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血浓于水
这一次,尽管泪水又充满了祁如意的眼眶,他却忍住了没哭。
晏青和晏韶还在地上跪着,姓夏的自是不会求情。祁无忧没有说追究谁的责任,只等着储君一人的说辞。但祁如意收了眼泪,满腔的委屈已经变成了寒心。
这时哪里需要自辩什么,祁无忧只是要他认错。
他默然越过晏青身侧跪下,像个冰人似的,木木地说道:“儿臣知罪。”
但祁如意赌气似的请罪,岂是真心悔过。他也未必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
面对他的无声抵抗,祁无忧蹙了蹙眉,却并未大发雷霆。
夏鹤瞥着她,见她双唇绷紧,压抑着脾气。再看祁如意,也是一模一样的面孔。
这时,夏如陵已经在里间处理好了伤口,低眉顺眼地从屏风后走出来谢恩。
祁无忧叫了起:“伤势如何?”
“回陛下,只是一点皮肉伤,三两天就能恢复了。”
“人没事就好。那匹西梁宝马生性刚烈,是我欠考虑了,不该让你去驯服它。”
夏如陵垂着眼,悄悄察言观色。
方才里面也能听见屏风外的动静,皇帝、储君、冢臣之间硝烟弥漫,只有夏鹤不曾表态。这时,他从容地站在离龙椅最近的位置,淡淡地朝她使了个眼色。
夏鹤摆明了态度:他根本不顾忌太子。若她在祁无忧面前叫屈,他不仅不会和稀泥,还会为她讨个说法。但夏如陵心里打着鼓,终究被眼前的阵仗震住了。匆匆权衡过后,她认为这个闷亏吃得值得。于是咬了咬牙,说:“臣女骑术不精,险些伤了太子殿下,酿成大错。陛下不罚,已是格外开恩了。”
她称今日之事只是意外,自己圆了过去。
祁无忧叫了所有人起来。但祁如意站起身,却是目不斜视,瞧都不瞧夏如陵一眼,既无愧疚,也不领她的情。
离开崇元殿后,夏如陵又恢复了活泼好动的模样。身后巍峨的宫殿还未远去,她已忍不住同夏鹤嘀咕:“之前一直听说太子仁厚,看来呀,都是装的。若他真当了皇帝,肯定是个暴君。”
夏鹤没什么可说的,无非是晏青教的好儿子。
他道:“以后离太子远些。”
夏如陵点点头,似乎深以为然。
她又瞄了瞄夏鹤,好奇祁无忧怎么会变成皇帝。但见他心不在焉的模样,再想想方才的太子和晏太傅,便不敢向他打听了。
父女二人心思各异地走了一段路。甬道上往来的宫人和各级官员见着他们,早早地停下向夏鹤行礼。夏如陵起初还忍不住偷打量他们,后来见的人多了,便意兴索然,懒得再掀一下眼皮了。
夏鹤心不在焉地应付着下僚,直至宫门近在眼前,他突然定住脚步,说:“你先回去。我在宫里还有要事。”
说完,又调头往内廷走。
从宫门口走回乾元殿又是好半天的辰光。祁无忧这时已经见完了吏部的官员,又把王怀单独留了下来。
“那马,说是给太子的,但我岂敢让祁如意碰萧愉送的东西。”她道:“再说,让世人知道了,以为他和临国的男皇帝有什么关系,我又能堵的住天下悠悠众口吗。”
祁无忧说着,僵直已久的脊背一下子垮了。她扣着扶手,低声长叹:“要是他自己也那么想呢。所以,我就没给他。”
“陛下的考量入情入理,太子殿下日后就会明白您的苦心的。”
“这个我是不指望了。你没瞧见他今天——得不到就要毁了,已经偏激到了这个地步。区区一匹马而已,竟惦记了两三年,不是玩物丧志是什么?真不知道晏青怎么教他的。”
祁无忧越说越不快。末了,她烦闷地叹了口气,消沉片刻,又拿起了一本奏章。她挺起酸痛的腰背,立即不适地蹙了蹙眉。
王怀轻唤一声“陛下”,祁无忧便点了点头。
他走上前,坐到她身侧,轻轻地为她揉捏起来,好似拥她入怀,却体贴又不失礼数。
祁无忧烦闷的时候,王怀鲜少像晏青和夏鹤那样提出建言,甚至发表自己的见解。他总是克己复礼,习惯接收她的倾吐,包容她的怨言。祁无忧难得在私下里表达对晏青的不满,但他依然没有多言。
他修长而有力的手指缓缓捏着她身上的穴位,低声问:“这样舒服吗,陛下。”
“嗯。”
祁无忧放下奏本,闭上眼睛享受了一会儿。她埋怨晏青,王怀佯装无事,一点也不帮腔,原本她还有些不满,但这时也烟消云散了。
她闭着眼,心平气和地说:“我原以为我的性子像太后,不会教孩子,也害怕给祁如意带出和我一样偏执的性格。所以,我才会让太傅带他。”
“像陛下不好吗。”
祁无忧顿了顿,好久没有说话。
她以为晏青是贤才君子,清风高节,可为万世师表。由他教导祁如意,就算不能让他像夏鹤一样不同流俗,至少也能培养出一个品格高尚的孩子。
可她这么想,不就如王怀所说,是认为自己不及晏青的品格好了吗。
思来想去,祁无忧挫败地叹了口气:“罢了,我什么都丢给了长倩,自己对太子确实疏于关心,似乎不应该全怪他。”
王怀说:“陛下对自己过于苛责了。您正是因为看重太傅,才会让他教导太子殿下。太傅鞠躬尽瘁,只是忠君之事罢了。”
祁无忧笑道:“我怎么从你这话里听出一点羡慕的意思。难道你觉得教祁如意读书是什么好事?”
王怀也笑:“自然羡慕。不过臣不得太子殿下的青眼,也只能羡慕羡慕而已了。”
“这有什么可羡慕的。你看祁如意今天惹的祸,就知道他有多么乖戾了。太傅有不教之过,要跟着请罪呢。”
王怀为她捏着肩,垂目说道:“臣眼中的太子殿下就像年轻时的您。殿下或许有些桀骜不驯,但难以驯服不是坏事,反倒是容易驯服才令人忧虑。陛下如今不就有胆有识,多谋善断?这些年,若非您力排众议,擢用薛大人她们靖边安民,重修律法,如今的天下又怎会囹圄空虚,太平昌盛。”
祁无忧睁开眼,神思飘忽。她想,那是因为她遇见了夏鹤。
这么多年过去,善理者不师已经是她治国的准则。她不再拿秦皇汉武要求自己,在朝堂上才有力排众议的魄力。
这回,祁无忧释然地叹了口气:“也对,看来还是血浓于水。就算太傅不遗余力,恐怕也改变不了祁如意的本性。”
王怀听见那句“血浓于水”,就知道祁无忧又想夏鹤了。他也不避讳,直言道:“陛下可是想让夏大人教导太子殿下?”
“好端端的,怎么说到他了。”
“自是因为夏大人高世骇俗,无人能出其之右,所以陛下的目光也总是被他夺去。”
祁无忧诚然怀疑晏青没有像表面那样尽心竭力,必然不及亲生的父亲上心,可她还是奇道:“我有么?”
“有。”王怀笑道,“至少足以令臣醋意大发了。”
祁无忧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她抬起眼帘望去,王怀目光缱绻,柔纱似的紧紧缠住了她。
她失了失神,惊异王怀竟会调情,也诧讶夏鹤能将他刺激得摒弃恭俭温良,越过雷池争风吃醋。祁无忧这才知道王怀不是不会上眼药,只是看人下菜碟。而她对待夏鹤,竟还是那样特殊。
半晌,她笑道:“我还以为自己一碗水端得很平呢。”
二人谈笑着,濯雪忽然在屏风外说道:“太傅求见。”
说曹操,曹操到。祁无忧正欲开口,照水的脚步声又匆匆响起:“陛下,武安侯也回来了,正在殿外求见。”
王怀闻言,忙从御座上下去,坐回了原处。
祁无忧瞧他一眼,一碗水端平:“让他们都进来吧。”
晏青和夏鹤前后脚回到乾元殿,在石阶下打了个照面,这才不得已同时请见。他们步入殿中,看见王怀稳稳当当地坐在皇帝下首,各自神色如常,一板一眼地问了安,然后便戳在了原地。
只王怀一人坐着不好看,祁无忧也让他们落了座。
晏青去而复返,就是特意等所有人都散了,回来负荆请罪。现在王怀和夏鹤都在,他也不忸怩。椅子还未坐热,便又起来告罪:“今日之事,臣难辞其咎。恳请陛下准许臣辞去太傅一职。”
祁无忧方才严声厉色,发了许多牢骚,这时却言笑晏晏地回绝了:“太子今日的言行确实不妥,以后再教就是了。何至于请辞呢。”
如此君臣之间又来回推脱了三次,最后她说道:“教导太子这等大事,除你之外,还有谁能担此重任。”
闻言,晏青立马把话接了下来。当着夏鹤的面,他举荐了王怀:“王大人通文达礼,克己奉公,远胜于臣。”
他和王怀不久前还因为税改的事势成水火,恨不得割席而坐,这会儿倒是不计前嫌。
祁无忧听完,没有马上表态。
王怀冷不防被点名,沉吟片刻,又观察了观察那二人的颜色。夏鹤事不关己地垂着视线看腰间的玉环,只留了两只耳朵听晏青的独角戏。
这时,他抬眼望来,对上了王怀的视线。
王怀却收回目光,起身道:“臣以为,此事还是应该问问太子殿下的意思。”
从前他伴驾时,就很不得祁如意的待见,从来巴结不上。晏青虽然有意让贤,但若祁如意不肯,谁也没有办法。
“嗯,还是你想得周全。”祁无忧松了口,命照水去问问东宫的意思。
照水余光一瞥,夏鹤还坐在那里无动于衷,也只好领命去了。
夏鹤作壁上观了半天,只听晏王二人争雄都是围绕着祁如意,很不以为然。不过,他又觉得蹊跷。
晏青的表现并不像一个父亲,倒像利用东宫邀宠。
夏鹤对祁如意没有什么好感,原本也不是很在意祁无忧是跟哪个男人生的这个孩子。但王怀刚才无故看他的那一眼,更加重了他的疑心。
晏青“如愿以偿”,坐回原处。祁无忧瞄向夏鹤,收了笑容,不咸不淡地问道:“你呢,又有什么事?”
她问着,还同时翻看手边的卷犊,一个正眼也没给。
夏鹤受此冷落,话也不多:“臣有一事需要陛下裁夺。”
他朝王怀和晏青各觑了一眼,然后便闭口不言。
这二人向来有眼色又善解人意,但这时,无论晏青还是王怀,都没有成人之美的意思。他们仿佛没看见他的暗示,谁也没有动弹。
祁无忧当然也不会为了夏鹤赶人,便随口应道:“不是什么要紧事,就等会儿再说吧。”
于是,等到晏青和王怀都无事可奏,先后退下,殿中才只剩她和他两个。
夏鹤忍耐了半天,面色早已不豫。来时翻腾了一路的主意已经在等待中消磨了个干净,再无启齿的激情。
祁无忧瞥向窗槛下的方椅,努了努嘴:“坐吧。”
她的口吻亲昵而随意。细腻的眼波微微一挑,含糊不清,又风情万种,与方才冷淡的模样判若两人。
夏鹤凝目望着她,心湖如遇春风乍暖。但一瞥见那位子离她更近,正是王怀刚才坐过的,刚化开的一片心湖又封死了。
他在原处坐着,又抗旨不遵,动也没动。
两人隔着十步远,说话都费力。祁无忧拉长语调,曼声道:“算了,就我们两个了。有什么事,现在总能说了吧。”
夏鹤抬眼,眸中漆黑无波。
“如陵不肯说发生了什么,但今日之事不是意外。她是第一次进宫,太子为何对她有如此之深的怨恨。”
祁无忧一听,竟是来兴师问罪的。她顿时收起柔情蜜意,嗤之以鼻。不信夏鹤若是知道祁如意才是他亲生的,还能说得出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
但夏鹤凝注向她,话锋一转:“又或者,是我在不知情的时候,得罪了太子。”
第92章 父凭子贵祁如意是什么香饽饽吗,怎么……
92.父凭子贵
晏韶被罚了禁足一月。祁如意从乾元殿出来后,独自走在昏沉沉的甬道上。日暮西沉,残阳如血。他魂不守舍地走了一段路,举目四望,远处的南山沉默地屹立着,黑森森的山影几乎扑面压来。
甬道幽深处,两行宫人簇拥着一乘凤驾,悄然浮出黑暗,迎面而来。
祁如意耳鸣目眩,僵立了一会儿。那行人愈走愈近,舆驾上的女人渐渐有了轮廓,鬓间的金银玉饰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幽光。
他猛然松了口气,上前问安:“皇祖母。”
“原来是如意,”张太后忙指使宫人将步辇放下,“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身边也没个人伺候——”
她说着下了辇,疾步而来,一摸祁如意的手,都是凉的。再看他的小脸,就如冻住了一般,没有生气。
祁如意愣了一下:“皇祖母……”
温热的柔软贴着他的脸颊,坚实的心一下被捂化了。祁如意垂下双目,眼睫不停地颤抖。方才面对祁无忧说不出口的怨念和委屈,都在此时呼之欲出。
“可怜的孩子。”太后放下手,叹了口气,“又在你娘那里受气了,是不是。”
祁如意默不作声,双眸中幽怨更深。
太后都看在眼里。她执着祁如意的手,在暮色中漫步。
“她就是难伺候,没几个人受得了。”她数落着祁无忧的脾气,说着脚步一顿,侧过头和蔼笑道:“幸好,如意不像母亲,还跟你父亲越来越像。”
父亲?
祁如意听着,未起波澜。
太后顿了顿,继续向前走。
“如意长大了,平日里多去衙门里走动,少去触你母亲的霉头。她乱发脾气,你就当耳旁风。你是储君,大周未来的皇帝,切莫从她身上学一些狷狂的脾性。”
“孙儿明白了。”
“她从前也不是这样的。”太后幽幽叹了口气,“皇帝小的时候,那么乖巧,总是跟在我身边,好像我就是她的天。不像现在,一个月也不愿意来看我一次。唉,那时候她多听话啊。可是,自打她嫁给了你父亲,一切就变了。”
祁如意的脚步倏地慢了一拍。
从小到大,他无数次向上苍追问:他的父亲是谁,他在哪里,他为什么抛下了他和母亲不闻不问。
可是祁无忧不肯告诉他,也不许所有人透露他半点。
祁如意怀疑过晏青,怀疑过英朗,甚至也怀疑过萧愉。现在,他第一次从大人口中得到了确切的答案:他的父亲的确是母亲曾经的驸马。是一个具体的人。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母亲喜欢他吗?”
