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翩若朝郑初韫看了一眼,继续说:“殿下,您可没瞧见那日荣妃娘娘多张扬——”
她抬手,在空气中比划了几下,道:“荣妃娘娘说,姜御女谋害皇嗣,要将她拖下去赐死呢。”
又用绢帕遮了遮眼角,佯装拭泪:“若不是贞妃娘娘和妾等拼命阻止,姜御女怕是早就被赐死了。”
雅嫔别过脸,不去看王翩若浮夸的模样,平静地开口:“殿下,姜御女是否推桑宝林落水之事还需调查。荣妃娘娘赐死姜御女不成,又以姜御女私自出静安宫,罚了她二十杖,还是唐妃娘娘替姜御女挡了十杖。”
“当日,唐妃娘娘问了荣妃娘娘一句话,妾身一直记在心里,今日便想告知殿下——静安宫太监玩忽职守,没看住姜御女,荣妃娘娘是否有失察之罪?”
雅嫔看向沈媛熙,字字珠玑:“荣妃娘娘说,等陛下回宫自会请罪。”
“殿下,妾身以为荣妃娘娘让人杖责唐妃娘娘这事实在有些不妥。若妾身没记错,当日宫正也提醒了荣妃娘娘,可娘娘却说唐妃娘娘是主动请罚。”
她环顾殿内众人,盈盈一拜:“殿下有所不知,这月余,后宫上下因着荣妃娘娘惶惶不可终日,妾身句句属实,还请殿下明察。”
林婕妤也站起来,道:“事情发生在永和宫,妾身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如雅嫔和王美人所说,荣妃娘娘此举确实有违宫规,有失体统。”
沈媛熙看着她们恨不得将所有的脏水都往她身上泼的样子,冷声斥道:“都说够了吗?”
她的目光噬人,冷冷地扫在众人身上,惹得众人倏然噤声。
郑初韫微微皱眉:“荣妃,本宫想听你说。”
沈媛熙拨了拨耳垂上的玛瑙,语气散漫:“妾身管理后宫,有处置犯错之人的权力,妾身自认为所作所为,并无任何不妥。最多,如唐妃所言,妾身有一个失察之罪。”
郑初韫神情微敛,定定地看着她:“荣妃,桑宝林有孕之事,她是何时告诉你的?”
沈媛熙早有准备,略做思索就答出来:“满月宴那日。”
郑初韫继续问:“是哪位太医诊出来的?”
沈媛熙说了一个名字。
郑初韫摆摆手,吩咐左右:“安之,去永和宫问问桑宝林是否属实。”
“汪勤,去将当日给桑宝林诊脉的太医请来。”
皇后一声令下,宫人很快领命而去。即便如此,沈媛熙神态仍是从容,丝毫不见慌张。
沈听宜看了她两眼,暗暗思量:她这般镇定坦然,难道真的会好心帮桑宝林隐瞒?
桑宝林既然知晓自己有孕,当时为何敢独自一人站在太液池边上?
还有静安宫的两个小太监,也死的极其蹊跷。姜瑢,当真是自缢吗?若非自缢,背后是谁在帮助她?
姜瑢之死,必然不会是沈媛熙自己引火上身。
那么,幕后之人针对的是沈媛熙?
她悄然打量着殿内众人的神情,却察觉不出任何异样,思来想去,也没有多少头绪。
羡慕、嫉妒、想把沈媛熙拉下来的人太多了,如今这个机会难得,众人唯有齐心合力,才有成功的可能。
见殿内情势不对,近些日子与沈媛熙走的近的云意和虞御女二人都瑟缩着不敢出声。
裴惊澜住在长乐宫,若是沈媛熙出事,她恐也会受到无妄之灾。而作为沈媛熙的妹妹的她,大抵亦难逃一劫。
安静等待之余,庆容华倾过身,问道:“昭贵嫔,你在担心荣妃吗?”
沈听宜掀眼看着她,毫不犹豫地反问:“庆容华难道不担心吗?荣妃娘娘可是三公主玉牒上的生母呢。”
庆容华面色一僵,气鼓鼓地撇过了头。
她几月怀胎生下的女儿,却认作他人为生母,她能不气恼吗?
沈听宜倒也不想拿此事戳她心窝子,只是思忖骤然被她打乱,一时有些烦躁。
她拧了拧眉,深深呼吸吐气,努力平复着心绪。
不多时,安之带着桑宝林走进来。
桑宝林未施粉黛,一身素净跪拜在地:“妾身给殿下请安,给各位娘娘请安。”
郑初韫微惊:“桑宝林怎么来了?”
桑宝林苍白着脸道:“妾身有罪,请陛下降罪。”
郑初韫忙示意安之将她扶起,“你方才受了罪,快坐下吧。”
桑宝林却推辞不受,柔弱地跪在地上,未语泪先流:“殿下,妾身从不知晓自己有孕在身。”
沈媛熙猛然抬头,锐利的视线灼得她退无可退,她索性闭上眼吞吞吐吐地将话说下去:“荣妃娘娘要挟妾身,妾身势单力薄,不得不……妾身心中有愧……”
话音未尽,却引人无限遐想。
沈听宜几不可察地望了眼一脸阴沉的沈媛熙。
郑初韫温声问:“当日可是姜御女推你入的太液池?”
桑宝林摇头道:“妾身并未看见是何人推的妾身,但妾身入水时,池边上确实只有姜御女一人。”
“可姜御女说,是你自己跳入水中的,这你如何解释?”
“殿下,妾身不会凫水,难道要以自己的性命来陷害姜御女吗?”
桑宝林说着,低低地哭起来:“妾身自知出身低微,得陛下抬爱才有今日这个位分,当初在毓秀宫同为淑女时,姜御女便敢陷害徐选侍,逼得徐选侍自缢自证清白。”
徐梓英听得低下头。
“在梅园,妾身还差点被她毁容……姜御女是唐妃娘娘的妹妹,即便位分比妾身低了,借妾身一百个胆子,妾身也不敢陷害她啊,还望殿下明鉴。”
见她提及梅园之事,王翩若往她脸上看了看,用了膏药后,即使过了一个多月,她的脸上好似还有浅浅的痕迹。
“殿下,妾身以为姜御女的话不可信。她能从静安宫逃出来,又经过御花园,必定是想回承乾宫,路上遇到了独自一人的桑宝林,难免会将降位禁足之事怨恨到桑宝林身上,一时为了泄愤,指不定就将桑宝林推下了池子呢?为了脱罪,又说是桑宝林自己跳下去的。”
王翩若的话不无道理,毕竟姜瑢的性子有目共睹,反之桑宝林,一向胆小慎微。众人都点点头,大都认同了桑宝林和王翩若所说,唯有沈听宜注视着桑宝林,目光久久没有移开。
梅园之事,旁人不知晓,她却看得清清楚楚,桑氏,可是一个能对自己的脸下手的女子。说不定,她就是在不知晓怀孕的情况下,故意跳入水中陷害姜御女呢?
然而真真假假,都只是猜测。
殿内气氛愈发紧张之时,汪勤带着太医进来。
请完安,太医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道:“殿下,微臣发现桑宝林有孕后,只将此事告知了荣妃娘娘,娘娘胁迫微臣不外露,连桑宝林也不知晓。”
郑初韫将手中的珠串搁到桌案上,眉眼一沉:“荣妃,你作何解释?”
从桑宝林说自己不知晓有孕这句话开始,一切都变得不可控了。沈媛熙脸色变了又变,盯着桑宝林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冷冷道:“桑宝林真是好本事。”
桑宝林听了,身子连连颤抖了两下,不敢直视她。
众人不知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还没想明白,就见沈媛熙已经仪态万千地站起来,顶着一干视线,她的脊背挺得很直,看向上首的郑初韫时,言语间并不恭敬:“妾身昨日看账簿看晚了,今日又起的早,实在没缓过神来,还请殿下恕罪,妾身就先回宫休息了。”
对于郑初韫方才的问话,她也没有解释的意思,飘飘然就要离开。
郑初韫也不拦着她,只冷声道:“先将这个欺上瞒下的太医拉出去杖责二十。安之,你去将今日之事如实禀告陛下。”
沈媛熙脚步未停,坐上了步辇。
绯袖忙问:“娘娘,您是要回长乐宫吗?”
沈媛熙回头望了眼凤仪宫,冷冷一哼:“去乾坤殿。”
……
沈媛熙一走,殿内的呼吸声都重了起来,众人都不禁面面相觑,彼此用眼神交换着想法。桑宝林也被人扶起,掩着面坐在椅子上。
郑初韫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静静地看着众人或惊讶或惊慌的模样。她不说话,底下的嫔妃们也没敢触碰她的霉头,刚才荣妃如此下皇后的脸面,她们可比不上荣妃,焉知不会殃及池鱼。
沈听宜作为沈媛熙的妹妹,这会儿坐在殿内就显得十分扎眼、碍眼了。她深知现在处境,便尽可能地低眉不语,降低存在感。
“昭贵嫔,你怎么看荣妃娘娘方才不敬殿下之事?”可林婕妤的一句话,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
沈听宜轻轻抬眸,往斜对面的林婕妤身上顿了一瞬,不慌不忙地起身:“妾身以为殿下正位中宫,能宽宏大量、不计较妃妾的言行有失,妾等却不能不恪守妃妾之德行、以下犯上。”
许贵嫔也附和着:“昭贵嫔说的是,妾等必当谨遵规矩,恪守妃妾之德。”
恪容华起身一拜,恭敬道:“殿下仁德,嫔妃安顺,则阖宫可以安乐也。”
很快,众妃一个接着一个地站起来,纷纷表态。见此情形,林婕妤稍愣,怔了几息,才反应过来,向郑初韫请罪。
荣妃失礼,众人亲眼所见,日后势必会传到陛下耳中,何须她现在说出来?反倒打了皇后的脸面。
“后宫和睦,陛下则能安心处理朝政。”
郑初韫的视线从沈听宜身上移开,脸上也浮起一丝笑意:“诸位有此心,本宫甚慰。本宫也希望诸位能侍奉好陛下,早日为陛下开枝散叶。”
“是,谨遵殿下懿旨。”
*
凤仪宫后妃一派和乐,不远处的乾坤殿却显得有些冷清。
沈媛熙站在殿中,怔怔地看着闻褚。
明明时隔了月余不见,她却发觉自己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思念他,迫切地想见到他了。为什么?
安之跪在地上,将凤仪宫方才发生的事禀告完后,就沉默着不说话了。
闻褚身上还穿着没有来得及换下的朝服,周身难掩雍贵凌厉,端着的是帝王的威仪。
“荣妃,宫中谣言朕也听说了。”
沈媛熙的思绪被他的话牵回来,他靠在龙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姜御女私自逃出静安宫,你有失察之罪,这是其一;明知桑宝林有孕,你未尽管理后宫之责,致使皇嗣受损,这是其二;你身为众妃之首,宫中因谣言人心惶惶,你却未能及时安抚人心,这是其三。”
“此三罪,你可认?”
沈媛熙看着他身上那金线绣出的龙腾图案,恍然想起了今日早上看见的郑初韫,她同他一样,高坐在上面,穿着一身华丽的凤袍。
帝王是龙,皇后是凤。
当初,明明是她先站到他的身边,只差一步,她就是他的结发妻子。
思及此,她眼眶一红:“陛下,妾身当真不如皇后吗?”
闻褚看着她,并不言语。
“静安宫之事,妾身有失察之责,妾身认。可桑宝林有孕这件事,妾身承认是有私心,妾身不是瞒着不告诉旁人,只是想着陛下不在后宫,倘若旁人知晓了桑宝林有孕,一定都会盯着她,妾身怕自己护不住陛下的皇嗣,才想着瞒下来,等陛下回宫后给您一个惊喜。”沈媛熙婉声说着,忽然一顿,不知是想起了什么,霎时间,竟泪如雨下。
她蹲下身子,抽抽噎噎地说下去:“妾身从前便是因为轻信了旁人而流了产,以至于伤了身子,多年不曾为陛下诞育子嗣,将心比心,陛下,妾身岂会故意瞒着桑宝林有孕一事?”
第132章 第 132 章
宫里的女子千娇百媚,沈媛熙更是翘楚,早在未出阁时,她就名动长安,有着“京城四姝”的美名。她生来尊贵,性子向来是骄傲的,何曾会在宫人面前失态痛哭?就连私下里,闻褚也没见她哭过两次。
“妾身从未做过谋害皇嗣之事,陛下可以不相信妾身,可妾身不能认。”
她一边哭诉着,一边低下头,眼中隐晦地划过一丝凉意。
闻褚没说信不信,只是垂眼凝视着她良久,才淡声下令:“长乐宫荣妃沈氏,御下不严,言行有失,即日起褫夺管理后宫之权,禁足长乐宫。”
沈媛熙身子一颤,抬着泪眼望向他,声轻而曼:“多谢陛下开恩,妾身遵旨。”
闻褚转了转手腕上的珠子,神色莫辨地叹了口气:“宫务繁琐,爱妃近来实在辛苦了,先好生歇一段日子吧。”
沈媛熙闻言,立即破涕而笑:“是,妾身多谢陛下关心。”
她被绯袖扶起,正欲退下去,忽而迟疑地开口:“陛下,您莫要因为妾身之事而迁怒于听宜,她并不知情。”
闻褚笔下一顿,若无其事地道:“爱妃放心,昭贵嫔不仅是你的妹妹,更是朕的嫔妃。”
“是,多谢陛下。”沈媛熙放下了心,俯身退下。
她重新坐上步辇。
步辇被抬起,走向长乐宫的方向。绯袖跟在一旁,不解道:“娘娘,您方才为何要提起昭贵嫔?”
沈媛熙支着下颌,双眼微眯:“本宫失了宫权,还被禁足,旁人只怕以为本宫失了圣心了。”
绯袖点头,仍是问:“正是如此,可此事与昭贵嫔何干?”
沈媛熙不禁莞尔:“她是本宫的妹妹,在宫里唯有本宫可以倚靠,本宫自然要扶持她。”
绯袖恍然大悟:“娘娘是想,抬举昭贵嫔?”
可贵嫔之上就是婕妤,一宫主位。
她想着,不禁咽了咽口水。
沈家一门能出两位娘娘?
沈媛熙点着红唇,悠悠道:“往后,陛下越是宠爱听宜,就越对本宫有利。”
陛下宠爱、抬举沈听宜,都是因为她而已。
绯袖嘴上夸道:“是,娘娘高瞻远瞩。”
可心里却隐隐有些担忧。
二小姐,当真如娘娘所想的那样纯良柔弱、毫无野心吗?
