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冤家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府衙内零零散散有几名衙役,穿过仪门后见一座五开间、九脊顶的厅堂,正是知府大人办公处事的设厅。


    知府大人李肃坐在厅中正中位置,案上叠了十几封公文,李肃打开一封仔细端详着。


    “父亲。”李兰钧欠身行礼。


    李肃横眉冷视过来,淡淡道:“公堂之上无父子,叫大人。”


    李兰钧倦得跟这位纸老虎大人多口舌,把手上一包炙羊肉置在他案上,问:“大人,在下如今要去哪办事呢?”


    “佥厅,你的上司在那儿等你。”李肃指指西边的小厅,并未理会他给的见礼。


    李兰钧点头应声,遂往佥厅去。


    佥厅之内坐了几人在办公,他方一走进去,就看见杨遂坐在主座上,刚好也抬头与他对视。


    厅中人皆转头看向他,李兰钧不急不忙地放了伞在门口,才踏进去寒暄:“各位,某初来乍到,给大家带了些炙羊肉,还望莫要嫌弃。”


    他说罢,一一分给日后共事的同僚们,本着不想与杨遂当年照应的念头,最后走到他面前送见礼,却发觉少了一份羊肉,正好到杨遂那儿就没了。


    李兰钧顺其自然地惊讶道:“哎,竟然不够分了!”


    “这炙羊肉难买,没分到也是常理。”杨遂扬起一抹善解人意的笑脸。


    厅中人见他没分食到炙羊肉,有人就用竹签叉了一块递给他,杨遂推辞不过接下来吃净,羊肉脆香,满厅飘着肉香味。


    “是我没清点好同僚人数,若是今日同知大人在,想必也分不到。”


    李兰钧扫视一周没见同知,抛出套话等着有人上钩。


    “幸亏同知大人去监修水渠,不然哪够吃的,”果然有人道出了原由,那人说罢又递给李兰钧一支炙羊肉,“判官是否要尝上一口?”


    “我久病未愈,现下仍在服用汤药,肉食荤腥吃不了。”李兰钧回绝得妥帖非常。


    “既然病着,这么着急来赴职想必伤身,何不等身子好些再来?”


    杨遂签一块羊肉放入嘴里,看似体贴地说道。


    李兰钧不易察觉地扫他一眼,他如今是一肚子烦躁,却还要装作大方得当:“我向来小病不断,若是为了养病而推迟就任,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见到各位。”


    大伙闻言笑了起来,杨遂也连连称是。


    “不知李某在哪位大人麾下做事?”


    李兰钧猜测父亲知他与杨遂早有嫌隙,应是让自己辅于同知陈耘茂,但不敢轻易定论,于是便问道。


    怎料杨遂整理衣袍起身,朝他微微一笑:“不才,正是本官。”


    李兰钧带着假笑的嘴角一抽,他面色几经变换,像是要忍不住现出原形,好一会儿才恢复原状,勉强回礼道:“那要请杨大人多多指教了。”


    “指教不敢当,判官才华过人,任此职委实是屈才了。”


    “大人说笑了。”


    李兰钧皮笑肉不笑地同杨遂寒暄片刻,又略微熟悉了平时公务,忍着杨遂话里话外的揶揄,好歹是到了放衙的时辰。


    落日余晖下,李兰钧气势冲冲地走出佥厅,吓飞一群鸟雀,在设厅里拦住要回府的李肃。


    “大人安排谁不好,为何偏偏把我安排给杨遂!”他咬牙切齿地说,一脸怨气交加。


    李肃处理完一堆政务,本喜悦于能准时下值,一见他这副没大没小的顽劣模样,登时声气提得老高:“府衙就三人,我,你我的关系你在我底下办事像话吗?陈耘茂,你难道忘了上回大闹抓周宴的事,人家心里头还难受着,我送你去给他添堵?”


    “左右只有杨遂容得下你,你忍得下去就做,忍不下去就给我回家过闲日子!”


    “我才不去过什么闲日子,您就不能给我谋个安生点的差事么?”


    李兰钧好赖话都听不进,无理取闹道。


    “没有!你当官职是天上掉下来的啊,出门就能被好差事砸到头顶。”李肃显然不受他这一套,指着他鼻尖骂,“你这副不思进取的样,枉费我给你安排这些,收拾收拾包袱回家罢了!”


    “我没说要走呢!哪有您这么上赶着撵人的?横竖我在杨遂那儿待不了,您就不能放下那点面子,让我到您这儿来么?”


    李兰钧听不得有人激他,父亲一说他待不下去,他咬碎了牙都要跻身进来。身娇肉贵的李少爷退一步求其次,死活不在杨遂底下做事是他的唯一条件。


    “哎,正说话着呢?”杨遂这家伙贼眉鼠眼地笑着走进设厅,看样子听到了不少,“实在抱歉,下官来拿点东西,拿了东西就走。”


    李兰钧霎时没了声,脸色一阵发绿。


    杨遂在二人平息的争执中拿起一叠公文,退出去前煞有介事地回头道:“大人,若是不在我这儿待也成,下官没意见。”


    话看似是对李肃说的,实则在内涵李兰钧的娇贵,一箭双雕。


    “我没说不待!”李兰钧气得忘了自己本来目的,矢口否认。


    这话一出口,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李兰钧这死要面子,就好争一口气的性子可算坑惨了他。


    “既然没说不待,那就好好待着。”李肃顺水推舟,留下这句便率先踏出门,留李兰钧和门边的杨遂干瞪眼。


    杨遂讪笑一声,道:“判官,事已至此,咱们明日见?”


    堂中立着那人半晌没说话,随后颇有气性地甩甩袖子,略过他走出设厅,路过时重重哼了一声,显然是不领情。


    杨遂见李兰钧走出府衙老远,才收了笑容给他一个白眼,自小径往佥厅去。


    甫一回南园,李兰钧心里越想越气,脚下生风了一般冲进书房,摔砸好些才消解心中气愤。


    书房里白纸满地纷乱,砚台中墨汁洒在纸上好一片黑白不分,他坐在座上看着满室碎瓷烂具胸口起伏不已。


    叶莲端着食案走到门边,见一只灯架躺在门外,抬眼看书房内几乎没有落脚之处,正犹豫着要不要通传,却听里面传来冷冷的声音:“进来。”


    李兰钧正坐在书案前,靠在椅背上半睁着眼睛看着她。


    她踩着一地残渣走进书房,停在李兰钧面前:“少爷,奴婢给您送饮子和西瓜解渴。”


    叶莲原是想感谢李兰钧教她习字,就做了冷饮等他下值回园,天气燥热,喝上一口冷饮想必能纾解不少烦闷。


    没成想这么不凑巧,李兰钧如今可不止是烦闷,她的冷饮似乎解不了怒火。


    但人都走到门边,又被李兰钧叫了进来,打退堂鼓是绝无可能了。


    “无端端送这些做什么?”李兰钧皱着眉,一副不耐烦的神情。


    “这几日天热,奴婢怕少爷下值了喝不上一口凉水,口舌燥痛,就……送过来了。”


    叶莲据实告知,眼睛飞快眨了两下。


    李兰钧砸了这么一堆东西,的确口渴不已,叶莲此举雪中送炭,他面色好歹缓和下来。


    “哦,拿过来。”他倨傲地使唤道。


    叶莲依言将食案置于桌边,拿起一只天青釉高足杯,里面盛了满满一杯酸梅紫苏饮,她小心翼翼地递给李兰钧,生怕泼洒出去。


    李兰钧拿起来喝了一口,水不算太凉,紫苏叶和着酸梅、香橼的酸甜卷入喉间,意外的清爽。


    他将杯中水饮完,叶莲又用银签签起一块西瓜递上,黄玉般的瓜瓤里点着几颗红如朱漆的籽,李兰钧张口咬掉一半,再全部吃尽,吐出的籽由叶莲用手巾包着放到一旁。


    西瓜的清甜冲散了酸味,一切恰到好处。


    “少爷因着公事不开心么?”叶莲放低了语气,小心询问。


    李兰钧掀起眼皮看她,叶莲穿着浅碧夏衫,神色关切,柳眉也随他微微皱起……到嘴边的责怪又换了另话:“不是公事,是遇上了难缠的同僚。”


    “明明是高兴日子,竟被旁人煞了风景,难怪少爷好生烦躁。”叶莲顺着他的话头安慰道。


    “何止是烦躁,一想到日后要每日见到那张脸,还要任他差遣……就一刻都不想去了。”


    李兰钧苦闷地扶额,一堆话也不知在对她说还是对自己说。


    “不然我还是待在南园,一辈子这样庸庸碌碌地过去吧!”


    叶莲听他这么*说,思忖片刻才道:“少爷以往日日在书房用功读书,想必也是十分期待在官场上施展才华,若是真的因同僚就辞了官,日后一定会后悔的。”


    “少爷大可当他不存在,或是显露出恶劣的态度来吓吓他,让他离远一些就好了。”


    她眼见着李兰钧早晚用功,实在于心不忍,能把李兰钧愁成这副模样的人,她只见过一个,现在竟然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若是切身体会李兰钧的可怕之处,说不定会退避三舍了。


    李兰钧听罢,只是一个劲地叹气,纠结半晌才听天由命一般道:“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区区杨遂还能作践到哪儿去?”


    见他展眉,叶莲松了一口气,看盘中剩下不少西瓜,又问:“少爷,还吃西瓜吗?”


    李兰钧感觉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虽嘴上这么说却也不解气,他看着叶莲甜丝丝的笑容,心头那点郁闷化作依赖,伸手抱住叶莲的腰,将头放在小丫鬟胸口。


    “哪还吃得下……”


    第32章 哽咽“莲儿,我会对你好的。”……


    李兰钧哼哼唧唧地埋在她胸口,撒娇似的继续道,“我都快被气死了。”


    他时不时凑近跟叶莲肢体接触已是常事,她虽逐渐习以为常,但几时听过这样稀罕的语气,不由心尖一酥,分寸规矩被抛到院外,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冠,温声道:“少爷受委屈了。”


    受委屈的李兰钧抱着一块温香软玉,心情似乎没那么糟糕了。


    “后日端阳,你想不想去看赛舟?”李兰钧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出口谈起其他事宜。


    “赛舟?”叶莲语气雀跃起来,又转念一想李兰钧后日的行程,恭谨答道,“少爷不是要回李府过节么,恐怕挤不出空去。”


    “传个话的事,每年过节不都一个流程,没意思。”李兰钧轻飘飘地回。


    他一见父亲就是一脑门气,实在不想在李府多待,所以寻了个看赛舟的借口,好消磨去李府过节的时光。


    顺便还可带小丫鬟开开眼界,何乐而不为之?


    “这么大的热闹,一定有很多人去看,人多反而没趣,少爷……”叶莲恐他耽误时辰,虽心中向往,却还是劝说道。


    李兰钧冷哼一声:“你来当少爷好了?我说一句你要回上一百句!”


    “奴婢不是成心的……”叶莲瑟瑟缩回放在他冠上的手,委屈巴巴地应声道。


    “我瞧你就是!本来在衙门就受够了气,回来还要受你的,真是要把我气死才甘心么?”李兰钧仰头瞥她一眼,忿忿撒开手靠坐在椅子上,句句嗔怒。


    “奴婢错了,少爷,奴婢跟着您去就是了……”


    腰上的桎梏忽然松开,叶莲低头便见李兰钧怒目而视,方才那点低头垂目的可怜样全变成了蛮横。


    “让你出去玩乐又不是害你,怎的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李兰钧蹬鼻子上脸继续逼近她,“我强迫你了?嗯?”


    “没有没有!”叶莲摇摇头,头上一支珠钗穗子在摇晃间挂到鬓角上,引出小片牵扯痛。


    她不敢乱动,只得任由流苏勾在鬓发之间,将发丝扯得紧紧的,叶莲皱着眉忍痛不语。


    李兰钧这才满意地哼声,道:“算你有良心。”


    他散漫地伸出一只手,牵起叶莲的手掌拉着她往自己这边靠,叶莲略微歪斜着头,依依站在他膝前。


    “勾着头发也不吭声,疼死你算了。”


    李兰钧探手去取勾住她鬓角的穗子,手指在发间绞弄一会儿,鬓角的扯痛便消失不见。


    他拨弄好钗穗,沿着鬓发往下轻轻抚至耳廓,指尖一点点感触形状后,又捏起叶莲圆润的耳垂。


    那只耳朵倏地变得通红,红晕直蔓延至脸蛋。


    “你怎么没穿耳?”李兰钧看着她平整的耳垂,开口问道。


    叶莲红着脸垂下眸子:“家中贫穷,一年到头总是没有空闲的时候,没人帮我穿。”


    “一时半会儿的功夫都没有?”


