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意将她的举动看在眼里,叹息一声:“沈姐姐,您在宫里如??履薄冰,妹妹都看在眼里,妹妹也是心疼姐姐,若不是为了姐姐着想,妹妹今日必不会将这些话说出口的。”
她一心一意为沈听宜着想似的,叹惋道:“沈姐姐,若是荣妃娘娘怀了身孕,姐姐以后在宫中又如何立足呢?”
沈听宜却垂下眼帘,不接这话。
可云意知道,她心中不无波动。
虞御女在旁边看着她们,先前一直没插上嘴,这会儿终于能出声:“昭贵嫔,妾身以为,云选侍说的有几分道理,您也要为自己考虑啊。”
每个人都有私心,尤其是宫里,即便是亲姐妹,为了宠爱,为了权力,终究会有反目成仇的那天。
明明是亲姐妹,却一尊一卑。沈听宜,你甘心吗?
若我是你,必定不会甘心。
云意笃定地想着,看着她半晌,仍然等不到回应,她眼底不由地升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焦躁,面上不显露,口中道:“沈姐姐,时辰不早了,妹妹就不打扰您了,便先回宫了。”
她俯身就要退下,却在转身之际被沈听宜叫住:“云妹妹。”
云意心头浮上一念,回眸看她,诧异似的问:“沈姐姐,你可还有事吩咐?”
沈听宜看了眼虞御女,虞御女也是个眼色之人,知道自己该避让了,忙起身请辞。
等她离开,云意重新回到交杌上,见沈听宜面露迟疑,不免再道:“沈姐姐,您有话不妨和妹妹直说。”
沈听宜缓缓开口:“云妹妹,你说的话确实有道理,只是很多事我也不想瞒着你。”
她抬手压了压眼角,红唇抿成一条线,嗓子里挤出一句话:“我并非自愿入宫。”
云意心头猛地一跳,定定地看着她,听她回忆般地说:“荣妃娘娘久病不愈,沈家让我入宫,不过是为了冲喜,我没有别的选择。”
“入宫前,我有婚约在身,这件事,云妹妹你知晓的。”
听她再次提起这件事,云意眼中复杂的情绪几经变化,最终化成一抹怜惜:“沈姐姐,对不起、我不知晓这些……我以为、以为你 ……”
“以为我是自愿入宫吗?”沈听宜顺着她的话补充,神色平静如死水。
她凉凉一笑:“何曾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呢?”
若是让她选择,一个是侯府的世子夫人,一个是帝王的嫔妃,她会选择哪一个?
云意心思百转,竟将话问了出口。她捂着嘴,吓了一大跳:“沈姐姐,我没有别的意思……”
沈听宜却温柔地注视着她,似是而非地道:“比起繁华的京城,我更向往北城的风雪。”
她的选择是北城,是世子夫人。
云意脑子一片空白,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的德馨阁,又是怎么撞上的王美人。
王翩若拍了拍身上看不见的灰尘,睨了她一眼,“云选侍这是遇到什么事了,竟魂不守舍的?”
云意福了福身,满是歉意:“还请王美人恕罪,是妾身一时没注意脚下。”
王翩若看着她走来的方向,反应灵敏:“云选侍方才可是从昭阳宫来?”
云意颔首,勉强笑了笑:“是,美人好眼力。”
王翩若眼中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很快也笑起来:“听说,你与昭贵嫔是旧识?”
“妾身幼时在北城与昭贵嫔打过几次照面罢了,勉强算是旧识。”
她虽是这样说,可提起此事神态却十分从容,显然与昭贵嫔的关系不止是表现出来的这样浅薄。
王翩若捻了捻手指,心下有了思量。
她重新将话题转移回来:“既是从昭阳宫来,怎么这副模样,莫不是受人欺负了?”
云意只道:“多谢美人关心,妾身无事。”
见她不肯说,王翩若也没坚持问下去,只是回头就将此事告知了郑初韫和胡婕妤。
“殿下,今日云选侍亲口承认了她与昭贵嫔是旧识。”
凤仪宫内,皇后坐在榻上翻阅着一本册子,胡婕妤和王翩若一左一右坐在下方的椅子上。
胡婕妤朝她笑笑,解释道:“王美人,你有所不知,云选侍就是安平侯府举荐来的,她当初能选入后宫,恐怕也是沾了侯府的光。”
毕竟,负责采选的虽是唐文茵,可真正决定的是闻褚——他给了唐文茵一个名册。
不过这些,也只有几个人知晓而已。
王翩若稍愣片刻,喃喃道:“难怪呢,殿下和娘娘都没有什么反应,倒是妾身大惊小怪了。”
郑初韫抬眼看了她一下,温声:“你说方才云选侍从昭阳宫出来?”
“是啊,殿下。”王翩若重新提起精神,“妾身问云选侍,她也不说发生了什么事,但妾身想,恐怕与昭贵嫔有关。”
“你与她一同入宫,总归有些情谊。”郑初韫敲了敲桌沿,语气意味不明,“你想知道什么,想个法子问出来就是了。”
王翩若会意,立即扬起嘴角:“是,妾身谨记殿下教诲。”
等王翩若离开,胡婕妤看向郑初韫,含笑道:“殿下若是想知晓缘由,妾身替您查一查,何必让王美人去呢?”
郑初韫淡淡道:“云选侍出自安平侯府,而昭贵嫔又与侯府有过婚约,本宫总觉得此事恐怕不简单。”
胡婕妤漫不经心地抿了口茶,唇角始终带着浅笑:“妾身瞧着云选侍,倒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能被安平侯府举荐入宫,自然是有本事在身。”
只是,她背后并无家族倚靠,即便有些许的能耐,恐怕也坐不上更高的位置。
郑初韫摇一摇头,忽然问起初一发生的事:“可查出什么了?”
胡婕妤点点头,压低了声音:“妾身查过了,昭贵嫔身边一位名唤浮云的宫女,似是被齐国公世子轻薄了。”
后宫里的女人,不论是嫔妃,还是宫女,名义上都是帝王的人,谁敢染指?
郑初韫有一瞬间的惊愕:“真是胆大包天。”
“到底是被压下来了。”胡婕妤说着,不无可惜,若是此事传扬出去,齐国公定要受罚,而沈媛熙恐怕也要受到牵连。
“大长公主赐了一支金步摇,妾身也查过了,确实与荣妃的是一对。”
她惋惜道:“如此一来,昭贵嫔与荣妃关系更加稳固了。”
关系稳固吗?
在郑初韫看来,却不见得。
昭贵嫔和荣妃虽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却都是沈家人,为了家族,她们不会这般轻易撕破脸的。更何况,如今就是闹起来,胜算更大的明显是荣妃。
昭贵嫔,还不是荣妃的阻碍。
……
知月气呼呼地往火炉里添了一块银碳,“主子,云选侍分明不怀好意。”
告诉主子这个法子,不就是想让主子去争吗?还怀孕,主子年纪这么小,怀什么啊?
“宫里人人都知道主子身子虚弱,云选侍偏偏撺掇主子怀孕,奴婢可听说乔医女了,以主子现在的身子,即便是怀上了,也很容易——”
一尸两命。
这个四个字说来晦气,她往喉咙里咽了咽,换了个说法:“主子,她是什么意思啊?难道只是想让主子去亲近公主吗?”
沈听宜往炭盆里扔了个栗子,不以为意:“什么意思都不是,你理她做什么?”
知月放下火钳子,也学着沈听宜往里面扔了栗子,一连扔了好几个才作罢。
“奴婢觉得,主子还是不要与云选侍来往好了。”
“只怕今日过后,满宫都知晓我与她是旧相识,这时候若与她断了往来,岂不惹人疑心?”
知月哼哼唧唧:“主子,您真是太委屈自己了。”
沈听宜微叹,提点她:“知月,你还记得那支石榴发簪么?”
“记得,殿下赏给主子的,好端端的却不见了。”知月樱唇张阖了两下,一双水汪汪的眼眸忽然一顿,“主子,奴婢方才忽然想起来,主子的寝殿除了贴身伺候的宫人能进,云选侍也进来过。”
沈听宜随意点了点头。
知月的心慢慢地沉下去,声音也冷了下来:“主子,奴婢明白了。”
难怪主子明知云选侍别有用心,也任由她亲近,原来是早就怀疑她了。
主子在以身设局。
想到这里,她的心又是一阵抽痛。
沈听宜见她泪光闪烁,轻轻用帕子为她擦了擦,安慰道:“好了,知月,一点小事罢了,不值得你哭。”
她表现得极其不在乎,极其冷静。可越是这样,知月心就越疼,就越想放声大哭。
她忍了又忍,才将难过压进心底,开始生硬地转移话题:“主子,您先前不是所要给大长公主准备寿礼吗?”
沈听宜装作没看见她的隐忍,轻笑道:“嗯,已经在准备了。”
若是往常,她该好奇地问了,可今日却什么也没说。
借口离开屋子后,却没发现沈听宜手中的绢帕已经被揉捏地皱巴巴的,透露出她并不平静的内心。
陈言慎在查常尚仪的事,可常尚仪在宫里待了二十多年,哪能这么轻易就查出来呢?
沈听宜却不愿放弃,她敢肯定,汝絮为沈媛熙卖命,一定有常尚仪的关系。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把柄,能让汝絮拿命来护着常尚仪呢?而常尚仪于汝絮,只是恩人吗?
离前世赵家出事还有半年时间,她必须要借着这个机会将沈媛熙往下拉一拉。
陈言慎查不出来,那刘义忠呢?
她打定主意,便在刘义忠带着帝王的赏赐来时,将他留下来喝茶。
“刘总管,我有个不情之请。”
她笑意盈盈,一如当初那个晚上。
刘义忠连忙道:“贵嫔主子折煞奴才了,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奴才能做到的,一定为您做到。”
沈听宜捧着茶盏,葱白的指尖与天青色的茶盏相互映衬,更显得手指纤长、姿态柔美。
茶盏递到刘义忠面前的同时,和婉的声音也传入耳畔:“我想请总管替我查一查常尚仪。”
她说:“查清她所有的经历。”
刘义忠小心地接过茶盏,沉吟了须臾:“奴才敢问,贵嫔主子只要查常尚仪吗?”
和聪明人说话,向来不需要费时费劲。沈听宜看着他,笑而不语。
刘义忠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将茶饮尽后,恭恭敬敬地道:“是,多谢昭贵嫔赐茶,奴才一定投桃报李。”
沈听宜微微一笑,唤知月送她离开。
刘义忠走了两步,却停下,声音极低:“陛下有意让荣妃娘娘抚养三公主。”
话一说完,就快步出去了。
沈听宜的视线在他的背影处凝了片刻,倏然一笑。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啊。
第122章 第 122 章
沈听宜目送刘义忠离开,又叫来了陈言慎:“你去跟着刘总管。”
她不是不放心刘义忠,他到底是御前之人,一举一动都被不知道多少人盯着,行事起来既方便也不方便。
再过几日就是小公主的满月宴,闻褚有意让沈媛熙抚养公主,必定是在满月宴过后。
对于白得来的公主,沈媛熙或许不在意,但庆嫔和胡婕妤呢?
胡婕妤平时瞧着不显山不露水,却能在宫里沈媛熙手下协理宫务不出纰漏,安安稳稳地过了这么久,手段岂会差?她圣宠甚少,依着资历成了婕妤,却能被皇后抬举,被帝王赏识,难道只是一个心思简单的人?
宫里的孩子们金贵又稀少,即便是一位公主,也惹人眼红。
胡婕妤有何当不得小公主的养母?
沈听宜这般想,胡婕妤也是如此。
她不得圣宠,日后膝下难有亲子,以她的位分,想要抚养一个公主并不算难——贞妃有二皇子,唐妃、莲淑仪失势,林婕妤身子不好,除了荣妃,便只有她有这个资格。
向郑初韫提起时,她满怀希望与自信:“殿下,小公主的满月宴该开始准备了,不知可否让妾身来筹办?”
她如此问也是因为正月初一晚上,帝王来了凤仪宫。而这几日,帝王一直都没进后宫。
她并不知晓,郑初韫那晚仅仅见了闻褚一面,等她哄好二皇子,他便走了。
郑初韫维持着笑容:“你放心,本宫会替你问一问陛下的。小公主生于长春宫,你又是长春宫主位,合该让你来抚养。”
有她这句话,胡婕妤果然安心了许多。
然而世事无常,当晚郑初韫再次见到了闻褚。
难得在寻常时候见到他,郑初韫还有一刹那的惊讶:“陛下今日得空来了,可是有什么事要叮嘱妾身?”
闻褚一甩袍子走在了榻上,目光落在案几上的茶具上,瞧了几眼才回复她:“嗯,有两件事同皇后说。”
郑初韫举止优雅地为他斟了一盏热茶,缓缓笑道:“这是雪水煮出来的茶,陛下尝一尝?不知是哪两件事,竟劳烦陛下亲自来一趟凤仪宫,若是不急,请宫人来告知妾身就是了。如今雪正在融化,还请陛下注意龙体。”
她每一话都透露着关心,语气温柔,一派端庄贤良的模样,任是谁也挑不出错处。
他没说让他坐,她真就没有坐下,守着规矩站在他面前,眼神也只落在他身上的锦袍上。
闻褚眼里,她是一位合格的皇后,却仅限于此了。
但他需要一个这样的皇后,有足够的家世,足够的聪慧和足够的能力。
他们之间不需要喜欢,为了共同的利益,可以一直相敬如宾。
他捏了捏鼻骨,想要驱散满心的疲倦,却只是徒劳。
“皇后坐吧。”
郑初韫没说什么,顺他的话坐到他对面。
等她坐下,闻褚才将打算告知她:“过几日,朕带你去国定寺。”
“国定寺?”郑初韫罕见地有几分失态,“陛下怎么想要带妾身一起去?”
