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年纪尚幼, 但她有种幼兽般灵敏警醒的天赋。
这种天赋一部分继承自她父母的聪慧,另一部分则是在五年如履薄冰的伪朝生涯中硬生生积累下来的生存经验。
伪朝皇宫里,慕容氏的皇子皇女个个骄纵蛮横, 骨血里就带着荆狄未曾开化的残忍和不驯, 他们的母亲也同样来自于齐朝北方边境之外,哪怕在皇帝面前再如何温柔娇媚,面对皇宫里唯一一个异类,总是充满了攻击欲望和轻蔑警惕的。
很不幸的是,柔仪殿就是这个异类。
长乐公主从来不出柔仪殿, 但景昭偶尔会出去, 且不得不出去。一旦出去,就一定会遇见闻风而来的慕容氏皇嗣。
遭遇嘲弄和推搡是最好的情况,有时要挨打, 不过这些都可以忍受, 毕竟宫人们不敢真的放任小主子们弄死柔妃的女儿。
最令景昭难以忍受的,不是来自皇嗣们的排挤,而是宫妃们用团扇掩着嘴, 笑吟吟打量着她,然后轻蔑地议论。
“……听说很像她的母亲,中原的公主,用他们的话该怎么说?哦,‘狐狸精’,是这个词。”
“不是说齐朝非常讲究贞烈吗?竟然还活着, 看来只不过是个下贱的女人。”
“他们的男人和女人, 骨头都非常软,不奇怪吧——你看,听到母亲的名字, 她还在低着头呢,连头都不敢抬。”
“……”
年幼的景昭低着头,眼底浸满了泪水。
因为屈辱,也因为愤怒。
那些宫妃的谈吐是那么粗野,持宫扇的动作有种东施效颦的滑稽感。她们强装出来的优雅和排场,就像她们的丈夫慕容诩那样,具有暴发户般的粗糙和破绽。
景昭很想扑上去,抛弃永淳郡主的修养和仪态,抓烂她们可憎的面目,割掉她们尖刻的唇舌,哪怕像个披头散发的乡野妇人也无所谓——至少能够维护母亲、维护中原的尊严。
她强忍住泪水,忍得全身发抖。
——她不能。
慕容氏的皇嗣们打她,她还击,尚且可以勉强归入孩童间的争执。但这些荆狄的妃嫔们只是以言语羞辱她的母亲,她却不能扑上去,因为最终的后果需要母亲承担。
就像她曾经无数次躲在床帷深处演练过,该如何把袖中那根磨尖的银簪捅进慕容诩的胸膛,但始终没有捅出去。
做一件事很简单,如何收场才是难事。
这种过度的忍耐和思虑伴随了她五年时间,夜不成眠、辗转反侧是再常见不过的事。
以至于时移世易,站在大楚的皇宫里,站在太后面前,她一眼就可以看透面前这个养尊处优的老妇人。
太后亲近的动作,心疼的话语,那些都不是假的。
但这是很不值钱的东西,真的假的都一样。
而她就想用这些最不值钱的亲近,交换走父亲赐予景昭最珍贵的东西。
景昭偏过头,仔细打量着礼王世子青白不定、带着惊惶的神情。
她笑了起来,神情天真,笑容清甜,就像个真正稚嫩的小女孩那样。
——就凭这个蠢东西,也想做皇太子?
她又转过头,看着礼王脸上微微僵硬的神情,笑容愈盛。
——或者是这个蠢东西?他也配?
然后她看着太后不甚好看的面色,心满意足地道:“皇祖母,你看,我一向很友爱手足的,您不用担心啦!”.
“最后一句话,是很多余的。”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皇帝袖手道:“对太后不要有太强的敌意,她是你的皇祖母。”
景昭的手顿住了。
她放下汤勺,请罪道:“臣有过,请圣上恕罪。”
皇帝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平静道:“孝之一字,可以把人捧上神坛,也可以让人死无葬身之地。你年纪还小,不要妄想去触碰这条线。”
天下无不是之父母。
天下更不能有不孝的储君。
一个僭越孝道的皇储,天然便站在了礼法、规矩与朝廷的对立面。
景昭应声,又抬起头,很认真地问:“可是皇祖母不喜欢我,我该怎么办呢?”
她终究还是年纪太小,这点小花招在皇帝眼里就像一滩浅水,随时可以一眼看到底。
但皇帝并没有揭穿她,反而很平静地道:“那又怎么样?”
太后既不能号令百官,也不能调动兵马,所能依仗的唯有皇帝生母的身份。
但只要华阳宫大门一关,她的声音别说皇宫,就连华阳宫都出不了。
景昭想了想,小心道:“我很讨厌礼王叔,还有景煜和云华。”
皇帝说:“这点小事,就不用请示我了。”
景昭灰暗了一整天的心情,忽然就渐渐转晴了。
她很高兴,于是坐回椅中,继续吃自己那盏肉羹,吃得眉飞色舞,仿佛那盏肉羹是用礼王炖的。
皇帝不食荤腥,自然对女儿的晚点不感兴趣,随意翻着一本陈旧典籍,半晌唔了一声:“这本书拿去。”
景昭抬起头,确认父亲是在和自己说话:“什么?”
皇帝信手合上书,淡淡道:“你不是要赏景煜《礼记》?”
景昭用帕子沾沾唇角,接过茶漱了口,跑过去翻开一看,只见墨迹陈旧,字迹清隽,是苏大家批阅过的书。
她顿时有些舍不得,把书抱进怀里:“要不这本赐给我吧。”
皇帝瞥她一眼:“我可不会给你第二本。”
苏大家已是百余年前的人物,流传至今的手稿不多。皇帝手里有一些,还是因为近臣苏维桢的缘故——苏维桢是苏大家的重孙。
景昭支支吾吾地道:“我想了一下,景煜看这么好的书,那不是杀鸡用牛刀吗?还是随便赏他两本雕版的算了。”
皇帝被女儿逗笑了。
紧接着他面色微沉:“不行。”
天子金口玉言,储君亦是如此。皇太女既然脱口许诺,就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
一本书再珍贵,也只是一本书。
不值得皇太女因此而废弛诺言。
这个道理景昭也知道,只是一时见猎心喜,觉得名鞍配宝马、宝刀赠英雄,景煜的水平看这本书实在浪费。
她低头道:“女儿明白。”
又依依不舍地抚摸片刻封面,像一个慈母怜惜遇人不淑的女儿——全然记不住这桩坏姻缘是她自己一时冲动牵的线。
皇帝冷眼看着,哂然道:“看你下次还敢不敢胡乱许诺。”
就在这时,他的话语忽然一顿,挥手道:“你先下去。”
建元二年,景昭还跟随父亲住在宫里,即明昼殿的东偏殿。她沿着回廊走进殿里,招来两个女官一左一右念诵文赋,自己平躺在窗下,发挥过耳不忘的技能,准备先死记硬背把书背下来,明天的课上再请教。
——景煜那个背一篇文章要诵读十八遍的蠢货,也配和她比?
她正忙着一心二用,忽然咣当!
一声巨响传来,女官们诵读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声音来自正殿。
景昭吓得鲤鱼打挺坐起身,扒在窗边往外看,却什么都没看见,立刻急了,跳下来胡乱踩了鞋就往外跑,被宫人追上:“殿下,殿下,外面凉,先披上大衣裳。”
父皇那边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景昭哪有心思停下来穿衣裳,喝道:“让开!”
就在这时,回廊上梁内官一路小跑奔来,喘着气道:“殿下,殿下,别急。外朝有些事,圣上临时过去处理,雨急风凉,殿下就不要出门了,免得受寒。”
梁观己是个再谨慎不过的人,景昭问:“这是父皇的意思?”
见他点头,景昭又问:“那刚才的响动是怎么回事?”
梁观己面不改色道:“圣上走得急了,守门的宫人一时不慎,关门重了点,惊着殿下了。奴才稍后就重重发落他们,殿下恕罪。”
此刻想来,那声巨响倒确实像是摔门声。但景昭不是傻子,这里是天子居所,又有年幼的储君,宫人们不要说手滑,就算自己被门砸死,也断然不敢闹出那么大的动静。
——是父皇。
但皇帝是多么克制的性情,江宁景氏自幼的教养又摆在那里,他连说话都不会刻意抬高声调,摔门的举止太过轻佻,根本不是皇帝会做的事。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令父皇激怒至此?
景昭小小的心脏里弥漫出一种不安的情绪,她站在门外朝雨幕深处张望,很不死心地问:“本宫不能过去吗?”