*
凤仪宫请安还未散,众人一番表态后又被皇后留下来喝茶。
沈听宜知道皇后在等什么,闻褚也没让皇后等很久,不多时就让孟问槐带着圣谕前来。
郑初韫忙带着众嫔妃跪下,聆听圣谕。
等孟问槐将圣谕说完,周围不约而同静默了一瞬,然后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有荣妃被褫夺宫权,禁足长乐宫消息在前,唐妃解禁、桑宝林晋为才人便显得平平无奇了。
至于宫权,则又重新回到了皇后手中,胡婕妤仍有协理之权。
请安便在众人活络的心思之中散了。
沈媛熙一时失势,这会儿沈听宜也被众人“孤立”了。
她走在前面,身后传来两人的讨论声:“没了荣妃,昭贵嫔又算什么?”
“昭贵嫔当初就是靠着荣妃才得了这贵嫔之位,如今荣妃被禁足,昭贵嫔难道还能安稳坐在这贵嫔的位子上吗?”
两人旁若无人地说着,一点也不避讳沈听宜。汝絮往后瞥了一眼,悄声道:“主子,是庆容华和王美人。”
见沈听宜没反应,庆容华的音调越发高:“昭贵嫔走得这么急,是在害怕什么吗?”
一句话,引得众妃驻足。许贵嫔正欲上前,却被恪容华拉住了袖子,对她摇了摇头。
沈听宜不欲在凤仪宫前与她发生这种毫无意义地口舌之争,脚步加快,直接上了轿辇。
被她忽视了个彻底,庆容华心中有些不忿,还想说什么,胡婕妤却适时地看了过来,劝了句:“庆容华,你刚出月子,身子不宜受寒,快些回宫吧。”
庆容华拧了拧手中的帕子,到底有些不甘心,她眉目一瞥,望向云意:“听说云选侍和昭贵嫔从前是旧相识啊。”
云意一怔,回“是”。
庆容华便弯了弯唇,朝她招了招手:“既然如此,你来长春宫和我说一说昭贵嫔从前的事吧。”
……
回到德馨阁,汝絮觑着沈听宜的脸色,安慰道:“主子,您别生气,荣妃娘娘只是被禁足罢了,不会有事的。”
“我与娘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必与不相干的浪费口舌。”
沈听宜摇摇头,轻声细语:“三公主记名了在娘娘名下,庆容华心里难受,便让她多说几句又如何?”
庆容华当面对她不痛不痒说两句,发泄着情绪,总比不声不响地在背后朝她捅刀子要好。
“如今宫中谣言与局势于娘娘不利,陛下这般处罚对娘娘已经格外宽容,若非陛下开恩,娘娘今日便该是当初的唐妃娘娘。”
换了旁人,褫夺封号、降位都不足为过。
汝絮若有所思地点头:“是,主子说的是。”
至于闻褚对于沈媛熙为何这般宽容,是恩宠,还是故意为之呢?沈听宜心里隐隐有些猜测,直到当晚见到闻褚才真正确定下来。
闻褚来时,天已经全黑了,几颗星子挂在夜幕里,发着淡淡的光晕。
沈听宜从榻上站起来去迎他:“陛下怎么来了?”
晚膳后,圣驾到了衍庆宫,二皇子出了那种事,他怎么就待了不到半个时辰?沈听宜心中有些疑惑。
“都退下吧。”闻褚一声令下,眨眼间殿内便只剩他与沈听宜二人。退下时,孟问槐还贴心地将门关上。
“听宜不想看到朕?”
闻褚看着她亮如星子的双眸,哂笑道:“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这句话不是听宜先前对朕说的么?怎么一个多月不见,听宜反倒不念着朕了?”
沈听宜登时红了脸,嗫嚅道:“陛下!”
闻褚的心情好似不错,伸手拉近了与她的距离,“好了。”
沈听宜感受着他掌心的温热,脸颊和耳垂处都泛起了红晕,双眼却直直与他对视,眼眸里流光溢彩。
闻褚眼神忽地暗下来,左手牵着她,右手却从她柔顺如云的发丝往下滑,缓缓抚过她的后背,停在了腰后。
被他抚过的地方格外灼热,沈听宜眼睫微微发颤,咬了下唇:“陛下——”
闻褚垂眸看着她,轻声道:“朕想抱抱你,听宜。”
并不是征求她的同意,话音刚落,便按着她的腰往怀里一带。
沈听宜被他搂在怀里,虽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能感受他跳得很快的心跳声,也学着他抬起手抚向他的后背,声音轻缓:“陛下累不累?”
闻褚感受到她的动作,低声一笑,笑完才慢慢吐出一个字:“累。”
沈听宜拍了拍他的后背,试图驱散他的疲惫。
闻褚被她的动作逗笑,嗓音哑了几分:“不过现在不累了。”
沈听宜眼眸一闪,却不明所以地一唤:“陛下?”
“有听宜在,朕放松了许多。”
他说着撩拨人心的话,沈听宜听得面赤耳红,身子微微一僵,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明亮的双眸褪去了娇羞,转而沉静无波,嗓音却温柔带笑:“陛下又在取笑妾身了。”
她掩饰得很好,从先前若有似无抵触他的亲密到现在同他游刃有余的相处,都未叫他有所察觉。
闻褚又笑了一声,心情看上去很愉悦。
沈听宜发觉他情绪的变化,不动声色地想要转移话题,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好奇:“陛下今晚不是去衍庆宫看望贞妃娘娘和二皇子了吗?”
话题转的有些生硬,闻言,闻褚身子一顿。
周遭安静了一瞬,就在沈听宜想开口请罪的时候,他松开了她,牵着她坐在榻上。
两人面对面挨得极近。沈听宜眨了眨眼,眼中瞬间蕴满了温柔与笑意,叫人只望一眼,便被她所迷惑,不自觉地沉沦其中。
她的眼中应当有爱意,却藏着不为人知。闻褚心中一动,明知她的心思,这会儿也不禁有些着迷。
幼时,便有一双这样的眼睛入了他的梦。
他伸手,抚上她的黛眉,眼眸忽地一沉,意味不明地说道:“听宜,先帝曾有七位皇子,而朕膝下如今只有两位皇子。”
沈听宜眨了眨眼,纤细的睫毛扫过他的手指,闻褚觉得痒痒的,麻麻的,仿佛是平静的水面落上了一片花瓣,虽轻,却泛起一阵涟漪,就像她,在他的心里留下了一道痕迹。
她不解:“陛下正值盛年,来日何愁膝下没有皇子?桑才人虽意外流产,其他几位妹妹却都年轻,陛下不必担忧。”
闻褚知道她的意思,他毕竟才二十多岁,每三年都会采选新人入宫,后宫嫔妃那样多,何愁没有皇嗣呢?
这样想着,他忽而迟疑了半晌:“听宜想要孩子吗?”
她承宠时年岁尚小,身子又柔弱,事后他便让今微替她按了摩,后来几次承宠,未免她怀疑,他特意叫章院使准备了药性还算温和的“补汤”给她,进行避子。
这事,他却一直将她瞒着。
沈听宜注视着他,弯眸浅笑:“陛下想不想?妾身都听陛下的。”
她说得认真,语气里饱含信任,又似乎别有深意。闻褚手指一动,掌心忽然遮住了她的双眼。
沈听宜下意识地闭上。
事实上,从他问出那句话开始,她就确认了那补汤的作用,她想等他亲口告诉她,给她一个回答。
然而,他当下并没有说,只道:“你年岁还小,在等两年吧。”
沈听宜心里也没有多少失望,莞尔应下:“是,妾身听陛下的。”
闻褚不知她是否有所疑虑,但没有打消她怀疑的意思,柔声回她的问题:“朕今日去看二皇子,太医说二皇子生来体弱,恐怕没有多少时日了。”
沈听宜当即一愣,不顾规矩地移开他的手,双眼呆滞,“陛下,二皇子怎么会没有多少时日了?”
那日太医的话分明不是这个意思:二皇子有了呆病,可这病并不会致死。
他说得云淡风轻:“是啊,贞妃悲痛欲绝,已经昏厥过去了。”
一瞬间,有寒意蔓延她的全身。沈听宜怔怔地看着他,领会了他的意思。
当时对二皇子那份不确信的担忧,一下子成了残酷的现实。
她极力忍住心中的涩然,敛眸轻问:“妾身听闻二皇子时常受寒,衍庆宫几乎每日都传唤太医,或许是因为宫人照料得不周全,陛下可要查一查二皇子为何会病得这样重?”
闻褚道:“朕已经将照料二皇子的宫人全部杖责了,等二皇子……便都发配去浣衣局。”
沈听宜怕他发现自己的异样,便故意贴近了他的胸口,将整张脸埋在他的怀里,声音便自然而然有些沉闷:“这件事,陛下要一直瞒着吗?”
第133章 第 133 章
闻褚长叹一声,沉默不语。
沈听宜明白了他的意思,跟着低低一叹:“妾身明白了。”
闻褚拍了拍她的后背,大抵是以为她在害怕,安抚道:“他是早产,与其活着受罪,不如……”
他道:“怨不得别人。”
可当初若是薛家没有出事,薛琅月就不会惊惧之下早产,他不会早早落地,就会和从前一样是个健康的孩子。
这件事的源头,是她。
是她示意刘义忠去将事情捅到御前,薛家因此获罪、受罚……
这样一想,她微微一颤:“陛下……”
闻褚将她搂紧,声轻:“你放心,朕虽然难过,心中却早就做好了与他分离的准备,本以为取一个‘稷’字能替他养一养福气……”
余下他还说了很多,沈听宜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心里。
从二皇子出生以来,他就见过二皇子几面,本来天家父子的情分便少得可怜,他对二皇子又怎会有多少感情?他自然是不难过的。没了二皇子,他日后还不知会有多少位皇子。
令她心寒的并不是这一点,而是,二皇子是他的亲骨肉,他怎能下此毒手呢?
为了皇家的尊严和脸面,他当真要如此狠心吗?
甚至,他会如何名正言顺地下令呢?
总不能将二皇子秘密处置了。
沈听宜一时想了许多,第二日便起得有些晚了。
她看了看日光,皱眉问:“怎么没叫醒我?”
汝絮笑道:“陛下不让奴婢吵醒主子,主子放心,奴婢已经去凤仪宫给您告假了。”
沈听宜不急不缓睨了她一眼,“如今荣妃娘娘被禁足,我应当格外谨慎才是,下次不许这样了。”
汝絮一愣:“是,奴婢知罪。”
见沈听宜有些埋怨和烦躁,她默默地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沈听宜垂眸,无声冷笑,转头唤来知月为她绾发。
“早膳备好了吗?”
“奴婢这就去。”
汝絮抬头看她一眼,很快退了出去。
知月一本正经地脸上露出几颗白牙,乐道:“主子,您方才可将汝絮吓惨了。”
沈听宜淡淡道:“是时候该敲打敲打她了。”
知月的语气更欢快了:“主子,常尚仪的事您打算何时告知汝絮?”
沈听宜从妆奁里挑了一支簪子,插进发髻,笑道:“时候还未到,不急。”
沈媛熙只是失了宫权,被禁足而已,还没彻底倒下来,即使她有证据,汝絮也不会轻易变心,更遑论常尚仪了。沈媛熙最大的靠山,是赵家,而非沈家。
只有大长公主和赵家倒了,常尚仪和汝絮这颗棋子才有用处。
知月并不多问,忽然低下声音:“奴婢方才看见章院使去衍庆宫了。主子,二皇子到底怎么了?”
沈听宜摇摇头,没有向她说出实情:“过几日便知晓了。”
众人以为荣妃被禁足会牵连沈听宜,没想到沈听宜不仅丝毫不受影响,还愈发受宠。一连几日,帝王不是将她召去乾坤殿,就是亲自来德馨阁。
这日,刘义忠将她从乾坤殿送出来,见她没有乘坐轿辇回宫的意思,便问了句:“贵嫔主子是要去何处?”
沈听宜并不瞒他:“我想去内侍省看看。”
刘义忠会意道:“奴才已经给贵嫔主子查过了,先前那位机灵的小太监叫阿尘,如今正在内侍省,负责杂役。”
他说到这里,有些踌躇:“只是此人的品行恐怕不如贵嫔主子所想。”
“不妨事,劳烦刘总管了。”沈听宜向他微微颔首,便带着知月往内侍省走去。
刘义忠虽然欠她人情,却不能次次都用,况且御前人多眼杂,沈听宜并不想暴露这段关系。至于她为何去内侍省,理由很简单,方才闻褚的话语里已经透露了要给她晋位的事。晋位之后,她身边的太监便要再添两位,她此去提前挑选,任谁也找不出破绽。
刘义忠回到殿内,准备像往常一样躬身侍立在闻褚的侧边。
闻褚忽然看向他,目光带着审视:“方才昭贵嫔同你说什么了?”
刘义忠弯腰,镇定道:“昭贵嫔先前在梅园看中了一个机灵的小太监,向奴才打听了一下,方才说要去内侍省挑两个小太监。”
他说得模棱两可,闻褚的注意力却不在前一句,而是问:“她去内侍省了?”
“是,奴才还见昭贵嫔没乘坐轿辇。”
闻褚缓缓放下朱笔,理了理衣袖,随即起身往外走去。
刘义忠忙跟上他,“陛下是要摆驾哪位娘娘的宫殿?”
“凤仪宫。”
凤仪宫?
刘义忠立即想起了方才昭贵嫔的话,莫不是……
他暗暗吃惊地往内侍省的方向看了两眼,又很快收回心思,专注于侍奉帝王。
内侍省在离乾坤殿不远的南边,位置离各宫都不算近。沈听宜到时,院子里正跪着两名小太监——头上顶着水盆,身子不断地颤抖着,想来是跪了许久了,而在他们面前,站着一位面容出众,眉眼妩媚的小太监,正是沈听宜要找的阿尘。
阿尘站在走廊下,晒不到一丝太阳,肤色白皙如雪,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如霜般的冷意:“两位哥哥,还有半个时辰哦。”
察觉到沈听宜的视线,阿尘抬眼望过来,看清她的身份后,瞳孔陡然一震。
沈听宜走进了院子,才发现在院子的各个角落都站着许多小太监。
立即有人认出她的身份,走过来谄媚一笑:“奴才内侍省内侍曹川,见过昭贵嫔,贵嫔主子怎么来了?”