她一走,后宫可怎么办?
闻褚看出她的心思,道:“后宫诸事交给荣妃和贞妃,还有胡婕妤从旁协助,不会出岔子。”
他笑一笑:“难不成皇后一走,后宫就乱套了?”
这样极其自然的相处,让她不由地想起了在王府的日子。
那时她与他刚刚成婚,王府后院一片清静。那三天,他们会说会笑,仿若寻常夫妻。
可她从始至终都清楚,这是一场联姻,她能当王妃,靠的是郑家。婚前,他们从未见过,如何会有感情呢?
他需要一个有家世、有能力管理后院的王妃、太子妃甚至是皇后,而郑家也想要当外戚。
她稍稍垂帘,止住纷飞的思绪,忽然莞尔一笑:“妾身许久不见母后,也甚是想念,多谢陛下恩典。”
这是第一件事,那么第二件事显而易见。
“去国定寺来回少说也有半个月之之久,小公主的满月宴怕是赶不上了。”
闻褚点头:“庆嫔诞下公主有功,按照规矩将位分往上提一提。”
嫔位之上是容华。
可只有达到婕妤才能抚养皇嗣。
“小公主和庆嫔都住在长春宫。”郑初韫浅浅提了一句,“陛下是择选了哪位妹妹当小公主的养母?”
她原以为闻褚会再问一些问题,或是与她商讨,可他却直言:“让荣妃抚养小公主。”
荣妃。
怎会是她?
*
知月陪沈听宜漫步目的地走过御花园,到了一条小径上,宫墙的一侧有红梅探出头来。
“主子,这雪还没化呢。”
雪已经停了好几日,宫道上已经被清扫干净,可光秃秃的树梢上却覆盖了一层。
沈听宜将低矮处能够到的梅枝折了一截,握在手中把玩。
“前面就是梅园了吧?”
御花园的东侧,是梅园,梅园不大,一到冬日却美不胜收,即便偏僻,也吸引了许多嫔妃前来观赏。
倒也不只是为了赏梅,宫里一直流传着帝王爱画梅的消息,据说是太后喜欢。但是真是假并不好说,可帝王确实派了专人打理梅园。
也有人亲眼瞧见了几次御前的掌事宫女今微来梅园,带着几个小宫女,折一些红梅,最后带进乾坤殿。
沈听宜转了一个弯,便到了梅园的入口。入口处竟还有一位小太监在看守,小太监见了她也不惊讶,迅速低头:“奴才给主子请安。”
虽然不知她的具体身份,却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
沈听宜不由地多看了他两眼,忽然听到了一阵争吵声,从梅园内传来,且不止一个女子。
“敢问公公,是何人在里面?”
对于她的客气,小太监见怪不怪,仍是低着头,回答:“回主子,是王美人、姜良人、桑常在和虞御女。”
唐文茵不能出承乾宫,可姜瑢却已经解禁。
想起姜瑢,她眉头微颦,目光流转间,忽然看到了他脖颈处的红痕,他的袍子领子高,本该看不见的,可他头埋得太低,一时遮不住那里的光景。
小太监没有察觉她的的目光,直到她搭着知月的手走进了园子才缓缓抬头,露出一张如花的面容——并不逊色于一个女子。他面无表情的眨了眨眼,漆黑的瞳孔里仿若有星子闪烁。
才走了十来步,知月忽然身子一颤,“主子,奴婢方才看到了……”
沈听宜拍了拍她的手,动作很柔,声音也轻:“你什么也没看到,知月。”
她捻了捻红梅,纤细白净的手指在鲜艳的色泽映衬下格外有冲击感。
如小太监所说,园子里有三人。
王翩若和姜瑢面对面的站着,虞御女、桑常在则站在王翩若的两侧。
王翩若蹙着眉,对姜瑢表达不满:“姜良人,你这是做什么?”
姜瑢冷冷地扫过她,却看向桑宝林,“桑常在,你说呢?”
桑常在瑟缩着,不敢说话。
虞御女忙道:“桑常在也不是故意的,姜良人,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何必与她计较?”
王翩若将手中的梅花往桑常在怀里一揣,瞪着眼看姜瑢,冷声道:“这梅园人人都能来,梅花也都能采摘,姜良人未免管的太宽了。”
“凡事都讲究先来后到,姜良人若要采摘梅花,园子里处处都有,何必要与桑常在争这一簇?”
听到这里,沈听宜也略看清了局势。
知月撇了撇嘴:“主子,这姜良人可真是跋扈。一簇红梅罢了,也要与人争吗?”
沈听宜不语,继续观望。
姜瑢被气红了脸,指着王翩若就骂:“王美人,你可真会睁眼说瞎话,这梅花分明是我先看上的!”
王翩若眼微眯,并不惯着她,抬手就往姜瑢手上一拍,“啪”的一下,力度并不小。
“姜良人,你与我同是正六品。”
言下之意,她有什么资格管束她?还指着她骂。
姜瑢愣了几息,彻底被激怒,手一扬,将手中的红梅往王翩若脸上扔去。
王翩若哪里能想到她胆子这般大,一时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但下意识地往后退。
眼见凌乱的树枝就要砸到她身上,桑常在忽然挡在了她面前。
几乎是一瞬间,带着枝的红梅“唰——”地划过了桑常在的脸上,最后才如同完成使命一般落在地上。
桑常在手上捧着一簇梅花,遮住了她大半张脸。
刹那间,空气中充斥着死一般的宁静。
等她抬起头,脸上赫然是一道血痕。
虞御女捂住自己的嘴巴,眼中满是惊骇,大喊出声:“血!”
她的声音一下子唤回了姜瑢的理智,看着桑常在鲜血直冒的脸颊,她瞳孔猛然一缩。
“桑常在,你没事吧?”
王翩若惊魂未定,看着舍身救她的桑常在,她眼中蓄起了泪水,恶狠狠地盯着姜瑢,语气严厉:“姜良人,你无故伤人,到了殿下面前,我倒看你如何解释!”
王翩若待人一向笑意盈盈,罕见有这样的严词厉色,姜瑢脸色蓦然一白,不知是被她的话吓到了,还是在想自己日后的处境。
王翩若拿绢帕为桑常在擦了擦脸颊后,赶紧招呼身边的宫女扶着她往外走去,虞御女也一脸担忧地跟在她们后面。顷刻间,园子里只剩下姜瑢和她的婢女。
婢女仿佛才回过神,惊慌地唤:“主子。”
“我们去找唐妃娘娘吧?”
姜瑢却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不远处的沈听宜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眼神微变。局外之人,比局内之人往往看的更仔细。
知月也倒吸一口凉气:“主子,姜良人这……”
第123章 第 123 章
谁不爱容颜,尤其是宫里的女子,若是容颜受损,这命都算是丢了一半。
知月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沈听宜站的这个位置离她们不远不近,高矮不平的梅树错落有致,疏密的花枝根本遮不住她的身影。
可她们的注意力并不在四周,因而无一人发现。
姜瑢扔的花枝本不会让人受那样重的伤。
她看得清清楚楚——桑常在借着手中梅花的遮挡,在那样紧迫的时候,她低下了头,折断了一根枝丫,毫不犹豫地往脸上一划。
当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姜瑢身上,没有人发现她的举动。
沈听宜走到桑常在方才站的位置上。
地上的梅枝零零散散躺着,却大多都是一样长,唯有一根,只有手指那么长,尾端却带着血迹。
她呼吸一滞。
知月不知她为何走到这里,又为何捡起一根梅枝。
“主子,这就是划伤桑常在的树枝?您看它做什么?”
*
凤仪宫
郑初韫看着双眼红肿的王美人,心头“咯噔”一声,“王美人,你这是怎么了?”
王翩若虽然出身微末,却实在好颜色,性子活泼,人也算伶俐。
新妃之中,她也是最争气,位分晋的最快,也最得宠。对上贞妃,也不逊色。
郑初韫瞧着她,觉得是个好苗子,便默认了她的投诚讨好和亲近。
王翩若哭哭啼啼地将事情经过说完。
“殿下,实在是姜良人欺人太甚。”
虞御女跟她跪在一起,也附和着。
郑初韫渐渐变了脸色,眸子上染上几分愠色,“同是嫔妃,姜良人怎敢如此放肆!”
她转头,嗓音中带着怒:“姜良人何在?”
安之躬身回话:“姜良人正在殿内,殿下,奴婢去请她进来。”
等待的空隙,郑初韫吩咐宫女:“给王美人和虞御女赐座。”
两人谢了恩,刚坐下,便见姜瑢走了进来。
“妾身给殿下请安。”她跪在地上,神态还不算慌张。
她请完安,郑初韫并没有叫起,冷凝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眉心紧蹙。她不说话,王翩若和虞御女也屏住了呼吸。
殿内一丝动静也没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姜瑢双手放在膝盖上,绞在一起。
半晌,她才听郑初韫开口:“姜良人,本宫也想听听你如何说。”
姜瑢手里捏着汗,口中嗫嚅着:“妾身并非有意……”
“并非有意?”郑初韫冷着声,“女子最重视相貌,倘若桑常在脸上留了疤,你该如何?”
不说女子,便是男子身上留了疤,都参加不了科举。身为后妃,毁了相貌,怎能侍奉君王?
姜瑢脑子顿时“嗡”的一声,再也说不出话。
她当时没想这么多,只是觉得气不过,王翩若不过是没有家世之人,全靠着美色得了宠,在她禁足后,不过两个月,就与她平起平坐,她凭什么?还有桑氏,她们何德何能?
将花枝丢出去,也只是想吓吓她,哪里能想到会这么重,还流了血?
她答不上来,汪勤审问在场的宫人后,若素也带着给桑常在把脉的太医来了。
太医斟酌道:“回殿下,桑常在幸而伤的不深,若是好好敷着药,应当不会留疤。”
在场之人都松了口气:不会留疤便好。
汪勤适时地道:“殿下,宫人们都看见了,姜良人身边的婢女也说,确实是姜良人动的手。”
郑初韫垂眸看着姜瑢,语气淡淡:“姜良人,你还有何话可说?”
姜瑢还能说什么?
她无法辩解。
总不能是桑常在自己划伤了脸颊吧?
郑初韫并没有下旨申饬,而是吩咐汪勤:“将此事告诉荣妃和胡婕妤,让她们定夺。”
即便如今是荣妃和胡婕妤管理宫务,可她是皇后,有处置嫔妃的权力。
虞御女心中有些不解,问王翩若时,王翩若这样解释:“殿下这样,也是给了荣妃和胡婕妤一个面子。”
是啊,她明明可以做主的事,为什么呢?她是皇后,为什么要将权力分给旁人?
……
梅园的事情传到闻褚耳中时,他正在看尚宫局呈上来给小公主的名字。
公主从“嘉”字辈。
大公主和二公主是双胞胎,出生后是闻褚亲自取的名“嘉熙”“嘉桐”,到了小公主这里,却没了这个殊荣。
他看了半天,也没选出来。
沈媛熙就是这个时候来的,“妾身给陛下请安。”
闻褚抬眼,“爱妃来了,可有什么事?”
沈媛熙敛袂,正色道:“陛下,妾身确实有一事要禀告陛下。”
闻褚示意她坐下,“何事?”
沈媛熙却摇头,没有坐下,缓缓道:“方才王美人和姜良人在梅园发生了争执,姜良人失手伤了桑常在的脸。虽然伤的不深,不会留下疤痕,可妾身以为此事性质恶劣,不论如何,姜良人都不该动手伤人。”
“皇后殿下将事情交给妾身定夺,妾身不敢私自决定,便想请示陛下,如何处置姜良人。”
她一口气说完,显然也被吓得不轻:“陛下,姜良人在毓秀宫便诬陷于旁的淑女,被陛下禁足以后也不知悔改,如今解了禁,又变本加厉,明目张胆地伤人,实在是张扬。妾身从未见过如此骄纵之人,当初妾身将她分到承乾宫,本想着她与唐妃是表姐妹,多少能受到唐妃的教诲,可如今……”
未尽之意,闻褚哪听不明白。
她口口声声指责的是姜瑢,却想将罪名归咎于唐文茵的管教不当。
只是因为她们是表姐妹。
闻褚眉头不易觉察地皱起,略一沉吟:“如爱妃所言,该如何处置?”
沈媛熙觑着他的神情,试探似的道:“妾身以为,该惩一儆百,以儆效尤。”
闻褚的神情没什么变化,点头道:“爱妃说的有理。”
他扬声唤来孟问槐:“传朕口谕,良人姜氏妇德有亏,言行有失,即日起降为御女,搬离承乾宫,迁居静安宫。”
静安宫,是关押犯错嫔妃的地方,也叫“冷宫。”
“至于唐妃。”闻褚在敲了敲手指,目光落在一个牌子上,神色冷漠,“罚抄宫规百遍,往后的份例从婕妤。”
也就是说,从今往后,唐文茵名义上仍然是唐妃,却不再享受妃位的待遇。
那么,同一个收走凤印、无法行使权利的皇后有什么区别呢?