梁观己陪着笑,不说话。
景昭就明白了。
她转回殿里,也没心情背书了,挥退宫人匆匆躺下,辗转反侧半夜才睡着。
直到她睡下,都没听正殿那边传来动静。
皇帝一夜未归。
第二天她起床洗漱,带着宫人回东宫上课的时候,才从侍读学士不安的神情和躲闪的眼神中问出了一个消息。
三个月前,由她父皇亲自指定监修南陵、拟写碑文的大学士谭深年,于昨夜被褫夺官职,投入天牢。
获罪因由:不敬文宣皇后。
第152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
撰写碑文, 说易也易,说难也难。
之所以容易,是因为它早已形成了相对固定的范本。
就譬如文宣皇后的碑文, 只消写清她的姓氏、先祖、父母等出身, 歌颂贞皇帝、贞皇后殉国的刚烈品德。而后称道文宣皇后幼年聪慧、文理通达,再着重陈述她下嫁皇帝之后的夫妻情深、琴瑟和鸣,最后稍一提沦落伪朝的经历。
这样写出来,即使无甚出彩之处,至少也是一篇基本合格的文章。
之所以困难, 是因为要写得文辞纵横、流芳百世极难。
众所周知, 皇帝爱重发妻,追封她为皇后,册立她的女儿, 样样精心不肯疏忽, 必定要求极高,恐怕就算写得花团锦簇,也免不了要数易其稿, 多番修订。
但谭深年因撰文而获罪,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皇帝登基以来,对南北有名的名士大儒算得上尊重。前朝从无大学士一职,皇帝生造出来这个清贵职位,刻意用来招揽盛名在外的名士们。
谭深年是北方名士中的佼佼者。
伪朝倒行逆施杀人如草,活到他这把年纪的名士不多了。
故而, 谭深年下狱的消息传出, 不少文人大感惊愕,迅速开始四处奔走打听情况。想知道谭深年到底是怎么不敬文宣皇后,竟然被削去官职扔进大牢里了。
答案就在碑文上。
替文宣皇后撰写碑文, 无论如何绕不开她成为伪朝皇帝妃嫔的经历。
依照常理而言,应该格外强调文宣皇后的忍辱负重、为母则刚。但谭深年春秋笔法,用了这么一个词。
——“镜破钗分,惜乎梅枝另投。”
梅枝另投。
时人常以“梅开二度”隐喻,代指再嫁再娶。民间女子改嫁,亦称其为‘梅婚’。
这是个非常通俗的叫法,其词义虽然文雅,但是用在这里,和琵琶别抱也没什么区别了。
问题就出在这里。
文宣皇后委身伪朝,不是改嫁,而是被迫。梅枝另投四个字刻在碑上,完全模糊了她的本意,倘若多年以后载入史册,那就彻底说不清了。
齐楚两朝民风开放,女子改嫁不算大事,可孝道始终是不容逾越的底线,桓氏皇族尽数折损于荆狄慕容氏之手,贞皇帝贞皇后一死殉国。倘若文宣皇后心甘情愿改嫁给诛灭全族、逼杀父母的仇人,那么她的名声也就彻彻底底毁了。
这并不是个小错。
撰写这般要紧的碑文,宁可平庸不能出错,谭深年是文赋大家,替亲友捉刀撰写过的墓志铭加起来比他的坟头草都高,怎么会犯如此浅显的错误?
所谓春秋笔法微言大义,一字一句暗含褒贬。这是文人最擅玩弄的言语之道,根本不可能一时疏忽铸成大错——他就是故意的!
皇帝震怒,毫不理会雪片般飞来的求情奏折,令内卫亲自审讯。
果然再迂腐死硬的人也扛不住十八道重刑,谭深年入狱之初慨然承认风骨凛凛,颇有宁死不屈之色,然后只消一日一夜,内卫统领漏夜赶入宫中,向皇帝呈上了一张鲜血淋漓按着手印的口供。
——事已至此,谭深年到底是真的迂腐刻板,还是受人挑唆,抑或是另有用意,都不再重要了。
那篇不敬文宣皇后的碑文的的确确出自他的手笔,这就足够定罪。
但他的鲜血并不足以谢罪。
文宣皇后是皇帝的妻子,也是皇太女的母亲。皇帝册封皇太女的理由,头一条就是两朝皇室、正统血脉,文宣皇后清名受损,直接干系着储君的声誉令名。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攻讦文宣皇后不贞不孝,等同于否定她作为前朝公主的尊贵身份——一个不孝的女儿,向杀父杀母的血仇屈身献媚的女儿,怎么还能依仗着来自父母的血脉享受尊荣呢?
无论有心还是无意,谭深年这篇碑文落笔的那一刻,其实便已经掀起了风浪。
这场风浪一旦掀起,没有人可以轻易平息,谭深年不够,谭家满门不够,它标志着建元年间第一场血腥清洗的开始。
只是在山雨欲来之前,没有人能够预料到。
如果查阅案卷,碑文案作为开国后第一起大案,在建元二年深秋谭家满门授首之后便已告终。
但这场清洗留下的影响比所有人想象的更加深远,它没有落在纸面上,但无形的痕迹却绵延了更多岁月,建元五年礼王坠马而死,其实某种意义上都可算作碑文案的延续。
甚至许多年后,它仍然影响着某些大事的走向。
譬如建元二年年末,内卫奉命调查谭氏姻亲,彻查谭氏余孽踪迹,为此连毁坏大半的伪朝官府文书辑录都翻了出来,阴差阳错之下,发现了一个关于谯国郑氏的秘密。
郑氏嫡支一名年幼孩童,曾经在伪朝五年宣告重病,而后那名孩童再也没有出现过,据传是孩童年幼八字轻,病重难救也不宜大张旗鼓,故而送往别庄养病。
直到建元元年,郑氏家主重病的幼子忽然宣告痊愈,并且在年底择选东宫伴读时,这个孩子力压年纪相近的兄弟姐妹,被郑氏全力荐入了名单之中。
那个孩子有一张与父母并不相似的面孔。
但这些故事的走向,注定会隐没在内卫密卷里,或许直到几十年、几百年后才会为人所知,或许永远也不会得见天日。
只有谭深年,以他为锚点掀起的血腥清洗曾经席卷了整个朝堂,公卿百官神思战栗讳莫如深,轻易不敢再提起这个名字,直到多年以后东宫女官都一时想不起。
但悍不畏死自取灭亡的谭大学士,仍然在建元年间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谭深年自取灭亡,谭氏陪着他满门被诛,已经是非常不幸了。更不幸的是,他们仅存的一点血脉根苗,没有谭深年当日一呼百应举足轻重的文坛地位,偏偏有同样自寻死路的命数。
当然,今日的谭氏不是建元二年的谭氏,谭深年自己都已做了刀下之鬼、昨日黄花,要处置区区几个为人利用,一头撞进渔网里的谭氏余孽自然也掀不起半点风浪,说杀也就杀了。
对于文华阁而言,这几条性命,甚至都不值得几位丞相抽出手来专门批示一下。
如果不是因为这起发生在南陵的刺杀显得太过莫名其妙,谭氏余孽明显是被推出来探路的棋子,背后显然另有推手,文华阁诸位丞相都不会分心多看一眼。
作为当日值守的丞相,柳希声干脆利落地遵循圣意拟了个条陈,又请来其余几位丞相,简单开了个小会,就由首辅薛丞相牵头,共同用了印章,一起递进皇宫。
条陈内容很简单,几位丞相一致决定,趁如今戍卫军驻守京城,奏请皇帝彻查南陵案,清除京中叛逆余孽。
这其实是非常匪夷所思的。
文华阁丞相无一例外,都是实打实的文臣出身,朝廷依仗戍卫军清除叛逆,必然导致自北方大胜后心气格外高涨的勋贵气焰更胜。
文臣勋贵彼此争夺话语权,对垒局面由来已久。而今丞相们居然一致同意倚靠戍卫军,可见朝堂动荡持续太久,所有人都开始恐惧身处风口浪尖的感觉。
裴令之倒没想那么多。
他不愿在这些外朝政务上花费太多心思,更看重皇太女的情绪是否稳定。
景昭心情不好,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听到谭深年这个名字之后,她冷笑片刻,然后道:“果然蠢货别的用处没有,找不痛快的本事倒是一等一。”
穆嫔坐在一边给景昭揉肩,动作轻柔细致,娇声安慰道:“殿下别气么,您要是刹不住心里的火,妾就悄悄给家里传个信,叫我弟弟扛着锄头去把谭氏那老东西的坟给刨了。”
这么缺德的话只有穆嫔能说出来,不仅裴令之,就连景昭也颇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那倒不用。”
穆嫔说:“殿下可不要和妾身客气,妾那弟弟整天下了值就躺在家里无所事事,能替殿下出口气是他的福分。”
景昭说:“哦,倒不是和你客气,授首罪人哪里有坟,可能在乱葬岗上。当年他徒弟还很孝顺,想把师父师娘趁夜里埋了,结果半夜三更埋错了人,耽搁了一晚上,第二天京兆府接到举报,就把那边围了。”
裴令之:“……”
穆嫔:“……”
“不提这些人了。”裴令之有意岔开话题,道,“还没恭贺你,听说小穆主事升官了?”