内侍省下有两位内侍监和两位少监,往下便是内侍,从四品。沈听宜看了他一眼,含笑道:“曹内侍,昭阳宫缺了一位太监,我想过来看看。”
按照贵嫔份例,她并不缺人,然而曹川却不多问,立即道:“您吩咐一声,奴才带一些太监过去给您挑选,何须您亲自过来一趟?”
沈听宜目光微转,淡淡扫了一圈,“方才从乾坤殿出来,正好顺路瞧一瞧,曹内侍现在可方便?”
曹川品味着她话里的意思,恍然一笑,态度愈发恭敬:“方便,方便,奴才这就将内侍省的小太监都叫过来给您瞧一瞧。”
沈听宜摇头,指向阿尘:“方才瞧着这位公公倒是有趣,便他吧。”
曹川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顿时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昭贵嫔,可这位……”他有些难以启齿。
而被她开口要的阿尘已经目光呆滞地站在原地,仿佛不敢相信这好事落到了他的身上。
沈听宜不欲多说,只道:“他合我的眼缘,就他吧,等过几日我让人来接他。”
话音一落,她便不顾众人的想法,旋身离开了内侍省。
“恭送昭贵嫔。”
等沈听宜一离开,院子里的小太监一下子都将目光集中到阿尘身上,或艳羡或嫉恨,但眼底都有隐隐的不屑和鄙夷。
阿尘看了他们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关门时才发觉脖子不知何时僵硬了。
他伸手摸了摸衣领下的伤痕,眼中划过一丝狠意。
沈听宜回到德馨阁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陈言慎去查清阿尘的底细,她叮嘱道:“查得越清楚越好。”
陈言慎却在听完以后这个名字后皱起了眉头:“主子,您确定是叫阿尘吗?”
沈听宜眸子微挑,“怎么,你认识他?”
陈言慎道:“他与奴才是同年进宫的,年岁比奴才是要小许多,长相却是十分出众,奴才在内侍省时,与他相处不多,却听过他的名声……不太好”
他斟酌着字句道:“他、好男风。”
沈听宜着实一惊。
也就是说,当时他领子下的红痕并不是受了虐待,而是……
她不敢往深处想。
“你曾亲眼见过,还是只是谣言?”
“奴才亲眼见他和曹川内侍出入一间屋子。”他补充,“在夜里。”
“不止是奴才看过,还有很多宫人也都看见了。”
难怪,刘义忠当时吞吞吐吐不敢直言,难怪当时曹川分明在院子里,却让一个没有品阶的杂役太监处置其他两位小太监,原来如此。
“罢了。”沈听宜微叹,“你不必去了。”
这样一个人,可不能小觑了。若是他不愿意过来伺候,便不强求了。
她原以为他是受了旁人虐待,看着是个不卑不亢且机灵的,要到身边来没什么,可他有这样的经历,恐怕是不愿离开内侍省的。
有曹川在,他即便只是个杂役太监,想来也不会被旁人欺辱。
沈听宜想明白后,很快就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沈媛熙被禁足后,她最得圣宠,薛琅月次之。她先前一直因为闻褚说二皇子将离开人世的话而担忧,没想到过了十多日,也不见二皇子有任何异常。衍庆宫还是一如既往地每日传唤太医,紧闭宫门,不让除了帝王之外的人进去。薛琅月自然也没有出来请安。
郑初韫前两次还派安之去询问情况,可在帝王来了一次凤仪宫后,她就再没有让人去过了。也因此,帝后的态度实在让人忍不住去怀疑,去好奇。
许贵嫔便总在沈听宜耳边说着:“二皇子也没什么事,衍庆宫怎么一直关着宫门?”
这样的好奇和疑虑一直等到三月二十日才有了解释。
三月二十是薛琅月的生辰。可一大早,沈听宜就听到了宫人们的谈论声,话里话外都在说二皇子得了呆病,是个痴儿。
沈听宜很快让繁霜将德馨阁所有的宫人叫到院子里,冷声询问:“这些话你们都是从何处听来的?”
兰因道:“主子,奴婢开了宫门后,从路过的两个小太监口中听到的。”
她一开口,其他宫人都跟着附和。
沈听宜皱着眉,一言不发。半晌,陈言慎喘着气走进来:“主子,奴才打听了一圈,宫人们私底下都在传,尚不知哪里是源头。”
二皇子得了呆病的消息一直被隐瞒得很好,除了太医,就只有她偶然间听到了,而后告知了沈媛熙而已。难道,是沈媛熙?
沈听宜心底有思绪翻涌,面上不动声色地将院子里众人的神色与举动看在眼里。
她垂眸,眼里一片冰寒,“旁人如何说我不管,可是在德馨阁,我不希望从你们嘴里再听到关于二皇子的一个字。明白吗?”
以繁霜为首的宫女率先跪下道:“是,奴婢遵命。”
以陈言慎为首的太监也赶忙跪下,异口同声:“是,奴才遵命。”
平心而论,沈听宜并不是一个难伺候的主子。从前德馨阁所有的事务都交给了繁霜和陈言慎管理,她一概不问,在浮云从长乐宫调过来以后,她也只是偶尔查一查、问一问她们的情况,从不苛责、处罚他们不说,还时常有各种赏赐。
干的活轻松,待遇还好,甚至有时候,他们得到的赏银比起寻常宫人的月俸还要多。
有荣妃娘娘作为倚靠,又有帝王的圣宠在身,德馨阁的宫人行走在宫中,也都是受人追捧、避让的。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他们能有昭贵嫔这样的主子。
沈听宜心里也知道他们的想法,对此并没有多少想法,宫人也是人,她待他们的态度多少能影响他们对她的态度。威信,并非是要靠各种手段立出来的,而是在于善用人心。
毕竟人心,才是最难测的。
她的目光从一干人身上划过,并不多停留。
日久见人心,她暂时还等得起。
德馨阁宫人被沈听宜训斥以后,不敢再谈二皇子的谣言,可其他各宫却没有收敛的意思。
这次的谣言来得是异常迅猛,让所有人都措不及防。
薛琅月听闻消息时,顿时怒不可遏:“到底是谁传出去的?”
衍庆宫的宫人慌乱地跪了一地:“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薛琅月眼神冷冽,如刀剑一般,扫视在众人身上,众人都战战兢兢地垂着头,屏住了呼吸。在她的盛怒之下,只有冬也敢上前轻声道:“娘娘,衍庆宫一直紧闭着门,这期间从无人出去过。”
跪在地上琼枝恍然想起什么,抬眼,迫不及待地道:“娘娘,奴婢记得,昭贵嫔曾来了一趟,当时娘娘忙于照顾二皇子,奴婢并未告知娘娘。”
“哪日?”
“三月一日。”
太医说二皇子恐怕会有呆病的那一日。
薛琅月身形一顿,无力地坐到了椅子上,双眼茫然失措,身体僵硬而冰冷。
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沈听宜听到了这件事,那么,沈媛熙呢?她定然也知晓了。所以这次的谣言,是谁传出来的,什么目的不言而喻。
那么,她想法设法的隐瞒真相,到头来竟成了她们眼中的一场笑话——
一场笑话!
薛琅月这样一想,死死咬住嘴唇,扯唇想笑,可一提唇,泪水就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
她抬了抬手,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娘娘,娘娘——”
闭眼前,她看到了一道逆着光走进来的人影,那人朝她走近,越走越近。
“贞妃!”她听到那人这样唤。
是贞妃,不是琅月。
第134章 第 134 章
宫中出现关于二皇子的谣言,郑初韫作为皇后自然是第一时间就知晓了。
她眉头微皱,对着镜子将发髻上插好的凤钗取下,放回妆奁里,换上了一支牡丹花纹的发簪,朝安之吩咐:“安之,你去查清谣言是从哪个宫传出来的。”
安之脸上颇有些为难之色,迟疑着道:“殿下,这谣言能一夜之间传的人尽皆知,只怕是……”
有这样能力的人,怎会留下线索让人去探查呢?
郑初韫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宫中有这样能力和手段的,唯有一人罢了。她目光直视前方,平静道:“若没有证据,光是猜测如何服众?”
安之只好道:“是,殿下放心,奴婢这就吩咐尚局的人去查。”
安之话语的尾音还未散去,便见汪勤躬身走进来,小声道:“殿下,圣驾已经去衍庆宫了。”
安之不自禁地望向郑初韫,却见她神色平淡,唇角还牵起了温和的弧度:“看来此事陛下已经知晓了。只是,若查不出宫中是谁传出的谣言,本宫也该亲自去向陛下请罪了。”
她的语气里含着若有似无的叹息,安之听得垂下了眼。
请安时,各宫嫔妃一路走来,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因此彼此见面后,都不禁面面相觑。事关贞妃,听闻陛下已经直接赶去了衍庆宫。
沈听宜因着训诫宫人,来得比平时晚一些,彼此见过礼,堪堪落座,许贵嫔便满目担忧地问看过来:“昭妹妹,这事你如何看?”
“许姐姐,我也不过在来的路上听了几句。”沈听宜偏头,掩着唇轻声,“先不论如何此事是真是假,可这样传着,到底影响不好。”
许贵嫔微叹:“是啊,二皇子若无事,这传谣言的人可谓是其心可诛,若二皇子当真有事,这事闹得人尽皆知,也犯了宫中的忌讳。”
旁人还在猜测此事的真假,可沈听宜却是知情者,因而她想的会更深远。
事情闹得越大,于二皇子越不利,沈媛熙的嫌疑也会越来越大。毕竟,薛琅月与她是众所周知的不合。况且,宫中谁有能力促成谣言传遍皇宫?
只有曾经管理后宫的沈媛熙。
与此同时的衍庆宫,薛琅月被太医施了针已经清醒过来。
“陛下,是荣妃,一定是她!”
薛琅月伏在床榻上,紧紧攥住闻褚的手,脆弱的尖叫声震得珠帘轻晃。
闻褚扶住她的肩膀,沉声道:“贞妃,你冷静一点。”
薛琅月此时发髻散乱,面容上满是泪痕。
“陛下不相信是她做的吗?”
她凝望着闻褚,因情绪激动,声音而变得嘶哑:“昭贵嫔听到了太医的话,她知道稷儿生了病。荣妃岂会不知?”
最后一句话,她不自觉地拔高了音调。前所未有的愤怒缠绕在她的心头,眼泪便扑簌簌地从眼眶滚落而下。
闻褚摇摇头,显然是不信这句话:“贞妃,你莫要无理取闹,昭贵嫔怎会知晓稷儿的病?”
霎时间,薛琅月心脏猛然紧缩,胸腔闷得喘不过气来,她呆呆地望着他,一动也不动地流着眼泪,“陛下是不信妾身吗?”
闻褚注视着她,目光柔和,如春风拂柳,却不回答她的问题。
而不回答,已经是最好的答案了。
薛琅月明白了他未说出口的意思,缓缓松开了攥着他的手,无助的情绪瞬间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他既然不信她,她何必再自取其辱地追问下去呢?
闻褚低眉,看着她青筋凸起的双手,一时有些失神,却很快重新看向她的面庞,和声道:“稷儿之事,朕会替你做主。”
薛琅月别过脸,并不看他,语气也骤然变得疏离:“陛下分明知晓,散播谣言之人是想要稷儿的命,陛下也知晓,在这后宫中,只有她会这样做,陛下什么都知晓,什么都看在眼里,却不愿为妾身和稷儿做主。敢问陛下,在您心中,妾身和稷儿能占得了几分呢?”
“是不是,连她一人也比不过?”
口中的“她”是谁,不用多说。
闻褚看着她,一时沉默。
薛琅月扯了扯唇,只觉得好笑至极。可她凭什么退让呢?
她倏然转过头,目光与他相撞,冷静地开口:“陛下若是想要稷儿的命,便拿她的命来换。稷儿是陛下的皇子,更是妾身唯一的孩子。”
她直视着闻褚,一字一句:“这是妾身所愿,陛下能为妾身做主吗?”
闻褚的呼吸顿时一停,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薛琅月恍然一笑,如杜鹃花绽放,字字泣血:“陛下若不愿,妾身并不强求。”
她俯下身子,艰难朝他一拜。
……
沈听宜不知闻褚与薛琅月说了什么,只是晚间,一道谕旨晓谕后宫:长乐宫荣妃沈氏,德行有亏,不堪位众妃之首。褫夺封号,降为充仪。
谕旨简单明了,昔日高高在上的荣妃娘娘成了无封号的充仪。
帝王的旨意突如其来,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可联想起今日关于二皇子的谣言,众人似乎有些顿悟。
沈听宜听到这消息时,也怔愣了。
汝絮下意识地惊慌起来:“主子,这是怎么回事?”
即使只是降位了一级,可褫夺封号和降位,这样重的处罚同时出现在了沈媛熙身上,是没有人能料到的。
沈听宜不知道闻褚为何对沈媛熙下这样重的责罚,但可以肯定的是,与薛琅月和二皇子有关。
果不其然,三月二十二日,衍庆宫传来了二皇子病逝的消息。
沈听宜的心陡然落地——他到底是动手了。
二皇子病逝后,闻褚一连辍朝了五日。
衍庆宫的匾额上挂上了白布和白花,沈听宜抬头看着被沉痛和哀伤笼罩的衍庆宫,不禁失神了半晌。
二皇子未满周岁,又是晚辈,按照规矩,不能受人哭灵、穿孝服,甚至灵柩都不能在宫中停留超过三日。但闻褚硬是将他留了五日,还找来皇家寺中的主持进宫做了一场法事。
上行下效,各宫嫔妃也都不约而同换上了朴素的衣裳。
或许因为沈听宜停留了太久被人发现了,不多时,琼枝快步从里面走了出来,冷冷朝她瞪了一眼,随即叫人关上了宫门。
汝絮被她这态度惊到了:“主子,她怎么对您这样无礼?”
沈听宜笑一笑,并不放在心上,转身走开。
“迁怒罢了,何须在意?”
汝絮蹙眉不解:“可这谣言明明没有查清是谁传出的,只因为荣妃娘娘被降位,就怪罪于娘娘吗?”