“何止喜欢。是爱。你母亲当年为了和你父亲长相厮守,处处跟我阳奉阴违,还以为我不知道。”
祁如意又好一会儿没作声。
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母亲曾因为一个人改变过。而那个人,是他的父亲。
太后停下,问:“怎么,不好奇了?”
祁如意缓缓摇了摇头。
“太傅对孙儿既有养恩,又有师恩,早就胜过了天下许多的父亲。”他说:“至于亲生父亲是谁,孙儿已经不在乎了。”
……
御香四溢的大殿中,祁无忧还在跟夏鹤针锋相对。
她嘲笑他自作多情:“笑话,如陵是第一次进宫,那你又有什么相干,能得罪得了太子。”
夏鹤面无表情:“没得罪就好。”
祁无忧突然无处放矢,竖眉瞋目了好半晌。
未几,她张了张口,又嫌夏鹤离得远,说话不方便,不耐烦道:“你过来,坐那么远干什么。”
夏鹤起身,走了两步,又从容坐下。近是近了那么一点,但远远达不到君王的要求。
祁无忧恨他的清高姿态,恨得牙痒痒。
夏鹤坐定后,随意一瞥,只见皇帝陛下看他的眼神如同将他生吞活剥。
他趁祁无忧不察,轻轻笑了一下。
未等龙颜大怒,夏鹤便端正了颜色,说道:“之前那些乱党假扮侍卫行刺,一直未找到证据。若是萧愉所为,说明他在朝中有内应。若不是他,禁军中也出了纰漏,才让他们有隙可乘。我以为,还是应当自上而下,从头排查一遍。”
祁无忧听着,很快收起了玩闹的神色。但夏鹤说完,她却只是敷衍地“嗯”了一声。
当年她发动宫变后,能迅速坐稳皇位,甚至分娩时也安稳度过,都是因为禁军固若金汤。京畿内外五万兵马,都被她牢牢地把持在手里,四方不敢附逆。
后来英朗离京,杜琼枝接替他掌管了禁军。起初还太平了一段时间,但杜琼枝是宫女出身,在军中毫无威望。祁无忧迫于形势,只得又换了祁兰璧的舅父当这个统领。
夏鹤说的,她又怎会不清楚。若让人知道她的禁军出了问题,那些反对的她的人又该蠢蠢欲动,见缝插针也要杀了她。
这些时日,祁无忧让杜琼枝明着教祁如意骑射,暗地里彻查禁军中的奸细。但数月过去,还是没有结果。
“这事不能大张旗鼓地查。”祁无忧说,“再说,也没有那么多人手。”
夏鹤指了指自己。
祁无忧狐疑:“你?”
“把你的人交给我,我来查。”他一点也不避讳,“朝廷总不能只养我一个闲人。”
祁无忧听出他含沙射影,“哼”了一声,并不答应。
她道:“我现在没心思跟你玩闹。刚才妙容上了密奏,说安州的杨震疑在招兵买马,怕不是想反。”
夏鹤这才知道,她刚才心不在焉,不停翻阅奏本,就是为这件事所扰。
“杨震?”他蹙眉道:“他不是明德初年就解甲归田,回乡颐养天年了吗。”
“我也觉得奇怪。不过妙容的消息一向灵通,若消息属实,只怕洪建、潘鸿卓都出了问题。”祁无忧说到安州几个地方官,又道:“你知道的,我现在打不起仗,得趁早摆平他们。”
“他们造反,总有个由头。”
“还能是因为什么。”祁无忧随口说道:“无非就是这些老东西仗着自己是跟先帝打江山的旧臣,看不惯我。眼看他们一个个都倒了,不肯束手就擒。现在太子也长大了,正好拥立新君,逼我退位。”
夏鹤听她轻描淡写地说着,抿唇沉思。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我虽入京不久,但也能看出一些东西。太子像你,有些执拗。而且他还年少,如果缺乏悉心教导,容易遭人利用。”
他边说边斟酌,但让祁无忧提防自己的骨肉这种话,终究不忍心说出口。
可是她都明白。
祁无忧有一瞬恍惚,母子君臣,的确苦不堪言。
她警惕地瞪视夏鹤,问:“你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我没有用心?”
“是晏青没有用心。”
若是以往,祁无忧一定立马站起来,指责夏鹤挑拨离间,搬弄是非。可是这次,她没有开口。
夏鹤说:“你是一国之君,天下还有无数比抚育太子更重要的事等你亲力亲为。谁都可以教导太子,但是开民智、兴民意,只有你想得到,也只有你敢做。即使你不是皇帝,你还是建仪公主,以你的心智、抱负,也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生儿育女上。”
“……你说得好听。”
祁无忧的双唇抖动着。
夏鹤说着体谅她的话,却又令她的恨意和眼泪一齐上涌。她别过脸,闭着眼睛压抑着泪意,才忍住没有冲他破口大喊:明明一切都怪你当初非要走!
“我回来就是想说这些。”那边,夏鹤说着,声音同样变得消沉:“不过,现在你已经有了王怀接替晏青,我也不必再说了。”
多年过去,即使怨言再多,他也无法再责怪她非要跟晏青生一个孩子。夏鹤遥遥望着丹墀之上,祁无忧伤心欲绝地坐着,又和他形同陌路,远如天涯海角。今后有关祁如意的话题,他们还是不要触碰得好。
*
又一日,百官齐聚南华殿等待皇帝的接见。
天气严寒,宫人们按官阶品级,依序送上了茶汤。
轮到王怀时,韩持寿亲自端着一碗别致的玉盏上前,悄声说道:“担心您昨夜没睡好,今日发困,特意给您准备了益气补血的丹参茶。”
王怀和善地道了谢,接过茶盏饮尽后,又继续闭目养神。
韩持寿的殷勤落进了许多人眼里,但听见他说了什么的,只有夏鹤一个。王怀睡没睡好,韩持寿如何得知。夏鹤稍作一想,脸色就难看极了。
他的目光极其尖锐,王怀不得不睁开了眼,与他对上视线。
二人隔着一段距离,于是王怀未作解释,只是朝他淡淡一笑。如同印证他的猜想,王怀又闭上了眼睛假寐,仍然遗世而独立。
祁无忧不在,其他大臣有凑在一起的,见状便忍不住窃窃私语。
“王大人如今当了东宫西席,又要更上一层楼了。”
“那没辙,陛下喜欢他啊。”
……
夏鹤耳力好,该听见的,不该听见的,全听了一遍。但众人不知,亦未察觉到他的脸色,探究的目光全落在王怀一人身上。
“说起来这王大人今年而立,家里呢,只有下蛋的鸡是母的。你说,这不就是给陛下守的清白!”
“那可不嘛。毕竟当年就情投意合。要不是那位非得尚主,王大人出身又不如人意……嗨,不能说了,不能说了。”
……
夏鹤听到这里,放下茶盏,转身出了殿门。
这时,正逢太子的仪驾穿过宫门,遥遥而来。按规矩,夏鹤该停在原地等着。但他却装作没看见,目不斜视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开了。
祁如意远远看见,俊颜一下沉了。
他步入殿中,臣工们都毕恭毕敬地行了礼,愈发衬托得夏鹤目中无人。他温润谦和地笑着请众人平身,心中不满更甚。
晏青站在人群中间。祁如意望了一眼,晏青对他点了点头,他便不再迟疑,径直走向王怀面前,乖巧地揖让道:
“今后还望太师不吝珠玉。”
王怀一怔,受宠若惊,忙回礼道:“臣定尽心竭力,不负殿下所托。”
随即,二人便坐到了一处谈笑。
晏青被他人替代,祁如意开始当然是不情愿的。但晏韶提醒了他:“您忘了,王相公当年和那位有段渊源。”
自那日从太后口中得知真相,祁如意夜不能寐,过去的困扰又突然像梦魇缠着他。
可是,那个男人留下的东西不多。除了那对放着结发青丝的荷包,便只有一幅画像现存于世。祁如意一直未能打探出来那幅画的下落,祁无忧只说是随葬了。但现在,当年作画的王大学士就近在眼前。
“其实,我有一事有求于您。”祁如意望着王怀,目如点漆,“听闻先驸马在世时,您曾给他画过像。”
王怀闻言,下意识朝夏鹤的方向看了一眼。但殿中熙熙攘攘,画中的人却不知何时不见了。
……
祁无忧来到南华殿没看见夏鹤。一直到下午,所有臣工先后散去,他才姗姗来迟。
宫人们点亮华灯,祁无忧却放下公文,像寻常人家的妻子质问不归家的丈夫,不悦地问道:“你白天去哪了?”
夏鹤没说话。
“问你呢,怎么不说话。”
夏鹤站在殿中,瞧了她一眼。
今日没有朝会,祁无忧未着冠服,而是穿了一件朱色的长裙。减了些庄重,增添许多风韵。此刻她虽不高兴,但面色红润,容光焕发,气色极好。曾经,他们彻夜鱼水之后,她也总像今日这样美丽万方。
夏鹤越看越控制不住深想,越想脸色就愈发阴沉。
祁无忧打量了他几个来回,略一思忖,她没答应他接任禁军统领,已经挑明了自己的不信任。若不缓和一二,君臣关系只会愈来愈僵。
于是,她没有跟着摆脸色,转而说道:“我知道现在你身上没有官职,跟他们在一块议事不自在。其实我一直想给你找个合适的差事呢。”
“太子三师还有一个缺。”夏鹤突然说:“晏青和王怀教不了的,行军、相敌、地理,我能教。”
“奇怪,祁如意是什么香饽饽吗,怎么你们都要抢。”
说完,祁无忧明白过来了。
其实那天她就看出来了,夏鹤也想父凭子贵,巴结祁如意,只是最后没好意思张口。
今天终于是看别人眼红,坐不住了。
夏鹤难得开口求她,向她讨个恩典。祁无忧沉着气抿了口茶,借机掩住了笑意。
等笑够了,她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仔细看看夏鹤紧绷的神色,就知道他在抑制自己的脾气,十分勉强才开了这个口。她看着他微蹙的眉眼,反而觉得赏心悦目,顺眼极了。
因此,夏鹤难得开这一次口,她若不答应,恐怕又令二人之间雪上加霜。可他好不容易求她一回,却是为了贴祁如意的冷屁股,这就让她不舒坦极了。
祁无忧没拒绝,但也没答应*,只是含糊道:“我想想。”
夏鹤压抑了一整日,现在好不容易说出口了,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他又道:“你只任命王怀一个,外面见了,四处都是风言风语,说他是你的幸臣。”
祁无忧的脸绷得紧紧的,好险才忍住了没笑。
凭夏鹤的修养,定是克制到了极点才没用上“男宠”这个词。
“哦,那再加上你,外面不是又要说我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
夏鹤冷着脸,气得连连点头:“你倒是想。”
祁无忧回得漫不经心:“我想,也要你肯才行呢。”
第93章 诗庭之训与君初婚时,曾有多相知。……
93.诗庭之训
夏鹤会肯?下辈子都不肯。
祁无忧瞧他脸色森冷可怖,已经一触即溃,便不再试探他,说:“行了,兜了那么多圈子,也没说到正题。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她道:“我和王怀是有过一段。不过都是陈年往事,过去好多年了。”
祁无忧坦坦荡荡,理直气壮地承认了,却令夏鹤如鲠在喉。他闭了闭眼,并未如预料中暴跳如雷。取而代之的是近似绝望的怅惘。夏鹤顿感力尽神危,早晚会被她磋磨到连气都不会生。
但他不发作,祁无忧反而开始气短。
她谨慎地望着他,欲言又止。
夏鹤独立在殿中,既不看她,也不说话。他的落落寡欢沉入昏暗的光华里,是祁无忧从未见过的失意。她忽然如坐针毡,险些走下踏步,走到他的面前辩解,但她到底按捺住了。
她垂下目光去看奏章,佯装冷淡:“还有事吗?”
