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父之过也
夏鹤无疑知道祁无忧最喜欢什么。未过多久,爱火一点即燃,蔓延到了飘荡的床帐。
祁无忧如饥似渴地勾住夏鹤的窄腰,但她的回应,至多也只能抵消他一二分的渴求。直到灯烛燃尽,两人也没有收敛。朝朝暮暮,阳台之下,骤雨难歇。
琪华在外殿准备着祁无忧事后穿的衣物,悄声笑道:“我还从来没听过陛下那么大声。”
“你听过的还少?”照水道:“再说,明天就让陛下把你嫁了。”
“别,这可使不得。我还要学薛大人,升官发财养面首呢。”说到“面首”,琪华又吃吃笑起来。
内殿里的虎狼之词接连不断,她们也不好意思久留,连忙备好事后用的东西便逃出去了。但到拂晓时分,几人再进来催祁无忧起床,才发现叠好的衣物一动未动。
薄帐如雾上下浮动,里面的鸳鸯还在肌肤相亲。
祁无忧迷迷糊糊醒来,听见宫女们叫唤,才心道“不好”。照水她们碍着夏鹤在里面,不敢唐突进来。祁无忧只得自己翻身下床,气不过又回头说:“你不是来当面首的吗?还不起来伺候我更衣?”
夏鹤裸着上身坐起来,乌黑的长发散落肩头,美不胜收。他深深地注视着她,的确很有面首的风姿。
“我只当三千宠爱在一身的面首。”
“什么意思?”祁无忧快手快脚地穿上一件袍子,怒道:“你没听到吗,都快卯时了!一动不动,身子虚了不成?!”
夏鹤动了动。他掀开被子,也不遮掩,雄赳赳地下了榻,道:
“三千宠爱在一身的面首,便是,”他伸手接过她的腰带,扯下她的衣袍,低声耳语:“不会给你穿衣裳,只会给你脱衣裳。”
……
夏鹤当上面首的第一天,祁无忧晚起半个时辰的艳闻传遍了朝野。众人当然不知晓二人的闺房情趣,只道武安侯如愿以偿,魅惑了君上。帝位已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祁无忧按了按额角,暗道自己的确不小心,让夏鹤给魅惑了。
清晨,她问:“你想好如何跟祁如意说了吗?”
夏鹤背着身穿着衣服,又让她瞧见了他为她留的那一身伤疤。
他说:“还不是时候。”
……
祁无忧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放下。若她只当一个公主,一切该会多么容易。
“母亲!”祁如意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祁无忧吓了一跳:“着急忙慌的做什么?!”
祁如意问:“他们说您要给儿臣选妃,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祁无忧听他问的是这事,也就放下心来,不计较他的语气了。
但她不动怒,祁如意却着急上火,“唰”地跪下来,道:“儿臣非夏如陵不娶!”
“什么?”
祁无忧离开御座,走到他面前,没想到两个孩子当真小小年纪就已经山盟海誓,私定终身。
“儿臣非夏如陵不娶。”祁如意又说了一遍:“请母亲赐婚。”
祁无忧想了想,拉了他站起来,说:“以夏如陵的出身,最多给你当嫔。我不能让姓夏的人当未来的一国之母,你可明白?”
祁如意抿着唇不吭声。
祁无忧瞧了瞧他,又道:“我看如陵这姑娘性子强势,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必不容人,”她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随爹”,又道:“担不起太子妃这么大的重任。倒不如晏韶大度随和,跟你呢,也感情深厚。”
“晏姊姊虽好,但——”
“如意,你瞧王公贵族,达官显贵,有几个是跟心爱之人喜结连理的。”祁无忧循循善诱道,“再说,你就没想过,你久居宫中,见惯了大家闺秀,所以偶然见了个不一样的,才会以为自己对夏如陵一往情深?”
“儿臣——”
祁如意张口结舌,一时竟不能反驳。
按他的年纪,春心初动,自然说不出对爱有什么深刻的理解,轻易便被祁无忧唬住了。
祁无忧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方变了脸色,急转直下:“你还想什么?夏如陵也好,晏韶也好,无论哪个都不能给你当皇后!”
“母亲,您这是什么意思……?”
祁无忧冷笑:“照我的意思,若你对夏如陵的喜爱,轻易就能被权力击败,那么你对她,也没有到非娶不可的地步。”
“可您不是说,她的身份不能当太子妃?”祁如意咬牙道:“儿臣以江山社稷为先,又何错之有?”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祁无忧盯着已经和她一般高的少年,道:“给不了心爱之人唯一的身份,就没有资格说爱。当了皇帝广开三宫六院,祁如意你想都别想!”
“那母亲您呢?”祁如意反问:“您又做到了吗?!”
“什么?”
“世人都说您深爱着我的父亲,”祁如意恨声道:“可我只看到了您爱上了一个又一个男人、给他们加官进爵、荣华富贵!”
少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祁无忧脑中嗡嗡一片,这回换作了她哑口无言。
她想告诉祁如意,这便是她从他父亲和许多男人身上学到的爱情。她总算学会了如何爱一个人,也不希望她爱的人犯同样的错误。可是她张了张口,确实如他所说,不知怎么开口言爱。
祁如意这回有了底气,红着眼眶质问:
“况且,儿臣当不了皇帝,不是吗?”
“母亲根本没想过让儿臣继位。不是吗?!”
祁无忧猛然睁大了眼睛,陌生地看着眼前的孩子。
这一刻,她真想把夏鹤跟晏青、王怀全都叫来,看看他们的好儿子,问问他们一个怎么生的,一个怎么养的,一个怎么教的!
寂静的大殿中,母子僵持不下。
祁如意喘着气,时不时发出抽泣的声响。而祁无忧过了那阵怒意,只感到一片无力的悲凉。
日光骤亮,檐下珠帘轻动。夏鹤挑帘入内,看着对峙的母子,愣在了原地。
祁无忧看向他,不知用了怎样痛苦又无助的目光。须臾,她听到夏鹤说:
“太子殿下,这些日子的骑射已经落下不少了,随臣去御苑吧。”
这一声唤,无疑也解救了祁如意。他双眼依旧通红,道了声“儿臣告退”,旋即冲出帘外,转瞬无踪。
夏鹤只来得及对祁无忧说了句“别担心”,便追了出去。
祁无忧伫立在原地,心慌得厉害。良久,她才摸回椅子坐下。
过去,无论她怎么作贱夏鹤,对他始乱终弃,都是因为她知道他爱她。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如果她伤害祁如意,他则绝无可能谅解她。
如果他也知道了她想废太子呢……?