沈听宜垂眸,看着脚底的青灰色石砖,眼前闪过一道讽意。
荣妃娘娘,不,是沈充仪。
是谁传的,还能是谁?宫里人都猜测是沈媛熙,可这几日她反复琢磨,终于回过味。
不是她,一定不是沈媛熙。
或许她曾有过害二皇子的心或者行动了,可她一定不会传谣言,闹得人尽皆知。她难道不知道,二皇子出了事她的嫌疑最重吗?既然知道,她何必多此一举,直接让二皇子悄悄离世就足够了。
可一夜之间,二皇子得了呆病的谣言满宫皆知。这人这样做,不一定是憎恶薛琅月。
而有这样能力的人,除了皇后郑初韫和荣妃沈媛熙,就只有最不可能的人——帝王闻褚。
是他将消息散播出去。
借着这个绝妙的机会,既解决了让皇室蒙羞的二皇子,扩大了薛琅月与沈媛熙的冲突,也将沈媛熙推到了众矢之的。
降位容易,可沈媛熙想要升位或是恢复位份,恐怕难于上青天了。毕竟横在这中间的,可是二皇子的一条性命。
二皇子还是帝王“寄予厚望”的皇子。
……
走回昭阳宫的路上,长清将沈听宜拦住,不卑不亢地道:“昭贵嫔,我家娘娘请您来一趟承乾宫,不知您现下可方便?”
帝王回宫的第三日,就命人将姜瑢安葬了,唐文茵虽被解禁,却一直待在承乾宫没有露面。这会儿再次踏足承乾宫,沈听宜只觉得仿若隔世。
“唐妃娘娘传妾身过来所谓何事?”
唐文茵坐在偏殿的榻上,瞧见她进来,立即将手中的簪子放下,伸手指着对面的位置:“昭贵嫔来了,坐吧。”
沈听宜并不推拒,拂袖坐下。
“长清,给昭贵嫔上茶。”她说完,顿了一下,“昭贵嫔体弱,上先前本宫珍藏的红茶吧。”
“不过是陈茶了,还望昭贵嫔莫要嫌弃。”
沈听宜柔柔一笑:“娘娘好意,妾身岂会嫌弃?”
唐文茵目光转向她身侧的汝絮,眉头一皱:“本宫有些话想与昭贵嫔说,劳烦昭贵嫔屏退左右。”
沈听宜眼底掠过一丝轻微的诧色,看了眼汝絮。
汝絮抿了抿唇,颔首退出屋子。
须臾,便有人将门合上。
沈听宜朝门外看去,不紧不慢地道:“唐妃娘娘这样,倒像是要审问妾身。”
唐文茵唇角轻扬,好似被她的话逗笑了:“本宫若是审问你,昭贵嫔怕么?”
沈听宜忽地笑了:“妾身若是怕,当初便不会来承乾宫,娘娘今日也不会见到妾身。”
她自然是不怕的。
唐文茵定定地看着她,笑意不减,语气却有些怅然:“是啊,当初若非有昭贵嫔的提醒和关照,本宫恐怕早就不在这座宫殿了。”
沈听宜并不接话,视线落在她手边的茉莉花发簪上。
唐文茵似有察觉,看着那发簪,目光瞬间变得柔和,解释道:“当初瑢儿在毓秀宫便是丢了一支这样的发簪,这一支,与她丢的那支很像,是本宫特意让司珍司给她打造的。这簪子,也是瑢儿留在宫里的唯一一件东西。”
“昭贵嫔,我今日叫你过来,便是有一问想请你回答。”
沈听宜抬眼,不动声色地问:“娘娘,妾身可是长乐宫娘娘的妹妹,姜御女之事,娘娘对妾身竟毫无嫌隙吗?”
唐文茵摇摇头:“昭贵嫔,我知你与荣妃不同。若非如此,你当初便不会对我伸以援手。”
闻言,沈听宜目光微闪,“娘娘难道不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吗?若是妾身这样做,只是想利用娘娘呢?”
唐文茵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道:“我相信,昭贵嫔你不是这样的人。”
那在你心里,她是什么样的人呢?
沈听宜低声一笑,并不作解释:“不知娘娘有何事要问?”
“梅园之事,昭贵嫔应当还记得吧。”
她虽是疑问,口吻却很笃定。沈听宜稍稍抬眉,故作不明:“娘娘想知道什么不妨直说。”
唐文茵闭了闭眼,将簪子递给沈听宜,嗓音微颤:“我想知道,那日昭贵嫔在梅园可瞧见了什么?”
沈听宜伸手将簪子拿起,蓦然一笑:“是啊,妾身确实瞧见了。”
唐文茵急着追问:“瞧见了什么?”
沈听宜不慌不忙地将簪子举起,身子向前倾,簪子离唐文茵的脸越来越近。
唐文茵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举动,身子一动也不动。
沈听宜见状,停下了手中动作——簪子在离她脸颊不到一寸的地方停下。
“妾身瞧见了——”
她伸手比划了一下,在空气中划出一道痕迹,而后不疾不徐道:“瞧见桑才人用树枝往自己的脸上这样一划。”
“然后,血便流出来了。”
沈听宜说完,收手往后退,嗓音带笑:“妾身这样说,娘娘相信吗?”
唐文茵却忽然抬手握住了簪子的另一端,唤她一声:“昭贵嫔。”
她一眼望进了沈听宜漆黑的眼眸里,语气里满是认真:“昭贵嫔既然亲眼所见,我为何不信?”
第135章 第 135 章
唐文茵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没有很多复杂的情绪,只有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清澈和真诚。
沈听宜的眸色不着痕迹地轻闪,身子往后仰了仰,回到最初的位置上坐好。
“娘娘既然问妾身,想来是察觉了什么。”
她将簪子还给唐文茵。
唐文茵接过簪子,握在手中久久不语。
对于她这样大的变化,沈听宜仿若不觉,继续道:“姜御女是因桑才人进了静安宫,也是因桑才人流产而受罚,娘娘怀疑桑才人不无道理。不过娘娘今日叫妾身过来,恐怕另有原因吧?”
唐文茵不可置否。
沈听宜看着她,漫不经心地问:“所以,娘娘是在疑心姜御女并非自缢吗?”
唐文茵手下微微收力,神情难掩错愕,半晌轻声:“昭贵嫔聪慧。”
沈听宜淡淡一笑:“并非妾身聪慧,是娘娘聪慧才是。娘娘当初将姜御女的尸身带回承乾宫,只是因为悲痛吗?之后娘娘还传召了太医,妾身便想,娘娘这样做,应当是发觉了什么吧?妾身还听闻,娘娘将宫里一位宫女送进了宫正司,赐了死罪。宫中谁不知娘娘您最是有善心的?起初,妾身还以为娘娘这样做是因着姜御女的死,可如今细细想来,娘娘此举恐怕还另有深意。”
她说得云淡风轻,可字字句句都让人毛骨悚然。唐文茵望着她,神色有些复杂:“昭贵嫔倒是将我看得很清。”
她不解:“昭贵嫔既然知晓我今日让你过来所谓何事,便也该知道,来与不来,全凭你的心意。即便你不来,我日后也不会向你旁敲侧击,况且,你向来也不惧怕我的身份。”
不管是得势还是落魄时,沈听宜待她一向尊敬有礼,并不是畏惧她的高位身份,言语间分寸恰当、不卑不亢,她甚至隐隐觉得沈听宜对她有着莫名的信任和好感。
沈听宜轻轻垂眸,望着桌案上褪了漆的一角,眼睫微颤。
是啊,她为什么这样呢?
或许是因为想到了从前陷入困境的自己;或许是因为她的善意,无意之中给了她一丝慰藉;或许是,她内心里其实在羡慕她吧。
身为高门贵女,她是为了家族入宫,即便没有恩宠,她也可以在宫里固守着一颗心,无忧自在地活着,她甚至可以选择置身事外,远离那些算计和阴谋。如从前那样,只要手上不沾染权势,她可以一直好好地活下去。
若非因为她的改变,唐文茵或许还是前世那个单纯温和、爱憎分明却活得清醒的明妃娘娘。
是她,改变了自己命运的同时,也影响了她的命运。
所以,没有为什么。
在这宫里,唐文茵是她唯一让她感到愧疚的人。若非她撺掇徐梓英“自缢”,唐文茵便不会因此受到牵连,姜瑢也不会……牵一发而动全身,也许没有她,后续种种,都不会发生。
只是,如今徐梓英活得好好的,而姜瑢却不在人世。
她救了一条命,却还了另一个人的命。
“娘娘呢?娘娘让妾身过来,不也是娘娘自己的选择吗?”
刹那间,她敛去所有的心绪,稍稍抬眸,神情从容而恬静,“娘娘选择了妾身,妾身也选择了娘娘。”
唐文茵不禁失笑:“是啊,你说的是。”
所以,无需再试探。她们,本就是互相选择,互相信任。
四目相对,二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
沈听宜从承乾宫走出来时,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汝絮等得有些焦急,一见到她就问:“主子怎么与唐妃说了这么久的话?”
沈听宜侧眸瞧了她一瞬,淡淡道:“在宫里憋久了,难得找个人说话,自然要多说一些。”
汝絮微诧,若是从前,她该仔细琢磨这句话的深意,可现今她却因心绪不宁,下意识地将这种说不清楚的奇怪感觉忽视了。
“主子,现在可要回宫?”
“不了,你去传轿辇,我们去长乐宫看看娘娘吧。”
汝絮惊讶之余,反应竟有些迟钝:“主子,可娘娘被禁足,长乐宫门前有看守之人,您进不去的。”
沈听宜却笑:“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能不能进去?”
况且,隔了这么久,她必须得去一趟。
看守在长乐宫门前的两个小太监见到从轿辇上下来的沈听宜,再听汝絮说明的来意后,果然犹豫了。
沈听宜看出来他们是犹豫,而非严词拒绝,便有了几分把握能进去。
朝汝絮递了个眼神,汝絮会意,含着笑道:“陛下只让娘娘禁足,并未说不能让旁人探视。”
这句话,当初沈听宜进承乾宫看被禁足的唐妃时也说过。
以往被禁足的宫妃都被默认不能由旁人探望,但宫规里却没有明确是否能让旁人进去,也因此两个小太监都有些为难。
沈听宜朝他们走近,嗓音平和却不容置疑:“你们奉命看守长乐宫,看的是长乐宫的娘娘和宫人,而非我,若是陛下怪罪下来,自有我来承担。”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两人也不好再阻拦,打开了挂锁,将门敞开:“是,昭贵嫔请。”
汝絮略松了口气,跟着沈听宜走进长乐宫。
院子里娇养的花已经有些衰败,还有两名打扫宫女在提着扫帚扫着院子里的花瓣和落叶,瞧见沈听宜,都惊讶地站在原地没来得及问安。
直到沈听宜目不斜视地走向正殿,二人才有所反应,彼此面面相觑着。
听到外面的动静后,绯袖皱着眉掀帘走出来,待瞧见沈听宜和汝絮后,才转了笑脸:“昭贵嫔怎么进来了?”
沈听宜耷拉着眼皮,眉眼间情绪寡淡,声细且轻:“我想来见一见娘娘。”
绯袖没说什么吧,只是微微叹息了一声:“娘娘病着呢,不肯请太医,希望贵嫔来了能宽慰娘娘一二吧。”
说完,便引着沈听宜进入寝殿内。
沈听宜走在前面,并没有看见绯袖和汝絮的对视。
屋子里,照常熏着缥缈的香气,说是病着的沈媛熙靠在床榻上闭眸假寐,面容平静,看不出一丝病容。
沈听宜隐晦地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低眉上前,恭敬请安:“妾身给娘娘请安。”
沈媛熙一睁眼,就看见了她身上的银红色云锦襦裙,掩唇轻咳一声:“听宜,你怎么进来的?”
沈听宜垂着眼眸,轻声细语:“妾身想来见见娘娘。方才听说娘娘病了,娘娘怎么不让人去请太医?”
屋子里很静,不只是静,还很闷。
沈听宜低着头,对这样的气氛略有些不适应。
“起来吧,近来过得如何?”
沈媛熙神色如常,一点也没有因为禁足和降位而与从前有什么不同。但,这只是表面看起来罢了。
沈听宜咬了下唇,声音含糊:“妾身一切都好。”
仿佛瞧出了她的疑问,沈媛熙抬手按了按眉心,笑了一声:“听宜有话想问本宫?”
“是,妾身有些话想问娘娘。”沈听宜抬眼,杏眸微颤,起身的动作也十分沉重。
“想问本宫什么?”
“陛下如今对妾身宠爱非常,娘娘听说了吗?”
沈媛熙眉头一扬,“怎么?”
沈听宜拧着帕子,慢吞吞地张口:“陛下这样,是不是因为娘娘?”
她自顾自说下去:“因为二皇子的谣言和病逝,娘娘处于风口浪尖,陛下迫于形势不得不给娘娘降位、禁足,可陛下心里清楚,此事与娘娘无关,所以——”
“所以陛下将对娘娘的补偿给到了妾身身上,是不是?”
她一口气说完,骤然松了紧绷的神情,急不可捺地看着沈媛熙,慌张不已,想求一个答案:“娘娘,是不是这样?”
沈媛熙望着她,一时没有说话。
数个呼吸后,绯袖苦着脸道:“昭贵嫔都明白了,娘娘何必再隐瞒呢?”
闻言,沈听宜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沈媛熙这才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是。”
沈听宜瞬间落泪,合掌一拍,又哭又笑:“太好了!”
她反复说着:“娘娘无事,真是太好了。”
沈听宜擦了擦眼泪,不经意间透露道:“陛下先前还说,要给妾身晋位,可向来一门不出两位娘娘,妾身还以为是陛下不信任娘娘,原来、原来是妾身想岔了。”
沈媛熙听得失神片刻。
汝絮和绯袖也陡然瞪大了双眼。
一门两娘娘?
沈媛熙声音一沉:“陛下与你说了什么?”
沈听宜怔怔地望着她娇媚的面容,张口道:“陛下说,要给妾身晋位婕妤。”
“只有这一句?”
“还要给胡婕妤晋位。”
沈听宜不着痕迹地停顿了一下,眉眼微垂,呐呐:“妾身想,陛下给妾身晋位,也应当是给娘娘荣光吧。娘娘方才被降位,陛下即便有心袒护,也不能不顾及旁人,便想了这个折中的法子。就像先前,陛下在娘娘的生辰宴上给妾身晋位一样,妾身不过都是沾了娘娘的光。”
是吗?闻褚当真是这样想的吗?
沈媛熙有些不确定了。
可沈听宜的声音太清甜,太蛊惑人心,竟让她一时没有想不出别的理由。
陛下总不能是因为宠爱沈听宜,才给她晋位,更不可能是因为别的缘故。
即便被降位,她也还是充仪娘娘呢,怎么会轻易被取而代之?