有名无实罢了。
沈媛熙听完,盈盈一拜:“陛下宽仁,想必唐妃和姜御女经此一事一定有所长进。”
闻褚拿起一支笔,写下一个“安”字后,淡声道:“桑常在今日受了惊,晋为宝林。”
沈媛熙笑道:“是,妾身替桑宝林多谢陛下。”
闻褚写完,便落了笔,“就这个安字吧。”
他说:“三公主便唤作嘉安。”
沈媛熙眼神闪了闪,倾身看着那字,思量道:“陛下取的极好,希望三公主能如陛下所愿平安顺遂。”
闻褚掀眼看她,嗓音低沉:“再过几日,朕会带着皇后说去国定寺,后宫诸事便要交给爱妃了,嘉安的满月宴也要让爱妃来操办。”
听了前半句,沈媛熙还有些气恼,可后半句却让她欣喜,她满口应下:“是,妾身定不辜负陛下所托。”
闻褚将这张纸递到她手上,轻飘飘地将话说全:“以后嘉安就是你的女儿了。”
沈媛熙一怔,顿时觉得手上的纸有千斤重。
“陛下,妾身……”
她不想养旁人的孩子。
闻褚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此事朕意已决,除了爱妃,朕想不出第二个人选。”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沈媛熙,语气郑重:“爱妃不会让朕失望吧?”
沈媛熙对上他深邃的眼眸,一个“不”字生生说不出口。
她不能让他失望。
……
桑宝林的晋位并未掀起太多的波澜,嫔妃们津津乐道地是帝王对唐文茵和姜瑢的责罚。
谁看了不说一句唐妃真是可怜,受了这无妄之灾?
姜瑢已经是御女,又进了冷宫,以后恐怕再也受不得恩宠了。唐文茵呢,她又做错了什么?帝王为什么迁怒于她?
沈听宜站在昭阳宫后院的台阶上,没有了紫竹林遮挡视线,她如今能一眼看到承乾宫。
帝王口谕晓谕后宫。不久,内侍省和六局的人陆陆续续赶去了承乾宫,搬走了一件件瓷器和摆件,还带走了几名宫女和太监。
剥夺了唐文茵一切属于唐妃的尊荣,只留下一个名号。
知月心生怜悯和疑惑:“陛下为何这样苛责于唐妃娘娘?”
沈听宜也觉得闻褚这次过于苛责了。
闻褚身为帝王,对于后宫嫔妃不管是宠还是不宠,态度都是和气的、宽容的,除了莲淑仪,她几乎从未在他身上发现任何对于旁人的不喜。
因为他并不在意她们。
他给她们封号,将她们养在宫里,像小猫小狗似的,他高兴了,便摸一摸,不高兴了,理都不会理。
他情感虽凉薄,却不会对女子苛刻。
只有无能之人,才会针对女子,在女子身上发泄情绪,寻找出快感。
闻褚不是这样的人。
可这两次,他却都因为姜瑢迁怒于唐文茵。
为什么?
沈听宜收回视线,百思不得其解。
“主子,难道唐妃私下里还犯了什么忌讳?”知月开始猜测,“刚入宫时,宫里人都说她最是温和,虽然是妃位娘娘,却不像荣妃和贞妃,从不争宠,从不与人交恶。奴婢本以为,像唐妃娘娘这样善良的人,应当是受人喜欢的。”
是啊,沈听宜也对她有所好感。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知月挠了挠脑袋,说:“可从贞妃娘娘诞下二皇子以后,一切都变了。”
第124章 第 124 章
先是禁足罚俸,接着被剥夺宫权、褫夺封号,如今连妃位的待遇都失了。
知月的话却突然点醒了沈听宜,她眼前一亮,摇头道:“不,不是那个时候。”
是更早之前。
因为事实上,唐文茵还是明妃时,一个宝林都敢随意陷害她。
即使同是妃位,沈媛熙也一向看不起她,看着她,眼底里若有似无含着嘲讽。还有许贵嫔和恪容华等人,对于唐文茵也只有礼节上的尊敬。
那时唐文茵无权无宠,活得也算安稳自在,可从六月份掌权开始,事件一件接着一件发生——岳宝林中毒身亡;贞妃早产;淑女贿赂画师;徐梓英“自缢”;尚食局贪污。
到如今,受姜瑢牵连。
关于众人对唐文茵的态度,沈听宜从前并未解开。可上次云意的一番话却让她想通了一些:唐文茵幼时被北城姜家抚养。
姜家的名声虽然比不上唐家,可也是北城屹立近百年的大姓世家。姜夫人虽是唐家嫁出去的女儿,是唐文茵的姑姑,可即便如此,也不该她来抚养唐文茵。
唐文茵的父母呢?为何忍心与女儿多年不见?
恐怕,她们这些人知道一些内情。
那么,唐家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
此时的承乾宫内,长清看着较往日空荡荡的屋子,忍住心中酸涩,给唐文茵递上一杯热水。
“娘娘,您喝口水暖暖身子。”
唐文茵摸着温热的杯璧,平静地看着她,“长清,别浪费炭火烧热水了。”
“娘娘,烧水的炭还是有的,您冷不冷?奴婢将炭盆抱到屋子里来。”
“我不冷,长清,你别忙活了,休息一会儿吧。”
唐文茵微微屈指,叹息一声:“只怕这段日子要苦着你们了。”
“你和白洪涛将炭全分给他们吧,叫他们都回屋子休息,在屋子里暖和暖和。”
长清脸色大变,惊道:“娘娘,若将炭分给了他们,您以后用什么?”
唐文茵摇头:“他们本不该跟着我受苦。”
长清便劝:“主子和奴才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娘娘从前风光,承乾宫的奴才们出去也有脸面,娘娘如今受难,奴才们怎好比主子还要享福?”
唐文茵却坚持:“听话,长清。”
长清咬了咬牙,到底是听话出去了。
唐文茵透过窗,看着她将所有宫人聚在一起训话,不禁失笑摇头。
昭贵嫔有句话说的确实没错。
即使她不争不抢,还是会陷入无止境的争斗之中,让跟着她的宫人受苦。
原来,在宫里好好活着是这样艰难的事。
活了二十年,她竟才明白这个道理。
她真是太可笑了。
她用手捂住脸,心尖疼得发酸,几滴泪珠不受控制地从眼眶滚落,从指缝间流过,落在了脖颈和衣襟上,无声无息。
……
沈媛熙走出乾坤殿后,渐渐冷了脸。
绯袖觑了她一眼,头愈发地往下垂。
一直回到长乐宫,沈媛熙也没个好脸色。
绯袖自然明白她为何这般生气,默默地为她上了一盏热茶,立在一侧。
周长进弯腰走进来,颤声道:“娘娘,奴才已经确认过了。”
“日子太浅,太医虽不敢确定,但只怕八九不离十了。”
沈媛熙目光猛然一紧,手边的茶盏当即被袖子无情地拂落在地上。
她咬牙挤出两个字:“好啊!”
绯袖连忙跪下,神色却不算慌张:“娘娘息怒。”
“娘娘,桑宝林怀孕之事无人知晓,只怕连她自己也没察觉。”
所以,即便是流产了,也只能怪她自己不小心。
绯袖不紧不慢地将话说完:“娘娘若不想她生出来,法子太多了。”
沈媛熙看着她,唇边泛起冷笑:“是啊,你说的不错,本宫有许多法子不让她生下皇嗣。”
都不必她亲自动手。
*
十五日晨省时,郑初韫将三日后要与闻褚离宫,去国定寺看望太后的消息告知众嫔妃。
沈媛熙提前得了消息,一点也不惊奇。薛琅月却诧异地看着郑初韫,问道:“陛下和殿下一走,那后宫是交给谁来管理?”
郑初韫打量着她,笑道:“陛下的意思是让荣妃与你共同管理后宫,胡婕妤从旁协助。”
沈媛熙这才略微蹙了蹙眉,薛琅月和胡婕妤这时已经起身谢恩。
没见沈媛熙谢恩,郑初韫面色如常,又叮嘱了几句,才叫了散。
自莲淑仪被禁足后,沈听宜便只与许贵嫔、恪容华走的近一些。和胡婕妤却有些疏远了,大抵宫务实在繁琐,她顾不上与人来往。
初一晚上的事并没有传出去,知情的也只有皇后、胡婕妤和王美人。沈媛熙大抵还被蒙在鼓里,因为赵辞让的事,这段时日对沈听宜格外温和,虽然沈听宜对她也保持着原来亲近的态度,但还是有人察觉出了异样。
许贵嫔从婢女手中接过一个小匣子,递到沈媛熙眼前,解释道:“荣妃娘娘,这是大长公主让妾身抄的往生经,您请过目。”
初二时,赵锦书又来了一趟皇宫,向沈媛熙传达了闻蕙的意思:多亲近两位公主。
沈媛熙心里虽然不喜,却知晓闻蕙是为了她好,因而,这次对于许贵嫔,她施舍了目光,“嗯,许贵嫔有心了。”
绯袖接过后,沈媛熙又道:“本宫许久不见两位公主了,许贵嫔若是有空,便带公主们来长乐宫给本宫看看吧。”
许贵嫔受宠若惊地笑起来:“是,妾身明白了。”
“今日天气正好。”沈听宜望着东边初升的日光,笑道,“娘娘,妾身想吃栗子糕了。”
长乐宫有单独的小厨房,做的栗子糕又糯又甜,沈听宜吃了一回,便记住了。
沈媛熙见她嘴馋的模样,不由笑道:“今早正好让厨房做了,本打算午膳后给你送过去。”
沈听宜迫不及待道:“妾身还是去娘娘那儿吃吧,医女说妾身当少吃甜食,若是被她发现了,怕是又要吃苦药了。”
她说着,一脸苦色。
许贵嫔跟着道:“既然都要去长乐宫,昭贵嫔可否等我一起,我先回去接两位公主?”
沈媛熙点点头,“一起来吧。”
等沈媛熙坐着轿子离开,云意才敢凑上来,“沈姐姐是要去长乐宫吗?”
沈听宜转脸看她,笑吟吟:“云妹妹也想去?”
云意忙摇头,“妾身身份低微,就不去了。”
沈听宜见她面上带着明晃晃的担忧,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许贵嫔不知看出了什么,或是无意,忽然挽起了沈听宜的胳膊,与云意错身而过,“既然云选侍不去,昭贵嫔同我一道吧,别让荣妃娘娘等急了。”
云意颔首,看着二人从她眼前走过,不由地捏皱了手中的帕子。
往景阳宫走去的路上,许贵嫔忽然问:“昭妹妹,你与荣妃娘娘之间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沈听宜没想到她能敏锐地察觉出来,脸上略闪过一丝惊慌,却没有坦诚相告:“许姐姐怎会这样问?我与荣妃娘娘能有什么事?”
许贵嫔脚步顿住,直直望向她的眼睛,“你不必瞒着我,昭妹妹,我已经从胡婕妤那儿听说了一些话。”
沈听宜垂眸,躲避她的目光,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些:“胡婕妤能同许姐姐说什么话?”
许贵嫔短叹一声,“昭妹妹,你有自己的顾虑我知道,你不想说我也不逼你告诉我。只是作为痴长了你几岁的姐姐,我想对你说一句话,许多事,你不需要都藏在心里。”
“不论出了什么事,总要想法子去解决。你现在不行,没有能力,不是以后都不行;一人不行,便两人,再不行,便三人,总会解决的。”
沈听宜默默听着,仍是缄默不语。
许贵嫔也真的没有继续问下去,直到站在景阳宫门外,沈听宜才轻轻出声:“许姐姐,这件事我不知道能不能说出来。”
她抬眸,眼中含着盈盈的水光。
许贵嫔颦眉,警觉地环顾四周,匆忙拉着她往寝殿内走去,屏退了左右宫人。
她们二人面对面坐着,许贵嫔握住沈听宜的手,给予着她力量与温暖,温声道:“昭妹妹,你若相信我——”
沈听宜摇头,打断她的话:“旁人我都不信,许姐姐,这件事我只敢同你说。”
许贵嫔顿时神色一凛,正襟危坐。
“年宴当晚,我去长乐宫给大长公主和母亲请安……齐国公世子,派人将我身边的宫女骗进长乐宫偏殿,等我赶过去时……”沈听宜说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这些话轻飘飘地传进许贵嫔耳中,却震耳欲聋。
沈听宜看着她瞠目结舌的模样,眼眶涨红,声音发紧:“非但如此,世子见了我,还说……”
许贵嫔呼吸急促,高声道:“荒唐!”
“齐国公世子怎会如此荒唐!”
她猛地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望着沈听宜的眼神带着震惊和怜惜:“昭妹妹,你受苦了。”
呼吸、吐气,如此反复了几次,她的情绪才渐渐平静下来,神情复杂地问:“这种事,荣妃娘娘竟压下来了?”
沈听宜苦笑,只说了一句话:“世子是齐国公膝下唯一的继承人。”
所以,不能将事情传扬出去。
“我只能忍着。”
沈听宜这样说,却拼命地咬着下唇,苍白的唇很快就渗出了血迹。
“我明白荣妃娘娘的苦衷,可是这段日子,我心里过不去那道坎。许姐姐,你、能理解我吗?”
许贵嫔先是一愣,继而涩声:“我明白,昭妹妹,我能明白你的感受。”
沈听宜垂下眼眸,身子微微发颤,如狂风暴雨中无人怜惜的娇花,楚楚可怜,声音沙哑:“浮云如今日日梦靥,我看着她的模样,心里实在难受。”
“我连身边人都护不住,我有什么资格当她们的主子?”
不知是哪句话击中了她的心,许贵嫔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森寒。
沈听宜没发现,继续说:“许姐姐,我并非是怨恨于谁,只觉得自己无能,无用。”
她沉默了一瞬:“若没有荣妃娘娘的庇佑,我也不能有如今的位分。”
听着她的话,许贵嫔交握在一起的手几不可察地微顿,眼底泛出细微的波澜。
殿内静了良久,许贵嫔倾身用绢帕轻柔地擦拭着沈听宜的唇,装作不经意地道:“昭妹妹,你难道以为你得到的一切都是因为荣妃娘娘吗?”