……
祁如意离开南华殿便放慢了脚步。
宫苑中古树茂密,绿意盎然。偶有群鸟掠过,惊起落花般的碎叶。祁如意低着头,听见夏鹤一直不近不远地跟在身后,陡然火起。
他倏地回头,质问:“你刚才为什么帮我解围?”
夏鹤停下脚步,答:“我只是不想让你惹你母亲生气。”
“我还以为阁下只是以色侍人,没想到也有些犬马之心。”
少年同他母亲一样,浑身是刺。他讥讽着夏鹤前恭后倨,等来的却只有后者的沉默。
他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只是觉得现在跟你谈论男女之爱为时尚早。不过告诉你也好,”夏鹤正视着他,目光烁烁:“我爱你母亲。以色侍人也好,犬马之心也好,在爱面前,都只是发自肺腑的欲望而已。”
祁如意薄怒的脸庞浮出了一丝年少才有的懵懂。
夏鹤笑道:“你跟她真像。我以前怎么会没发现。”
“你怎么一直说我跟母亲像!”祁如意又冒出不知哪里窜起来的怒火,“到底哪里像?!”
“哪里都像。”
夏鹤莞尔,随即朗声大笑起来。
这一笑,却将祁如意笑懵了。他何曾见过面前这个阴鸷冷峻的男人笑过,何况还是如此爽朗地笑,仿佛天地都尽在他的怀中。
他怔愣地看着夏鹤,忽而听见一声“太子殿下”。
夏鹤的笑声亦戛然而止。
二人一齐侧头,但见晏青一身官袍立在林中。
“太傅!”祁如意快步上前:“您怎么来了?”
晏青微笑着欠了欠身,“殿下,我已经不是太傅了。”
“那又如何。就算您不再是太傅了,也不是旁人可以比拟的。”祁如意背着夏鹤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始终把您当作仲父看待。”
“那臣就只好谢殿下厚爱了。不过,殿下您已渐渐长大,一言一行都须谨慎。这类话切记不能再说了,特别是在人前。”
晏青说着,抬头和夏鹤对视一眼。
二人皆负手而立,谁也看不见彼此背在身后的煎熬和悲苦。
祁如意不像以前有那么多机会跟晏青在一起,这会儿自是抓住机会和他谈笑,乐而忘返。
夏鹤远远地站在旁边,听着他们的欢声笑语,方知道祁如意近日又看了什么书、做了什么事、又喜欢上了什么新奇的机关。
过了许久,晏青才主动提到:“殿下,不早了,快去练骑射吧。”
“什么骑射,”祁如意说着,不满地瞥了眼夏鹤,“每日就是盘马弯弓罢了,也没什么新鲜的玩意儿。”
话虽如此,他又一向听晏青的话,很快便上马驰骋,好不快活。
趁他练习弓马时,晏青才有机会走到夏鹤旁边,貌似不经意地说了句:
“好一个东山再起。”
夏鹤的视线始终追随着祁如意跃动的身影。他淡淡地回了句:“我应得的。”
晏青也循着他的目光,看起祁如意迅速成长的模样。
“那太子呢。”他背着手,如同豁达地等待着自己的死刑。他问:“你准备何时让他知道真相?”
夏鹤眸光一黯,嘲讽他明知故问。
“我没有尽过一天父亲的责任,没有颜面和他相认。”
第102章 相濡以沫说,我是不是最好的?
102.相濡以沫
祁如意跑完马,滚鞍下来,又是直奔到晏青面前,说:“太傅,我还有话想跟您说,到我宫中去吧。”
夏鹤闻言,是不好再跟去了。他只得对二人点头示意,一言不发地走了。
东宫绣幕雕轩里,一派闲静安宁。晏韶在书房中等了半日的辰光,估摸着祁如意快回来了,正欲出门去迎,忽听得一阵说话声。
她走出殿门,夕阳的红光在雕栏上照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太傅,我今日想了许多。”祁如意道,“母亲说的固然有些道理。”
听到这,晏韶鬼使神差地躲进了回廊拐角。祁如意的声音穿过雕花槛窗,传入她耳中。
“我也不要三宫六院。晏姊姊和我青梅竹马不假,但彼此与手足无异。”他说:“我只想要如陵一个。”
……
晏韶不等晏青回话,便飞速离开了东宫,回到晏府,将这一番话照实告诉了祖父。
晏和摆弄着茶瓯,闻言并不意外:“龙生龙,凤生凤。好一对痴男怨女,生了个小的也爱美人,不爱江山。”
“朝中都以为夏氏雄才大略,野心勃勃。但阿韶这些日子观察下来,他多半只想跟皇上长相厮守。”晏韶道:“反倒是他那个一心飞上枝头的养女,可以利用一二。”
“阿韶只说对了一半。”
晏青步入房中,身姿秀逸。他鲜少参与这祖孙二人的阴谋诡计,但今日却走上前来,眸中颜色忽明忽暗。
“夏鹤最怕的就是今上始乱终弃,朝秦暮楚。我们只需说服他:太子即位,将万岁奉为上皇,让她像太后一样颐养天年、和他长相厮守。如此一来,他必不会反对。”
*
夏鹤别过祁如意和晏青后,没有立马去找祁无忧,而是独自回到武英殿,静静地思索征讨萧梁的行兵布阵。
只是他想着想着,却越想越远。
伐梁绝不是两三个月就能解决的小打小闹。届时他出征在外,没有个一年半载,甚至三年五年都回不来。祁无忧一人留守京师,围绕在她身边的倖臣必蠢蠢欲动。她还那么年轻,他肯定不能奢望她为他守节……
夏鹤放在图纸上的拳头越攥越紧。
这些日子,他四处打探祁如意的身世,走访了许多故人。包括纪泽芝在内,祁无忧的近臣全都守口如瓶,只有一人是例外。
祁兰璧终于完成了《千秋惊鸿录》的最后一回。她写到:战火焚毁了宫苑。万千秋和惊鸿凝望着彼此,手中的血剑早已卷了刃。他们初相遇的琼楼阆苑,已经成了断壁残垣。但他们已经决意在此结束自己的生命,只盼来世仍如初见一样相逢。
这般壮烈的收尾,无疑是为厌战而书,激起民间对祁无忧强烈的不满。
夏鹤同样对这个结局不以为然:“你一定要这样写?”
“我再怎么写,也只是书里的结局罢了,成不了真的。”祁兰璧道:“但我写出这样的故事,也是想告诉您,再不回头,就来不及了。”
“什么意思?”
“皇姊年轻时最恨穷兵黩武,还因为这个跟我闹得很不愉快。可她现在也成了那样的人。”祁兰璧幽幽叹息,“您呢?就放任自流?朝中如今都欲拥戴太子殿下,您若真心为他们母子好,就该从善如流,废母立子,让天下重回正轨,你们一家三口也能团团圆圆。”
夏鹤自是觉得荒谬极了。
但祁兰璧道:“您可曾想过,皇姊就是因为有太多的权力,才会三心二意地抛弃你。”
她问:“如果她只有你呢?”