她的身后,有贵为大长公主的外祖母和齐国公府赵家,父亲也是帝王的心腹,位列三品的朝廷重臣,在这后宫里,谁敢染指她的东西?
更何况,沈听宜是她亲自送给陛下的。陛下是为了她,才将沈听宜收入后宫,也是因为她,才宠幸了沈听宜。那么晋位,自然也是因为她的脸面。
等沈听宜一走,青鸢忙笑:“娘娘,一门两娘娘,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绯袖略有迟疑,却看着沈媛熙的脸色谨慎地没有说话。
沈媛熙深呼一口气,将翻涌的思绪压进心底:“是好事,她越得宠,就代表陛下越信任本宫。”
青鸢连连点头,语气里带着嘲笑:“是啊,贞妃娘娘这回可谓是失了皇子也失了圣心呢。”
沈媛熙琢磨着她话里的意思,唇角意味不明地勾了勾:“不等本宫动手,这二皇子就被她折腾没了,倒是有些可惜。她以为,利用二皇子的死就能将本宫拉下来么,真是不自量力。”
青鸢语气欢快:“是啊,娘娘降位之后还能升位,可皇子没了,就真的没了。”
听青鸢这样说,绯袖呼吸忍不住快了一瞬。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她心里怎么就那么不安呢?
*
二皇子殇折,薛琅月一病不起。而五日一过,帝王就从哀痛之中缓过来,恢复了早朝。
后宫短暂安静了几日,便彻底将此事抛去脑后。毕竟此事与她们不相干,而沈媛熙也吃了挂落。
嫔妃之中最高的两人一下子都沉寂下来,众妃胆战心惊的同时也暗自庆幸——挡在她们前面的两座高山都倒了,前路岂不是更加顺畅吗?
只是,唯一的意外是作为沈媛熙妹妹的沈听宜仍然丝毫不受影响,不仅如此,帝王的恩宠还渐盛。
四月开始,竟独占恩宠。
她是昭贵嫔,位分比她高的都不受宠,也很少有人会为难她,位分比她低的,则敢怒不敢言。到了皇后面前,她们也只能说上几句不痛不痒的酸话。皇后任由她们说上两句后,便叫了停,众人将她维护沈听宜的态度看在眼里——旁的不说,先前一直贴身伺候皇后的医女乔颂声还在德馨阁呢,便只好噤声。
花无百日红,帝王一时的恩宠又算的了什么呢?而且,有一门不出两位娘娘这种不成文的规矩在,又有沈充仪在前,昭贵嫔即便圣宠正浓,又能翻起多大的波澜?
怀揣着这种心思,众妃们也不约而同都歇了下来,等待时机。
对于旁人的想法和态度,沈听宜看在眼里,并不放心上。
转头与唐文茵聊了起来,唐文茵约莫是受她影响,竟也觉得心格外平静。
沈听宜自斟了一盏茶,“娘娘可查出什么来了?”
唐文茵告诉了她当初发觉的异样:太医检查了姜瑢的尸首,断言她是被人勒死,做成自缢的假象。然而,静安宫两位看守的太监都已经身亡,没有人知晓那夜发生了什么事。中间又隔了一段日子,查起来何其困难。
唐文茵摇头,怅然一叹:“毫无发现。”
沈听宜并不意外这个结果,只是淡声问:“若是一直找不出凶手,娘娘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唐文茵弯唇笑了下,并不隐瞒自己的想法:“那便宁可错杀,也不放过。”
第136章 第 136 章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桑才人。”
得从桑才人身上着手才是。不过她因着流产伤身,这么多日子一直在永和宫休养,并未出现在人前。
沈听宜并不追问唐文茵会如何做,也不打算干涉她的行为,只道:“娘娘如今,与从前判若两人。”
唐文茵垂着眼帘,望着自己白皙纤长的双手,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喃喃道:“是啊,我从前也不知自己这双手会沾上瑢儿的血。”
明明瑢儿的一颦一笑还浮现在脑海,可一转眼,她已经香消玉殒了。
她有些惆怅,长吁一口气:“可活在这宫里的人,到了最后,谁手上没有沾上过血呢?我亦不会免俗。”
沈听宜静静听着,嘴角笑意微敛。
唐文茵摇一摇头,“或许昭贵嫔手上现在还是干净的,可谁知以后会如何?”
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呢?
她们就像困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日子一眼就能看到尽头。置身于四方天,她们看不见前面的路,都是数着日子在熬,脚下的路是铺满了鲜花还是万丈深渊的悬崖,没有人知晓。
但沈听宜知道,这一次,她不能再走错一步路。
帝王的恩宠或许就在一念之间。而她,这一次万万不能将自己的性命放在别人手中。哪怕是帝王,也不能决定她的生死。
“好了,好了,我与你说这些事做什么,徒增伤感罢了。”
唐文茵整理了一下情绪,赶紧转移了这个话题:“方才我在回宫的路上遇见了尚寝局的人,听说她们正在赶制玉牙牌,这可是陛下给你的?”
沈听宜笑了笑,还没说话,就听唐文茵继续说:“你若晋为婕妤,以后的路也更好走了。”
婕妤,会上皇室玉牒,生了皇嗣就能亲自抚养,不用再受制于人。
听清了她的言外之意,沈听宜也不多言,只是笑着替她斟了一盏茶:“娘娘尝一尝,这是西属新进贡的新茶。”
唐文茵看着她不为外物所动的模样,不禁心生羡慕。
“是不是,日后自见分晓。不过,我在这先以茶代酒,敬你一杯,愿你得偿所愿。”
沈听宜举杯,与她相碰。
“也愿娘娘万事顺心。”
喝完了一盏茶后,唐文茵才告辞离开。
汝絮进屋子收拾茶盏时,不由问道:“主子近来,为何与唐妃走得愈发近了?”
沈听宜心情还算愉悦,淡淡瞥了她一眼,搪塞道:“充仪娘娘被禁足,我总要想法子救娘娘出来。”
汝絮愣愣地点点头,却在走出屋子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一个问题:救出充仪娘娘,又和与唐妃有什么干系呢?
她摇了摇脑袋,将这种想法甩开。
主子这样做,自然是有主子的道理,她且等着就是。
知月往汝絮离去的方向白了一眼,朝沈听宜嘟囔:“作为奴才,她倒是都管到主子头上了。”
沈听宜叮嘱道:“你日日盯着她,可小心一些,别叫人察觉了。”
知月立即笑起来:“主子放心,奴婢机灵着呢。不过有件事,也不知是不是奴婢想多了——”
她挠了挠头,“主子每每侍寝后,奴婢都能瞧见汝絮鬼鬼祟祟的在外面走动,只是走动,什么也没做。主子昨日午憩时,奴婢还无意中瞧见汝絮往乔医女屋子里走了一趟。”
沈听宜抬眸,“乔医女?”
知月点头道:“是,只不过汝絮在里面只待了半刻钟不到,就拿着药出来了。那药是主子每日都要服用的药膳,倒也没什么特别的。”
沈听宜沉吟道:“谨慎些总没问题,那些药渣在何处?”
知月道:“都倒在了前院的那棵树下。主子,可要请太医来查一查?”
沈听宜蹙眉,“不可打草惊蛇。”
乔颂声是皇后的人,汝絮是沈媛熙的人,这两人若能搅和到一起,那真是有些奇怪。
沈听宜想一想,再道:“这两日的药渣你且留下一些,我想法子去查一查。”
知月一脸凝重地应下:“是,奴婢明白。”
*
承乐四年四月八日是沈听宜入宫满一年的日子,这一大早,窗外的树枝上就停栖了几只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知月往窗外看了一眼,喜不自禁:“娘娘,是喜鹊报喜呢,想来今日是有好事发生。”
沈听宜笑而不语。
凤仪宫请安时,郑初韫照常与众人说了几句话,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尖细地嗓音:“陛下圣旨到——”
众人一静,郑初韫不着痕迹地看了眼沈听宜,与忙不迭起身的嫔妃们一起跪下去。
孟问槐捧着圣旨,缓缓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昭贵嫔沈氏蕙心兰质,雍和粹纯;淑德含章,恪恭于礼。以册印晋尔为婕妤,号昭,居于昭阳宫正殿。钦此!”
婕妤,是一宫主位,能上皇室玉牒,除此之外,还有银册和册封礼。
沈听宜拜谢:“妾身遵旨。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接过圣旨,被汝絮扶起身后,又听他道:“陛下说四月二十八日是个极好的日子,昭婕妤娘娘的册封礼便定在此日。尚服局来不及准备婕妤的吉服,陛下的意思是将沈充仪先前册封妃位的吉服改一改,不知昭婕妤娘娘意下如何?”
陛下一登基,沈媛熙就封了荣妃,这意思是让她穿改后的妃位吉服?
虽说是沈媛熙穿过的,可到底是妃位册封礼穿的吉服,就算是改一改,也难以否认它象征的地位。
沈听宜没有异议,恭顺颔首:“是,妾身谨遵陛下圣谕。”
郑初韫望着她,莞尔一笑,温声道:“恭喜昭婕妤。”
唐文茵也出声祝贺:“恭喜昭婕妤。”
有了领头人,众人不管心里怎样,都笑吟吟地恭贺起沈听宜。
沈听宜被她们恭贺着,脸上并没有多少喜色,反而微微蹙眉,双眼含着若有似无的水光,叫人无端产生怜惜之情。
雅嫔看着沈听宜,一身湖绿色的襦裙,胸前点缀着几朵白色的绣花,简单的发髻上仅仅簪了两只发簪,弱化了她原本娇艳的眉眼,却添了几分柔婉清雅。她站在殿内,却仿若置身烟雨之中,周身朦胧而婉约。
她不自觉地拧了拧手中的绢帕,心底里升起一股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
郑初韫将众人的神情看在眼里,含笑道:“好了,今日就都散了吧,昭婕妤也下去忙吧。”
“是,妾身告退。”
按照规矩走出凤仪宫时,胡婕妤拉着林婕妤往后退了两步,让沈听宜先行。虽然还未行册封礼,可圣旨已下,沈听宜是昭婕妤,比她们没有封号的婕妤要高出半阶。因此,现在能走在沈听宜前面的只有唐文茵和莲淑仪二人。
沈听宜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搭着汝絮的手腕走出凤仪宫。
先前闻褚和她透露过要给胡婕妤晋位从二品的话,她本以为胡婕妤会同她一起晋位、行册封礼,却不想倒是她先晋位。
沈听宜照常坐上轿辇时,眸光一闪,忽然道:“汝絮,你去乾坤殿问一问陛下今日是否得空,我有事想问陛下。”
汝絮并不多问,顺从地应下:“是,奴婢遵命。”
回到昭阳宫时,宫门敞开,德馨阁一众宫人被繁霜和陈言慎领着向她请安:“参见昭婕妤娘娘,婕妤娘娘万福金安。”
沈听宜笑着将她们唤起:“传我的意思,德馨阁每人赏一个月月钱。”
众人皆是欢喜,又是连声恭贺。沈听宜倒也没扫兴,站在院子里刚与他们说了两句话,便见内侍省的人来了。
内侍省领头的是刘义忠,一来就带着笑脸:“恭贺婕妤娘娘。”
沈听宜从繁霜手里接来一个荷包,大大方方地递给他,“刘总管来了,不知今日我这喜气刘总管可要沾一沾?”
众所周知,御前总管太监刘义忠不收后妃银子,一时间,院子里的宫人都屏住了呼吸,偷偷瞄着二人。
刘义忠看着那装着银票的荷包微微一愣,转而笑着收下:“奴才多谢娘娘好意。”
众人心下微松。
刘义忠躬身,说明来意:“娘娘晋位婕妤,按照规矩要搬进正殿,陛下下令内侍省负责此事,娘娘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和奴才说。”
沈听宜点点头,看向院子里站了两排的太监。
刘义忠立即解释:“昭阳宫里还缺两位太监,娘娘您今日可要挑一挑?”
“这些都是没有服侍过主子的,还望娘娘不要嫌弃。”
沈听宜低低“嗯”了一声,一眼就看到了阿尘。
他穿着灰色的太监服,站在人群中,却显得格外挺拔出众。
沈听宜停在他身上的时间略久,阿尘便有所察觉地抬头望过来,却在两个呼吸后又低了下去。
刘义忠心里琢磨一番,便笑道:“娘娘有所不知,来昭阳宫是阿尘自己求来的。”
沈听宜看他一眼,语气平淡:“阿尘的尘是哪个字?”
刘义忠面露难色,忙将阿尘叫过来。
阿尘跪在她的脚边,轻声回话:“回娘娘,是灰尘的尘。”
沈听宜这才听清了他的声音,不似寻常太监那般尖细,而是刻意转了弯,带了些柔,听着并不刺耳。
“灰尘的尘?”沈听宜垂眸看着阿尘头顶的漩涡,却笑出了一声,“那从今日起你便叫和尘吧。”
和光同尘。
阿尘从善如流地谢恩:“奴才和尘多谢娘娘赐名。”
他得了沈听宜的赐名,以后便是她的奴才了。
等沈听宜再挑了个看着顺眼的小太监,赐了个“不器”的名字后,刘义忠就带着其余的太监离开了。
刚送走内侍省的人,尚仪局的人又跟着来了。常尚仪领着几个小宫女,让她挑选。
沈听宜仍是将选择权交给她:“常尚仪替本宫挑吧。”
常尚仪面有难色,犹犹豫豫地道:“娘娘,微臣不敢。”
“尚仪大人有什么不敢?”知月瞪了她一眼,说出的话是一点儿也不客气,“从前娘娘晋位贵嫔时,可不就是尚仪大人给娘娘选的宫女吗?”
常尚仪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好讪讪一笑:“这、这……”
沈听宜拉住知月,劝和:“好了,知月,不可无礼。”
虽说当时是沈听宜让她选的,她无法拒绝,可沈听宜是主子,现在想找她发作,她也只能受着。
到底是宫里待久了的人,常尚仪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忙给自己打了两巴掌进行请罪:“都是微臣不好,是微臣失了礼数,还请娘娘大人不计小人之过。”
“常尚仪严重了。”沈听宜话是这样说,却没有让她停下手的意思,“之前也是本宫没想到这一点,光想着尚仪是充仪娘娘所看重之人了。”
听她提及沈媛熙,常尚仪呼吸一轻。
第137章 第 137 章
常尚仪又往脸上打了几巴掌:“是微臣没有及时提醒娘娘,失了规矩,微臣有愧于充仪娘娘和婕妤娘娘的信任。”
一边打,一边抬头看向沈听宜,嘴巴张了张,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沈听宜却不给她这个机会,继续说:“便是看在充仪娘娘的面子上,本宫也不会怪罪于你,尚仪大人无需自责。本宫晋位婕妤本是喜事,若叫旁人瞧见尚仪红着脸从昭阳宫出去,岂不是以为本宫为难了你?”