“没有了。”夏鹤的声音也没有起伏:“臣告退。”
他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御殿,像一道清冽的晚风,来去自由,唯独搅得祁无忧心绪不宁。她一气之下放开了奏本,对着空寂的宫殿闷闷不乐。
夏鹤不吵不闹,倒教她心里颇不是滋味。
另一边,王怀还不知自己成了这这夫妻二人的争端。他独坐在家中,对着空白的画卷一筹莫展。
方寸大的小院里飘着粗盐似的雪花。白雪不知不觉覆满了石阶,但王怀还是没能下笔。
祁如意请他再画一幅夏鹤的画像,且不许他告诉祁无忧。
他不敢不告诉她。可是祁如意好不容易央他办事,他也不想辜负他的请求。
王怀一下子夹在了这母子二人之间,左右为难。原先只看到晏青俨如东宫假父,心中说不出的羡慕,如今才知道他并不易做。
一幅画像虽是无关政治的小事,但无论糊弄哪一边,都会招致不可挽回的信任危机,且哪边的信任都不堪失去。
不过,祁如意到底不是亲生的骨肉,无论如何都是祁无忧的份量更重。如何取舍,一目了然。这道难题只有到了夏鹤面前,才是真的难为。想到这里,王怀一下子明白了祁无忧的考量。
他豁然开朗,迅速铺开宣纸,描绘丹青。
不出三日,装裱好的画卷就到了祁如意手里。
他挥退了众人,未假晏韶之手,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拆开来看。
但画卷一展,祁如意便松了松手,大失所望。
画中的男人身着素白长袍,腰系玉带,相貌英挺。甫一看,不失为临风玉树的美男子。只不过祁如意自幼生得美貌,因此看谁都不过尔尔。对待可能成为自己父亲的男人,更是前所未有的挑剔。
“母亲怎会对这样一个人神魂颠倒。”他悻悻地把画摆到一边,说:“一定是王怀蒙骗我。”
晏韶上前将画拾起来,打量着说:“可是,殿下不觉得这画中人和武安侯有一丝丝相像吗?就连之前的贺逸之,也不能不说没有一点此人的影子。说不定,这就是先驸马的真容。我母亲说,先驸马博学多识,还有着坚贞淡泊的品性。若先驸马有如此难得的风骨,想必就算相貌不够出挑,也能独得陛下的青眼。”
祁如意闻言,又扭头去看。
若说像,两人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否则第一眼也不会那么失望了。
但晏韶有心暗示,祁如意拿起画来再看,则越看越像。
“他那个来路不明的女儿是不是还在宫里。”
“是。陛下准许她进女子官学,想必她是有仕进之心的。”
祁如意一听,眼波流转,当机立断道:“去看看。”
那日过后,祁无忧没有再提认亲的事。但夏如陵却在宫中安顿了下来,和其他官宦千金一起进学。
建德以来,后宫空置,祁无忧一连划出了两座宫殿供女子官学授业。后宫之中不比外廷鱼龙混杂,处处宁静清幽,极为适合读书。亭台轩榭浮于葱翠之上,如置画卷之中。
祁如意悄然无声地穿过楼台,畅通无阻。
雕梁画栋之间,三两个妍丽的宫装少女手捧书卷,边走边说笑。
“想不到这夏如陵还挺好说话的,没有她们说的那么跋扈。”
“那当然了。她可是私生女,亲娘还不知是什么低贱的出身呢,怎么好意思和我们称姐道妹。我要是她,根本抬不起头来。”
突然,她们吓了一跳,两颊飞满红晕:“太子殿下。”
祁如意立在画檐下,听见那声“私生女”,不由自主定住了神,直到被她们发觉才回过神来。
……
夏如陵坐在窗边,远远地看见祁如意被众女围着。金光灿灿的日光洒在他身上,照得人如美玉一般温润,瞧不出半点阴毒残忍。
她酸溜溜地收回了目光。但本就难懂的书,变得连一行也读不进去了。
“你不是比我还大几个月,怎么还在读《孟子》。”
忽然,祁如意清润的嗓音在耳畔响起,似凉爽的冰泉淌过,沁人心脾。夏如陵倏地抬头,不料他忽然来到了自己面前。
祁如意盯着她手里的《梁惠王上》,像是真的疑惑不解。
夏如陵看着他,出了会儿神,更没想到他竟然连她的生辰都打听到了,一时又惊又奇,小鹿乱撞,慌忙收起书本,声称:
“《孟子》怎么了。越是人人都知道的道理,才越是需要多读呢。不然哪怕七八岁就倒背如流,也会被大道理牵着鼻子走。一昧地读书,书里说什么就是什么,跟目不识丁有什么分别。”
“牙尖嘴利。”祁如意蹙眉,“谁教你的这些?”
“当然是家父了。”
夏如陵冷了脸,以为祁如意也像那些千金小姐一样讥讽她无亲无故。
但祁如意思索着坐下,并未开口嘲讽。
祁无忧素来不甚关心他的课业,难得过问一次,也说过一模一样的怪话。向来温和的太傅只有叹气,在私底下劝他耐心听完,不必太过较真。阳奉阴违而已。
祁如意这般想着,再看向夏如陵的眼神便不太一样。想到教她说这些话的那个人,念头也变了许多。
须臾,晏韶领着数名宫人入内,打破了胶着。
她们每人捧着一个锦盒,挨个放到了夏如陵的面前。
祁如意道:“之前在园子里让夏姑娘受了惊,这些算作赔礼。”
夏如陵一怔,只见每只锦盒里都放着巧夺天工的金银珠宝,钏臂、璎珞、簪钗、耳坠,应有尽有。因祁如意不想惊动夏鹤,方便她拿,所以准备的都是精巧名贵的首饰,和京城千金之间时兴的小物件。
“这些……”
夏如陵看着出了神。
她竟从未见过这么多华贵的珠宝。
虽然夏鹤富可敌国,但那些钱都是为皇帝省下来的。他平时除了犒赏将士时出手阔绰,一贯对奢华之物敬谢不敏。
夏如陵跟着他,也很少张口要这些华贵的身外之物。夏鹤当她还是个孩子,亦不如做母亲的细心,没想过她出入宫闱,需要撑场面的首饰。但这些竟然被祁如意看去了。
她亲眼见着面前这些闪闪发光的珠翠,说一点也不动心,肯定清高得连她自己都不信。
“这些东西我不能收,太子殿下拿回去吧。”
夏如陵义正辞严地说着,心肝生疼,也为夏鹤不值。
原来他省来省去省了半天,结果都是供她们母子挥霍了。
祁如意看着她不服气的脸,眨了眨漂亮灵动的眼睛,微微一笑,竟然真的收了回去。
“原来如此。”他一笑,粲然绮丽,“阁下果然才高气清,看不上这些俗物。”
夏如陵暗恨。
“不过礼还是要赔的。”祁如意说着,心思一动,又命人回东宫取一套书来,然后对她说:“幸好我还准备了一套失传已久的古书,想必对你的课业大有裨益。请务必收下。”
夏如陵没有表面上那么爱好读书,听完只是勉勉强强收下。
待祁如意带着他的随从浩浩荡荡地离开,她翻开提花缎做的书衣,却见书封的夹页写着《千秋惊鸿录》。
的确是民间踏破铁鞋也难寻的书,不过是本艳书。不仅对课业毫无裨益,还全是害处。
夏如陵气得鼻子都歪了,料定祁如意嘲讽她不学无术,只配看□□。
但是这天,她还是偷偷掖着书回到了夏府。晚上用膳时遇见夏鹤,她甚至主动提起:“我今天在宫里又碰见了太子……”
“他又来招惹你了?”
夏如陵鬼使神差地说了谎:“……没有。”
“以后还是在府上念书,不要到宫里去了。”
“不——”夏如陵飞快地抗议,“宫里不一样。只有在宫里,才能时常见到郑大人她们,这日后加官进位的方便就不用说了。再说,陛下她煞费苦心,让我们到宫里进学、出仕,若是回来念书,不就是舍近求远、不识抬举吗。”
入京以来,夏如陵很清楚怎么拿捏夏鹤。抬出今上,准能让他妥协。
“你这点倒是跟她很像。”果然,夏鹤笑着说道:“罢了,随你。”
他没起疑心,匆匆用过饭后,洗漱了一番,又入宫去了。
宫中,祁无忧沐浴过后,久久不能入睡,于是又披衣起来,坐到案前细细思索平乱的人选。
她手中还有几道近臣的密奏。英朗自不必提,甚至贺逸之也在信中毛遂自荐。最上面是夏鹤前几日就送上来的方略,她反复看了几遍,就是不能放下。
夏鹤的才略无疑是最为出类拔萃的。他主动提出接管她的禁军时,祁无忧其实在心里大大松了口气,只是理智教她不能答应。夏鹤虽然千般好,但若他跟储君里应外合,她就会变成砧板上的鱼肉。
可如此良臣,她却弃之不用,难道就不是祁天成那样的庸君吗。
祁无忧无意识地叹了口气。
“陛下又为政事伤神了,”漱冰端来安神茶,“明天一早还有朝会,您还是尽早休息。”
“是也不是。”祁无忧深知是对夏鹤的私情阻碍了她的判断,“……我到底能不能用他。”
漱冰悄悄瞄了一眼,瞥见夏鹤的名字,不由得敛容噤声,严阵以待。
早年,她因为帮衬晏青,吃了那一次亏,变得处处谨小慎微,不敢抒发意见。这时,她只说道:“无论是起用也好,雪藏也好,您的决定都不会有错的。”
祁无忧不痛不痒地“嗯”了一声,心中愈发惝恍。
她身边的旧人,目睹过她和夏鹤的纠葛的,要么像公孙一样,妒忌夏鹤,进献谗言;要么像照水一样,偏心太子,已对她不够忠诚;还有极少数像薛妙容一样,跟夏鹤有着互惠的交情……剩下的不是以家族为先,就是藏着一己之私,谁也给不出她想听的见解。
祁无忧想了一圈,跟谁倾吐都不合适,最后只好怏怏睡去。
夜来幽梦,她好像又回到了少女时代,跟夏鹤没日没夜地谈天论地,翻云覆雨。
……
翌日清早,祁无忧起身更衣时,照水上前悄声说:太子通人事了。
祁无忧还未完全从梦中清醒:“什么?”
“东宫那边说,多半是昨天夜里的事。”
祁无忧怔忡片刻,才明白过来,祁如意居然也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
马上就是朝会的时辰,不容她多想,只来得及嘱咐:“现在宫里都是女眷,你看好他。”
但在前往听政殿的路上,祁无忧又频频记挂起这事。她初为人母,不知男孩子情窦可以开得这样早,一时无措,后悔没有早作安排。
“算了,你不要去了。”她又对照水说,“还是让晏青——”
她料定祁如意会难为情,想着他和晏青亲近,晏青又欣然领受父亲的职责,叫晏青去,理应最合适。
“不,还是让王怀去教吧。”
“是。”照水忍不住说:“您为了教导太子殿下,也是煞费苦心,什么都想到了。”
“其实不论让谁去教,都不用担心他会染上纨袴子弟的习性。”祁无忧说,“但对着姑娘家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还是王怀懂得多些。”
因东宫今日多了一道不可言说的功课,王怀入夜后才折返南华殿复命。
月明星稀,清寂的甬道上除了他,还多了一个人影。
夏鹤迎面而来,与他狭路相逢。
王怀一直避免跟夏鹤正面交锋,幸好夏鹤也自恃身份,从不主动挑惹。但他现在看见他,却走到殿门前就停下不动了。
待他走近,夏鹤甚至突然攀谈:“王大人,这么晚还没下值?”
“是。”王怀只好寒暄:“夏大人也?”
他看了看夏鹤身上的朝服。其实,夏鹤身上没有一官半职,却这么晚还在宫中徘徊,才叫奇怪。
但夏鹤面不改色心不跳:“嗯,陛下还是顾虑安州的变故,找我商量。王大人呢?”
“这……”
夏鹤眼中幽光明灭,咄咄逼人:“不可说?”
王怀心想,这是太子的私密,不好外泄。可是真论起来,夏鹤才是祁如意的亲父,他不仅应该知道,还担负着教导的责任,倒比自己还有立场担下这个差事。
他无奈说道:“为君分忧罢了,您不必多想。”
夏鹤冷若冰霜,无声地嘲弄他此地无银三百两。
冬夜寒风透骨,南华殿的灯火透过雕窗,暖烘烘地笼罩着二人。夏鹤伫立着,无意继续上前。他道:
“既如此,你先。”
王怀也礼让道:“还是您先请。”
“我看,与其继续推脱,不如一起进去。”
夏鹤嘴上迁就,端的态度却是寸步不让。
王怀又为难了。
他要跟祁无忧探讨祁如意的童贞,怎好当着夏鹤的面讲。祁无忧看见他俩一块进去,也要责怪他不会办事,龙颜不悦。
于是,他再次推脱道:“不,在下等在您后面就可以了。”
夏鹤的双脚还是纹丝不动。
这时,王怀终于反应过来:夏鹤非要“谦让”,等在后面,无非是宁可在外面候着吹冷风,也要提防他留宿御榻,进去就不出来了。但凡他知道些礼数,甚至都不好意思在御前耽搁太久。
瑟瑟寒风中,王怀骤然失语。
两个男人在外面商量了半天,就是没决定好谁先。祁无忧得知他们到了却都不进来,细问缘由后,皱了皱眉说:“我要先见谁,何时轮到他们替我决定了。不像话。”
但祁如意的小秘密不是要紧事,她还是命人叫夏鹤先进来。当然,也不忍心让王怀干等,所以给他带了个话,叫他先回去。
未几,夏鹤披着一袭冷冬的寒气入内,祁无忧问:
“怎么这么晚才来?我不是一早就让人叫你了。”
他回道:“碰到王怀了。聊得投机,多说了几句。”
祁无忧呵呵一笑。
夏鹤糊弄她,她也糊弄他道:“说到王怀,今天叫了你进来,就没叫他。这回可够重视你了。”
“只是这样?”
祁无忧嫌他难打发,但还是说道:“那你过来。”
夏鹤略微一顿,狐疑着上前。果然才靠近御案一点,祁无忧就让他停住了。
她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我想好了,明天开始,你就到武英殿去。那里离这边近,你过来也方便。”
说到这里,她看向夏鹤,他也回望着她,目光逼人:“然后呢?”
“明面上,是我让你彻查城门行刺一案,整编禁军。暗地里,我想让你从头谋划伐梁的对策。”祁无忧道,“我怕这件事三五年内都不能成行,但若想一击即中,哪怕旷日经久,也必须计出万全。所以此事决不可走漏风声。没有万全的准备,决不能开战。”
夏鹤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良久,他问道:“我有多少人可以用?”
“夏鹤,你以为我在跟你玩笑?”祁无忧也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声音不大,却极为坚定:“你知道我有多厌恶打仗,所以我决定要打,就一定是生死攸关的时候,倾举国之力也在所不惜。到了那时,我也是一个士兵。你说你有多少人可以用?不过现在则三五个人,不能再多了。”
夏鹤听后,没有问她为何非得开战,而是敛眉深思,不再出声。
祁无忧忍不住问:“如何?我知道,天底下除了你,没有人能堪此大任。也没有第二个将帅相信善理者不师,善陈者不战。除了你之外,我不知道还有谁跟我有一样的信念。”
夏鹤看着她,异常冷静。但他的眼神比之前更加专注,几乎看进了她的心里。她毫不退怯地接着他的目光,只怕他看得不够清楚,不够透彻。怕他已经不记得,与君初婚时,曾有多相知。
第94章 十二年春她那么大了,还需要有人陪着……
94.十二年春
须臾,夏鹤应道:“好。”
祁无忧如释重负地闭了闭眼,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冰消瓦解。
她睁开眼,却见夏鹤仍旧眉心紧蹙,沉浸在思绪之中。
“你想到了什么难处?”
“没什么。”他说,“天色不早了,你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
祁无忧大感意外。
他们刚刚定下宏图大计,还有一夜的话可以聊,她断然没有料到,夏鹤这就想走了。
她欲言又止,却没有非留他不可的借口。她不堪烦躁,像不愿再看到他似的答应下来:“走吧走吧。”
夏鹤心事重重,走时甚至没有发觉,祁无忧点头时有一丝不情愿稍纵即逝。
光是这一会儿的功夫,他已经在脑中飞速地过了一遍利害得失。
祁无忧和萧愉之间,本就是先下手为强。从之前的行刺,到近日安州生出叛心,无一不暗示着萧愉已经蠢蠢欲动。她不可能不心急。既然明知早晚都要决一死战,朝廷今后的决策就不能不考虑随时可能发生的战争。但她一个人有心无力,寻求辅弼已是迫在眉睫。
如今她将这个重任交给了他,他就不得不为她考虑得多些。这段时日是肃清海内的最后机会,其中“万全的准备”自然包括了稳定朝局。
朝中潜伏着以晏氏为首的太子党,这些人无疑是她最大的威胁。虽然祁无忧已经有所察觉,调开了晏青,但这还远远不够。
绵长的宫道上,只有夏鹤一人独行。此时更深夜阑,风雪初停。万籁俱寂之中,他毫不费力地想到了新内阁的第一个人选。
翌日一早,他一进宫就问:“王怀现在何处?”