……
如果她只有他。
夏鹤在武英殿中独坐了许久,直到灯烛燃尽,任由黑暗吞食了他的理智。
银蟾东升,殿门被轻轻推开,一抹清朗的辉光流泻而至,稍稍冲淡了他的侈欲。
漆黑的宫殿中,祁无忧唤道:“鹤郎?”
黑暗无穷,即使万乘之尊亦身微力薄。夏鹤抬头,又不可抑制地想到那句,如果她只有他。
如果她只有他,无论刀山火海,还是花团锦簇,她都会紧紧依偎在他怀中,像现在这般,期许地唤他“鹤郎”罢。
“他们说你在里面,可是怎么不点灯呢?”祁无忧像寻常人家的妻子埋怨着丈夫,亲自点了一盏银灯,“祁如意又给你气受了?”
她说着,仔细瞄了瞄铜像一样岿然不动的男人,不知他知道了多少。
“没有,”夏鹤动了动,淡淡笑道:“他很乖。”
“乖?”
祁无忧不以为然,认定了当爹的宠溺包庇。
“若是他乖,你就不会一个人坐在这里生闷气了。”
她将灯盏搁在案头,主动侧坐到他膝上,捧起他的俊颜,道:
“我不喜欢你冷着脸,我喜欢你对我笑。”
夏鹤一手搂住她,一手覆上她抚着他的手,深深地吻了下来。迷人的嘴角总算有了些许弧度。
祁无忧久旱逢甘露,勾着他纠缠了许久才罢手。
“鹤郎,回去吧。”她痴迷地吻着他昳丽的侧颜,渴求的声音夹了一丝媚,“我想你了。”
若是几天前,她这样表现,必勾得夏鹤如痴如狂。但今晚,他却稍稍拉开了她,说:“无忧,我有话对你说。”
祁无忧不悦又不安:“什么?”
“我想了许久,禁军还是不应该交给郡主的舅父。”夏鹤道:“她未尝没有野心。”
“说好给我当面首的,怎么又提这些?”
祁无忧从他身上离开,站了起来。
这已经是夏鹤第二回提禁军的事了。他的顾虑,她也有所考虑。可夏鹤不仅是她的情郎,还是太子的生父。若他只是前者,她倒不妨考虑将禁军交给他,就像当年英朗一样。
但她不得不考虑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即,一旦他和太子父子联手,她便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祁无忧目光触及堆积成山的案牍,却也知道,夏鹤不可能只需要跟她谈情说爱。面首之类的玩笑话,只是闺房之中助兴的甜言蜜语罢了。他们都有野心和抱负。
夏鹤抬头望向她,咄咄逼人:“你这些年找了那么多面首,还不够解气的吗。”
“他们不是面首。”祁无忧蹙眉:“还有,你凭什么断定我跟他们在一起只是为了跟你赌气?”
有些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影随形。夏鹤当然知道,她不仅是为了跟他赌气。所以他更遏制不住胡思乱想到将来,自己带兵出征,在外刀光血影,祁无忧却在宫中左拥右抱。他嫉妒得发狂,恨不能把自己撕成两个,一个鞍前马后,另一个只负责填满她的欲望。
他醋意大发,冷嘲热讽:“别告诉我,你爱他们。”
“若是你不走,又哪来的他们?”
“我不走,你要送谁去做这些,”夏鹤指着二人面前的地图,厉声问道:“晏青还是王怀?”
祁无忧不置一词,转身便走。
浓情蜜意化作乌有,眼见二人又要为了旧账争执,夏鹤长叹一口气,蓦地起身。他追上前,将祁无忧抱回案上哄完,即发了狠地掠夺。铺在几案上的图纸很快遍布污渍。
“说,我是不是最好的?”
“还找不找别人?!”
祁无忧颤抖地咬着唇,就快一溃千里。
从前她是公主,就不服夏鹤的强势。她如今是九五至尊,更不肯让他管这管那。即使觉着其他男人已经索然无味,此刻也不要在口舌上落了下乘。
“你胆敢怠慢我,”她咬紧牙不松口:“我还不能找别人?”
夏鹤按着她,目光凌铄逼人:“哪里‘怠慢’?”
“……慢,就是慢!”
如此拉锯半天,直到二人气喘吁吁,两败俱伤,也没有得出满意的结果。
祁无忧枕在男人汗涔涔的胸膛上,虽爱不释手,但就不肯说一句软话。夏鹤拥着她,拢了拢她的长发,声音低沉暗哑:
“在孩子面前说得头头是道,转头对着我,就忘了那些话是怎么说的了,是不是。”
她装傻:“什么话,我怎么不记得。”
“你对如意说的,我都听见了。”夏鹤微微支起身子,看进她的眼睛里,“我虽不赞成你干预他们的婚事,但却觉得你对他们的考验合情合理。”
祁无忧亦抬起脸望向他。
他抚摸着她的头,一字不差地学她说话:“给不了心爱之人唯一的身份,就没有资格说爱。”
祁无忧望着他灼热的目光,心中颇不是滋味。
夏鹤在跟她讨要唯一的身份。一个不同于御前近臣的身份,一个不同于东宫仲父的身份,一个不同于……她的男人的身份。
可她……还能给他什么呢。
月落星沉,宫闱里的鸳鸯相濡以沫。宫外,另一对有情的小儿女也在花前月下,含情脉脉。
因夏鹤又滞留宫中,祁如意寻了机会,再次扮作女郎潜入了武安侯府。见到夏如陵后,他便解了外衫长裙,只着一件单衣,散下了如瀑的长发。
侯府后园浮光跃金,静影沉璧。少年少女似一对璧人,藏在无人的厢房,窃窃私语。祁如意低声问:“母亲会废了我的,这样你也情愿跟我吗?”
夏如陵怔了怔,随即道:“诗中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别说太子妃,就算是皇后的宝座,也不及殿下真心万一。”
祁如意微微一笑。一刹那,月朗风清,天地都失了秀色。夏如陵直直地看呆了。莫说皇后的宝座,她甚至明白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真谛。
倏忽,祁如意取出随身携带的宝刀。寒光一闪,夏如陵方才回神,惊吓道:“殿下,你这是做什么?!千万别想不开啊——”
然而祁如意手起刀落,已经割下了一缕青丝。
“……殿下?”
“听闻我父母当年便是各自取下鬓发,结为一股,定下了终身。”祁如意拿出珍藏已久的荷包,给夏如陵看,“就放在这里面。”
夏如陵看着荷包,目瞪口呆。
“如陵,我也愿效仿他们结发盟誓,以表真心。你呢?”