    李兰钧颇为不解。


    “没呢,能在天未黑透时歇息都算早,平时更是要摸黑干活。”叶莲耐心地回答道,面上红晕稍微褪下一些。


    “为何不点灯?”


    “没有钱点,油灯也是要钱买的呀。”


    “一家五口人日日劳作,连买油钱都没有?”


    幼时那些穷苦记忆渐渐浮上心头,叶莲劫后余生般浅笑着答:“没有,家中积蓄留着救急,分不出钱卖这些。买了杂物,若是有个病死喜丧,就没钱应对了……少爷,一块铜板要掰成两半花的日子,您应该想不到吧?”


    李兰钧摇头,思忖后又盯着叶莲道:“你给我说说你以前的事,这些事我从未听过。”


    他在书上看的,远远不及眼前的人具体。


    “以前的事么……奴婢有一日劳作回家,一整天都未吃过饭,本想着去锅里取晚上的黍汤填肚子,却被弟弟抢去吃了,奴婢不敢再去生火煮饭,就这样饿着回榻上,”叶莲依言讲述自己的往事,前半段脸上并未有半点波澜,后又现出淡淡的笑容,“没想到,枕边竟有半块炊饼,奴婢就躺在榻上啃,炊饼又冷又硬,那时却觉得十分好吃,可能是饿坏了……”


    “什么混球弟弟,不把你当人了。”


    李兰钧听得直皱眉头,低骂道。


    叶莲没反驳,只是无奈地笑着说:“是啊,家里只有二姐对奴婢好,后来得知那半块饼也是她偷偷放在床头给我的……”


    她的思绪已被牵到了那片山村脚下,泥土砌成的房屋里躺着一个小女孩,在纸糊的窗户边借着月色啃食炊饼,身旁躺着的二姐背着身睡,屋里只有嚼咽的声音。


    “你二姐已经嫁人,还是同你一样被卖了?”


    她说起二姐眉目间涌起的缱绻,与叙事时的苦涩大有差异,李兰钧忍不住去问,想多听些墙院之外的故事,或是探寻叶莲贫苦生活的痕迹。


    “她死了。”叶莲抬起脸,平静地说。


    李兰钧顿了一下,一时不知用什么表情面对她的话。


    “二姐生了怪病,爹请郎中开药,她吃了却没好,眼见药钱花出去不少,二姐身子越来越差,爹就不打算治下去了。”


    她亲眼看着叶二娘病成一具骷髅,皮肉像纸一样勉强裹着骨头,她松垮地瘫在榻上,如果不是还有鼻息,更像个发臭的死人。


    叶莲白天挤出时间上山找药,把山头上能入药的一股脑采回家,夜里就将草药汁水喂给二娘,随后心惊胆战地躺在这将死之人的身侧。


    二娘苟延残喘活了半年,期间连话都说不出一句,死前拼命翕动着嘴唤了声“三娘”,就睁着眼去了。


    她下葬时叶莲没敢哭,爹娘对这个不能干活的累赘女儿颇有微词,叶莲怕惹怒他们,躲在被子里哭了一场,叶二娘的一生便在她的哭声里草草结束了。


    叶莲眼中有些忧伤,但见李兰钧未置一词,很快掩盖住情绪怯怯地问:“少爷,奴婢说这些是不是让您……不开心了?”


    她几乎不愿说这些事,毕竟不是能逗人高兴的趣闻,反而扫人兴致。


    “是不开心,”李兰钧呼出一口气,闷声道,“我竟不知你过得这么艰难。”


    “如今不难了,少爷,您对奴婢这样好,奴婢有时都不知如何报答。”


    叶莲赶紧缓和气氛,扬起一抹清浅的笑。


    “你要报答我?那什么都听我的,不许说半个不字,”李兰钧忽而扬起眉,眉宇间透着矜贵,“你后日跟我去看赛舟,我带你去东朝楼看,那儿景好。”


    “少爷,东朝楼是哪儿啊?”叶莲顺着他的话头问。


    李兰钧难得耐着性子同她解释,“你上回买花糕,最高那座楼就是了。”


    她买花糕那糕点铺子都是金玉堆成的,更何况集云大街最惹眼的酒楼,定是她不敢想象的花销。


    叶莲眨眨眼,心底又不敢推脱,只好抿唇道:“少爷,这样还是您在对奴婢好呀,奴婢什么都没做……”


    “你想给我什么?除了陪着我,你给不了其他任何,”李兰钧抬眸直视她,敛住散漫的态度,认真道,“莲儿,你为何总是怕还不起我给的,我没说要你还。”


    “一直受人恩惠,奴婢心头不安……”叶莲受不住他的目光,率先低下头细声说道。


    “你总是在计较自己配不配,你害怕什么?被我讨厌吗?还是说……我这个人,让你害怕了吗?”李兰钧不解地眯起眼,手因情绪抓住她的双臂,让她不得动弹。


    李兰钧让她害怕了吗?对她千般好,万般好,她也忍不住退到温情之外,不敢有一点心动,她从来都在怕,怕一切只是暂时,绝不是永远。


    叶莲陡然间抬起脸,无助地盯着他摇摇头,她张开嘴半晌发不出声,只能一味地摇头。


    李兰钧睁着一双桃花目,他固执地等叶莲开口,势要得到她的回应。


    “奴婢……”叶莲哽咽不成声,拼命掩盖住哭腔后脱口而出一句破碎话语,“奴婢不怕……”


    “你撒谎,你根本就是怕我。”


    李兰钧毫不留情地拆穿道。


    天色逐渐晦暗,丫鬟压低脚步点燃窗边灯盏,灰白的夜色中弥漫着昏暗的黄,叶莲将下唇咬出血腥味,挣扎数次,眼中还是不争气地滚下豆大的泪珠。


    李兰钧按在她臂上力道霎时松懈,心尖似是有针扎般泄了个口子,源源不绝地从里头溢出血丝,浸透四肢五脏。


    “你不必为他人活着,莲儿,我会对你好的。”


    他牵住叶莲的手腕,让她坐在自己双腿之上,身子尚能缩进他的怀中。


    叶莲如婴儿般躺在他怀里,脑袋依偎在胸口处,那单薄凉冷的身躯竟散发着淡淡的温暖,让她忍不住往更深处藏。


    即便是李兰钧,也不能给她一生,承诺万千只有“对你好”三字,再也不会有其他。


    她早就注定不能为自己活了。


    葱白的手臂攀上李兰钧脖颈,缓缓收紧,叶莲支起身子,用泪光盈盈的眼睛柔软地注视着他,犹带啼痕妆未敛。


    李兰钧眸色微暗,垂首让二人鼻尖相触,气息交缠不清,几乎耳鬓厮磨片刻,才偏头擦过面颊吻住她的唇。


    第33章 咬耳“真想被我吃干抹净?”……


    天已黑蒙了,室内几乎没有亮色,只有门前几片昏黄的灯影照进来,十分模糊的书房里,有二人相偎着,唇齿相依。


    叶莲整个人都在抖,交叠在后颈的手臂,或轻或重扫过他面颊的羽睫,甚至是紧贴着的唇瓣……持久而微弱地战栗。


    她身上有太多李兰钧所不能理解的痛苦,譬如说贫穷,他能给予她的仅仅只是可怜,还有藏在可怜中的那点轻蔑,上位者单纯的轻蔑。


    贫穷就像话本里的故事一般,李兰钧觉得好奇,这个小丫鬟脑子里到底装着什么,他同样也想打探。


    分离之后,李兰钧俯首看着叶莲,那双在黑夜里闪着泪光的眼睛,如泉水般潺潺流出泪。


    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指节抚过叶莲的脸颊,一点一点擦掉她温热的泪水。


    “为什么哭?”


    “少爷的话让奴婢想哭。”


    叶莲轻轻翕动着嘴唇,良久才回道。


    “我不是头一次说这种话了,莲儿,你依旧不明白。”李兰钧用指腹在她眼下反复摩擦,无可奈何地说。


    叶莲垂眸,细声道:“少爷,奴婢想清楚了。”


    “想清楚什么?”


    “少爷之前一直在问的。”


    门边守着一众送膳的丫鬟,没有李兰钧的命令,全数待在外面待命。


    整个书房一片狼藉,狼藉之中坐着个散漫的李兰钧,他身上是瑟瑟发抖的叶莲,任谁从外头看一眼,都知屋内要发生什么。


    李兰钧幽幽扫过她的眉目,手指往下触碰到两瓣微张的唇瓣,叶莲屏息等他的答复,气息都清浅起来。


    “我如今却想不清楚了,要好好考虑一下……”他慢悠悠地说道,看着竟有些一本正经。


    叶莲傻了,她方才一系列的举措仿佛成了笑柄,李兰钧现在说不再需要她了。


    她脸上瞬间爬满绯红,一时说不出话来。


    “生气了?”李兰钧歪头看着她的表情,面上似笑非笑。


    叶莲摇摇头,并不开口。


    “你当初到现在想了如此久,我这才想了一会儿,你就不高兴了?就这么迫切要我的答复了?”他反而有些喜色,含情脉脉的桃花目弯起一个勾人的弧度。


    “奴婢好不容易……”叶莲有些委屈地嘟囔道,面色因羞愧更加红得明显。


    “好不容易什么?如今要换你来讨我欢心、说漂亮话了,你说,你该怎么做?”


    他眼下那颗小痣引人遐想,配上一脸使坏的表情更是引诱之色溢于言表。


    叶莲盯着他的眉眼,豁出去扶着他的肩膀,在如水的眉心落下一吻。


    李兰钧被她的吻弄得一愣,眼睛睁了半晌才忽地飞快眨起来,掩在暗处的耳尖染上薄红,他清了清嗓子,嗔道:“就这样?这样就是讨我欢心了?”


    叶莲眨巴着双眼点点头,一脸真诚。


    李兰钧咬着唇重重哼了一声,压下身抵着她的额头,对视到叶莲害羞地躲开时,他才转到耳边咬一口她的耳垂。


    “嘶!”


    他这一口不轻,叶莲缩着脖子往后躲开,隐隐感觉耳朵被他咬得出了血。


    “给你穿耳呢……你娘不是没空给你穿么?”李兰钧坏笑着道。


    “耳朵要被少爷咬掉了!”叶莲捂着被咬疼的耳垂,提防地看着他,以防他再次出口。


    她的声音带着哭过的沙哑,像风吹过树叶似的,一阵一阵略过枝桠。


    李兰钧心下一动,伸出食指和中指触碰她的喉处,那儿有一块稍硬的地方,随着他的触摸缓缓动了动。


    “少爷……?”叶莲不明所以,却仍随他的指尖在自己脖颈上停留。


    她一开口,从喉间发出的声响便传到指尖,极细小的嗡嗡声。


    两根指头往下触到锁骨,在突出的骨头上一一探索,从中凹处到肩头两端,又游走回锁骨正中。


    叶莲不再询问了,她静静地等待着,把自己想象成一道端上桌的好菜,只待食客品尝。


    “食客”的手指快要滑到缓慢起伏的胸口,方碰到抹衣领口,指尖勾起一小块布料,蓦地像烫手似的抽回,随后将指头扣进掌心虚握成拳。


    “真想被我吃干抹净?”


    半晌,头顶发出闷闷的声音。


    灯火黯淡,叶莲抬头只看见迷朦的一张脸,她咽了咽唾沫,回:“奴婢不怕了。”


    “什么怕不怕的,蠢丫头,”李兰钧轻哼道,又兴致缺缺地拍拍她的侧腰,“起来吧,让她们进来收拾屋子。”


    叶莲习惯性地一缩,听清他的话后愣了半晌,她仔细分辨了李兰钧的话,发觉他的确没有要继续的意思,只好离开他的怀抱站到一旁。


    “晚膳不用了,我要回去歇息。”


    李兰钧继续道,复而撑着手在颊边看着她,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叶莲低低应了一声,埋着头从一屋碎片中小心翼翼地走出去,走到门边微微侧身想回头看李兰钧,却又在一瞬止住,继续向前踏出房门。


    书房门口一侧站着个熟悉的身影,叶莲用余光瞥见那双冷漠的眼眸,她略微沉了声,对门边的丫鬟们道:“少爷今晚不用膳,守门几人进去收拾,厨房的便回吧。”


    众人齐声回“是”,叶莲直感觉红儿的目光还在她身上徘徊,她不去看她,吩咐完又跟一边的冬青打了声招呼:“冬青管事,少爷说要回寝居。”


    “嗯。”冬青略一颔首,面上仍旧带着些许笑容。


    叶莲便率先走出前廊,从石径往前约莫数几尺,有一人无声走到她身侧,她回头一看,是许久不见的云儿。


    云儿局促地与她对视,待远离人群方才开口唤她:“莲儿……”


    叶莲知道她受排挤那些日子,是云儿托沈嬷嬷开解自己,但她当时的不作为又让她觉得心寒。


    心寒与感激并存,她最终疏离地回了:“找我有何事?”