“这个时辰,应当是在东宫授课吧。可用下官去把王相公请来?”
“不必了,你忙吧。”
夏鹤婉言谢过,等下僚伏案去忙自己的活了,不动声色地走出直庐,鬼使神差地往东宫走。
这是他第一次造访祁如意的居所。
东宫位于皇宫的东北角,离祁无忧日常起居的乾元殿和南华殿有小半个时辰的脚程。一班禁卫把守在宫门左右,将整座宫殿围得密不透风。不过他们看见夏鹤,却视他为无物,仍旧笔挺地站着,并未阻拦。
他迈入其中,只见庭中清幽秀丽,池边遍布矮木青苔,却没有一棵绿树。夏鹤起疑,稍作打量,一下就看出了东宫的布置颇具心思。亭台楼阁,没有一处隐蔽之地可以藏身。不设假山树丛也是同理。水池清浅,尚不及小儿胸口,却储存了足够丰裕的水量,以防走水。
夏鹤走上石阶,隐隐听见王怀和祁如意正在对谈。
“太师,这些非学不可吗。”
殿中,祁如意寒着脸,其实已经羞恼至极,“我还没到成婚的年纪。”
“殿下,这其实与是否要成婚不相干。”王怀道,“当然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您也会有心悦的女子——”
祁如意不等他说完,敏感地否认道:“我没有。”
“是,臣失言。臣的意思是,您将来总会遇到的。”
祁如意紧绷着脸不说话。
“殿下,男子到了您这个年纪,肾气盛而天癸至,是天理自然,再寻常不过的事。即使有宣泄的冲动,也未必是因为邂逅了心仪的女子。”
“这不就结了。”祁如意的语气顿时松弛了许多。他换了个闲适的坐姿,打量起王怀,质疑道:“您也是这个年纪的时候……?”
“是。”
“但如果我没记错,您从我这个年纪到建德初年,足足隔了十几年呢。”
“是。”王怀尴尬地笑了笑,“所以您看,天癸行至,不见得就是情窦初开了。”
祁如意的眼神愈发高深莫测,审视得王怀愈发如坐针毡。
他这个年纪,自是有数不清的疑问。
王怀干咳了一声,强撑着说:“殿下一定好奇,臣也好,太傅也好,臣等平时都是如何应对的。”
“你们都是母亲的人,忌讳虽多,但说到底不过就是节欲罢了,这有什么难的。我虽然没有意中人,但不见得做不到。”
“是,为了得到心仪之人的爱重,克己节宣,自然极为重要。可即便两情相悦,甚至结为夫妻了,阴阳结合也未必是顺理成章的事。”
“结为夫妻了也不行?”
“殿下可曾见天下有许多盲婚哑嫁的夫妻,哪怕儿女绕膝,也是貌合神离。”王怀道:“如此强行有了肌肤之亲,非但不能心心相印,反而成了怨偶。可见,有着名分,并不等同名正言顺。”
……
夏鹤听到这里,不自然地皱了皱眉。
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当年的花烛之夜,心中不适,如同遭了一记重拳。如今,他跟祁无忧无疑也是一对怨偶。可他僵立着,不愿承认王怀确有许多高见。
隔着一席竹帘,王怀娓娓道来:“……殿下,身为男子,最忌为欲望左右。邂逅心仪的女子时,也切勿本末倒置,让这份难得的喜爱变成追求身体上的欢愉。”
……
“殿下近日就会明白,男子的身体动情很是容易。许多人常常误以为动情就是动了心,甚至认定与心仪之人结合即是两情相许。世人总是谴责男子薄情,就是因为混淆两者的男人太多了。所谓众里寻他千百度,一生至爱,岂会像身体动情一样来得那么容易。”
“那怎么判断一生至爱有没有来呢?若眼前之人即是今生所爱,却一昧地隐忍,就不会抱憾终身?”
这时,王怀沉默了许久,不知是否被祁如意问住了。
少顷,他道:“殿下说的不错,臣受教了。”
这次轮到了祁如意沉默。
王怀继续说道:“臣……年轻时,便早早地遇到了今生所爱。她无数次从面前经过,臣却因为自负清高,宁可低着头行礼,也不肯仰头看她一眼。如今再回首,却是佳期如梦,不可不谓抱憾终生。
“至于殿下的疑惑,臣以为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有人言,至爱便是连她的不是也愿意包容。但臣发觉至爱所在的时候,只觉得世人对她的指摘是吹毛求疵。以臣的眼光来看,看不见一点她的不是,又谈何包容。倒是臣自己过去那些引以为傲的品行成了不是。”
“太师素来奉公克己,碰上儿女情长竟然这么盲目?”
“让殿下见笑了。”
突然,祁如意问:“您对母亲即是如此盲目?”
王怀微微一哂,却并不羞于承认:“是。”
这一番促膝长谈,无疑让祁如意又接纳了王怀一些。他接连追问,如所有孩童一般,天真地打探着父辈的故事。
但他想听,夏鹤却听不下去了。
画檐下,竹帘浮动。王怀还在畅谈,祁如意突然警觉道:“谁在那里?!”
夏鹤挑开竹帘,冷厉的目光毫不客气地刺向殿内,偷听得理直气壮。
“王大人。”他道:“我有要事相商,劳驾移步武英殿。”
祁如意气得小脸发青,抢在王怀前面说:“太师正在为本宫讲学。”
“国务军机,延误不得。”夏鹤这才看向他,“我保证,此事比太子殿下年少思春利害攸关。”
“你!”
王怀目睹父子二人剑拔弩张,早已惊愕失色。他连忙起身,从中周旋。
“夏大人,太子殿下学这些,说到底是陛下的旨意,还请您体谅她为人母的一片苦心。况且今日的授课也快结束了。您先行一步,我速速就来,不会耽误片刻。”
他搬出祁无忧,夏鹤也懒得继续咄咄逼人,不置一词便走了。
自然,也没有对祁如意行礼。
祁如意气得火冒三丈。
他怒目切齿,双手紧攥成拳仍克制不住地颤抖。因为祁无忧不会为了他去斥责夏鹤,不会像寻常百姓家的母亲一样,为他出气。
“太师,你且看吧。”祁如意睥睨夏鹤消失的方向,道:“他先是使计把太傅从我身边调走,现在又想把你也支开。”
王怀劝道:“殿下,不会的。臣到您身边来是陛下的意思,他不会忤逆陛下的。”
但祁如意不听,负气进了内殿。长袖一扫,闭门谢客。
王怀拿他这和祁无忧如出一辙的个性没有法子。不过两父子如今针尖对麦芒,积怨愈来愈深,总能教祁无忧放宽心了。
他将今日之事记在心中,匆匆赶往武英殿。
殿中只有夏鹤一人。他闻声抬头,只看了王怀一眼,并未刁难。
偌大的宫殿中陈列着十几张长案,上面摆满了无数卷犊。夏鹤道,知己知彼,谋攻之前,他们势必要将梁国的国力摸清不可。人丁,钱谷等三军之事不易探取,因此他早年便陆陆续续派出亲信,联合当地的乡人搜集见闻。眼前的案牍,不过冰山一角。还有更多的报闻从宥州源源不断地运到京城。
不过,将数以万计的案牍一一阅遍、厘清,绝非朝夕功夫。
“早就听闻王大人是位写文章的好手。”夏鹤注视着王怀说,“日书万字也不在话下。”
王怀已经大致翻阅了一些卷宗,哑口无言。
若是祁无忧决意伐梁,兵马大元帅之位,除了夏鹤,的确无人可以胜任。
他长舒一口气,应道:“我明白了。”
说罢,王怀马上埋在了浩如烟海的卷宗之中。一时间,空旷的大殿里,只有二人翻书的声音不断回响。
虽说能者多劳,但夏鹤给王怀找来这么多活计,他就不得不在御史台、东宫和武英殿之间连轴转。几日下来,王怀在御前露面的时间都少了许多,但他每日见到夏鹤,却没有一声怨言。
夏鹤看在眼中,持卷的手不自知地松了松。若非听过祁无忧亲口承认,很难相信王怀跟他一样,也曾短暂地拥有过她的心,和她“两情相许”、“难舍难分”。
“王纳言。”他放下文卷,第一次以官职称呼面前的仇敌,“一直没有娶妻的打算吗?”
“您不必试探我。”
隔着如山如海的文牍,王怀淡淡一笑,很是坦然地说道:“王怀自始至终都是陛下的男人,这一点,将来也不会改变。”
夏鹤闻言,罕见地没有动怒。他甚至更为平静了:“但她现在只拿你当臣子,你不难受?”
王怀还是那句话:“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你真能坐得住。”
夏鹤并不信这番冠冕堂皇的说辞。但王怀却反将一军,道:
“您已经等了十年,比我更久,应该更加深信不疑才是。”
夏鹤说:“十一年。”
王怀一怔。
“过完这个春天,就是十二年了。”夏鹤又纠正道。
他说完,又垂下视线看图,浑然不觉他带给王怀的冲击是多么哀伤,又有多么震撼。
十二年。
他对“岂在朝朝暮暮”嗤之以鼻,却在用半生践行这句话。
……
夏鹤在武英殿日夕伏案,有时王怀走了,他还留在此处通宵达旦,夜以继日。
祁无忧就寝前,站在殿外的高台上,远远眺望了一眼武英殿的灯火。
少顷,她步入寝殿,缓缓躺下。闭上眼睛,黑暗中还是那一灯如豆,一直燃烧进了她的梦乡,愈烧愈烈。
暖洋洋的烛光越烧越高,慢慢填满了所有黑暗,变成了熊熊烈火。
祁无忧猛然惊起,依稀听见宫人们在喊:“走水了!走*水了!”
禁军在门外走动。她忙披衣下床,迎上了匆匆赶来的漱冰照水。
“陛下,是永安宫起火了。”她们说,“不过您放心,只是刚才打雷把院子里的树劈着了,现在下了雨,禁军也在扑救,这火很快就会灭了。”
“打雷?刚才打雷了?”
祁无忧问着,侧耳倾听。淅淅沥沥的雨时不时贴上窗棂,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她竟睡得这么熟。
“是,这几日天干,不过总算下了点雨。您安心睡吧,有我们守着呢。”
“东宫呢?”
“照水刚才就派人去过了。那边里永安宫更远,太子殿下安然无恙。”
祁无忧点点头,正还想问些什么,她们又来传话,说夏鹤求见。
殿中侍奉的年轻宫人不懂规矩,照例搬来一块屏风,挡住了尚未梳妆的君王。
祁无忧眉心一蹙,到底没说什么,一声不响地坐下了。
夏鹤冒雨赶来,水珠顺着油伞滴落,洇湿了他墨色的朝服。
祁无忧透过蜜色的绢绸打量着他,可惜不能将他鬓边的水渍也看个清楚。
但她张口却道:“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夏鹤的回复不冷不热:“旁边宫殿起火,我过来看看你。”
“嗯。”
祁无忧觑着缠绕在指尖的青丝,轻飘飘地应了一声,又不满他的态度不过如此,因此不肯再说一句。
“你睡吧。”夏鹤说,“放心,我去看过了,没有刺客。”
说完,他便要告辞。
祁无忧一气丢开摆弄了许久的发辫,说:“算了,我也睡不着了。”
夏鹤停在了屏风前,伫立不动,等她发话。
但祁无忧仍坐在屏风后面,目光描画着人的轮廓,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你这几日都在武英殿,没回去?”
“嗯。”
“那你彻夜不归,如陵不要紧?”
“她那么大了,总不用还要哄她睡觉。”夏鹤道:“府上那么多人,不会有事。”
祁无忧顿了顿,才蓦地明白他在说什么:她那么大了,还需要有人陪着睡觉呢。
她脸上一热,积羞成怒,勃然质问:“你嘲笑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夏鹤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语气。
他说完,不顾许多宫人都守在殿中,径直绕过屏风,缓步走到她面前,问:“好,就当我是来陪你睡觉的。陛下可要就寝?”
第95章 夜来幽梦今天还是头一回让祁如意撞见……
95.夜来幽梦
祁无忧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寝殿左右的宫人屏息静气,进退维谷。
夏鹤回头顾睨那屏风一眼,问:“有必要吗?”
