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宁郡君?”裴令之亲手铺开素笺, 疑惑道,“我仿佛未曾听过。”
过目不忘是裴令之与生俱来的天赋,自大婚以来, 裴令之数次接受内外命妇眷属叩拜, 看过多次花名册。郡君份属四品诰命,倘若曾经见过,没理由半点也记不得。
承侍女官连忙止住裴令之的动作:“殿下且慢,太女殿下只吩咐您下谕问责奉宁郡君母族、夫婿,这等人还用不着您亲自动手, 没得给他们脸了——找个内官来就是了。”
裴令之从善如流, 遂示意积素上前捉笔:“奉宁郡君是何人物?”
承侍女官正待开口,另一道声音从门口传来。
“奉宁郡君赵氏,乃文宣皇后近侍, 有忠心护主、夙夜警敏的功劳, 遂获封四品郡君,赐府还乡,建元三年因病过世。”
来人轻袍缓带, 眉间似有若无带一点倦色,语调徐缓,步伐平稳,行礼道:“拜见储妃殿下。”
裴令之道:“郑学士请起。”
郑明夷是来讨手令的,修书到了关键节点,需将南方献上的书册与宫中秘藏典籍相互对照、彼此引证。奈何宫中清暑殿的藏书不是外臣能够轻言借取的, 算是皇帝一家的私藏, 满打满算有资格做主者,不过皇帝、太女,再加半个太女妃。
之所以说是‘半个’太女妃, 是因为裴令之无权决定宫中藏书的去向。但如果只是想要暂借,除去清暑殿最顶层的书册外,其他藏书裴令之有权做主。
“稍等。”裴令之示意,“且坐。”
郑明夷没坐,很关心地看向承侍女官,又看了看裴令之:“殿下怎么提起奉宁郡君?”
承侍女官如蒙大赦,请求道:“哎,太女殿下今日突然想起赵玉……想起奉宁郡君之女的身后事了——郑学士方便的话,可否代我向储妃殿下讲清这回事?后续毕竟不是我处理的,有些细节不很清楚。”
东宫女官极有分寸,没有皇太女首肯,不会跟旁人细说太女的举止言语,因此只稍提了一句。
但郑明夷何其敏锐,立刻便明白过来,见裴令之颔首,便道:“请问储妃殿下,有没有听过赵玉山?”
赵玉山。
奉宁郡君膝下唯一的女儿。
文宣皇后陷落伪朝时,身边仍有几名忠心耿耿的旧仆跟随。其中最亲近的是两名贴身侍女,锦瑟与锦书,因忠心护卫文宣皇后与皇太女,在大楚立国后得赐诰命,前者追封奉安郡君,后者赐封奉宁郡君。
奉安郡君邓氏,因为已经过世,家中亲朋又在伪朝之乱中大多亡故,所以只能将追封典仪办的格外气派,又赐下随葬的哀荣。
奉宁郡君赵氏却不同,由于与文宣皇后、皇太女共患难的情分,她的夫婿获得正五品闲职,父母兄妹都跟着沾光,建元三年奉宁郡君久病缠绵,病重时太女派遣身边的近侍出京去探看她,问奉宁郡君还有什么心愿。
奉宁郡君于是在病榻上含泪说道:“我的丈夫尚且年轻,人心易变,迟早有一日会续娶;我的父母年事已高,许多儿孙承欢膝下,兄长和幼妹各有家庭儿女。如果把我的女儿托付给他们,非但不能获得精心的照料,反而会使得我留给她的财产无法保全——我希望殿下能够照拂我的女儿玉山,使她顺利长大成人。”
太女近侍应允了奉宁郡君临终前的恳求,将她的女儿赵玉山带回京中。
由于与太女年纪相近,凭借着母亲生前的余荫,赵玉山得以进入东宫,与皇太女、东宫伴读一同长大。
虽然没有伴读的名分,但赵玉山仍然得到了绝大部分京中贵胄子弟都艳羡不已的待遇。能够与东宫一同读书,来往交际的都是最顶尖的人物,享受着更胜普通宗室贵女的待遇。
只消举一个小小的例子——赵玉山生前最好的朋友,是文华阁首相薛令君的女儿薛兰野。
待到年纪稍长,赵玉山获封正七品东宫司直,眼看前途无量一片大好,却偏偏卷入了粮草大案的风波。
事实上,以赵玉山的品级与年资,根本不足以涉入风暴核心,充其量只是被波及了一星半点。但在彻查此案时,随之牵出赵玉山过去曾打着东宫旗号擅自插手刑案。
皇太女秉公处置,并不因私情袒护近臣,责令三法司依律而行。
赵玉山遂被议罪处死。
“当时我与长春县主,正奉太女鸾驾北巡,不在京中。”郑明夷道,“后面的事,我也是从信中看到的——赵玉山是有品有级的东宫属官,赐死之后,尸身不可轻贱,当发还本家安葬。”
结果赵家没人来收尸。
“说起来,这件事还是卓业稷牵头办的,她是三法司的官员,又在京里。赵家那边无人收尸,刑部没法处置,既不敢像对待普通死刑犯一样丢到乱葬岗去,又不能拖久了,只好就近给卓业稷递了个信。”
卓业稷大为恼怒,先命人花大价钱用冰存住赵玉山尸身,而后分别寻找赵家亲眷,递信给相熟的东宫近臣——郑明夷和景含章就是这样收到消息的。
“赵家那边……”郑明夷出身名门,见惯了心里恨到极点也要带笑交际的体面人,至今提起赵家仍然称奇,“赵玉山的父亲李氏已经另娶生子,满口推搪,只说赵玉山是赵家的后嗣,后事也应交由赵家处理。”
赵家那边,奉宁郡君的父母都已经过世,只剩兄长幼妹两家,想来早听说赵玉山获罪处死,吓得连连摆手,坚决不肯沾上关系。
最后没办法,是一些相熟的东宫伴读与属官,共同出钱在京外买了一块墓地,把赵玉山安葬在那里,才算草草裱糊了体面,没让她的身后事太过难看。
承侍女官在一边咬牙,显然也是看不下去凑了份子的其中一员:“这事办的忒难看,赵玉山有罪,一死便已偿还,到底是出身东宫的近臣,身后事岂能被如此敷衍怠慢?当日太女殿下并不在京城,后来又有北方大捷、南方动乱,政务繁忙,没人顾得上提这档子事,否则殿下怕是早就问起来了。”
裴令之蹙眉道:“难怪。”
郑明夷道:“还有更奇特的事,原来早在建元五年,赵家和李氏就曾经闹过一次官司——原因是争夺奉宁郡君府的所属权。李氏认为自己是奉宁郡君的丈夫,孩子的父亲,理应继承这座宅院;赵家坚持认为奉宁郡君姓赵,赵玉山也姓赵,遗产和李氏这个外姓人没有关系。”
承侍女官还没听说过这件事:“啊?”
积素忘情地插嘴,说出了承侍女官的心声:“不是,奉宁郡君的亲生女儿那时候还在呢,怎么分都要保有她的一定份额,他们急个什么劲。”
郑明夷说:“当地官府大和稀泥,根本不管,让他们自己看着办。于是赵家仗着人多势众,挑了个晚上冲进去把府里值钱的东西抢走七七八八,李氏占着房子不肯相让,再娶之后还住在里面。”
众人罕见这么荒谬的场面,一时无言。
“他们这么做确实荒谬,但没闹到东宫面前,赵玉山年幼离家,不清楚京外的事,别人更不能代为做主。”郑明夷解释道。
“本质上,赵家、李氏,还有赵玉山获得的好处,全都来自于奉宁郡君。在地方官员眼里,这三者的分量完全相同,从血脉上说,李氏是赵玉山的亲生父亲,比隔层的外祖父母更亲近;从姓氏上说,赵玉山是赵家人;从地缘和辈分上说,赵家和李氏得到的好处,其实远比赵玉山少,他们很可能暂时联合起来凭借长辈的身份一致对外争夺财产。”
郑明夷摊手:“三方排列组合能搭出一十八种可能,不能怪地方官员和稀泥,他们见惯了各种奇事,除了装聋作哑没什么好办法。”
一片无言的沉默里,承侍女官接过写好的储妃谕令,拿着走了。她要把这份谕令和皇太女的谕旨一同发下去,太女谕旨削去李氏、赵家身上挂着的一切因奉宁郡君获得的官职,以品德不修为名,剥夺赵、李两家子弟近十年参考的资格。
至于储妃谕令,则收回赵、李两家内眷所得到的诰命,连带着死了几年的赵老夫人品级都被剥夺。
年轻子弟不能入仕,家中内眷又失去了以命妇身份交际往来的资格。往后赵李两家在地方上的风光,恐怕要一扫而空了。
裴令之收回目光,心想赶在这个推行分科考试的节骨眼上,削去官职也就罢了,斩断子弟参考资格……殿下是故意的吧。
他无波无澜地低下头,在郑明夷递来的请示文书上批了个准.
天边云层压低,云端闷雷滚动。
山雨欲来,风里有种说不出的窒闷。
灰黑飞檐切开天空一角,远处朦胧掩映着灰白山色,天穹上飞过一行很像乌鸦的鸟,头顶不断响起呕哑嘲哳的叫声。
谈照微半蹲下来,掰开手里一块芙蓉糕,均匀洒在地面上。
一只尾羽稀疏的秃头小鸟趴在地面上,啄食糕饼碎片,那姿势不像是鸟,倒很像讨食的狗。
十五从走廊尽头拐过弯来,大吃一惊:“好丑的鸟。”
谈照微摊开掌心,小鸟有点谄媚地贴过来,像是冷极了,羽毛稀疏的身体紧紧挨着谈照微的掌心,不断颤抖。
它看上去没长成,但往手心一贴,立刻就显出来体型了,分明还是只雏鸟,却比谈照微的整只手掌还大。
“这是隼的幼雏。”谈照微把它托起来,递给十五,“拿去喂点水。”
小鸟立刻发出惨烈的尖叫,不断拍打翅膀,似乎十五会一手捏死它。
十五的反应好不到哪里去,有点瑟瑟:“它会叨人吧。”
谈照微铁石心肠,硬把彼此都很害怕的人和鸟放在一起:“它没这个力气。”
说罢,他一振衣袖,接过侍从递来的湿帕子细细擦过十指:“走了。”
厅堂中所有席位都已经坐满了人,温少卿高居上首,侧边还摆了把空椅子。
谈照微姗姗来迟。
下方年纪足以做他父亲甚至祖父的官员们纷纷起身,恭谨问好。谈照微五指向下一压,径直落座:“免礼。”
又转向温少卿:“开始吧。”
温少卿点了点头,并不计较谈照微迟到,轻咳一声说:“那就开始吧。”
然后温少卿顿了顿,直奔主题道:“各位回去,调集人手,准备搜山。”
“根据大理寺的调查,卓寺丞遭遇了一场有预谋的刺杀。其目的与动机暂且不提,但根据种种迹象,卓寺丞及其部属,遇刺之后,有很大的可能仍在龙崖西峰山谷内。我等奉圣命而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明日一早,雨停之后,各带五十至一百名差役,同时进山搜寻。”
有人坐不住,犹豫道:“天使恕罪,下官麾下人马有限,实在难以凑齐这么多空闲人手。”
又有人道:“不知能否各自量力而行。”
温少卿一一否决:“不行,不行。”
然后又道:“你们各部的人手,会由谈世子统一调配,打散之后重新组队,分十支队伍向山内进发,在搜山结束之前,这些人由谈世子统率。”
这话说得非常委婉,但实际上却很强硬,意思是在搜山结束之前,你们不要想把自己的人弄回去了。
厅内顿时响起极细的声音,诸人不敢明目张胆地反驳朝廷钦差,却又实在难以按捺心中的抗拒,只能悄悄交头接耳,目光示意。
行安县令作为本地县署长官,实在没法子了,硬着头皮道:“这……这……”
谈照微一言不发,目光冷冰冰扫过。
行安县令到嘴边的话立刻就卡住了,一个激灵:“下官定当竭尽全力。”
众人三三两两、欲言又止地相继散去,唯有司州别驾陈繁走出数步,身后追来一名侍从,将他请了回去。
正副钦差仍然坐在原地,厅中人已经散尽了,这二位却动也没动。
见陈繁进来,温少卿摆了摆手,道:“不用坐了,陈使君,有个重要任务交给你。”
陈繁心下一凛,只见侍从捧着一张密封信笺过来,封口严严实实压着火漆章,郑重交到陈繁手中,又一言不发退下了。
“这是一份名单。”温少卿声音放缓,一字一句道,“陈使君,我这里拨一百士卒给你,你另从州府拨出一批差役来,以最快速度,秘密将名单中十三人拿下。”
陈繁愕然,微一思忖:“下官能先问一句,这一十三人到底是什么身份,所犯何事吗?”
“他们很可能与卓寺丞失踪有关。”
陈繁面色骤变,急声道:“那正该立刻派人抓捕,何以…何以要下官秘密行事?救人如救火,是一刻也耽误不得的!”
放在往常他绝对不敢这样对朝廷派来的钦差说话,但陈繁这些日子被各路神仙轮番提点施压,实在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温少卿神情平静:“因为抓捕那些人不在我们的职权之内。”
这句话简直太出乎陈繁意料了:“什……什么?”
“我等奉圣命而来,有权共享本地官署一切职权,调配一切资源,凡阻挡者均可处置,但绝对不包括抓捕一十三名有品有级的朝廷命官。”
陈繁倏然意识到温少卿话中的意思,面色骤变,手一软,盖着火漆的信封差点掉到脚面上。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温少卿安然道,“为今之计,只有先行秘密抓捕嫌疑官员,加以审讯,抢在消息传到京城前找出涉事者,拷问出卓业稷的下落,才能化解麻烦、返京交差。”
他抬手凌空一点,那神情竟然有种说不出的冷酷:“陈使君,时至今日,我想你也承受不住继续拖延下去的代价。”
啪嗒一声轻响,信封掉在桌面上,陈繁往后退了一步,冥冥中巨大压力当头而来,让这名中年别驾的脸上都浮现起了难得的惶惑:“可是,可是……”
“卓寺丞失踪多日,至今下落不明,生还的可能性已经非常小了。但我们仍然必须竭尽全力去寻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我们不能向朝廷交出答卷,那么在新的钦差到来之前,我与谈世子或许会因办事不力获罪,你却一定会有比我们更加难捱千百倍的处境。”
温少卿倾身向前,十指松松扣起,分明脸上还带着笑意,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却当头倾泻而下:“陈使君,你说呢?”.
水殿风来,秋凉再起。
清暑殿外的池子里,每逢夏日莲叶接天,如今已经渐渐残败,半卷的叶片上几只蜻蜓有气无力地落下,仿佛它们和水中莲叶一起走到了生命的尾声。
风吹皱一池秋水,吹进殿里,凉意扑面,不需冰山。
景昭坐在窗下,托腮不语。
她靠在窗前的椅子里,面颊依旧清瘦文秀,穿了件宽松宫裙,粉黛不施珠玉全无,只佩戴着一对明珠耳饰。
素色银链长及肩头,下方垂坠着两颗剔透的淡粉色明珠,摇曳间光晕柔和,映得她面颊光彩盈盈,有如桃花。
“你这幅耳饰不错。”
景昭轻轻一应,抬手捻了捻:“这是旧物,原先的珠子颜色暗淡了,换了新的,不戴几次可惜了。”
珠饰最娇贵,不如宝石光华长久,也不似金银能融了重新打,无论保养再怎么精心,每过一两年,光泽都会无可避免的暗淡。
皇帝凝眸注目片刻,点了点头。
景昭素日里不常戴首饰,除了皇太女服制中必要的簪珥环佩,其余大多一概不用,只偶尔休沐时心情好,会用几件简单的珠玉妆点。但像这样繁复的首饰,比起自己,她更愿意看裴令之佩戴,穆嫔也行。
正因如此,皇太女妆台上每一件饰品都是有定数的,尚服局更不会刻意打了这些繁复的头面呈给太女。
诚如景昭所言。
这是旧物。
珠饰无法一放十年不换,再过几年,连素银链子也要随之变旧,一同更换。到了那时,这对耳饰究竟是新是旧,恐怕就再难分辨清楚了。
皇帝移开目光,不去看那幅曾经熟悉的耳饰。
“你这一次决心下得够大。”
“有所忌惮而已。”景昭说,“如今溺死在湖中的是个小宫女,焉知明日溺死的会不会是我亲生的孩子?”