    “唉,也没什么事……”云儿见她冷漠,踌躇着不敢开口。


    叶莲如今是李兰钧的贴身侍女、南园炙手可热的人物,她一个小小厨房丫鬟,实在不知如何表述亲近,只怕怎样关怀,都会被套上谄媚的嫌疑。


    “你直说吧,我没什么不愿听的。”叶莲依旧头也不回地走着,没分出半眼去看她。


    “你过得可好?北院这边……我听说她们合起伙欺负你,如今应该不会了吧?”


    云儿拘谨地说,她见李兰钧对叶莲多有青睐,便更想打探叶莲的近况。


    叶莲摇摇头,垂眸道:“还成,只是刚来受了些苦。”


    “那便好,过得好便好,”云儿越说越小声,最后试探着开口,“红儿那日是我做错了,莲儿,我真不知该如何抉择……”


    叶莲轻轻叹了口气,终于转过头与她对视:“我后来仔细想过,你有你的难处,不怪你。”


    那时她们都似飘零落叶,她又有什么资格让云儿站在自己这边,最后抛下云儿一人独自面对。


    “真的么?”云儿听她说完,面上有掩不住的雀跃。


    叶莲点头,这下就算冰释前嫌了。她想起云儿众目睽睽来挨近自己,不放心地问:“你过来……日后怎么面对她?”


    “总不能一直顺着她的意,那岂不是白活了?”云儿亲近地贴上来,与她并肩而行,“大不了我走,出去打杂也是可行的。”


    “打杂可没丫鬟好做,能余下钱补贴家用么?”叶莲直截了当地指出道。


    “也是……如今少爷性子好多了,南园还是不错的主家呢!”云儿笑了笑,同她打趣。


    叶莲有些讶异:“南园都成了好主家了?”


    “可不是,虽外边名声仍不大好,园中人心底都晓得松快不少了,”云儿说着,同以往一般朝她眯起双眼,“莲儿,少爷这样,都是你的功劳。”


    叶莲面上一臊,用手肘怼怼她的腰:“可别这么说!”


    “别急着斥我呀,这可不是我说的,是她们都这么说呢!”云儿怕痒,往一旁躲开道。


    叶莲闻言,无可奈何地唉声叹气。


    二人走过回廊时,廊柱上趴着一只没完没了吵着的夏蝉,吱吱颤动蝉翼,灯下聚集密密麻麻的蚊虻,夜里静谧如画,只有她的叹息声突兀响起。


    “我和少爷……你怎么看呢?”


    叶莲心乱如麻,她不知自己迈出这一步到底是对是错,从来没人为她指点迷津,索性求助于旁观者。


    “长久以往,你凭借孩子当了通房妾室,至少比为奴婢好多了吧……”云儿思索片刻,开口时仍在斟酌,但最后又多嘴一句道,“如数年后的事,且只能看少爷的良知了。不全是好处,也不全是坏处。”


    云儿此言实属掏心掏肺,叶莲听罢沉默许久,才讷讷地回一句长叹,几乎说不出话来。


    能遇上李兰钧已是她天大的好运,叶莲却觉得终日惶惶不安,做下的决定始终摇摆动荡。


    他真心爱护自己吗?


    或许求一颗真心于她这样的身份而言太过可笑。


    “罢了罢了,看命吧。”


    她多想有何益,何况李兰钧都动摇了。


    叶莲晃晃脑袋,决定将事情一股脑抖出来,让头不这么沉重。


    第34章 端阳俯身用彩绳绕住他的手腕


    五月初五,李兰钧到了正午才不急不缓地收拾出门,乘车往东朝楼去。


    叶莲同冬青坐在车架上,一路行人水泄不通,马车行路缓慢非常。


    街边不少人拿着一把艾草,还有提着一挂角黍的,草叶清香,过路时便可闻到一股淡淡的草木气息。


    “这样走,何时才能到去了?”叶莲看距离集云大街尤有距离,不免担心李兰钧赶不上家宴。


    冬青跟着向前张望几下,也有些愁容:“今日百姓都去赶热闹了,路上拥堵,怕要耗费时辰……”


    果然印证了他的话,车马足足耗了近两个时辰才抵达东朝楼大门口。


    舟车劳顿,李兰钧带着一身虚弱气半死不活地下了车,他苍白的脸庞更加灰暗,唇无血色,成了青天白日里活生生的鬼。


    “这么多人,来打秋风了不成……”他话语中充满怨气,吊着眼往周遭一瞥。


    叶莲在一旁轻轻扇着风,看他身子不适,安慰道:“外面太热闹了,少爷,进去就没这么难受。”


    李兰钧微微点头,抚顺自己的气息才由冬青搀扶他的手臂领着往楼里走。


    东朝楼外装阔绰,内饰更是贵不可言,风雅贵气,入门即是宜人的浅香,二位袅袅婷婷的侍女引他们到大厅,厅中设一高台,台上抱着琵琶的歌伎低吟浅唱,台下看客谈笑风生。


    李兰钧皱着眉,对楼中歌舞无心赏乐。


    掌柜迎上来同他寒暄几句,遣人带着他们往楼上走,侍女将他们带到三楼一间厢房,推开房门待李兰钧进屋。


    甫一进门,便见屋内窗棂大敞,城中景色在此一览无余,清风拂过香炉,带着冷香袭满肌肤。


    人方至,茶水却早已上好,散着热气静待入座,窗边乐伎站在一侧,衣衫轻薄柔顺。


    叶莲跟在李兰钧身后,在他坐下后立在桌椅旁,只要抬眼便能看见城河中各式的龙舟。


    楼下人声鼎沸,随着龙舟的游动发出一阵阵欢呼,她侧目看去,人群密密麻麻如蚁穴中成堆的蚂蚁,满城乌瓦白墙,林立在点点碧绿里,又由行道分割整齐。


    “客官,您听什么曲呢?”乐伎低眉浅笑,言语如烟雨江水般细腻。


    “随意吧。”李兰钧轻抿一口茶水,语句冷淡。


    乐伎柔柔应声,于是坐到琴前素手拈来一曲唱词,一道弹一道唱着:“妆额黄轻,舞衣红浅,西风又到人间……”


    唱声婉转,伴着熏风徐徐入耳,叶莲在河中赛舟的专注在她开口那刻瞬时被吸引住,她的目光转向一双纤细有力的手指上,指尖染着嫣红色,往上唇色比指尖更绯。


    “你看她做什么?”


    李兰钧本在惬意地吃着点心,抬头却看见叶莲直勾勾地盯着抚琴女,神色痴迷,忽觉一股莫名的火气。


    叶莲被他点名,从歌声里醒过来回首看他:“啊?奴婢觉得好听,便不自觉地看过去了……”


    见她一脸无辜地眨眨眼,李兰钧手中的糕点被他捻成碎屑,他又看向乐伎,乐伎口中仍低低吟唱着,眉眼流转在琴弦中,听叶莲提到自己,又抬眸与她相视而笑。


    二人你来我往,仿佛置身世外,全然不顾一脸妒色的李兰钧。


    “她比赛舟好看?”他莫名其妙地发问。


    冬青闻言,憋着笑意看向叶莲,叶莲更是不明所以,她看看乐伎,又看看窗外的龙舟,老实回道:“房中安静,没看赛舟的热闹劲,这位姑娘长得水灵,曲又唱得好听,大约是比赛舟好看些……”


    乐伎勾唇一笑,歌声中带了些许欢快。


    李兰钧猝不及防给叶莲塞了一口点心,又不放心地再塞一块,将她的嘴堵得满满当当。


    “让你说了么。”他忿然道。


    叶莲嚼着点心,心道到底是谁让她评价的?


    门外传来一阵有序的敲门声,李兰钧从不满中抽出神,勉强回了一个“进”字。


    两名伙计端着食案进门,将菜品一一摆放在桌上,嘴中还清晰地介绍着:“客官,莲房鱼包、玉灌肺、糖蒸酥酪……您看看缺了什么?”


    桌上陈列的菜品足够一顿晚膳,李兰钧粗略扫了一眼,挥挥手让伙计退下。


    “少爷,咱还回府么?”冬青见这一桌菜,预感到了什么似的试探着问。


    李兰钧赏给他一个白眼,“你觉得呢?”


    “那要不要奴婢去传一声话?”冬青立刻懂了他的意思,合着他折腾一通,就是巴不得赴不上李府的晚膳。


    李兰钧颔首。


    冬青得了指示,躬身退出厢房。


    房中只剩他与叶莲,还有唱着不知哪处词曲的乐伎。


    “你搬个凳子,坐我身侧。”李兰钧并未动箸,反而吩咐叶莲道。


    叶莲依言坐到他身边,乐伎窥见此景,不动声色地顿了一下,又续上前句作无事状。


    “少爷,您打算在这儿过端阳吗?”叶莲看着窗外渐落的日头,轻声询问。


    赛舟结束,街上百姓纷纷散去,或归家或游玩,岸边不再拥堵,食肆商铺支起灯笼招揽着客人,街头延续方才的热闹景象。


    “有何不可?”


    叶莲无权要求他,自然不敢多说,她轻轻摇头,附和道:“街市上热闹,挺好的。”


    李兰钧这才舒展眉头,将一碗浮着糖霜的酥酪置于她面前,又取了瓷勺放在酪上。


    “我不吃酪,你吃。”他把碗往叶莲这边推了推,信口说来。


    叶莲乖巧地点点头,舀一勺雪白的酪放入嘴里,酥酪入口即化,香浓醇厚的牛乳味与甜腻混合,说不出的香润。


    “少爷,好好吃!”她捏着勺子看向李兰钧,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称赞,眼眸清澈闪着亮晶晶的光泽。


    李兰钧夹起一块炸酥咬了一口,面上有些笑意:“没出息。”说罢又推着一碟小食放在酥酪旁。


    乐伎有意无意地唱着“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唱词曼妙,带了些柔若无骨的靡靡。


    华灯初上,楼内歌舞升平,看客高声吆喝,歌伎笑声如银铃……一片纸醉金迷之中,厢房内有二人依靠着肩膀,在小调里动筷用餐,不时低语笑言。


    喧嚣中格格不入的宁静,置身其中的李兰钧难得地多吃了些,搁箸看着叶莲一点点吃着碟里的菜,竟也觉满足。


    “味道和你做的相比,谁更胜一筹?”


    他用手撑着头,散漫地问。


    叶莲从餐食中抬起脸,中肯地表示:“奴婢比不过,这里师傅的手艺厉害得多呢。”


    “我怎么觉得,你做的更和我胃口?”李兰钧笑笑,直抒己见。


    “少爷喜欢奴婢做的菜?”叶莲听罢喜眉笑眼地讶异道,两只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那奴婢也是师傅了,少爷便是奴婢第一个食客!”


    从初入南园至今,她的手艺好像只有李兰钧一人品尝过,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她的“主顾”。


    “第一个?你还要有几个食客?”


    李兰钧言下之意即是,就他一人不成吗?


    叶莲却生恐自己那点当厨子的愿望被抖落出来,赶紧打了个哈哈:“冬青管事也吃过奴婢做的馄饨,他是第二个嘛!”


    “哦!”李兰钧霎时不乐意了,重重应了声便看向别处。


    看他不再多问,叶莲放下心来继续吃碟中的小食。李兰钧眼睛看着远处街景,手却递过来一双干净的木箸,他没回头,淡淡地道:“桌上这些,自己夹。”


    叶莲于是毕恭毕敬地接过筷子,虔诚地望着李兰钧:“谢少爷!”