沈听宜怔怔地抬眼,不解其意。
许贵嫔缓地露出微笑:“在宫里,荣妃娘娘或许给了你些许庇佑,可给你这一切的人是陛下——位分、宫殿、荣宠,包括日后的皇嗣,这些,只有陛下能给的起。”
她的手从沈听宜唇上离开,声音不疾不徐:“昭妹妹,你说是不是?”
第125章 第 125 章
是,她所得到的一切都是闻褚给的,而她所想要的一切也只有闻褚能给的起。但能说出这番话的人——许贵嫔,可真是深藏不露啊。
沈听宜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许贵嫔说完,便往后退了两步,面容沉静地道:“昭妹妹,你并非愚笨之人。”
她莞尔一笑,语气肯定。能在她面前说这番话,定是因为察觉出了什么。
少顷,沈听宜才若有所思地道:“许姐姐,或许你说得对。”
所以,许贵嫔并非表现出来的那般一心想投靠沈媛熙,求得沈媛熙的庇佑。或许当初对她说,想让沈媛熙抚养两位公主也是假的。
试探她?
但,这样就更有意思了不是吗?
沈听宜抿了抿唇,掩去眼中的笑意,小声道:“前几日,云选侍同我说了一件事,我想,应该让许姐姐知晓。”
许贵嫔略感诧异:“何事?”
“云选侍说,北城有一个法子,能让久久不孕的妇人怀上子嗣。”沈听宜慢慢地开口,注视着她的眼眸,一字一字地说完,“便是让妇人与有福气的幼童长期相处。”
许贵嫔挑了挑眉,质疑:“这个法子也有人信?”
“起初我也不信,可云选侍却说她亲眼所见,远的不说,在宫里便有一位。”沈听宜迟疑了片刻,澄澈的目光里倒映出她的影子,“想必许姐姐也知道唐妃娘娘吧?北城姜家的夫人便是用了这个法子,生出的姜御女。”
许贵嫔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她。
有风吹来,将一树的腊梅吹得摇摇欲坠,恰好两位公主从屋子里哒哒哒地跑过来,见着她就喊:“母妃。”
这个话题便止住了。
许贵嫔顿时扬起笑容,蹲下身将两位公主抱在怀中,“嘉熙、嘉桐,这位是昭母妃。”
两位公主甜甜得笑着,有模有样地行礼问安:“给昭母妃请安。”
沈听宜颔首,也回以微笑:“大公主、二公主好。”
两位公主不过三岁,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被许贵嫔和沈听宜抱着走了一会就不乐意了,小腿蹬着想下来自己走。沈听宜乐不可支地看着嘉桐在怀里扭动的样子,故意逗她:“大公主是不喜欢昭母妃吗?”
闻嘉熙双手环抱着沈听宜的脖颈,立即道:“嘉熙喜欢。”
又讨好地亲了亲沈听宜的脸颊:“昭母妃好看。”
一旁的嘉桐也学着姐姐的样子在许贵嫔脸上亲了两口:“母妃好看。”
许贵嫔一边摇头一边笑:“昭妹妹,你别看她们年纪小,哄人的话却信手拈来,也不知是跟谁学的。”
“有求于人,便会使劲夸你,对你撒娇,可求完了,就跑了个没影。”
沈听宜笑笑,并不多言。
果然,一将她们放下来,就撒开腿脚跑了起来。许贵嫔偏头,对身后的宫人吩咐:“看好了两位公主。”
两位公主手牵着手,走在前面,不知在嘀嘀咕咕地说什么。沈听宜没有刻意去听,看着这一幕却不禁失笑。
生于皇家,是她们的幸运,也是不幸:幸运的是,她们金尊玉贵,受万人供养;不幸的是,她们身上肩负着身为公主的责任,无法支配自己的人生,甚至一举一动,都被世人关注着。
可世间人,注定有所得,而有所不得。身为女子,谁能完全自由呢?至少,她们不必因为生存而愁苦劳作。
许贵嫔忽然问:“昭妹妹,你知晓西属国吗?”
沈听宜点头:“自然是知晓的。”
许贵嫔侧眸,笑得云淡风轻:“当年西属战败,曾提出和亲,将一位不满十五岁的公主送给先帝。先帝的年岁,比公主的父亲还要大,幸而先帝不曾接受。”
沈听宜也笑:“本朝没有公主和亲的先例,两位公主日后应当不会嫁的太远。”
她并不需要担心这件事。
可看着沈听宜,许贵嫔摇摇头,却叹息了一声:“当初,我也不知是不是着了旁人的道,竟在散步之时发作,幸得荣妃娘娘怜惜,让妾身在长乐宫偏殿生下了嘉熙和嘉桐。”
她说得简单,却很清楚。
沈听宜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格外高看了她一眼,笑道:“父母之爱子,则为计之深远。①许姐姐身为人母,自然一心要为公主们着想。”
沈媛熙让她在长乐宫平安生产,她若是不心怀感恩,在别人看来岂非是个不知恩图报的人?所以,她对沈媛熙便格外热情,可这态度看在旁人眼里,便是她想要巴结沈媛熙。
先前,连她也信了。
“是啊,昭妹妹能理解我便好。”
见许贵嫔对她这样坦诚,沈听宜有些意外:“许姐姐今日为何与我说这些话?”
她更想问的是,她明明选择了沈媛熙,为何不坚持下去?毕竟旁人都不知晓她的心思,而且沈媛熙现在对她的态度也有所缓和,若她一直坚持下去,公主们身上也多了一层保障。
许贵嫔脚步一顿,认真地看着沈听宜,问道:“昭妹妹,你觉得荣妃娘娘可以长盛不衰吗?”
不待沈听宜回答,她又说:“近来抄写经书,瞧见了两个词,物极必反和盛极必衰,我深以为然。昭妹妹向来喜欢抄经,不知这两个词作何解释?”
沈听宜含笑不语。
许贵嫔见状,继续说:“昭妹妹,有你在。塞翁失马,焉知非福?②”
在沈媛熙和沈听宜之间,她选择了沈听宜。
然而直到长乐宫,沈听宜都没回答她。
这个话题,如冬雪一般消融,却都在人心中留下了浅淡的、难以消除的痕迹。
*
帝王与皇后离宫那日,除了禁足的嫔妃都来到宫门前相送。
闻褚看着站在前面的沈媛熙和薛琅月,郑重道:“这一个月,后宫就交给你们了。”
两人齐齐拜谢:“是,妾身遵旨。”
沈听宜站在靠前的位置上,本低着头,却若有所觉地稍稍抬头,并不意外地撞上了闻褚的视线,他嘴角含着浅淡的笑意,目光同日光一样和煦。
沈听宜心念一动,弯起眼眸,冲他浅浅一笑,眉目间流转着万千风华,叫人移不开目光。
……
帝王与皇后离开后,皇宫一下子静了许多。
三十一日是小公主的满月宴。帝王虽然不在皇宫,却将刘义忠留下,宣读了圣旨:庆嫔所生之女序齿为三,赐名嘉安。三公主满月宴后送至长乐宫由荣妃抚养,并记名于玉牒。
同时,庆嫔晋为容华。
耳边传来雅嫔淡淡的声音:“一个公主换了生母,却只得了个容华之位,真是可怜。”
“虽然没了公主,却得了荣妃娘娘作为依靠啊。”
这话说得刺耳,沈听宜听着直皱眉,朝那人看去,却见王翩若笑吟吟地望着三公主的方向,仿佛只是有感而发。
察觉到沈听宜的目光,王翩若看过来,“昭贵嫔觉得妾身说的不对吗?”
沈听宜瞥了她一眼,立即收回视线,声音平平:“三公主的生母是荣妃娘娘。”
皇嗣之母一旦上了玉牒,就更少会更改。
三公主记名在沈媛熙膝下,玉牒上便会写:皇三女闻嘉安,母荣妃沈氏。除此之外,更重要的一点是,本朝嫔妃,只有成为一宫主位后,才能在玉牒留名——但规矩是规矩,许贵嫔和恪容华虽然不是婕妤,却得了帝王恩典,能亲自教养皇子和公主,并记名于玉牒。③
大皇子如今虽然养在郑初韫膝下,但玉牒上记下的还是恪容华的名号;沈媛熙虽不是三公主的生母,却记名于玉牒,因而,三公主从此与庆容华再无关系。
一段小插曲很快就被热闹的恭贺声冲走。
满月宴办得很盛大,除了内外命妇一同聚集在安福殿之外,后宫所有宫人都得到了赏钱,为三公主庆贺。
满宫上下因此一片喜气洋洋,与过节无异。
偏僻冷清清的静安宫也感受到了这份喜气。
守在门口的两个小太监被熟识的宫人叫到一旁开始饮茶、吃糕点。
过来的小太监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口中解释:“这是荣妃娘娘的吩咐,不仅给内侍省和六局每个宫人都发了赏钱,还特意让尚食局做了糕点,分给我们吃。”
“你们看守冷宫,也不能被忘了不是?这是我好不容易抢过来,带给你们的。”
两个小太监顿时喜笑颜开,闻言,哪里还顾得上别的,立即大快朵颐了起来。而在他们身后,一个小宫女低着头走进了静安宫。
姜瑢看着面前陌生的宫女,一脸警惕:“谁派你来的?”
小宫女不慌不忙地拿出一个令牌:“承乾宫妃唐氏”。
“是唐妃娘娘让奴婢来的。”
姜瑢皱着眉头,并未轻信,“我怎么不记得在承乾宫见过你?”
小宫女笑一笑:“姜小姐,奴婢是承乾宫二等宫女芳菲,娘娘心里惦记您,特意让奴婢过来看看您。”
芳菲解释道:“今日是三公主的满月宴,阖宫欢庆,若非如此,奴婢也不能进来瞧您是不是?”
见她自报姓名,言语上还亲近地喊她姜小姐,姜瑢才略微松懈下来,又问:“表姐只是让你过来看看我吗?”
她的目光落在小宫女手上的食盒上。
芳菲忙将食盒放到桌子上,打开盖子,一一摆开,道:“这是尚食局做的糕点,都是您喜欢吃的,您瞧瞧?”
霎时间香气扑鼻,姜瑢定睛一看,这些糕点确实都是她爱吃的。而在这宫里,除了承乾宫的人,并没有其他人知晓她的喜好。
但她仍有担心。
芳菲见她犹豫,明白了她的顾虑,连忙拿出银针试了毒,又从容地捏了一块放入口中,吞咽以后,朝她笑着道:“您放心,这些都没有毒。”
姜瑢彻底将心放回肚子里,这才坐在椅子上吃起了糕点。
静安宫虽是一座宫殿,屋子里却不算宽阔,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外,别无他物。角落里,还有随处可见的灰尘和蜘蛛结成的网。
芳菲环顾四周后,心疼极了:“您就住在??这里吗?娘娘若是知晓了,指不定会怎样心疼。”
姜瑢含糊不清道:“表姐若是心疼我,便该来救我出去。”
“您放心,娘娘定会想法子去让陛下放您出去的。”芳菲说着,忽然叹了一口气,“有一件事,娘娘不让奴婢告诉您,可奴婢却以为,您应当知晓。”
姜瑢手上动作一顿,好奇道:“什么事,表姐为什么不让我知晓?”
芳菲缩了缩脖子,迟疑了半晌,才开口:“是关于桑宝林,也就是从前桑常在的事。”
提起桑氏,姜瑢的嗓音里染上了些许的不耐烦:“你要说便说。”
芳菲闭上眼,将话说完:“桑宝林有孕了。”
第126章 第 126 章
姜瑢心中一惊,犹如坠入冰窟。
凭什么?为什么?桑氏怎么有这样的好运气?
等她回过神来,芳菲已经不知影踪,桌子上也被收拾了个干干净净,屋子里仿佛无人来过,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她的幻想罢了。
芳菲从静安宫离开时,抬头与不远处的小太监对视了一眼,目光里涌动着不明的情绪,很快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
安福殿的满月宴还未散去,沈听宜借着头疼出来透了透气。
宴会是沈媛熙一手筹办的,她又是三公主的母妃,沈听宜只需要向她说一声便能出来。
从台阶上走下来,沈听宜没有犹豫地往侧边的小径走去,树梢上挂着几盏红灯笼,虽不明亮,却足以照亮脚下的路。可越往里面走,光色越暗淡。
知月扶着沈听宜,眼睛紧紧盯着前面。
又绕了两道弯,沈听宜才停了下来。
知月探了探头,“主子,前面就是内侍省了,刘总管还没来呢。”
话音才落,刘义忠就匆匆走了过来,“奴才请贵嫔主子安。”
沈听宜抬手,轻问:“刘总管今日找我,可是查到什么了?”
刘义忠长话短说:“是,奴才这两日去了宫外一趟,查到了常尚仪的夫家。”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口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递给沈听宜。
“贵嫔主子,奴才先前看了尚仪局的账簿。”刘义忠的神色有些复杂,“与尚宫局的账簿对比后,发现尚仪局账簿有改动的痕迹,是陛下刚登基不久那段时日,旁的奴才并不清楚,可账目上记载的赏赐,奴才却略有耳闻。”
他何止是略有耳闻,跟在闻褚身边,传达帝王的旨意,每一笔赏赐他都该记得清清楚楚。
沈听宜微怔,很快明白过来:“可是赏赐有什么问题?”