皇帝平静地道:“那就这样办吧。”
他转过头,目光里说不出是什么情绪,不像高兴也不像难过:“你现在倒有一点当年的样子了。”
“嗯?”
皇帝在腰腹的位置比划一下:“那时你才这么高。”
景昭抗辩:“我没有那么矮!”
皇帝根本不关心景昭是高是矮:“你那时灰头土脸,全身沾满血和灰,脸都不太能看清楚。但我一看见你的眼睛,就知道你是我的女儿。”
“皇宫里那么多孩子,有伪朝慕容氏的皇嗣,有没长成的小宫女,只有你的眼睛最漂亮。”
皇帝抬起手,在女儿眼前一抹:“不是世人心目中的那种漂亮,人之光彩,在于气韵。”
景昭若有所思。
“你后来想得更多,思虑也更周全,这很好。不过在某些特殊的时候,会适得其反。”
景昭眨眨眼睛,怔然看着父亲,忽然道:“您不要说了,我害怕。”
皇帝秀眉微挑,表示疑惑。
景昭诚实道:“您的话比从前多了很多。”
皇帝微微地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一如往常,与其说是欣喜,不如说是话赶话说到这里,需要做出情绪反应,所以扬了扬唇角,平静说道:“怎么,很不习惯?”
景昭诚实点头。
“那是你的事。”皇帝幽幽道,“和我有什么关系。”
景昭差点被噎死。
她仰头看了皇帝片刻,忽然很大声地道:“我怀孕了!”
皇帝:“嗯?”
“您要照顾我的心情!”景昭理直气壮地嚷出声,“太医说过,现在我的情绪最要紧,所有事都必须为此让路!”
皇帝似笑非笑瞥来一眼,刹那间捕捉到女儿眼底极力掩藏的不安。
良久,他轻巧地叹了口气,用一种像是在哄年幼孩童的语气,幽幽道:“好吧,再忍一忍你。”
第142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滴答, 滴答!
一夜疾风骤雨,檐下滴水成串,噼里啪啦砸在地面上, 隔着门窗墙壁, 传到室内只剩细微的动静,却像是敲在人的心头,每一声都搅得人心烦意乱。
推开小半边窗户,灰黑的天穹尽头隐约散落三两点星星,看不真切, 就像暗色布匹上若隐若现的花纹。
喀啦一声窗户关上, 用力之大使得窗下的桌子都震了震。桌面铜镜咣当翻倒,镜中映出一张双眼圆睁、神情焦灼的中年男人面孔。
陈繁雕塑般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外面传来极其细微的足音, 紧接着窗户被轻轻叩响,他才回魂般浑身一震,将窗户拉开一条细缝。
他的耳朵凑上去, 窗外那人低声说:“大人,口供无法全部抄录,这是捡最要紧的那部分默出来的。”
一本薄册应声塞入窗缝,紧接着窗外细微足音迅速远去,转瞬间归于沉寂。
陈繁抓过那本薄册,背抵着窗扇, 以一种异常急迫的态度翻开, 动作用力过大,甚至将书册前几页撕出了裂口。
他一目十行迅速浏览,目光触及其中几页时, 脸色刷的惨白。又不死心地倒回去重新翻看,神情像是要把那些字生吞活剥,直到重新看过确定无误,才像只困兽般直起身不断打转。
“没用的东西……没用的东西。”
陈繁不住喃喃,终于无法掩饰心底的惊惶恚怒,举起薄册重重摔在地上。
哗啦!
隔着数道高墙回廊的地方,那名送来薄册的中年人腿一软,滑坐在了满地雨水里。
“这不是说的很好么?”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提住中年人的衣领,分明五指修长白皙,力道却像铁钳般不容抵抗,硬生生将中年人提起来,“看来,生死关头的大恐怖,足以激发人的一切潜力。”
中年人刚勉强站起来,听了这句话,再也支撑不住,又跌回了泥水里。
谈照微双手笼在袖中,并不在意中年人的丑态,他眼皮抬也没抬,淡淡吩咐:“盯紧了。”
两旁侍从齐齐应声,谈照微转身而去。
身后十五给他打着伞紧追过去,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身影很快消失在未尽的夜色里。
而方才那些喏然应声的侍从,与跌坐在泥水里脸色惨白的中年男人,只在这么短的片刻时间里,就已经消失无踪。
活像民间奇谈里的山妖鬼魅。
搜山第三天,所有人的疲惫厌倦已经接近顶峰。龙崖山地势崎岖险峻,深秋山林多腐烂落叶,再加上阴雨连绵,走到山林深处,堪称深一脚浅一脚,连走路都变得极为吃力,更不要说在蛇虫鼠蚁的侵扰下不断扬声呐喊找人。
连续三日,谈照微连个面都没露,除了第一天分组时他身边的护卫十五出面宣读分组方式,其余时间不要说谈世子本人,就连他身边的护卫侍从都一个不见。
原本涣散的人心登时更加焦躁疲惫,士卒差役们一边搜山,一边忍不住嘀咕訾骂。
“还是贵人的命值钱。”“大冷天把我们耍得团团转。”“我看人早死了,还找个什么劲,不如各自回去。”“哎你说我们有没有赏钱?”
一片混乱的嘀咕声中,没人注意到,有支小队里,一个脱队独行者,向与众人相反的方向悄无声息离去。
没过多久,一声愕然惊叫冲天而起,直上云霄。
“快,快看那里!”
拨开掩映枯黄、足有半人高的纷乱杂草,似有若无的腐臭升腾而起,下方掩映着一道说宽不宽、说窄不窄的深谷,谷底隐约可见零散的肢体残骸。
“前方来报。”十五疾步而入,低声禀报,“搜山士卒在龙崖西峰南边的一道沟壑里,发现了正在腐烂的尸体残骸,根据残存的衣衫物品基本可以判断,这些尸骸的身份属于随同卓寺丞出行的大理寺随吏。”
“根据仵作判断,现存骸骨大致能够拼接成九具完整尸体。这些尸体的死亡时间基本符合,他们并非自然跌落山谷而死,身上有多处刀兵伤,应该是在死后被人抛进沟壑里。”
温少卿托着下颌沉吟:“有些距离……杀手这么闲吗?都已经放过火了,尸体一起烧掉不行吗?”
“烧不干净。”谈照微很有经验地提醒,“之前在火场遗迹里,也发现了未烧完的人骨。人的骨头很难在火里全部烧干净,特别是这种荒郊野外,很难说死人骨头和火场附近的活人哪个先被烧完。”
“这么说。”温少卿若有所思,“放火和抛尸的用意已经很明显了。”
见十五明显没听懂,温少卿平易近人地对他解释:“卓寺丞随行的从员差役共有一十八人,加上卓寺丞和她的贴身婢仆,那就是二十人。”
十五一点就透,脱口而出:“抛尸和放火,是为了掩盖尸体的数量——有幸存的人!”
“杀手自己放没放火,抛没抛尸,自己心里不清楚吗?”谈照微终于无法忍耐,恨铁不成钢地道,“是为了掩盖死者身份!”
他顿了顿,又道:“如果二十人里只能活下来一个,那个人一定是卓业稷。”
这语气太过笃定,以至于身为卓业稷直属上级的温少卿都愣了一下。
谈照微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垂眸,神情平静抚过衣袖最细微的皱褶,金丝银线摩挲而过,在指尖留下最细微的冰冷。
东宫是天下最花团锦簇、众星捧月的地方。
也是天下最小心谨慎、如履薄冰的所在。
人人都称东宫十八学士,从建元初年说到如今。实际上风云更迭变幻,时至今日,十八学士中仍能保有东宫近臣身份,稳稳立在朝堂内外者,加起来不过只剩十指之数。
柳知、谈照微、景含章、李盈风、程枫桥、卓业稷……无一不是东宫出身、无一不是炙手可热。能在东宫稳立十年,怎么可能会在这等浅陋布置中阴沟里翻船。
一名吏员快步而入,在温少卿耳畔低声禀报数句。
“上钩了。”
温少卿道:“你去吧,依计行事。”.
龙崖山地势崎岖,但毕竟就在官道不远处,山外还是有不少村庄农家。
一队快马自村口疾奔而过,马蹄声雷鸣般震响,卷起大片烟尘,转瞬间消失在远方。
村里早被行安县与钦差相继派来的人问询过数次,起初还有惊骇不安的情绪存在,但现在早就已经习惯了,村口看守鸡群的小女孩头都不抬,只哎哎哎叫喊着被马蹄声惊起的鸡。
直到鸡群吃饱,扑打着翅膀安静下来,小女孩才拍了拍手,把鸡群呵斥着笼到身边,又眼疾手快从温热灰堆里捡出烤熟的两个地瓜,用袖子垫着抄起来,赶着鸡群向村里走去。
小女孩先把鸡群赶回家中,竹篱笆内空空荡荡杳无人踪,这个时候村里的大人们都在田里草场干活,也不怕被人发现。
她笼着两个地瓜,步伐矫健轻快,三两下绕开错落村院,没过多久来到了村庄最后面边缘处摇摇欲坠的两间民房。
这里原本是村里某户人家的住宅,后来那家的寡妇悬梁吊死了,众人纷纷认为太不吉利,更衍生出了许多女鬼传说,轻易没人往这边来,房子渐渐荒废了。
这两间小屋实在太破了,从外面看着小且昏暗,房顶破了大洞,风和小雨直往里面灌。走进去细看,才会发现房中的灰土和蜘蛛网并没有外面那么多,相反是被极力清扫过的样子。
靠墙的床上铺着颜色黯淡的草席和一床粗布被褥,虽然看上去破旧,但浆洗干净,四角都被抹平,被褥叠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块放在床上,非常整齐。
屋子里没有人。
小女孩着急起来,地瓜放在床边,转身冲出去左右张望,她不敢喊叫,急得直跺脚,眼泪都快下来了。
“别哭。”
小女孩猝然转身,眼底惊喜难以掩饰:“姐姐,你没走!”
那是个容貌秀丽的年轻女子,五官轮廓天生就像工笔勾勒的仕女图,眉纤目秀挑不出一丝缺憾。
但和她生来秀丽柔婉的五官轮廓不同,她的身量比普通闺阁少女要高出半个头,目光、神情、眼梢唇角最细微的走向都有种极具攻击性的锐利。
先天的婉转和后天的锋利共同凝聚在这张脸上,使她多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这种美丽天然自带侵略性,绝大部分人第一眼看到不会觉得可亲,只会心生戒备忌惮,但没人能否认她非常好看,哪怕随随便便往那里一站,都能轻而易举吸引大批目光。
女子嗯了声,率先进了房门。
离房屋不远处有条小溪,小女孩舀来水,认真把房屋内外泼了一遍,被沾湿的尘土无法四处飞扬,就不会那么呛人了。
卓业稷坦然接受小女孩的上供,拿了个烤地瓜,在床边坐下,一边剥皮一边问:“昨天教你的忘了吗?”
小女孩连忙摇头。
卓业稷于是让她写给自己看。
小女孩蹲下来,夯土地面布满黄土,倒是省了纸笔,她从袖里取出精心挑选的一根短而笔直的小树杈,开始在地面上划拉昨天学到的字。
“礼问来学,不问往教”八个字,她写一笔顿一笔,足足花了一炷香功夫才写完,期间‘往’字还缺了两笔,看着便像个天残地缺的人。
卓业稷把地瓜吃得只剩下皮,擦了擦手,蹲下身握住小女孩的手,带着她把这八个字又写了一遍。
“知道错在哪了吗?”
小女孩连连点头,照着卓业稷的字反复描摹练习,小声诵读默记,然后换了一边,认认真真又把这八个字默写出来。
这次倒是写的有模有样——并不是说字写得多好看,卓业稷在东宫读书长大,本身就写得一笔好书法,等闲文人的字根本入不了她的眼,更别提小女孩拿树杈划拉出来的几个字,横平竖直都做不到,充其量只能说可以看出来是字。
真正值得嘉许的是,这一遍下笔时没有太多犹豫,也没有缺胳膊少腿,每个字都完整。
“不错。”卓业稷胡乱夸了一句,“可以接着往下学了,前面学过的会背吗?”
小女孩用力点头,果然低声背起来:“得人一马,还人一牛。”
“错了。”卓业稷扶额,“你恩将仇报啊。”
“哦哦!”小女孩赶紧纠正,“得人一牛,还人一马。往而不来,非成礼也……礼问来学,不问往教。”
“还行。”卓业稷默算一下时间,本来想让小女孩从头默写的心也消了,“快来,今天再教你八个字。”
小女孩高高兴兴挪过来,只见卓业稷抄起树杈,写下八个字:“认识吗?”
“认识。”小女孩很高兴碰到了自己前两天学过的字,“这个是‘父’,父亲的父,这个是‘事’,事君的事!”
卓业稷说:“今天着重记住剩下六个字。”
她带着小女孩念了一遍,就开始让小女孩动手描摹,宛如拔苗助长的农民:“先照我的字描两遍,记住字形,然后慢慢练习怎么写,我一点点给你讲意思——等等!”
声调骤然转急,小女孩本来蹲在地上,被她吓了一跳,坐倒在地,当场蹭花了卓业稷刚写好的字。
“……姐姐。”小女孩不安地喊了一声,“怎么办呀。”
卓业稷却根本没理会,走到门口向外张望,身体却巧妙隐没在墙角暗影里。
——三。
风声簌簌作响,刮过屋后连绵荒草,远处天际闷雷滚动,鸟儿惊鸣振翅高飞。
——二。
极其细微的震感隐隐传来,不似地动,轻到很难察觉的地步,却越来越近,越来越明显。
——一。
嗖!
寒亮羽箭破空而来,刹那间仿佛撕裂了无形屏障,空中传来高速尖锐的鸣响。
卓业稷转身,借墙壁遮挡隐没身形,同时对地面上呆坐的小女孩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哗啦掩上门,两扇破门板摇摇欲坠,除去勉强遮挡远处视线之外起不到任何作用。
“姐姐……”
卓业稷干脆利落一掌劈在小女孩后颈,拿被子裹住她塞到床下,紧接着足尖一抹,地面字迹全部消失。
然后她转身走向房门外,还没忘记把门从外面关好。
溪流不远处的原野上,几匹快马倒映在卓业稷眼底。马背上骑士个个头戴面具,挽弓搭箭,遥遥指来。
卓业稷凝视着空中寒光闪烁的羽箭,极轻地摇了摇头。
下一刻,数十支羽箭同时离弦而来,直奔卓业稷头脸胸前。
这是毫无疑义的杀招,哪怕只中一箭,恐怕都要九死一生,更何况箭头未必无毒。
刹那间卓业稷余光一扫,只见左右两侧原野上人影若隐若现,三面环绕夹击包抄,除了身后那两间摇摇欲坠的小屋,她竟没有半点余地可退。
咣当!
卓业稷急退,背心撞倒房门,去势快捷无伦,转瞬间退入房中,不知缩进哪个死角,无影无踪。
为首的骑士纵马向前,马蹄以布包裹,行动间轻缓无声。
有人低声说了句放火,被一个冷厉的手势止住。
村里还有人,一旦火起第一时间便会赶来扑救,他们不能杀尽整个村庄灭口,就只能尽量不惊动村民。
人马三面合围,无声向前推进。
房中一片寂静,不知卓业稷藏身何处。
首领无声做了个手势,示意放箭!
羽箭离弦,四面八方飞向小屋,转眼间把土墙射成了刺猬,从源头堵死了卓业稷强行冲出来的可能。
众骑士催马向前,平稳逼近,一轮箭落,转瞬间又是一轮箭雨,想来撤退时收走羽箭比较麻烦。
但只要能杀了卓业稷,无论多大的风险,都值得担。
首领无声地做了个手势,第三轮挽弓搭箭,撕裂风声。
一声惨叫!
惨叫声平地暴起,来源却不是房中,声音也不是女子。
扑通!
