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朝朝暮暮
祁无忧这一动怒,劝谏的人不在少数。
“陛下,万万不可啊。”
“御苑事变才过去不久,陛下您若再为武安侯毁了武英殿,那些言官又该闲不住了。”
“陛下,事有轻重缓急。英大人已经押了逆党,还在等您处置呢。”
用她的心腹们的话说,夏鹤现在只是一时想不开。他跟了她这么多年,还能不明白事理吗。
祁无忧望着紧闭的殿门,喜怒不定。
她利用求子试探,又私自留了一手,密诏英朗回京,算深深地伤*了夏鹤。可她位居九五,高处不胜寒,他终究会体谅她的谨慎。但就因为她在回应晏青时犹豫了一瞬,才将他伤了个透彻。
如今她倒砸得开门,但打得开他的心吗。
祁无忧垂下眼,难得落寞:“回去吧。”
纵使是万乘之尊,但在爱人面前,权力也不值一提。
夜里,河倾月落,簟纹如水。她辗转反侧,望着身侧空空如也,酸涩难耐。
祁无忧侧卧着,抚上枕畔的月光,像是勾勒着夏鹤高挺的鼻梁,优雅的唇线,还有他宽阔的胸膛……她慢慢躺过去,蟾光和十指交缠着,如情丝缱绻细腻,依依不舍。
倏忽,她好像明白了过来,立即喊人掌灯。
“陛下,您不是刚歇下?”照水匆忙进来:“英大人早就控制了城门,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莫提逆党了。您就安心歇息吧。”
“武英殿那边可有动静?”
“……未曾。”
祁无忧不见失落恼怒,好像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罢了,磨墨吧。”
烛光如豆,她提笔挥洒写就。不消几行字,便令见者纷纷蹙眉,困惑不已。
旭日始旦,粉红的晨光漫上玉墀,武英殿的烛火还未燃尽,静静地等候伊人。
祁无忧匆匆忙忙登上高台,发髻未挽,衮服也未换。她如私会情郎般,提着裙摆,罗袜生尘。祁无忧快步走到门前,取出那道刚写好的诏书,从门缝里塞了过去。
柔软的绢帛钻进紧闭的殿门,一尺一寸,似娇俏的鱼尾,游入了温暖的金色缝隙之中。
这是她写给夏鹤的情笺,亦是递向他的白旗。
未几,殿中的灯火骤然熄灭,透在阶前的烛光蓦地消失了。
“吱呀”一声,大门从里面被推开。夏鹤身着单薄的寝衣,乌发轻绾,刚刚从榻上起来的模样,倒像祁无忧来搅他清梦。
他手持那道上谕,面无表情:“这又是什么哄人开心的手段?”
祁无忧觑了觑他的冷脸,伸手就要收回成命:“你不想要,别人还没有呢。”
“你还提别人。”
夏鹤收回手,祁无忧却也不肯放。两人中间全凭一道布帛拉扯着,只是谁也不忍将它扯断。
你退我进,祁无忧倏地松手。夏鹤不备,她脚下一轻,便越过门槛,一举勾来他的脖颈抱住。
仓促间,夏鹤拥着她抵在门上。两扇沉重的宫门又啪地合了起来。祁无忧送上双唇,吻着夏鹤的。她伸出香舌又舔又咬,但就是撬不开男人紧闭的心扉。
他抿着唇,任她勾弄,就是不肯开口。可是祁无忧的双手也没有闲着,将他剥光了四处引诱。夏鹤不理会,但也不推拒,只一昧地让她胡来。渐渐,氤氲湿热的水雾在两人之间慢慢升腾,他长叹一声,很快又锁住祁无忧深吻回应。他托着她,爆发出灿烂又缠绵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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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祁无忧将他当成被晏青背叛后的慰问,他也不再介意。他迫不及待地爱她,只望她相信他比她任何一个男人都爱她。
一阵惊天动地的云雨迟迟没有休止。事后,二人才回到榻上,纠缠相拥。
祁无忧带来的那道诏书散在玉枕之侧,绢上的一笔一划都含情脉脉,风月无边。夏鹤侧头读了许久,直到祁无忧伸手捧住他的脸,左右磨蹭。
“鹤郎,你到底喜不喜欢这个封号呀。喜欢就应了吧。”
祁无忧唤着他的名,痴痴央求,缠绵多情。
他垂目觑她一眼,淡淡说道:“你口蜜腹剑,我也不敢再信你。”
祁无忧抚着男人肉/体的手一顿,知道夏鹤这是报复她来了。听听那个“也”字,怨怼不知有多重。
她在情事上万般痴缠,房事上百般刁难。他不是她的对手,百炼钢顷刻便成绕指柔。
夏鹤反过来勾她,三分技巧,七分的蛮缠。他成心用那双清朗却含欲的眼睛看她,轻喘着问:
“为何不是立我为夫?”
