小雨,不复方才滂沱。


    叶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飘摇的风雨吹过屋檐,冷意翻起一阵发怵。她又看向李兰钧,他衣着单薄,浑身湿透,嘴唇不免泛着灰紫。


    “少爷,您冷不冷?”她问道。


    四周遮蔽处可见有多,她一边问一遍环顾一圈,想找更能遮风避雨之地。


    “冷,如何不冷。”李兰钧将视线放回她身上,看她的眼神似乎在琢磨着。


    叶莲找到一个绝佳位置,忙用手指着那里道:“少爷,那边有个拐角,不容易进风,我们去那儿躲雨吧。”


    “麻烦,还要被淋一道,我不去。”


    李兰钧端起他的娇贵架子,偏过头以示不愿。


    “这样吹,您会受凉的……”叶莲小声抗议道。


    雨声愈发轻细,李兰钧再抬头去看阴天时,已经不再落雨了。


    他仰望着阴云茫茫的天空,攥成拳的五指一松,往旁偏离几寸,碰到另一指尖时退却一下,那只手一动不动地垂在裙侧,他的手拢上去握紧后,又交缠着十指相扣。


    “不冷了。”


    李兰钧的声音像被雨水冲刷过,带着瑟瑟的沙哑。


    叶莲颔首,回他一个轻飘飘的“嗯”。


    “我总是拿你没办法,该如何是好?”二人并肩站在檐下,李兰钧偏头,看见小丫鬟埋着头,睫毛扑朔。


    “奴婢不知,奴婢对少爷也是全无办法……”


    小丫鬟声如蚊蚋,偷偷抬起眼看他,对视后又装作看向别处,眼神游走在街市上。


    “是么?”


    李兰钧一张俊脸已凑到她跟前,小兽状歪歪头,只等着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少爷……”叶莲窘迫地看向他眼中,眼神飘忽。


    他勾起一抹淡淡的笑,略微直起身,用唇轻柔抵住她的额头,小啄几次,又吻到鼻梁、眉目、鼻尖……最后落到唇上,碰一下,又收回,再碰一下。


    叶莲闭着眼,用手指扯住他湿濡的衣袖,像树木那样等待鸟雀在枝桠间啄食。


    瓦上滴答落下贮存的雨水,泥泞的路面一片又一片水洼,有人踏破水洼,持伞走到数丈外,伫足静待他们。


    “冬青来了。”她稍稍退开脸,在他耳边轻喃。


    李兰钧用鼻尖划过她脸颊,停在发髻之处,随后低低回应一声:“嗯。”


    他牵着叶莲的手走出屋檐,接过冬青手中的伞时也未曾脱手。


    马车颠簸,车内暖香熏人,软塌之上,湿漉漉的二人抱在一块,未有只言片语,仅存耳鬓厮磨。


    她的发髻有些松散了,碎发落在颊边,用来固定的珠钗不知踪影,满头徒留一支铜钗险险簪住脑后一袭长发。


    衣裙贴在肌肤上,上衫挂在肩头垂垂欲坠,下裙散乱地垂在李兰钧膝上,被撩起一片露出裙下的薄裈。


    不知几时,马车徐徐停下。帘外冬青附在帘边,压低声音道:“少爷,到了。”


    李兰钧帮她抚开散落的鬓发,率先起身踏下马车。


    她整整衣裙,低着头也跟着走到车架上,欲要下车时,却见李兰钧立在车旁,向她摊开一只手。


    叶莲将手放在他掌心,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指一攥,把她往下拉。


    她趔趄一下,摔下车去。


    随后撞到瘦削的胸膛,那人受力往后退了几步,未等她反应,大手将她打横抱起。


    “少爷……!”叶莲连忙勾住他的脖子,惊呼着出声。


    李兰钧没答应,抱着她踏进芝麻园,园中众人见这架势,纷纷退避三舍,给他让出一条路。


    叶莲把头埋在他胸口,半点不敢露出示人。


    拐过一道转角,就到了寝居,李兰钧踹开房门,三步并作两步把她放在榻上,站在榻边却不动了。


    叶莲坐在床沿,眨着眼睛看他。


    冷风从门口灌进来,吹过她未干的衣裙,叶莲冷不丁打了个寒战,随后往床帘处缩去。


    冬青方才走到门边,见屋内情形,连忙躬身带上房门。房门还未关紧,李兰钧不冷不热的声音便传了出来:“给我拿壶酒。”