夏如陵还是说不出话来。
祁如意这才发觉不对:“如陵?怎么了,你不愿意?”
“不,殿下,”夏如陵失措道:“不是,我不是不愿意,而是……”
“什么?”
“哎呀,我也说不清楚!总之,你等我——”
夏如陵说着,跑出了房门去。祁如意不防她溜走,抓也抓不住,只得在原地焦灼地等着。
过了片刻,她急匆匆地提着裙子跑回来,喘着气伸出双手,给他看其中的乾坤。
少女的手里,躺着另一只一模一样的荷包。
第103章 风月机关越是爱他,越是恩威并重。……
103.风月机关
自夏鹤从祁无忧口中得知了真相,心中愧疚懊恨,为了补偿祁如意,什么都肯做。祁如意托词不想习武,他也答应纵容。只是他再度来到东宫,祁如意却不让他进门了。
“你除了教习之事,就没别的事找我了吗?”
祁如意负手而立,一双凤目如同被苑中的凌霄花染红,冷冷地瞧着他。
夏鹤站在阶下,哑然良久。未几,他道:“你母亲芳诞将至,我同殿下商议一下贺礼,如何?”
“给母亲的贺礼,我已经和太傅说定了,用不着你。”
说罢,少年“啪”地关上门窗,震得乱红如雨。
夏鹤上前不得,一连几日都吃了闭门羹。夜阑时分,他对着烛照自言自语般叹了口气:
“他是不是知道了?”
祁无忧倚在榻上翻阅奏章,闻言放下本子,道:“你最近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待他百般忍让,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他又不傻,怎么会不知道事出有因。”
夏鹤又叹了口气:“他一定恨极了我。”
他生性冷淡内敛,遇事总是从容自若,令人心折。祁无忧还从来没见过夏鹤如此患得患失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想着,又记起先前自己和祁如意吵架,夏鹤也是追着儿子去了,恐她最害怕的事情已然发生。
祁无忧主动走下榻来,缠着夏鹤坐下,忽而粲然一笑:说:
“别不高兴了。我把禁军给你带好不好?”
以前,祁无忧不会哄男人。后来她发现,哄男人最简单不过了,无非就是钱、权。只要她慷慨一点,他们就会以为她许诺了终身。
夏鹤不知道她这些花招,还当自己是独一份的。
他笑了:“你这个小昏君。又不知道防着我了,是不是。”他一把将她抱到了腿上来坐着,衔住她的唇厮磨,“终于知道我的好了,对不对。”
“如果连你都信不过,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信谁了。”
祁无忧目光盈盈,未尝不是可怜的。孤家寡人,就是这么回事了。
夏鹤温柔地抚了抚她的眼角。他这回没有追问她身边的男人们如何,而是轻轻问道:
“如意呢?”
“如意……”
祁无忧沉吟不答。
她和祁如意注定是对立的。她需要祁如意让天下相信国祚绵长,但祁如意却得等到她死,才能获得权力。
夏鹤不可能不明白这些,只是他还沉浸在祁如意带给他们的些许甜蜜里,错觉他们只是世间平凡的一家三口,暂时忘记了权力有多残忍。
少顷,他主动说:“我知道你们有心结。今后我会慢慢开解他的。”
“嗯。”
祁无忧没有多言,应下了。
不过到了夜里缠绵时,她却一反常态,按住了夏鹤的健腰,道:“鹤郎,别出去,给我。”
夏鹤不敌她的娇声哀求,在一片柔情中交待了个彻底。
“下次别胡闹了。”他埋在她发鬓间低语,“你明知我不是你的对手。”
夏鹤再度痴缠起来,说他有多么情不自禁,又是多么渴望狂野。
“我没有胡闹。”祁无忧笑着笑着,忽地收起所有娇态,无情道:“你最好忍不住,不然我就得去找王怀了。到时你可别怪我。”
夏鹤倏地顿住,背上一层薄汗结成了冰衣。
他撑起身子离开她,坐了起来。
“无忧,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祁无忧平躺着,静静地望着绣龙纹金的床帐。须臾,她也坐起身,抱住赤裸的身体。
不消说,夏鹤一定明白了,她只是又需要一个孩子,一个皇嗣了。水乳交融不过是利益交换,和爱人的骨血也能成为棋子。
“我又能怎么办呢。我这半生没有几件事是因为我想才做的。”祁无忧胡乱抹去两颊冰凉的泪,“祁如意不也是这么来的吗?你说,我为什么和他有心结?”
夏鹤不语。
当年,他从云州回来,两人小别胜新婚不假。但若没有她的允许,怀孕的意外又怎会发生。那时祁无忧就知道,为了争储,生子一事已不能再拖。唯一的慰藉,便是她到底选了他当孩子的父亲。
“不想生孩子,就不要生*。”夏鹤转身抱住她,如鸳鸯交颈,“已经有了一个祁如意气你,还不够么?”
祁无忧回抱住他,只道:“现在看来怕是不够的。他既不听我的,又要跟如陵在一起。”
“别怕。就算没有储君,朝廷里还有我在。他们不敢如何。”
“我不要。”
祁无忧环着夏鹤的双臂松了松,又紧了紧,惟这一口回绝,说得毫不犹豫。
夏鹤自是恨透了她这要强的性子。恨她宁可吃生孩子这么大的苦头,都不愿意倚靠他。但若跟她硬来,她就得去找什么王怀张怀。
他幽幽吐出长长的叹息,吻着她安慰,“好好好。不管你要干什么,我都陪你,我陪你。”
祁无忧靠在他怀里,神思飘忽,眼神闪烁迷离。
夏鹤将她的心不在焉看在眼中,知她信也罢,不信也罢,都只有交给时间去见证了。
*
金殿之上,香炉吐雾。祁无忧倚坐在榻上,拿着一本宥州的税收细细研读。
贺逸之支膝坐在她裙下的脚踏上,双目直盯着殿外的竹帘,警惕得眼睫几乎一下不眨。
祁无忧瞥了他一眼,随口道:“你这么害怕他?”
这里的“他”自然是指夏鹤。
贺逸之这才扭头,说:“我不怕他。反倒是您怕他。”
“多嘴。”
祁无忧反手拿本子拍了一下他的头。
贺逸之一动不动地挨了这一下,嘴角轻轻一扬,仰头反问道:
“您怕他,还偷偷准我回来?”
“你再说?”
贺逸之不说了。他坐回身去,继续盯着门外,道:“我知道您有自己的考量。”
“我有什么考量,你说说看。”
贺逸之望着清风入堂,竹帘轻动,若有所思却又坚定不移地说:“我到雍州历练了几月,修治河渠,方才省悟太子殿下在工部任职,才能堪称颖拔绝伦。这些年殿下慢慢长大,朝廷中的官员对其心生倾慕,渐渐向他聚拢是早晚的事。所以,或许王怀晏青两位大人艳羡武安侯有幸独得一子,我却不怎么眼馋。”
“哦?真不羡慕?”