刘义忠低下头,声音压的很低:“陛下初登基时,曾大赦天下,先帝未生育的嫔妃们,按照规矩要送去皇家寺,但先帝曾留有遗旨,让陛下善待这些太妃们,故而陛下修缮了雍寿宫,供无子嗣的太妃们暂住。”
而有子嗣的太妃们,则能出宫与其儿女团聚。
“除此之外,陛下也给太妃们诸多赏赐。”
说到这里,刘义忠的踌躇了一会,才继续道:“除了太后,敬纯贵太妃位分最高,故而赏赐也是最多。”他伸手比了一个数,“可陛下刚登基没多久,贵太妃便追随先帝而去,按理来说,这些赏赐都会给敬纯贵太妃当陪葬。”
沈听宜点点头。
“可奴才却在宫外的当铺里,发现了本该当陪葬品的首饰和瓷器。”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凝重,“奴才顺着掌柜给的线索追查下去,查到了长安城外的一户人家——正是常尚仪的夫家。”
竟然是倒卖宫里的物件。
沈听宜神色一凛,看着他继续问:“常尚仪的夫家可是有什么异常?”
刘义忠苦笑道:“常尚仪的夫家并无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可奴才却发现,他暗中与沈家人有所来往。”
沈家?长安城里并无沈姓大家,除非……
刘义忠静静地看着她,说道:“不错,正是贵嫔主子的母家。”
凉风簌簌,沈听宜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静了半晌,她肯定道:“我想,这人应当不是我的父亲。”
刘义忠笑了:“贵嫔主子聪慧,这人虽是沈家人,却不是沈大人,而是沈大人的堂弟。”
答案呼之欲出——沈河,她的三叔。
想起入宫前三叔送给她的金镶玉观音和一百两银子,她不禁微微出神:三叔这样做,沈钟砚知道吗?
不,他一定是知道的。
那么,一个尚仪的胆子竟然这么大,敢盗窃贵太妃的陪葬之物,还倒卖到宫外吗?
想必是有人在暗中护着她、支持她,那这人是谁?
只能是沈媛熙。
那么,汝絮为沈媛熙卖命,恐怕也是与此事有关了。只是,她知不知晓,常尚仪曾倒卖宫物呢?
沈听宜借着灯光和月光粗略翻看了几眼小册子,这是当铺里的记录,很详细地记录了何年何月何日何时得到了什么物件,价值多少银两。
宫里的物品上都有独特的标记,一查便知。但,这些都是陪葬品,谁能想到会流落宫外呢?即便是有人怀疑,也不敢声张吧?毕竟,谁知晓这东西是怎么得来的……不能细想,这里面的水太深了。
沈听宜将册子收好,又想起什么似的,随口问了句:“上次我去梅园时,瞧见了一位小太监,敢问刘总管,这梅园是有专人看守吗?”
刘义忠没什么犹豫,张口解释:“是,这是陛下的旨意,内侍省里排了班次,每日里都有太监去看守梅园。”
他说完,罕见地迟疑了一下:“贵嫔主子可是看中了哪位小太监?”
沈听宜摇头,只道:“只是觉得那位小太监生得不错,看着是个伶俐的。”
旁的话,她却没有透露。但她相信,以刘义忠的能力,能查出此人的身份。
果然,刘义忠听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贵嫔主子放心,奴才明白了。”
沈听宜沿着来时的路折返回安福殿时,宴会已经散去。
外命妇们不能在皇宫久留,这会儿差不多都离开了。因此留在殿内的,都是宫中的嫔妃。
许贵嫔带着两位公主正围在三公主身边与沈媛熙说笑,场面其乐融融。
“昭妹妹。”许贵嫔向她招招手,“快来瞧瞧三公主。”
三公主出生后一直在长春宫,满月宴众人才得以见到。虽是早产,三公主生得却不算瘦弱,小脸圆嘟嘟的,皮肤白白嫩嫩,洗三时,声音也很响亮。这会儿被人围观着,一双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丝毫没有胆怯之意。
沈听宜看着一脸喜色的沈媛熙,笑道:“恭喜娘娘喜得公主。”
沈媛熙摆摆手,“嘉安是本宫的女儿,以后也要喊你一声姨母。”
许贵嫔含笑:“是啊,明年这个时候,三公主该学会喊人了。,娘娘当真是好福气。”
也不知是那句话触了霉头,沈媛熙眯着眼,视线从她身上划过,骤然冷了声:“不比许贵嫔好福气。”
许贵嫔立即噤声,不动声色地牵着两位公主往后退了退。嘉熙和嘉桐不明所以,都被沈媛熙的话吓了一跳,嘉熙胆子大,也更会看眼色,身子往后缩了缩,藏到了许贵嫔的身后。
沈听宜将嘉熙的举动看着眼里,眼中闪过一丝凉意,却垂睫不语。
旁人若白得来一个公主,恐怕喜不自禁了,可在沈媛熙的心里,没有人能比得上她那流产了的孩子,她更不乐意养旁人生的孩子。
那倘若是她生的呢?沈媛熙去母留子后,会善待这个孩子吗?
沈听宜眨眨眼,竭力平复了一下呼吸,将这个突如其来的疑惑藏进了心底。
三公主不知是不是也被吓到了,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沈媛熙不禁皱眉,瞥了眼一旁的宫女,面笼寒霜:“带三公主回长乐宫。”
许贵嫔见状,也忙蹲身告退。
沈听宜低着头,也准备退下去,却被沈媛熙叫住:“听宜。”
沈听宜定了定神,看向她,“娘娘可有事吩咐?”
沈媛熙道:“贞妃今日不曾来,听说是二皇子着了寒,你替本宫去看看。”
沈听宜面露不解,却欣然应下:“是,妾身明白了。”
沈媛熙心里满意,挥手让她离开。
沈听宜走出安福殿,许贵嫔和两位公主还未离开。
“许姐姐。”
“昭妹妹没事吧?”
沈听宜如实回答:“娘娘让我去瞧一瞧贞妃娘娘和二皇子。”
许贵嫔顿时皱眉,“可都这么晚了……”
沈听宜示意她往前方看去,“无妨,我让徐选侍陪我。”
徐梓英正在前面候着她。
许贵嫔略略放下心,意味不明地道:“陛下和殿下不在宫中,昭妹妹可要注意安全。”
沈听宜颔首一笑:“许姐姐放心,我有分寸。”
……
沈听宜和徐梓英到衍庆宫时,宫门紧闭。知月叩了叩门,并无人应。
沈听宜见状,转头便吩咐:“让汝絮去一趟长乐宫,告诉荣妃娘娘此事。”
可望着衍庆宫,她的神色却逐渐肃然起来。
也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而此时的衍庆宫内,薛琅月伏在案几上,眼睛红肿,大哭了一场似的。
琼枝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娘娘,太医说了,您不能大喜大悲。”
冬也却不慌不忙地拧干了毛巾,递给薛琅月:“娘娘 ,您仔细眼睛和嗓子啊,奴婢给您用热毛巾敷一敷吧。”
薛琅月并不说话。
冬也伸着手,继续说:“娘娘,二皇子方才也哭闹了起来,母子连心,您心绪不佳,二皇子恐怕也感受到了。您就当是为了二皇子,先振作起来吧。”
二皇子在偏殿,离这里虽然不远,但平常时候根本不会听到声音。可听冬也这么说,薛琅月仿佛真的听到了他的哭声。
“罢了,为了稷儿。”薛琅月接过热毛巾,开始擦拭着眼睛。
她已经知晓了薛家的事。
父亲被罢官至今不说,弟弟薛翀上个月还不慎从马背上摔下来,折断了一条腿。
还有薛家其他的叔伯兄弟,从七月份开始,也都因为各种原因陆陆续续地被贬、被罚,更有甚者,已经丧命。
而起因,不过是薛翀强抢了一个有夫之妇,被上告到了御前。
“何至于此!陛下何至于此!”
她不明白,帝王为何如此绝情,竟然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妇人,将薛家打压得不成样。
不仅如此,还一直瞒着她。
一边贬斥她的母家,一边又若无其事地宠爱她,他怎么能?
怎么能啊?
薛琅月想不明白,她想不明白,长安城明明那么多世家,他为何偏偏要先拿她的母家薛家开刀。
琼枝不知如何安慰她:“娘娘……有您和二皇子,薛家定不会出事的。”
然而这些话,给不到薛琅月一丝心安。
冬也垂着眸,忽然轻声道:“方才昭贵嫔过来叩门,奴婢自作主张没让她进来。”
薛琅月稍愣:“她来做什么?”
“今日是三公主的满月宴。”冬也向她解释,并将宴会上发生的事一一告知,“庆嫔晋为容华,而三公主记在荣妃名下。”
薛琅月不由冷哼:“她不是不想养旁人的孩子吗?到底是养了。”
但只是一个公主,她并不放在眼里。
冬也惋惜道:“今日三公主满月宴,娘娘却没去,真是可惜了。”
明面上,薛琅月与沈媛熙一同管理后宫诸事,可她却因为要照顾二皇子而争不过沈媛熙,她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
毕竟相比宫权,她更在意的是二皇子。
冬也觑着她的神情,提议道:“以后荣妃也要照顾三公主,同娘娘一样,娘娘何不趁此机会,与荣妃平分管理六局?”
琼枝瞪了她一眼:“可二皇子身子弱,娘娘若不看着,怎么放心?”
冬也却笑:“琼枝姐姐,娘娘日夜看着二皇子难道还不够吗?宫中哪有如同娘娘这般辛苦照料皇子的?若是如此,要那些伺候的奶嬷嬷和宫女有何用?”
薛琅月心头微动,抬手阻止了她们的对话:“好了,此事等二皇子这次风寒好了再说吧。”
显然,她将冬也的话听进去了。琼枝有些不情愿,却不得不道:“是,娘娘。”
她抬头看着冬也,心里不忿。
自从上次冬也察觉了二皇子的异样,及时禀告娘娘请了太医以后,便越来越得娘娘看重,短短一个月,便从二等宫女提拔成了一等宫女,和她平起平坐。
而娘娘,也明显更加信任她。恐怕要不了多久,衍庆宫掌事宫女的身份就落到冬也头上了。
她这样一想,眼里的戾气愈发深重。
第127章 第 127 章
琼枝静静地从屋子里走出来,立即有小宫女迎上来,“琼枝姑姑,您怎么不在里面伺候娘娘啊?”
琼枝瞥了她一眼,并不作理会,转身往偏殿走去。
小宫女却追着她问:“是不是冬也姐姐在里面?”
琼枝脚步一顿,冷冷地瞪她一眼:“与你何干?”
小宫女讨好似的笑着说:“琼枝姑姑,奴婢只是觉得,冬也姐姐现在愈发得娘娘信任了,有些替姑姑不值罢了。琼玉姑姑死后,明明姑姑跟在娘娘身边最久,还是衍庆宫的掌事宫女,冬也姐姐她凭什么后来居上啊?”
她说着,左右看看,轻声:“姑姑,你可不知,现在衍庆宫许多人私下里都在说……”
琼枝皱眉打断她:“说什么?”
小宫女低眉:“说娘娘想让冬也姐姐去贴身照顾二皇子。”
这话说得很隐晦,琼枝却听出了她的意思,立即斥声:“胡说什么?”
“姑姑,这话可不是奴婢说的。”小宫女缩了缩脖子,似乎是她的厉色吓到了,连忙为自己开脱,“姑姑不信,一问便知。”
“听闻冬也姐姐是因为照顾二皇子有功,被提拔成的一等宫女,奴婢便想着,若是姑姑也……”
琼枝足足愣了几息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书梅,手指抬起指着她良久,却愤愤放下,随即便快步离开。
留在原地的书梅直直望着她离去的身影,面无表情地不知在想什么。
……
沈听宜回到寝室,卸了妆容、换了一身亵衣,坐在榻上翻看刘义忠给她的那本册子。
今日守夜的是汝絮,她这会儿正在赶去长乐宫禀告沈媛熙衍庆宫之事,因而屋子里只有沈听宜一人。
不多时,陈言慎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主子,您可歇下了?”
沈听宜唤他进屋,“事情查的如何?”
陈言慎躬身道:“主子,汝絮是清治十五年被父母送进宫的,但在去年,她的父母均身患重病,不治而亡。”
“此事,汝絮可知晓?”
“知晓。”陈言慎点头,“汝絮进宫以后,便入了尚仪局,由常尚仪一手教养。奴才还听说常尚仪从前失了一个女儿,年岁与汝絮一般大。”
“汝絮先前一直在尚仪局待着,当今陛下登基后,长乐宫一名宫女因罪受罚,被贬入宫正司,长乐宫有了空缺,在这之后不久,汝絮就被调入了长乐宫。奴才问了尚仪局的人,听说是常尚仪主动将汝絮送去的。”
听到这里,沈听宜将手中册子放下,若有所思:“若是常尚仪主动,那这件事便有意思了。”
陈言慎笑道:“是啊主子,看来汝絮并不知晓常尚仪倒卖宫物的事。”
只怕是以为常尚仪被沈媛熙逼迫,或是受了威胁吧。
沈听宜笑了笑。
她当时让陈言慎留汝絮一条命,便想着日后会有用处,现在看来,可不是如此吗?
“主子,还有一事。”陈言慎犹豫了一下,“奴才今日路过长乐宫时,被一个小太监撞到了。”
沈听宜忙问:“撞哪了?可有受伤?”
陈言慎心里一暖,面上带着轻松的笑意:“回主子,奴才无事,只是撞奴才的那位小太监在奴才耳中说了一句话:小心云选侍。奴才以为,他是想让奴才告诉主子。”
长乐宫的小太监让她小心云意?