    冬青赶忙应道,撒腿就去找酒。


    屋内烛光摇曳,叶莲缩在床边的模样仿佛那夜初识,而今景象又要复现,却是另一番境地。


    “少爷害羞了么?”小丫鬟从床帘一角探出头,眨着水灵灵的双眸看着他。


    李兰钧那张白里透红的脸这才从阴影中显现出来,被她一戳破,更是红到了耳根。


    “胡……胡说!”


    他仓皇地反驳道,一转身坐到桌前不看她的脸。


    冬青那提酒到得有些迟,李兰钧往杯中沏了满杯,连喝了两盏才回头看叶莲。


    殊不知叶莲已踱步到他跟前,站在他身侧夺起第三杯酒一饮而尽。


    “可以了吗?”她问。


    “你当下还有机会可走。”他不答,反而提醒道。


    “少爷到了这样的地步,也愿给奴婢退路吗?”她垂眸,有些不解地继续问。


    “不行么?”他抬眼对上她的眸子,语气莫名有些心虚。


    叶莲见他一副踟蹰的模样,轻移脚步,作势就要离开,她走到门边,手指刚碰上门闩,桌边那人就低喝道:“你敢走!”


    “少爷到底要奴婢走还是不走?”


    她回首看过去,明知故问。


    “你过来,我要你留下来……”李兰钧眼中迷朦,不自觉就吐露心声。


    他抬起手招了招,叶莲便知趣地走到他跟前,与他俯首而望。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李兰钧双手缓慢扣住她的腰肢,仰头看着她道,“只要你不走,只要你陪我。”


    叶莲抚上他的脸颊:“奴婢想要……”


    她愣了一下,及时止住,换了句话说出口:“奴婢就在这儿,哪都不走。”


    她用拇指轻轻摩挲着李兰钧冰凉的脸,触碰到他唇角时,又很快收回。


    “奴婢买了一只磨喝乐送给少爷,这样少爷就有四只了。”


    李兰钧似有触动,皱着眉淌下一行眼泪,压抑着哭腔说道:“你不要可怜我。”


    “不,不可怜,”叶莲紧接着回,她用手指揩了揩他的泪,细声说,“奴婢喜欢少爷,不是可怜。”


    他眼中溢出更多的眼泪,如稚水般清浅濛流。


    叶莲忽地垂首,用唇一点点吻住那些泪,啜啜饮下,只觉满口咸涩。


    “少爷的眼泪是苦的。”她忽然在细吻中出声,在他眉眼上作答。


    李兰钧颤动眼睑,沙沙回道:“骗人。”


    “您尝。”


    叶莲覆唇去贴吻,将口中所含泪味渡给他。


    李兰钧抬手拢住她的散发,扣住后颈深尝苦涩。


    阑珊夜色暮薄,对满目,狂花乱絮,一室好风光。


    榻上香汗淋漓,细翦明眸层叠,腻玉香兰,帘帷之间,素手抚上薄背,李兰钧细微发着抖,他的脊背隆起硌人的骨突,摸上去像一排连绵不绝的山脉。


    墨发散落在叶莲面颊,伊人低语似娇莺:“少爷……”


    “你好瘦呀……”


    李兰钧俯身,睫上一滴细汗垂落在她眉心,他轻轻呼出一口浊气,在她耳边答一句:“你倒是胖了些。”


    烛摇层影,欢愉渐入佳景,一声声堪听。


    门外雨似薄纱,又渐密了些,雨打芭蕉叶,宽大的叶片垂坠着承浥雨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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