常尚仪立即停下手中动作,态度愈发恭敬:“是是是,娘娘教训的是。”
殿内只有她和沈听宜两人,外头也很安静,风声和鸟声仿佛都被帘子隔绝了,听不到一丝声响。可这样安静的气氛下,她的心却始终不能平下来。
先前落了心病,沈听宜并不喜欢除了檀香之外的熏香,可今日殿内却点了桃花香,气味清甜淡雅,煞是好闻。
沈听宜闭着眼,心下一片安宁。
坐了一会后,常尚仪抬头打量起沈听宜,却见沈听宜自顾自按揉着自己的眼角,面容上似有倦怠之意,一分眼神也没留给她。
喉咙里的话咽了又咽。
她不知道昭婕妤为何要将她留下,也不知这样不说话又是何意,可她也不好冒然开口询问。
就在她坐立不安之时,知月捧着水盆走进来了:“尚仪大人,奴婢给您擦一擦?”
“不不不,我自己来就行。”常尚仪连忙拒绝,接过湿毛巾胡乱擦了擦脸颊,一边擦着,一边思忖着。
不多时,兰因也带着膏药回来,与知月是一般的语气:“尚仪大人,奴婢给您涂膏药?”
常尚仪接过膏药,朝沈听宜俯身道谢:“微臣多谢娘娘好意。”
她索性开口直言:“不知娘娘有何事吩咐微臣,微臣定竭尽全力,为娘娘赴汤蹈火。”
沈听宜这才睁眼开,定定地看着她,意味不明地问:“常尚仪与沈家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何来为本宫赴汤蹈火这一说?”
常尚仪瞳仁一震。
“本宫说的不是吗?常尚仪。”她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端的却是漫不经心态度。
常尚仪看了看左右,知月和兰因不知何时已经退下去了,这会儿屋子里只有她和昭婕妤。
她稳了稳心神:“微臣不知娘娘这话是何意。”
沈听宜看着她,指甲划过手边的茶盏,发出细微的声音,略有些刺耳,常尚仪跟着蹙了蹙眉,下意识地重复否认:“微臣不知,还望娘娘明言。”
沈听宜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那本宫要从何处说起呢,是说尚仪局的账簿,还是说常尚仪的夫家与本宫的三叔那些来往呢,还是汝絮——”
她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落地,常尚仪的脸上也一点点失了血色,赶忙颤声打断她的话:“婕妤娘娘!”
沈听宜俯视着她较之前发白的脸色,半点没有意外,淡淡地收回视线,语气却毫无波澜:“尚仪还想知道什么?本宫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垂着眸,闲适地用手指敲了敲茶盖,半点没有威胁人的样子。
偏偏这样不以为然的态度让人心惊不已,常尚仪不知她掌握了多少证据,但是从她的态度和透露出的那些话来看,恐怕已经把她做的事知道得七七八八了。
这样想着,她也不装了,双眼直视着沈听宜:“婕妤娘娘既然都知道了,那今日请微臣来,究竟意欲何为?”
沈听宜敲着茶盖的动作微顿了,没想到她这么沉不住气。
“本宫只是想看看,常尚仪的选择罢了。”
她说这句话时,语调平平淡淡的,没有掺杂任何情绪,甚至连眼皮都没抬。
常尚仪默了一瞬:“娘娘的意思,微臣不明白。”
沈听宜却不给她逃避的机会,目光一凝,悠悠地瞥向她:“常尚仪是真的不明白,还是根本不想做选择?”
常尚仪眼中闪过一丝始料不及的错愕,半晌没有开口。
“一门不出两位娘娘,沈家如今却有充仪娘娘和本宫,常尚仪,若是要放弃一人,你说,沈家会作何选择呢?”
若是从前,她会笃定地说是沈媛熙,可现在,常尚仪开不了这个口。
进宫一年的时间,眼前的人就从嫔到婕妤,靠的只是充仪娘娘吗?常尚仪不知道,但她确定的是,没有人可以逼迫帝王做他不想做的事。
帝王若不是真的宠爱昭婕妤,何必打破这道让人非议的规矩?说是为了沈充仪,这个理由她绝不信。
帝王若是真的宠爱沈充仪,顾及她的脸面,当初便不可能将这位接进宫,封为昭嫔,也不会在生辰宴上给这位晋贵嫔,更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将她晋为婕妤。
帝王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如果沈家两位娘娘注定有一个人被放弃,那么这个人一定不会是眼前这位娘娘。
常尚仪的心思百转,心中酝酿出一场大戏。
沈听宜并不催促,小啜着香茶,等待着她的决定。
良久,常尚仪收笼了心思,双膝触地拜道:“微臣愿对婕妤娘娘唯命是从。”
沈听宜于是粲然一笑:“尚仪不必如此大礼。本宫身边有汝絮,并不缺人口上效忠。”
常尚仪瞬间领会了她的意思,心下不由叫苦不迭,面上却不显露:“是,微臣明白。”
等常尚仪离开 ,知月立即凑过来:“小姐,常尚仪如何说?”
“她是个识时务的,难道不知道如何选择吗?”若非识时务,也不会在尚仪的位置上坐这么久了,当初更不会第一时间就将汝絮调到了长乐宫。她的把柄落在了沈媛熙手中,却愿意将视若亲女的汝絮送过去当人质,可不是在表明忠心吗?
知月担忧:“可她今日为了利益选择小姐,来日难道不会为了更高的利益抛弃小姐吗?”
沈听宜牵了牵唇角,笑道:“那也得看她有没有这个本事。”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了。
她的话音甫落,外面忽然传来一声“陛下驾到”,知月忙扶着她出去迎接圣驾。
“妾身给陛下请安。”
沈听宜双手交覆在腰间,膝盖还未彻底弯下,闻褚便伸手将她拉了起来:“听宜有何事找朕?”
沈听宜轻轻抿唇,往他身后瞥了一眼,并没有看到汝絮,便轻声道:“妾身只是让汝絮问问陛下得不得空,没想让陛下亲自前来。”
闻褚牵着她往里走,闻言挑眉:“这么说,倒是朕会错意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沈听宜面上顿时浮了几分笑意,语气里也染上了雀跃的情绪:“没有,妾身就是想让陛下来。陛下能来,妾身格外欢喜。”
闻褚侧眸瞧了她两眼,轻呵了一声,到底没有拆穿她的心思。
“东西可都搬进昭阳殿了?”
“还没呢,陛下的圣旨才下不出一个时辰,妾身哪来的及?”
闻褚偏过头,垂眸问:“朕先前不是让你早做准备么?”
他早就命人将昭阳殿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个干净,也让她将该搬的东西都搬进去,没想到,她竟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沈听宜小声解释:“妾身若是这样做,旁人岂不知晓了?况且,这不合规矩。”
闻言,闻褚却低声笑起来:“听宜,你这不合规矩的话朕倒是听了许多次。”
偏偏每一次他都会回一句:“朕就是规矩。”
沈听宜脸一红,似是羞赧,哼了两声却不接话。
昭阳宫正殿曰“昭阳殿”,沈听宜的东西虽然没有全搬进来,但该摆上的东西也都摆放好了。到底是正殿,比之德馨阁宽敞又明亮,此时正好有晨光洒进来,一室都显得熠熠生辉。
圣驾亲临,宫人们都变得束手束脚,小心谨慎到屏住呼吸,生怕出声惊扰了主子们。
知月上了两盏茶,便退了出去,与孟问槐守在门外。
沈听宜深吸两口气,忽然跪下,语速极快地说完:“陛下恕罪,妾身有一事隐瞒了陛下。”
闻褚脸上并没有多少意外和惊讶的神情,只是问:“听宜有何事瞒着朕?”
沈听宜抬起杏眸,嗓音微颤:“先前妾身请刘总管查了尚仪局的账簿。”
闻褚垂眼看着她,眼中掠过一抹极淡的情绪,须臾,他伸手将她扶起,声轻:“朕知道。”
因为震惊,沈听宜一时睁圆了眼,脱口而出:“陛下知道?”
忽然意识到什么,她蓦然低下头,看着握在一起的双手,呐呐不安:“陛下怎么知道的?也不告诉妾身。”
闻褚见她这模样,眉头稍蹙,顺势将人拉到自己的腿坐下,一手扶着她的腰,气息喷洒在她的耳垂处,惹得她浑身一颤。
沈听宜低着脸,并没有看到他的眼眸中蕴藏的情绪,只是听他用平淡的语气说:“想看看听宜何时告知朕。”
他的手不疾不徐地抚着她的腰,隔着一层襦裙,也能感觉到他手心的暖意,后背发烫,可沈听宜的心头却倏然一紧。
他是何时发现的?
她知道刘义忠是御前的人,却私下与他有所来往,这已经犯了帝王忌讳。他按下不发,是在等她坦诚告知吗?倘若她一直不说呢,他会怎么做?
沈听宜这样想着,忽然打了个冷颤。
她其实并不想瞒着他这件事,所以挑了今日来告诉他。
闻褚将她的颤抖和惧怕尽收眼底,忽地轻轻松开了她的手,揽着她的腰肢,将人禁锢在怀里。
两人靠得很近,鼻尖贴在了一起,闻褚便在她盈盈若水的眼眸里看见了自己的脸庞。
“听宜在怕什么?”他明知故问。
第138章 第 138 章
沈听宜眼睫轻颤,呼吸也有些紊乱,堪堪启唇回话:“妾身、妾身知罪。”
闻褚搂着她的动作一顿,“你知什么罪?”
“妾身……”
沈听宜咬着唇,眼里藏着一缕忐忑,声音也有些沉闷:“妾身不该欺瞒陛下。”
她的这句话说完,殿内忽然静谧许久。
久到沈听宜渐渐垂下了眼帘,看不清他的神情,手上也生出了一丝汗意。正打算挣脱他的禁锢时,他忽然唤道:“听宜。”
沈听宜下意识地抬眸,应声:“陛下。”
放在腰肢上的手微微一紧,沈听宜见他嘴角弧度微扬:“朕很高兴。”
她不解地看着他,听他说:“朕以为,你不会说出来。”
她可以永远不说出来,他也可以当作不知道,可她选择了告诉他、信任他。
沈听宜领会了他的意思,眼眶顿时一红,一只手攀在了他的肩膀上。她垂睫敛去眼中的情绪,轻声道:“妾身并不想瞒着陛下,妾身只是一时没想好如何向陛下开口。”
倘若她想瞒着,便不会让刘义忠去查,也不会在这时候说出来。正是知道这一点,所以闻褚心里格外高兴。高兴之余,便腾出一只手将她的脸抬起,与她四目相对。
“朕知道。”
他的眼眸含着温柔的情意,仿佛格外珍重她。沈听宜并不喜欢他这样看她,便借着蹭他脖颈之时躲避了这长久的对视,刻意软了声:“妾身不会欺瞒陛下,永远。”
甜言蜜语顺手拈来。
闻褚眼眸暗了暗,呼吸也不由地一紧:“朕信听宜。”
二人静静地相拥良久。
直到用过午膳,闻褚才因着处理政事离开。
沈听宜慵懒地斜倚在榻上,脸上还余着嫣红之色,眼眸里却没什么情绪,汝絮看了一眼就低了下去。窗棂只开了一角,因此屋子里暧昧糜乱的气息还未散去。
“娘娘。”
汝絮刚开了个头,就见知月一脸晦气地走进来:“娘娘,云选侍和虞御女来了。”
沈听宜想也没想就道:“不见。”
知月立即笑吟吟地应下:“是,奴婢就去说主子已经歇息了。”
她还未退下,沈听宜又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转了主意:“罢了,请进来罢,将徐选侍也叫过来,人多热闹。”
说完,她往汝絮身上瞧了一眼。可汝絮低着头,并没有发觉。
徐梓英走进来后不久,云意和虞御女就携手走了进来,俯身向沈听宜道贺:“妾身恭喜娘娘。”
沈听宜面上含了两分笑:“不必多礼,都坐下吧。”
云意似是不经意地往殿内扫了一眼,嗔笑道:“沈姐姐这儿真不错,妹妹瞧着比淑仪娘娘那儿还要好呢。”
虞御女也附和:“娘娘得陛下宠爱,自是莲淑仪比不上的。”
对她们捧一踩一的态度,沈听宜并不喜欢,甚至有些厌烦。
莲淑仪虽说与她有过冲突,却没有真正伤过她,最多因着沈媛熙的缘故,互相利用了彼此罢了。因此,沈听宜对她并没有多少不喜,甚至还有些同情。再一点,莲淑仪是高位,不是她们这些人可以妄议的。
沈听宜脸色的笑意淡了下来,声音也没什么温度:“隔墙有耳,两位妹妹可莫要再说这些话了。”
大抵是发觉了她情绪的变化,云意忙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沈姐姐说的是,对了沈姐姐,妹妹今日过来,是有一事想请姐姐帮忙。”
沈听宜顺着她的话问:“何事?”
云意说着,有些羞愧:“殿下的千秋节就要到了,可妾身入宫时日短,不知殿下喜欢什么,也不知该给殿下送什么贺礼,便想请教一下姐姐。”
沈听宜有些讶然。
千秋节在她册封礼的前一日,去年因着水患办的并不是很隆重,帝王甚至因为贞妃动了胎气都没有露面,可偏偏十月初八沈媛熙的生辰宴办的很盛大。这样想来,今年的千秋宴约莫是要大办了。
对于送贺礼之事,沈听宜确实没什么经验。
“云妹妹这话倒是问到我了。”
她按了按眉心,颇是难为情地道:“我也没什么好东西送给殿下,无非都是陛下赏赐的寻常物件。”
御赐之物,她转赠给皇后,论谁也不能挑出错,只是显得没多大诚意罢了。
云意脸色一僵,呐呐道:“沈姐姐,可我……”
她至今还没有承宠,只是因为差点中毒得了个晋位选侍的补偿。御赐之物,她哪里得过?虞御女甚至还不如她。
沈听宜恍然道:“贺礼本不在贵重,而在于心意。我记得云妹妹手巧,不妨亲手为殿下做些什么?”
云意眼前一亮,立即笑道:“是,沈姐姐说的是。”
再寒暄了几句,云意和虞御女就离开了。一直沉默的徐梓英这才出了声:“娘娘,她们过来只是为了让娘娘帮着给殿下选贺礼吗?”