穆嫔道:“是啊,听她说杨太太命人送了份厚礼,妾在这里替她谢过储妃殿下。”
又道:“多亏殿下看重,这丫头从小不聪明,才学也只算勉强能看,不过有一条,妾敢替她打包票,她对东宫的忠心是绝不掺假的。前几日任氏进来请安,还说全家必然肝脑涂地办好差事,才不负殿下的恩典。”
见景昭暂时没有开口的意思,裴令之便道:“薄礼而已,不值当如此客气。”
穆嫔说:“那也是储妃殿下和杨太太的一片心意,着实紧要。”
饶是景昭近来心情就没有好过半分,此刻眼看着面前妻妾和睦的画面,唇角也不由得微微一搐。
第153章 第一百五十三章 橘子学士
恐惧也好, 忐忑也罢。
无论朝臣们作何想法,建元十一年,依旧在这堪称惊心动魄的气氛里宣告终结。
辞旧迎新。
很多朝臣私下里这样安慰自己, 也许等到新的一年, 一切就要好起来了。
不幸的是,‘大过年的’定律对皇城里那对天家父女好像不起作用。
二十八晚间百官封笔,各部封印,朝臣们各自拎着年节赏赐回家准备过年时,只见朱雀大道上一队骑兵轰隆隆奔驰而过, 杀气腾腾腰佩钢刀, 后面还有弓箭手列队跟随,锋锐无匹势不可挡。
朝臣们看得眼皮直跳。
果不其然,大年初一, 百官正忙着拜年, 就有脚程最快的小厮随从赶来报讯,说又有几位同僚被抓啦!
这种人心惶惶的高压态势一直持续到大年初三,就在上至宗室公卿、下至文武百官都无法承受的前一刻, 眼看那根弦似乎随时可能绷断,宫里突然降下旨意。
皇帝下诏,叛逆已经尽除,特赐金银布帛,以抚慰百官。
伴随着旨意降下,朝臣们惶惶不安的心情稍感平复, 又胆战心惊观察了数日, 发觉果真没有同僚再落网,反而传来了京城外大军开拔的消息。
这一轮清洗终于结束了!
尽管那口气还没能完全松下来,但相较于建元十一年秋冬时节的紧张气氛, 朝臣们绷紧的情绪总算稍稍得到了松弛的余地。
正当他们擦干额头的汗,找回一点过年的心情和气氛,却又立刻惊觉——该死的,元正假期结束了!
大楚朝廷休沐假日给得比较充裕,过年期间足有十一天元正假,按理来说足够休息。
但架不住朝臣们整个年节都在提心吊胆,初十回去上值的时候,各部衙里全是有气无力各自瘫倒的行尸走肉。
元正假正式结束,建元十一年那一页便被翻了过去。
时雍阁里,修书诸臣再度见面的时候,已经是建元十二年了。
暌违多日的皇太女妃终于再度驾临,继续主持修书工作。
过往数月里,修书团队也过得颇为惊心动魄。
苏丞相仅仅挂名,太女妃经常告假,无人主持大局的情况下,又有卓明琅丁忧返乡、郑明夷连坐处死,一下子去了两位官职不低、背景不浅的人物。
这还不算,到了年末,动荡最为剧烈时,先有一名修书官获罪被捕,又有几名书吏被清了出去,这下人手吃紧,原本搭建起来运转流畅的修书团队立刻就卡死了,迟迟推不动进度。
就在这个时候,从不轻易过问修书事宜的苏丞相终于出手了。
他也没来时雍阁,只派了贴身侍从跑了一趟,吩咐了两件事:
第一,人手不足的问题,年后会补足;
第二,现在停下修书的动作,往前倒查编修好的内容,不要犯些浅显的错误,贻笑大方。
能在这里修书的都是一顶一的聪明人,听完苏丞相的吩咐,立刻反应过来,迅速撂下修到一半的内容,往前倒查——别管修书进度了,天塌下来由不得他们做主,还是先把前面内容理一理,要是牵涉到哪位犯官罪臣,那才是难以收场的大事呢!
所以,裴令之时隔多日,再度前来主持修书,一看进度颇感安慰——走了这么久,居然还是熟悉的内容.
和裴令之不同,进入建元十二年之后,景昭开始逐步减少手边的事务。
她还在正常上朝,但进入三月之后,她甚至缺席了几场不太重要的朝会,虽然重要政务一如既往严格把控,但和皇太女从前的做派相比,已经是大大不同。
皇帝对此没有表现出任何异议。
他甚至难得地分出来一点时间,把女儿不愿放手的部分政务接了过来,而不是如从前般长久停留在明昼殿里。
自从元正假结束之后,皇太女搬进皇宫居住,就住在离明昼殿不远的芳筵殿里。
这不是间规模很大的宫殿,唯独胜在一处——离天子居所非常近,几乎可以说就在皇帝的眼皮底下。
距离皇帝越近,出问题的可能性就越小。
“皇宫里、东宫里、行宫里,那么多的宫女内侍,那么多的前朝旧人,放了一批又一批,杀了一个又一个,终究不可能完全清理干净。”
“凡事贵精不贵多,那么多的旧人里,只要有一个生出异心就是麻烦。既然如此,就不要想那么多,把自己身边弄得干净就行。”
年前那拨动荡里,东宫揪出来两个有问题的宫人。好在景昭生性警惕,不但明德殿管得极严,就连裴令之从没回去居住过的太子妃宫,还有穆嫔宫里的宫人都有要求。将身边守的十分严密,除却一个故意留下的承书女官,余下寻常宫人,连靠近皇太女寝殿周围二十丈都成问题。
即使如此,她尚且觉得不够。
或许是女子有妊格外多思,景昭听完皇帝的教诲之后,当即请示皇帝,能不能将空置的芳筵殿收拾出来,留给她住。
皇帝道:“你不是有住的地方?”
景昭实话实说:“臣深感忧虑,不能安心。”
皇帝看她半晌,难得地无话可说,挥手示意宫人们依言而行,而后若有所思道:“你有些太紧张了。”
景昭沉默半晌,不再称臣,而是缓和语气道:“若是不能遂愿,女儿如今与父皇能多相见一面,也是好的。”
话音未落,殿内宫人便齐齐垂下头去,不敢听皇太女的不祥之语。
皇帝亦沉默片刻,却没有再说什么,只缓声道了句随你。
父女相对静默,皇帝不久便离开了。
景昭亦步亦趋送到庭院外,站在宫道上看了很久。
直到皇帝仪驾走得无影无踪,她仍然站在那里。
裴令之无声上前,替她披了件薄披风,轻声道:“来不相知去不留,道并行而不相悖。”
他只轻声说了这么两句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旋即静默下来。
他的指尖碰到景昭的手指,很凉。
今年的春日格外温暖,已进了三月,御花园的丛丛花木发出新芽,鸟鸣婉转风和日丽,连薄袄都不必再穿。
但皇太女手指冷得像冰。
她有妊八月余,由于刻意控制饮食,前几个月从不肯放松半点政务,身形并不明显,也没有丰满起来,在有妊的妇人中可以归入消瘦的那一类。
配上此刻冰冷的手指和雪白的面色,裴令之生怕她气血上涌承受不住,顾不得其他,连扶带牵硬把景昭弄回殿里,正斟酌词句准备劝慰,只听景昭道:“你出去吧,我自己静一静。”
两扇殿门合上了。
景昭独自在殿里待了大半日,殿门再打开时,她眉间倦色难掩,神情却很平静,对裴令之道:“明日就将常用的箱笼收拾起来,准备搬到芳筵殿。”
裴令之应下,细细观察景昭眉梢眼角,心里暗叹一声,却不表露,若无其事道:“那穆嫔呢?”
景昭道:“总要留个人看家。”
皇太女就这样携太女妃住进了皇宫里。
新住所距离明昼殿极近,堪称低头不见抬头见。饶是裴令之心性平稳,还是没办法时时刻刻以坦然自若的心态生活在皇帝眼皮底下。
但他不可能丢下怀着身孕的妻子,自己回东宫去住,于是每日都抱着上坟的心态起床。
景昭的情绪倒是稍有好转。
自从把自己关了大半日之后,她又恢复了八风不动的状态,无论多大的事都不能让她抬一抬眼。每日除了散步到明昼殿去看政务,就是晚间和裴令之一起思考明天吃什么,仿佛心里真的只剩下公务和养胎两件事。
就连四月上旬,南乡县令柳知具本上奏,说在南乡县任职期间,通过走访当地老农、整理编纂农书等方式,总结出一本农经,又亲自改良水利、下地劳作,一一验证这些前贤经验,颇有心得,一亩水田可以产出一石半的稻谷,已经接近南方膏腴之地的产量。
随同奏本一同送入京中的,还有柳知的农经,并几大箱稻谷,分别是柳知任职南乡县这几年官田里出产的粮食。
对比分外鲜明。
皇帝当即下旨,令户部并殿中省一道择选合适的皇庄,先验证书中内容,又召柳知回京面圣。
农耕乃国朝之本,再如何重视也不为过。
裴令之在时雍阁修书的时候听闻此事,先是颇感欣然,旋即又有些奇怪。
他不是躺在家里的纨绔子弟,相反真真切切走过南方大部分山野。认识的朋友从风流名士到乡野之人,可谓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正因如此,裴令之不会把改善水利、总结农书一事想的这么简单。
这件事说容易不容易,说难倒是非常难,想做出一点听起来花团锦簇实际上没办法推行的成绩很容易,但想真真切切做出实绩,五年十年太少,二三十年也是寻常。
柳知是景昭的伴读。
裴令之不清楚她离京的确切时间,但是只看她的年纪,就能算出最多三五年。
这点时间要在地方上做出成绩,对于实干之人已经够了,但对于写成切实可行的农经来说,着实显得太紧张。
积素倒是很擅长探听消息,得了默许就出去溜达,皇太女妃近身侍从的身份摆在这里,多的是人乐意和他攀谈。
等他转了半天回来,就悄悄告诉裴令之:“有人私底下议论,说当年柳县令的母亲柳丞相对农事就有些兴趣,这本农书内容多半实在,作者倒有待商榷——去年京里狠杀了一批官员,现在多的是职位空缺,有几个特别好的,听说几位丞相都在替手底下的人争取……”
裴令之明白过来,倒很理解:“柳县令不是说过吗,那不是她自己写的,她只是验证前人经验。就算农经是柳丞相派人总结的,柳县令也确实验证过了,她没说谎呀。”
及至晚间回到宫里,裴令之还特意和景昭提了一句。
他没见过柳知,但他听说过,这是景昭身边出来的得力干将。
外面的议论要是传的广了,终究有损柳县令的名声。
然而景昭听了,却没像裴令之想的那样立刻着手护短,反而笑了笑。
那笑容不是高兴,但也不是恼怒难过,反而很平静。
这一次裴令之是真的不太明白了。
景昭难得见他转不过弯来,反而笑出声。
她道:“传言都是真的,没必要压,她们本来就希望如此,我何必硬要揭穿。”
她的一只手轻轻搭上小腹,神情淡漠。
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这么一个轻飘飘的动作,已经足够了。
裴令之骤然反应过来。
见他明白了,景昭偏偏头,道:“谁说坐上船,一定能坐到对岸?要是船翻了呢。”
柳希声母女确实在储位争夺中坚定地选择了她,并且从来没有更易的想法。
但有些时候,命运走向并不取决于人,而取决于运气。
皇太女登基,这确实是最好的结局。
万一呢?