“君臣有别,自然有必要。”
祁无忧说着,倒没赶他出去,不过她强调似的裹紧了寝袍,拢在胸前。但她这一番动作,反而引得夏鹤凝目向她身前看去。他垂着眼睫的面庞如玉雕般华美动人,细致的目光又挠得她浑身痒痒的。
临近夏日,白天干燥的热气到了夜晚尚未退尽。和着温热的烛光,和远处漫天的烈火,祁无忧不多时就感到燥热难当,前胸潮闷一片。
她无心猜测夏鹤所谓的“陪她睡觉”,是真有心爬床,还是惹恼她的玩笑话。她只知自己望着他在灯下的俊颜,便克制不住怀念与他无所不谈的良宵,怀念那些如今只存在于梦中的场景。
可她欲言又止,“你就陪我聊聊”又说不出口。
她不说话,夏鹤又道:“离天亮不到两个时辰了,你去睡吧。我在外面守着,不会有事。”
原来不是那样“陪”她睡觉。
“你还是不要出去了。”祁无忧马上说。一句“外面冷”到了嘴边,又囫囵吞了下去,“明天外面传出去,说我让堂堂一品大员站哨,还不知道怎么议论。”
“那我在这坐一会儿。”
夏鹤说着,看向屏风外面的玫瑰椅,转身便要出去,不肯解一点风情。
祁无忧气得没话可说了,顺手抄起手边的长剑,也要往寝室里走。
但夏鹤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不由分说从她身后握住了剑柄,吓了她一跳。
他说:“这些利器杀气重,你抱着它,怎么能睡好。”
祁无忧和他拉扯了两下,顽强地说:“我这十年都是这么睡的。你现在倒来关心我睡得好不好,不觉得假惺惺吗。”
夏鹤的手松了松。
祁无忧一把夺过剑,气势汹汹钻进烟紫色的床帏,好似要梦中杀人。她将长剑摆在床边,根本无心安寝,甚至懒得躺下。
须臾,沉闷的床帏教夏鹤层层撩开,四目相对,他却驻足不动,没有上前。
祁无忧坐在床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如同在等他进来一般。她的长发披在肩头,仍是那个新婚时千娇百宠的公主,哪里还像白日里高高在上的君王。
这一方朦胧的天地之中,没有身份的桎梏、尊卑的亘隔,甚至连时空的距离也消失不见了。夏鹤宛如回到了新婚燕尔,每至夜晚,他们便迫不及待共赴巫山。他心中一软,险些忘记今夕何夕,差点抱住她伏上去缠绵。
夏鹤脚步一动,一声幻音却落在了他的耳边——
“即便结为夫妻,阴阳结合也未必是顺理成章的事。”
“强行有了肌肤之亲,非但不能心心相印,反而成了怨偶。”
他收回脚步,背过身,一忍再忍。
夏鹤不得不承认王怀棋高一着,但他也不愿承认自己一定比王怀逊色。于是,他停顿片刻又折回来,上前拿走了祁无忧的剑,将它放在了她看得见的地方。
然后,他坐回床边,说:“我陪你。”
祁无忧转身掀开被子躺下,不为所动道:“以人代剑,就想让我抱你不成。”
夏鹤没应声,也没有跟着躺下。
她更加打定主意不去抱他了。
可祁无忧从前做了噩梦,和他温存一会儿,很快就能睡得安稳。
虽说永安宫走水是天灾意外,但她这么多年谨慎惯了。小心驶得万年船,不等禁军调查个明白,她不敢酣睡。
夏鹤都知道,所以他拿走了她枕边的利剑。
但他在她身边守着,也就什么都无需点破。
多年过去,他身上的气息早已变得陌生冷冽,怯于触碰。但祁无忧闭着眼睛,轻轻地嗅着他的味道,知道他就在那里,比任何安神香都管用。
她的呼吸渐渐均匀平稳,不多时就睡着了。但十年朝夕养成的习惯一时改变不了,她并未彻底熟睡。当夏鹤倾身靠近时,她一下就察觉到了。
祁无忧放在枕边的手下意识动了动,夏鹤便离得她远了一些。
如果是以前呢——午夜梦回,她总要缠上去,和他相拥厮磨。他呢,也只有在那些时候热情似火,有求必应。
祁无忧流连于旧梦,很快又放松下来,睡了过去。半梦半醒时,夏鹤的气息再度包围了她。
曾经的情郎又一次倾身上前,他吻了她的脸颊不够,还要来吻她的唇。
祁无忧昏昏沉沉地闭着眼,如同不愿醒来,一动不动。
夏鹤顿了一会儿,干燥的唇瓣像在花蕊上经停的蝴蝶。他轻轻衔住她的双唇摩挲,但一直未敢深入。如此缠绵了许久,他才悄悄离开,再也没有贴上来。
……
这一觉,祁无忧睡到了临近天明。
她如平时一般醒来,只是榻边多了个男人。
夏鹤斜倚在床梁边闭目养神。她一醒,他便睁开了眼睛,就像一夜未眠。
祁无忧坐起来,若无其事地叫了人进来。
漱冰和照水见到夏鹤坐在龙床边,皆是一怔。等她们看见他衣冠整齐,又是一怔。
“陛下,”照水道:“太子殿下来请安了。”
“这么早。他有事?”
“殿下他听闻昨夜永安宫走水,担心您,宫门一开就来等着了。”
祁无忧“哦”了一声,穿好衣裳坐下梳妆。梳头宫女默默近前,为她绾发。她望着圆镜,瞧见夏鹤在镜中用照水端来的水盆擦了擦脸,一切就如十年前一般理所当然。
祁如意就在乾元殿里候着,夏鹤只要走出这间寝殿,两人就非撞上不可。
祁无忧又瞥了一眼夏鹤在镜中颀长的身姿。
他已经洗漱妥当,从容不迫地整着衣襟。
今天还是头一回让祁如意撞见她房里有男人留宿。
之前的那些男人都知道分寸,祁无忧从来不用多做安排。最不济碰上和今天一样的场面,他们也甘心在屋里藏一藏,等祁如意走了再出去。
夏鹤?凭他的性子,怎会肯当被金屋藏娇的那一个。
一大清早,祁无忧不想和他吵架,便懒得提要求,梳好头便出去了。
殿中央已经摆上了早膳,原本圆桌一头一尾各摆着一副碗筷,照水狠了狠心,又叫人拿来了一副。祁如意坐在一边,死盯着多出来的一副碗筷,神情莫测。
须臾,祁无忧走出来,他敛容起身,问安道:“母亲。”
祁无忧也看见了第三副碗筷。
这时,夏鹤跟在她后面,从屏风后现身。虽说他衣衫整齐,但明眼人见了,都会误以为他承了恩泽,刚刚和皇帝陛下度过了旖旎的一夜。
祁如意关心祁无忧的话本就难说出口,如今见了他,更是如鲠在喉。
他盯着他,抿紧双唇,一个字也不说了。
祁无忧瞄向夏鹤,想知道他的反应。
祁如意位尊,无论如何都该夏鹤向他行礼。其他人不知情,早就因为此事弹劾过夏鹤狂尊自大,见了东宫竟不跪拜。祁无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的近臣都知道怎么回事,也全都一齐默契地装看不见。但祁如意不见得心无芥蒂。一直避而不谈,恐怕她们母子之间的矛盾也会愈来愈深。
祁无忧思忖着,突然惊奇地看见夏鹤合拢双袖,晏然自若地向祁如意行了拜礼:
“下官拜见太子殿下。”
这下,祁如意蔑视地瞥着他,不啻于目睹公鸡下蛋一样鄙夷又震惊。
第96章 青出于蓝倒跟他有些相像。
96.青出于蓝
祁如意容色僵硬,连坐都没坐,不吃饭便要走。
“既然母亲无恙,儿臣还有课业,就先行告退了。”
祁无忧平平地“嗯”了一声,既没训斥他使性子,也没留他用膳。
夏鹤没插话,静看祁如意离开。那第三副碗筷,终究没有用上。
“你今日对太子倒很客气。”祁无忧说着坐下,到底遏制不住好奇,一下问出要害:“难道是做给我看的?”
夏鹤却道:“‘你是君,我是臣’,尊卑有别。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就让我记着这个道理,如今更不会忘。”
祁无忧端茶的手顿在了半空。
夏鹤又说:“太子是君,从此该有的礼数,我都会做,不会让你为难。”
“那就好。”
祁无忧抿了口茶。热汤下肚,仍冲不散喉头的酸涩。
夏鹤提及的,是她年少轻狂时,征服一个男人的最终手段。像之前那次罚他下跪一样,除了抬出尊卑,她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能让他臣服。她亦不懂爱情,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的也不是他的臣服,而是对她的倾倒。
用完早膳,几个东宫属官前来求见。祁无忧让他们进来,原来都是她为祁如意挑选的禁军将领,教他学武功的。
他们却一齐请辞,道:“臣等武艺不精,无颜教导太子。”
“这话怎么说?”
祁无忧问完,瞧他们都低着头,躲躲闪闪,遂道:“都抬起头来。”
几个年轻健壮的青年不得已纷纷抬头,有的人嘴角青紫,有的人眉骨挂了划痕。祁无忧走到他们面前,看得脸色发黑。
不消说,定是祁如意干的。
夏鹤在一旁觑着,只瞧见了他们年轻。
祁无忧给了他们抚恤。等人都退下,她不由得重重地出了口气。
夏鹤站在她身后,突然说:“我惹出的麻烦,我去收拾。”
祁无忧先前和他商讨过平叛的人选,思来想去,还是杜琼枝最为合适。一来,她是跟了她最久的亲信;二来,她还没有正儿八经的军功,不然也就不至于不能服众,只能去教祁如意习武了。
杜琼枝秘密离京,祁无忧考虑到祁如意已通人事,便重新找了几个年轻的男将教他。只可惜,他们没能像王怀一样得到他的认可。不出几日,三人节节败退,都让祁如意打得落花流水。
其实,说是他惹的麻烦,都算给他脸上贴金了。但祁无忧还是问道:“你怎么收拾?”
“你不是需要人教导太子武艺,我去便是了。”
“你教?”
“我还应付得来。”
“我可提醒你,太子可是个棘手的学生。”
“比他棘手的,我见得多。”
祁无忧挑了挑眉:“倒也是。”
她听王怀说,夏鹤跟祁如意势同水火,每回见了面都像针尖对麦芒,仿佛谁也容不下谁。血浓于水,说不定都是唬人的迷信。若是一直阻断他们父子二人接触,说不定反而过犹不及,引得他们怀疑起彼此的关系。
祁无忧缓缓踱步,走回御座坐下,说:“如果你真有让祁如意点头的能耐,你就去试试吧。”
夏鹤不置可否,但是一离开乾元殿,就又去了东宫。
祁无忧有她的主意,他也有他的心思。
早上,他透过她和照水三两句对话,便知道她和祁如意确实就像他了解到的那样,不似表面母慈子孝。只是夏鹤不曾想到,她们母子竟陌生至此。连祁如意一大早来请安,她都会感到惊讶。
夏鹤回忆起寥寥几次母子相处的画面,对那孤狼一样的孩子少了几分敌意。按祁无忧的个性,将君臣置于母子之前,倒不是什么咄咄怪事。福祸相依,晏青总是自诩他的境地不比往年,多半也是由此而来。
碧瓦朱檐的宫苑里,祁如意凭栏仰躺。青绿的池水泛着波光,映得他如玉人一样。他翻阅着《千秋惊鸿录》的最新章回,好像无所事事。直到夏鹤无声走近,他才有所警觉,倏地翻身坐起。
“怎么是你?”
“你母亲让我来教你习武。”
祁如意端坐着不动,敌意颇重。夏鹤便说:“太子殿下需要我传圣上口谕?”
他盯着他,不甘示弱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冷冷起身,向后面一排宫殿走去。
祁如意看似退让了一步,带夏鹤来到了武库。大殿中琳琅的兵器按类别排列,数量种类之多,足够一队禁军使用。夏鹤一走进来,便感到似曾相识。未几,他一眼认出悬在角落里的长剑。
这是祁无忧和他第一次比武时,用的那一把青锋剑。不仅如此,殿中其他的兵器也都来自公主府。祁无忧把她年少时的藏品都拿给祁如意用了。
夏鹤径直走向那把剑,拿起来细看了一番。但就在他沉浸在绮年旧梦中时,祁如意冷不丁在他身后说道:
“我不练剑。”
“剑是百兵之君,”夏鹤情不自禁,说的话和当年对祁无忧说的一模一样,“只有剑,才与储君的身份相配。”
“那又如何。”
夏鹤放下剑,转过身,问:“为什么不想练剑?”
“你不必知道。”
“那你想学什么?”
“看你能教什么。”
话虽如此,他又不肯碰那把剑。
夏鹤觑着祁如意。眼前这个孩子只比他矮了一头,桀骜的神情和祁无忧少时如出一辙。不过,祁如意倔强的个性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晏青和王怀一介书生,都能靠三寸不烂之舌降服祁如意,那夏鹤就更没有道理落于下风。
于是,他顺着祁如意,离开刀剑架。但又没有完全顺着他,说:“今上善骑射,那便练一练弓马吧。”
夏鹤踱到挂满弓箭的墙前面,依稀记得,祁如意之前就在学骑射。
但祁如意却道:“那也要先看一看你的本事。”
夏鹤知道祁如意不可能轻易配合他,并不意外,反问道:“如何,还要同我比试?”