    李兰钧故作深沉地板着脸,没理会她的虔诚。


    食毕,桌上菜式约莫吃了个一干二净,叶莲才放下碗筷静候李兰钧的吩咐。


    李兰钧不喜喧哗,所以不愿在楼中多待,没赏多久景就领着她出了东朝楼。


    冬青坐着车马回府通信,现下都还未回来,二人站在大门口,只得老实等他。


    河岸边许多百姓在放生鱼虾,因着节日的相似气氛,放河灯的也不在少数,再看街道两旁,行人佩五色长命缕,男男女女都簪了艾花,提溜着几包香糖果子。


    李兰钧着湖蓝直缀长衫,一身贵气逼人,就是缺了节日的亲近。


    “少爷,”叶莲开口唤他,有些扭捏地从袖中摸出一条编织成绳的彩线,“奴婢扎了根彩绳……”


    李兰钧俯首看向她手心的细绳,应道:“怎么,你要送我?”


    他语气中虽是轻蔑,手却诚实地抬起来,卷起袖子露出一截瘦削的手腕,示意叶莲给他系上。


    叶莲便俯身轻柔地用彩绳绕住他的手腕,缠了两圈后系了个结,再打理整齐一番,苍白的手腕上绕着绮丽色彩,添了几分生气。


    “少爷,这是长命缕,愿您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叶莲扬起一抹微笑,颊边两只梨涡灵动可爱。


    李兰钧抖落袖袍,把那串彩绳盖在衣下,他心头明明是高兴,嘴上却丝毫不表现出来:“这种话我都听腻了。”


    “那愿您心平气和,少生气?”


    “这恐怕不是对我的祝愿吧——我对你很凶吗?”李兰钧听叶莲这古怪的愿景,总觉得在点他似的,遂追问道。


    “不凶不凶,”叶莲连忙摇头,挂着一脸讨好的笑容哄道,“少爷特别好,特别温柔!”


    李兰钧当然晓得她在说好话,眼神不轻不重地扫过她的脸庞,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嘁”字,“胡说八道,讨嫌。”


    叶莲忍笑用手捂着嘴,以防他瞧见自己笑呵呵的欠揍模样,在南园换着花样折腾报取笑之仇。


    第35章 巧遇“通判大*人?”


    夜凉如水,越是入夜,街头越是热闹,东朝楼临水而立,垂纱放帐的高楼边拔起一株绿荫婆娑的柳树,足有半楼之高,树下方圆数里内支了不少摊铺,其中一挂着雕花灯笼、精绣团扇的尤为醒目。


    摊铺为女子所营,摆卖的物品皆为手作,且个个不重样,摊前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几圈人。


    李兰钧对平民百姓的用物不大有兴趣,看了一眼便转过头,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腕上的长命缕。


    二人在东朝楼门口等了冬青半晌,没成想自家马车未至,却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架质朴无华的马车正正停在他们面前,随后里面走下来一位长脸细眼的常服男子,他甫一站稳就振振袖子,四下张望一番,这才看到楼前的李兰钧。


    寒酸至极的装束,又顶着一张比拉车老马还长的脸……不正是李兰钧的同僚兼上司,通判杨遂吗?


    李兰钧忍着翻白眼的冲动,隔着车马朝他略作一揖:“杨通判。”


    叶莲的眼神也跟着追随到杨遂身上,只见杨遂看了李兰钧一眼,并不予以回应,反而朝马车里探头探脑。


    再看李兰钧的面色,果然成了绿油油的菜地。


    他干脆别过眼,装作无事发生般看向河岸边,那卖灯的摊铺前人少了些,架上粉扇面衔柳花样的团扇孤零零摆放着,与铺面的团扇相比,颇有鹤立鸡群之风范。


    “去那儿瞧瞧。”避免跟杨遂打照面,李兰钧决定屈尊去看看树下那穷酸小摊。


    叶莲颔首,跟着他走到摊前,期间一回头,见马车里踏出一名粉雕玉琢的大肚女子,杨遂小心翼翼地把着她的手下马车。


    “这东西……多少钱?”


    李兰钧已经用品头论足的眼神打量那把团扇了,他皱眉看了一会儿,勉为其难地问道。


    摊贩听他语气不善,懒懒抬起头瞥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摆弄灯笼。


    不知摆弄了多久,她才开口道:“十两。”


    叶莲瞪大眼睛,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


    扬州虽是富庶之地,但还没到下银子雨的地步,无名无姓的摊铺上,一把团扇竟要价十两?


    “出自哪位名家之手,开口就是十两。”


    李兰钧同样提出质疑,他本身骄纵跋扈,语气表情都带着讨嫌的味道。


    摊贩腾出手把扇面翻转一面,飞燕衔柳的绣花另一面竟是黄蝶驻竹叶,两面互不沾染,各成一派景色。


    “双面绣,就值这个价。”摊贩傲慢地表示,又低下头修理灯笼。


    叶莲左右看了几眼,团扇虽精巧别致,她心底却觉得实在觉得不值。


    “我买了。”李兰钧忽略摊贩的态度,从钱袋里扔出一锭薄花细银。


    十两银子于李兰钧就是洒洒水的事,他此行主要是躲杨遂那个瘟神,买个小物件旨在顺手。


    “少爷,是不是有些贵了……”叶莲小声在他耳边劝道。


    “贵在哪儿?不过一把扇子,买下就买下了。”李兰钧满不在乎地回她。


    叶莲只好点点头,应道:“是……”


    恰好摊贩修理好了灯笼,她不紧不慢地挂在架上,才去看李兰钧丢下那块银子。她看了看银子,又抬眼看了看李兰钧:“十五两,我又改主意了。”


    “你你你……你这个奸商!”叶莲听罢,没等李兰钧开口,便先指着她的鼻子斥道。


    “哪有这样定价的,不能看我家主子手头阔绰,就胡乱开价呀!”


    叶莲生恐李兰钧当街翻脸,一边骂一边朝摊贩挤眉弄眼。


    一直未置一词的李兰钧伸出手拉住叶莲,将她扯到身后,咬牙切齿地问:“你到底卖是不卖?”


    “卖,只卖有缘人。”摊贩一身粗布衣裳,嘴却硬气得很。


    眼见李兰钧有掀摊毁物之势,叶莲硬着头皮又凑到二人中间,充当和事佬:“姑娘,不然你卖给我吧,我出钱买。”


    “你?你的钱不就是他的钱,你我也不卖。”摊贩软硬不吃,好像巴不得李兰钧将她的小摊砸个稀巴烂。


    叶莲忙不迭回过头,挡在摊前眨着一双溜圆的眼睛看着李兰钧,就差开口求饶了。


    “少爷,别生气呀……”


    她用只有他们二人听得见的声音低语,细声细气地哄着。


    李兰钧看眼前小丫鬟双手合十作拜托状,气性仍旧难消,他将她的手腕一拉,让她退到一旁去,仰着头走到摊前正欲伸手。


    “姑娘看我合不合眼缘,卖我可行?”


    剑拔弩张之际,有男子拨开渐聚的人群朗声道。


    李兰钧铁青着脸回头,果然见杨遂携夫人走到摊前,面上端着和煦的笑容。


    天不遂人愿,他都躲到摊铺中了,却还是无意招来这位瘟神。


    “通判大人?”摊贩的语气转了十八个弯,竟然恭敬起来。


    想必是杨遂长了张让人难以忘怀的马脸,小贩都记着他的相貌。


    李兰钧不免在心里暗自贬低道。


    “您若是要,白送也成。”摊贩一直板着的苦瓜脸终于舒展开来。


    “给他就白送?我看你方才大义凛然的样子,还以为是个有脾气的侠士,如今看来只是看人下菜碟,未免也太会奉承了些。”


    杨遂还没来得及接她的话,李兰钧就抢先冷笑道。


    他开口即是阴阳怪气,一张嘴像漼了剧毒般尖酸刻薄。


    “哈哈,贤弟说话真是十分辛辣。”杨遂不怒反笑,表现出他的大度做派。


    李兰钧阴沉着脸,并不搭腔。


    “通判大人于我有恩,便是要一整个摊子的物件我都给,”摊贩眼珠一转,看着李兰钧又变了个脸色,“反倒是你……千金不卖。”


    “你……!”


    “好了夫君,是人家先来的,我们就不要夺人所爱了,”一旁静静等候的杨夫人温声开口,她扯扯杨遂的衣角,再看向摊贩时面上带着微笑,“许姑娘,这位公子既然说要买,定是欣赏你的手艺的,或许只是嘴上的话不中听,大家和气为贵,不要砸了自己的招牌才是。”


    杨遂闻夫人开口劝和,自然没了后话,笑眯眯地顺着她的话道:“夫人说的是,我就不凑热闹了,二位随意?”


    “这扇子有天大的好,李某无福消受,通判大人自便。”李兰钧向来不知退让为何物,出口即是满嘴刻薄。


    他说罢,气愤地甩甩袖子离去,叶莲左瞧右看,亦步亦趋地走到他身后。


    “世上竟有这样不通情理之人,果然是不知天高地厚。”杨遂冷哼一声,在背后啐道。


    “夫君,方才那位是……?”杨夫人难得见他失态,好奇地问。


    “知府大人的三子,如今在府衙当差,还是我麾下的幕职官。”杨遂收了脾气,转头跟她仔细说明。


    杨夫人听罢,慢慢用手帕掩住嘴,吃惊道:“那不是……夫君说过的故人?你们竟有如此的缘分。听闻三公子身体孱弱,方才一看却瞧不出什么来,比常人还跳脱几分呢!”


    “他啊,就是个活阎王。吊着口气还能上蹿下跳的,满城除他无二了。”


    杨遂一说到李兰钧便是深深的嫌恶,恨不得踩上几脚心头才舒畅。


    这边活阎王已坐上马车,咬牙切齿地瞪着帘边露出半面的冬青。


    “回府报个信而已,耽搁了如此久?”


    李兰钧引出话头找时机训斥他。


    “老爷夫人叮嘱了许多要事,奴婢这才晚到好久。”冬青老实交代道。


    “什么要事?”


    冬青顶着他的恶视,讪讪开口禀报事宜:“老爷说近日在安排您升迁之事,让您静候着。夫人那边……骆小姐来信,入秋后就抵达扬州回府了。”


    “去岁即说要回来,一拖再拖,又变成入秋,她莫不是做道姑有了瘾,想承袭那破道观的衣钵了!”


    前一句李兰钧没当回事,他爹要纵横谋划的事情,向来缓慢如虫蠕。而后一句事关婚姻大事,李兰钧登时就来了怨气,半是迁怒半是不满地怒斥道。


    “骆小姐身体娇弱,说不定是耐不了酷暑……待她秋日归来,府上就可开始操办嫁娶之事了,也了了少爷的一桩心事不是?”冬青见他正在气头上,忙婉言安慰道。


    却不知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惹得李兰钧更是烦躁:“这又是我的哪门子心事?满城尽知我急着将自己推售出去,连你也这样认为么!”


    “奴婢失言,请少爷息怒!”冬青垂首认错,面色一片惨白。


    车厢内没了声音,半晌才飘出来一个气若游丝的“滚”字。


    叶莲坐在车架上,听完他们的对话后微微一顿,收敛情绪低头去看踏出不少灰土的马蹄。


    兴尽而归,一路上零星几个行人,马车行在宽敞的道上,车轮压在地上摩擦出沉闷的滚轮声,除了蝉鸣几乎没有其余声响,车厢里的人沉默,车厢外二人更是一片寂静。


    正头娘子就要回来了,她这个没名没分的小丫鬟既不是通房,又不是妾室,在南园却成了众人皆知的“暖床丫鬟”,位置实在是尴尬至极。


    叶莲勾起指头一下一下地抠着,那些惬意温情散去过后,她又变得十分惶恐起来。


    第36章 调令“舍不得我?”


    骆家小姐的车马还没至府门,知府大人下的任职文书就抢先一步到达南园。


    李兰钧在府衙待久了,恶习渐渐显露,他索性倦得伪装,每日不是晚到就是早退,一有头昏脑热更是三天两头告假在家,把杨遂这个顶头上司当作摆设。


    二人争锋相对已成了家常便饭,从案牍政务到家长里短,一丁点小事就能引经据典扯到老远,搞得府衙鸡飞狗跳,众人听他们的阴阳怪气竟成了必经之事。


    六月中旬,李兰钧因头风症在南园休整,知府大人却连下三通急令,直言抬也要把李兰钧抬到府衙听命。


    李兰钧不胜其烦,只好拖着一众家仆浩浩荡荡地赶到府衙,随后便接到他爹的一纸调令:扬州试衔判官李兰钧,兼知蒲县事。


    一直担着试衔名头的李兰钧,终于拿到了正式官职——蒲县知县。但是他本人却不乐意,对着那张白纸黑字的调令缓缓吐出几个字:“我不去。”


    “蒲县知县空置数年,你此行一趟,对日后政绩考核有大用处,何况盖了官印,由不得你胡闹。”


    李肃早知他的德性,规劝中带着些许不容置喙的沉稳。


    “穷乡僻壤,不知要舟车何时才至,我这身子骨还没到就要散架了!”