就算皇太女雄才大略,皇帝千般维护——史书上骤死的皇帝和储君难道少了?
就譬如现在。
皇太女即将生产,这固然是喜迎皇孙、普天同庆的好事,但女子生产这种事谁都没办法拍着胸脯保证万无一失。
坚决支持皇太女,是柳希声母女对于前途的孤注一掷。
醉心农事、研究农务,是柳希声母女为自己留下的最后一道防线。
国朝以农耕为本。
权臣、重臣、宠臣、近臣,千般权势万般尊荣,一旦天子清算,少有能保全性命者。
但一个谙熟农务、精通水利的官员,实用性往往很难替代。
男人做皇帝也好,女人做皇帝也罢。
景氏坐江山也好,外姓坐江山也罢。
天下人总要吃饭。
皇帝可以眼也不眨地诛杀当朝丞相,但对于农事上颇有建树的官员,却要多出很多耐心与包容。
作为聪明人,景昭其实非常理解柳希声母女的举动。
毕竟她们没有多头下注,也没有背叛之举,仅仅只是为自己留了一道防守的底线。
总不能指望别人做圣人。
但作为高居云端又不讲道理的储君,冷眼看着臣子连她死后的退路都想好了,心情当然不会很好。
“是是是,不要生气。”殿里没有旁人,裴令之话音也变得轻快起来,“那你想怎么办呢?”
“怎么办?”
景昭冷笑:“当然是假装不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裴令之:“……”
真是完全合乎他预料的答案。
皇帝父女有个非常一致的特点,在裴令之看来,这是为君者非常值得赞赏的优点。
——他们足够理智,提拔重臣不依凭私爱,只看中才干与忠心。
柳希声母女才干足够出众,相继两代佼佼者,所以皇帝父女对她们的包容也足够。
不要说留条后路这样的小事,只要她们的才干依然在,哪怕她们一天到晚荒淫贪腐私德不修,除非她们敲锣打鼓走街串巷宣告朝廷重臣干了这么多违法乱纪道德败坏的事,否则皇帝问都不会问一句。
裴令之失笑,坐到景昭身边,从果盘里挑了个青绿可爱的橘子。
这是今春贡上来的第一批春橘,果房仔细挑过,一个个水润玲珑,小巧精致。堆叠起来,整整齐齐摞在盘子里,就算不吃,也是一幅生机勃勃的好看。
裴令之十指纷飞,橘皮花瓣般绽开,小巧一朵橘子花被他托在掌心送到景昭眼前。
青绿橘皮、橙黄橘肉、雪白掌心,三色叠加,说不出的好看。
“酸。”景昭蹙蹙眉尖。
裴令之向她保证:“绝对不会太酸。”
景昭伸手拿了一瓣,轻轻一抿,微酸甜意随着汁水浸润舌尖。
“我就说吧。”裴令之眼睛弯起来,“我可是很擅长挑橘子的。”
那朵橘子花仍然被他放在手心里,橘子香气飘散开来,就像是春日的味道,清新干净,萦绕在景昭鼻尖。
她的心情忽然好了些,弯起唇角,配合地鼓掌:“太厉害了,这就封你为橘子学士!”
第154章 第一百五十四章 ——“殿下将要临盆了……
四月中旬, 花鸟房往芳筵殿送来许多盆初绽的芍药花。
芳筵殿不大,庭院也不算宽敞,却种了很多花木, 窗下一左一右两树西府海棠开了, 花瓣层叠如云,枝头又挂了许多串小灯笼状的铃铛。
那铃铛指甲大小,不是金银质地,而是黄铜制成的,风一吹叮铃铃响声清脆, 夹在霞粉色的海棠花里煞是好看。
皇帝难得出一次门, 从绍圣殿回来,就顺便到芳筵殿来探望女儿。
只见后殿檐外挂起清透纱帘,帘尾缀了一截色泽相近的厚实缎子, 确保风不会轻易吹动, 帘内摆了一张软榻,榻边小几上陈设着茶盘点心。
景昭躺在软榻上,正听两个歌姬抱着琵琶唱曲。
见皇帝过来, 她便挥退歌姬,欠身准备起来行礼,已经被皇帝止住。
她也不客气一下,立刻又心安理得地躺回榻上:“父皇怎么来了?我本来准备晚间跑一趟,去送些小厨房新制的应季点心。”
皇太女和太女妃素日里不会刻意挑剔吃穿,但他们本身是很懂的, 也赞许厨房推陈出新, 赏赐更是大方,所以比起毫无用武之地的御膳房厨子,东宫掌膳内官的想法倒是更多些。
四月里, 海棠、芍药、文冠果等花草相继开了,樱桃、梅子陆陆续续到了成熟的季节,外面又送进来一批桑葚——这虽然只是寻常可见的野果,但太女妃是很喜欢的,让杨氏收了些送进来,熬成桑葚酱。
桑葚酱还没熬好,景昭和裴令之私下里就已经商量好怎么吃了。
等天气再热些,小厨房做了冰酪,桑葚酱酸甜正好,淋在冰酪上不但好看,而且清凉适口。
即使不吃冰酪,新蒸出来的热糕,浇一点桑葚酱,趁温热时吃了,也是最好吃的。
说到这里,景昭又想起宫外刘家酥饼的髓饼来。
裴令之便提议:“等我明日去时雍阁,让积素买了现烤的髓饼带回来。”
他又道:“上次那家春卷馅料调的很好,格外时鲜,也买一些回来,东宫的厨子做出来,总没有那个味道。”
“什么春卷?”
还没等裴令之回答,景昭便已经反应过来:“哦,你说那家炸食铺,不用这么麻烦。”
她叫燕女官过来:“让老板把方子送进宫里来。”
裴令之一怔。
燕女官看了看皇太女有点促狭的神色,见她默许点头,便对裴令之解释道:“那家铺子的老板不是寻常人,是采风使在京城的一个采风点,方子也不是隐秘,炸食手艺是那位采风使自己爱吃,琢磨出来的……”.
云延接到了一个奇怪的命令。
她清晨起来,有条不紊指挥伙计打扫卫生,开锅烧油,准备食材,自己简单过目确认无误之后,便抄着手溜进二楼账房,看似在盘账,其实抽出采风使的汇报文书,开始梳理这一旬要上报的内容。
京城是天子脚下,过去一旬此地风平浪静,而她手里其他几条线也很平静,没有太多可写的内容。
云延写完了为数不多的半页字,开始挠头。
一个时辰过去了,下面变得吵闹起来,客人络绎不绝,日头升上半空。
云延坐在桌前,两眼发直,纸上只多了两个字:此外。
云延决定拖到下旬再交。
下得楼来,伙计们正在忙里忙外,拿笊篱捞新出锅的酥肉酥鱼,紧接着沥去油水,倒进笸箩,给客人分别装好,再收一把沾着油花的铜钱。
一个客人冲她招手,似乎是把她当成了普通伙计:“这位娘子,能给我装点春卷吗?”
云延麻木而娴熟地道:“稍等,春卷还没……等等!”
云延大惊失色!
上官!我只是在心里想了想拖延报告,不至于追到这里来收吧!
上官从云延手里拿走了春卷的制作方式,又未雨绸缪地拿走了另外几张菜谱。
云延跟在后面,低声下气地问:“我这一旬的报告能晚点交吗?”