他这副胜之不武的态度无疑激怒了祁如意。
浑身是刺的少年冷冷一笑,道:“谁知道你是不是久疏战阵,马上功夫早就荒废了。”
夏鹤自是随他折腾:“悉听尊便。”
他们来到靶场,宫人们立刻准备好了箭靶,一字排开,同时搬来一张长案,放在二人面前。案上摆满了长弓,又轻到重,各式各样,有十数种之多。夏鹤随意拿了一把。另一边,晏韶上前,呈上早早给祁如意准备好的雕弓。
夏鹤抬了抬手,示意祁如意先行。祁如意连余光都没看他似的,抬臂便射出一箭,正中靶心。晏韶率东宫众人欢呼起来。
祁如意面无表情,荣辱不惊,也不挑衅夏鹤。他利落地放下弓,从容地等着。
夏鹤戎马多年,像祁如意这般年纪时,百步穿杨,已经不在话下。这时,他拉弓搭箭,瞄准前方的箭靶,转瞬便射中了靶心,从头到尾,如信手拈来。
祁如意见状,仍沉着气,又射出一箭。羽箭离弦,扎向第一支箭的旁边,稍微偏了一点。
这次,他放下弓时,手抓得死紧。但不料,夏鹤射出第二箭时,瞄准了一模一样的位置,也射进了靶心附近。
祁如意沉下脸色,再次拉弓。这次,他握弓的手忍不住动了动,过了须臾才放箭。箭矢冲向了箭靶,狠狠插进了边缘。
左右众人皆不敢作声,只见夏鹤跟着放箭,同样射中了外围。
总之,祁如意的箭射中什么位置,夏鹤的箭便跟着射向什么位置,几个回合都一样。
祁如意已经按捺不住,气急败坏。如今的他,不过是死瞪着箭靶,还未完全发作而已。而夏鹤还是不咸不淡,游刃有余地搭箭拉弓。
这下,靶场上所有人噤若寒蝉。祁如意扔下自己的弓,倏地一声闷响,众人又是连气都不敢喘。
他走上前,眼都不眨一下,便拿起了长案上最重的那一把弓。这把弓足有五石重,等闲成年士兵都拉不开。即使是夏鹤的部下,精锐众多,也没有几人能用这么重的角弓。
夏鹤视线一扫,也走上前,制住祁如意持弓的手。
“这把弓不适合你。”他说,“你身子还没长好,猛然拉这么重的弓,伤了臂膀,就得不偿失了。”
祁如意不理他,非要逞强,一个劲儿地挣脱他的压制。但夏鹤并不顺从,纹丝不动地按着他的手腕。
“你放肆!”祁如意终于怒了。
夏鹤的嘴角动了动,仿佛又看见了少年时的祁无忧。
他这般想着,亦不禁脱口而出:“你倒是真像你母亲,一样的不服输。”
祁如意倏地停止了挣扎。他安静下来,抓着弓的手也松了。顷刻,他嫌恶地说道:“我不许你谈论母亲。”
夏鹤也松开手,不置可否。
不过如此一来,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倒是淡化了许多。夏鹤瞥着祁如意愤懑的小脸写满了争强好胜,甚至没有发觉自己不禁莞尔。而这一切,却被晏韶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
夏鹤说:“我知道殿下觉得射靶难分高下,更没有趣味可言。不如我们出宫游猎,凭猎物的多少决出胜负,也能多些生趣。”
祁如意没有马上反驳。
他犹疑地瞄着他的表情,说,“母亲不准我擅自离开皇城。”
夏鹤静静地回望着他,势同挑衅。
这一招对半大不大的少年人屡试不爽。祁如意的迟疑一扫而光,当即命人备了马来,准备出宫。
晏韶最后劝道:“殿下,这实在不妥。”
但祁如意决定的事,谁也别想反驳。他冲着夏鹤道:“若是宫门落锁前回不来,母亲必拿你是问。”
“殿下放心。我如今最不希望的事,就是惹她动怒。”
祁如意闻言,怒火更盛。但他也极想出宫,于是愤恨地甩了鞭子,不与夏鹤计较。
因他俩都不想惊动祁无忧,所以默契地没带任何随从,各乘一骑从角门出城,直奔南山而去。
出了皇宫,又离开皇城,天地瞬间明阔,水秀山青。南山有一块地属于皇家围场,被禁军重重把守。祁无忧担心的行刺等危险理应并不存在,但她还是不准许祁如意出来玩乐。因此,祁如意甚至不知道京郊还有这样的地方。
夏鹤做驸马时,常常陪伴祁无忧到此地行乐。有时天色晚了,他们便借故在别苑中过夜,享受难得的二人天地。这里于他而言,是意义非凡的世外桃源。他对这里,也异常熟悉,带着祁如意七拐八绕,找到哨所,要了一只猎犬。
“从这里开始,南北二十里都没有猛兽,只有走禽。不过以防万一,我还是跟着你一起。若是看见猎物,同时出了手,便以谁的箭射中要害为准。”夏鹤说着,看了看坐在地上的猎犬,道:“它叫黄雀,虽然是条老狗了,但很是聪明,可以替我们把猎物捡回来。”
黄雀看着他的指示,一下站了起来,很是配合。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祁如意又阴阳怪气,话里话外,暗指他喧宾夺主。对皇家私藏比他还熟悉,怎能不是有不臣之心,
夏鹤避而不谈,拍了拍马,道:“走吧。”
祁如意愤然跟上。
整整一个下午,父子二人都在林中射猎,收获了不少银鸡、鹧鸪、野兔等物。夏鹤没像在靶场时一样寸步不让,只使出七八分精力行猎,余下的时候,都在默默观察祁如意。
看似清瘦的少年到了野外,时而变得像猎豹一样骁勇,时而像鸟儿一样欢快。起初,祁如意还不断释放着对他的敌意,时不时出言嘲讽。但随着猎捕渐入佳境,他很快便把他抛之脑后了。
夏鹤看着祁如意,有时也会回忆起和祁无忧新婚燕尔时的碎片。那时,他们切磋比试。单是射靶,二人不相伯仲。但若弓马并用,总是他落败的多些。祁如意显然没能继承他母亲的长处,也不像晏青,倒跟他有些相像——
夏鹤不知怎么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随即,一股异样的感觉在他心底油然而生。
第97章 珠玉在侧她对今晚艳丽的想象。
97.珠玉在侧
姜还是老的辣。祁如意和夏鹤的比试,终究是夏鹤赢了。
回宫的路上,祁如意自是不和他说一句话。不过翌日,夏鹤再次来到东宫,祁如意也没有赶人。
祁无忧听闻夏鹤去东宫待了一天,又待了一天,啧啧称奇。
“他竟真有这种本事。”祁无忧说完,旋即又想到:连自己当年不也让他迷住了吗,那祁如意就更别提了。
照水道:“奴婢就说,太子殿下让您省心得很。”
“省心?省心就不会让那个男人鼓动着去打猎了。”
夏鹤在祁无忧嘴里,又变成了“那个男人”。照水虽懂,却不知说什么好,于是又道:
“这些日子,殿下他为了万寿节废寝忘食,给您准备生辰贺礼呢。”
“什么东西?”
照水命小宫女呈上一早准备好的图纸,说:“您瞧,是一个小园子。”
“他在工部,就学了这些吗?”祁无忧欲言又止,“要花多少钱?”
“这……”照水道,“恐怕要问王相公。”
“王怀最近忙得很,还是不要打扰他了。”祁无忧想,夏鹤近日都跟祁如意混在一处,他总该知道。但她想了又想,泄气道:“算了,叫王鸿振来吧。”
过了一会儿,王鸿振到了。他颤颤巍巍地进来,看着稀里糊涂的。
“是有这么回事。臣已经把批款的条子递到内阁了,不过还没收回来。”
祁无忧一听就懂了,准是让夏鹤按下了,只是老头没有明说。于是,她不再追问,直接对左右吩咐:
“叫他夜里来一趟。”
她没说“他”是谁,韩持寿愣了一下。幸好照水在,马上应了下来,叫人去请夏鹤了。
这些日子,夏鹤跟祁如意明着和平共处,但暗地里却是谁也不想让对方好过。
朝堂上的纷争也围绕着二人展开,这次批款就是一个例子。又比如,永安宫的大火虽是天灾,但钦天监却趁机借题发挥,声称这场大火乃是上天示警。永安不再,是天下不平之兆。从夏鹤这边看,是太/子/党兴风作浪,借机造势,逼祁无忧退位。而从祁如意这边看,则是夏鹤抓住了天下动荡的机会,大肆表现。祁无忧皇位不稳,他才有粉墨登场的机会。
总之,谁都觉得是对方威胁了祁无忧的地位。
入了夜,夏鹤目送王怀朝着宫门走去,才亲自熄了武英殿的灯,秘密前往南华殿。
南华殿的正殿里,灯烛辉煌。
夏鹤到了,先被请进外间静候,等祁无忧处理完了政务,才轮到他。
银灯默默地燃着,殿中静谧无声。他坐在方椅上,侧头看了一眼彩画精美的墙壁,无法透过厚重的石墙,窥探半点伊人的影子,更不能伴卿左右,为她分担半点忧愁。
君臣,君臣。
虽说他们过去曾先是夫妻,然后才是君臣,但就算他们如今还是一对眷侣,也不能打破这一墙之隔吧。否则,他便是以帝夫的身份干政。
……
韩持寿殷勤地端着一杯热茶上前,道:“君侯先用茶。陛下今日政务繁多,恐怕还要等上好一会儿。”
夏鹤的沉思被打断,抬起头来。
韩持寿这会儿本就带着阿谀的心思来讨好他,原本俊美的脸庞不免变得讨人嫌。
夏鹤瞥了一眼那冒着热气的茶。他见过韩持寿用一模一样的手法讨好过王怀,如今对这些谄媚自是不屑一顾。他仍旧端坐着,冷眼看着韩持寿,也是第一次拿正眼看这个太监。他的目光如炬,直把对方看得唯唯诺诺,如同惨遭火烤。
在祁无忧面前,夏鹤可以委曲求全。但面对一切接近她的男人,他都不曾收敛。
何况韩持寿连个男人都不算。
夏鹤想到这里,眸中颜色变化莫测。他越想越远,越想脸色越难看。
他迟迟不接那杯茶,且韩持寿让他死死盯着,脸上也快挂不住了。
“来人。”
内殿响起了祁无忧的声音。
韩持寿忙不迭将茶盏轻轻放在旁边的小几上,急急地走进内殿,但不消一会儿就出来了。他慢条斯理走到夏鹤跟前,僵笑着道:“陛下请您进去。”
夏鹤起身,连个眼神都没给他,疾步走向了内殿。
御座高台之上,辉光熠熠,华灯通明。祁无忧还在伏案疾书。她听见夏鹤的脚步声,头也没抬,问道:
“是你把祁如意的条子扣了?”
“太子跟你告状了?”
祁无忧抬首,挑了挑眉:“他不是那样的孩子。”
不错,不会向母亲撒娇的孩子,也不会跟她告状。何况祁如意又跟她一样,是再要强不过的性子。
夏鹤看破却不点破,道:“这次万寿节,按太子的意思,该让百官进京,大操大办。不过白花花的银子,花得像流水。几百万两的出账,眼都不眨一下。他不晓得有军费要考虑,难免对钱粮少些认识。”
“嗯,这倒是。他不像我,没在民间生活过。你有时间,多教教他吧。”
“晏青和王怀不教?”夏鹤一有机会,就埋汰祁无忧的那些男人,“子不教,父之过。以王怀的位置,不便过多干涉,也就罢了,晏青呢。”
祁无忧微抬眼皮,含糊应道:“怎么不教?不过祁如意的脾气,你也见识过了。长倩他们脾性温和,自然惹不起他,到头来就成一味地顺从了。”
夏鹤不以为然。
再温和的父亲,也该分得清什么是宠爱,什么是溺爱。祁如意算是让晏青养歪了。
“好,我不温和,我惹得起。”
“我可没这么说。”
祁无忧似笑非笑。
不管怎么说,夏鹤还是在父职上压了晏、王二人一头,让她高看了一眼。他收起妒意,沉吟了片刻。
“我驳了太子的意思,主要是免去各地官员进京,能省下一大笔开支。”如此一来,贺逸之也别想回京。“宫宴倒是该办得热闹点,毕竟是你的生辰。”夏鹤道,“至于那个小花园,若你喜欢,夏家还有一块地。我想法子给你修一个,不用库银。”
祁无忧一听后半句,蓦地赧然,“……不用库银,就不是钱了?”她说着,语气十分不自然,“其实这生辰也没什么可办的。我才三十,又不是六十。如此操办,显得我已经有多老了似的。”
她不自觉抚上了自己的脸颊,正想揽镜自照,一抬眼却见夏鹤立在阶下,望着她的面容看得出神。他点漆的双眸深邃又明亮,足以看得任何一个女人想入非非。
祁无忧却以为他也觉得她已经年华逝去,恼怒道:“你看什么?!”
夏鹤回神,垂下眼睑,淡淡说道:“哦,臣又逾矩了。”
“你——”
“臣一时情不自禁,甘愿受罚。”
“你住口!”
祁无忧讨厌夏鹤一口一个“臣”,更不要他虚情假意的顺从。可是他们相隔这样遥远,她也不知还有什么法子堵他*的嘴,于是一开口,又不由自主拿尊卑压人。
一时间,两人各自怄着一口气,许久都没再吭声。
祁无忧烦闷地向后一靠。一整日下来,早已累得腰酸背痛。
若是王怀在场,早就极有眼色地走上前来,为她捏肩揉背了。如此捏一捏,揉一揉,揉出几丝蜜意来,再相拥着到帐中云雨一番,真是水到渠成,快活极了。
祁无忧想到这儿,遥遥看了夏鹤一眼。
虽说武将都是坐如钟,站如松,可她看见他端坐的样子就想磋磨他。
“你跟我过来。”
说罢,祁无忧起身,走向御座之后。内殿的北墙中镶嵌着一块画屏,她伸手推开,带着夏鹤来到另一方小天地。
这间屋子如寝殿内室一般大小,并无繁杂的陈设。地上铺满了崭亮的石砖,石砖之上,是一幅长宽皆数米的巨型绘图。图上的山川河流,漫过大燕边境,仿佛绵延不绝,令人叹为观止。
“我着人花费了十年才绘制完这幅地图。”祁无忧走到地图前,褪下鞋履,一步步走过大燕江山的每一块土地,直至走到萧梁国境,才停下脚步。
“你这些年也算走遍了大江南北。你看看,这图还有什么要改的没有?”她道,“反正日后,也是给你拿去用的。”
祁无忧相信,夏鹤只要看一眼,就能明白她最终的目的。
夏鹤道:“这图已经比我见过的任何地图都精准详实了。”
他说话时,已经不禁走上前来,炽热的目光不断扫视着巨幅的版图。他半跪下来,伸手触摸一个个细微的标记,仔细地审阅着。
祁无忧跟着侧坐到地上,注视着夏鹤专注的侧脸,知道他的野心同样被点燃了。
她又不由自主地细细观赏起他颀长的身姿。
夏鹤今日还穿着挺硬的玄色官袍。宽阔的肩背,强而有力的窄腰,和结实的小腹,没有一处不是健硕而标致的。多年过去,他的容颜还像当初一样无暇,身体呢?
祁无忧望着夏鹤面容,轻易便沉醉在了他冰霜似的的气质之中。
他的外表总是那么清隽高洁,一尘不染。如果不是跟他当过一年的夫妻,她也根本想不到,他其实是个相当重欲的男人。
祁无忧眸光一动,竟是那样的想他,甚至想要他。而他假意的冷淡,更是刺激她的欲望发疯般滋长。
窗外的月色渐浓,似银色的火焰蔓延进宫殿。祁无忧眼中的夏鹤,早已不知何时起,跟自己躺在这张地图上颠鸾倒凤。
……
“你在想什么?”
祁无忧回神,正对上夏鹤的眼睛。他的视线早已从地图上挪开。此刻,他的专注只属于她一人。
夏鹤注视着她含情的眼眸,瞳色忽然变深,仿佛看破了她对今晚艳丽的想象。
第98章 痴心妄想如果是真的,我的父亲会仍然……
98.痴心妄想
祁无忧深吸了一口气。
她究竟是多久没有发泄自己的欲望了,才会像个昏君一样,在庄重的朝堂上对眼前的男人想入非非。
夏鹤可真是个天生的祸水。
祁无忧倏地甩袖起身,赶忙远离面前的祸水。
但夏鹤注视着她,目光微动,亦猛然起身,一把擒住她的手腕。祁无忧不防,鬼迷心窍地被他带到了身前。二人几乎面对面相拥在一起。
祁无忧望着夏鹤英俊无俦又近在咫尺的脸,目中辉光靡丽闪烁,倒映的是风情万种的情郎。她睫毛微颤,也差点就吻上去了。但最终,她又一次抵制了夏鹤的诱惑和挑衅。
如年少时那般,她坏心地别开他,称:“别想我临幸你。”
夏鹤却同她藕断丝连,又去牵她的手。
祁无忧得意得想笑,又觉得这样和他打情骂俏不成体统,于是更加不肯给他占一丝便宜了。
她道:“我让你晚上过来,是为了掩人耳目,你可不要存了什么痴心妄想。”
“只我一人想?”