    李兰钧自小没出过远门,即便心中有对外界的期待,娇贵秉性也盖过了那点好奇,他索性将脸一横,看也不看李肃忿忿道。


    “蒲县路程不远,半日即可到达,你回南园收拾收拾,过两日启程吧。”李肃全然不理会他的反抗,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


    厅中静默半晌,李兰钧企图用无声的抗议驳回他的这纸调令,李肃虽言语上苛刻,心底却还是十分心疼他这个三儿子的,眼看硬的不行,他又放下姿态继续道:“兰钧,你自幼身子欠佳,高人放言你活不过二十,又被你母亲和几个姨娘娇养坏了,养成这样个德性更是我这个父亲的失职。


    从前只想着让你顺遂一生,即便是酒囊饭袋之徒,至少不行恶事也成,可眼瞧着你就要这样草率过去了,我又实在是不忍心,这才着急忙慌地开始张罗你的官差,你不要怪父亲,这也是无奈之举……”


    李兰钧缓缓转过头,看不出眼中情绪,他的腿脚站得有些麻木,往前走了两步缓解,盯着案上成堆的文书公案,轻叹一声道:“儿子不敢,这便回去准备。”


    “去吧,杨遂说你公文处理得当,知县职责繁重,让我看看你的本事,也当作磨勘了。”李肃放言,挥挥手让他打道回府。


    杨遂向来与他争执不休,竟也会说两句人话了。李兰钧如丧考妣地走出设厅,一通对话下来,除了得到杨遂不知真心假意的夸奖,其余还是一成不变。


    他一只脚刚踏出府衙大门,冬青就打着伞盖在他头上,日头正盛,仆从们张罗着手巾熏香,比他自己都爱惜他的身子。


    “少爷,今日风大,得加紧些上座,不然头又得疼了。”冬青将伞往风吹处一挡,遮住大片暖风。


    李兰钧没心情搭理他,三下五除二上了车,掀帘入座。


    车厢内叶莲正围着冰盘,用蒲扇轻轻扇着风,闻他进来,便退到角落给他腾出位置。


    隔绝了外界的燥热,满室温凉,李兰钧走这几步生出的薄汗渐渐消散,换而来的是抚平烦闷的清凉。


    “冬青。”他方才坐稳,就朝帘外唤道。


    车帘掀起一角,冬青的脸甫一现出,车外的炎炎热风也跟着涌入,他尽量只揭开小片,语气有些急促:“少爷,怎么了?”


    李兰钧张口欲说,又在嘴边回转几次,心情复杂地吩咐道:“回去收拾行李,过几日随我去蒲县。”


    “蒲县?”冬青有些讶异,继续发问,“少爷,咱们要去多久啊?”


    “你问我,我倒也想问……能带上就都带上吧,也不知要待多久。”李兰钧看上去比他还迷茫,捏着眉心淡淡道。


    冬青颔首放下车帘。


    李兰钧一进车厢来,唉声叹气不绝于耳,生生把昔日嚣张跋扈的刻薄相,叹成了命比黄连苦三分的衰相。


    半分趾高气昂的脾性都磨没了。


    “少爷,您要出远门么?”


    叶莲摇着蒲扇,试探着问。


    李兰钧从愁闷中抬起脸,似有若无地扫了她一眼,又埋着头看地板:“嗯。”


    在这声答应间,还夹杂着一声叹息。


    “那要奴婢帮着收拾么?出远门要带的物件定然很多,奴婢怕冬青管事一人忙不过来……”


    叶莲没听见自己的着落,有些着急地开口,还补上一句多余的解释。


    李兰钧不说要带她,她是万万不敢求着去的,但若是不带她,她又怕被淡忘而疏远了。


    总而言之,她想跟着去,但要李兰钧开口。


    “也行,你就一起收拾吧。”李兰钧顺嘴答应。


    叶莲苦兮兮地颔首答应,手下扇风都快了几分。


    或许是李兰钧实在没心思琢磨她的想法,就算叶莲顶着一脑门“带我去”,他想必也不会多参透一些。


    而后数日,叶莲不仅要照顾李兰钧的吃食,还要帮着冬青收拾行囊,更要闲暇之余暗戳戳表达要跟着去的决心。


    可谓是分身乏术。


    送早膳时,叶莲费尽心思做了一道莼菜鲈鱼羹,鱼羹鲜美,莼菜爽口,李兰钧却只囫囵吃了几口,食之无味。


    她本不知这道菜的深刻含义,这所谓莼鲈之思只是在村头那个疯说书那里听来的,说书的崇尚高雅之风,叶莲崇尚识字之人,他说的话全都奉为金科玉律,一字不差记了下来。


    这一记下来就派上了用场,不过作用于李兰钧身上微乎其微,李少爷接到调令后就丢了魂,整日像个入定僧人,谁唤都不答应。


    “少爷,鱼羹不合胃口么?”


    叶莲卯足了劲要跟他搭上话,硬着头皮问。


    “唉,再合胃口,过几日就吃不上了……”


    李兰钧一句三叹,作伤春悲秋之态。


    叶莲赶紧接道:“怎么会吃不上,奴婢日日给少爷做,让您每日吃得不重样!”


    书房一片寂静,李兰钧的神思似乎又飘到了九霄云外,他盯着毛笔尖良久,直到墨迹浸透宣纸,晕染一大块污痕,拿笔的手才缓缓抬起,让笔尖悬在半空中。


    “少爷?”见他没反应,叶莲开口唤道。


    “嗯?”


    李兰钧如梦初醒地抬头看她,眼中空洞洞无任何波澜。


    想是他一丁点都没听进去。


    “奴婢、奴婢,”叶莲绞尽脑汁,勉强想出个干巴巴的问题,“奴婢听说莼菜鲈鱼有特别的讲究,想问问少爷是何意思?”


    “你成心捣乱来了?”


    李兰钧对她的问话有了深深的误解,没好气地反问道。


    “……”叶莲见他面色不快,只好打住了后话,“奴婢知错了。”


    李兰钧扬起另一只手,小指一侧有误沾染上的浅淡墨痕,他的脾气又急转直下,变成了无可奈何:“我不想罚你,你下去吧。”


    “奴婢……”叶莲踌躇着不愿离开。


    她同冬青收拾东西时,听闻李兰钧只带了家丁十名,侍女五名,和两个嬷嬷、伙夫,林檎、辛夷和她都留守南园。


    偌大个南园,要留人管束下人、打理账目、顾看铺面,她们三人年纪轻轻,正是脑袋灵光的年岁,差错失误较嬷嬷更少,所以自然而然留下了。


    这是冬青给她的原话,叶莲却不想留下来,她勉强能做的只有管束下人,其余都未接手过,定是做得一塌糊涂,与其留下跟其他二位共事,不如死皮赖脸地待在李兰钧身边。


    “奴婢能跟着一块去吗?”


    等不到李兰钧开口,她就只能自己主动去争取了。


    李兰钧扬起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蜷缩起来,他转头看向叶莲,不知是没听清还是反问:“你说什么?”


    “奴婢说,”叶莲紧张地咽了咽唾沫,复述道,“能否同少爷一起出远门……”


    “不能。”


    “为什么?”


    不等他继续说下去,叶莲就迫切地追问道。


    李兰钧搁置了毛笔,将身子往椅背上靠,他再次看向叶莲,眼中十分不解:“你去那地方做什么?他们个个生怕跟着我走,你反倒上赶着来求我?”


    “奴婢……奴婢去给少爷做饭,或是其他的奴婢也会做,洗衣、打扫、置办缺物……”叶莲磕磕巴巴地回他,一双眼睛闪烁个不停,“少爷此去不知何时归来,奴婢想跟着去照顾您。”


    “若我偏不要你去呢?”李兰钧反骨上来,任她说了不少好话也不松口。


    叶莲咬咬唇边,无助地望着他:“少爷……”


    “蒲县乃贫苦之地,我去那里尚无好地处落脚,怕是只能住茅屋吃糠菜,你真要跟着去吃苦头么?”


    李兰钧见她执意要去,出口提醒道。


    “奴婢愿意吃苦,奴婢愿意的!”叶莲笃定地点点头,仿佛是什么山盟海誓似的,让她下了好大的决定。


    “平日里让你往东你不敢往西,今日是怎么回事,一定要同我对着干?”


    李兰钧话是斥责之话,语气却是带着淡淡的笑意,前几日失了的魂魄被她一声“愿意”招了回来,面上又是得意又是无奈。


    “舍不得我?”


    他忽然没个正形,嘴角牵起一抹笑,眉眼微弯望进叶莲眸中。


    她怕他遗忘,怕他弃她如敝履,一想到长久不能见面,更是惴惴不安。


    如若这是舍不得,那她的确如他所言,十分舍不得他离自己而去。


    “是。”


    第37章 赶路滚滚浓云之中显现出一张奸诈的马……


    李兰钧一时失了态,对她那句沉重的“是”字半晌没作出回应。


    叶莲见他神色几经变幻,那散漫的举动渐渐收敛起来,羽睫微微颤动,他面上有许多变化,嘴上却迟迟不见开口。


    他的耳尖似乎红了。


    “你可别后悔了。”


    李兰钧哑然数次,最终吐出苍白的一句话。


    叶莲紧接着点点头,明确告诉他:“不后悔。”


    他避开叶莲有些炙热的眼神,转而去看案上那张胡乱书写的宣纸,提起笔写了几个大字,又不满意地涂改划去。


    “去收拾吧,夜里不必来侍奉了。”


    叶莲站在他身边,只能看见他墨色的鬓发遮住部分侧颜,高挺的鼻梁下薄唇轻抿,不知在思索什么要事。


    她走后,思索要事的李兰钧才从宣纸上抬起头,眼睛紧盯着那道形只影单的背影,直到身影消失为止,他也仍在注视着她消失后的周遭景色。


    原本不打算带着她去的,山穷水恶是磨练他的难关,他只想早早去早早回,牵挂太多反倒麻烦,便留她在南园轻松片刻。


    是她自己要去的,好像怨不得他。


    李兰钧郁闷的心情有了些缓和,远赴陌生之地,能带上个体贴人然是上佳,何况是体贴人央求着去的,更显得他颇有风度,推拒不成无可奈何才接受了。


    他从胸口衣领处摸出一方手巾,手巾原本的皂荚味被他经年累月的熏香覆盖,再凑近闻都闻不到任何属于叶莲的气息。


    这方手巾承载了太多他的情欲,午夜梦回,凑到口鼻之间的软丝,薄汗与口息混合吐露到手巾上,还有一声又一声的沉吟。


    她明明近在咫尺,也曾说过愿意奉献,可自己的手指停留在胸骨上时,却只想着她这么瘦,胸口像一片未开垦的荒地似的,半分不见丰盈。


    臆想中如艳妖的少女,会趴伏在他身上轻轻吐着热气,会任他摆布着一切,但在现实中,她的言语,她的眼泪,似乎比任何引诱都更让他心动。


    李兰钧实在不太明白这样的情愫,或许比起吻她的唇,抹去她的泪珠才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他对她这样的好,也归为所谓有意思么?


    也许是这样的吧。


    她是他喜欢的东西,呵护自己喜欢的东西也并无错处。


    翌日。


    清早晨露浓重,在抬头望不见前路的时段,南园已开始忙活起来,众人将李兰钧的行李装车上马,杂七杂八的东西一堆积,足足有五架马车之多。


    再伙同随行的仆役,他就任蒲县的车马竟有八架,沿着街道招摇过市,不知情的还以为去哪家提亲。


    李兰钧七荤八素地坐在车厢中,一会儿说要停下来休整,一会儿又差遣人去买柑橘,磨蹭半天,浩浩荡荡的一行才出城门没几步脚程。


    “到哪儿了?”他坐不住似的,用折扇掀起窗帘往外看去。


    车外花红柳绿,宽广的车道扬起数层灰土,扑腾着往车厢内钻,他没看几眼便赶紧放下窗帘,打开折扇嫌恶地扇了良久。


    “少爷,咱们方才出城门,还在官道上呢。”冬青在车外朗声回道。


    李兰钧一听,皱着眉哼出一声叹息,支在窗边撑着头不语。


    叶莲跪在座边勤快地扇着冰气,间隔一段时候后又去剥油绿的柑橘,好让整个室内不太闷热也能保持着清新的环境。


    “莲儿……”李兰钧才消停一会儿,白着脸唤她。


    叶莲放下手中事物,端起铜盆上前回:“少爷,是想吐么?”