上官很疑惑地转过头来:“难道你还没写完吗?别人早已经提前交了。”
云延:“……”
她支支吾吾地道:“哦,是有点忙……”
上官想了想,问她:“是没什么可写的吗?”
云延支支吾吾地擦汗:“那,那倒不是……”
上官很是同情地看了她一眼,教她:“这些方子很难得,是不是?”
云延说:“啊?那倒没有,我随便琢磨的。”
“……”
上官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叹了口气:“那你就按时交吧。”
云延五雷轰顶:“!”.
宫外食肆饮食再怎么精妙,终究比不上宫内膳房的材料珍贵、手艺齐全。
经掌膳内官选用最时鲜珍贵的食材,按照方子原原本本做出来,不用加一点改动,便已经足够鲜香扑鼻。
皇太女胃口不好,内官头发都快愁秃了,好不容易看到了希望,赶紧又去尚食局找了位女官,再请皇太女贴身的燕女官过来,一起按照太女素日的口味调整几次,自觉已经没有能继续改良的地方了。
果然,这道菜一上晚膳的餐桌,景昭吃了半个,便吩咐:“明日午膳时做一盘一模一样的,给太女妃送去。再另外做一份,不许沾一点荤腥,等晚间送来。”
除此之外,她又额外令膳房精心备下些时令点心,准备一起带到明昼殿去。
皇帝听了,只淡声道:“你有心了。”
他并不拒绝,见景昭很期待地看着他,便道:“在芳筵殿好生歇着,晚间梁观己过来取。”
他打量四周,见殿门里侧整整齐齐挂着一串橘子,橘皮上有些怪异,看不真切,便道:“那是什么?”
景昭就兴致勃勃令宫人取过来:“太女妃做的,把橘子掏空,做成橘子灯。”
橘皮上扎着细密的小孔,皇帝举起来端详片刻,发觉扎出了一只兔子的形状。
这是皇帝年轻时做过的了,他往下一看,只见十二只小橘子连成串,分别扎出了十二生肖。等晚间点燃,清香四溢,又能投射出动物光影。
皇帝随意撇开,立刻有宫人毕恭毕敬上前,将橘子灯收好: “等今年的柚子贡进来,拿那个玩儿,更大些。”
见景昭看着他,皇帝便道:“这是南边有些地方的旧俗,取个同音的吉祥意思,过去常见。”
橘同‘吉’,柚同‘佑’。
不过皇帝从来不信这些,也只是因为好玩罢了。
景昭睁大眼睛:“我怎么没听说过。”
又问:“父皇做过吗?”
“做过。”皇帝随意道。
景昭想说我怎么没见过,话到唇边,忽然一顿。
皇帝从来不是会在这些小节上用心的人,至少在景昭的记忆里,父亲不是。
那些橘子灯、柚子灯,当然不是为他自己而做。
越是出身尊贵、富贵至极,就越不在意金银珠玉那些俗物。
所谓鼎铛玉石、金块珠砾,能用钱财轻易衡量的,并不值得他们多看一眼。
反而是这等看似不值一钱,其实需要亲自耗费精力的物事,才更能彰显用心。
这个道理是相通的,对于景昭、裴令之来说是如此。
对她的父亲母亲来说,也是如此.
皇帝没坐多久,略尽了尽关怀女儿的责任,便径直回了明昼殿。
景昭在软榻上多躺了片刻,觉得无聊,进了寝殿,挑几本公文看过,更加无聊。
极其年幼的时候,父亲把她带在身边严密保护,那是因为国朝初立,宫闱动荡。及至她搬进东宫,整座皇城便任她自由来去,再不必拘束在一殿一阁里。
没想到时过境迁,她竟还能体会到幼时闲极无聊的心情。
景昭支颐,垂下眼帘。
据太医所说,她这个孩子算是胎像非常好,妊娠反应极少的,是个难得省心的孩子。
饶是如此,景昭仍然觉得非常疲惫。
她不能久坐久站,每日清晨头晕目眩,饮食忌口写满一张三尺长的单子,稍多吃一口就要反胃作呕,甚至连引以为傲的抑制力亦开始下降,多思多虑感时伤事,夜不成眠辗转反侧。
这种日子,她一天也不想过下去了。
景昭难以遏制,终于情绪外显,情不自禁一拍桌子,咣当!
新上任的承侍鱼女官吓了一跳——原本的承侍女官升职替补,成为新一任承书女官,自此可以在外书房出入来去——由她带起来的鱼女官便跟着升职,当上了新的承侍女官。
承侍女官明白景昭的心意,赶紧示意宫人把掉落的瓷盏清扫干净,又轻声劝慰:“太医说了,大约就在四月下旬到五月上旬,小皇孙便要降世了。圣上连殿下的朝会都免了,殿下再忍一忍,现在实在不宜出去走动。”
燕女官也帮腔道:“是呢,大夫推测出来的生产日期,其实不一定准确卡在那几天,早一些晚一些都是有的。”
这话对于景昭来说可真不中听。
她郁郁地躺下,一觉睡醒,天色已经暗了。
外间的灯火灭了大半,只有一点淡淡光影透进来,应该是怕惊醒她。
裴令之才从时雍阁回来,正在外殿慢慢喝着一盏羹,见景昭出来,又示意宫人再传几个菜,把温着的羹端来。然后对景昭道:“小燕已经做主将备好的菜交给梁内官了,殿下不用挂心,吃些东西?”
景昭摇了摇头。
她感觉说不出的疲惫,又很烦躁,还有一种极淡的恐慌。尽管睡了整个下午,却既无饥渴,又无精神,只想接着躺下去再睡一觉。
她勉强打起精神:“你就吃这些?”
裴令之喝完羹,漱完口,又在端来的铜盆中洗过手,细细擦干净了,才疲惫道:“气都气饱了。”
他鲜少说这样的话,可见时雍阁经过一段群龙无首的时日后,修书进度依旧很不理想,说不定还堆积了许多棘手问题。
景昭失笑。
她有心问一问,但困倦至极,头脑混沌,实在不想再给自己找些气来受。
裴令之看出她反常的疲惫,站起身道:“殿下先回内室躺着,我派人请太医过来诊脉。”
“不用了。”
裴令之蹙起眉梢,还想劝说,但短短几句话的功夫,景昭已经困倦到不想再说话了。
她随意摆摆手:“我睡一会。”
这一次躺回床榻上,景昭不知道睡了多久。
睡到后来,她的意识渐趋清醒,清晰地知道自己正身处睡梦之中,但眼前却只有一片漆黑。
她感觉自己睁大了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虚空中仿佛伸出许多只无形的手,一把攥住她的四肢百骸,向四面八方拉扯她。
五马分尸般的剧痛袭来,景昭惊呼,却不是因为难言的疼痛,而是短短一刹那间,黑暗深处似乎有一张熟悉的美丽面容掠过。
惊鸿一瞥,无影无踪。
她尖叫一声,从梦里惊醒。
裴令之惊坐而起,还没睁眼先伸手去碰景昭,摸到了一手淋漓的冷汗。
景昭反手攥住他,因剧痛而用力过度,指甲情不自禁掐进裴令之手臂:“去……去传太医,还有女医,还有……”
短短一句话,她声气虚弱,几番断续。
裴令之心头轰然剧震,甚至顾不得穿鞋,扬声喝道:“去传太医、女医、稳婆,快!再遣人去明昼殿禀奏圣上!”
——“殿下将要临盆了!”
第155章 第一百五十五章 那么她们母女,就都自……
夜空阴沉, 乌云翻墨。
今夜无星无月,夜色阴沉,深更半夜的皇宫万籁俱寂不闻人声。是以, 芳筵殿那边稍有动静, 立刻便被明昼殿值夜的内侍探知,还不等报讯宫人飞奔而来,便去寻梁观己。
咣当!
一声脆响,玉碎声如同裂帛,深夜分外刺耳。
梁观己手还悬在半空中, 尚未来得及叩门, 听见殿内的动静,心头一惊,连忙揣度着推开殿门, 疾步走到内室门外:“圣上!”
皇帝的声音分外清晰:“进来。”
梁观己这才走进内室, 步子虽然急切,语调却依旧平稳:“圣上,芳筵殿那边过来报讯, 太女殿下即将临盆了。”
由于皇帝已经就寝,内室灯烛灭了大半,只有一两盏灯火未熄,隔着罩子散发出柔和黯淡的光,映亮方寸之地。
御榻深处,皇帝拥衾而坐, 面颊雪白眼珠乌黑, 目光未曾凝实,仿佛注视着虚空之中捉摸不定的一点。
直到梁观己说出芳筵殿三字,他才骤然回首, 挑起帘幕。
榻外朦胧的灯火,映出皇帝幽白面孔,就像一线幽暗里浮出的一只艳鬼。
“太医过去了没有?”
梁观己恭谨道:“禀圣上,芳筵殿已经去请太医并女医、稳婆了,一应物事殿里也早备得齐全。”
皇帝颔首:“过去看看。”.