“这样不好吗。”
祁无忧这会儿还清醒着,明眸波光微动。
“你要唯一的身份,我思来想去,便是‘家人’。立你为夫,你终究是个外人。你听了生气也罢,总之男人是可以有很多个的,一个夫位也不见得就是唯一了。再说,咱们又不是没做过夫妻,那会儿不就是总隔着一层?但是入宗,你我就是家人了。”她抱着夏鹤的前胸,好不容易服个软:“别让我当孤家寡人。”
夏鹤胸前微微起伏,又轻叹一声,到底是心疼了。
“好。”他理了理她贴在鬓边凌乱的发丝,俯首吻道:“谢主隆恩。”
*
萧瑟时节,白露为霜,微雪点在宫阙之上,洇湿了天色。夏鹤行至一座僻静的宫苑,在门前驻足。此处年久失修,开裂的青石缝中塞满了干枯的杂草,画栋雕梁亦斑驳不堪。
守卫们垂首行礼,齐声道:“靖王千岁!”
这一阵动静惊动了里面的晏青。
他端坐在正房里,一抬头,恰逢夏鹤迈进门来。男人鹤氅轻裘,金印紫绶。袍子上的一针一线,都在黯然晦暝的陋室中透着幽暗的光。而他一身缟色素袍,早已是阶下之囚了。
晏青问:“靖王殿下是来炫耀的?”
“我只是送酒之人。”夏鹤抬了抬手,身后的宫人便奉上一盏银盅,“喝不喝,随你。”
晏青扫了一眼,这金屑苦酒,正是给罪臣赐死所用。
他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你可以回去了。不过,你该如何向她交待?”
“实话实说。”夏鹤道,“谋逆本就是株连九族的死罪。她不忍杀你,我替她杀。”
“实话实说?你千辛万苦才得到今天的地位,真不怕一夜之间付之东流。活人永远赢不了死人。”晏青抿了抿尚还湿润的唇,“我这条命,就这么值得吗。”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拆散我们。”夏鹤负手而立,淡然决绝:“你活着不能,死了也不能。”
*
夏鹤回到南华殿时,祁无忧正靠在御榻上,背着天光默默垂泪。眼前一会儿是她和晏青的少年时两小无猜的模样,一会儿是庙堂之上渐生猜嫌的凄凉。总归是情窦初开时喜欢的第一个人,此时又怎能不回想他的音容笑貌呢。
不一会儿,祁无忧听见夏鹤的脚步声,忙翻了个身,只来得及袖角随便擦了擦泪痕,止不住地抽噎。
须臾,身边一沉,夏鹤坐到了榻上。他俯身靠近,拥上了她的双肩,轻声道:“想哭就哭吧。”
祁无忧单手蜷着,抵住眉心,怎么也遮掩不了一双泪眼。她另一只手也无心去推夏鹤,只得捂着脸低声抽泣起来。
夏鹤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她的背,悉心安慰:“我去看过了,他走得很安详。”
如此一说,祁无忧顿感悲从中来,转身靠进他怀里,失声痛哭。夏鹤一直搂着她,什么也不再说。他的怀抱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秋风凄冷,穿堂而入,将窗帷吹出了落叶的形状,细细地撩动着王宫中的鸳鸯。
良久,祁无忧止住了泪,便坐起来趴在夏鹤的肩上,娓娓诉说。
“从前,我还是公主的时候,他就误解我的野心只是权倾天下,劝我谨记圣人之道。后来有了如意,他还是看不清我在为什么煎熬。他从来理解不了,真正令我痛苦的正是这金龙宝座。那天,我问他‘始皇帝归并天下,称皇称帝。从此父死子继,世代相传,是千古第一人。那我就废了他们的千秋功业,可亦是千古第一人?’,他看着我,只有哑口无言。我知道,如果是你在我面前,一定不会用那种惊疑的眼神看我。”
她望向夏鹤,正如他眸光清切地望着她。
少顷,她垂下目光,遗憾地说:“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不再会为此耿耿于怀了。可是,他宁可用死来警醒我。他竟然宁死不从,宁死也不愿理解我!”