贺逸之摇摇头。
他单膝跪着面向御榻,低声说:“陛下,如今不知何故,民间渐渐生起废太子的传言。若是传到朝中,那些反对您的人必蜂拥而起,令您和殿下母子离心。”
祁无忧闻言并不意外,只是喃喃说道:“这么快。”
殿外疾风骤起,落叶似雨丝漫卷玉阶。夏鹤冷森森地闯进来,眼刀一下就扎在了贺逸之身上,怒气冲霄。
他只见御榻之上,祁无忧慵懒妩媚地斜躺着。那肖似他的青年则跪坐在帝王裙下,两人近在咫尺,姿态暧昧。他们虽是各自衣衫整齐,夏鹤的脸色也没有丝毫的好转。
酷寒的风透过青簟绿幕阵阵飘来,夏鹤目光凌厉逼人,不亚于跟着王怀追来的那夜气势熏灼。
他如遭背叛般,痛恨地转向祁无忧,指着贺逸之兴师问罪:“你让他回来做什么?这次又是什么考验?!”
“你冷静些。”祁无忧极为冷静,不见一丝怕他,“逸之也是我的臣子。我召他进京,商讨继续在雍州推行税改之事,怎么了?”
夏鹤冷笑一声,自是醋意大发,不为所动。
御榻之前摆着一张小几,上面罗列了一沓又一沓的奏疏呈文,可见他们确实是为公相谈。可是谁家臣子对奏,是靠在君王的榻上呢。
夏鹤攥着拳,恨不能现在就戳穿他们的谎言。可是戳穿了,那刻薄的剑刃刺破的却是他自己罢了。
这些日子,他为了避嫌,为了让祁无忧安心,他从不涉足她的书房,更不敢染指半片文牍。但是贺逸之就坐在机要之侧,唾手可得。
凭什么贺逸之可以,他不行?
“好,你们谈吧。”
夏鹤甩下雹子一样的字,甩袖而去。
贺逸之看着,忍不住压了压嘴角,随后才转头问祁无忧:“您这般做,不会将他推向太子殿下那头吗?”
祁无忧烦心地换了个姿势坐着,说:“你也听见他说的了,这是考验。”
贺逸之看着夏鹤离去的方向,眸色忽地错杂纷繁,似有所感。祁无忧的爱情太高深繁杂,一个吻,一句软语,都是谋算。越是爱他,越是恩威并重,似千枝万叶,缠绕不休。
……
十月廿二,万寿节。
御苑清凉殿,玉阶彤庭,苑中浮翠流丹,处处一幅千秋胜景。宫人立于阶下唱着百官的贺寿之词,竭力盖着丝竹之声。
文武朝臣依序入席,群蚁排衙,熙熙攘攘,足有数百人之多。
龙楼凤池另一边,祁无忧还在乾元殿里,由宫人们为她穿上层层华贵庄重的礼服。透过铜镜,她点上朱唇,又瞄了瞄镜中那个清冷的男子。
贺逸之身着青色官服,垂眼抱剑倚在屏风旁。察觉到她的视线,他抬了抬秀目,道:“他去检视禁军城防了。”
祁无忧收回目光。
夏鹤这些日子嘴上不声张,但却日日寸步不离,连夜里的云雨都是酸的,痴缠比以往更甚,绝不肯给贺逸之一丝可乘之机。
贺逸之也知道他在从中作梗,这时便成心道:“我是他的替身。他不在的时候,我当然要伴君左右了。”
“你也是个嘴上不饶人的。”祁无忧忍俊不禁,不免问:“是他让你跟着我吗。”
“他岂有这么大度。”贺逸之道,“是晏大人。他说今日百官入朝,担心当年旧事重演,应该谨慎为上。”
祁无忧描唇的手顿了顿:“哦。”
“不过,您为什么又准了太子殿下的奏请,让他们都进京了?”
“这事本就是夏鹤跟太子的意气之争。”祁无忧道,“宥州征收颇有盈余,这回也花不了许多钱。办就办吧,省得他们继续争执了。”
贺逸之似信非信,道:“臣是觉得晏大人的担忧不无道理。您这回税改,震慑旧党,断了他们的财路,恐怕怀恨之人不在少数。万一他们有心翻覆,借机游说了废母立子的党羽,会对您十分不利。”
“放心吧。”祁无忧妆毕起身,拖着逶迤的长裙走向殿外赴宴,“今时不同往日,不只禁军,南陵京营十万兵力都听我号令,不会有事。”
贺逸之紧随其后,欲言又止。最后,他问道:“陛下,晏大人说的当年,是发生了什么?”
宫禁之中,花堆锦簇,漫长的宫道两侧镂金铺翠。祁无忧走在前头,娓娓道来:“那年啊,我践祚三载,以为四海初平,朝纲已定,便一举断绝了袭封之制,其中自然也包括张氏的英国公。当时我带着刚会念书的太子郊祀,出了宫走在途中,就被太后调来的左京营兵围住了。晏青提起这桩旧事,大概就是想提醒我罢。”
贺逸之想了想,垂首道:“是臣愚钝,多嘴了。”
“也不见得是多嘴。”
祁无忧驻足。
清凉殿孤立御苑中央,沉于空寂的绿树之间,凛然肃穆。礼乐阵阵,却玄虚缥缈。殿前的宫人如泥塑般立着,不苟言笑。祁无忧的仪仗驾临,众人的请安道贺声惊起一片群鸦,由近至远,不绝于耳。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祁无忧缓缓步入殿中。文武百官依班序尊卑坐于席间,皆不敢抬头。
礼乐戛然而止,贺逸之手上利剑一动,喀嚓一声脆响打破了大殿中粉饰的和谐。
祁如意身着银甲立于殿中。他虽未及冠,但长发束起,手持长剑。远远一看,雌雄莫辨。
祁无忧容色不改:“太子这是做什么?”
