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座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皇太女 > 130-140
    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 本章是邪恶小穆,没有……


    回宫的马车里, 穆氏六郎和小穆主事兄妹二人缩在一边,两双眼睛默默望着主座上的姐姐。


    穆嫔毫无所觉,压根不关心弟妹在想些什么, 眼底闪烁着奇妙的色彩, 自顾自吩咐贴身宫女:“今天那个姓杨的小娘子,是竟陵杨家的?”


    宫女点头:“是,那是杨氏嫡脉所出的四小姐,闺名从妍,杨太太夫婿的亲妹子。”


    穆嫔眼底闪烁着诡异的色彩:“那想来和太女妃一定很熟了。”


    她邪恶地招招手:“去打听一下, 看看……”


    “算了。”在弟妹流露出惊恐的表情之前, 穆嫔抢先刹住了车,“就算真有什么旧事,也是在南方, 不好查, 别打草惊蛇了。”


    宫女应声,然后像方才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继续平静侍立在一旁。


    兄妹二人默默对视, 小穆主事率先鼓起勇气:“姐姐,太女妃不好相处吗?”


    穆嫔侧首瞟她一眼,不费吹灰之力猜出了妹妹心中所思所想,冷哼道:“没有啊,我心眼比较坏而已。”


    看着不知道为什么阴阳怪气的姐姐,小穆主事立刻又缩回角落里, 不敢吱声。


    穆嫔撇撇嘴, 又冷哼一声,这么尖刻的一个表情,由她做来依旧娇俏好看, 灵动无比。


    她托着腮,回想起方才杨从妍看向裴令之的目光,心想裴氏看似清清淡淡一个人,欠下的情思倒是不少。


    不会有错的,穆嫔心想。


    那种目光非常熟悉,她曾经在东宫来往的很多年轻人眼睛里看到过,有的直白、有的含蓄、有的炽烈、有的压抑,但即使再怎么竭力掩藏,即使连皇太女都能瞒过去,却不可能瞒过穆嫔的眼睛。


    因为有时候,她自己对着镜子,也会在镜中看到自己眼底倒映出的熟悉神情。


    那是由仰慕、向往、敬畏,想亲近又不敢亲近,想触碰又惧怕冒犯等种种复杂情绪交织而成的,就像秋日草野上泛起的一点星火,看似不起眼,但只要一点点风吹过,就能迅速燃成燎原野火。


    穆嫔想,裴令之,你最好别让我逮住。


    她自己没有感觉到,脸上的情绪已经意随心动,变成了一种堪称邪恶的表情。穆六郎和小穆主事大气不敢出,默默待在车角,试图伪装成两只路过的蚂蚁。


    蚂蚁头顶传来询问,是穆嫔。


    回神之后,穆嫔第一时间对姐弟三人中唯一一个未曾成家的穆六郎发问:“今日花宴那么多如花似玉、知书达理的姑娘,你有没有喜欢的?”


    穆六郎小心翼翼道:“这个,这个……”


    回避本身就是最好的答案。


    穆嫔温柔似水的声音立刻变了:“七娘比你年纪小,已经成婚了,你为什么还拖拖拉拉的?每天下值回去,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关心体贴不好吗?多大的人了,还要姐姐整天催着问,自己的终身大事心里没点数吗?”


    小穆主事连忙低下头,回避兄长求救的目光。


    穆六郎硬着头皮道:“下值回去已经够辛苦了,我只想自己躺着,要是找个妻子,总不能把她一个人晾在那里,还得没话找话,浪费宝贵的休沐日陪她,岳丈家里也得花时间精力走动,要是再有了孩子,每天眼没睁开家里就有一摊子事等着料理,这日子更没盼头了……”


    “胡说!那些琐事哪用你来干。”穆嫔根本不听,“你成婚之后,自有正妻为你打理内宅琐事,对外交际、对上孝顺——哦对,我们家没有长辈——对下抚育儿女,你在外面专心做事就好。”


    穆嫔皱起眉头,用一种忧心忡忡的目光看着弟弟,又转向小穆主事,语气严厉:“听到没有?我让你娶个夫婿回来,为的就是这个,你自己在外面当差,内宅的事就得让他管好,不能一天到晚围着家里那点小事转,分心劳神不说,还要落下内外不分、治家不严的坏名声。”


    小穆主事连忙道:“是,任氏性情温和,精于数算,把家里打理得很是妥帖,并不让我分心。”


    穆嫔神情缓和道:“既然任氏贤惠,你就要给他应有的颜面,内宅偶尔过问,把握住大面上不出问题即可,其余的放手让他去做——内外不分、主次不明,就容易坏事。”


    她想了想,又道:“今年任氏刚进门,你就是有什么心思,也不要急着纳妾,明年再抬进来,给任家颜面,对你的名声也有好处。”