    李兰钧点点头,待她凑近后又摇摇头。


    “吐不出来,你叫车夫走慢些,我难受。”


    他阖着眼道,呼吸有些急促而浅显,平日里泛着粉意的唇色也煞白如霜。


    叶莲于是又放了铜盆,走到车帘对外吩咐道:“能否再慢些,少爷身子不适。”


    车夫应了一声,果然就慢了下来。官道虽比乡间小路平整,但比不上城中石路,颠簸乃是常事,偏偏李兰钧身娇肉贵,半分受不住。


    走走停停不知几道,李兰钧因晕吐不止,下车用水净了面、漱了口,一副快被折腾得没气的模样,叶莲和冬青合力将他带上车,他就倚在窗边沉着眼皮小憩。


    “莲儿,你过来……”


    李兰钧没睡多久,便开口唤她。


    叶莲躬身走到他面前,他掀起眼皮看了一眼一旁的轻红软座,示意她坐在自己身侧。


    叶莲乖乖坐在座上,李兰钧慢慢直起身子,活动了麻木的手腕,才往她身上靠去。


    此行的马车比以往的更宽敞一些,他凑近的头并未落在她肩上,而是往下沉沉靠在双腿之上,用侧脸贴着她的下裙,勉强躺下休息。


    这样的姿势比起撑着头舒适许多,李兰钧挪动了几下,找了个合适的位置便合眼睡过去了。


    叶莲手里拿着蒲扇,一手扇风一手护住他的头,就这样在颠簸中维持着片刻平静。


    因行路缓慢的缘故,一行人并未在半日之内抵达蒲县,所以只得在天黑之前找个客栈住店休息。


    正巧附近有个小镇,镇中唯一一家客栈还能容下这么些人,便在此地暂且落脚。


    李兰钧几乎被架着下了车,叶莲拖着快没知觉的双腿勉强跟在他身后,李兰钧由冬青与另一名侍从搀扶着走入客栈。


    客栈规模不大,甚至看着有些老旧,旌旗飘扬在门前,几个硕大的酒坛摆放在一边,门前还有几张桌椅,马厩拴着一匹瘦弱的老马。


    入内有零散的几人在喝着酒,掌柜笑眯眯地迎上前给李兰钧带路,二楼被他包下了,所以最敞亮上乘的那间房自然而然属于他。


    李兰钧烂泥似的被放在床上,木床不比南园,甫一躺上就硌得他清醒了一半,他翻来覆去几道,没找到舒适的位置,只好撑着双手坐起来,面色烦闷。


    冬青见他神情不快,忙凑上前问:“少爷,身子不适吗?”


    “床板比石头都硬,叫我怎么休息?”


    李兰钧用手叩叩床板,只听几声清脆的击木声。


    “奴婢这就去抱两床被褥来铺上。”冬青颔首道,脚下生风般走了出门。


    李兰钧空出眼神打量四周,只觉得一室的穷酸味,桌椅摆件、屏风床榻,没一件让他满意的。


    他知道小地偏远艰苦,倒没想到如此让他难以忍受。


    身下坚硬的床板坐得浑身难受,粗糙的薄被和垫布更让他不知如何下手。


    “少爷,奴婢给您擦擦脸。”叶莲端着木盆入内,声音轻缓。


    她将木盆放在床旁的四脚桌上,拧干巾帕后又摊开,叠成整齐的四方状凑到李兰钧脸边,从下颌开始逐渐往上擦拭着。


    巾帕应是她自带的,柔软细密,带着丝丝清淡的皂荚香,李兰钧闭着眼任由她擦拭,直至整张脸都被清洗干净。


    叶莲擦完脸,又把巾帕换洗一遍,拉起他的手一点点擦净,从指尖到手臂处,细致入微。


    “我想喝粥了。”李兰钧从困顿中忽地开口,掀起眼皮看向叶莲。


    “好,奴婢去跟他们借下厨房,给少爷煮粥喝。”


    叶莲并未回望他,一门心思只扑在他的手上。


    “我不吃肉,只想喝青菜粥。”


    李兰钧又嘱咐说。


    “明白了,少爷在房里好好歇息,待做好了奴婢再来叫醒您。”叶莲擦好手,抬起脸看他,语气平静温和。


    “那还是不要叫醒我好了,我醒了再吃。”


    李兰钧被她一通伺候,忽然涌上困意,沉着眼皮回绝道。


    叶莲将巾帕放入盆中,微笑着应他。


    而后冬青进来给他铺了两层褥子,李兰钧这才勉强躺在床榻上入睡,但一觉睡得属实不太安宁。


    梦里他到了县衙,搬到一座茅屋之中,每日坐牛车上值处事,下值后茅屋竟然被狂风吹散了,屋里什么都没有,连等他回家的小丫鬟一道被吹走,只留给他一片空地。


    李兰钧撵着狂风跑了数里地,结果那风将头一转,滚滚浓云之中显现出一张奸诈的马脸,杨遂发出"桀桀桀"的奸笑,踏着黑云把叶莲像鸡仔似的拎走了。


    他紧赶慢赶,连片衣角都没抓到。


    扑面而来一阵凉风,李兰钧蓦地睁开眼,只见叶莲撑着手蹲在床边,手上拿着一把蒲扇正徐徐给他扇着风。


    李兰钧:“……”


    “少爷,奴婢把您吵醒了吗?”


    叶莲做好了菜粥,接替冬青在床边才坐了一会儿,见李兰钧大汗淋漓,便找了蒲扇给他扇风,没成想没扇几下,李兰钧就一脸戚然地睁开了眼。


    李兰钧负手擦了擦鬓边的冷汗,摇摇头。


    “水……”他哑声道。


    叶莲赶忙放了扇子给他端来一碗凉水,李兰钧坐起靠在床头,接过那只灰土碗时,犹豫片刻后才饮下。


    干涸的咽喉有了缓解,他清了清嗓子,环顾四周问道:“冬青呢?”


    “去吃夜饭了,很快就回来。”


    被下中衣已湿透了,粘着身子好不舒服,李兰钧烦躁地抹开额边被汗湿的乌发,一把掀开盖在身上沉重的被子。


    不知是否是郁气淤积,雪白的亵裤之间支棱起一片突兀,因着汗湿的缘由,布料紧贴着皮肤,那处的风景更是明显了。


    李兰钧这才后知后觉感觉到身上的异样,不过有人却先他一步瞧见,叶莲飞快地眨巴着双眼,面上升起绯红一片。


    少爷忽然掀起被子,她蹲坐在床边,转头看去能看到的位置自然只有……下身。


    饶是她不知那里到底是何物,直觉和李兰钧霎时的僵硬也告诉她,此物好像不可言说。


    李兰钧做贼心虚般猛地盖上被子,指着叶莲的鼻尖涨红了脸:“你你你你……”


    叶莲则惶恐地看着他的指头,室内弥漫着尴尬的气息,而她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过错,如果不小心看了不该看的也是错的话,那她的确——


    “奴婢知错了!”


    第38章 梦呓他用脸磨蹭着她的掌心,肌肤烫得……


    “还不出去?”


    李兰钧有些气急败坏地下逐客令。


    叶莲点头如捣蒜,捏着裙角头也不回地溜出客房。


    待到走下楼,到了大堂门口,她止住羞愧欲跑的冲动,收回踏出客栈的一只脚老实回到后厨。


    “莲儿,你怎的下来了?”冬青蹲在灶门口,正扒着一口糙米咀嚼,见她出现,便一边吞咽一边急着问。


    叶莲想起方才种种,半晌不知如*何说明,只好含糊不清地回道:“少爷不让我伺候,就下来了……”


    “舟车劳顿,想是少爷还没缓过来罢。”冬青不等她继续,率先为她的行为下了定论。


    叶莲依着他点点头,坐到柴禾堆边上的矮凳上,低着头梳理情绪。


    锅中腾腾冒着粥气,叶莲方坐了一会儿,心头那点尴尬都来不及挥散,就想着李兰钧睡醒未进食,站起身走到锅前。


    她从一摞碗中取出一只,从长勺捞出菜粥盛上半碗,擦干净碗上的残余后,端着略微有些发烫的碗边走到冬青面前:“少爷还未用晚膳的……”


    “哦哦,我去我去,你放在这儿吧。”冬青忙不迭点头,一边应她一边将自己手里的饭菜囫囵吃下。


    待到冬青端着菜粥离开,叶莲才松口气靠在灶台边上,李兰钧身下的画面阴魂不散,仿佛要刻在她脑海中似的,怎么挥都挥不去,反而更清晰明鉴了。


    叶莲脑子里装着这些想法,夜里还得顶着尴尬跟冬青换着去给李兰钧扇风。


    她吃了夜饭,便上楼守在房门口,房里只有细微的说话声,大部分时候是安静的。


    后半夜,树梢上的知了都停歇了叫声,不时传来几声鸟叫,叶莲蹲在门边点着脑袋打瞌睡。


    “吱呀——”


    身侧的房门被缓缓拉开,冬青拿着碗轻手轻脚地走出来,看着她往里面努努嘴,示意接替。


    叶莲揉揉眼睛,站起身拍拍屁股钻进屋子里。


    房内漆黑一片,她只能借着月光摸到床前,又在小桌上捡起蒲扇,蒲扇把上还有余温,她握着扇子坐在踏床上,手放在床沿轻轻摇动蒲扇。


    李兰钧闭着眼,眉头未舒,看上去睡得并不安稳,微弱的月光下,他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眼下投了两道鸦羽般的阴影。


    比起常人,他的呼吸似乎更加清浅而短促,几乎不可闻的鼻息声中,带着几声不适的低吟。


    叶莲一见他,便不由自主地想到此前的景象,她忍不住多看几眼薄被下掩住的身子,李兰钧的手搭在被外,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被角,指节泛出淡淡的粉白。


    少爷此刻在做什么梦呢?


    她看着李兰钧的睡颜,在心里悄悄想。


    “嗯……”


    李兰钧呼吸更快了些,鼻间未有防备地吟出一声闷哑的叹息。


    他苍白的面色逐渐攀上几分病态的绯红,紧接着又是几声吟叹,那双攥着被角的手发了紧,将薄被揉成皱褶的一团。


    叶莲见状有些不知所措,她止住了摇动的扇子,凑近贴在李兰钧耳边轻轻唤他:“少爷,少爷……?”


    李兰钧闻言忽然侧过身,将身子蜷缩在一起,他的鼻尖不经意擦过叶莲的脸颊,二人此时仅有咫尺距离,那些混乱的鼻息全数扑洒在她脸上,引起一阵酥痒。


    他仍在躁动着,脸上冒出许多汗气,薄被之下的双腿也卷曲磨擦起来。


    叶莲惊觉他被魇住,困在梦里醒不过来。


    她伸出手放在他颊上,温凉的手掌覆盖住潮热,手心沾上一掌冷汗,叶莲用手掌轻轻拍了拍李兰钧的脸颊,语气有些急切:“少爷,您梦魇了么?”


    李兰钧从梦魇中掀起眼皮,却只看了一眼便合上,那双放在薄被上的手松开,忽地握住她的手腕。


    叶莲一抖,不知他在梦里还是醒了。


    冰冷的手指寸寸往上,与她聚拢的五指重叠,汗涔涔的掌心弄湿她的手背,指掌的主人忽而沉重的呼吸中,好似从喉间溢出一声青涩的闷哼,随后是混入闷哼中的梦呓。


    叶莲附耳去听,只得听一声声只重复着二字——


    “莲儿。”


    她瞪大了眼睛,以为听错了,却又听见更清晰的几声。


    “莲儿,莲儿……”


    声声如巨石猛击她的心门。


    “少爷,您、您这是怎么了?”叶莲看他面色透红,口唇间喷涌的热气快要比夏日更滚烫,她只觉得不对劲,可哪里不对劲……


    她又不敢去想。


    李兰钧口中不断叹息着,低/吟像海浪一般一下一下拍打在她脸上,心头某种异样被他痛苦而舒适的叹声挑起,叶莲只觉得浑身难受。


    他用脸磨蹭着她的掌心,肌肤烫得吓人,烫意攀爬至她的手指,触碰到李兰钧的眼角时,叶莲发现那里有一块冰凉的湿意。


    是泪,是被折磨煎熬出的眼泪。


    “少爷,您生病了。”叶莲从失神中回转,这才发觉李兰钧生了热病。


    但也不止是热病,或许还害了怀/春之症。


    怀/春,这种只在口口相传的病,叶莲是不知道解法的,所以她只能看着李兰钧难受,纠结于是否要出去叫冬青进来。


    纠结间,李兰钧已寻着她的气息摸索上前,半睁着眼并不清醒地看着她。


    “帮我……”


    叶莲睁着眼,心头扑通扑通地涌起洪流,她想逃跑,想退却,但脑中更多的是:帮他?怎么帮他?