圣驾莅临芳筵殿时,这里已经灯火通明。
按常理来讲,皇女临盆,驸马为了表示对妻儿的重视,应该守在产房外,虽不能随意进出,却也不能远离,如此才显得上心。
然而皇太女贵为皇储,又与普通皇女不同。
说的冷酷些,寻常皇嗣,只要不是储君,无论皇子还是皇女,地位固然贵重,但影响力着实有限——但凡不是皇帝唯一的孩子,死了也就死了,朝臣们叹惋一二也就罢了。
但皇储不同,不要说皇帝膝下只这么一个女儿,就算还有十个八个儿女,一国储君更易,仍旧是足以天翻地覆的大事。
是以,太女刚被扶进产房,东宫内卫统领苏惠、承书女官二人立刻便按照早定好的规矩,分头把守住产房内外——由苏惠率领内卫守住外部,将一切闲杂人等遣出芳筵殿,只留必不可少的宫人;由承书女官带领贴身宫女,亲自进产房监督协助,太医和稳婆加起来四个人,产房里有八名亲信女官,绝不会留下任何做手脚的余地。
承书女官其实已经算是介于宫廷内外之间的官职,严格来说不该由她负责产房之内。
但她此前做了多年承侍,新上任的小鱼还是由她一手带出来的,论起在内宫的威慑力,还是她更强些,这个时候也就暂时恢复旧日职权,担当起承侍的责任。
外有苏惠、内有女官,芳筵殿上下此刻守得有如铁桶,就算皇帝无暇前来坐镇,其实也没有值得忧虑的地方了。
这幅阵势过往曾经由内卫与女官演练过无数次,在太女有妊之后,大尚宫便料事在先,上书奏禀皇帝,循着齐朝储君养病、宫妃临盆的宫规条例,完善一番,拟定了皇太女生产时的诸多定例。
皇帝御口允准,景昭无意反对,裴令之当然也就没有置喙的余地。
他倒不是有什么意见,只是惊觉按照这条宫规,太女生产时,附近不能有半个闲杂人等出没,每一个进入芳筵殿的都必须是有用之人——所以这么一来,作为帮不上忙的皇太女妃,裴令之自己也必须离开芳筵殿。
因此,圣驾停在芳筵殿外时,皇帝下辇,目光一扫,只见殿门外空地上守着大批宫人侍从,最前方摆了把空椅子。
裴令之没有坐下。
他眉梢紧蹙,神情忧虑,正在原地打转。注意到圣驾驾临,这才急急上前行礼。
皇帝目不斜视,径直走入殿内。
穿过寂静的前殿,来到前后殿阁间的庭院前,只见东侧改作产房的偏殿灯火通明,庭院里宫人们整齐排成两列,井然有序来回穿梭。
宫人们还没来得及行礼,梁观己察言观色,已经扬声道:“圣上口谕,全都免礼,只管依令行事,各尽其责!”
苏惠从黑暗中现身,拜倒行礼,又默不作声退下。
皇帝立在庭中的海棠树下,缓声道:“如何?”
燕女官守在门口,兼顾内外,闻言连忙上前禀报:“殿下已经发动了,太医和稳婆都守在里面,请圣上先到正殿坐一坐。”
皇帝微微颔首。
他的容色依旧幽然,较之往日甚至更添雪色,只是掩映在夜色与灯火里,看不真切。
皇帝抬手。
他立在海棠花树的阴影里,摘下一枝垂至鬓间的花叶,轻轻合上了眼睛.
时间寸寸流逝。
偏殿内不复平静,太医、稳婆、女官声音交错,还有宫人足音忙乱地响起。
隔着芳筵殿庭院与宫室,裴令之听不见太多动静,只能听见头顶翻滚的阴云之上轰隆隆巨响,闷雷滚动,夜色浓郁到了最深处,开始褪去。
但殿内没有传出任何好消息。
四月夜风仍然带着丝丝凉气,裴令之额间却渗出细密汗珠,他低声念诵,秀美面孔像一尊冰冻住的雕像,苍白到近乎透明的地步。
积素从来没有见过自家郎君露出这般神色,有心想要劝慰,往前走了两步,只听裴令之正低声祈祷:“……愿以二十年寿命交换,只求曦和平安。”
积素听得一惊,但见裴令之连阿弥陀佛和无量天尊都念到一起去了,知道郎君此刻只怕心乱如麻,又不敢多说什么,只低声劝道:“郎君不必担忧,太女殿下与皇孙身份贵重,自有龙气庇佑。所谓吉人天相,定能平安无事。”
裴令之似是在听,又似是没有。
良久,他道:“积素。”
积素一个激灵。
“你不用在这里守着,去佛堂替我上炷香吧。”
积素欲言又止。
裴令之并不信鬼神,而今吩咐积素去上香,也不像是一夕之间转了性子,倒更像病急乱投医。
但只看他的面容,半点也看不出焦急。
每临大事有静气,裴令之向来如此,越是危急,越是稳得住面上神情。哪怕心乱如麻,开口时依旧可以做到不露半分端倪。
积素的脚步却顿住了,犹豫着没有离去。
裴令之竟未曾催促。
确切来说,他仿佛什么都注意不到,甚至没有发现积素那么一个大活人站在原地没走。
他只是注视着面前两扇朱红殿门。
再也看不见旁人。
起初凄厉尖叫响起的时候,皇帝依旧维持着毫无波动的神色,但那尖叫声渐渐低弱下去,直到归于沉寂。
皇帝终于睁开眼。
梁观己何等机灵,不等皇帝吩咐,已经奔到殿门处,肃声道:“殿下如何?”
层叠幔帐敞开一线,稳婆强作镇定的脸露出来:“殿□□力不支……”
话未说完,梁观己回头看了皇帝一眼,又转回头,厉声道:“圣上的意思,无论如何,殿下与皇孙绝不能有闪失!”
面对产妇亲属毫不讲理的要求,太医与稳婆们没有任何办法,甚至都不必梁观己把后面那句威胁说出来,已经自行想象出一系列满门抄斩的恐怖后果。
太医一个激灵跳起来,喊道:“不要管参汤,那个方子煎好了没有!快!”
尾音撕心裂肺,不像是催促煎药,倒像是在刑场大喊刀下留人。
窗外檐下守着炉子的女官大喊:“快了快了,只差一点!”
……
殿内的混乱也好,惊惶也罢,景昭一无所知。
痛苦过于绵长,反会使人陷入麻木。
景昭现在就是这样。
她的意识昏沉,隐约还能感觉到有些吵闹声,剧痛逐渐变成钝刀寸寸拉扯,撕扯着她的血肉。
疼痛可以忍受,但绝望不能。
昏沉中她开始恐惧,并且越来越恐惧。
她很擅长忍耐,可是她恐惧看不到尽头的忍耐,十多年前是这样,十多年后还是这样。
就像在青峡关外的江水里,沉浮不休,巨石嶙峋。
那是她最近一次接近死亡。
巨浪拍击、乱石冲撞,窒息与疼痛可以勉强忍受,真正令她难以支撑的是浩瀚无际的江面。
有如银练,却又无边。
看不到岸的绝望,比搏击风浪本身更令人恐惧。
那时她身边还有个一同在水里挣扎沉浮的裴令之,但现在,她只能独自面对似乎永无休止的疼痛、近在咫尺的死亡。
对了。
裴令之。
景昭昏沉的神志里忽然划过一丝清明,她勉力睁开眼,汗水立刻沿着眼睫滴进去,带来非常细微的刺痛:“……父皇呢。”
燕女官立刻凑过去:“殿下放心,圣上就在外面,您有什么话?”
“告诉……告诉父皇……”景昭语不成调,颤声道,“若,若有不测,请父皇善待太女妃……”
“……请圣上善待太女妃。”
梁观己一字一句转述完皇太女的嘱托,心中忐忑,不敢抬头,垂手恭恭敬敬站在一边,等待皇帝吩咐。
如果此刻正值白昼,那么梁观己抬起头,就会看到皇帝眼底一闪而过的清淡杀意。
但他的声音却很平淡:“可以。”.
又是一阵剧痛,恍惚中景昭已经什么都听不清了。
绵长到似乎永无休止的痛苦仿佛凌迟,反复撕扯她的五脏六腑。
景昭断断续续喘息,朦胧里有人试图叩开她的齿关灌药,但她的力气已经完全耗竭,神志模糊间无力吞咽,当场一口汤药呛住,身边立刻又是一阵喧嚣。
几只手慌乱拍抚她的脊背,太医和稳婆大声说着什么。
景昭想:“真吵啊。”
她听不清,也没有力气去听。
强撑着嘱咐完那句话,她最后一点力气耗竭干净,心底恐惧反而渐渐消泯,趋于平静。
其实也没什么值得恐惧和不甘。
父皇疼爱她,如果她不幸死去,一定会将她心爱的人与事物陪葬,免得她孤单无趣。
可是没有必要。
她更希望她心爱的人也好、事物也罢,都能继续存在着,而不是陪她一起走向死亡。
黄泉路上,母亲在等她,父亲很快会来陪她,已经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她耳畔渐渐归于寂静,听不见喧嚣人声,只听见沉闷的跳动。
半晌——或许是半晌,也或许只有片刻,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那或许是她的心跳。
有什么东西流了出去,景昭知道,那是她的血。
血从身体里淌出去,带走了身体里为数不多的暖意,她开始寒冷,开始痛苦,然后开始无声流泪。
母亲当年,也这样痛苦过吗?