“不然呢。”她拢了拢衣袖,啐道,“拉拉扯扯,没有规矩。”
祁无忧拐着弯骂夏鹤大行魅惑之事。他多半是听出来了,所以没有生气,还慢悠悠地说道:
“是,我比不上王怀,他家里只有下蛋的鸡是母的。”
祁无忧忍俊不禁,念了一句“你自然比不上”,随即又扬起柳眉,厉声厉色地问道:
“什么意思,你家里还有谁?!”
若说刚才祁无忧只是打情骂俏,现在的怒意就是十分的真了。但任她醋意滔天,夏鹤只是笑笑,轻描淡写地答道:
“自然是如陵和她的丫鬟。”
祁无忧不小心着了他的道,气得冷笑一声,真是关心则乱。
夏鹤轻轻一笑,占了便宜的嘴脸稍纵即逝。
祁无忧见了暗恨,直到把他赶回家,怒意也未完全平复。
外间,韩持寿仔细地为她整理着一沓一沓的本子,分门别类码好。他本是勤勤恳恳地工作,却不防夏鹤出门时,又被冷冷觑了一眼。一晚上新仇旧恨加在一块,韩持寿不痛快极了。
他瞄了瞄祁无忧,见她一脸薄怒,不动声色地将贺逸之的密折放在了最顶上。
祁无忧回到殿上,一屁股坐下,瞧见御案上又多了许多奏折,更加烦躁了。她随手拿起一本,一见是贺逸之的,不免看着他的字迹出了神。
贺逸之的字,一横一竖,都带着挺劲。夏鹤的字却要清瘦许多。二人也并非那么的相似。
祁无忧定了定神,再打开来看,原来是贺逸之想回来给她过寿,请旨进京。
她才跟夏鹤说好,这回免了百官来朝。但贺逸之临行前,她答应他随时回来的事,也是有的。
祁无忧重重地叹了口气,左右为难。
她是皇帝,真想见贺逸之,让他秘密入京并非不行。可是贺逸之一回来,必不被夏鹤所容,到时又是鸡飞狗跳,传出去不像话。
韩持寿察言观色,只解其意,不知其故,赶紧又去沏了杯茶,端回来道:
“陛下,这夏侯爷怎么又给您气受了。您快喝杯茶,消消火。”
祁无忧冷哼一声,火气又上来了。
韩持寿道:“这夏侯爷在西边儿目中无人惯了,来到京里也改不了跋扈的性子,真是太不像话了。”
祁无忧深深地颔了颔首:“对,他跋扈。”
于是,韩持寿幽幽叹了口气,煽风点火:
“您说,他连您都敢欺负,要是太子殿下那里受了委屈,岂不是也不敢跟您说。”
“他敢?!”
祁无忧柳眉竖起。
但韩持寿也没说错,夏鹤的确欺人太甚,刚才竟敢如此戏弄她。
至于祁如意那里,她是不担心的。虽说夏鹤一身的臭脾气,但他是个言出必行的男人。就算他不知道祁如意是自己的孩子,只要他答应了她对祁如意尽到责任,就不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回头叫太子过来和我用早膳吧。”祁无忧道,“我也好些日子没看见他了。”
是日,乾元殿的御膳配了两副碗筷。祁无忧从内殿里出来时,见祁如意坐在桌边看着那碗筷出神,便问:
“最近跟夏在渊相处得可好?”
祁如意起来请了安,答:
“尚可。”
祁无忧审度了一番儿子的神色,好奇道:
“你不喜欢他?”
“谈不上喜不喜欢。”祁如意乖巧说道:“儿臣不会让母亲为难。”
“嗯。”
祁无忧点了点头,一时无话。她有心褒奖祁如意的孝心,但却不知怎么张口。于是,她问:“他扣了你的钱,你也不怨恨他”
“虽然为了敬贺母亲的芳辰,儿臣才找的王司徒拨款,但也不能说那是儿臣的钱,因此谈不上怨恨。”祁如意面色不变,“可是武安侯不让百官入京朝贺,嘴上说是为了岁帑,但也没准儿是给自己行方便。”
“他给自己行什么方便?”
祁如意倒不提贺逸之的茬。这些日子,他也没少查夏鹤的老底。夏鹤这十几年间在宥云两地的活动,他已尽数掌握手中,如今张口便道:“他早年跟郭承隆的千金郭婉婵有染,形同夫妻。后来郭婉婵嫁了东海孙修文,这次本该随夫上京的。难说武安侯不是公报私仇。”
“这件事我知道。”祁无忧面不改色,“子虚乌有的事,不必当真。”
“可是母亲,”祁如意又道,“儿臣问了太师,这孙修文的考课年年都是上等,按理去年就该入为朝官的。但吏部说,内任的章程都定好了,里面没有孙氏。儿臣以为,从中捣鬼的也就只有武安侯了。”
“如意,这从外任调到内任,不单是考课优异就能擢升的。就算孙修文是丹华的表亲也一样。”祁无忧徐徐说道,“朝中的事,你还要多跟太师讨教。”
“是。”
祁如意应了。
但揭过这个话题之后,这顿饭也很快就吃完了。
祁如意一走,祁无忧便怒气冲冲地“啪”地放下了筷子。
外官内任,需由皇帝亲自下诏。但她可从没见过孙修文考课的文书。
夏鹤总算被祁如意摆了一道。
话说祁如意自从跟夏鹤出了趟宫打围,宫中的御苑便不能满足他了。可是夏鹤再也没有提过带他出去,这让他更加记恨夏鹤。只要不是授课的时辰,他便逃离东宫,让夏鹤四处找不着他。久而久之,他甚至变本加厉,敢放夏鹤的鸽子了。
祁如意是料定了他不会向祁无忧告发,否则就是他这个当师傅的管教无能,因此更为放肆。
这天,夏鹤特意一大早便来到东宫,祁如意本该刚起身。但东宫上下,还是没有祁如意的人影。
“这臭小子。”夏鹤眉头紧锁。
这回,夏鹤没有转身便走,而是鬼使神差走进祁如意的寝殿,四处打量了一圈。祁如意现在虽是人嫌狗憎的年纪,但他的寝殿却像个妙龄少女的闺房。墙壁上挂着仕女图,精巧可爱的水晶珠帘如雾般垂下,室内弥漫着浓郁的脂粉花香,连床帏都是淡淡的藕粉色。
若说还有什么像男孩子的地方,就是床头那本《孙子兵法》了。
祁如意自诩八岁时就已经将《孙子》倒背如流。虽然圣人常言“温故知新”,但夏鹤却直觉这书古怪,于是上前拿起来一翻,里面果然写的不是兵法,而是什么传奇小说。
他又翻了几页,怒意更盛。不为别的,而是他也看出了这本书写的是他和祁无忧的情史。
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书中的文字刺痛了夏鹤。他将书丢回祁如意的床头,没有再看,也没有追究祁如意为什么要看。
夏鹤将此书弃若敝履,夏如陵却看得津津有味。
她收下祁如意送的《千秋惊鸿录》后,原本也是不欲看的。可她抵挡不住太子殿下三番两日造访,几乎是被他威逼利诱着读了起来。
结果她看着看着,不用祁如意再催,废寝忘食看了四天五夜便看到了最后。
夏如陵一手抱着课业,一手拿着一块小猫镇纸敷着红肿的眼皮。
“你哭了?”
她抬头,让一片晨光刺痛了眼睛。祁如意翻身下了水榭的栏杆,逆着光走到了她面前。
夏如陵闷闷地“嗯”了一声,小声说:“我看完了。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想让我看了。”
祁如意怔住:“你知道了?”
“嗯。”
笔者不吝笔墨,洋洋洒洒花了万字篇幅描绘万玲珑——也就是万千秋之子的凄惨与孤独。夏如陵不禁想,也许祁如意就跟万玲珑一样。抛开尊贵的身份,他只是一个可怜的孩子,敏感多愁,小心翼翼地乞求母亲的垂爱。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她对祁如意的同情与怜惜早已大过了对他的反感。
夏如陵望向水畔的美少年,心中一动,动了动唇:“书里写的,都是真的吗?”
“如果真的就好了。”祁如意答,“如果是真的,那我的父亲也会像书中的惊鸿一样,隐姓埋名,仍然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
“不过,”他看向夏如陵,点漆的眼睛晶莹又无情,“一切都只是我的痴心妄想吧。他早就死在前朝那场大火里了。”
第99章 相思成疾我……太想你了。
99.相思成疾
“像书里一样也不完全好,”夏如陵手足无措地安慰,“万一都像书里一样,他们最后岂不是要殉情了?”
祁如意嗤笑:“我母亲那样要强的人,怎么会殉情呢?”
夏如陵不以为然。书中的万千秋也曾是那样刚强,百折不摧。但在天命在前,她和惊鸿是那么的无助,最后宁可一同毁灭,也不愿屈从。
傍晚,夏如陵抱着一摞书本,蹑手蹑脚地回到侯府,往自己的闺房逃去。但她一进院子,就教夏鹤捉了个正着。
“去哪了?”
夏如陵闻声一瞧,夏鹤坐在昏黄的阴影里,喜怒难辨。她缩了缩脖子,“您……您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夏鹤不答。
他缓缓起身,走上前来,不由分说抽走了夏如陵抱在胸前的书。
《孙子兵法》。
夏鹤看见书封,冷笑了一声,夏如陵转身就想跑。但她不敢,只是垂头站着。
斜阳夕照,院中鸦雀无声。夏如陵提心吊胆等了片刻,可是雷霆迟迟未至。
她壮起胆子掀了掀眼皮,一瞧,夏鹤正沉着气翻看“兵法”。他察觉了她在偷瞄,冷厉的眼神斜了过来,她又赶紧低下了头。
“没收了。”夏鹤说着,又将她怀中剩下的小说一并夺走,大步离开了院子。
夏如陵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总算完成了任务。
她回到房中,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套今年开春刚做的衣裙。料子是御赐的金枝团花烟绡,颜色是浅浅的槿紫色。因她还在长个子,宫里的裁缝刻意放量做了好几套,怕她穿不下。但这件裙子着实长了些,要身姿修长窈窕的大姑娘穿,方能彰显少女的绰约婀娜。
翌日,夏如陵带着这套衣裙去了宫中,给祁如意换上。
她让侯府的马车停在宫门口,拉着祁如意偷偷溜出内廷,让他在车里换好了衣裳。
祁如意一脸不悦:“出宫就得男扮女装?”
“殿下不是不想让皇上发现吗?若是扮成女子,咱们可以佯装姊妹出行。”
宽敞精致的车内还有一架小巧的妆台。夏如陵对着镜子给祁如意绾了发髻,又绕到正面来给他上妆。抹着抹着,她不禁流露出了几分痴态。
“太子殿下这样打扮可真美,”她甚至情不自禁拿手背摩挲起祁如意的脸颊,“真是个可人的小姑娘。”
“姑娘?”
小美人的凤目中凌光一闪。
从小到大,祁如意最恨别人说他是姑娘。
他一把将夏如陵扯到了自己腿上惩治。夏如陵起初还咯咯笑着同他玩闹,可是不知怎么,祁如意就摁着她跨坐在了他的身上。
“姑娘可会这样?”
笑声戛然而止,夏如陵惊异地睁大眼,一动也不能动了。
……
祁如意和夏如陵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最是不能自禁的时候。祁无忧虽有些先见之明,早早地让王怀未雨绸缪,但她却不能阻止爱情的发生。
这些日子,祁无忧到处都寻不见夏鹤的人影,问王怀,他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于是,她突发奇想来到东宫,本想碰碰运气,结果却撞上一双小儿女躲在小花园里卿卿我我。
池畔边,碧树下,祁如意正抵着夏如陵亲吻,难舍难分。少女羞臊地闭着眼睛,满脸红晕,居然也是情愿的。
祁无忧眼前一黑,克制了许久才没有大喝出声,转身走了。
她原先一直担心祁如意生得阴柔,不能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结果男人不该会的,他也全都无师自通了!
回到南华殿,祁无忧一会儿想的是她如何跟夏鹤交待,一会儿却道,应该是夏鹤给她交待——看他在她肚子里留了个什么小混账出来!父子两个一脉相承,都是惯会勾骗女子芳心的负心东西。
她一面来回踱步,一面问夏鹤怎么还没来。
“陛下,武安侯现在不在宫中,已经着人去寻了。”
“不在宫中?”祁无忧诧异:“那他去哪了?!”
她还没同他算先前郭婉婵的帐,这下更不禁疑神疑鬼。新仇旧恨加在一起,真恨不得现在就把他抓回来严刑逼供。
左等右等,又过了一个时辰,外面才有人通报,说夏鹤到了。
他穿着鸦青色的素袍,刚从外面赶回来,连官服都没来得及换。一迈进大殿,他便看见祁无忧像没头苍蝇一样来回走动。
四目相顾,二人看着彼此,一齐默契地失言了片刻。夏鹤更是停下了脚步,顿住一会儿,才上前请问:
“怎么了,谁又惹你生气了?”
说着,他如寻常夫妻那般,欲揽上祁无忧的腰肢去哄。但祁无忧甩开他的手,怒意回潮:
“除了你,还能有谁?!”
她打量着他一身随意的打扮,厉声问道:“你这些日子都干什么去了?!”
面对她的质问,夏鹤今日异常的温和。他道:“日后我会告诉你。”
祁无忧冷冷地盯了他一会儿,谅他不敢出墙去,便放下旧账,切回正题,问:“我问你,你可曾想过如陵的婚事?”
夏鹤还是那句老话:“她还是个孩子。”
祁无忧冷笑:“那祁如意是不是孩子?”
“他也是孩子。”夏鹤答完,蹙眉问道:“怎么?”
“你有没有想过,他们长大了,要娶妻、嫁人?”
“我视如陵为己出,自然希望她一辈子不嫁人最好。”
“别说她不是你亲生的女儿,就算是亲生的,你又能管她嫁人不嫁人?”祁无忧道,“依我看,这事不能再拖了。”
夏鹤闻言,结合祁无忧方才疑神疑鬼,又勃然大怒的表现,以为她是因为夏如陵生他的气。又或者,她想要给夏如陵说亲。
他的脸色登时变得难看极了。
“你把我想成什么人?我是看着如陵长大的,她在我眼里始终是个孩子,就像——”
夏鹤几乎立刻想到了祁如意。
于是,他的表情柔和下来,甚至勾起了嘴角,笑道:“你这么大的人了,能不能不要吃这种不着边际的飞醋?”