“你不需要他理解。”
“是,我不需要。”祁无忧苦涩道,“只是我想做的那件事千夫所指,如今还未实现一半,就已经众叛亲离了。”
“我呢。”夏鹤一手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望过来,“你知道,我能做的比他多,比任何人都多。”
“我知道。”
祁无忧双臂都搂上夏鹤的脖颈,与他交颈相缠。她的掌心紧紧贴着他的身体,愈贴愈黏,好像随时会将他失去。
“可是长倩有一句话说得不错。我倒行逆施,废承袭,改税制,所以朝纲不稳,四方动荡。而废黜皇帝之制,本就是逆天而行,将来万人唾骂,亦死无葬身之地。这你也要陪我吗?”
夏鹤道:“刀山火海,我陪你。”
“你才是花言巧语。”祁无忧忍俊不禁,仰头问:“祁如意呢?好不容易认回来的,不管了?”
夏鹤低头凝望,莞尔道:“顾不上了。”
“我不信。”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他现在满心都是如陵,眼里也容不下我们。”
“这倒是的。为了如陵,不惜自贬庶人。”祁无忧瞥了他一眼。她的双眸刚被泪水洗濯,透着粉红的媚色,“不知这要美人要江山的性子是随谁呢。”
夏鹤只贪恋地看着她,笑而不答。
祁无忧望着他粲然昳丽的眉眼,不知为何,男人决心要跟她当亡命鸳鸯时,俊颜忽地如此迷人,以至于比十年前更甚。
她深深望进去,灵魂早已跌进风月湖底。四目相对,祁无忧又确认了一回眼前人的承诺:
“刀山火海,你都陪我?”
“生死无悔。”
“这般痴心,倒让我觉得待你太差了。”
祁无忧又靠回夏鹤的怀中,轻轻反躬自问。能给的,她倒是都给了。只封他一个王位,恐也坐不了多久。倒不如索性将正头夫君也还了他,如此两人那亡命鸳鸯最后也做得名正言顺。
她心软得一塌糊涂,可是夏鹤却笑了笑,道:
“今生如此已经足够了。”
祁无忧怔愣住,不防夏鹤突然低头,吻了吻她潮润的眼睛,碰掉了她一滴泪珠。
他道:“惟愿来世既无朝堂恩怨,也无世俗束缚。夏鹤所求之物,无非与卿朝朝暮暮。”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祁无忧垂首,又扑簌落下一串珠泪。其实擘钗分钿那晚,她等来等去,最后还是不禁下了马车,在黑夜中摩挲。如何与君别,当我盛年时。夏鹤不知道,她终究是没忍住,贴着冰冷的城墙,最后偷看了他一眼。
如初见那样。
从此,她往后的余生都忘不掉那夜清苦又缠绵的月色,听见他说:
——“若有来生,只望相逢时既无朝堂恩怨,也无婚姻束缚。而我别无所求,定与她朝朝暮暮。”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