眼前一片血红色由小及大蔓延开来,景昭指尖轻颤,却没有抬手的力气,濡湿的眼睫下淌出两行泪水。
她看见一片血色,眼前温热刺痛,是汗水滴进了眼里吗?
是血。
那片血色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遮蔽了她的整片视野。
一双颤抖的手抱住她,有温热的泪水滴落在她的脸颊。
好疼啊。
小小的婴儿嘶声嚎啕,但那嚎啕声很快止息,转作濒死的挣扎,微薄至极,仿佛一手就可以完全掐灭。
“住手!”
“我要杀了这个孽种……”女子喘息着,“我要在你眼前掐死这个孽种……它让我恶心……”
年幼的景昭跪在人堆里,内官宫女们拼命用身体遮挡压制她,但人群中矮下去的一个头顶还是极其显眼,下一秒喉头骤紧,铁铸般的五指卡住咽喉,将年幼女童硬生生拖了出来。
“不要!”
“好,好。”慕容诩低沉的、可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那手掌寸寸收紧,女童来不及挣扎反抗,刹那间雪白小脸青紫涨红,变成了一种极为可怖的颜色。
“一命换一命,我儿子生下来就被掐死,换你千辛万苦保到五岁的女儿一命,不亏。”
耳畔剧烈嗡鸣,喉头完全窒息,女童听不清任何话语或动静,天昏地暗痛苦挣扎,但那动作犹如蚍蜉撼树。
下一刻女子撕心裂肺尖叫:“放开她!”
襁褓从手中滚落,稳婆扑上来夺过婴儿检查拍抚,那孩子终于嘶哑地细细哭出声来。
慕容诩手一松,女童跌落在地上,空气灌进口鼻肺腑,哇的一声干呕起来,眼泪潸然而下,伏在地上剧烈喘息。
她听见母亲痛哭的声音:“我的孩子,昭昭,昭昭!”
她听见母亲切齿嘶声:“慕容诩!慕容氏奴儿,恨不早杀之!”
景昭伏在地面上咳喘,抬起泪水模糊的眼睛,虚弱至极的母亲扑过来,她虚弱到连一阵风都能吹倒,可她向自己扑过来的动作就连锦书锦瑟两个大宫女都没能止住。
景昭看见稳婆抱着襁褓,小心绕开母亲走过来,像要将新生的六皇子交到皇帝怀中。
母亲恨极的神色那样清晰,又那样不甘。
就差那么一点。
距离扼杀那个令母亲倍感厌恶耻辱的存在,就差那么一点。
都是因为她。
是她拖累了母亲。
她一直在拖累母亲。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她永远会是母亲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枷锁,是勒在母亲颈间一条驱使的鞭子。
她忽然叫了声:“母亲。”
年幼的女童撑起身体,摇摇晃晃直起腰,满脸都是因窒息而滚落的泪水,她拨开宫人搀扶的手,看向焦急张开怀抱的母亲。
然后她转过头,看向慕容诩。
她很少直视慕容诩,这个动作容易被视为挑衅,而母亲不会坐视她承担后果,代价依然要母亲来付。
慕容诩似是微怔。
他用一种玩味的眼神看着女童,没有忽略她毫不掩饰的憎恨,却根本不在意。
景昭摇晃了一下。
扼颈之后的眩晕如影随形,再加上眼底盈满泪水,她其实不太能看清东西。
不过没关系,看见轮廓就够了。
两步之外,是只摆着花瓶的柜子。
景昭短促地一笑,那笑容不是冷笑、嘲笑,也不含欢喜、愉悦。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像是心底大石落下,极度平静的笑容。
她一头撞了上去。
惊叫声平地暴起,刹那间鲜血四溅。
女童倒下来,血流满面,笑容定格在她的脸上。
越是怕死,便越容易为人所制。
现在她不怕死了。
那么她们母女,就都自由了。
血光倒映在长乐公主眼底,她骤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尖叫,像是痛失幼崽的母兽。
慕容诩的脸色,终于彻底变了。
第156章 第一百五十六章 “皇孙平安无事,是位……
咣当!
半开殿门被撞出一声重响, 女官急奔而出,额头汗如雨下,面色青白若死。
她连滚带爬跌下殿阶, 扑通跪倒在皇帝面前, 声音颤若游魂。
“太女殿下血流不止,皇孙还未落地,已经……已经昏迷不醒……”
说到最后,女官心中恐惧到了极点,双眼已然盈满泪水, 声音断续几乎难以成句:“请圣上做主……”
天边透出一线灰白, 那是夜色被撕开的第一道裂缝。
海棠花树随风摇曳,霞粉花瓣如雨般簌簌落下。
皇帝额间一凉。
一片轻软的花瓣落在他眉心,就像女子柔软的手指, 拂过皇帝蹙紧的眉尖。
他终于收起八风不动的平静, 面色沉冷,快步登上殿阶,随即吩咐:“传裴氏。”
男女之别摆在这里, 即使皇帝再如何忧心,也不可能闯进产房去探望女儿。
即使他再怎么漠视裴令之的存在,也不得不松口,传裴令之入殿。
年轻的储妃快步奔来。
他宽袍广袖,长衣曳地,但此刻他甚至顾不得行走时端肃仪态, 挥退宫人, 单手拎起衣摆疾步赶进来,对着皇帝匆匆一礼,便被宫人引入产房。
错身而过的刹那, 裴令之没有忽视皇帝看过来的那一眼。
那双秀丽幽深的眼底,往日如同深渊,任凭谁都无法看得真切。
但这一刻,裴令之清晰地看出了皇帝眼底的煞意。
是的,煞意。
或者也可以说,杀意。
杀意与否,裴令之顾不得思索。
浓郁血气当头而来,裴令之拨开宫人,扑到床前。皇太女的眼睛紧紧闭着,面容血色全无,裴令之抓起她的手,发现触感冰凉。
不像活人,反倒像一具尸体。
毫无预兆的,裴令之颊边一湿。
那些他眼底盈满的担忧,化作泪水,沾湿面颊,但他自己丝毫没有意识到。
裴令之握紧景昭的手,本能地揉搓捂暖她冰冷的指尖,仰起头来看向太医稳婆们苍白神色,语气极为镇定:“圣上口谕在先,你们都忘了吗?”
皇帝金口玉言,没有人敢忘。
——“临危而不能兼顾,则务必弃子保母。”
皇孙固然极为贵重,但与皇太女相比,就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上了。皇孙折损而太女保全,太医稳婆们还有生路,若是太女亡故,那么皇孙无论是否平安落地,他们就只能等着给全家打棺材一起上路。
可道理说来容易,真的不到最后一刻,没有人敢担这个放弃皇孙的责任。
——那毕竟是皇太女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如果说没就没了,责任总要有人承担。
没人愿意全家上路,却也没人愿意自己来当这个出头鸟。
更何况——
周太医膝行往前一步,说出了所有人心底最深处的那一重隐忧:“禀殿下,如今棘手之处,在于太女殿下昏迷不醒。”
皇太女昏过去了,她无法用力,更无法灌药,就算舍弃皇孙,血止不住,依旧没用。
伴随周太医一言落定,殿内陷入了堪称凝滞的气氛。
唯有景昭毫无所觉。
真是奇怪,那种钝重刀锋反复拉扯的疼痛,已经渐渐远去了。它变得更加轻薄飘忽,就像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光壁,不仔细感受就无法察觉。
她模模糊糊感觉到,有人紧紧握着她的手,温热的水滴落在面颊上,像是泪珠。
啊!