“儿臣今日前来,一为母亲贺寿,二请母亲退位,从此高居西苑,颐养天年。”
祁无忧闻言,四下巡视一遍。殿中站满了禁卫兵,把守着各个窗门。身后的殿门亦沉沉合上,阻绝了外面的光影。
烛火轻晃,烨烨煌煌。祁无忧四处看遍,唯有夏鹤缺席。
她看向殿中的群臣:“诸位怎么说。”
“老臣掌管户部多年,不得不说上一句,”王鸿振站起身,一改昔日昏聩模样:“陛下废袭封、兴税改以来,国库虽比前朝充盈,然四方叛乱不断,无异于抱薪救火,败坏朝纲,终究不是长远之计。望陛下三思。”
钦天监道:“陛下御宇十载,新政不断,不能不说未见成效。但近年天灾不断,朝廷动荡,可见上天示警。陛下,自古有云,’唯天子受命于天‘,您已失天道,何不应天受命,传位于太子殿下。”
御史也道:“诚如几位大人所言,陛下继天立极多年,虽立下些许功绩,但亦证实女主天下犹不可为。何况陛下如今心系夏氏,朝中已是臣重君轻之势。还请陛下依太子殿下所言,以江山社稷为重,逊位让贤。如此,您与武安侯亦能远离世事,做一对神仙眷侣。”
这时,殿中涌入了更多的禁卫,滔滔滚滚,堵得偌大的宝殿水泄不通。
夏鹤自北门而入,蓦然从宝座后现身。深紫色的官袍浸了夜色,男子朗目疏眉,森冷胜过孤星。他一入内,殿中对祁无忧的攻讦便偃旗息鼓。
万籁俱寂中,夏鹤的目光首先锁住祁无忧,又瞥了一眼她身后的贺逸之。他立于祁如意之前,一动未动。
第104章 还君明珠对不起。孩子,是阿父对不起……
104.还君明珠
贺逸之见状,俯首在祁无忧身侧耳语:“陛下,若他们拿别的由头逼宫倒也罢了,但他们用您做饵,唆使夏在渊将您占为己有,他绝不可能不动心。”
祁无忧没有反应。她的眼中也只有夏鹤,和他的一举一动。
他孤身立于殿中,似野鹤浮于云间仙山琼阁虚悬缥缈,不可捉摸。
禁军重重包围着众人,谁也不敢细看。不过母子僵持不下的情势,显然因夏鹤的到来愈发紧张了。按理说,就算太子有太后母家相助,但敌寡我众,夏鹤只需将储君按下便是了。可他按兵不动,必有二心。
“殿下。”人群中,王怀率先走出来,道:“宫城内外禁军五万,京郊还有大营五万。殿下所能支配的人数至多五千,不过困兽之斗。兵力如此悬殊,可见背后筹谋之人有心致使陛和您下骨肉相残。”
“太师以为这样就能威胁我吗。”祁如意道,“母亲早有废我之意,这才违天失道。我请母亲退位,正是权衡了轻重,出以公心。”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连王怀都一时怔忡,未曾料到祁无忧有废立之心。
少顷,他定了定思绪,道:“可是殿下,您可想过废立之说因何而起?恐怕始作俑者有心离间罢了。您是陛下唯一的骨血,她如何去立旁人?殿下,勿教奸人挑唆,令亲者痛,仇者快啊。”
“太师,我一向敬你,可是你非要逼我。”祁如意登时怒道:“来人!”
两名禁卫闻声上前缉拿王怀。王怀一介文人,一下便被挟制,跌跪在地。
他不露畏色,昂首看向夏鹤,但见后者未起一丝波澜。不等祁无忧发作,他先愤而说道:“夏大人,莫非你也听信谗言,背弃了陛下?!”
席间又是哗然一片。
在场之人都心知肚明:从古至今,储君逼宫未果,结局都是死罪。然而眼前的场景于夏鹤而言,亦是死结。
他若继续拥兵自重,袒护祁如意,便会永远失去祁无忧的心。但他若反过来将祁如意拿下,则永远认不回唯一的骨血。这场逼宫看似是让祁无忧退位,但矛头又处处指向这位武安侯。
王怀以命试险,逼夏鹤跟其余人表态。而这时候,谁抢占了先机,便高人一等。
祁无忧一手放在腰间的佩剑之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夏鹤。她比任何人都在意他的答案,但她并不急迫。
夏鹤依旧横在祁如意身前,不许任何人动他。
“王大人何至于这么着急给我安插罪名。”夏鹤同样从容。他对王怀说着,眼睛却回视着祁无忧,“陛下在臣表态之前,是否应当先听听另一个人的说辞。”
“谁?”
夏鹤的目光逼向了晏青。
于是,整座大殿又陷入了一片寂然,谁也无心再出来调停。
祁无忧握着剑柄,拇指微微颤动了一下。
她亦看向了晏青。
晏青缓缓起身,处之泰然。众目睽睽之下,他施施而行,来到了祁无忧身边,与她站到了一侧,倒教人松了口气。
少顷,他转过身,面向夏鹤说道:“我劝过阁下的。忠臣不事二君,你要兼得鱼和熊掌,既要陛下的心,又要东宫的名。最终,只能得到一场空而已。”
夏鹤站着不动,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冷然不屑。他半晌没有回应,众人不由得一齐屏息静气,不敢呼吸。
祁无忧面露愠色,大声道:“都出去。”
话音一落,殿中禁军鱼贯而出,登时退了大半。臣工们不明就里,只知悬在项上的长刀没了,连滚带爬,纷纷出去逃命。
刹那间,大殿里只剩下祁如意带领的一小队人马,原本人满为患的宫室瞬时空空荡荡。
夏鹤手中的禁军仍听命于祁无忧,可知他接管禁卫时日尚短,不足以发号施令。晏青见状,犹疑了片刻。但此时没有外人,他便又向夏鹤说道:
“你选吧。”
忠臣不事二君,不拘祁无忧与祁如意是母子,还是皇帝与储君,这项选择对大多数人来说都不是难题。贺逸之选了,王怀选了,晏青选了,甚至……英朗也选了。
一阵整齐的脚步声逼近大殿,身着甲胄的营兵持着刀枪呼啸闯入,先后包围了宝殿内外。随即,英朗一身玄色官袍迈入殿中,跪到祁无忧面前,道:
“臣护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祁无忧迟迟没有叫起。
她看着夏鹤,脚下一动,几欲上前的双腿还没迈出去,就收了回来。
英朗来得突然,也来得不是时候。
夏鹤不可置信地看着忽然现身的男人,渐渐露出了讥嘲的笑。
“原来你都是骗我的。”
“虽将禁军交给我,”夏鹤指着英朗,一字一顿地说:“却早就宣了他秘密入京,是不是。”
祁无忧抿住了唇。
英朗来得不巧,反将夏鹤从她身边推远了。可召英朗入京的原由恰如夏鹤所言,分毫不差。她永远信任不了任何一个人,哪怕是心爱的枕边人。
她沉住气,回敬道:“你看看你现在身在何处,还敢来质问我?!”