祁无忧狐疑地看着他,少顷明白过来,脸都黑了。
“你住口!”她简直气急败坏了,“谁跟你说那些!”
祁无忧不成想自己被误会成那样,怒极反笑。但想想她方才发现的祁如意和夏如陵的小秘密,也真不知如何启齿才好。
夏鹤轻叹一声,还当她在吃醋,便娓娓说来:
“也怪我,如陵……她的事,我还没跟你讲过。”
祁无忧如今不气了,甚至故意问:“她怎样,你说清楚。”
“我收养她,只是因为觉得她有些像你。像你小时候。”他说,“我……太想你了。”
祁无忧蓦地一滞。
“看到她的时候,我想,如果我们有个女儿就好了。”夏鹤看进她的眼睛里,轻轻说:“她一定会很像你。”
祁无忧依然怔愣着。
夏鹤倾诉着他的相思,温柔缓和的声音似温泉水一样,覆没了整座宫殿。祁无忧望着他,眼中也蒙上了一层水雾。
十年前,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公主府起,她就在等着这句话,等他后悔,等他说“我想你”。她终于等到了。
祁无忧闭上眼睛,诀别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无忧。”朦胧中,夏鹤唤着她。
“你可知道,”他俯身吻上她的脸颊,低声诉说:“我有多想你,”
夏鹤一遍一遍地细吻着她的眉眼,鬓角,红唇……重复呢喃着:“我想你。”
祁无忧仰起脸,迎着他细雨般滋润的爱抚,枯涸的心湖如逢甘霖,涌起波浪。
可是她闭上眼,想到的不仅是两人纷飞时的痛苦,还有这十年间面对祁如意时的无助。他相思不易,难道她所受的煎熬就少了吗?
祁无忧一想到这里,便硬起心肠,若无其事地推开了他。
“如陵也好,如意也好,”她睁开眼,平静地说:“他们两个恐怕已经两情相许,甚至私定终身了。我们为人父母,不能袖手旁观。”
夏鹤让她推开,虽然失望,但并未像过去一样咄咄逼人。他收回手,顺着她的话问:“好,你欲如何?”
“他们不能在一起。”祁无忧道:“我不插手如陵的婚事。但祁如意,我是非管不可的。事到如今,选妃已经刻不容缓。如陵那里,便由你做主,多照顾照顾她吧。”
夏鹤缄默。
“怎么?”
祁无忧疑惑不解,犹记得夏鹤跟祁如意不合还是不久之前的事。他会同意祁如意和夏如陵在一起?
夏鹤问:“无忧,你还记得我们当初有多不情愿吗。”
一道婚旨,拆散了她和竹马,亦断送了他的前途。
……
祁无忧无意识地念道:“是吗。”
她怎么会忘了,夏鹤当初是不情愿的呢。她只记得,他们后来还是相爱了。
爱到,连一开始的不情愿都忘记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记忆中那场盛大空前的婚典,掩盖了花烛夜的不情愿。而这最初的不情愿,更是后来致使他们擘钗分钿的根源。
祁无忧陷在漫天的红色里,久久都不能回神。
“我不止一次想过,若你我能换个方式相遇,必定不会是后来的结局。”夏鹤抚上她冰凉的脸颊,抹去她的泪痕,“别让孩子也尝一遍我们遭受过的痛楚。”
“孩子?”
祁无忧后知后觉地看向他,敏感地察觉到,他对祁如意的称呼变了。尽管他没有说是他的孩子,可是今日的夏鹤,处处都和平时不一样。
她望着他,看进他的眼底,四处搜刮着蛛丝马迹。然后,她在他的神情中看出了一丝愧疚和悲悯,让她除了慌张,便是惊惑。
夏鹤也用同样探究的眼神望着她,目不转睛。
“无忧,我亏欠你的,此生都偿还不清。”
祁无忧的嘴唇颤抖着,到底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都知道了。
第100章 报仇雪恨爱可真让人贪餮,永不知足。……
100.报仇雪恨
祁无忧凝望着近在眼前的男人,双目逐渐模糊。
自他们重逢以来,对彼此的愤恨便如江河滔滔不竭。十年间,两人的爱意早就扭曲成了怨艾,变得恨海难填。即使偶有几次暧昧,温馨背后也埋藏着数不尽的怨怼。
他们都认定是对方抛弃了自己,每回见面都怨气冲天,恨彼此入骨。夏鹤总是认为自己恨得更多些,因为他也爱得更多。
可是他怨她,无非不能释怀她身边的男人。同她遭受生子的痛苦和恐惧比起来,他忍受的嫉妒又算得了什么呢。
因此打一开始,祁无忧就决意不当那个先低头的人。
夏鹤不可置信地望着她,眼眶渐红。
“……无忧,这是真的?”
祁无忧哽咽着,怎么也压抑不住喉中的悲鸣。
她大可以否认:谁说祁如意是你的骨肉?
她大可以推给晏青,推给英朗,甚至推给任何一个男人。可是她忘不了临盆那日,所谓的九五至尊,只能藏匿在一个废旧的宫殿里,像做贼一样担惊受怕。她不仅要忍受剧痛,甚至连像普通妇人一样高声哭喊也不行。照水死死捂着她的嘴,两人皆无助地望着彼此,泪止不住地流。
若非英朗守在门口,她还不知自己该如何在产后立刻回到南华殿,若无其事地接见群臣。
……
半晌,祁无忧哑着嗓子说:“……你骗我。”
“是,我骗了你。”夏鹤将她抱进怀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她的名字:“无忧,无忧……”
他像一个不愿从梦中醒来的痴人,抱着她喃喃自语。
“……真的?我们当真有个孩子?”
祁无忧睁着眼睛,目光越过他的肩膀,一动不动地望着空中的浮尘,一声不应。
夏鹤根本不确定祁如意是他们的孩子,他胆敢诈她。他总是自诩他爱得更多,可是她呢。她甚至不想否认祁如意的身世。
因为她隐隐想跟夏鹤有个家。因为四海八荒,只有他们两个各是孤身一人。
“是我的错。我若——”
“你若知道我当时已经有孕在身,就不走了?”
祁无忧讥诮地替他说完了剩下的话。
夏鹤的双臂松了松。
他拉开彼此,仔细地看着她,目中一片水泽。
“是,是我的错。”他拿手背轻轻抚上她的脸,抹去她的刺,“我从一开始就不该离开你。我不该走。”
“你不走,然后呢?留下来给我当面首吗?”祁无忧笑起来,“我舍得吗?”
她又笑又哭,自己都觉得荒谬。
如果重来一遍,事事就能如他们所愿?祁无忧想象着夏鹤屈居一方陋巷,日夜等着她的驾临。恨意虽解,但爱情也火灭烟消了。
“你舍得也好,不舍得也罢。从前是我太骄傲,一心同晏青攀比。”夏鹤说,“我心中不平——他做得比我少,但因早来你身边一步,所以得到的比我多。”
他音调艰涩地诉说着那段漫长的单相思。祁无忧望着他,从未想过,自己求而不得的枕边人高傲如许,也曾有过一样绝望的时刻。
如今时光流转,他站在她面前,不再那么油盐不进,无懈可击。岁月将他划得支离破碎了。夏鹤近乎小心翼翼地捧起她,对她倾吐。
“我不该那样爱你。”
祁无忧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她以为夏鹤的刻骨相思已经骤然泯灭,他却说:“我不该和他们拼比谁得到的爱多,而是应该让你知道:晏青做不到的事,我做得到。他不肯给你当面首,我肯。”
……
祁无忧眨了下泪眼,想看清夏鹤的表情该是如何的悔恨,但却于事无补,她的目中还是一片模糊。
夏鹤怎么会情愿给她当面首呢。
“你做得到……?你总是说的比做的好听。”她如同听到天方夜谭,自言自语:“莫说他做不到的事。就算他能做到的事,你也做不到。”
“你说。”
“你忘了吗?”祁无忧噙着泪,勾了勾嘴角,报仇雪恨般笑了:“你我新婚时,他曾劝我跟你燕好。换作是你呢?你记恨他比你早来一步,可若跟我两小无猜的是你,看到我被迫下嫁,你又如何自处呢?”
夏鹤眼也不眨地答道:“我会杀了那个男人。”
“你看,你只是想得到我的爱。你的眼里没有别的。”
“不然呢?无忧,我爱的是你。所以我想占据你的心,当你唯一的男人,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他激愤地问:“你呢?你不爱我吗?”
祁无忧不回答。
“你爱的,无忧。”夏鹤如痴如醉的吻又落了下来,“你若不爱我,当年就不会让暗卫四处跟踪我,怕我不为你守身。直到现在,还在为那些捕风捉影的事跟我置气。”
可是祁无忧断然不会在他面前亲口承认她爱他。
她是从夏鹤身上学会的爱情,也就明白当年夏鹤坦言爱她时,得到的只有她的伤害。所以她不会重蹈他的覆辙。
“那怎能相提并论。我是皇帝,你何曾见过我把不穿的衣服赏给别人穿。”
夏鹤后退一步,怒极反笑:“无忧,你在惩罚我,是不是。你一定要我具备爱不该有的大度,来证明我对你的爱。”
“是,我在惩罚你。”她理直气壮地说,“我要你悔不当初,要你知道你的一切假设都是错的。”
“好,只要你能解气,你想怎么做,我都接受。”
“即使我现在另寻新欢,你也接受?”
夏鹤攥着她的腰,十指都在发颤。祁无忧想,他一定是因为爱她,才没有将她捏碎。
半晌,他说:“只要你能解气。”
祁无忧想笑笑,却没有半点力气牵动嘴角。
她终于将夏鹤磋磨至此,令这个高傲的男人甘愿低头。可她没有如想象中一样扬眉吐气,反倒堕云雾中,不知所措。
爱可真让人贪餮,永不知足。
于是,她说:“好。”
……
大仇得报,余响却是无尽的空虚,风清月白。祁无忧立在大燕版图面前,侧首看了看空荡荡的身边,只有清辉一片。
她再也没有单独见过夏鹤。
他例行上朝,有时也跟其他年轻的臣子一起到南华殿来奏对。每逢入夜,武英殿的烛火也照常亮起。可是他再也没有像之前一样,听闻她又召见了谁,便拿些可有可无的奏报前来打搅。
她没去另寻新欢。那天说过的许多气话,当然是逞口舌之快。谁家夫妻吵架,不会口不择言呢。可她是皇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她绝不会有错。
祁无忧在千里江山前踱步,终究是骑虎难下。
她走到高台,迎风远眺。夜色阑时,萤火黯淡。武英殿那头冥暗沉沉,阒寂无声。
祁无忧拢了拢广袖长*衫,裹着月色,已经很久没有感到这样清苦寂寞。
照水悄声上前,道:“陛下,王相公求见。”
祁无忧回神:“这么晚了,他还在宫里?”
“今夜是王相公值守。”
如此,最后一丝侥幸也被掐灭了。夏鹤言出法随,再也不会伺机出现了。
祁无忧转回头去,说:“让他到这儿来吧。”
高台上黑灯下火,绝不是谈论政事的地方。王怀轻声走到她的身畔,手中亦空无一物。
云厦之下,铃铎声动,晚风如泣如诉。
王怀说:“您又在为武安侯伤神了。”
“我为他伤什么神。”祁无忧不承认,“我只是在想,为什么每次我都好像达到了目的,结局却还是事与愿违。”
说着,她还是不知不觉把那日的恩怨都说给了王怀听。
“我要他后悔,他后悔了;我拿他最不能忍受的事惩罚他,他也认了。”可是祁无忧喃喃道:“可是他真的不会妒忌吗。他明明是一个善妒的人。”
王怀听着,不置一词。
“王怀,你呢?”她回过头问:“你也不会妒忌吗?”
“我会。”
“是吗。”
王怀上前一步,像是为了证明他的妒忌,将她抱了起来,向内殿走去。
他向她保证:“他也会的。”
这时,祁无忧再问“他怎么会”,显然多余了。
王怀几乎是诱哄着,将她抱入了帐中。
夜半无人私语时,她低声道:“如果他也能像你一样就好了。”
……
漏尽更阑,月落参横。王怀回到武英殿,向来一丝不乱的他,官袍皱了一角。
夏鹤在殿中,寂然不动地坐了整夜。
他的面前堆着如山的卷宗,砚台里的墨早已干涸。银灯几欲燃尽,微弱的烛光映得他如阎罗一般骇人。他像没看见王怀回来,目中虚空,赛雪欺霜。但王怀回到案牍前坐下,对上他的目光,冷不防被射穿了个透彻。
“夏大人——”
王怀刚一开口,夏鹤便倏地掀翻了书案。文房四物散落一地。
他霍地起身,森冷刺骨的目光扫向他,堪称狠毒。
须臾,他狠狠踏断了地上的几案,踩着一地狼藉冲了出去。
……
祁无忧沐浴过后,独自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她迷迷瞪瞪地睡着,半梦半醒,忽地听见殿外一阵喧哗。
“滚——”
她听见夏鹤对她的宫人们发着脾气,随即一阵叮呤当啷的杂响接连不断。她蹙了蹙眉,睁开眼睛。
她寄望于照水能拦住他,因为今夜的她,竟有一丝不敢见他。
祁无忧坐起来,想起今夜发生的一切,哀鸣了一声。
夏鹤一定是知道了。
就在她茫然无措之际,夏鹤猛然闯入。殿中幽幽的烛光狠狠晃动了一下。
祁无忧默念三声了她是皇帝,抬头一看,惊愕失色:“夏鹤,你疯了?!”
夏鹤气喘吁吁地站在榻前,衣冠凌乱,像刚从炼狱生还的恶鬼。
他连连点头:“对,我疯了。”
“……够了吗,无忧?”他问:“你解气了吗?”
遇强则强,方才还偷偷心虚的祁无忧,这时又抬了抬下巴,横眉冷对:“没有。”
“还要多个?还要多少次?!”夏鹤声嘶力竭地质问着,很快又在瞬间崩溃,“无忧,我受不了了。”
说着,他伸手扯下自己的腰带,挤上榻来。
祁无忧抓着床单,不禁向后退了退。
可是没有用。
“你不是要我当面首吗?”夏鹤发狂地撕扯着彼此的衣物,“我当给你看。”
他疯了似的吻着她,湿热的吮舐似炎暑时的暴雨倾泻而下,他的爱意时而又如怒涛将她吞噬。
她被他吞没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