    她略有犹豫地望着李兰钧的眸子,桃花目中蓄满了水光,眼尾微红,轻蹙的眉尖带着哀求的意味。


    见她并无动作,眉目间又流露出不满来,他循循善诱般抵着她的鼻尖,轻轻蹭过,又半闭着眼吐出一口热气。


    叶莲踌躇着吻了上去,轻柔地啄合,她将坐着的姿势变换为跪在踏床上,躬身像虔诚的信徒那样,捧着李兰钧的脸吻着。


    李兰钧被她放回枕上,仰起头配合她亲吻,手搭在她的后颈扣住加深。


    他的气息、他的唇齿都散发出浓重的热,唇舌交缠时仍有滚烫的体感。


    叶莲吻到有些窒息,脱开桎梏唤气之间,李兰钧略微一带,把她整个人捞入床榻里。


    “少爷……”


    叶莲贴着他的胸膛,觉得脑袋乱成了一团浆糊,于是出声唤道。


    李兰钧尚在病中,她怎能趁病如此折腾他的身子,待他明日醒来,看到这样的场面会是什么感想。一想到这,她就没由来的羞愧难当。


    一双大手撩/起她的裙摆,顺着腿侧往上触到腰际,而后游走于脊背,再缓缓探到锁骨下。


    叶莲瞬间从脚尖激起一阵麻意直冲头顶,她蜷起身子,瑟瑟往后退去,躲避着这双冰凉带着湿冷的手掌。


    “少爷,少爷您病了,少爷……”她含糊不清地一遍遍提醒,双手抵在李兰钧胸口拼了命弓起背往后退。


    凝着薄汗的手指一拢,叶莲即刻僵住不动,再被匀化几道后,便失力了。


    李兰钧凑上前吻她,听她在口齿不清中轻吟浅叹,身子雨打浮萍般飘摇不止。


    “这回……有些不同了……”他扶了扶那具无骨的躯体,在一片温和的体香里喃喃道。


    小丫鬟缩在他怀里,簌簌着抖得厉害。


    “少爷,不要再继续了好不好……?”她勉强出声,声音脆生生的,带着润湿的味道,“少爷病了,不能折腾了……”


    “可我难受得厉害。”


    李兰钧只当在臆梦里,除了头疼,其余都畅快得恰到好处。


    他说的难受,自然也不是一般的难受。


    “少爷哪儿难受?”


    叶莲睁着水洗过的眼睛,天真地询问道。


    “这儿。”李兰钧说着,捉住她的手放进薄被里。到了此时还不知是何用意,想必不大可能,但叶莲才从中消停,脑中正迷蒙着,实在有心无力。


    她的指尖触到那片土地时,下意识要抽手,可李兰钧病中不知哪来的力气,生生让她留在原处,切身感受着烧灼。


    “好莲儿,你自个儿瞧瞧……”


    李兰钧带着鼻音的声气尤在耳边,他沉吟片刻后撒娇卖乖,生恐她弃之逃跑。


    叶莲以往哪见识过这般,害怕得直往后缩,说什么都不愿顺从。


    “奴婢不会、奴婢帮不了……”叶莲闭着眼拼命摇头,瑟缩着往后躲。


    李兰钧掀起薄被,罩住她的身子,将她拢在黑朦里。


    “我教你。”


    他脑袋嗡嗡作响,头疼得像在敲钟,但眼下已盖过了疼痛,满心满眼都是手足无措的小丫鬟。


    李兰钧难得的耐心尽数用在叶莲身上,他俯身吻着她的眼角眉梢,又在耳际流连不舍,哑声道:“我头疼得要命,你不管,可就没人管了……”


    “你不是说要照顾我么?难道要反悔不成?”


    “你忍心瞧我这样?”


    一连串的问话,叫叶莲无处退避,被子里稀薄的气息让她呼吸不顺,她探出指尖,轻轻……


    ……


    过后,李兰钧躺在榻上沉沉睡去,叶莲悄声从床上爬下去。


    幸而屋内置了一盆冰,冰块早已融化成水,叶莲就着寒凉的化水清洗手指,洗净后又拿起那把蒲扇,坐在榻床边轻轻给李兰钧扇风。


    她摸了摸李兰钧的额头,竟真如他所说,被她帮衬过后就降下热意,半分不觉发热了。


    叶莲掏出手巾给他擦了擦脸上冷却的汗,再扇了片刻风后,忍不住困意伏在床沿上睡了过去。


    第39章 到达瞥了一眼这鹤立鸡群的穷酸大门……


    清晨,天方蒙蒙亮,李兰钧睡踏实不过多时,又被身上的黏腻不适醒了。


    他睁开眼,身体比头还沉重,不知何时亵裤松了,几乎裸露着睡了一夜。


    随后支起身子靠在床头,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脑后一阵一阵地发疼,中衣因汗湿而紧贴着皮肤,身下却安分得很,没有昨日那样的尴尬。


    李兰钧微微偏头,见叶莲趴在床沿上睡得深沉,他方才一通动作都未吵醒她,纹丝不动地拿着一把蒲扇在睡梦中徘徊。


    他正想去摇醒她,手指才碰到那片薄瘦的背时,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二人耳鬓厮磨的画面,漆黑的夜里,床帐透出几分微弱的月光,小丫鬟伏在他胸口,手中把握着……


    李兰钧的指尖骤然一顿,他扶着头使劲晃了晃,这才把昨夜发生的一切渐渐想起。


    难怪……


    他臆梦里的小丫鬟从未有这么羞涩过,不太熟稔的动作也带着丝丝瑟缩之意,原来不是梦,是真实的她在帮他。


    日光从窗缝里透进来,洒在叶莲的发间,她平整而安静地呼吸着,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李兰钧咬着唇看了她许久,一张苍白的俊脸青红交错,最后全然被酡红取代。


    他真是昏了头,竟然在她面前如此失态,若不是忽然想起,恐怕只有她一人记得了。


    太丢人了……


    李兰钧倏然出声唤道:“莲儿!”


    叶莲在梦里听闻有人叫她,“腾”地从床沿上撑起来,睁着朦胧的眼睛打量面前的人。


    “少爷……”待到看清楚后,叶莲有些心虚地回应道。


    “你你你……我昨夜……”李兰钧羞得口齿不清,光是“你”字就重复了三遍。


    他结巴着说不出口,叶莲却附手上前,用手背贴着他的额头,触到温热的肌肤后,又很快抽回。


    “少爷昨夜生了热病,现下好了。”叶莲言简意赅,决定不多说其余内容。


    李兰钧被她的突然举动吓得一愣,听她装作若无其事的语气又升起一股火气,他眨巴着眼睛半晌,小媳妇似的吐出一句:“不知羞……”


    到底是怎么个不知羞,他没提起,但叶莲心知肚明,她纵有千言万句,好像也洗不清这样荒唐的嫌疑。


    虽是李兰钧的授予,可他正病得不清醒,归根结底还要算在她的头上。


    可怜她昨夜羞愧欲死,今日还要被罪魁祸首骂一句“不知羞”。


    “奴婢知错……”叶莲生恐越描越黑,索性直接认错。


    “你出去,叫冬青进来。”


    李兰钧此言一出,颇有种提上裤子不认人的决绝,但他此刻绝不愿多看叶莲一眼,所以只能赶人出去,以防自己再犯糊涂,添一桩不可言说的尴尬事。


    叶莲抬眼意味深长地看了他几眼,随后只好收拾东西出门。


    她带着一肚子委屈踏出门,便见冬青坐在门口呼呼打着瞌睡,于是心中委屈更甚,瓮声瓮气地叫醒他:“冬青管事,少爷让你进去呢。”


    说罢,也不管人家是否听见,提着裙摆“噔噔噔”下了楼。


    楼下已开始收拾包袱,大伙休整一夜,精神抖擞地在客栈里静候李兰钧。


    掌柜备了羹汤给他们过早,叶莲简略跟他们打了招呼,坐在长凳上用早膳。


    伙计端上来一碗热腾腾的肉末菜叶羹,叶莲从筷篓里抽出两根筷子,吹了吹热气,等凉了一些才就着碗吃干净。


    她平日里最喜品鉴各家各路的食物,今日破天荒地没尝出滋味,自然也就比较不了哪好哪坏。


    楼上折腾半日,约莫日上三竿之时,李兰钧才不紧不慢地从楼梯踱下来,走到大堂时也未分一眼给叶莲,就这样早膳也不用地踏出门,由冬青扶着上了马车。


    叶莲随着一众仆役紧接着出门,清点好行囊后踏上马车,坐在一边车架上。


    马车徐徐行进着,冬青坐在另一头,低声问:“莲儿,你怎么不进去?”


    李兰钧身子金贵,时刻都要有人照顾着,以往她当然坐在车厢里,可当下……他是否愿意见她都是个问题。


    叶莲也不太想看到他的脸。


    “少爷不让。”她干脆把罪责推到李兰钧身上,以报他的忘恩负义之仇。


    冬青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道:“何事又与你置气?”


    “这个……我也不大清楚。”


    “少爷近来情绪是不大好,离家太远的缘故吧。”冬青又自顾自地说。


    叶莲顺着他的话点点头,想着又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昨夜那些见不得人的动静,冬青当真一点都没听见?


    她不知该说他圆滑,还是实在心大。


    行至山路,难免颠簸非常,叶莲坐在车架上都颠得想吐,李兰钧一路咬着牙不叫她进去,此时突然嚷道:“冬青,冬青!”


    声如蚊虻,胜在气势汹汹。


    冬青忙掀帘入内,车内一阵手忙脚乱,叶莲守在车外看远处的青山绿水,这才觉得冬青的差事有多松快。


    里面混乱得起劲,她看风景的兴致也十分起劲。


    城外不同于城内,景物更让叶莲觉得熟悉,低矮的山脉,一重又一重的水田,湖泊溪水自然清澈,比起城内被规整过的造景,愈发显得自然野性。


    湖中有渔人划一小舟,漂浮于无穷无绝的碧色间,荷叶中立着或粉或白的花团,花上驻足几只油绿蜻蜓。


    期间车马停驻过几道,李兰钧下马洗漱休息,也忍着不去看她,二人在咫尺的距离里,竟然没有一回眼神接触。


    马车轧过土黄的大道,入城后可谓招摇过市,蒲县人口稀少,大多户人家聚集在村庄里,自然也贫穷,县城里比扬州差了不是一星半点,最富庶的属县衙和官吏的住所,其余都穷得平分秋色。


    行人频频回首看这如同结亲般隆重的车队,叶莲本在欣赏沿途街景,被他们打量得不自在,眼神一转装作平静地目视前方。


    好像她也是个不同凡响的人物似的。


    马车在城中徘徊一圈,最终停在县衙门口,县衙在林立的房屋里突出得宏伟起来,李兰钧被搀扶着下了车,瞥了一眼这鹤立鸡群的穷酸大门。


    门边候着两个加起来有百岁的县官,甫一见他下车便迎上来,笑得春光灿烂。


    “李大人,李大人!”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反复叫了好几道。


    李大人李兰钧面如死灰,勉强回了句:“二位安好。”


    “小人是蒲县县丞,这位是主簿……”


    李兰钧的好字还未结尾,在前那位便抢先介绍道,笑得那叫一个谄媚。


    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李兰钧耳朵里塞棉花了似的,拢共听进去几个字,他几乎欲倒地立在县衙门外,脑中只有想歇息的念头。


    “劳驾,我住哪儿?”李兰钧顺了顺气,虚弱地打断县丞滔滔不绝地后话。


    县丞一顿,旋即端起被断掉的笑脸:“哎呀,是小人老糊涂了,大人舟车劳顿,还是先回府安置吧,公事过几日说也不迟!”