首领仰面跌下马背,重重砸落,一支羽箭穿透前心后背,活生生把他钉死在箭上。
所有骑士骤然变色,急速回身,却已经来不及了。
远处原野间,无数人影像鬼魂般出现在枯黄野草深处,但根本看不清楚,并不是因为距离太过遥远,而是因为天地间急速飞来的无数支羽箭。
这才是真的箭落如雨。
另一头,村庄方向,有蹄声不紧不慢地响起,整齐划一,地动如雷,渐次逼近。
两面夹击而来,顷刻间优势逆转。
如雷般的蹄声渐熄,两行士卒策马向外,分开一条笔直宽敞的通道,一匹白马不疾不徐径直向前。
谈照微纵马来到最前方。
眼看数轮箭雨过后,被围在中央的骑士们无处闪避,纷纷借马腹藏身,还有人径直咬牙硬捱箭雨,掉头冲向摇摇欲坠的小屋。
他以一种异常冷酷的语气寒声道:“继续!”
训练有素的士卒远比不知哪来的杀手专业,骑士们尚且还要挽弓搭箭,谈照微的士卒则轮番压上,前一轮箭雨过后,射箭的弓手后退半步,立刻有准备就绪的弓手齐齐填补上去,继续发箭,根本不会留下任何喘息的功夫。
与此同时,谈照微反手接过十五递来的强弓,一拉弓弦三箭齐发。
仿佛白昼流星,三支羽箭撕裂风声,鬼魅般穿过箭雨,既稳又狠接踵飞至,两支钉进两人背心,扑通声响,两具尸体一前一后相继倒在了没门的小屋前。
最后一支正中马颈,那匹马发狂般直立起来,藏在马腹下方的骑士来不及反应,转瞬间被射成了靶子。
身后传来喝彩声。
谈照微毫无反应,继续执弓,却并不立刻动作,只留意着两间摇摇欲坠的房屋。每当有人要冲进去,他便挽弓搭箭,直取那人性命。
村庄深处寂静无比,所有闻声前来的村民都被毫不留情地挡在了远处。
风拂过灰白天穹,拂过这幅无比惨烈的场景,血腥气上冲天宇,直将灰白天际都染作淡红。
扑通一声,最后一个杀手摇晃两下,跌倒在地,脸上的面具应声摔落,露出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军备所校尉拍马向前,低声询问:“世子?”
谈照微淡淡道:“先等等。”
校尉摸不着头脑,只能紧盯着远处尸横遍地的场景。却见那小屋里根本没有动静,哪怕现在外面厮杀惨叫都已经停歇,那位倾尽上下之力寻找的卓寺丞连头都没冒出来。
谈照微吩咐:“第二轮,补箭。”
军备所士卒反应慢一点,但跟随谈照微前来的亲卫故旧立刻重新上弦,二话不说催马上前,待得距离逼近之后,对地面上七颠八倒的尸体继续发箭。
伴随着几声惨叫,场间彻底归于寂静。
士卒们纷纷下马,打扫战场——主要是指拔走尸体上、墙壁上的箭。
卓业稷怀里抱着昏迷的小女孩,走出门来,仰头看着催马过来的谈照微,扬声道:“你们来得太晚啦!”
谈照微没好气地回道:“来就不错了!”.
“已经很不错了!”
周太医捋着胡子,沉吟道:“殿下的脉象没什么问题,还是按照之前的方子,每日早晚服药一次。”
又转向裴令之:“哟,这是储妃殿下家里的小辈?瞧着真可爱。”
景昭道:“杨家的小娘子,难得来一趟,周太医给她也把把脉。”
裴令之遂把杨小娘子的手腕拉过来,周太医摸了摸脉,慈祥道:“杨小娘子体魄强健,这等年纪用不着吃什么药,须知是药三分毒,饮食清淡即可,省得上火。”
杨文狸躺在女官怀里,根本不知道别人在说什么,哈哈直笑,小手乱舞。
裴令之赶紧把她的小手塞回襁褓里,免得她再出其不意给别人一拳。
景昭招手示意:“抱过来给我看看。”
女官抱着杨小娘子过来,景昭不方便亲自抱孩子——当然也没那个想法,随手摘了块玉佩逗她,下一刻痛的轻嘶一声——杨文狸揪住了她的珍珠耳饰。
宫人一拥而上,景昭忍痛叫了声:“别弄伤孩子!”
不能硬掰孩子的手,又不能损伤长乐公主留下的旧物,场面顿时变得十分混乱。最后鱼女官眼疾手快帮景昭摘下耳饰,眼睁睁看见杨小娘子攥着珍珠喜笑颜开。
裴令之赶紧仔细检查景昭耳垂:“伤着没有?”
没有出血,只是有些轻微的红肿。景昭倒不介意这点疼痛,无所谓道:“没事,不用大惊小怪,倒是这孩子手真有力气。”
女官擦着汗,连忙把杨小娘子抱下去。鱼女官管理景昭的妆匣衣饰,对着景昭单边耳饰发呆:“殿下,这……”
“算了。”景昭抬手摸了摸剩下那颗珍珠,道,“摘下来吧,珠子颜色正鲜亮,难怪孩子喜欢。”
别人未必清楚,裴令之却很明白这对耳饰的来历,让宫人取了药来,为景昭涂抹,又轻声道:“文狸下手没轻没重,稍后让女官拿回来,乳母宫人都围着,会仔细看护,应该不会弄坏的。”
景昭缓声道:“不要紧,反正珠子换了不知多少次,早已经不是最初那对了。”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怔怔出神,神情变得有些伤感,道:“罢了,既然小姑娘喜欢,给她拿去玩吧。”
第143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 他死了。
臣司州牧郑平昌叩首谨奏:
伏蒙太微星曜, 巍巍圣德,照于寰宇。臣以卑躯,得事朝廷。自就任起, 夙夜警敏, 不敢稍有差错,恐有负于天恩。
……
然臣虽愚陋,不能不冒死上陈:今大理寺少卿温和光、谈国公世子照微,挟令相迫,举措乖张, 以私刑威逼上下, 致使官吏诚惶诚恐、黎庶战战兢兢,司州别驾陈繁不堪忍受,竟致投缳。
……
“郑平昌那老东西不识抬举, 陈书上奏告了我们一状。”
“这蠢货自己身上的嫌疑还摘不干净, 竟上赶着往浑水里跳,是生怕自己淹不死吗?”
“换个聪明人来,陈繁还没本事在他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呢!”
啪一声脆响, 谈照微撂下茶盏,皱眉以一句不耐烦的感叹终结了抱怨:“姓郑的蠢货怎么这么多!”
天边阴云滚滚,厅内灯火闪烁,好一幅萧瑟景象。
十五快步而入:“世子。”
又向温少卿、卓业稷等人各自行礼,才道:“州府那边又来人了。”
饶是温少卿见多识广,也不由得无言扶额。
卓业稷别过脸, 嘴唇无声而动, 像是低声骂了句。
谈照微深吸一口气,抬起脸来,正要开口, 温少卿已经道:“让他们传一句话给郑州牧。”
“什么话?”
随从嘴唇抖了抖,但看着郑平昌的脸色,不敢违拗,一字一句道:“州牧再三阻拦,已经尽到了呵护同僚、稳定人心的份内职责,如果接下来明知无用而继续阻拦,那就是矫饰形象、妨碍公务了。希望将心比心,及时罢手。”
咣当!
郑平昌挥袖拂落瓷瓶,勃然大怒:“温和光!小子欺人太甚!竟敢诋毁老夫邀买人心、虚伪矫饰,陈繁是我司州别驾,从四品地方大员,至今还被他们扣押,生死不明;行安上下被搅得一团乱,抓了多少学官!他们凭什么!”
随从见州牧脸色铁青,青筋暴起,怕他一口气上不来活活气死,连忙应和:“真是欺人太甚!”
又劝道:“您消消火,消消火,奏折题本已经送去京城,自有朝廷为您做主,和那些狂徒置什么气呢?”
郑平昌以手抚胸,缓缓顺了顺气:“你说的是。”.
“听说郑平昌府上叫大夫了?”
“听说郑平昌中风了?”
“听说郑平昌死了?”
温少卿:“……”
他撂下笔,无语道:“不是,你们这都是哪里听来的——别跑!”
温少卿从人群里伸进去一只手,精准揪住卓业稷:“卓寺丞,你可是大理寺的官员啊,造谣朝廷命官怎么判?”
卓业稷很冤枉地道:“他们先乱传的,我只是听了一耳朵。”
“再传谣我就杀你这只鸡给猴看。”温少卿谴责过下属传谣的行为,正色道,“走吧,叫你们来有正事,陈繁醒了。”
房间里很黑,窗帘拉得密密实实,门口泥炉煮着药,汤药的苦涩气息飘进屋子里,在紧闭的门窗里渐渐变得浑浊,混合成一种异常窒闷的感觉。
守门护卫抢先推开门,温少卿摆手示意其他人等在外面,只带着谈照微、卓业稷与两个大理寺的文书进了屋子。
身为纯粹的文官,温少卿目力只能说平平,险些没能看清。直到片刻之后目光逐渐适应光线,才走到床边,看向陈繁。
同为文官,陈繁还上了年纪,体魄只会更差,投缳自尽没能要了他的命,但终究元气大伤。脖颈的狰狞勒痕分外显眼,脸颊青肿——那是被人七手八脚解下来的时候,摔在地上撞出来的。
“陈使君,能说话吗?”
陈繁不答。
一边的大夫替他答了:“能,只是喉咙受损,说话声音会比较怪异。”
于是温少卿一抬袍角,径直在床边坐下,温和道:“陈使君,听见了吗?不必负隅顽抗,你自己不想说,也要想想你的妻妾儿女,父母高堂。”
“令尊年迈,稚子幼小,怕是禁不住北境寒风、极南暑热,你说呢?”
陈繁像死了般缄口不语。
然而其实也不需要他多说什么,谈照微和卓业稷已经在床前一本正经地开始讨论。
“我还从未见过如此薄情之人,上不孝父母,中不怜妻妾,下不慈儿女,如此品行,着实罕见——除非……”
卓业稷心领神会,欣然接话:“除非,是因为东窗事发的下场,可能比负隅顽抗更严重千百倍——说不定本来只要阖家流放,老实交代之后,就要全家砍头了。”
不知是因为卓业稷,还是因为她说的话,刹那间床前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陈繁身体轻微一震。
“不用想了。”温少卿以一个心平气和的手势止住了二人对话,“即使以现在的罪名来看,也是全家砍头。交代与否,唯一的区别只在于全家能不能死的稍有点尊严。”
“绞杀好歹能留个全尸,毒酒就更体面一点,反正最差肯定是砍头,身首分离死无全尸,令尊师从卓公,想不到数年后会因儿子谋害恩师孙女获罪吧。”
“陈使君,就连最后这么一点体面,也不肯为令尊令堂保全吗?”.
“司州别驾陈繁僚属陈恩、吴乔等人已然供认不讳,大理寺丞卓业稷遇刺一案,表面上是司州三县县令、学官情急之下制造的灭口案,实际上,陈繁才是背后真正的主使者。”
“卓业稷察觉到三县情况有异,当机立断向州府求援,别驾陈繁之父为卓公弟子,世代与卓家交往紧密。然而,卓业稷的信被陈繁拿到手后,非但未曾派人援救,反而循着信里给出的信息派出杀手,意图一击致命,斩断卓业稷最后的生路。”
“死人永远最可靠,卓业稷下落不明,杀手没有回来复命,想来陈繁的恐惧臻至顶峰,所以不顾钦差可能产生疑心,一定要留在行安探听消息。并且在接收到假情报之后,最后一次派出杀手,孤注一掷决意抢在谈世子率部属找到卓业稷之前,杀她灭口。”
啪一声奏折题本被拍在桌子上,有人问出了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陈繁图什么呢?”
“图更远之后的未来,图谋家族的千秋万代。”
一声嘶哑的笑声响起,像夜深时乌鸦啼鸣。
床榻深处,陈繁不知何时张开了眼,用力盯住他们,眼白层层叠叠血丝密布,笑声沙哑:“千秋万代,家族鼎盛不灭,你们敢说,你们不想吗?”
受害人卓业稷不冷不热道:“现在适得其反了,全家整整齐齐,一起灭了。”
从始至终,陈繁一直在回避卓业稷,被她刺了一句,嘴立刻又闭上了。
“接着说呀,要我请你吗?”
“……”
卓业稷也不在意,继续道:“朝廷最新发布的钧令,明年六月,各县开考律法、算术二科,试行经术、文赋二科。各县有权举荐三人,入州府九月参加州府试,若未曾通过县学试者,不得参加县考,更不能如过往般以德行受举荐——换句话说,今年年底,最后一批能凭德行举荐为官的名额,很紧张啊,分配不均了吧,所以才在县学录取的生员上弄虚作假?”
“只要把好的全都弄下去,山鸡就能插根羽毛假装凤凰了?”
卓业稷要笑不笑地道:“真以为我们是傻子?朝廷没掌握你们的情况,大理寺难道敢擅自给你们下套?说吧,背后主使者是谁,说了还能给家里人留点体面;不说的话,反正各地要开始重查,不怕抓不住狐狸尾巴。”
“卓师妹。”陈繁声音沙哑道,“我其实真的不想杀你。”
谈照微一招手:“来,小卓,赶紧给你这野生的师兄磕两个头,谢谢他的大恩大德。”
“家父一直很敬重卓公,视其如师如父,卓公对我们家恩德滔天,当年伪朝时我们家被杀得元气大伤,如果建元初年没有卓公出面相助,陈家早就维持不下去了。”
陈繁缓声道:“卓师妹,我对不起你,不敢请求你的原谅,但家父家母年迈,全不知情,一心将卓公奉为尊长,绝没有行差踏错半步。”
他合上眼,忽然转向床帷内侧,身体剧烈抖动起来。
温少卿离床榻最近,偏偏目力平平,倒是卓业稷和谈照微齐齐扑向床榻。
卓业稷迅捷无伦,一手捏住陈繁肩膀,硬把他的身体转过来,感受到剧烈挣扎,转头大叫:“谈照微!”
喀啦!
谈照微扑过去,直接卸掉了陈繁下颌,却已经来不及了。
一口血迎面喷来,紧接着更多鲜血沿着陈繁唇边源源不断淌出来。谈、卓二人本能闪避,待得他们避开那口四溅的血沫,定神再度上前时,陈繁脸上的表情已经彻底凝固。
只剩下一个僵硬扭曲的微笑。
他死了。
第144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身在漩涡之中的人,是……
大楚南北共二十一州, 州牧为州中主官,代替天子放牧一州黎庶。别驾则为州牧僚佐,权势‘亚于牧守’, 稳坐第二把交椅, 权术老辣、树大根深者,甚至可以与主官掰一掰手腕。
理所当然的,司州别驾陈繁受钦差威逼而死的消息传扬开来,顿时各地鼎沸人人自危。转瞬间弹劾奏章雪片般飞入皇城,几乎能把温少卿等人活活埋了。
温少卿手腕圆滑, 根本不可能硬挺着吃亏, 一封题本以退为进,上书谢罪,恳求待罪归家。
出奇的是, 不管是上书弹劾正副钦差的奏章, 还是温少卿等人相继上书或自辩或请罪的题本,经由参议司、文华阁,最终直入皇宫, 却全如泥牛入海,再无声息。
没有回应就是最直接回应。
正当百官或暗自蓄力、或义愤填膺、或静观其变、或浑水摸鱼时,入夏之后称病休养的苏丞相忽然身着冠服登上大朝会,拖着病体一封章奏,一个操纵官学名额、扰乱国朝抡才的罪名,直接给已死的陈繁及一十三名司州学官牢牢扣在了头上。
满朝文武瞠目结舌, 人人反应不及。
到了这步田地, 真正的聪明人自然可以看出端倪——所谓大理寺寺丞失踪、朝廷钦差查案,再到钦差逼死地方大员,环环相扣跌宕起伏, 压根就是一出早已准备好的大戏。
但此时此刻,满朝文武、各地官吏,在月余的群情激奋拨火架桥之中,已经全部被裹挟进了纷纷物议的漩涡。
——要知道,在各方势力的角力之下,别说关心天下大事的文人士子,恐怕连偏远地方的市井巷陌都听说了这起‘朝廷钦差违纪乱法,大胆逼死一州高官’的离奇大戏。
事已至此,即使朝中的聪明人后知后觉,想要扑灭这场即将燎原的大火,被挑动愤慨的民意也无法轻易抹消。
况且,人生来虽然全都是一张皮包着骨肉,分量却大不相同。
死去的陈繁是一州高官,身份贵重。
但即使他年资再深厚二十载,品阶再往上连升三级,也拍马难及身怀从龙之功、年高德劭声名赫赫的文华阁丞相苏维桢。
老臣。
从龙之功的老臣。
从龙之功、垂垂老矣的老臣。
这三重分量叠加起来,不要说区区死了的从四品司州别驾,就算东宫储君当面,也要端正神色、循礼相待,不能有丝毫辱蔑之举。
由久病的苏维桢出面弹劾,即使是皇帝也要郑重以待,何况三法司?