沈听宜扬了扬眉,“那小太监是何模样?”
陈言慎摇摇头,笑道:“主子,是长乐宫守门的小太监,名唤小安子。”
小安子这个人,沈听宜他对略有些印象。初一那晚,护送她回宫的太监之一,瞧着倒是个会看眼色且小心谨慎之人。
陈言慎挠了挠头,不解道:“主子,他这是何意?”
沈听宜捻动着手中的纸张,微微沉思。
小安子、长乐宫、云意……
半晌,她轻笑出声,泠泠的笑声在屋子里回荡。
陈言慎眉心微动,抬眼看着她,忽然想明白了这件事:“主子,莫不是云选侍私下里投靠了荣妃?”
小安子是守门的小太监,对于进出长乐宫之人,他最是清楚不过。暂且不提他为何要对她卖这个好,但他说的这句话透出来的意思恐怕八九不离十了。
云意。
那么那支石榴簪子,也是沈媛熙让她拿的吗?
或者说,那次玉照宫被投毒之事,也有她的参与?
望着沈听宜突变的脸色,陈言慎也恍然大悟:“主子,云选侍曾被投毒。”
玉照宫被人投毒,莲淑仪中毒,云意却因意外发现了毒,逃过一劫,并因此事从御女晋为选侍。
那时,云意还来德馨阁向她求救。
她当时便想,谁会给她投毒。
宫正司查到的人是小石头的兄弟——因为憎恶莲淑仪害死了小石头,为了给小石头报仇,所以在饭菜里投了毒。
这件事是沈媛熙在处理。
现在想来,这件事本就有许多漏洞。
一,小石头从哪来的毒?
二,为何要带上云意?
而正在这一天,云意拿走了她的石榴发簪。
还有之后她所说北城让人有孕的法子,以及沈媛熙亲近二位公主的举动……桩桩件件,都透露出不寻常。
“不必打草惊蛇。”沈听宜深吸一口气,“对了,林婕妤和恭亲王侧妃的事往后都不要再查了。”
陈言慎讶异:“主子?”
“你去查,恐怕也查不清楚。”沈听宜并不多作解释,“这段日子,先注意着常尚仪吧。”
恭亲王侧妃是皇宫之外的人,陈言慎一个太监,手中又没有什么人脉和势力,怎么能查清楚那些陈年旧事呢?当时,是她心太急了。明明还有更好的法子查清的。
陈言慎没有任何疑义:“是,奴才遵命。”
*
满月宴过后几日,长乐宫连着数日都十分热闹。
二皇子不知怎的吃坏了肚子,腹泻不止;胡婕妤也受了寒,卧病在床。宫中诸事便只有沈媛熙在管理。
沈听宜照例每日带着徐梓英去一趟长乐宫,并留意着旁人对于沈媛熙的态度:许贵嫔几乎是日日都带着两位公主去长乐宫;皇后离宫后,恪容华每日都会去凤仪宫看望大皇子;雅嫔住在衍庆宫;王翩若和胡婕妤走的近;云意和虞御女却很勤快,沈听宜每日都能碰到她们。
她观望着云意对沈媛熙的态度,琢磨着云意拿石榴发簪的用意。
时间转瞬即逝,如此,便到了二月中旬。
这日,沈听宜刚用过午膳准备歇息,陈言慎便匆匆进来禀告:“主子,桑宝林在太液池落水了。”
沈听宜微惊:“怎么回事?”
陈言慎喘了口气,道:“是姜御女。”
姜瑢?
唐文茵得到消息时,大吃一惊:“姜御女不是在静安宫吗?怎么会去太液池,还将桑宝林推入水中?”
站在她面前的周长进皮笑肉不笑地道:“唐妃娘娘,这件事奴才怎么知晓?只是荣妃娘娘说了,现在请您去一趟永和宫。”
唐文茵蹙了蹙眉,“本宫尚在禁足,如何能出去?”
周长进极其敷衍地拱了拱手,语气并不算恭敬:“我们娘娘如今掌管后宫,若是日后陛下怪罪,自有娘娘承担,唐妃娘娘不必担心,娘娘还在永和宫等您呢,您请吧——”
看他架势,她不走也得走了。
长清为她披上了鹤氅,扶着她跟上周长进的脚步。
妃位的轿子和步辇均被尚仪局收走了,唐文茵如今只能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春日将至,宫道上仍有凉风。
唐文茵不安地走进永和宫时,满屋子的人都向她看过来。
沈听宜不留痕迹地看了她一眼,便收回视线。
唐文茵看着跪在殿中间的姜瑢,强忍着内心的不适,抬头望向高位上的沈媛熙,福了福身:“荣妃娘娘。”
沈媛熙对她的这个举动很满意,抬手道:“唐妃不必多礼。本宫今日传你过来,也是因为姜御女。想来路上周长进已经同你说过了。”
唐文茵点点头,还算镇定:“是。不知桑宝林现在如何?”
沈媛熙平静地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字一句:“桑宝林流产了。”
一语落下,满室寂静。
众人也是刚刚才被沈媛熙传唤过来的,本以为只是为了桑宝林落水一事,没想到,竟是桑宝林流产了?
她怎么会流产?不,应该问她什么时候有孕的?
沈听宜诧异地望向沈媛熙。
悄无声息地除去姜瑢和一个孩子,宫里除了她,还有谁有这样大的本事?
她攥了攥手指,垂下眼眸。
身侧的许贵嫔忽然碰了碰她的胳膊。
沈听宜侧眸看过去,却见她满面忧色,欲言又止的模样。
沈听宜拍了拍她的胳膊,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跪在地上的姜瑢闻言,立即叫道:“荣妃娘娘,妾身没有推她,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妾身亲眼所见,桑宝林她是自己跳下去的。”
沈媛熙立即呵斥:“荒唐!”
“如今还在冬日,好端端的她为何跳到水里?”
姜瑢不服气地道:“妾身如何知晓?怎么不是她想陷害妾身呢?”
王翩若顿时笑了起来:“姜御女,你现在应该在静安宫吧?桑宝林陷害你有什么好处?”
言外之意,你一个住进冷宫的御女有什么资格让桑宝林以身犯险地陷害?
雅嫔也淡淡地开了口:“姜御女,你可知私自逃出静安宫是什么罪名?”
姜瑢一噎。
接下来,根本不用沈媛熙开口,嫔妃们你一言我一语就让姜瑢彻底说不出话来。
沈媛熙看着差不多时候了,才开口叫停:“好了,都住口!”
她好整以暇地看着唐文茵,笑意盈盈:“唐妃,你觉得呢?”
第128章 第 128 章
唐文茵站在殿内的最中间,身上聚拢着诸多人的视线,她不用看都知道,大多都是在嘲讽她。
向来被这样看着,她该胆怯,该退缩的,可现在她的心却不知为何是从所未有的平静、镇定。
她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的沈媛熙,明晃晃的笑意背后,是那样的漫不经心,仿佛对付她就如同碾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脚边,是姜瑢低低的解释声:“表姐,我没有……”
她其实很胆小,若是做错了事,一定会是害怕,而不是如今这样的惊慌,六神无主的样子。
她相信姜瑢没做过。
唐文茵垂眸看着姜瑢,看着她娇嫩如花的脸庞。
倘若不是她无用,她和表妹便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受人陷害和欺辱。
都是她,是她不好,没有能力保护身边的人。
她垂在腿侧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收紧,甚至因太过用力开始微微发抖。
唐文茵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重新睁开时,眼中蕴着一丝决绝:“荣妃娘娘既说是姜御女推的桑宝林,不知有何证据?”
这话是绯袖回答的:“当时桑宝林身边的宫女回去取鹤氅了,太液池边只有桑宝林一人。宫女回来时,见到桑宝林在水中,而池边只有虞御女一人。唐妃娘娘,你难道觉得桑宝林会自己跳下去吗?”
“何况,她有孕在身。”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绯袖加重了语气。
唐文茵却听笑了:“桑宝林知晓自己有孕在身吗?倘若她不知晓,未必不能以此来陷害姜御女。”
绯袖不慌不忙地道:“早在半个月前,桑宝林便知晓自己有了身孕,此事荣妃娘娘也知晓。只是未满三个月,桑宝林心中有所担忧,便求荣妃娘娘帮忙隐瞒了。”
这只是她的一面之词,桑宝林这时候已经流产,即便先前不知晓,这会儿怎么会承认呢?
毕竟,她若是知情,那姜瑢的罪名便是板上钉钉了。所以,桑宝林只会一口咬定是姜瑢推她的。
这般想着,唐文茵心下不由一沉。
见她哑口无言,沈媛熙抚着鬓间步摇垂下的珍珠,似笑非笑道:“唐妃,你无话可说了吗?”
“本宫让你过来,也是想着姜御女是你的表妹,得让你亲自看一眼才是。既然罪名已定,那便按照谋害皇嗣的罪名处置吧。”她略一扬声,“将姜御女拖下去——”
最后几个字还没有落地,门外便传来一道轻嗤声:“荣妃是要私自对姜御女动刑吗?”
众人目光转过去,只见身着一袭湘妃色襦裙的薛琅月迎着即将西坠的日光款款走来,莲步微移,至于殿内。
沈媛熙闲闲地弹了弹蔻丹,语气带着两分笑意:“贞妃,本宫如今管理后宫,如何处置不得姜御女?”
薛琅月并不示弱:“陛下让本宫与你共同管理后宫。此事,你不得擅作主张。”
沈媛熙双眼微眯,凌厉的目光直直刺向薛琅月,“贞妃,你可知姜御女犯了何罪?谋害皇嗣,足以让她偿命!”
唐文茵心里一颤,却听薛琅月坚持道:“不论她犯了什么罪,都要等陛下回宫再做处置。”
沈媛熙盯着她,薛琅月也迎着她的目光,不肯退让半分。
一时之间,两人僵持不下。殿内因此安静了良久,仿佛连呼吸声都停止了。
最终,还是胡婕妤开了口,打破这凝滞的气氛:“荣妃娘娘,妾身以为贞妃娘娘所言有理。只有桑宝林和其宫女的证词,恐怕不足以给姜御女定罪。娘娘若是今日就将姜御女处置了,传出去,恐怕于娘娘的名声有碍。何况,陛下不日就要回宫,娘娘何不再等几日?”
许贵嫔跟着弱弱地道:“荣妃娘娘,不若等陛下回宫再做处置吧?”
雅嫔也道:“事关皇嗣,荣妃娘娘还是先传信告知陛下吧。”
紧接着,殿内的嫔妃们都开始表态,都是赞同薛琅月的话,唯有沈听宜一言不发。
沈媛熙眼中逐渐染起了愠怒之色,她目光一扫,落在沈听宜身上,语气没有任何波澜:“昭贵嫔,你说呢?”
只见沈听宜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轻声:“娘娘,姜御女到底是陛下的嫔妃。”所以,她的生与死,都只有帝王能决定。
绯袖闻言,目光一闪,忽地俯身,在沈媛熙耳边说了几句话。
沈媛熙听罢,倏然冷笑:“好,那便如你们所愿等陛下回来再行处置。”
唐文茵来不及松口气,就听沈媛熙话音一转:“不过,姜御女今日私自逃出静安宫,按规矩,杖责二十。”
眨眼间,周长进就带着两个小太监进来,要将姜瑢拖下去。
姜瑢大惊,挣扎不断:“表姐,救我!”
唐文茵立即挡在周长进面前,抬头看着沈媛熙:“荣妃娘娘!”
沈媛熙牵唇一笑:“唐妃有何疑义?”
唐文茵紧紧盯着她,眼底涌动着晦暗不明的情绪,须臾间,又尽数转成了平静:“敢问荣妃娘娘,静安宫守卫太监玩忽职守,让姜御女逃出来,娘娘您——是否有失察之罪?”
突然其来的一句话,惹得沈媛熙坐直了身子。
??她淡淡审视了唐文茵几息,抬了抬下巴,语调微扬:“唐妃放心,本宫自会向陛下请罪。”
陛下难道会因为此事责罚她吗?沈媛熙不以为意地想着。
唐文茵微一颔首:“那荣妃娘娘便是承认了失察之罪。”
沈媛熙扯了下唇角,并不接话。
唐文茵抿了抿唇,俯身道:“姜御女身子娇弱,二十杖恐怕经受不住,望荣妃娘娘开恩,允我替她。”
“哦?”
沈媛熙定定打量她一番,少顷,漫不经心地道:“那便一人十杖吧。”
见唐文茵毫不犹豫地往外走去,姜瑢一时愣住,忘了哭喊。
沈媛熙传了刑杖,很快就有宫正司的人前来永和宫。
沈听宜看着眼前一身褐色宫装的宫正,目光微微一动。
无他,行刑前,宫正面容冷峻地问了一句:“荣妃娘娘,您当真要对唐妃和姜御女动刑吗?”
沈媛熙并未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气定神闲地道:“本宫是依照规矩行事,宫正是觉得本宫没有这个权力吗?”
宫正福了福身,只道:“娘娘如今管理后宫,自然有权责罚犯错之人。”
不多时,杖责的声音便从院子里传进来。
众人都默不作声地听着,再无人求情。
……
沈听宜回到德馨阁,便叫人紧闭了房门。
她则捂着嘴巴,开始干呕。
汝絮忙问:“主子,您怎么了?您没事吧?”
一边轻拍着沈听宜到后背,一边指使浮云去沏茶。
一旁的知月急红了眼:“主子,奴婢去请乔医女过来。”
“不用了。”沈听宜从干呕中缓过来,想阻止她,“我没事。”
说是没事,可眼睫上分明还挂着泪珠。
知月不听,转身就跑了出去。
“汝絮!”