夏鹤仍和祁如意站在一处。他临危不惧,气势凛然。一如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能罗。
男人们目光闪烁,心中各有计较。此情此景,自是谁也不愿当那凡庸的燕雀的。
晏青沉声道:“英朗,还不把他们拿下。”
“好,晏大人现在是翻脸无情,装都不装了。”夏鹤侧了侧身,横眉冷对,同时也是对祁无忧说:“如意,你看到了吗,这就是——”被他视作亲父的男人。
突然,他住了口。
祁如意凤目通红,眼中含满了泪与恨意。他方才一直没有出声,如今才愤愤地对夏鹤喝道:
“我不要你来告诉我怎么做!”
他说完,又冲着所有大人叫喊:“你、你们都是把我当作争宠夺权的工具而已!”
众人齐齐缄默,皆无力辩驳。
祁如意倔强地含着泪水,绝望地望着晏青,撕心裂肺:“太傅,我原本不信的。可是连你也是。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晏青于心不忍,却一动未动:“我的确有愧于殿下。”
他说着,目光却仍挂在祁无忧身上。而她一直关注着夏鹤的一举一动,仿佛再也不会看他一眼。
晏青道:“我错过一次,不会再错第二次。”
说完,他才重新面向祁如意,又端得儒雅平和:“殿下,王怀说的不错。如今不止禁军,英朗也带着京外数万营兵赶到。就算您手上还有夏氏的亲兵,也毫无胜算。”
他的口吻像安抚着一个顽劣的孩童:“殿下,放下兵器吧。不要再让陛下难过了。”
“你住口!”
夏鹤怒不可遏。
他喝止住晏青,连忙回身看祁如意。半大的少年遭到至亲之人的背叛,早已崩溃得双目猩红,泪雨不绝,打湿了衣袂。
此刻,从小被他视作父亲、甚至被他错信为生父的几个男人尽数站在祁无忧身后。他们无一不目露不忍,欲言又止。但是,却没有一人走到他的身边。
他身边,只有一个让他恨透了的人。
夏鹤抬了抬手,却又放下。
须臾,他转过身,如疾风闪电般大步走到祁无忧面前。贺逸之和英朗见状,不约而同地将手按到了剑上,却倏忽各自吃了他一掌,回过神来时,已双双被逼退三尺之外。
夏鹤冷冷道:“这里没有你们说话的资格。”
话落,他看向祁无忧的神情变得悲愤不平,看得她心肝一颤。
“无忧,”夏鹤声音嘶哑,无比动容:“你看看如意,我们唯一的骨肉。你真的相信他想逼你退位?他早就知道你想废了他。若要逼宫,为何要等到现在?!自古以来,篡位夺权,哪次不是血流成河。可从方才到现在,如意可曾伤过半个人?你看他有篡位的样子吗?!”
祁无忧一愣,倏地看向祁如意。
“谁准你说了!”祁如意冲上来,扯开夏鹤怒道:“你凭什么说我不是夺权?!我岂会拿大逆不道之罪开玩笑?!”
夏鹤不动如山,侧身看他,微微一笑。
他说:“还记得我说你像极了你母亲吗?”
一句话,让祁无忧母子二人一齐顿住。夏鹤的话,似轻柔的白羽,缓缓贴近了她们不宁的心绪。
夏鹤不骄不躁,旁若无人地说道:“我和你母亲初相识的时候,虽两情相悦,却不知如何亲近彼此。特别是你的母亲。”
殿中万籁俱静,只余下祁如意抽泣的声音。所有人都定定地听着夏鹤讲述。
他道:“那时,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提着剑来挑衅我,和我比试、斗嘴,以为惹我生气就能得到我的全部注目。她逼我就范,不过是想得到我的钟情。只是我那时不懂,伤害了她的爱。”
祁无忧听着,未曾反驳。她默默地转过了头,却藏不住自己渐红的眼眶。
夏鹤亦渐渐动情,抬起的手微微颤抖。他谨慎又小心地试探着,慢慢抚上了祁如意冰凉湿润的脸颊,哑声说道:
“但是现在我知道了。孩子,你只是和你母亲一样,不懂怎么爱。”他道:“你们两个,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所以总是伤害彼此。
“你今日闹这么一出,只是想知道我和你母亲的态度,是不是。”
祁如意的抽泣声愈来愈响,泪水再度夺眶而出,如雨珠滚落。夏鹤再也不忍,将他抱住。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将祁如意扣在自己胸前,让他哭个痛快。
他微微笑道,嘴角颤抖:“这点也像你母亲。”一样的爱哭,又不肯示弱。
祁如意拼命地挣扎,却始终挣脱不了。
终于,他趴在夏鹤怀中嚎啕大哭,声泪俱下:
“……你为什么才来?!你为什么才来找我!”
“你为什么不早点出现啊……?!”
……
“对不起。孩子,是阿父对不起你。”
夏鹤低下头,不停地道歉。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直至和怀中的少年一样哽咽。
祁无忧站在一旁看着父子二人,也不知什么时候泫然泪下,泣涕如雨。
晏青几人守在旁边,皆不能出声。他们眼睁睁瞧着夏鹤绝处逢生,转败为胜。而他们从未如此多余,却又坚定不移,宁死不退。
祁无忧背过身擦了擦泪,同时下令道:“好了,把太子带下去吧。”
后面的事,实在不适合让他继续听。
夏鹤松开手,耐心地安慰着祁如意,将他交给了自己的手下。
祁如意走前,红着眼眶唤了祁无忧一声。
“母亲。”
祁无忧闻声动了动。
“小时候,您带我去郊祀时遇刺,曾拼死保护我。我还记得,您那时将我护在怀中,甚至因此中了一箭。”他问:“您当时是为了保护我,您的孩子,还是保护您的权力?”
夏鹤阻止他问:“如意。”
祁无忧面无表情地看着祁如意,又听他继续问道:“如果您不爱我,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我?”
“如意!”
……
“因为权力。”
这次,祁无忧坦然答道。
她缓缓走到祁如意身边,像夏鹤方才一样抱住他,说:“原谅母亲,只有这样才能教会你,权力这样东西可以有多残忍。我不是想废了你,而是想让它从你身边远离。”
冰凉的雨珠滴进她的衣领,刚刚止住流泪的少年再次泣不成声。
“回去吧。”祁无忧拍了拍他的后背,越过他的肩头,看着夏鹤,说:“日后,自有比我会教的人慢慢告诉你。”
……
至于废立的念头,祁无忧只跟两个人透露过。
一是夏鹤,她不久前,才借二人的欢愉跟他暗示祁如意地位不保。再来,便是祁如意病重那一回,她守着炉火,对晏青倾吐了心声。
“是你吗?”祁无忧侧目,“长倩。”
晏青垂下长袖,形同束手就擒。
“陛下当真不怀疑他半点。”
“晏青,是你的算盘敲得太响了。”祁如意一走,夏鹤卸下了全部的温情,严词厉色:“你以为利用如意和如陵,唆使他谋反,我就一定会为了护他,和无忧反目成仇,而你好坐收渔翁之利。”
他冰冷的眼直逼晏青,利如银刀:“没那么便宜。”
晏青从容不迫:“我输了,但你也没赢。”
一样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英朗的出现,正说明夏鹤也未全部得到祁无忧的真心。她一直防着他。比起祁如意,这一击,才是攻到了祁无忧跟夏鹤之间的七寸。
“若真如你所说,你带那么多人封锁魏阙,图的又是什么?”晏青反诘:“若非英朗现身,你定会顺水推舟,扶东宫登位,然后将无忧占为己有!”