朝中诸臣被苏丞相惊住,无法出言驳斥。
皇帝当即下旨,召温、谈二人入朝自辩,又令死里逃生的大理寺寺丞卓业稷随行前来,言语佐证。
别看温少卿归京几日,面对朝中雪片般飞来的弹劾只作不见,一幅挨打不还手的模样,今日被召上殿,却立刻换了一张面孔,再没有此前百口莫辩一心请罪的唯唯诺诺,顷刻间砸出成堆按了手印的供词案卷,又有人证物证彼此映照,再加上谈世子言之凿凿,卓业稷猛敲边鼓,竟然当堂将陈繁钉在了如山铁证上。
众人当场就懵了。
——不是,既然你一应证据俱全,之前为什么挨打不还手呢?
此前朝臣纷纷弹劾,其中固然有部分是地方官员彼此兔死狐悲、义愤填膺,又有部分是质疑温、谈等人依仗钦差职权,肆意逼凌臣僚。但还有很大一部分,根本就是因为温少卿像个锯了嘴的葫芦,除了‘臣百口莫辩’,一个字也不肯多说的缘故!
——你这不是钓鱼吗?
及至此刻,物议如烧如沸之时,情势瞬间逆转。
真正的聪明人已经意识到不好,但风口浪尖上去难,下来亦难。
而今事涉官学舞弊、操纵抡才,就算是死去的陈繁就地复生,这件事也无法轻易了结了,势必要深查到底。
果然,高坐九重御阶之上的皇帝给出了答案。
“敕令刑部署理司州别驾舞弊案,凡涉事官员押解待审,另由三法司共推巡按使,赴各地纠察抡才舞弊诸事,查实有不法者,可就地押解,归京待审。”
吏部尚书柳希声遂出列行礼,问出了和她本职息息相关的问题——如果将有嫌疑的地方官员全都扣押起来,那么空出来的职位无人行使职责,又该怎么办呢?
皇帝沉吟不语,倒是皇太女起身,禀奏道:“圣上,臣浅见,吏部仍有一批待堂官,且萃英司历年拣选教养女官,正可以借此放出去历练一二。不若从中拣拔些人才用于填补空缺,免得耽误各地民生,也使金玉不致蒙尘,朝廷可得良才。”
皇帝缓声道:“可。”
金口玉言落地不改,至此便成定局。
薛、梁二位丞相对视一眼,余光瞟了瞟低头领命的柳希声,又看了看耷拉着眼皮的苏维桢,心领神会,一语不发,只随大流拜下去。
一出宫门,梁尚书便派随从回家去给楼夫人递了口信,等到晚间他归家时,楼夫人守在院门口,一见他便急急地问:“怎么就要和离了?”
梁尚书先不答话,只重复道:“你表姐夫的事不要想了,让你表姐赶紧和离吧。”
楼夫人的表姐姓曾,过去在闺中感情极好,后来楼夫人高嫁梁家,曾娘子性情平和柔顺,家中担忧她出嫁受人欺辱,于是为她择了一个相貌俊秀、书香门第的普通士子嫁了过去。
那士子仕途不很得意,好在有些家底,曾家又疼爱女儿,所以曾娘子出嫁后日子过得一直不错,夫妻感情不说情深义重,也算举案齐眉。
前些时候,曾娘子突然哭哭啼啼地写信给表妹,说自己的夫婿被抓了,现下危在旦夕,偏生连探望都不许,求楼夫人帮忙。
于是楼夫人将此事告知丈夫,让他想办法帮帮忙。
梁尚书一问,发现这位不幸被捕的表姐夫正是司州某县县令,因为卷进了大理寺寺丞卓业稷失踪案,被抓走至今还未释放。
与那些听风就是雨的普通官员不同,梁尚书位至尚书,加文华阁丞相衔,固然有家世助力,更多的还是靠脑子。
他压根没把这件事当成小事,卓业稷已经救回来了,温和光根本没有理由继续扣押朝廷命官,甚至徘徊在外未曾立刻归京——以他的阅历,立刻猜出来醉翁之意不在酒,甚至连卓业稷失踪都可能是假的!
梁尚书没忍心把话说死,只含蓄地对妻子道:“现在劝你表姐析产别居吧。”
析产别居比和离说出去好听,还能给曾娘子保住一份财产。更重要的是,倘若真有那么万分之一的机会,曾娘子的夫婿没事,他们还能继续过日子。
梁尚书非常佩服自己,竟然能想出这么一条中庸之道。
“现在析产别居是不行了,财产就别想了,他犯了大事,你表姐全身而退都困难——名声顶什么用,立刻和离才是正经!”
楼夫人懵了:“不是,你倒是跟我说明白啊,要不然我自己还是一头雾水,怎么劝她和离?”
只要不是机密政务,梁尚书不会瞒着妻子,于是一五一十将今天朝会上的事说给楼夫人听,末了道:“别的都好说,太女一提吏部待堂官和萃英司,我就知道要出大事了。”
所谓‘待堂官’,指的是头上顶着虚衔,等待分配实职的官员。有的是因为丁忧、守孝,有的是名门子弟凭借父母得到荫官,有的是各地凭借德行、才华、家世举荐的荐官。
所谓‘萃英司’,建元二年设置,专门用来筛选拣拔才德出众的女子。由于女子不能出仕的旧俗延续日久,这些被拣选出来的女子过往在家里接受的教导往往比兄弟要少,萃英司下又设置了萃英学,其目的是快速填补她们没能得到的那部分学问。
但无论待堂官,还是萃英司,以这种方式拣拔官员,本质上还是沿袭了过往千百年的选官制度,选出的人才绝大部分出身高门望族,说是以学问德行为标准倒也不错,问题在于家世贫寒的年轻男女,从一开始就没有机会进入这个标准覆盖的范围。
庶民要想在这套沿袭千百年的选官制度中崭露头角,除非天资聪颖生来夙慧,资质远胜常人,且运气极好,不被埋没。
——但这种天赋运气兼备的天才,普天之下又有几个?
梁尚书可以斩钉截铁地说,现在的待堂官和萃英司女官十有八九出身官宦贵胄之家,天生便有依仗,只等着得到实职,大展拳脚。
那么,像这样家世才学兼备的男女——很大一部分还是年轻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人,一旦占住了空出来的官位,难道会心甘情愿再交出来?
即使他们情愿,他们的父母也不可能情愿。
想也知道,三法司派出的巡按使节只要说某些地方官可能有问题,顷刻间就会有无数虎视眈眈的人加一把力,让那些官员把位置空出来给自己的儿女,并且还要确保他们再也没机会拿回自己的位置。
梁尚书为官多年,见惯大风大浪,此刻稍稍一想,便遥遥窥见了不久后的种种恶斗,心底不寒而栗。
到那一步,只怕各地都要洪水滔天,溺死无数官员。
一种诡谲的冰冷,沿着他的后脊悄悄爬了上来。
为官多年的经验使得他心底警意大作,以至于手足近乎冰冷,仿佛眼前已经呈现出了异常可怖的局面。
身在漩涡之中的人,是无法掌控洪水走向的。
这场风暴未必只限于京外各地,身处中央机枢、朝廷部院的京官们,难道就能隔岸观火吗?
即使是官至尚书、位列丞相,难道就能保证自己绝对可以置身事外,不沾麻烦吗?
梁尚书合上眼,长叹一口气。
他之前怎么会忘了呢?
——这等高坐云端,把玩局势挑动物议,将百官作棋子,以朝局作棋盘,冷眼静观血流成河,再以雷霆之势连根拔起,杀得人头滚滚的作风,分明是御座上那位天子用惯了的手段啊!
第145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 裴令之百思不得其解地……
下雨了。
朦胧雨雾里, 天地间拉扯出条条银丝,寒意伴着雨水吹进檐下,鹦鹉嘎嘎大叫起来。
在那呕哑嘲哳的叫声缝隙里, 隐约可闻雨滴敲打残荷水面, 叮咚作响。
皇帝眉梢微挑。
梁观己立刻会意,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皇太女,所幸景昭很好说话:“带小凤凰下去喂点食水吧。”
梁观己一躬身,忙不迭地指挥内侍把檐下那只歇斯底里叫唤的鹦鹉连鸟笼一起提走了。
“你给它取名凤凰?”
景昭解释:“穆嫔最近在学吹箫,箫声颇有它的几分风姿, 《列仙传》里记载, 秦穆公之女弄玉吹箫‘吹似凤声’,故得此名。”
裴令之正在抄经,闻言笔锋一顿, 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这是在骂谁。
好在皇帝并不在乎, 轻轻一哂,道:“你放着东宫不待,跑进宫里躲清闲, 像什么样子。”
景昭道:“父皇这话真教人伤心,这就嫌弃女儿碍眼了?”
皇帝说:“知道自己碍眼,还待在这里?”
见不能占得口舌上风,景昭很有自知之明地住了口,道:“日日有人请见,烦, 只能来父皇这里躲一躲。”
她余光瞟向裴令之, 又道:“令之发愿要给母后和他母亲各抄百遍佛经供奉,想在明年祭祀前抄完,须得心静, 就把他一起带来了。”
从始至终,皇帝都没有分给裴令之半点注意力,直到听景昭提起文宣皇后,才稍稍来了些兴趣。
早在景昭开口提起自己时,裴令之便依礼停笔,垂眸正襟危坐,时刻等待皇帝与储君垂询。
果然,皇帝淡淡道:“哦?抄的哪部?”
景昭替裴令之回答:“《金刚经》。”
那可有得抄了,按照当世通行的菩提流支译本,两百遍《金刚经》百万字有余,本身就是一项极大的工程。
皇帝虽不信佛道,当年亦广召僧道为文宣皇后祈福做道场,闻言眉头动也不动:“我看看。”
立刻有内侍奉命上前,捧起裴令之抄好的一叠经书,送到皇帝面前。
天下名士莫不擅书,裴令之又是其中佼佼者,一笔小楷细润清丽,竟有山水画般隽秀清新的气韵,等闲挑不出半点错处。
皇帝翻看片刻,不置可否,示意内侍送回去。
饶是以裴令之的镇静功夫,也没法从皇帝无喜无怒的文秀面容上看出半点情绪,无从揣摩,略感不安。
景昭不动声色偏了偏头,朝裴令之投去一个肯定的眼神。
——没有禁止就是默许,抄的很好,你继续抄。
裴令之无从揣测圣意,对景昭的意思倒是迅速领会,亲手接过内侍送还的经书,继续无声伏案抄经。
另外一边,父女二人的闲谈还在继续。
“耐不住性子了?”皇帝道。
景昭认真想了想,道:“还好。”
宫人蹑足向前,悄无声息换上茶水,唯独景昭面前的杯盏换做了温热的核桃酪,她端起来浅浅抿了一口,微甜浓香,温热顺着舌尖一直淌进胃里,倒使原本微感烦躁的心情渐趋平和。
皇帝道:“别的也就罢了,唯独一点,你要记住,为君者行事需……”
话音未完,景昭转头迅速丢了个眼色,承侍女官还未来得及动作,裴令之已经会意地停笔起身,也不扬声叩拜,只无声一礼,退出殿门去了。
皇帝临窗而坐,清清淡淡一瞥殿门方向,道:“有几分眼力。”
景昭手捧核桃酪,温热杯盏暖着手心,闻言微微一笑,却听皇帝接着道:“看来这一点不用我教,你已经学会了。”
景昭无辜地眨了眨眼,道:“儿臣德薄识浅,请父皇教诲。”
皇帝眸光有如霜雪,平平划过景昭面颊,竟然真的继续淡声道:“行事需要大气。”
这句话的深意景昭很清楚。
事实上,朝廷颁布诏书,从明年六月开始分科考试,却仍保留了今年年底最后一次荐官的机会,本质就是留给各地望族的一道口子。
这是一种无声的安抚与让步,是朝廷对他们的安抚。
即使做得稍过分些,朝廷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分科考试触及到了最直白也最尖锐的利益前程,在这种时候,所谓大道理是没有用的。
同样,朝廷也划了一道隐形的界限。如果各地望族豪强稍有些理智与克制,谨慎地停留在那道界限之内,他们将能获得朝廷允许范围内最后一次莫大的利益。
但倘若他们被贪婪与不甘冲昏了头脑,越过那条界限,试图染指朝廷在分科考试中最核心也最不能让步的目的,甚至妄图亲自上手挪动朝廷已经落下的棋子……
那么他们将会迎来继伪朝之后,最沉重的打击。
先礼后兵。
绝不主动出手,但一旦触及底线,便有万钧雷霆降下。
这就是明君需要示于人前的大气。
“荐官也好,分科也好,实际都是为了收拢天下英才为己所用。”皇帝缓声,“说得再直接些,就是为了划分利益。你要倾听各方的声音、把握他们的命脉,从而掌握划分的标准尺度,自己掌握绝对利益,同时让大部分人有所得益——但无论何时,标准只能掌握在你自己手中,永不能为旁人轻易动摇。”
他缓声教导,言语间轻描淡写,仿佛做起来当真极为轻易。
然而天下事知易行难,皇帝的教诲固然是金玉良言,尺寸却也极难把握。
多一分便是疑心深重,少一分则是刚愎自用。
景昭弯起眼梢,笑吟吟地道:“若是掌握不好分寸呢?”
“那就是洪水滔天,天下皆反。”
皇帝的神情依旧极静,像一池覆着薄雪的湖水。
“荐官制维持过往数百年,已经到了极限。再勉力支撑下去,伪朝年间的动乱又会重演,只不过这一次是祸起萧墙之内。”
“世家望族是最短视的,不可与谋。建元五年朕尝试过平稳过渡,但他们一心取死,既然如此,唯有成全他们。”
皇帝抬眸,平静注视着景昭:“趁此机会,一次清算干净。”
这话半是提点,半是命令,景昭不能继续稳坐席间,连忙起身应命:“臣谨奉命。”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
一阵秋风瑟瑟,吹面如冰。景昭裹紧披风,被侍从宫人簇拥着坐进步辇,金黄、朱红二色帷幔垂落,挡住四面八方飘来的寒意。
裴令之已经等了她一段时间,很贴心地递来一只巴掌大小的手炉。
景昭低头,哑然失笑:“太早了吧。”
“不早。”裴令之碰碰景昭指尖,“手足冰冷,是气血亏虚的前兆,先暖一暖手,回去早点服药歇下。”
景昭依言抱过手炉,慢慢贴在掌心。
她忽然轻轻皱眉,腹中安静的孩子突然动了动。
很轻,却无法忽略,像是在向母亲宣告自己的存在感。
景昭犹豫了片刻,一手松开手炉,隔着宽大袖摆,无声无息贴上了小腹。
那里的起伏弧度并不明显,甚至可说单薄。
寻常妇人有妊时需要频频进补供养胎儿,但皇太女身为储君,安危关系国朝局势。她腹中的皇孙固然极为要紧,却终究不及太女本身重要。
胎儿越大,生产时便越可能损伤母体。太医们愁白了头发,最终心照不宣得出结论:不管皇孙是否强壮,先要确保太女安全。
——倘若皇太女难产而亡,空留下一个襁褓里的皇孙,能顶什么用处?届时天子哀伤,一怒之下,必然要太医院满门人头落地。
相反,只要太女平安,哪怕皇孙生下来稍弱一点,也还有后天调养进补的余地,不至于立刻就把太医院上下全部葬送了。
景昭手心贴上小腹,静静感受,但这孩子却变回了安静模样,再不肯让母亲探知到它的存在。
“怎么了?”