汝絮扶着她,嘴上劝道:“主子,您这样,奴婢看着也实在担心,还是请乔医女来看看吧。”
沈听宜闭上眼睛,默认了她的意思,却下意识地抓紧了她的胳膊。
她手上很用力,疼得汝絮直皱眉,忍不住出声:“主子……”
沈听宜仿若不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汝絮,荣妃娘娘今日所做之事,当真对吗?”
汝絮听得一惊,也顾不得胳膊上的疼痛了,小心翼翼地问:“主子怎么会这样想?”
“唐妃虽被褫夺了封号,待遇也降为婕妤,可她到底还是妃位……”沈听宜摇了摇头,“荣妃娘娘怎能让人对她行刑呢?”
汝絮心下微松,转笑道:“主子,荣妃娘娘管理后宫,比唐妃还要高半阶,怎么不能呢?何况,这本是对姜御女的处罚,荣妃娘娘并未责罚唐妃的意思,是唐妃主动请的罚。”
在她心中,原是这样想。
那沈媛熙呢,是否也是这样认为?
沈听宜睁眼看着她,轻而易举地从她眼眸中看到了轻蔑之意,只因她丝毫没有隐藏情绪的意思。
她们仿佛都以为唐文茵是自不量力,是自讨苦吃。
想着唐文茵今日的言行,沈听宜不禁微微一笑:“你说的是,倒是我想太多了。”
或许,唐文茵是故意的呢?
*
承乐四年的二月似乎过得格外漫长。
自永和宫那番对峙后,薛琅月也开始与沈媛熙争起了宫权,胡婕妤位分不比她们二人,不愿意夹在她们中间,索性自称身子抱恙,闭门不出了。
她们争来争去,最后竟是沈媛熙进行了退让,主动将六局其中的三局分给了薛琅月。薛琅月对此虽然有所疑虑,却还是坦然接受了。
桑宝林流产后,沈媛熙便给闻褚传了信,但路途遥远,即使快马加鞭,来回也需要十多日,因此等到回信时,已经到了月底。
沈媛熙叫来各宫嫔妃,宣读了闻褚的书信:圣驾已经在回京的路上。
帝王将要回宫的消息一经传出,后宫就像久旱逢甘雨,喜气洋洋地开始准备迎接帝王回宫。
宫人们忙碌,沈听宜却无所事事。
因看了杖责而“受惊”之后,沈听宜便一直在德馨阁静养。这期间,云意和虞御女来了几次,却都被拒之门外。三次过后,便不再来了。
沈听宜见状,毫无反应。
听说云意和虞御女日日去长乐宫请安,知月倒是气得骂了两句。
悠闲的时光如雪水一般缓缓流淌而过。如此,便迎来了三月的第一天。
这日,碧空澄澈,万里无云。
沈听宜如往常一样坐在临窗的榻上细细品读着书卷,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道斥责之声。被人惊扰,她略蹙了眉,将书卷放下,掀帘而出,迎面又差点撞上了陈言慎。
陈言慎赶忙退后几步,低着头道:“主子,二皇子又出事了。”
也不知怎么回事,二皇子三两日便要传一次太医,沈听宜已经见怪不怪了。
毕竟这半个月来,衍庆宫也不知出现过多少次这样的声音。
沈听宜闻言,如常地吩咐:“汝絮,同我去衍庆宫看看。”
大抵也是不得入内,但样子还是要做做的。
沈听宜这样想着,走到衍庆宫外时却没被守门的太监拦住。
她有些惊讶:“我可以进去?”
守门的两个小太监眼神有些迷茫,却如实地点点头,做了个“请”了动作。
汝絮跟在一旁,也奇怪:“这两位小太监看着眼生,仿佛不是上次见到的那两位。”
沈听宜回头仔细看了看,确实如此。
衍庆宫这是出了什么事?换人换的这么快了吗?
然而,让她更加惊讶的事情还在后面——
第129章 第 129 章
一进前院,就见数十位宫人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叫嚷着。
两侧的花盆里的花叶都耷拉着脑袋,死气沉沉的样子,不知有多久没有用心打理和修剪了。
沈听宜脚步一顿,让汝絮出声提醒:“贞妃娘娘呢?”
宫人们一见沈听宜,忙四散了开,纷纷行礼:“请昭贵嫔安。”
请安后,其中一位小宫女战战兢兢地道:“回昭贵嫔,二皇子出事了,贞妃娘娘正在偏殿。”
沈听宜眼神扫了一圈,言简意赅:“带路。”
小宫女大抵没见过什么世面,二话不说就将她往偏殿领。见此情形,沈听宜心愈发往下沉。
未至偏殿,先闻得一声薛琅月撕心裂肺的叫喊:“稷儿——”
闻稷,是二皇子的名。
偏殿里太医和宫人跪了一地:“请娘娘节哀。”
沈听宜脚步生生地停住,她站在柱子旁,往里面看去。
节哀?二皇子怎么了?
没有人发现沈听宜的到来,那些隐秘的话便轻而易举地传进了她的耳中:“二皇子乃先天不足,本该细细调理,长期服用补益之药,早前惊风更是凶险,万幸得以保全性命,然近来二皇子频繁受寒以至高热受惊……”
太医的声音颤抖着:“二皇子日后恐有呆病。”
呆病,便是说二皇子日后是个痴呆儿。
沈听宜站在廊下,四下明明有风,却让她感到了窒息,仿佛下一瞬便喘不过气来。
薛琅月凄厉的哭声在屋子里回荡,那样痛不欲生,杜鹃啼血也不过如此了吧。
忽地,凄婉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风筝线被突然剪断之后,急促地坠地。随之而来的,是宫女们惊恐争先恐后的叫唤:“娘娘!”
薛琅月大抵是昏过去了。
沈听宜转身,默默地走出了衍庆宫。
衍庆宫仍是最初的模样,丹楹刻桷,富丽堂皇,在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辉,可仔细去看,那金边描漆的匾额却有些松动的迹象。
一路无话。
汝絮觑着她的神情,有些忐忑不安:“主子,您别害怕。奴婢虽不通医术,却也听闻过惊风之症。难怪先前衍庆宫一直紧闭宫门,还将太医院的太医全叫来了,原是二皇子……”
沈听宜望着长空上方成群飞过的鸟群,轻轻道:“陛下就要回宫了。”
仿佛并不关心二皇子的事。
汝絮微怔,顺着她的话道:“是,粗粗一算,恐怕就在这几日了。”
寻常人家,若得了痴儿,养着也就罢了,可这是皇宫,天底下最讲究面子的皇家。二皇子的症状一旦传扬出去,势必会造成不小的轰动,到那时候,含沙射影的言论会在京城甚至各郡县传得沸沸扬扬。最终的结果,不论如何都会有辱皇家尊严。
思及此,沈听宜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微一紧。
那么,唯有斩断源头,才能终止这件事传扬出去。闻褚他,会如何做呢?
沈听宜心里装着这件事,回到寝殿连连饮了几盏茶才堪堪静下心。
汝絮看着,面上带着担忧:“主子,此事可要瞒下来?”
可瞒得了一时,能瞒得了一世吗?
沈听宜看了她一眼,依她的意思道:“你亲自去一趟长乐宫,将此事告知荣妃娘娘,莫要让旁人听去了。”
汝絮迫不及待地应下:“是,奴婢这就去禀告荣妃娘娘。”
繁霜往桌案上镂空的小巧香炉里插上了一根香线,檀香的气味袅袅冉起后,她走到沈听宜面前,微微一笑:“主子,她心乱了。”
其实心乱的何止是汝絮一人。
沈听宜看着她,朝她伸出一只手。繁霜会意,也将手伸过来。
她的手不像沈听宜那般光滑细腻,拇指与食指间还生了茧子。沈听宜握着她的手,从她手上汲取力量的同时,直视着她的眼睛:“繁霜,二皇子的事你如何看?”
繁霜从容道:“奴婢以为,就像主子心里想的那样。”
沈听宜指尖一颤。
是啊,不一样了,这一次,她不会再有谋害二皇子的罪名了。
可二皇子,还是一样不能逃过一劫。
她不知怎的,心开始密密麻麻地痛起来。
她有幸不再重蹈覆辙,可旁人却没有这个机遇。
一夜过后,沈听宜发起了高热。
哪怕重活一次,她也仅有自保的能力而已。她无力阻止记忆之中那些事情的发生,本只想袖手旁观,可面对二皇子的事,她还是做不到无动于衷。
或许是因为心怀愧疚,或许是因为他只是一个孩童。
她似乎陷入到了一片无止境的云雾缭绕之中,在那里,她看见了上辈子的自己。
藏拙了十多年,一招不慎,就被玩弄于旁人的手掌之中。
她忍不住去想,上天让她重活一世,是为了什么?
*
沈听宜不知怎么睡了多久,只是睁开双眼时,头脑剧痛、昏沉。
她醒来时是在夜里,屋子里光线昏暗,只有案几上一根蜡烛在静静地燃着。
沈听宜看着趴在床榻边的知月,伸手给她盖了一件薄衾。
她动作分明很轻,知月却被惊醒了,看着醒来的沈听宜,她愣愣地道:“主子醒了。”
沈听宜一笑,嗓子发哑:“我醒了。”
她不过睡了一觉,知月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若是换作从前,她该又哭又笑了,这会儿竟什么话也没说,为她倒了一盏温水后,又朝外面唤人。
“知月。”
沈听宜润了润嗓子,叫住她:“知月,你怎么了?”
知月背对着她,说:“奴婢无事。”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沈听宜看着她,心里疑惑不已。
第二日用早膳时,德馨阁也出奇的安静,侍奉在侧的汝絮和知月都不说话。
沈听宜用汤匙舀着粥,垂眸思量着。
须臾,她放下汤匙,“陛下回宫了?”
汝絮摇头:“陛下还未回宫。”
“我睡了几日?”
“主子睡了两日。”
她问一句,汝絮就答一句。
沈听宜注视着她,眼神平静,“汝絮,你有事瞒着我?”
汝絮闻言便跪下:“奴婢不敢欺瞒主子。”
她动了动嘴唇,半晌才继续说下去:“主子,前日姜御女在长乐宫门前自裁了。”
姜御女自裁?
沈听宜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怎么会是在长乐宫?”
静安宫离长乐宫有好一段路程呢,姜御女被杖了十个板子,都没请太医医治,她是如何拖着身子逃出来的?
诸多的疑问最终化成了一句:“荣妃娘娘如何说?”
汝絮含泪道:“宫中现在都在说姜御女是被人陷害的,而荣妃娘娘未查清真相,冤枉了姜御女,以至于姜御女以死泄愤。”
“荣妃娘娘受了惊,虽杖责了几个嚼舌根的宫人,也无济于事。”
沈听宜面色陡然一变。
当日永和宫之事,连宫正司的人都出动了,后宫里谁不知晓姜御女为何被杖责?隔了两日,她却死在长乐宫门前,这不比捕风捉影的谣言更能让人感兴趣吗?
“昨日,还有人说瞧见了姜御女的鬼魂,如今宫中人心惶惶。贞妃娘娘在衍庆宫闭门不出,荣妃娘娘也受了惊,无暇管理此事,唯有胡婕妤……胡婕妤命宫正司彻查,至今都没有什么结果。静安宫守门的小太监被发现时,已经中毒身亡,经过查验,是误食了老鼠药。”
“姜御女恐怕是趁着这个机会逃出的静安宫,却不知从哪得来的白绫,竟挂在了长乐宫外头……”
汝絮说着说着,泣不成声。
在旁人眼中,她和沈媛熙是姐妹同心,她依附着沈媛熙而存活,如今沈媛熙出事,她难免要受到牵连。
众口铄金。即便沈媛熙没有冤枉姜瑢,但她当众杖责姜瑢是事实,如今姜瑢死在长乐宫自缢在长乐宫门前,她百口莫辩,难逃辞咎。
圣驾回宫在即,事端却频发。
沈听宜垂下眼睑,看着寡淡的白粥,眼里闪过一道辨不清的情绪。
谁能知晓这偌大的皇宫里,暗中又藏着多少波涛汹涌呢?
沈听宜抬头,向窗外看去,远处的树梢上落了一只栖息的鸟雀,扑腾着翅膀,发出两声短促的鸣叫。
她忽然问:“姜御女出事,唐妃如何?”
汝絮默了一瞬,回道:“唐妃娘娘听闻此事后以命相抵,逼得守门的太监将她放出了承乾宫,而后在长乐宫门前抱紧了姜御女的尸首,当众失态痛哭。”
“唐妃抱着姜御女不肯放手,即便胡婕妤前去相劝也无用,便只好任由唐妃将姜御女带回了承乾宫。”
当时,汝絮在场,她亲眼看着一向温和的唐妃动了怒,紧绷着脸,目光如刀子一般,让周围的人踌躇着不敢上前。
汝絮现在想来,还心有余悸。
唐妃的目光从她身上掠了过去,犀利之中透露出一丝决绝,仿佛能将她一眼看穿。
汝絮摸了摸额头并不存在的冷汗,道:“如今,姜御女的尸首还在承乾宫呢。”
她不过昏睡了两日,宫中局势就有如此大的变化。
沈听宜起身,往后院走去,“唐妃这样,也无人管吗?”
汝絮跟在她身后,犹豫了一下:“胡婕妤虽有协理后宫之权,但唐妃毕竟位分比她高,劝了几次也无用,胡婕妤索性便不管了。”
沈听宜只觉得好笑。
到了这个时候,她们才想起唐文茵妃位的身份吗?