“晏青,这是你心中的邪念。我对她的爱,绝非如此狭隘。”
“冠冕堂皇。”晏青望向一众男人,“你若从未想过,就不会对这些人恨之入骨。”
“我想过,我也恨。我恨不得将她锁在高台,据为己有!因为你说的不错,人性如此。但是晏青,求之有道,无异于得。我做得比你多的,便是放的比你多。退居庙堂之后,是我心甘情愿所为。”
夏鹤陈情时,并未看着祁无忧。他娓娓道来,又字字泣血。年少时,祁无忧不懂如何爱,他亦不懂,只知两情长时,不在朝朝暮暮。晏青也这般想,所以他们都失去了她的心。
于是,他们又错解爱为占有。过关斩将,以为将王怀跟贺逸之们杀个片甲不留,才能独占伊人芳心。爱固然是成王败寇,愿赌服输,但求之有道,不在于自身,而在祁无忧。
“这么多年,你从未懂过她。”夏鹤道,“若君得偿所愿,陷我于囹圄,将她奉为上皇。二人朝夕相对,也不能破镜重圆。”
这时,他们才一同望向祁无忧。
她静静站着,侧耳聆听。今日,她难得施以红妆,浓重的胭脂封缄了她的双唇,冕旒珠玉掩住了她的神采。日光慢慢倾斜,她依然喜怒难辨。
“长倩,此言当真?”须臾,她轻轻问道,“我要听你亲口说。”
晏青再三沉默,终究是供认不讳:“他说的不错。”
祁无忧拧起柳眉,仍旧不解:“即位以来,我屡施新政,剑指旧党,固然致使你我不似从前推心置腹。但我以为,即便你不懂我的野心,也万不会置我于死地。”
“我从未想置你于死地,无忧。”晏青哑声道:“只是多年来,你为推新政,倒行逆施,自己亦饱受痛苦折磨,实在不宜继续坐这个位置。”
君王冕旒轻摇,荡出心碎一样的脆响。
十多年来,晏青伴驾左右,辅佐太子,进退有节。他不再插手她身边有什么男人,她也不过问他何时成家。祁无忧以为,这样便对得起二人当初的落子无悔,问心无愧。他虽不够懂她,但私下秉烛夜谈,君臣之间亦不乏排忧解难,细话从前雨落天阶时的一点一滴。
祁无忧轻轻说道,似笑非笑:“好,还是口口声声为了我好。长倩,你果然从未懂过我。”
晏青惨然一笑:“是我不懂,抑或君心已变。”
“是,我也变了。可是长倩,我不明白。”祁无忧抬首,“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未放下吗?”
“如何放。”晏青蓦地正言厉色,掷地有声:“仅仅因为一句‘不悔’,便错过了终生。无忧,你教我如何放?!”
他一一指向夏鹤、英朗、王怀,甚至贺逸之,道:“这么多年,他们又放了吗?!为何单我一人放下不可!”
几曾何时,他和公孙一样,相信祁无忧终将会对形形色色的男人们厌倦。但时光流逝,他对她无望的守候,渐渐转换成了人臣的规矩。他见过她对夏鹤的深情,自认无法企及。只是蓬山之远,竟比他想象得还要高不可攀。
……
犹记宫墙下,暮染烟岚,十四岁的祁无忧左右徘徊。她握住眼前人的手,如玉秀美的手亦如玉冰凉。
“非嫁不可吗?”她仰看着晏青,明眸潋滟,口中不无恳求,“我一定非嫁那个夏鹤不可吗?”
“殿下,”晏青垂目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欲放又不舍。他抬眼,眸光温润明瑟,“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对吗。”
祁无忧松了手,也吞尽了泪。
“是,我要皇位。”
凉月升空,余霞和着银绮,遥遥照下花丛中二人的影子。什么未说出口的情思,在权力面前都是空花阳焰。
“那长倩,你会后悔吗?”
“落子无悔。”
“好。”高傲的公主说:“那我也不后悔。”
……
多年前那个无情的傍晚,经过年年岁岁的相思洗练,好似成了月明花粲的良宵。
“如果我当初说,我会后悔呢。若我说不愿让你嫁他,你可还会答应那门婚事?”
晏青说着,忍不住上前一步。可惜这一步,来迟了十几年。
祁无忧怅然地眨了下眼睛,轻轻闭上了双眸。
如果她不忍伤他,就该像回答王怀时一样,说“该来的终究会来”。就算晏青当初说“会悔”又如何?她跟夏鹤是命中注定,谁也拆散不得。只要夏鹤一出现,她就会走向他,金风玉露,义无反顾。
但最为诛心的,便是还君明珠双泪垂。告诉晏青故事还会有另一种结局,令他听后只有追悔莫及。一如少女时的她一样,年轻气盛,为了让他后悔,铆足劲爱上了另一个男人。
“不必问了,她不会。”
夏鹤的声音突然响起。
祁无忧怔忡地望去,恰对上他凉薄的眼神。在晏青一字一句陈诉之时,他的目光从来都没离开过她。只是随着时光易逝,他眼中仅剩的温情也渐渐淡去了。
于是不等她开口,他先替她回答了。
夏鹤最后凝视着她,终于死了心:“无忧,你当真是个孤家寡人。”
祁无忧动了动朱唇,几欲开口,却冷不防他似云间孤鹤,凌空而去。
……
夏鹤将自己关了起来。
武英殿外,来不及换装的君王进退踌躇,摇晃的冕旒噼啪作响。
祁无忧亲自抬手敲门:“鹤郎,你开门。”
宫人们都听了吩咐,在殿外玉阶下候着,除了殿中之人,没人听得到她的私语。
日影西斜,不论祁无忧怎么低声哀唤,雕花的宫门也纹丝不动,正如似铁郎心。夏鹤依旧不出一丝动静,总归她不单只有一个“鹤郎”。
“夏鹤!夏在渊!”祁无忧开始用手击打门窗,怒道:“开门!”
但大门依旧紧闭。
“来人!”她使出皇帝的威严,命令道:“把门给我砸开!砸不开就放火烧,看他出不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