察觉到景昭短暂的失神,裴令之担忧问道。
“……没什么。”
景昭指尖轻颤,再度将双手拢入袖底。
她想起清暑殿内父亲的叮嘱,似乎渐渐没了力气,偏头靠在裴令之肩头,合眼低声:“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所谓养儿方知父母恩,这句民间俗语,寻常听来不过一笑。但直到景昭如今自己将要做母亲,才生平第一次能稍稍体会到过往岁月里,父母究竟是以一种怎样的感情在保护她。
这终究是她的孩子,哪怕她再怎么淡漠、排斥、疏远,都无法改变这个还未落地的孩子很可能是她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子嗣,如无意外将承袭她的血脉、皇权以及意志这一事实。
当年母亲怀里被夺走的垂死婴儿、滴落在她颊边唇角的泪水,还有深夜寝殿里父亲拍抚脊背的动作、毫不动容下令诛杀礼王的旨意,这一刻全都浮现在景昭眼前。
还能怎么办呢?
唯一的孩子,千辛万苦保全的孩子,无法承受失去的风险,就只能不惜一切代价扫平前路。
哪怕前路凶险莫测,不可尽数预料。
但至少,至少,要尽最大努力去避免不值得的损伤。
景昭手指掩入袖底,寸寸收紧,睫毛垂落遮住眼底深重的倦色。
她必须最大限度扫清这个孩子将要面临的威胁,在它落地之前。
她十月怀胎诞育的骨肉,不能轻易陨落在旁人的阴谋野望里。
相信父皇亦作此想,所以才会默许、推动她掀起这场风暴。
为此,折损些朝臣算什么,诛灭些望族算什么,清洗些该死的前朝余孽又算什么。
姓桓也好,姓别的也罢。
如今是景家天下,不是桓齐年间。
步辇平稳至极,乘在辇上如履平地。
景昭单手撑头,很快倦意翻涌,她合着眼,逐渐神思散漫,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身旁飘来清淡幽香,紧接着肩头微微一沉,似是有人给她裹了件狐裘。
景昭骤然惊醒,眼前裴令之正低头给她系狐裘的带子,倒被吓了一跳:“我惊醒殿下了?”
“还好。”景昭倦意未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环视四周,只见朱墙高耸,宫道绵长,“明德殿怎么这么远。”
裴令之给她打了个蝴蝶结,想想不满意,拆开重新系如意结,道:“转过拐角就是明德殿,殿下是不是睡晕了。”
确实如此,但是景昭不可能承认。
她压住眉心大力揉按,下手毫不留情,裴令之眼看她按出了一块红痕,连忙拨开景昭的手,自己轻轻揉了揉:“头疼?”
“还好。”景昭道,“对了,这几天你那里堆了多少帖子?”
这个问题根本没法给出答案,求见太女妃的内眷数不胜数,裴令之在明德殿的那间书房专门摆了两口箱子用来装递进来的帖子。
不止是太女妃炙手可热,想走穆嫔门路的人也不少。听说穆嫔院子里天天冒白烟,那是因为她的贴身大宫女每天点起炭盆烧帖子。
第一批三法司派遣的巡按使已然在数日前奔赴各地,第一批遭殃的地方官员名单都递到京中了。
别人不清楚,景昭身为皇太女,非常清楚皇帝为此事定下的调子——不得干扰黎民生计,除此之外,凡各县官吏有疑者,可就地押解。
国朝以农为本,眼下不是春耕秋收的时节,此刻局势再乱也不会误了耕种。既然不致引发粮荒民乱,那么即使死几个朝廷命官,局势亦不会脱离掌控。
说得再直白些,如今各地亲民官,大多出身本州乃至临近州府,不是名门便是豪强,再不济亦是书香门第落魄世家,即使在伪朝之乱中元气大伤仅剩门楣,在朝廷面前像条摇尾乞怜的狗。但他们依旧有门路谋得荐官,打从心底里不认为自己与庶民同列。
譬如陈繁。
他们对科考有着最直接的抵抗忌惮,也是皇帝默许清扫的直接目标。
而一旦师出有名,又有无数虎视眈眈的待堂官与萃英司女官等在后面,清扫他们不会比清扫满地连天野草更难。
毕竟,现在的大楚不是建元五年的大楚,现在的北境不是荆狄虎视眈眈的北境。
裴令之转手开始揉自己的眉心:“又攒了两箱子,冬天没有地龙炭盆,也够我们烧了。”
景昭嗯了一声,似是在斟酌,片刻后说道:“这样,等会让小鱼给你拿份名单,你从名单上随便挑几家,召他们的内眷进来说话。”
裴令之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问:“谈什么?”
“谈什么都行。”景昭随意道,“他们会想尽办法讨好你,要是送礼,贵重你就收下,不贵重你就送客。”
裴令之若有所思,同时颇感新奇:“我得揣摩一下。”
江宁裴七光风霁月、风神秀彻的形象维持太久,导致裴令之对这种公然索贿的行为毫无了解。
见他蹙眉,景昭建议:“穆嫔经验丰富,你可以向她取经。”
裴令之:“……”
裴令之百思不得其解地道:“我真的很想知道穆嫔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 裴令之麻木地继续抄。……
明德殿虽以殿为名, 实际占地极广,与其说是殿,不如说是数座殿宇相连而成的宫殿群。
自大婚之后, 太女夫妇琴瑟和鸣, 太女妃遂随太女居于明德殿。由于地方宽敞,除去寝殿与景昭共用以外,裴令之还拥有自己的书房、小厅,乃至于私库。
正因如此,接受命妇及内眷入宫拜见时, 只要不是格外正式的场合, 裴令之就不用大费周章,再回名义上太女妃的宫室接见他们。
虽然名为小厅,但那是与皇太女的议事厅相较之下得出的结论。实际上, 这间厅堂极为宽敞, 比起公侯门第的正厅亦不逊色。
几位内眷坐在厅里,等候太女妃驾临。
她们都是命妇,场中没有男人, 又上了年纪,过往便相识,说起话来也就不显得拘束。乍一听其乐融融,充分彰显了本朝命妇和睦,实乃教化有功。
但是如果细听她们话中的内容,初听还好, 仔细琢磨就会发现命妇们的话题多半类似于“今天天气真好”“是啊真好”“你吃了吗”“我吃了啥”。
说的直白些, 她们的心思根本没在对话上面。
厅堂深处的阴影里,炳烛侧耳细听,不放过只言片语。直到宫女们换了两轮茶水, 夫人们平稳的对话中隐约带上了些许急迫,这才悄无声息转身离去。
裴令之支颐静坐,任凭宫人为他细细系好腰间琳琅,正过发间玉簪,神情始终平滑如镜,宛若秋水。听完炳烛低声禀报,他微微颔首,站起身来,对屏风外说了句:“走了。”.
连日来京内京外大变频频,这甚至不是山雨欲来,而是大雨倾盆。
朝中坐不住的公侯官宦大有人在,皇太女借有妊避入东宫,除却近臣要臣一概不见。
枕边风历来是最好吹的风,众人很自然地将目光投向了太女妃。
太女与太女妃伉俪情深,琴瑟和鸣的说法,在京中早已不是秘密。据传太女妃颇得爱宠,甚至被破例允许迁入明德殿居住,再加上皇太女大婚数月,便已怀有身孕,可见夫妻情笃。
——不过倒也有另一种说法,称太女妃得宠是太女妃指使母族放出来的流言,目的是为己造势,亦可稳住南方世家的支持。更有人猜测,倘若这个说法为真,那么皇太女腹中的皇孙也未必是太女妃的子嗣,将来后位说不准便要易主。
种种猜想不一而足,但无论太女夫妇感情如何,现在枕边风这条路已经是很多人唯一有望争取的救命稻草了。
随着时间流逝,日头渐渐升高,厅堂内众位命妇终于有些按捺不住。
她们这个年纪、这等身份,大多已经做了母亲甚至祖母,有资格从夫婿与子女那里分得一星半点过问外务的权力。正因如此,才更清楚今日走这一趟的重要性,只能勉力藏住心底焦灼,但终究不如刚进厅堂时那般轻快了。
数名年轻娉婷的宫女捧茶而入,再度续上第三轮茶水。
赵国公夫人强忍焦灼,对为首宫女谦和一笑,捋下腕间一只镶金嵌玉的镯子,袖摆轻晃,顷刻间不显山不露水推到了宫女手中,温声笑道:“不知储妃殿下何时驾临?”
宫女一怔,旋即笑道:“夫人稍等,殿下怕是被宫务绊住了,稍后便至。”
话音未落。
远处传来悠长的传呼:“储妃殿下到——储嫔娘娘到——”
厅内所有命妇齐齐起身拜倒。
足音前后错落,相继迈入殿中。前者极低,近乎无声,后者轻快,伴着如兰似麝的馥郁甜香。
一道清而淡的声音从上首传来:“免礼。”
赵国公夫人起身抬头,刹那间几乎目眩。
她上了年纪,卧病数年,连宫宴都不大参与,常常令世子夫人代为出席。如果不是赵国公府已经被卷进了京中内外这场漩涡,国公夫人挂心儿女安危,她是无论如何不会亲自拖着病体外出奔走的。
上首侧座,穆嫔妆金裹玉,妍丽难言,七分美貌十分妆扮,已然是京中上上之选的美人。
然而第一眼,没有任何人能最先注意到她。
属于太女妃的主位上,坐着一个非常好看的年轻人。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在堪称绝顶的容光面前,呆滞已经算是非常得体的反应了。赵国公夫人毕竟饱经世事,恍惚一刹便及时回神,并不尴尬,反而落落大方地笑道:“让储妃殿下见笑了,臣妇上半年身体不争气,未能入宫参拜。今日一见,方知瑶林琼树、春月杨柳般的气度风神,原非刻意夸大,而是当真能够见到的啊。”
夸奖容貌失之轻佻,更何况依靠美貌得幸,是皇妃内眷中的下下名声,将来搞不好要进妖妃传的那种。赵国公夫人自然不会犯这种浅显的错误,只着力称赞裴令之气度过人。
裴令之神色未改,温声笑道:“夫人过誉了。”
穆嫔举起宫扇轻轻掩口,眉眼弯弯,似在附和赵国公夫人的话,同时在宫扇下心酸地咬紧了牙关。
这些夫人们虽然或是为枕边风、或是为探得消息而来,但自然不能做得太过明显。话语间言笑晏晏,每一个都善解人意,每一个都妙趣横生,再适时献上带来的土特产,一时间气氛十分融洽。
穆嫔代行三年储妃职责,自幼又受往来交际的教导,这等场合堪称长袖善舞。
而裴令之,只要他愿意,天底下的事除了生孩子,几乎没有他不能做的,更是不在话下。
饶是如此,待送走这些命妇,穆嫔也不由得长长松了一口气,仰面倒在椅子里。
裴令之稍好一点,迤然起身,还有闲心招呼穆嫔过来:“看看‘土特产’,要是白菜萝卜,你今日的晚膳就有着落了。”
穆嫔警惕抬头,像只竖起耳朵的兔子。
“哎呀。”她情不自禁地惊叹一声,“这些‘土特产’,可不像地里挖出来的。”
那口匣子只有女子小臂长短,乍一看确实能装进去一棵白菜,但打开之后,光晕外溢,莹然生光——
“还真是白菜。”裴令之眉梢微挑,看向匣中那棵触手柔润的羊脂玉白菜,“你的晚膳,拿走吧。”
穆嫔闻言愕然,反手一指自己:“给我?”
裴令之不疾不徐,眼也不抬,饶有兴趣地参观另一只匣子里的土特产去了:“奇物共赏,见者有份。”
白菜与白菜的身价亦有参差,穆嫔不喜欢切一切下锅的白菜,对面前这棵却很喜欢。
她眨眨眼:“那妾多谢殿下。”
所谓‘土特产’,穆嫔从前也没少见过。她曾经是东宫唯一的女眷,代掌宫务风光无限,想要讨好她的人不在少数。
只是穆嫔心里自有分寸,拿不准能不能收的从来不碰,只有得到景昭默许,才会留下。
若放在往常,这样贵重的礼物,即使在宫里也不是随便能找来的珍品,穆嫔再喜欢也不敢随意收下。但见裴令之视若寻常,随随便便就分给了她,心里明白这必然是太女的意思,将白菜匣子一合,跟过去参观其余土特产。
匣子一个一个看过去,穆嫔眉头也皱得越来越紧。
她见惯珍奇富贵,能辨别出匣中物品的价值,正因如此,才更觉心头发紧。
这等珍品,早已远远超出了寻常献礼的价值。会献这样贵重的礼物,所求之事必然极其重大。
穆嫔情不自禁地朝裴令之看去。
裴令之视若无睹,径直打开了最后一口匣子。
然后他极轻地嗯了一声,似是惊讶。
匣子里盛满金玉。
固然珍贵,可对于生长在堆金积玉地里的贵胄来说,金玉恰恰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送这么一匣子纯然的金玉过来,尤其是以下献上,是送礼的大忌,不但显得轻佻,更有轻慢之嫌——还不如今天不来呢。
穆嫔跟着过来,皱眉疑惑:“这是谁的?”
裴令之若有所思,黛眉微挑,柔声道:“真好玩。”
然后他答道:“赵国公夫人。”.
“赵国公夫人。”
晚间风凉,景昭靠在窗前,意味不明地一笑:“赵国公府的这滩浑水,现在算是被翻到面上来了。”
燕女官正半跪着替景昭揉按肩背,闻言道:“奴婢虽然不常出宫,却也听说过赵国公府这笔烂账,难怪赵国公夫人会忍耐不住。”
赵国公晚年昏聩,偏爱侍妾,国公夫人可以忍耐。但赵国公如果因为婢妾之子意图损害她儿女的利益,甚至于连累她儿女的前程,国公夫人就无论如何不能继续忍耐了。恐怕她心中怒火如烧如沸,恨不得拖着赵国公一同去死。
“我听说过赵国公的英名。”裴令之不无唏嘘地道,“当年亦是圣上麾下猛将,立下赫赫战功,却临到晚年失去理智,酿成家族之祸。”
“有些人能成事,不是因为他本来就有脑子。”
景昭轻描淡写丢下这么一句话,然后问:“今天穆嫔表现如何?”
裴令之立刻给予充分肯定。
景昭说:“我就说穆嫔最擅长干这个。”
裴令之:“……”
鱼女官带人拎着食盒进来,袅袅香气扑鼻而来,是青荷鱼圆羹、芙蓉鸡丝粥,另配八道小菜,还有金银甜糕、如意素饼两样点心。
菜品非常简薄,甚至可说寒酸,但式样非常精细。
有孕之后开始,景昭入口的茶水饮食,全都由鱼、燕二位女官亲自检验。菜品从洗到切再到下锅装碟,每一步都必须有五个以上宫人同时在旁监督,可谓谨慎到了极致。
景昭照旧每道菜尝一口,宣布吃饱了。
“怎么样?”裴令之问。
景昭随意道:“平平无奇。”
瞥一眼裴令之的神色,她终于撑不住笑了出来:“怎么啦般般大厨,厨艺没有得到肯定所以信心受挫了?”