唐文茵即使被褫夺封号、失了权势,又禁足承乾宫,待遇也被帝王降成婕妤,可她的位分自始至终都只在沈媛熙和薛琅月二人之下。
帝后不在皇宫,沈媛熙和薛琅月自顾不暇,那么她唐妃,便无人能管、敢管。
便是有协理六宫之权的胡婕妤,此时又能奈她何呢?
第130章 第 130 章
沈听宜站??在后院的台阶上,望向承乾宫。
大抵是春日将至,翠绿的藤蔓逐渐攀满了承乾宫北面的宫墙,一派盎然生机之景。
沈听宜望着,悠悠一叹:“冬天终究是过去了。”
春日,也该来了。
汝絮以为她不喜欢冬日的寒凉,便道:“是啊主子,等春日来了,您便可以不用穿鹤氅了。”
沈听宜目光微转,开口时言语中满是期盼:“也不知尚服局何时开始制轻薄的春衫。”
“告诉知月,让她记得去尚服局帮我挑两件青色和绿色的料子。”
汝絮先愣了须臾,继而笑道:“主子,一向都是奴婢去尚服局给您挑料子的。”
“瞧我,竟记错了。”沈听宜揉了揉额头,无奈地晃了晃头。
汝絮并未起疑心,接着说:“主子睡了两日,方才也没用多少早膳,可见是没胃口。奴婢去御膳房给您取些开胃的糕点吧?”
沈听宜点点头,目送她离开,目光再次转向承乾宫,她看不见承乾宫内的模样,也不知晓此时的承乾宫内,空气中弥漫着静谧。
唐文茵正在为躺在床榻上的姜瑢擦拭脸颊,她动作温柔,带着些许的小心翼翼,生怕扰了姜瑢似的。
姜瑢面容苍白却祥和,睡着了一般。
长清站在一旁,手中捧着一个水盆,看着唐文茵为姜瑢擦了一遍又一遍,从脸到手,却迟迟张不了口。
院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想动,长清动了动僵硬的脖子,往门外看去。不多时,白洪涛走了进来,低声道:“娘娘,奴才盘查过了,三公主满月宴那天,只有芳菲一人出了承乾宫。”
唐文茵禁足期间,都是芳菲去御膳房给唐文茵取膳食。
“娘娘,奴才也去问过御膳房的人,芳菲确实按时去了御膳房,还给主子取了几碟糕点。”
唐文茵动作一顿,转眸看他:“此事我记得。她是何时回来的?”
白洪涛为难地皱起眉。
长清却想起了什么,忙道:“娘娘,奴婢记得芳菲那日回来的比平时晚了些。奴婢每日都会在芳菲出去时,为娘娘烧了一壶热水,那日娘娘都喝完了一盏茶,芳菲还没回来呢。”
承乾宫离御膳房不算远,若走的快,来回也不过两刻钟。
毛巾从姜瑢的脸上移开,扔进了盆中。
唐文茵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吩咐道:“将芳菲带去主殿。”
“是,娘娘。”
白洪涛旋身出去后,长清不禁张大着嘴巴:“娘娘,您难道怀疑芳菲?”
唐文茵看了一眼姜瑢,从长清面前慢慢走过,走出了这间屋子。身影消失在长清眼前,声音却传入她的耳畔:“是与不是,一问便知。”
声音消散后,长清不由地怔怔看向床榻上的姜瑢。
她恍然想起自家小姐回到唐家后对她说的那句话:“长清,在业州的那余岁,才是我过得最肆意的时光。”
北城业州,姜家。
小姐是唐家的大小姐,更是姜家的表小姐。
她早该知道的,在小姐心中,姜瑢不止是表妹而已,是比那位唐家二小姐还要亲近的妹妹。
可姜瑢死了。
死于后宫的争斗中,年仅十五。
长清的目光落在姜瑢脖子的伤痕上——那是白绫勒出的红痕。
……
唐文茵看着跪在地上叫冤的芳菲,神情和声音都分外平静:“芳菲,你能告诉本宫,为何那日你从御膳房取来的糕点都是姜御女喜欢的吗?”
芳菲哭道:“姜御女被关进静安宫,奴婢觉得娘娘心中想念姜御女,便自作主张从御膳房取了那几道糕点,想博得娘娘欢心。”
“是吗?”
唐文茵淡淡一笑:“你怎知本宫瞧了不会触景伤情呢?”
“奴婢,奴婢没想那么多。”芳菲语塞了一瞬,继续说,“可奴婢从未去过静安宫。”
唐文茵静静地注视着她,目光幽深。
芳菲抬头,竖起手指发誓道:“奴婢从未——”
唐文茵恍然微叹一声,打断她的话:“芳菲,御膳房的人说收了你十两银子。”
芳菲的瞳仁猛然一缩。
唐文茵轻轻摇头:“你跟着本宫受了苦,是本宫对不住你。你背叛本宫,本宫也不会怪你。今日,你且说一句实话,去没去过静安宫,见没见过姜御女?”
她仍是那样的温和。
芳菲看着她,眼眶微热,忽然想起了刚来承乾宫那会儿,当初被选入承乾宫,身边人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她。
宫中谁不知晓明妃娘娘素有善心,待人温和有礼,虽不受宠,却是个极好伺候的主子。
她手指一松,垂落在膝盖上,低下了头:“是奴婢贪心了,背叛了娘娘,奴婢知罪。”
唐文茵见她亲口承认,骤然松了口气,靠在椅背上。
“你可知晓姜御女是本宫什么人?”
“是娘娘的表妹。”
“是啊,她是本宫的表妹。”唐文茵眼睛刹那间被血丝填满,“你可以背叛本宫,哪怕是对本宫下手,本宫都能既往不咎,可你!”
她咬着牙,拼命压抑着心底的愤怒:“为什么你偏偏要去挑拨她,去害她!为什么!”
“你受苦,都是本宫所连累,你要恨,就恨本宫啊!”
她一声一声地质问,最后都变成了一句怒吼:“是谁指使你的?”
唐文茵一边说,一边眼泪如珍珠一般滚滚而下:“芳菲,你告诉本宫,是谁指使你的?”
芳菲伏在地上,被吓的身子一抖。
白洪涛同两个小太监将她的头抬起,让她看着唐文茵。
唐文茵蹲在芳菲面前,滚烫的泪珠滴落到她手背上,声音干哑:“你不说,是不愿说,还是不敢说?”
芳菲鼻头一酸,仍是摇头不语。
唐文茵落泪无声,哽咽道:“好,好,你既不说,本宫也不逼你。”
芳菲呼吸一滞,眼泪也不可抑制地滚滚而下:“奴婢、奴婢多谢娘娘饶命。”
然而她的话音还未落下,唐文茵就站了起来。她俯视着跪在地上的芳菲,含着泪,一字一句地下令:“承乾宫二等宫女芳菲,以下犯上,言行无状,今欲谋害宫妃,按罪当诛。”
芳菲不可置信地抬头。
唐文茵闭上眼,继续往下说:“念在主仆一场的份上,保留全尸,好生安葬。”
“白洪涛,将芳菲送去宫正司,也将本宫的意思告诉宫正。”
唐文茵说完,再未看芳菲一眼,径直走出主殿。
身后,芳菲目眦欲裂,声声凄惨:“娘娘——”
“娘娘——”
……
唐文茵将承乾宫一名二等宫女送去宫正司,并要求将其赐死的消息不到一个时辰就传遍了后宫。
沈听宜将手中的书卷合上,缓缓露出一丝笑意。
原来,人只要被逼上了绝路,就会生出反抗啊。
唐文茵倘若能早一点清醒过来,是否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呢?
沈听宜抿了抿唇瓣,往承乾宫的方向看去:也不知她当时是下了多大的决心。
她现在能果断地处置一个宫女,想来已经清醒地知道姜瑢身死。那她还将姜瑢的尸首留在承乾宫,是要做什么呢?
沈听宜收回所有的心思,唤来汝絮:“你去承乾宫看看。”
汝絮讶然:“去承乾宫?”
沈听宜点头道:“姜御女因荣妃娘娘而亡,我作为荣妃娘娘的妹妹,理应去劝唐妃,只是我如今不宜外出。汝絮,你是我最信任之人,便替我去劝一劝唐妃,让她叫尚仪局来承乾宫给姜御女收敛遗容。”
汝絮默了默,终是应下:“是,主子。”
*
三月初八,圣驾回宫。
在宫门前接驾的一众嫔妃们仍是以沈媛熙为首。
薛琅月并没有来。或许她以为自己没来会引起帝王的注意,却不想帝王目光从嫔妃们身上转了一圈,什么也不说。
而站在闻褚身边的,除了郑初韫还有一位穿着素雅的女子——她被人搀扶着,眉间攒着哀愁。
沈听宜此前并未见过她。
宫中发生的事,帝后都已经通过传信了解了。这时候,郑初韫看着站在面前的沈媛熙,率先开了口:“荣妃管理后宫,辛苦了。”
沈媛熙矮身一福:“妾身不辛苦。”
郑初韫笑一笑,并不多言。
沈听宜看向闻褚,一个多月不见,他瞧着黑了些,眉眼间也拢着深深的倦意。
他抬了抬手,简单道:“朕还有政事要处理,诸位都先回宫吧。”
说完,他便走向了紫宸宫。
那是前朝,帝王召见朝臣、处理政务的宫殿,嫔妃无召不得入。
饶是众人再是不舍,也得恭送帝王离开。
郑初韫朝身边的女子笑着道:“皇姐,陛下早前就让人修缮了棠梨宫,还命宫人每日都去清扫,想来如今也算干净,皇姐今后便在宫里住下吧。”
郑初韫的声音并不大,唯恐惊扰了她一般。
再听她的称呼是“皇姐”,能让她有此称呼的,世间能有几人?而女子的年岁看着同郑初韫一般大。
如此,她的身份呼之欲出——庄敏长公主闻缨,文懿皇太后之女,闻褚一母同胞的姐姐。
闻缨点点头,坐上了早就备好的步辇。
嫔妃们见状,都往两侧避开,目送她离去。
郑初韫收回视线,笑容是一贯的恬静温和:“本宫许久不见诸位,明日便都来凤仪宫喝喝茶吧。”
沈听宜随着众人低头称“是”。
帝后离宫一月有余,晚膳用罢,众嫔妃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乾坤殿方向,等待着帝王的降临。
她们的期盼闻褚并不知晓。
直到入夜,也不见帝王进入后宫,众人这才歇了心思。
因此翌日请安时,众人都到的很早。
郑初韫坐在凤椅上,将众人热切的目光看在眼中。
她转了转手中的红玉珠串,笑问:“诸位昨日睡得可都好?”
沈媛熙看着自己的蔻丹,并不接话;薛琅月告假未至;唐文茵和莲淑仪还在禁足;胡婕妤和林婕妤的位置次于沈媛熙,却也都没开口的意思。
沈听宜和许贵嫔对视了一眼,就听恪容华接过了话:“劳殿下挂念,妾等一切安好。”
庆容华刚出月子,今日还裹着厚厚的衣裳,她瞟了眼沈媛熙和沈听宜,声音清亮:“殿下不在后宫,这后宫就接二连三地出了事。”
郑初韫故作好奇地问:“都出了哪些事?且说来给本宫听一听。”
胡婕妤协理后宫,此时便不能不站起来,硬着头皮回禀:“回殿下,都是妾等无能,管理不当,才叫后宫事端频发,望殿下恕罪。”
郑初韫摆摆手,示意她坐下:“别急着请罪,你且一一告诉本宫。”
“是。”胡婕妤低着头,从桑宝林被私自逃出静安宫的姜御女推入太液池导致流产开始说起,到荣妃杖责唐妃与桑宝林,再到姜御女自缢于长乐宫外结束。
“静安宫守卫的两个小太监被发现时均已中毒身亡,死无对证,并不能知晓姜御女为何会自缢于长乐宫外。”胡婕妤话说到这里,忽然被人打断。
王翩若道:“殿下,当时桑宝林落水时身边虽然只有姜御女,可姜御女却说是桑宝林自己跳下去的。此事二人各执一词,并无证据。荣妃娘娘最后却要将姜御女赐死,赐死未成又要将她杖责二十,若非蒙受冤屈,姜御女怎会在长乐宫门前自缢?”
“荣妃娘娘还说,桑宝林知晓自己有孕,不会以此陷害姜御女。可妾身方才忽然想起来,嫔妃怀有身孕却私自隐瞒不上报,应该是坏了规矩吧?”
她眼波流转,意味不明地道:“荣妃娘娘管理后宫许久,又是众嫔妃之首,应当最熟知宫规的,怎么会明知故犯呢?”
沈媛熙一记眼神扫向她,王翩若却挺直着身子,一点儿也不怵,语调微扬:“荣妃娘娘,难道妾身说的不对吗?”
若是按照规矩,从前只有从四品及上才能入殿请安。但今日,郑初韫却将从四品以下的嫔妃都叫进了殿,嫔妃们依次坐下后,几乎将殿内坐满了。
众人不似王翩若有胆识,不敢正面对上沈媛熙,但多重带着探究的视线却齐齐落在沈媛熙的身上,一时间瞩目至极。
沈媛熙习惯了被人注目,不以为意地掩唇轻嗤,抬眸上下将王翩若打量了几下,才懒懒道:“本宫忙于宫务,这点小事早就记不清了,王美人不妨继续说下去,看看能不能帮助本宫想起来?”
她斜倚在椅子上,右手抚着鬓角,半眯着眼,姿态闲适地仿佛众人方才说的不是她。
郑初韫看着这一幕,神色没有变化,只是手上拨着珠串的动作稍稍慢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