景昭想起来了。
是母亲。
那种朦胧的、不辨来处的疼痛,一并有了解释。
这是启圣三年,她在柔仪殿里养伤的时候。
那时母亲刚刚生产,虚弱到了极点,景昭撞伤了头,高烧不退。母女二人各自只能躺在床上静养,甚至不能多见人——有伤在身,是最忌讳见外人的,往往容易病邪入体,加重伤病。
但母亲不放心,她身病心病两重叠加,已经起不来床,却仍把景昭挪到了自己房里,两张床榻之间只隔了一面巨大屏风。她整夜整夜不敢合眼,时不时抬手轻轻敲击屏风,守在景昭床边的宫女便会轻敲两下屏风,意思是郡主无事。
等到景昭高烧褪去,只剩头上的撞伤需要休养,她就可以隔着屏风和母亲说话——起床依旧是不行的,她撞的是头,伤势未愈前稍有挪动就容易天旋地转,太医特意叮嘱过,不许她下床乱走。
如果不管母亲的感受,对于这差点要命的一撞,景昭其实感觉非常划算。
那种时时刻刻受制于人,一根绳子勒紧脖颈的滋味实在太难受。从前她不得不忍受,是因为慕容诩看准了她是挟制母亲最好用的一个把柄,景昭稍有举动,就要担心慕容诩拿她开刀。
但当她豁出性命不要,用满头淋漓鲜血向慕容诩证明绝不受制于人的决心时,局势反倒有所改变。
她们母女依旧无法逆转形势,慕容诩却也不能如同过去那般发作,反倒要稍稍留出一点余地。
——因为他知道景昭是真的敢死。
活着比较困难,死却非常容易。
景昭一死,就等同于要了长乐公主的性命,届时这母女二人破釜沉舟,慕容诩反而深觉棘手。
他并不想让长乐公主去死。
所以他必须让景昭活着。
柔仪殿这边形势有些偏转,慕容诩心情本就不好,新生的六皇子又险些被生母掐死,不得不交由乳母养育,非但病弱,而且日夜啼哭不休。
慕容诩是很看重这个孩子的,于是只好分出更多心思,用在这个随时会夭亡的新生婴儿身上。
故而,柔仪殿这边,竟然短暂迎来了一段格外平静的时日。
不用整日担忧头顶悬着的钢刀落下,不用出去面对各宫后妃,每天只需要安静养病,还能和母亲躺在一处,隔着中间那面影影绰绰的屏风随时说话。
简直再好不过了。
有时候母亲稍微好些,可以下床走动,绕过屏风来看她。就会握住景昭幼弱的小手,用一种饱含心疼爱怜的目光长久凝望她,一刻也舍不得挪开。
就像日光,热烈恒长。
恍惚间,景昭感觉到额头上有什么东西轻轻软软拂过。
那触感非常轻缓,如同过去病中母亲握着帕子,满怀爱怜,为她拭汗。
景昭笑了起来。
她高高兴兴地喊:“母亲!”
声音清而脆,响而亮。
就像年幼的小小女童。
眼前始终萦绕着的那片血色与黑暗交织的色泽,忽然变淡了。
仿佛有人向一池墨汁里加了很多水,于是那些原本的墨色,尽数淡去。
景昭眼前也是如此。
而且越来越淡,越来越淡,到最后只剩下朦胧的色泽,雾气般萦绕在眼前。
一个年轻窈窕的身影,从雾气深处款款而来。
景昭看见了一双顾盼含情的美丽眼眸。
年轻的长乐公主立在不远处,眉眼微弯,柔声轻唤:“昭昭。”
景昭感觉自己好像在流泪,又好像没有,她着急地伸出手,却始终差一点碰不到:“母亲!”
长乐公主不进反退,仍然立在朦胧的雾气里,对着女儿温柔的笑:“快回去吧,昭昭。”
“您不是来带我走的吗?”
“你还那样小。”长乐公主说,“未来的路还有很长呢。”
不知为什么,景昭忽然非常伤心,她眼睫一眨,泪水珠串般滚落下来,哽咽出声:“可是,可是您走了,父亲也不要我,我不就只剩一个人了吗?”
“怎么会呢?”长乐公主柔声道,“昭昭,你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而我们只是先到尽头等你。终有一日,我们会再度相见,但不是现在。”
景昭抬起泪眼,哽咽道:“可我非常想念您。”
“离别最易销魂。”长乐公主道,“与其怀念,不如怜取眼前人啊。你会有自己的骨血,自己的心爱之人,我们会永远在道路尽头等你,你尽可以慢慢体会世上无限风光。”
她偏过头,微微笑了。
那一笑更胜三春,看不出半点景昭记忆里油尽灯枯的影子。
隔着雾气,长乐公主张开手臂,似是在虚空里轻轻拥抱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
“我爱你。”她的笑容始终真挚而平和,此刻蓦然生出一点骄傲,“昭昭,我的孩子,母亲爱你。”
“回去吧,你有自己的道路要走,你有未尽的治世功业,要写光耀史册的天下文章,怎么甘心就这样和我们离开呢。”
景昭怔住。
她鼻尖一酸,泪水潸然落下。
不止是因为哀伤,还有难以言喻的愧疚。
甘心吗?
不甘心。
她做了十一年皇太女,登基为帝是父亲为她规划出的一条堂皇大道,也是她心甘情愿走的路。
不止是为了求活。
也不止是为了什么江山、什么姓氏、什么天下、什么责任。
从本心而言,她仍然很想做皇帝。
那是凌驾于九天之上的权势,就像高悬天际的太阳,世人本能便会为之趋附追逐,没有任何人会不拜倒在日光之下。
那是至高无上,是九五之尊,是翻云覆雨的那只手,是江山社稷棋局上唯一有资格执棋的人。
但是面对母亲饱含爱意、眷眷柔情的目光,景昭几乎羞愧的抬不起头来。
似是猜到了女儿心中所想,长乐公主笑起来,眉眼弯弯,新月般动人。
“兴复江山、解民倒悬,是含容许给我的诺言,他已经实现了。现在轮到你了,昭昭,你一定要做的更好。”
宫裙轻轻飘舞,长乐公主向后退去。
她窈窕的身影隐入雾气之中,最后深深看了女儿一眼。
她说:“快走吧。”
话音未落,鹅黄广袖骤然一拂!
公主消失无踪。
景昭惊惶起来,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喊一声母亲,只见雾气聚而复散,眼前幽而复明。
一层朦胧水雾笼在眼睫上,她看不清周围景物,只觉得地转天旋,但在清醒之前,一种极致的痛苦再度攫住了她的四肢百骸。
顷刻间景昭五指收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撕心裂肺痛叫出声。
她疼的眼前昏花,只凭本能用力,然而下一刻,耳畔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差点把景昭震得再度昏过去。
“皇孙落地了!”“皇孙落地了!”“殿下,殿下!”“药来,快拿药来。”
还有格外喜悦的:“皇孙平安无事,是位小娘子!”
痛苦似乎减轻了很多,眼前模糊的重影终于渐渐重叠,一张美丽惊人的面孔俯在她身边,正焦急询问着什么。
是裴令之。
景昭思绪有些断续,昏头昏脑地想,他怎么在这里?
剧痛渐渐褪去,随之而来的就是疲惫困倦,潮水般席卷全身。
“我没事。”她模模糊糊地说,“让人都走开,我困了。”
然后她偏过头,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新生的小皇孙很快被抱到了皇帝眼前。
初生婴儿很难看出美丑,但这个孩子属于极其难得的好看,即使刚刚落地,依然白皙可爱,只在最初哭了两声,很快就安静睡着了。
皇帝低头看了看襁褓,并没有要抱的意思:“太女如何?”
周太医险而又险保住了自己的九族,现在热泪盈眶地回禀:“太女殿下已经止血,脱力睡过去了——不是昏迷,就是太累了,微臣已经开好了药方,只消按着方子补养,断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然后他又很机灵地回答皇帝没问的问题:“皇孙虽然比寻常足月婴儿稍小些,但看着非常康健。”
这机灵好像用错了地方,皇帝并没表现出感兴趣的模样,看了一眼襁褓里是个脸色正常的活孩子,先示意一边垂首侍立的承书女官接过襁褓。
承书女官不明所以,受宠若惊,连忙小心翼翼接过皇孙,往内半步退进殿里,半侧身挡住殿外的风,那动作简直像是怀抱着全家的脑袋。
紧接着皇帝淡淡地发作了:“将皇孙抱出殿外,这就是殿中省选的人?”
正值四月,即使再温暖,夜风也是凉的,新生婴儿抱出殿外确实不妥。
乳母扑通一声跪倒,连连叩首请罪。
承书女官在一边看着,心里其实也有点替乳母冤枉——将皇孙抱给皇帝看一眼,是理所应当的,皇帝站在殿外,可不就抱出来了吗?乳母总不能吩咐皇帝进来看孩子。
但即使如此,承书女官也没敢开口求情。
首先她没那个资格,其次皇孙安危关系着东宫上下所有人的前程性命,乳母没有按教过的规矩办事,她心里也有点后怕。
好在皇帝并没有要命的意思,梁观己上前一步,示意道:“把人送回去,换个机灵的来。”
两名小内侍立刻应命,把乳母带走了。
皇帝道:“好好照顾太女及皇孙。”
承书女官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是在吩咐自己,连忙应命。
她的应答声音未落,只见皇帝已然转身,拾级而下,转瞬间走得远了。
承书女官很茫然地看了看皇帝的背影,又看了看怀里的襁褓,赶紧先抱着襁褓向内室走去。
皇太女已经再度睡了过去,女官们不敢惊扰,简单收拾过内室,便守在门口等待。
太女妃伏在床榻边缘,注视着皇太女的睡颜,承书女官直觉认为不能打扰,抱着襁褓进退两难。
皇孙乳母共有四个,因为太女生产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今日只备了一个守在芳筵殿,剩下三个需要等待传召。
就在这一迟疑的功夫,她怀里的皇孙忽然哭了起来。
婴儿哭声并不细弱,相反还很响亮。
哭声终于惊动了内室的裴令之。
他转过身,承书女官如蒙大赦,立刻抱着襁褓钻进内室请命:“那三个乳母守在芳筵殿外面,要放人进来还得储妃殿下您下命令,否则的话太女殿下生产之后,这里照旧不能随意进人的。”
“让她们进来吧。”
立刻有宫人飞奔出去,而裴令之目光顿了顿,移向他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的襁褓,终于伸出双手:“给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