“其实很好吃的。”景昭诚恳道,“鱼圆羹是你煮的对不对,清新有余,入口回甘,远胜其他,你看我比平时多喝了好几口呢。”
一声轻叹,裴令之掩面摇了摇头。
鱼女官凑到景昭耳边:“殿下错了,芙蓉鸡丝粥才是。”
景昭:“……”话说早了。
或许是因为凡事力求做好,第二天一早景昭醒来,发现裴令之不在。
招来宫人询问,宫人说太女妃寅时就起身,到厨房去了。
皇太女自幼接受教导,身份尊贵的人不应该调弄这些琐事,所谓君子远庖厨,其实套用在一切贵人的身上都适用。
闲来调弄茶点聊作解颐也好,病榻前亲自煎药煮羹展示孝心也好,那终究只是为了妆点声名与德行。按照景昭的本心,她是不赞同深入钻研此道的。
但听说裴令之这样做,她却全然没有反对的意思:“太女妃有心了,你们仔细些,别让他伤了自己。”
鱼女官是何等灵透的人,一见景昭神情,立刻大肆称赞:“太女妃对殿下真是再上心不过了,庖厨也肯事必躬亲,一应琐事无微不至,教奴婢们看着都挑不出丝毫不好呢。”
景昭回头看看她,疑惑道:“你近来说话怎么像是被穆嫔腌透了。”
鱼女官委委屈屈地出门去了。
她对着门口的承书女官道:“殿下今日精神不济,已经派了人去宫里告假。”
承书女官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道:“那我就不来搅扰殿下了,只是要劳烦你,如果殿下有空告知我一声。”
她苦笑一下:“东宫这边有些事堆起来,我们也顶不住。”
东宫女官虽多,承书、承侍二位女官却是一等一的身份。
准确来说,承书、承侍就是她们的职位,分别掌管太女身边的秉笔与侍从。承书地位更高一些,是所有女官中唯一明确能够自称微臣而非奴婢的存在。
自从皇太女有妊之后,承书女官渐渐脱离明德殿,更进一步,可以在外书房协助轮值,算是开始跨越内廷与书房之间的界限。
东宫女官们私下里闲谈,忍不住艳羡,觉得承书女官下一步就要正式放出去做个外朝官,彻底离开内廷。
也正是在承书女官离开景昭身边之后,侍从多年的鱼、燕二位女官被提上来,俨然是下一代的承书、承侍。
论资历地位,鱼女官哪敢在对方面前摆架子,连忙道:“您放心。”
承书女官转身离去。
鱼女官回殿复命,并且一五一十将承书女官说过的话复述出来,一字不差。
榻上,景昭斜倚枕边,静静听着,眼神很冷,就像窗外凛冽的风。
秋日终于走到了尽头,与之一同走到尽头的,还有很多官员的生命。
朝廷杀人历来讲究秋后问斩,但现在正好是秋末冬初,又事涉学政舞弊,一切特事特办,速度格外快,这些涉案官员甚至来不及串联救援,就陆陆续续获得了斩首的待遇,有时还要搭配抄家流放。
皇太女称病了几日,又生龙活虎地上朝去了。储妃和储嫔却不约而同再次开始称病,不肯再接见旁人。
说是称病,实际上只是避不见人的借口,裴令之依旧花费很多时间抄经、读书、作诗、写赋以及下厨。偶尔景昭心情很好,或者没有机密要务,也会召裴令之到书房陪她干活,具体表现为一个批公文一个抄经,活像两个看不到公务尽头的苦命人。
有一日裴令之奉命前去,走到门外,正好听到书房中爆发了极为激烈的争执,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情绪激动,语速很快。
从始至终,书房外听不到景昭的回应。
很快书房门开了,那女子疾步退出来,瞥见裴令之一怔,匆匆行礼问好,旋即飞一般离去。
侍从低声道:“这是广德侯世女林氏,东宫出身。”
东宫出身的意思就是林世女曾是东宫十八伴读之一。
裴令之回头又看了一眼林世女匆匆离开的背影,点了点头,举步踏进书房。
景昭坐在书案后面,神情冷凝如冰,宫人忙着打扫书房地面的瓷盏碎片,整间书房寂静至极。
裴令之先低声问景昭有没有不适,见景昭摇头不语,执意替她把了把脉,确定脉象平稳。
他垂首把脉的时候,一绺长发滑落到景昭颊边,乌黑柔亮,淡淡芬芳。
景昭轻声:“我没事。”
裴令之放下左手又换右手,也轻声道:“嗯,我知道。”
景昭缓缓道:“最近几天要再杀一批人,你和芳时对外继续称病——最好给杨家报个信,一起闭门谢客,他们应付不了——没有人能应付。”
她也不能。
林宪的失态,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但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不要说与旧人反目,就算身畔朝中人人皆反,以景昭的性格也不可能回头。
非但不会回头,她还要清理掉所有违逆不臣的人。
她淡声吩咐燕女官,没有丝毫掩饰的意思:“通知苏惠,去查广德侯府。”
燕女官心头一凛,连忙应声,退了下去。
裴令之恍若未闻,径直坐回原位,宫人们为他铺开昨日抄到一半的经文。
离二百遍《金刚经》还差一百五十遍。
裴令之麻木地继续抄。
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 秀丽眉目倦然低垂,渐……
又过了半个月, 卓业稷入宫求见。
她来得很巧,正是景昭下午吃点心的时候,索性便召她进来, 坐下一同吃甜酪。
甜酪乳白, 最上面铺了一层淡黄的桂花,又以红豆、芝麻各色妆点,十分好看。
卓业稷也不客气,连吃两碗,笑道:“果然还是东宫的厨子手艺好, 自从去大理寺办差, 再没机会吃东宫小厨房,真是舍不得这一口点心,宫里若有告老的掌膳内官, 殿下分一个到我家里做供奉如何?”
她说得有趣, 景昭淡淡一笑,道:“这可不是掌膳内官的手艺,太女妃难得下厨, 偏偏你今日运气好,赶上了。”
这次卓业稷的惊讶倒是毫不作假:“原来是储妃殿下的手艺,微臣果然是托了殿下的福。”
又赞道:“久闻储妃殿下贤德过人,果非虚言,真是教微臣好生羡慕。只盼将来的夫婿若有储妃殿下十之一二的德行,微臣便心满意足了。”
景昭随口道:“你家里不是早就在替你议婚?”
卓业稷老老实实道:“家父家母的眼光有些高, 故而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延下来。若是殿下心里有合适的人选, 还要厚颜请殿下牵线。”
婚姻大事由父母做主,这是贵胄门第公认的道理。鲜少有父母相看不成,儿女自己急着要议婚的, 说出去难免显得不够庄重。
景昭撑不住笑了:“你倒心急。”
卓业稷却不管那么多,很真诚地道:“不瞒殿下,微臣孤身在京任职,家里的事实在顾不得处理,很需要一个贤内助帮把手——全交给管事和奶妈,那也不够放心呢。”
景昭竟然没有一口拒绝,模棱两可地道:“本宫令太女妃替你留意,若有好的人选,也省得整天被内务分去心思。”
卓业稷立刻应声:“微臣先谢过殿下。”
她挑拣些不甚要紧的话和景昭说,景昭只淡淡听着,终于卓业稷铺垫的差不多了,话锋一转道:“对了,殿下知道么,广德侯将林宪打了二十板子。”
景昭当然知道。
说起来,林宪挨这二十板子,还是因为她。
广德侯林靖之性格向来炽烈如火,从不是温声细气和女儿讲道理的慈母。听说林宪在东宫失言,和皇太女当面发生争执,立刻把女儿叫过去质问,母女一言不合再度吵了起来,广德侯当场命人把林宪绑起来打了二十板子。
广德侯的夫婿闻讯赶过去求情,犯了林靖之的忌讳,也被拉下去禁足,现在正室嫡女全都吃了挂落,府里闹得沸反盈天。
侯府的热闹早就被内卫报到了景昭案头,但景昭对别人的家务事不很感兴趣,草草看了两眼就弃置一旁。
她平静道:“是么?”
卓业稷为人灵透,一看景昭的反应,心里就清楚了,原本想替林宪探探风声,现在倒是不好出口,只能赶紧若无其事地转开话题。
相识多年,景昭对东宫伴读的脾气都摸得七七八八。卓业稷生就一幅侠肝义胆,过去与赵玉山关系平平,还是会出面替她操持后事,林宪和她没有太多交情,也愿意出面帮忙探探口风。
这种脾气景昭不喜欢,但也不讨厌。
人各不同,只要不踩到景昭的底线,她一向愿意宽容。
林宪也是一样。
景昭看中她的刚烈脾气,就不能强求对方谨慎婉转。
但这些话没必要说给别人听,景昭只作不察,淡淡道:“我看你这些日子很闲啊。”
都有空进东宫来说闲话了。
卓业稷顿时全身一凛。
似乎冥冥之中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揪住了她的领口,卓业稷紧张起来,字斟句酌地道:“微臣其实还有些事想请殿下示下。”
她连忙搬出两起刑案。
景昭并不拆穿,随意点了几句,道:“这些事你们大理寺自行决断亦可,不必处处束手束脚。”
话说到这里,就是要端茶送客的意思了。
卓业稷不能装作听不懂,只好起身告退,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望着卓业稷离去的背影,景昭轻轻摇头。
鱼女官上前,替景昭揉着肩,轻声道:“卓寺丞这是有心事呢。”
景昭半晌不语。
停了片刻,她才缓声道:“备辇吧,本宫去面圣。”.
入冬以来,皇帝的行踪更难捉摸。
景昭乘辇从东宫跑到明昼殿,又从明昼殿跑到清暑殿,最后在华章阁找到了她父皇。
皇帝临轩而坐,屏退左右,素衣广袖随风轻飘,侧影飘渺,浑然不似凡人。
远远望着,仿佛随时要御风而去。
景昭很没眼力见地走过去:“父皇。”
皇帝头也不回,根本无心理会她,但终究还是念在女儿怀有身孕的份上,淡声道:“坐。”
他这句话说得很是敷衍,景昭左看右看,都没找到第二把椅子。
皇太女总不能坐在地上。
景昭只好假装没听见,恭恭敬敬侍立在一边,随着皇帝一同远眺灰白天际线上起伏的山峦远景。
不知看了多久,皇帝蓦然打破沉默:“沉不住气了?”
景昭哽了一下,道:“父皇明鉴,臣以为拖得太久反而不妙。”
她顿了顿,继续道:“臣忧心再拖延下去,朝中人人自危,疑心易生暗鬼。纵然原本没有什么心思的人,也会心思浮动,彼此攻讦——现在动手的话,能将绝大部分叛逆连根拔起,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一声轻哂。
皇帝淡淡道:“还不错,知道见好就收。”
景昭愕然:“您……”
“朕说过,这一次谋划本来就是为了给你练手。”皇帝道,“最好的时机其实在半个月前,广德侯世女入东宫劝谏,失言冒犯储君。林靖之下令责打她,又入宫请罪,在那个时候中止,可谓一箭三雕。不过现在也不晚——最差的时机,则在年后,到那个时候,局势会变得难以控制。”
他缓声道:“你要记住一点,令行禁止、传檄而定的情况,只存在于想象中。一道圣旨、一条法令,从开始到终结,期间需要时间。”
景昭皱眉,认真反思片刻,道:“是臣自大了。”
“现在不晚。”皇帝道,“可死可不死的人多死了几个而已,正好重新洗牌,下一局干干净净地开始。”
景昭道:“是臣心急,急于求成。”
“这不是坏事。”皇帝道,“天底下没有人生来就什么都会,贞皇帝、桓太子在你这个年纪,都还只是差强人意;荆狄慕容氏那等依仗武力横行的蛮夷之辈,更丝毫不通文治。两厢比较,你已经很堪入眼了。”
说实话,景昭并没有感到安慰。
荆狄慕容氏横暴北方,景昭心中衔恨已久。至于她的外祖父和舅舅,虽然有母亲这一层亲缘连接,但他们早早过世,景昭对他们没什么记忆,自然没有感情,也并不是很想被拿来与亡国的君主与太子作比。
她敏锐捕捉到的是另外一点。
很多年之前,在伪朝皇宫寂寂深夜里,满头是血的景昭躺在母亲沾染血气的怀抱里,神志昏沉间,耳畔隐隐传来母亲撕心裂肺的恸哭。
“恨不早杀之!”她听见母亲衔恨的哭喊,“慕容氏奴儿,恨不早杀之!”
‘奴儿’是个再轻蔑不过的称呼,对于养尊处优、教养极佳的长乐公主来说,恐怕天底下最恶毒的訾骂,也不过如此了。
母亲的怒骂哭喊渐渐随着眩晕和昏沉远去了,但在景昭意识深处却留下了一个模糊的疑影。
——恨不早杀之。
难道,母亲曾经有诛杀慕容诩的机会吗?
皇帝静默地坐在椅子里,渐渐化作一幅秀美灰白的剪影,仿佛随时可能随风而去,融入天边山峦灰白的远景。
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他方才随口拿来作比的话语里,藏着某些奇异的关窍。
景昭犹豫了一下,然后很快想通了。
——反正父皇又不舍得责罚她。
她鼓起不知从哪里来的自信和勇气,联想起曾经隐约听过的传闻,道:“父皇为什么这么说?”
“嗯?”
景昭道:“我是说,父皇曾经见过年轻时的慕容诩吗?”
刹那间似乎一切都化作静寂与缄默,唯有吹过栏杆的风低声呜咽着远去。景昭一口气提到了心尖,准备迎接父亲的不悦。
出乎意料,她听到皇帝平淡的回答,就像说起今天的天气一样自然。
“是啊。”皇帝轻描淡写地道,“差点就杀了他。”.
景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明德殿的。
确定圣旨发到文华阁的那一刻,她倒头就睡,裴令之进来看见床上的人裹得像个蚕蛹,吓得上去摸景昭还有没有鼻息。
所幸只是虚惊一场。
裴令之隐约意识到景昭情绪似乎有点奇怪,但他无法探问。因为第二天景昭生龙活虎地起来,看见枕边的裴令之,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不去修书?”
裴令之:???
他莫名其妙地乘车离开东宫,在请假月余后继续回到时雍阁修书。打眼一看人手齐备,只少了两个人。
都不是陌生人,一个是著作郎卓明琅,他与卓业稷同样出身汲郡卓氏嫡系,不是同一房。在卓业稷宣告失踪期间,卓氏二房、三房人心浮动,私下做了些不该做的事,没过多久三房老太爷病故,正巧是卓明琅的嫡亲祖父,他上书自请丁忧去职,文华阁丞相们很爽快地批了。
另一个是郑明夷。
隐有一种怪异的情绪从裴令之心头闪过,但还没等他细细揣摩,积素神出鬼没地冒出来,伏在他耳边禀告:“殿下,郑学士刚才被太女殿下召走了。”.
郑明夷拜下去。
宫人引他入座。
望着面前的棋盘和不远处的皇太女,郑明夷眉梢轻扬,微笑道:“殿下怎么这个时候召微臣来下棋?”
一边说着,他一边看向棋盘。
棋局已至中局,黑白二子呈交错之势,皇太女手边放着黑子,郑明夷便自觉地取白子在手,沉吟片刻,落下一记。
嗒的一声轻响。
景昭落子。
郑明夷紧跟其后。
景昭再下。
郑明夷再落。
嗒。
嗒。
嗒!
落子之声不绝于耳,却越来越缓,越来越轻。
郑明夷拈起棋子,沉吟不语。
白子被封锁在棋盘一角,局势陷入僵持。
此刻如果突围,郑明夷至少可以想出五种方法。
但突围之后,白子必然惨淡,黑子却自有无数种变化。
说到底,还是局势早成,白子先天落于下风。
郑明夷抬起眼来。
他的目光就像一支柔软细笔,描摹过皇太女文秀沉静的面容。
然后他低首一笑,投子认输:“好一局无忧劫,微臣输了。”
无忧劫,是对弈中一种非常特殊的劫。劫争时胜可获利,败亦无忧,可谓稳如泰山。
无忧劫已成,哪里还有回环的余地。
啪嗒一声轻响。
黑子从景昭指尖滚落,滴溜溜打了个旋。
景昭静声道:“你当如何?”
她似乎是在说棋局,又似乎言外另有他意。
郑明夷眉间浮现淡淡倦色,轻声喟叹道:“任凭殿下处置。”
话音未落,他抬袖一拂,只听咣当!
变起仓促,刹那间风声骤起。
景昭厉声:“住手!”
巨响落定。
满地玉石棋子骨碌碌打转,棋盘四分五裂,一把利刃明如秋水,倒映天光。
那把利刃握在一个身形丰润,有着一张喜气洋洋圆脸的中年男子手中,刀刃则架在郑明夷颈间,只要稍微一动,立刻就会把他的头割下来。
郑明夷仍然安然端坐原地,哪怕利刃加身,神情也未曾稍改。
一线殷红血色,渐渐洇湿了他雪白领口,分外触目惊心。
方才只要景昭没有出声喝止,他如今已经是身首分离的下场。
内卫统领隐匿殿中,又怎么会容许皇太女安危出现半点差错。
郑明夷缓缓抹平袖间皱褶,抬眸一笑,神情舒展,眉间那点倦色却更加明显了。
“其实我一直不喜欢下棋。”他叹息道,“今日总算能痛痛快快掀一次棋盘,殿下莫怪。”
然后他好奇道:“殿下何时对我生疑?”
景昭不动声色,只平静看着他:“你猜?”
郑明夷认真道:“不会是并州,也不是南方,难道是建元九年粮草案?”
景昭摇头:“再早。”
郑明夷讶色微露,蹙眉道:“建元七年?”
“建元五年?”