沈听宜看着她,弯了弯眼眸:“不然呢?”
徐梓英也说不上来,只是凭感觉道:“妾身总觉得她们奇奇怪怪的。”
可不奇怪吗?先前沈媛熙掌管后宫时,就属她们往长乐宫走的最勤快,后来长乐宫一出事,她们就瑟缩了起来,生怕被人发觉她们与沈媛熙的关系,眼下见她不受沈媛熙牵连反而愈发受宠,倒是厚着脸皮过来讨好。
宫里女子除了高位,底下的嫔妃大多要靠着圣宠立足,可一起进来的八位新人,只有白氏、王氏和桑氏得过宠,除了姜瑢,没受宠的如徐梓英,在昭阳宫,因着她的关系,倒也不会受人欺辱,如裴惊澜,在长乐宫,与沈媛熙一损俱损。
可云意呢,她与莲淑仪在玉照宫,虞御女,与恪容华在翠微宫。帝王几乎不会踏足这两座宫殿,她们连天颜也难见,指望帝王将她们记起来?何其难。
如此困境,只有寻找靠山。
徐梓英也清楚、理解她们的这个做法,若她不在昭阳宫,恐怕也要寻找人来庇护。可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哪怕装模作样,也要装的像,装的让人心服口服。像云意这样,一口一个沈姐姐,一口一个妹妹的,她实在无法苟同。
“娘娘就是性子过于和善。”
她道:“仗着与娘娘从前的两分情意,便能不顾规矩了吗?这可是皇宫,云选侍这样的人,娘娘还是提防着吧,后宫里都知晓云选侍与娘娘走的近,往后云选侍若是犯了什么事,旁人可不就一下子想到娘娘了身上?”
沈听宜笑了笑,对于她的提醒也放在了心上:“我有分寸。”
毕竟她那支石榴发簪,或许还在云意手上呢。
当初她瞧着云意和沈媛熙走的近,以为云意暗中投靠了沈媛熙,可现在瞧着,倒不是如此。那么,是谁指使她拿的呢?还是她自己的决定?
然而无论是什么原因,她都是不怀好意。
徐梓英略坐了坐,见她神色疲乏,便主动告辞。
沈听宜垂着眼睑,忽然唤汝絮:“汝絮,云选侍先前同我说了一件事。”
默默站在一旁的汝絮闻言一脸诧色,“娘娘?”
她的模样还有些受宠若惊。
这顿时日,沈听宜对她的态度冷了许多,旁的不说,单说去凤仪宫请安,大多时候带的都是知月,而不是她。
沈听宜一脸凝重地看着她,“汝絮,你可听说过北城一个令妇人有孕的法子?”
汝絮一怔,忙问:“娘娘这是何意?”
沈听宜将先前云意对她说的话简单阐述了一遍后,问道:“汝絮,倘若充仪娘娘有孕在身,陛下会不会给娘娘复位?”
汝絮呼吸一滞,不由地睁大了眼睛:“娘娘,可充仪娘娘现下被禁足,如何与两位公主亲近……”
沈听宜意味深长地笑道:“娘娘那儿不是有三公主吗?”
“汝絮,你们可有法子找钦天监算一算三公主的生辰八字如何?”
汝絮想一想,道:“奴婢倒没有法子,但尚仪大人或许可以做到。”
沈听宜当即吩咐:“此事就交给你去办。”
她根本不给汝絮拒绝的机会,但汝絮恐怕也乐在其中。
歇了半个时辰,陈言慎便进来试探地问:“娘娘,和尘如何安排?”
这一觉,沈听宜睡得有些不安稳,醒来时头还有些细微的疼,也因此,随口便道:“你如今是昭阳宫的总管太监,自是你来安排。”
陈言慎恭声应下:“是,奴才明白了。”
沈听宜按了按额角,忽然瞥见了他欣喜的神情,她动作一顿,少顷,才若无其事地继续:“昭阳宫太监再多,在本宫心里,也都比不得你。”
陈言慎听出了言外之意,忙觑了她一眼,不自觉地翘了翘嘴角:“是,娘娘放心,奴才必不辜负娘娘的信任,管教好昭阳宫的太监。”
*
晚膳时分,乾坤殿来人传:陛下掌灯昭阳宫。
这一次,闻褚没让沈听宜等太久,她才用过晚膳,圣驾便来了。
衍庆宫偏殿
雅嫔看着一桌的菜色,却毫无食欲。
小宫女立在她身后,将她失神的模样看在眼里,心里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不用说,自家主子是在等陛下进宫的消息。可这些日子,陛下每每进入后宫,都只去昭阳宫。主子这样,也不过是干等罢了。
果然,不多时就有小太监走进来,脸色很难看,躬身道:“主子,陛下去昭阳宫了。”
雅嫔平静地点点头,也放下了手中的木箸,起身道:“都撤下去吧。”
小宫女这才上前,想要劝:“主子,您还没用晚膳呢。”
“我没胃口。”
眼见雅嫔往内殿走去,小宫女忙跟上她,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雅嫔直接打断:“我乏了,你们都退下吧。”
小宫女看着她的背影,默默摇了摇头。
小太监担忧道:“主子这样可如何是好?”
小宫女一边收拾着膳食,一边冷静地道:“陛下不来,主子便日日这样,我们有什么办法?”
“自二皇子殁了之后,陛下再也没有来过衍庆宫。贞妃娘娘都见不到陛下,咱们主子又怎么能……”小太监说着,倏然噤声。
小宫女回头,却见本该回到内殿的雅嫔面无表情地站在屏风处,眉眼一如既往的清冷,也不知将他的话听去了多少。
小太监身子一抖,跪到了地上:“奴才失言了,请主子恕罪。”
雅嫔看了他一眼,却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小太监松了口气,抬头与小宫女对视。
小宫女几不可察地对他摇摇头,将膳食放回食盒里,往殿外走去。
小太监赶忙从地上爬起来,追上她的步伐,低声问:“主子不会怪罪我吧?”
小宫女便问:“你伺候主子这么久,何时见主子对咱们有什么责罚?”
几乎没有。
这位主子性子清冷,仿佛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她在乎,目前,也只有在遇到与帝王和昭婕妤有关的事时她的心绪才有所波动。
小太监这样想着,神色更是忧虑:“主子这样,可真是……”
晚风徐徐,将他的话吹散。
小宫女没听见,心里的担忧却不比他少。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主子的一颗心落在了帝王身上。可帝王呢,后宫嫔妃众多,又怎么会为主子驻足呢?
她从衍庆宫出来,侧身往北边看了看。
昭阳宫门前站着一群宫人,不用说也知道那是御前的宫人。明明隔着一段距离,她却仿佛能听见昭阳宫内的谈笑声。
帝王在哪里,哪里便是欢声笑语。
她默默地转身走向御膳房。
后宫有东西十二宫嫔妃,帝王却只有一人,昭阳宫热闹了,其他各宫自然冷清了。
所以,哪怕知道帝王像那握不住的光,嫔妃们也要想法设法地去争宠。
第139章 第 139 章
翌日,沈听宜被闻褚穿戴的声音吵醒。
“陛下要去上早朝了?”
她睁不开眼,躺在床榻上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方才穿戴整齐的闻褚转过身,拭去她眼角溢出来的泪,嗓音温柔:“被吵醒了?”
沈听宜含糊地应了声,又听他说:“继续睡吧,今日不必去请安了。”
闻褚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朕去上朝了。”
沈听宜闻言,眯眼看了他一下,便裹着被子转了个身,不再搭理他了。
闻褚瞧着这一幕,不由地哑声失笑。
出了内殿,他对着守在门口的汝絮吩咐:“等会去凤仪宫给你家娘娘告个假。”
汝絮忙不迭应了:“是,奴婢遵旨。”
凤仪宫
郑初韫正坐在铜镜前,任安之为她绾发。本该静谧的气氛却被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打破,郑初韫不悦地拧了拧眉,看向来人。
若素躬着身走进来,低声:“殿下,方才昭阳宫来人给昭婕妤告假了。”
郑初韫并不意外,淡嗯了声,只听若素继续说:“御前的今微姑姑也来了,向殿下给昭婕妤告假。”
安之快速地绾了个发髻,侧眸好奇:“怎么都来了?”
郑初韫一怔,转念一想,便明白了闻褚让今微特意过来这一趟的意思。
无非是为了沈听宜。
只是,他这样体贴、用心地对一个人,倒是罕见。
郑初韫眼眸里难得露出了一丝凉意,安之和若素看得心惊,呼吸都轻了一瞬。
好在郑初韫很快就恢复了惯常的和颜悦色:“本宫知道了,昭婕妤既然身子不适,这两日就在宫里好好歇息吧。若素,请安过后,你便从本宫的库房里挑几株人参送去昭阳宫,让昭婕妤安心歇息,养好身子要紧,不必急着过来请安。”
若素点点头:“是,奴婢遵旨。”
安之觑了她一眼,一时默默。
郑初韫从镜子里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淡淡道:“想问什么?”
“奴婢只是没想到,陛下这样宠爱昭婕妤,一点也不因着荣妃……”她忙捋直了舌头,改口,“沈充仪的事,而受到牵连。”
郑初韫抬手抚了抚鬓角,笑得浅淡:“沈充仪是沈充仪,昭婕妤是昭婕妤,她们如何能相提并论?”
安之还是有些不敢确定:“昭婕妤的本事,当真有那样大吗?”
“大不大的,如今也不算看得出来,且看她以后能走到哪了。”郑初韫眼眸微眯,沉吟片刻,“看陛下的态度,她的路,还长着呢。”
新入宫的嫔妃可和她们潜邸旧人不同,都还年轻,有着自己的心气儿,都是不好相与的。昭婕妤这样得圣宠,难免不会有人眼红。
等郑初韫坐到凤椅上,受了嫔妃们的请安,果然,就有人迫不及待地开口询问:“殿下,昭婕妤今日又告假了?”
庆容华捏着帕子,虚虚掩在鼻尖道:“妾身侍奉陛下这么久,还没见过昭婕妤这般侍宠生娇的。莲淑仪,你说是不是?”
莲淑仪睨了她一样,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昭婕妤告假的次数确实前所未有。”
王翩若饶有兴致地看向她们:“妾身听闻从前贞妃和充仪娘娘最得圣宠,便从未像昭婕妤这般吗?”
闻言,莲淑仪和庆容华却都沉默了。
胡婕妤见气氛凝固,看了眼一言不发的郑初韫,赶紧换了个话题:“月底就是殿下的千秋节了,诸位妹妹可都有准备?”
这话一出,殿内又热闹了起来,为着郑初韫恭贺,也不乏有人想起了去年的千秋宴。
庆容华转了转眼波,忽然看向唐文茵:“唐妃娘娘怎么不说话?”
薛琅月没来,沈媛熙被降位,唐文茵现在就坐在皇后的右手边的第一个位置上,也很难不让人注意到。
话音一落,殿内不由地静了许多。众多的视线落在唐文茵身上,让她不由地想起了被叫到永和宫的那日。
唐文茵手指动了动,抬眸细望着庆容华的神色,她见唐文茵直直看过来,似乎有些惊讶,眼眸微微一愣,等了须臾,唐文茵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庆容华展了个笑:“唐妃娘娘,妾身瞧着您脸色不好,莫不是娘娘的生辰也要到了?”
话一说完,她又紧紧捂住了嘴巴,脸上满是歉意:“妾身不知娘娘的生辰,故而有此一问,还望娘娘莫怪妾身唐突。”
出乎意料的是,雅嫔开了口:“庆容华怎么会不知唐妃娘娘生辰?”
她这般问不是没有理由。
唐妃是潜邸旧人,又是高位娘娘,每年都该收到低位嫔妃的庆贺才是。若说她们这些资历浅的不知晓具体时日,还情有可原,可庆容华当初是和唐文茵一同进太子府的。
唐文茵不动声色地盯着庆容华,嘴里说着惋惜:“倒是可惜。庆容华不知本宫的生辰,本宫却记得你的生辰,说起来,去岁本宫还给你送去了贺礼。”
庆容华顿时浑身一僵。
唐文茵却浑然不觉,继续感慨:“本宫记得,从前的邱贵人来承乾宫送过两次生辰礼,只是这邱贵人如今成了容华,倒将过往之事全忘了。”
许贵嫔眼里染上一丝笑意,凉凉道:“是啊,妾身也记得这事呢。”
唐文茵眸光沉沉地锁定着庆容华,嗓音中带着压迫:“庆容华如今不过双十年华,却愈发得不记事了。”
她的嘲讽意思实在明显,令人无法忽视。
庆容华也没想到从前一贯温和有礼的唐文茵竟会变得如此咄咄逼人,且周身气势也格外慑人,叫她不由地想起了从前的荣妃娘娘。
她脸色蓦地一白,逃避地移开了视线,牙齿打着颤,良久,才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话:“是妾身失言了,娘娘恕罪。”
“庆容华只是失言吗?”唐文茵似笑非笑地审视着她,却仿佛不止是她。
她不紧不慢地说着,一字一字地敲在了在座的众人心上:“本宫看你只是不上心吧——难道你还能将荣妃和贞妃娘娘的生辰忘了吗?”
唐文茵漆黑的眼底辨不清情绪,平静地仿佛只是说了一句随意的话,可她惯来温和的眉眼却隐隐透着冷漠和嘲讽。
郑初韫几不可察地扬了扬唇,抬起袖子掩面啜了一口茶,然后几乎淡漠地看着这一出突如其来的戏。
唱戏的人较从前有了很大的变化,这场戏却并不枯燥无味。
庆容华被问得说不出话,王翩若往胡婕妤的方向看了一眼,也噤了声。唯有雅嫔,坦坦荡荡地道:“唐妃娘娘,妾身记性不好,日后若是忘了给您送贺礼,还望您多担待。”
她说着,微微颔首。
唐文茵轻飘飘地瞄了她一眼,仿佛没将她放在眼里,并不作理会。
她难道听不出雅嫔这话隐藏的意思吗?
一宫主位的娘娘,每年生辰当日都会在寝宫里小办一两桌宴席,而陛下也会给个面子,当日歇在她的宫里。
有这样的待遇,众妃如何不知她的生辰?何须刻意去记日子?