    说着扯扯主簿袖角,让他接替后面的话。


    主簿赶忙接着道:“为了办公方便,小的在县衙附近给您物色了个好宅子,不大,还请大人屈尊先住下……”


    他说完,将手一指,众人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见一小宅坐落在不远处,距县衙也的确近得离谱,都不用马车,走两步便到了。


    宅子从外看去只有朴素二字,可想而知内里景色也不会变化多少,县衙这两个老官,办事唯恐不够妥帖,想必也是绞尽脑汁。


    “成吧,那李某先行告退,过几日再来商议要事。”李兰钧倦得多言,象征性地一揖,由侍从扶着往宅门处去。


    宅门外守着的一名小厮见他们要过来,赶紧开了锁静候,叶莲从门中窥到宅内景色,小院清静,造景简练生动,算得上雅致大方,处处都是精心修理的痕迹,虽比不得南园,但也是个好去处。


    她跟着进了宅院大门,院内正中摆放一口靛青大缸,缸中锦鲤两条,莲花一枝,莲叶大小不一几片,周遭景色皆透露着雅致二字。


    李兰钧满脸不屑地打量四周片刻,即使虚弱到要人搀扶,也不忘嘴上犯忌:“芝麻大点,我提个字叫做芝麻园得了。”


    “好名字,少爷,奴婢这就去定做牌匾!”冬青附和着说得,扶着他的手往上一提,李兰钧被歪歪斜斜地扯到一边,好似个任人摆布的木偶。


    他听冬青这句蠢得出奇的话,一时哭笑不得,抽搐着眉心放出一句:“你少说两句话,行么?”


    冬青只好闭嘴作闷葫芦状。


    叶莲听二人说书似的一唱一和,面上差点憋不住笑,她颔首低眉跟在后面,早晨那点余气消散得无影无踪。


    李兰钧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游完“芝麻园”,便坐在大堂的椅子上颐指气使,差遣下人搬放行李。


    一葱倩色身影在众人中飘飘荡荡,叶莲把李兰钧带来的书画挂在壁上,又开始折腾他那一堆值钱的瓶瓶罐罐,整个宅中,除了李兰钧大剌剌地坐着,其余皆在忙活于繁杂的行李。


    坐在座上悠闲自在品茶的李兰钧,在不知第几次看向叶莲后,终于坐不住了。


    “我没让你搬。”


    他看着路过的叶莲,冷不丁开口道。


    “奴婢在做分内之事。”叶莲不知哪来的胆量,一句话说得铿锵有力。


    她明知李兰钧是让她撤手的意思,却还是要不顺着他的意去反驳,仿佛一夜之间有了底气。


    第40章 议事得出“县衙的人都是吃白饭的”这……


    叶莲的确是“一夜”有的底气。


    李兰钧被她打断,面色陡然急转直下,他正欲出言怒斥,满腔怒火却在与她对视时没了踪影。


    一见到叶莲那张臭石似的小脸,他脑中的景色就变幻无常,青天白日冒出许多旖旎风光来。


    他失语这短短数时,又在想昨夜的事。


    昨夜,昨夜,昨夜……


    那可谓艳色的画面让他回味不已,心头所谓的羞恼早成了幌子,实际上是蠢蠢欲动的下流想法。


    李兰钧忿忿别过脸去,逞一时口舌之快:“不知好歹的蠢丫头。”嘴上是斥责了,可也仅仅是说上两句,责罚的话半句没着落,可见得他有多纵容了。


    “奴婢知错。”叶莲应付了一句,搬着花瓶放在矮架上,又用抹布擦擦瓶口的积灰。


    收拾半日行李,好歹把李兰钧带来的一屋子物件摆放清楚,仆从们累得直喘气,伙夫在厨房翻腾几下,给他们做了一顿勉强应付的晚餐。


    而李兰钧,在榻上睡了一下午,醒来头一件事就是要吃叶莲做的饭菜,叶莲忙活半晌,连水都来不及喝,就要匆匆去给李兰钧备夜宵用。


    芝麻园里物件精简,厨房的炊具倒是齐全,甚至还备下了夏日常见的时蔬,莲藕、莲子、鱼虾云云。


    叶莲用水瓢打了一瓢凉水,仰头“咕咚咕咚”全数浇进嘴里,喝完这口救命水,她才收拾着开始备膳。


    又是揉面又是择菜,幸而伙夫帮着烧火劈柴,做了些体力活,余下的交给叶莲便轻松许多。


    李兰钧带的这二位伙夫大哥,隶属南园外院,虽也会摆弄些菜式,但主要还是专门做下人饭的,所以他日后的三餐全权由叶莲负责,这也是叶莲自己求来的。


    她没做过多花样的小菜,一碟素炒脆藕,小碗糖莲子,再加鱼虾鲜面一碗,李兰钧的晚膳就由厨房仅有的几样材料制成。


    叶莲将夜宵端到他面前时,李兰钧左右打量一番,瘪着嘴道:“就这些?全是河里捞的,一点土里长的都没有?”


    “少爷,厨房只有这些菜,您将就吃着先?”叶莲平静地开口回答,最后一句询问的意味并不明显。


    李兰钧一时被她拿捏,抬头睨了她两眼,最终拿起筷子捞面嚼吃。


    鱼肉去刺,虾肉去壳,面汤上浮着青绿的葱丝,一口细面下去,鲜香适宜,李兰钧又夹了几筷子藕,剩下半碗面没用完,糖莲子倒吃得精光。


    “少爷,不合胃口么?”叶莲出于厨子的本能,还是开了口问他。


    “何止,水里的东西吃久了一股水腥味,吃来坏胃口。”李兰钧张口便是胡说八道,实际上哪里是不合胃口,只是他一路颠簸,没有食欲罢了。


    叶莲近身伺候,竟然半点没把他放在心上,连他不舒服这挂在脸上的事情都忘了。李兰钧眯起眼睛,苍白的面色逐渐变化,憋出一抹含气的红。


    “哦,少爷,这面里还有土里的葱丝,奴婢方才忘了说了。”叶莲知他胡言乱语,便也跟他打趣道,话里话外带着揶揄。


    水里的有水腥味,难不成土里的还有土腥味不成?


    她静静等着李兰钧下一句乱言。


    “一股土腥味!”李兰钧听她话中揶揄,扬言道。


    说完便掀起被子,背过身去躺下,只给叶莲留了一个墨发纷乱的后脑勺。


    候在一旁的冬青见状,十分有眼力见地对叶莲温声道:“莲儿,你出去吧,少爷睡下了。”


    被打晕都没这么快睡过去,冬青嘴里也是没个正经话。


    “真是奴大欺主,说坏话都不背着我了?”李兰钧转过头来幽幽看着含笑的二人,语气中满是愤恨。


    “少爷,奴婢可只说您睡下了,别的一概没说。”冬青笑着解释说。


    “奴婢更是没开口呢!”叶莲也解释道。


    “滚滚滚,看见你们就烦!”


    李兰钧抓不到把柄,气急败坏地将二人扫地出门。


    叶莲于是乖巧地带上门,随后优哉游哉回厢房去,留冬青一人在原地听命。


    跟县衙约定的日子随之到来,李兰钧这个不争气的却病来如山倒,上回在客栈犯的热病又转了个弯,继续纠缠他的身子。


    李兰钧来蒲县不过两件事,除了做差事,就是立点能提到明面上的功,好给他的升官之路推波助澜。而立功的最好机会——修堤坝防洪,好不赶巧在这时候来了。


    六月下旬,为防范八月秋汛洪涝发生,县衙会提前加固堤坝,顺便做些防洪的措施,李兰钧在这时病了,便是要生生错过这一段好时机。


    纵使他一贯疏松散漫,吃不得半点苦,此时也只能带着病体赶到县衙布置安排,计划好后还要去监修几日,在百姓面前立立口碑。


    李兰钧在扬州可谓毫无功绩可言,闲话谣言倒是能装一箩筐,如今来到无人知晓过往的地方,正是他扭转命运的天赐良机。


    “春汛方过,河堤年久失修,连日大雨又致周遭泥土松动,实在为一大隐患,”李兰钧坐在厅中正座,不急不缓地抿一口茶水,“河堤要加固,河道更要加宽,若能分流亦可行,我过几日动身勘查一番,再下定论吧。”


    言毕,茶水方才咽下肚,嗓子眼痒得忍不住咳嗽出声,咳嗽比说话还长,满脸呼不进气的通红。


    县丞连连点头,表示万分的赞成:“是,是,这些都是要好好修整的……”


    随后欲抑先扬,又皱眉作为难状,嘴唇翕动许久,缓缓开口:“不过吧,县里一时支不出这许多银子,恐怕要削减一些工程了……”


    他一道说一道观察李兰钧的神色,摸着山羊须咂舌攒眉。


    “这些银子自然不是县衙出,我写封奏书递到上面,让他们批些公款下来。”


    李兰钧看他一副小器做派,十分大方地开口解难。


    公堂下的官吏连连点头,只等着他发号施令。


    李兰钧年方二十,县衙里比他年长的一口一个“大人”“小的”,看着比他还不要脸面,毕恭毕敬得像家中仆役。


    在府衙过惯了憋屈日子,来这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李兰钧秉承一贯作风,坦然受用。


    一直闷葫芦似的主簿在众人称是后,突然低声开口:“大人,去年维护河堤的奏书县衙未上报,如今突然上报索要批款……上面会批吗?”


    “怎么不会?大人与李大人什么关系,不就修堤这等小事,说批就能下来!”县丞飞给主簿一个眼刀,随即高声道。


    “……”李兰钧拿茶杯的手一抖,脸上险些没维持住。


    敢情这群人唯他马首是瞻,原来是打听到了他有个本事通天的好爹。李兰钧不动声色地环顾一周,心道竟见到比他还不着调的人,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当官,官位莫不是捡来的?


    “县丞言重了,不论是否批准,我都会竭尽全力的。”李兰钧张口一句滴水不漏的客套话,牙根却已经咬紧了。


    “大人好气量,您带病办公,实在身体辛苦,日后尽管吩咐,小的们给您做些杂事,之后全依仗大人了!”县丞一句话把责任事务推给李兰钧,恨不得他包揽全活。


    “呵呵,过奖。”李兰钧干笑两声,敷衍回道。


    “若是批款不足,我们自发捐赠私资,虽月俸微薄,但为了百姓安居,凑也要凑出来个修堤钱!”县丞越说越激动,慷慨激昂地发言一通,唾沫星子浇花似的往李兰钧脑袋上淋。


    李兰钧嘴角微抽,连假笑都挤不出来。


    他们这些人被养得油光水滑,提起来抖几下都能抖出半座河堤钱,嘴上倒是唱得好听,真要出钱铁定不乐意掏几块银锭。


    李兰钧合上眼,以防县丞的唾沫飞进眼中,也是眼不见心不烦之意。


    而后几日均是如今日一般,吹捧夸赞比谈正事的时候多出许多,李兰钧好生观察一番,得出“县衙的人都是吃白饭的”这一结论。


    这些个顶级酒囊饭袋,确实对得起这一总结。


    本就一脑门公事,几日后上面一纸驳回更是让他雪上加霜,李兰钧捏着驳文坐在堂上,扶额半晌。


    这回下面没声了,前几日叫嚣着散尽家财的那几位更是沉默不语。


    “诸位,不然筹钱吧?”


    李兰钧牵起嘴角,露出个阴森森的笑容。


    “这……”


    众人对他的失败始料未及,纷纷装聋作哑,顾左右而言他。


    “小人有些余银,愿意捐献十两……”


    “十两?各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得出个百两来?”李兰钧闻言,话里话外透着揶揄劲。


    厅中众人讪讪一笑,个个把嘴缝严实,未有一人敢开口说话,唯恐破了钱袋子,被李兰钧索要去修堤。


    县丞见李兰钧面色逐渐冷淡下来,连忙开口出主意:“大人,不如我们搞一场募捐吧?让县里人都出出力。”


    李兰钧横眉睨他一眼,面色像结了霜,口气也冰凉冷漠:“募捐?朝百姓要钱,好像不太像话吧?”


    “那不敢,县里不少商贾地主,让他们出些力也是个办法。”


    县丞擦擦额上冷汗,笑得勉强。


    有钱给他置办宅子,没钱修堤修河道,这话说出来李兰钧都不信。


    “也可,尽快提上日程吧,”他语气平平,随后又沉声道,“这事就拜托县丞出面了。”


    李兰钧当然有银子修堤,可看着这一群人不劳而获,享受他的银子堆出来的好处,他向来小肚鸡肠,自然不肯被人占了便宜。


    县丞听完他的话,脚底一滑,差点从高凳上栽下来。


    “我?”


    急得连“小人”“小的”都不用了,一个“我”字脱出口,百转千回,抑扬顿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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