他终于无法维持平静,而景昭竖起食指轻轻摇了摇:“最初。”
刹那间郑明夷神情骤变。
景昭平静提醒他:“郑太子妃也姓郑。”
在这座宫城里,曾经有过三个坐拥天下尊荣的女人。
贞皇后、郑太子妃,以及孝慈皇后。
很巧,她们都姓郑。
贞皇后出身曾经的北方顶级士族谯国郑氏,在为她的儿子择妃时,未能免俗地从母族中选了郑氏女为妃。荆狄慕容氏攻入京城,太子夫妇双双被杀,东宫皇孙无一幸免——至少在传闻中是这样。
孝慈皇后则是南方某个小世家的女儿,与贞后郑妃并无干系。
景昭神情平静道:“圣上见过桓氏太子,也见过两位东宫皇孙,建元二年,谯国郑氏怎么就敢把你送进东宫呢?”
郑明夷出神片刻,摇头说道:“那两位皇孙与我并非同母,我的生母并不是郑妃。”
“你母亲是郑妃的陪嫁侍女。”景昭道,“我知道。”
郑明夷道:“是的,两位嫡出皇孙身份重要,无论如何不能逃过慕容氏屠戮,倒是我年纪最小,生母位卑。郑妃娘娘胡乱弄了个掖庭小内侍,把我换了出去。”
“你其实一直做的很好。”景昭不吝赞扬,“并州、定州、南方,那么多次的试探,你竟然忍得住,一次都没有动手。”
郑明夷涩然道:“只是不甘而已,可惜从一开始就没能瞒过圣上与殿下的眼睛。”
不甘而已。
究竟是不甘时移世易,天下易主;还是不甘为郑氏掌控,形同傀儡。
郑明夷没有解释,即使这两种回答代表着完全相反的意思。
他只是仿佛想通了什么,微微笑道:“既然圣上早已知晓,还留微臣活到今日,想来是因为北境已定,可以空出手来诛杀朝中的余孽叛逆,所以才将我留作鱼饵。”
“过奖了。”景昭平淡道,“是本宫低估了郑氏的能量,北归路上,我碰到了一个叫做琉璃光的小女孩,是临川郡守韩弗之女。”
郑明夷无声叹息。
“韩弗之死,与当年施旌臣之死,何其相似。”
“望仙别馆当日之事,与本宫有妊后京城市井中刮起的物议,手法又何等相似。如果当夜宫女银珠没有撞破细作会面,仓皇逃走时落水身亡,从而打乱了你们的布置,你们本来想做什么?”
“南方北方,皇家别馆,市井巷陌,如果不是从一开始就有防备,本宫还不知道,原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世家的手仍然伸得很长,甚至妄图跨越南北,连成一线。”
景昭并不需要郑明夷的回答,她稍稍一顿,言简意赅评价道:“小家子气。”
郑明夷出神片刻,轻声道:“世家是很懦弱的,他们没有胆子明刀明枪公然谋反。其实他们原本所谋求的最好目标,是将我推上东宫储妃的位置。”
很可惜,皇帝不是任人摆弄的傀儡,皇太女也不是。
以郑氏为首的世家空有心思,却无法做到。
景昭颇感有趣:“所以望仙别馆也好,市井流言也好,其实是剑指储妃,而非本宫?”
郑明夷含笑微哂:“他们哪有那个胆子,一群蠢货,不足与谋。”
然后他摇摇头:“偏偏为这群蠢货所操控,真是……”
景昭也笑了,轻轻摇头。
殿外传来哭声。
是承书女官,但很快那哭声敛没,应该是被捂住嘴拖了下去。
郑明夷若有所思,稍稍侧首,遗憾道:“早该想到的,殿下有妊之后,就把她打发去了外书房,不再近身侍奉殿下起居,想来早已察觉到她与宫外有所牵连了。”
他敛容、正色,问道:“殿下准备如何赐死我呢?”
“你到底姓桓。”景昭道。
从正统意义上,大楚承接桓氏正统,自然该对先代皇族表示敬意。
从血脉联系上,桓氏太子的遗孤,是她母亲长乐公主的嫡亲侄儿。
脚步声响。
一名神情平淡的少女,捧着一只托盘走来。
她容貌只能算是清秀,手指细长却生了茧,肌肤微黑,身量高挑结实。
苏惠看见那少女,神情不易察觉地柔和了些,以眼神示意少女将托盘呈到郑明夷面前。
盘中放着一只极小的瓷瓶,瓶身淡淡青影,如同春日里纷飞的柳枝。
拂堤杨柳醉春烟。
“以桓氏皇族秘藏的毒,送桓氏皇族最后的嫡系血脉一程。”
郑明夷看着瓷瓶,恍然道:“醉春烟。”
他又笑着摇头:“原来是桓氏秘藏的毒药吗?我一直以为如传闻中那样,是某个南方世家的珍藏。”
“那个南方世家姓景?”景昭挑起眉梢,“流言这种东西,充其量不过是玩弄天下人的手段,你也敢信?”
郑明夷点头:“你说得对。”
他开启瓷瓶,一饮而尽。
秀丽眉目倦然低垂,渐无声息。
第148章 第一百四十八章 “虚劳!是虚劳!”……
北风萧瑟, 雪粒飞舞。
薛兰野拎着空食盒,朝山下走去,迎面吸了一口夹霜夹雪的冷风, 呛得眼泛泪花, 不住咳嗽。
山脚停着一辆马车。
拉车的黑马不耐烦地跺脚,薛兰野有点害怕,笨手笨脚绕开它,也不要车夫搀扶,自己爬上车, 搓手道:“好冷好冷。”
卓业稷随意道:“京城冬天不就是这样吗?你在颂川待得久了, 那边暖和,乍一回来不适应。”
薛兰野抱过手炉暖了暖手,神情微显沉郁:“我在那里待得确实太久, 脑子都待木了。”
卓业稷心想你本来就不甚灵光, 颂川县着实冤枉。
只听薛兰野接着道:“京里……到底出了多少事?”
这话问得不清不楚,卓业稷一时犹疑,拿不准该怎么回答, 只好挑拣能说的大致说了些,然后又道:“其实你离京倒是一件好事,这滩浑水不是谁都能淌的。我就罢了,你是薛令君的长女,留在京中就是谁都想借机咬一口的肥肉,不可能独善其身。”
“是啊。”薛兰野没滋没味地道, “你说得对, 连郑明夷这一等一的聪明人,竟然都被卷了进去。”
二人同时陷入沉默。
“不说这些了。”卓业稷打起精神,“走吧, 我邀了李盈风、程枫桥还有王潇然,林宪还在家里养伤,没叫她,我们五个今晚去聚一聚。”
“长春呢?”
“她是宗室。”
临近年节,朝中风浪渐趋于平息,但以东宫伴读的年纪和资历,哪怕只沾上风浪的一点余韵,都会元气大伤。
这甚至不是皇帝与东宫看重与否的问题,风浪既成,便不由人掌控。管你是龙子凤孙、天潢贵胄,一旦涉入其中,连块骨头都未必能够剩下。
宗室天然便是皇帝父女最坚定的同盟与最防备的叛逆,景含章一身前程皆系于东宫看重,决计不敢在风口浪尖上出门交游。
马车辘辘驶过城门,隔帘回头望去,寿山只剩下天际遥远的一点白影。
皇族宗室、公卿贵胄,死后除去附葬皇陵这等至高无上的荣耀,多半便在京城外的寿山群峰间择吉地而葬。
谯国郑氏族诛,死者皆以罪人名分收葬,唯有崇文殿学士郑明夷,生前入侍东宫,或许是因为这点情分,天子破例特许敛骨入寿山,随葬齐朝太子妃郑氏衣冠冢侧。
寒风吹面如刀,更添萧瑟。不远处一队骑兵打马而过,拉车的黑马受惊,车身顿时一震。
薛兰野往外瞟了一眼,愕然道:“戍卫军?”
饶是她向来心宽,看着车外纵马疾驰的戍卫军,再被寒风当头一吹,心也凉了七七八八——连戍卫军都调回京城,可见朝中形势依旧严峻,否则何须以大军压阵。
五万戍卫军回守京城,单以人力物力消耗而论,就足以活生生把国库耗干。
薛兰野忽然庆幸起来。
颂川县虽然远离京城,但也胜在天高皇帝远,水浅淹不死人啊.
建元十一年的冬天,非常适合朝臣们怀念旧日时光。
自从建元七年之后,皇帝视朝渐少,虽说对朝野上下的把控一如既往,喜怒无常的性情丝毫未变,但至少不是动辄杀人,严苛程度有所下降。
说得简单点,就是朝臣们不用提着头去上朝了。
然而,好日子总是比较短暂。
还没等朝臣们享受几年这来之不易的松快,忽然建元十一年一起莫名其妙的大理寺丞失踪案,牵扯出了抡才舞弊、暗中操纵荐官的案件。
以此为由,皇帝毫不容情掀起大狱,当即罢黜、诛杀、更替了大批地方官员。
紧接着火从地方烧进朝廷中枢,牵出中枢地方、南方北方、士族豪强相互勾结,多年来暗中操纵荐官的罪状。单提因此获罪的三四品大员,就有足足七人。
谯国郑氏罪行昭著,阴谋勾连北方士族阻拦科考,并涉建元五年分科案,又查明与临川郡守韩弗案亦有勾连,坐不道、不义之罪,皆为十恶大罪,族诛。
即使是建元元年,皇帝初登帝位,手腕最为强硬冷酷之时,也不曾在京城掀起过如此大的风浪。
——要知道,这里可是京城啊!
天子脚下,帝王腹心,一旦乱起,便有改天换日之虞。
直到皇帝密召五万戍卫军入京,彻底斩断了所有涉事者最后一点妄想。
“国库没钱了。”户部尚书哭着说。
五万戍卫军,确实是一项极大的开支。
这些戍卫军本来镇守京畿以北的肃州,在当地垦田练兵,只消朝廷每年拨给一部分银粮供给即可,余下的缺口可以自给自足。
但皇帝密召五万大军入京,第一条准则就是隐秘,第二则是快。总不能让戍卫军背着自己的口粮上路,只好一应供给出自国库。
不要说五万个身强力壮的大活人,就算五万只扑棱翅膀的鸡,消耗的粮食也是极大的数目。更何况戍卫军一入京城,皇帝下旨令赐布匹、铜钱犒赏,其待遇暂与禁卫等同,更是一大笔花费。
户部尚书说到伤心处,泪如雨下,不能自抑,仿佛如果皇帝再不肯松口,他就要现场投缳自尽。
饶是皇帝,也不能因为户部尚书尽忠职守,就把这老头拖下去处置,一时间微感棘手。
皇帝登基以来换了数个尚书,深知户部的做派,那是账上还有一百万两,都要睁着眼睛说只有十个铜钱的貔貅,银子入帐容易出来难。
这就是他为什么非要自己设内库供给皇宫及东宫花销的原因。
就在这时,梁观己从殿外匆匆小跑而来:“圣上,东宫急报,太女殿下那边出了些问题,李院正已经带人赶过去了。”
户部尚书的哭诉戛然而止。
皇帝骤然起身,蹙眉道:“怎么回事?”
户部尚书赶紧告退,梁观己这时才道:“太女殿下昏过去了。”
皇帝秀眉紧蹙,疾步向外走去,寒声道:“备辇。”
事关太女安危,抬辇的宫人不敢稍慢,几乎是飞一般地到了东宫。
穆嫔迎出来,神情带着些本能的畏惧,行礼道:“圣上,太女殿下已经醒了。”
“怎么回事?”
穆嫔结结巴巴道:“殿,殿下今日精神本就不振,午后小憩起身,忽然就倒下去了。”
皇帝皱眉:“什么缘故?”
穆嫔擦着汗,支支吾吾道:“这个妾不敢妄言。”
“太女殿下的症状是虚劳。”李院正很直接地说,因怕皇帝听不明白归咎于太医诊治不力,还特意解释了一下,“就是进补不够,导致的虚症。不是什么大病,补养即可。”
这话虽然极力说的委婉,实际上已经非常直白了。皇帝微微一顿,挥手示意太医下去开方,等殿内众人走得干干净净,才走到床边,不可思议道:“你竟然把自己饿晕了?”
哗啦一声景昭掀开锦被坐起来,辩解道:“虚劳!是虚劳!”
皇帝似笑非笑看她片刻:“不小了。”
不等景昭说话,皇帝深深看了一眼女儿清瘦的面颊,道:“今年祭祀,我不去,你也不要去了。雪重路远,让裴氏代你过去。”
景昭似乎愣了一下,旋即面色骤变:“父皇!”
“怎么?”
景昭张了张口,半晌才道:“他他还能回来,对吧?”
最后两个字底气不是很足,皇帝不答,只似笑非笑端详女儿片刻,道:“没有下一次。”
然后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走到殿门处时,皇帝淡淡吩咐:“储妃裴氏、嫔穆氏,侍奉太女不力,不能尽其责,罚俸一年,宫规百遍。”
庭院里的穆嫔如遭雷劈。
晚间裴令之从赵国公的丧礼上回来,听说自己又多了百遍宫规要抄,愣了片刻,默然坐下:“殿下没事吧。”
“我只少吃了一顿饭,能有什么事。”
景昭忧愁道:“父皇一定发现了。”
裴令之本来就觉得这个主意行不通,他姐姐五岁不想上家学,用这一招逃课都嫌粗糙,只是皇太女有妊多思,更兼病急乱投医,裴令之于情于理都没办法阻拦。
他其实不太明白景昭那种堪称焦灼的情绪从何而来,理智却告诉他不该深思,于是温声宽慰道:“圣上不会责怪殿下的。”
景昭眼底忽然盈起闪烁泪光,她立刻垂眸,纤长睫羽如一张细密的网,将快要落下的泪水挡了回去。
父亲当然不会责怪她。
可她不在乎受责与否。
母亲早已葬入南陵深处,父亲是她唯一的血亲。
神思不定间,景昭悄无声息别过头去,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单手支颐一动不动。
裴令之悄悄探头,瞥了眼皇太女神色不算太难看,又坐回原位,轻轻拍抚她的肩背,以示安慰。
景昭忽然没头没脑道:“你为什么不问我?”
裴令之一怔,旋即失笑:“为什么要问呢?殿下想说,自然会说;殿下不想说,何必勉强?”
“况且。”他柔和道,“有一条界限摆在那里,是对我们彼此的保护,不是吗?人心是不能考验的,无论结果如何,考验本身就是最大的危险和伤害,殿下愿意守住那条界限,其实我也松了口气。”
“你不生气吗?”
裴令之坦然道:“当然。”
“那就好。”景昭慢吞吞道,“父皇确实没有因此而责罚我,但是”
裴令之眼梢一跳,刹那间生出些不妙的预感。
“父皇迁怒于你,令你今年去南陵祭祀。”
裴令之:“”
裴令之缄默片刻,不太抱希望地道:“只有我?”
景昭点点头。
“圣上不去吗?”
景昭看着他,很同情地摇摇头。
“”
裴令之叹了口气,道:“希望还能回来。”
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 皇后碑文
“我就知道。”裴令之无奈道。
如果从空中俯首下望, 平直大道覆满皑皑白雪,树梢雾凇剔透玲珑,南陵山影笼罩在雪雾云烟深处, 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几乎令人疑在梦中。
此情此景如真似幻,雪地里储妃仪仗浩荡无边,浑然自成天家气派,数百名卫率前后清道,青衣宫人左右扈从, 更是雪景中荡开的浓墨重彩绚丽一笔。
全套仪仗、如云卫率, 无论怎么看,都可算得上十分严密,毫无可乘之机。
——前提是裴令之一直留在翟车中。
他稍稍侧首, 颈间薄刃割破血肉, 立刻渗出一线薄红,转瞬间沾湿了雪白领口。
十二翎冠太过沉重,裴令之即使吃痛, 也只能轻柔平缓地一寸寸转过头,凝望着颈间染血的薄刃,与持刃的内官。
那内官穿一身淡青衣,是祭陵典仪中最低等的一类侍从,面目寻常毫不出奇,但持刀的手却很稳。
裴令之问:“你是何人?”
不待回答, 他稍稍偏头, 看向殿后的方向。
“请出来吧。”裴令之温声道,“尊驾敢潜入皇陵、挟持储妃,却不敢现身人前, 这是什么道理?”