不过是从前的唐文茵没有得过这样的体面罢了。
对于她的忽视和不理睬,雅嫔紧了紧手指,眼里迅速掠过一丝诧色。
眼见无人言语,郑初韫尝着索然无味的温水,轻轻摆了摆手,朝众人道:“好了,都是一家人,诸位何必伤了彼此的和气。今日请安就到这里,诸位都散了吧。”
*
有了帝王的口谕,沈听宜一觉醒来已经到了午时。
因着错过了早膳,午膳瞧着便比往日还要丰富。
沈听宜适才吃了两口,就见今微端着补汤前来,笑得和煦:“婕妤娘娘,陛下让奴婢问您,待会可有空去一趟乾坤殿?”
沈听宜一口饮完了温度适中的补汤,吃了两颗蜜饯,才不慌不忙地道:“我自然有空,劳烦姑姑替我回禀陛下。”
今微福了福身,带着空的食盒离开。
立在桌子一侧的汝絮顺着今微离去的方向看去,目光闪了闪,不知在想什么。
对面的知月将她的动作看在眼里,微不可查地与沈听宜对视了一眼。
……
沈听宜从轿辇上下来时,远远见一道倩影站在乾坤殿的走廊下。
知月盯了两眼,认出那人:“娘娘,是庆容华。”
“这个时辰,庆容华怎么在这里?”
沈听宜提步走上台阶,瞧着一身娇俏的庆容华,她眉眼弯弯地喊了一声:“庆容华。”
庆容华偏头,瞧见是她,轻轻嗤了一声:“昭婕妤也是来求见陛下的?”
她福了福身,不等沈听宜叫起便站直了身子,不客气地道:“便是求见,也有先来后到的规矩,昭婕妤难道不懂?”
她火气倒是大,沈听宜没和她计较失礼之事,却从她的话里也听出了她的来意。
可她好端端地怎么来乾坤殿求见陛下?
沈听宜不由地蹙眉思忖。
她自己可不会平白无故地来乾坤殿求见陛下。上一次,她还是以沈家二小姐过来求见的。
后宫嫔妃无召,也几乎不会亲自踏足乾坤殿,只是偶尔会让宫人来送茶水糕点罢了。
乾坤殿是帝王的寝宫,却也算是帝王寻常处理政务的地方,有些时候,帝王还会在这里接见朝臣,嫔妃若是时常过来,难免有些不方便。故而,嫔妃们都会自行避讳着,怕惹了帝王嫌隙。
沈听宜还没来得及和庆容华说上两句话,内殿的刘义忠就笑眯眯地走了过来,态度和气又恭敬:“奴才给婕妤娘娘请安。娘娘可来了,陛下正在里头等着娘娘呢。”
他也不忘回复庆容华:“容华主子,陛下今日不得空,您请回吧。”
沈听宜缓缓看了眼庆容华。
对于这样的落差,庆容华的脸色倏然一变,一口气忍了又忍,才堪堪一笑:“我知道了,劳烦刘总管回禀陛下,我会在长春宫等候着陛下。”
刘义忠笑意不改:“请容华主子放心,奴才一定会将您的话禀告陛下的。”至于陛下会不会去,就难说了。
眼睁睁看着刘义忠恭恭敬敬地将沈听宜请进乾坤殿,庆容华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情绪。
被她攥紧手腕的杨桃脸色难耐,不由地低声劝道:“主子,这是乾坤殿,人多眼杂,咱们还是先走吧。”
可不能在这里失了仪态。被人瞧见了,岂不是以为主子在不满陛下?
庆容华心里有所顾忌,便只好僵着一张脸,转身走下台阶。
走过了景阳宫,离长春宫还有一段距离时,忽然冒出来一个宫女拦住了她的去路:“庆容华,我家娘娘有请。”
宫女的脸并不陌生,庆容华冷冷觑着她,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跟了上去。
第140章 第 140 章
沈听宜进入乾坤殿时,闻褚正在窗边的榻上伏案描画着什么。
他穿着一件宝蓝色圆领锦袍,乌发如缎,却不像往常那般用金冠束起,而是随意地用了一根绸带扎起来披散在后背,遮住了一半的脸。
沈听宜将披风解开,屈膝行了个礼:“陛下万安。”
知月接过披风,便悄然退后,同殿内的一众宫人一般垂首而立。
闻褚掀眼看过来,放下了手中的狼毫,极其自然地问候了一句:“听宜来了,路上可还冷?”
“妾身坐着轿辇,不觉得冷。”
沈听宜说着,笑意盈盈地向他靠近,语气娇嗔:“陛下分明在忙,却要将妾身叫来,难道是要妾身给陛下研墨吗?”
闻褚极浅地挑眉笑了下,向她伸出一只手,“有听宜在身旁红袖添香,朕岂能静心?”
沈听宜抿着唇,一时羞红了脸颊。
闻褚将她拉到了自己的身边,粗粝的指腹捏了捏她的手背,漆黑的眼眸氤氲出笑意:“是不是这个理?”
沈听宜若有似无地哼了声:“陛下又在取笑妾身了。”
她慢条斯理地抽出了手,勾住他的一缕发丝,握在手中把玩。
“陛下今日怎么没束发?”
闻褚倒没阻止她这个看似大胆的动作,定定地盯着她了片刻,才将桌案上的纸张抽出来,指给她瞧:“听宜以为呢?”
沈听宜倾身一看,纸上竟画了两道身影,只有半张脸,还朦朦胧胧的,但看轮廓,是一男一女。
她有点迟疑:“这是陛下和……妾身吗?”
闻褚看着她一脸的不敢相信,轻笑了一声:“听宜怎么不敢认?”
沈听宜有一瞬间的恍惚,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摇摇头:“陛下画得极好。”
他为她画过一幅画像,只是那幅画上只有她一人,这一次,他却将他自己入了画。
“陛下送给妾身的书卷上说,帝王的陵寝里会有宠妃的画像,陛下,这事可是真的?”她微微转过头,两颊透着嫣红,恰如迟来的春色。
闻褚点头:“自然是真的。”
沈听宜眼睫微颤了下,“陛下也会这样吗?”
闻褚垂着眸子,嗓音端的是漫不经心:“朕大约是会从旧例。”
她想问什么,闻褚自然能看出来,可她偏偏不问出口,听完他的回答后,竟什么也没说。他不自觉地转了转手腕上的珠串,心里划过一道说不清的情绪。
……
庆容华被宫女送出来时已经是一柱香之后了。
杨桃只觉得心都在抖,可庆容华的脸色却还算平静。
回到长春宫偏殿,杨桃才将心底的话说出口:“主子,您当真要动手吗?”
庆容华顿了下,目光朝御花园的方向望去,淡淡道:“难道我要眼睁睁地看着嘉安被她所连累吗?”
杨桃嘴唇颤了颤,想要劝:“可三公主也是陛下的子嗣,主子即便不做什么,陛下也不会不为三公主考虑的。”
庆容华扯了扯唇角,冷意悄无声息地蔓延:“你今日难道没瞧见陛下的态度吗?嘉安确实是陛下的子嗣,可陛下心里真的会在乎嘉安吗?”
“倘若陛下真的在意,当初便不会给嘉安更改玉牒。”
她看着杨桃,心凉得无以言说。
陛下的几个子嗣,唯有嘉安改了玉牒,为什么?不过是不看重她,连带着不在乎嘉安罢了。
先前,她还以为陛下待她多少有些朕心,可现在想来,她何其愚蠢。她得的那几分宠,又算得上什么?
比不过从前的荣妃和贞妃,也不能与现在的昭婕妤的一较高下。
杨桃一时怔怔,无言以对。
半晌后,庆容华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沉静有力:“我此生恐怕只有嘉安一个孩子了,陛下既然不在意,那我这个生母就不得不为她谋划。”
乾坤殿,沈听宜也提起了庆容华:“陛下方才为何不见庆容华?”
闻褚揉了揉她的发丝,微叹道:“听宜难道不知她过来找朕所谓何事?”
正是因为知晓庆容华的诉求,他才不见她的。
沈听宜伏在他的腿上,杏眸里涌动中难言的光泽,“陛下这样,恐怕会让庆容华误会陛下不在乎三公主。”
闻褚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
长久的寂静过后,沈听宜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
“别动。”闻褚将她按住,低沉的嗓音听不出起伏:“朕只是希望她明白,圣旨不容更改。”
所以,说到底他还是不在乎庆容华的担忧。他不希望打破这道规矩,更不希望悔改当初的旨意。
沈听宜敛着眸,说不出此刻内心的感受。
缓了几息,她柔下语气:“妾身不明白,陛下当初为何要将三公主记名在充仪娘娘名下呢?”
他难道当真想为三公主找一个出身显赫的生母吗?若是如此,当初的大公主和二公主岂不是更好的选择?
闻褚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其实,朕打算以后让庄敏皇姐抚养嘉安。”
沈听宜一愣:“庄敏长公主?”
听闻庄敏长公主已经出嫁,怎么会让她抚养三公主?
闻褚看出她的疑惑,向她解释道:“皇姐已经和离了,往后也不打算出降。但皇姐膝下没有子嗣,朕便想让嘉安当皇姐的女儿。”
所以,这和他将三公主记名在沈媛熙名下有什么关系?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转了一圈,她忽然有了些许猜测。
沈听宜垂下长睫,夸他:“陛下未雨绸缪,是妾身所不及。”
但这件事,恐怕要令他失望了。
沈媛熙这时候应当已经在为解禁和复位筹谋了。三公主既然在她宫里,怎么不能当作一个筏子呢?
她想起来那日常尚仪给她带来的话:钦天监一切准备就绪。
常尚仪会让钦天监做什么呢,她真的很好奇。
*
唐文茵坐着步辇亲自去领了份例后,又吩咐白洪涛带着银子去一趟尚食局。
长清当即有些不解:“娘娘日后还要继续将月银分给尚食局吗?”
唐文茵点头,神色从容:“是啊,不过从下个月开始,我每个月只需拿一半的银子去尚食局了。”
长清犹豫了一瞬,还是将心里话说了出口:“娘娘明明不需要这样做……”
望着长清黑白分明的瞳仁,唐文茵缓缓抬起手挡在额头前。长空下的日光耀眼又刺目,她一掌却能遮住。
“我想永远记住。”她笑得一如既往地温柔,语气平淡且坚定,“也让她们永远不要忘记明妃。”
那个在皇宫里不争不抢、无欲无求,却深陷泥潭的明妃娘娘。
长清顿时一哽:“娘娘……”
她还来不及说什么,前方忽然走来一行人,待看清了领头的人,她忙收敛了神色。
唐文茵高坐在步辇上,俯视着下方的林婕妤和桑才人。
“妾身见过唐妃娘娘。”
两人弱柳扶风,一时分不出个高低。
只是林婕妤唇色白一些,脸上透着病容。
唐文茵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们,似是随意一问:“两位是从哪来,现下又要去何处?”
她的视线落在桑才人身上,带着不易觉察的冷意和打量。
若非沈听宜亲眼瞧见并告诉她,她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瞧着娇弱胆怯的人,敢狠心对自己的脸下手。
还是宫里女子最在乎的容颜。
林婕妤抿着笑,话音轻细且温柔:“回娘娘,今日天气好,妾身和桑才人准备去御花园赏一赏花。”
唐文茵瞥了她一眼,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当作回应。
虽是如此,却没有让人将轿辇抬走。林婕妤的反应有些迟钝,桑才人却在抬头迅速地看了她一眼后,沉吟着问道:“唐妃娘娘可有空与妾身们一起去赏花?”
长清觑着自家娘娘的神情,会意一笑:“听闻御花园移植了几棵海棠树,还有司苑司新培育的桃花,娘娘不妨去瞧一瞧?”
唐文茵这才道:“那本宫便去看看吧。”
四月的御花园花团锦簇,美不胜收。因着离千秋节还有几日,各宫嫔妃得了闲便都会来走一走,歇一歇。
御花园外边有一个池塘,唤太液池,里面的假山下边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子,因着里头养了许多尾锦鲤,故唤锦鲤池。
御花园位于凤仪宫的北边,离长春宫和昭阳宫很近。位置不偏,且场地极大,比整个安福殿还要宽阔。
假山上矗立着一个楼阁,唤作“听风阁”,地势较高,设计却巧妙,出入口只有一条,还是环形的竹梯,只是梯口狭窄,仅能供两人通行。
听风阁的四周垂挂着帘子,坐在室内可以饮茶、赏花或是闲谈,堪称悠闲雅致。
春风徐来,满面清香。
当下,沈听宜和闻褚正坐在红木圆桌的两边对弈。
棋盘上,黑白两色棋子交错摆放。
沈听宜手执黑棋,轻声落下。
闻褚瞧着她落下的位置,不由地挑眉:“听宜这棋艺是从何处学来的?”
手中的白棋应声而落。
沈听宜蹙着眉,索性搁下了手中的棋子,神色有些不耐:“陛下又赢了。”
“妾身从前没学过棋,如今学得不好,要怪也只能怪陛下没用心教妾身。”
她说得振振有词,瞧不出一点儿心虚的模样。闻褚不禁哑声失笑:“你不认真学,倒要怪朕教的不好。你倒是说一说,朕这几日如何没用心教你?”
沈听宜本也是随意找了个借口,当然说不出他哪里没用心。
说实话,她也没想到闻褚会想教她下棋,还一教就是好几日,也不知厌倦。她学得不用心,他虽看了出来却也没恼。这般,她倒真像是他的宠妃了。
试探过他的态度,也发觉了他对她的纵容后,沈听宜与他相处时也愈发变得胆大,譬如此时,她一声不吭便直接起了身,将闻褚抛在身后,径直往栏杆走去。
而闻褚则会自然地跟上来,问她:“去做什么?”
仿佛她无论做什么,他都会在她的身后支持她。
沈听宜没答,垂眼看向了不远处。
太液池边,站着一群人,她眼神好,能看清那些人的面容——唐文茵、林婕妤、桑才人还有许贵嫔和两位公主。
“各宫姐妹都出来了,今日可真是热闹。”
闻褚也望了过去,脸上的情绪却寡淡:“嘉熙和嘉桐都是耐不住的,出来走动走动挺好。”
沈听宜扭头看他,试探道:“陛下要不要过去听一听她们在说什么?”
闻褚瞧了她一眼,忽然故作高深地问:“想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吗?”
他这个问题问得很奇怪,沈听宜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前倏然一亮,下意识地拽住了他的衣袖,“陛下能读出来吗?”
纤细的手指被鲜妍的蔻丹衬得分外白净,微微用了些力,青筋暴露无遗。
闻褚垂首,将她的手攥住,嗓音不疾不徐:“朕当然不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