话音未落,架在他颈间的薄刃又往里一压,剧痛传来。
裴令之眉心微蹙,不易察觉地避开要害,好在这柄武器应该是为了便于藏匿携带,虽然锋利,却薄而短,就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也别想拿着它把人的脑袋砍下来。
他的动作落在内官眼里,就是心怀畏惧,忐忑不安的表现,脸上浮现出一丝讥笑,扬声道:“出来吧,这储妃空有皮囊,没什么胆子。”
说话声被殿外奏起的礼乐完全掩盖,裴令之心想一人入殿祭祀实在是个天大的漏洞
但裴令之眼底却微露意外——面前这名内官,竟然是个女子!
男女之间的声音装扮特征可以设法模糊,但很难彻底改换,对方一开口,立刻可以令人听出端倪。
殿后脚步声响,一个身材更高挑些的内官拖着脚走了出来。
这应该是名真正的内官。
那名内官走出来,声音微微地拖长:“储妃殿下,失礼了。”
声音尖细如同毒蛇,那名少女叫道:“别废话了,快让他签名画押。”
内官从怀里取出一张素白绢布,背面透出淋漓纵横的墨色,仍旧尖声道:“储妃殿下,我们不想要你的命,来画个押,一切都好说。”
裴令之问:“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
话刚出口,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南陵是文庄、文宣皇后祭祀所在,地下九重玄宫,预备来日帝后同葬。皇帝年年前来祭祀,单守陵的陵卫,便有足足近五百人。
陵卫出问题的可能性不大,倒是皇陵中负责洒扫清理、修建花木的陵使多由内官充任。这些内官很多历经齐朝伪朝,来历未必全都干净。
紧接着他抬眸一扫,见那内官面色泛白,心里明白了。
事关宫中贵人祭祀,一旦出事没人能够承担,陵台令必定布置非常仔细。
在这种情况下,用于祭祀的神殿、主殿、配殿都会防守异常严密。
要想无声无息潜入,只有一个办法。
藏在殿后耳室。
那里是刻意留下的死角,陵卫和禁卫都会有意无意放松检查,以此作为钓鱼的鱼饵。
不过起初,在计划里,这处死角只是无意一笔,根本不适合用来钓鱼——原因也很简单,只是放松检查,而不是完全忽略,耳室地方狭小,本来就不宜藏人。
“你提前许多天就藏在这里了?”裴令之感叹道。
他在心里补充:有这份不吃不喝的毅力,干什么不能成事。
那内官呵呵冷笑,摊开手里绢布,向这边走了几步,忽然觉得不对,有些踟蹰地立在原地。
少女厉声道:“你愣什么呀!不能再拖了。”
不出声还好,她一出声,内官忽的瞪大双眼,动如脱兔般调转步伐,转头就往来时路跑去。
已经来不及了,数道灰影从四面八方扑来,咔嚓!
内官四肢同时爆出脆响,转瞬间滚倒在地五花大绑,活生生捆成了粽子。他倒也硬气,牙关一紧就要咬舌,紧接着喀啦!
下巴被卸掉了。
内官滚倒在地,喉间嗬嗬作响,涕泪横流面孔扭曲。
‘裴令之’和那少女同时后退,前者小心翼翼摘下头顶十二翎冠递到一旁,用力搓了几把脸,顶着满脸斑驳脂粉,又从领子里拽出血囊,含含糊糊道:“殿下。”
殿顶帷幔忽然一动,纵横梁柱间,一张风神皎然的面孔低垂下来,宛如明月俯瞰人间。
少女拎着一张揭下来的‘人脸’,正跳着脚满殿找水擦脸,粘结面具的药水极伤脸部肌肤,裴令之示意:“苏晓先出去。”
苏惠松了口气,从另一根房梁上探出脑袋,对养女招招手,示意她先行离开。
那张墨迹淋漓的绢布很快被递到了储妃面前。
裴令之一瞥,确认与那名真正的同谋少女供述相差无几,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苏惠察言观色,示意将绢布拿走。
忙活一整天,竟然除了这条早就撞进网里的鱼,再没捞到第二条。
裴令之倒是不失望,和声道:“辛苦了,我自会上书为诸位请功。”
说罢,他折身向外走去。苏惠亦步亦趋护卫在侧,只听裴令之轻声吩咐:“苏统领,那张绢布,还是不要让太多人过手为妙。”
他并不清楚,也无需清楚这两名叛逆是何方势力,但有一点他很清楚——那张绢布上的内容。
根据那名少女的口供,她与内官本是同族,出自某个齐朝时鼎盛的谭姓世家,后来在大楚立国后,依然是有些颜面的旧臣望族。
直到建元二年,皇帝为立储风波掀起大狱,诛杀大批在朝官员,她在朝为官的祖父谭大学士,谭氏全族受到牵连。
时过境迁,当年千娇百宠的名门千金命途跌宕,数一数二的子弟则阴差阳错做了宦官。
境遇倒错天差地别,怎能令人心甘。
乍一听确实极惨,但裴令之不是傻子。
事涉立储风波,那么谭大学士当年应该是站在景昭对面,支持皇帝重新开枝散叶或者立礼王为储,才会落得这步田地。而全族受到牵连,这等待遇可不是寻常犯官会有的,甚至就算是叛贼逆臣,也未必会连家族一同诛灭。
那名谭大学士搞不好还是礼王一党的中坚力量。
皇权正值鼎盛,皇帝如日中天,谭大学士却有这样的头脑和勇气,不得不令人可怜他的全家。
裴令之不关心死了多年的谭大学士,也不想知道为什么死去多年的谭家突然会有人冒出来,更不在乎背后究竟是何人主导,反正这些不是他该调查的。
他只关心一件事。
这两名谭氏叛逆,所求非常惊人。他们挟持皇太女妃的目的,是为了让储妃在他们拟好的诉状上签字画押,以储妃的名义为先人平反昭雪——这当然没用,顶多就是给他们求个心安,有种近乎好笑的自娱自乐感。
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张绢布上提到了一点。
——谭大学士是因笔墨口舌蒙冤,而使得他背负冤案的笔墨,则涉及文宣皇后葬仪。
当了这么久太女妃,裴令之当出了一些心得。
对于皇帝父女来说——尤其是皇帝,文宣皇后是不可触碰的逆鳞。
皇帝看似喜怒无常,实际上只要有足够的利用价值,他是可以表现出一定程度的胸怀与大度的。但如果事涉文宣皇后,那么就算是先帝降世、太后复生,也没有办法平息皇帝的怒火,说不定还会火上浇油。
不管谭大学士当年究竟是蒙冤,还是真的口舌不检攻讦过文宣皇后,以皇帝的性格,那是绝对不会有半分斡旋余地的。
皇帝疼爱女儿,却不很在意裴令之的生死,否则不会拿他出来钓鱼,裴令之可不愿搅入其间。
更要紧的是
裴令之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
景昭有妊已久,身体不好,正值多思。
她开始频繁地问起母亲旧事,封赐母亲旧人,如果在这个时候听说谭氏余孽兴风作浪,心情想必不会太好。
裴令之微一思忖,叫来积素,嘱咐了两句.
“谭大学士?”
下值路上,被悄悄拦住的承侍女官一脸茫然:“这是谁?”
还不等积素提醒,她沉吟片刻,脸色忽然变了。
“我知道了。”承侍女官喃喃道,“原来是那个谭——你问这个做什么?”
谭氏余孽事属隐秘,承侍女官还不知道,但她年幼入侍东宫,心思灵敏不必多提。
积素老老实实道:“这是我家殿下要问的,不敢妄自揣测,如果方便的话,姐姐能不能提点我一二。”
承侍女官蹙眉片刻,终究还是决定给储妃卖个好,这事虽然讳莫如深,但毕竟不是隐秘。
与其让储妃到别处打探,还不如她原原本本实话实说。
拿定主意,承侍女官便道:“本朝开国以来,大学士不常有,姓谭的只有一个,字深年,出身京城谭氏,你记住了,这个人不能在外面提,仔细招了主子们不痛快。”
积素知道轻重,连连点头:“请姐姐教诲。”
承侍女官说:“当差这么多年,脖子硬的见得多了,这么会找不痛快的还是第一个。谭深年当初因为文采出众、旧有名声做了大学士,蒙恩受命,去监修南陵,顺便写文宣皇后的神道碑文……”
第150章 第一百五十章 “谭深年此人,学富才高……
“谭深年此人, 学富才高,性情迂腐,空负盛名而无实干之材。”
年轻的皇帝走过幽深回廊, 雪白袍角旁有个小小身影亦步亦趋, 疾走着才能追上父亲的步伐。
皇帝并不在意女儿能不能听懂,也全然没有掰开揉碎细细讲解的意思:“此人唯一的价值,不在其才,而在其名。”
后半句话没有出口,但其意昭然若揭:
——一旦谭深年的名气被用到极致, 就可以毫不留情地弃置了。
啪嗒!
话音未落, 转过拐角处,回廊平坦路面变为一段缓坡,小女孩一边极力跟上父亲脚步, 一边分心听那些半懂不懂的话, 一脚踩空绊倒,整个人当即五体投地,呈现大字形趴在地上。
远远跟随的侍从宫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皇帝揪住领口把女儿提了起来, 抖落木偶般上上下下把女儿检查一遍,无声松了口气:“没事吧。”
皇太女挪开紧紧捂住脸的小手,脸颊灰扑扑蹭出青肿,委屈地扁嘴,哇的哭了起来.
华阳宫大门缓缓开启,宫道两旁尽是跪倒的宫人。急匆匆迎出来的礼王夫妇携一双儿女拜倒, 而皇帝视若无睹, 牵着不住抽噎的女儿径直走进殿内。
太后已经上了年纪,但养尊处优多年,那张脸上还残存着年轻时的美丽容光, 依稀能辨出皇帝的部分影子。
她不满地皱了皱眉,嗔怪道:“景宜,不用和你皇兄多礼,快进来,咱们一家人坐下说话才显得亲近。”
她又看向皇帝身边的女童:“昭儿这是怎么了?”
皇帝言简意赅道:“摔疼了。”
太后一惊,连忙亲自起来,仔细看了看皇太女脸上的青肿,心疼道:“小女孩皮肉娇嫩,磕一下可够疼的,依我看呐,正该仔细养护着,读些书也就罢了,我听说你还在给她找武师傅?”
皇帝不置可否,轻巧地跳过了这个话题,顺便抬眼轻飘飘往门外一扫——那眸光清淡似潺潺溪水,却又锋利如刮骨钢刀。
礼王身体一抖,脸色微微白了。
太后半生金尊玉贵,根本察觉不到平静冰面之下涌动的暗流,见礼王一家四口还在殿门外踟蹰,皱眉道:“快过来呀。”
又一手一个拥住礼王世子景煜和云华郡主,心疼道:“可怜见的,小小的孩子跪来跪去,那是你们嫡亲的皇伯父,最疼你们两个了。”
说完推着他们道:“快,景煜,今日学到哪一篇了,说出来听听。”
礼王世子显然是自幼养在祖母怀抱里,深受疼爱,一点也不拘束,竟然当真开口,坦坦荡荡道:“孙儿今日先学了《裳裳者华》,又跟着读了几篇文赋,预备今晚回去背熟吃透,明日再请教师长。”
皇帝恍若未闻,坐在椅中,平静掰着女儿的脸端详,似乎那点伤痕不止是普通淤血,而是足以破相的重伤。
倒是皇太女动了动,下一刻皇帝悄无声息按住她的肩膀,止住她那点小动作。
礼王妃缄默地立在一旁,听儿子朗声背诵诗赋,脸上却没有丝毫喜色。
她咬唇看了一眼丈夫,没有得到回应,又看向太后臂弯里搂着的女儿,只见云华鼓着腮帮子,有些焦急地扭来扭去:“皇祖母,我也背了诗,您问问我呀。”
礼王妃愈发不安,终于硬着头皮轻声提醒:“煜儿,云华,你们是来给皇祖母请安的,怎么只顾着背书,快给皇祖母揉一揉肩膀,拉住你们两个皮猴子可够累的。”
皇太女把磕伤了的半边脸贴在父亲身边,偏过头去,以一种极力掩饰敌意戒备的目光打量这对兄妹。
——不高兴几乎写在了脸上。
礼王世子背到一半被打断,他年纪稍大些,终究更沉得住气,但那种不情愿的情绪再怎么掩饰,也还是隐隐约约透了出来——捶背捏肩算什么,丫鬟会伺候就够了,哪里比得上背书,母亲怎么说话不分时候呢?
云华郡主年纪更小一点,情绪就更为外显,在与兄长相同的心思之外,还多出了一点不服不忿——凭什么只有兄长能表现,我还没背就要被打断?
同样是母亲的孩子,你就这样偏心吗?
太后恼怒地看了不识时务的儿媳妇一眼:“王氏,那些事有宫女做就够了。我们是什么门第人家,读书上进才是最要紧的。”
这句话简直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直接扎进了礼王妃心口。
她抿着唇,顷刻间有种被当场扇了一耳光的难堪。
什么门第人家?
大楚皇室,江宁景氏。
即使不做皇族,亦是煊赫数百年的世家。
可当年你替礼王求娶我的时候,我也是弘农王氏嫡长女,一等一的北方士族,不是大字不识一个的蓬门小户!
——王氏门楣没落,我的母家就可以被随意轻贱吗?
礼王妃难堪到几欲落泪,倒不止是为了太后语气的轻蔑敲打,还有她头都没抬一下的儿女。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和疲惫,攫住了她的整颗心脏。
——读书上进?
亲王世子,皇帝亲侄,已经注定金尊玉贵锦衣玉食,还能上进到哪里去?
太后当着皇帝的面说这种话,就算她没有别的心思,她不怕皇帝多思吗?
更何况……
礼王妃眼中含泪,却没办法再多言了,只能低头谢罪:“是儿媳见识短浅,一时失言。”
太后随意点了点头,拥着礼王一双儿女,笑道:“昭儿性子太安静了,都是自家兄弟姐妹,要一起玩耍才对。”
又道:“看看,煜儿已经开始学《礼记》了,你们只差几个月大,还不如让煜儿进来一起读书,昭儿有兄长可以请教学习,也更亲近些。”
太女是君,亲王世子是臣。天底下无论是长幼、尊卑、男女,所有规矩都要给君臣让道。
皇太女亲近手足,这是正理。
可天底下没有君主向臣僚学习的道理,它可以是礼贤下士的典故、可以是明君贤臣的逸闻,但不能以这等随意的语气说出来,这是极大的僭越和不恭!
孝道摆在这里,皇帝不能向太后发难,但礼王终究不是傻子——
他扑通跪倒:“圣上恕罪,煜儿才疏学浅,不堪如此,臣绝无僭越之意。”
礼王这一跪快捷无伦,太后和她拥着的两个孩子都愣了。礼王世子和云华郡主很有些惴惴不安,对视一眼,犹豫着要往下跪,被太后立刻拉住。
“哀家随口一说。”太后不悦道,“你这孩子,动不动跪什么跪?”
又转向皇帝:“快叫他起来,话是哀家说的,只不过想让两个孩子亲近亲近,做什么弄成这样?”
皇帝眼也不抬,平静道:“起来吧。”
又对太后道:“皇太女是储君,已有十八名伴读侍从在侧,不缺景煜一个。在王府读书就很好,何必进宫来吃苦。”
太后一时愣住。
她想让景煜正正经经进来读书,当伴读她哪里舍得?但皇帝金口玉言,已经将景煜默认做伴读,她又不能再出口反驳。
气氛有些尴尬。
就在这时,景昭从父亲身侧探出头,叫了声皇祖母。
太后如蒙大赦,立刻含起一点笑意:“昭儿?”
景昭声音清脆道:“皇祖母,我知道您向来慈爱,不过堂兄《礼记》学得不扎实,水平不足以指教我,您不必费心啦。”
这句话弄得太后一愣,本能顺着往下问:“不扎实?”
景昭于是道:“堂兄正在学礼,但方才我进华阳宫的时候,他只随着礼王叔向父皇请安,而忘记了向我行礼。学礼而不会用礼,无法践行圣贤书中读来的经典,这是学问不精、知行不一的表现。”
她顿了顿,又善解人意道:“这样吧,我赐给堂兄一套苏大家批注的《礼记》原本,希望堂兄能不负皇祖母厚望,学有所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