    新婚燕尔的小夫妻感情正浓,哪里会去想纳妾之类的事,小穆主事羞得脸色泛红,连声道:“姐姐放心,我现在正是专心办差的时候,根本没空想那些儿女情长。”


    穆嫔十分满意,柔和地看着妹妹:“你能这样想很好,趁年轻的时候,多拼搏,出些成绩,将来起码能得个实干的美名,到那时要什么男人没有。要是年纪轻轻十六七岁,满脑子贪花好色,未来走不远的。”


    穆六郎心想完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穆嫔转过头来,瞬间变脸,疾言厉色地教训他:“你不许再推三阻四,自己的终身大事尽快考虑好,反正我们家情况不怎么妙,姑娘的家世不必很在意,只要品行优良,性格又好就行。”


    想了想,穆嫔又很严谨地补充:“别家我不管,怡侯夫妇两族里的女儿一律不准沾,齐大非偶,我们小门小户不敢迎这尊大佛。”


    尽管口中说着齐大非偶,穆嫔的表情却显然不是称赞的意思,反而有点毫不掩饰的嫌恶。


    穆六郎本来就想结束这个可怕的话题,赶紧趁机转移方向,皱眉道:“怡侯夫人……忒罕见了。”


    京中诸多高门大户,守旧派其实仍然存在,但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表现出来刻板迂腐到了怡侯夫人这个地步的还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小穆主事也咋舌:“怡侯夫人年纪大了,怕是从小听着三从四德长大,想法根植心底,已经拗不过来了——可怜了怡侯府上的女儿们,教养女儿是嫡母的职责,日日对着怡侯夫人那么刻板的人,将来可怎么办呢?”


    穆六郎说:“哎,怡侯夫人倒是知行合一——只是知错了方向,反而越行越糟糕。”


    车中响起一声清晰的冷笑。


    是穆嫔。


    她瞥着弟弟妹妹们摸不着头脑的表情,接过宫女手中的团扇,轻轻扇了两下,哼笑道:“知行合一,拗不过来?你们两个小东西,真是把人想的太天真了。”


    穆六郎被姐姐的话弄得有些茫然,不明所以。小穆主事反应更快,一拍脑袋,面露愕然,颤声道:“难道她心怀不轨,故意以这种隐晦的方式来表示自己心向前朝?”


    “……”


    车中所有人都沉默了。


    穆嫔手腕一转,又给自己扇了两下风,幽幽道:“幸好你没去干刑狱,要不然三法司里定会多出许多莫名其妙的冤死鬼。”


    小穆主事:“……”


    “就她,有那个脑子和胆量?”穆嫔不屑一哂,“我看啊,她是心气不平。”


    穆六郎和小穆主事对视一眼,同时陷入了迷茫。


    心气不平?


    大楚朝廷禁绝女德女诫,抹平嫡长子女之间的差异,允许贵女、才女应选女官。无论怎么看,对官宦贵胄之家的女儿都是有利无害,怡侯夫人份属元配,生了侯府所有嫡出子女,世子都近三十了,也并不会损害她儿女的利益。


    穆嫔道:“你们那时候年纪还小——其实我也一样,都是后来听说的,在齐朝的时候,怡侯夫人是很有名的贤德妇人,一度被赞誉为夫人典范,不妒不忌贤良淑德,很多人称许她有班、冯的品格,极受嘉许。”


    然而很快,伪朝南下,齐朝国祚终结,北方陷入了有史以来最为黑暗的年代,随之一并告终的,是怡侯夫人女子典范的风光岁月。


    其后,大楚立国,皇帝立膝下独女为储,宣布禁绝《女则》《女诫》,拔擢柳希声等女子入朝为官,允许嫡长女承爵,又选用女官入东宫,彻底颠覆了过往前人对女子的衡量标准。


    “从名动京城,到湮没无声。”穆嫔换了只手托腮,“想来,她一定非常不甘心吧。南方名士声名鼎盛者,一句点评可以决人前途,一句否定便可使人身败名裂,齐朝的时候,怡侯夫人也能在后宅女眷中逞这份威风,现在不行了,她肯定难受的要死。”


    穆六郎怔愣片刻,小声说:“这样说来,怡侯夫人有些可怜,前半辈子适应的规则,到了后半生,忽而全都不适用了,一下被抛到了全然陌生的境地里,无所适从。”


    小穆主事说:“那些过往的旧规则,明明对她这样的女子并没有益处,可数十年受到的教导深入骨髓,她连辨识对错的能力都已经不复存在了,只能抱着那些早已过时的想法,凭吊旧日风光。”


    “……”


    穆嫔危险地眯起眼睛。


    “哪来的两个蠢货,出去别说我认识你们。”


    听着弟弟妹妹的话,穆嫔气不打一处来,啪!


    她一拍桌子,手腕上碧莹莹的翡翠镯子磕到桌边,却丝毫不心疼,只冷笑道:“她是四五十岁的人了,用得着你们两个十几岁的小兔崽子心疼?几十年活下来,真当她只长个头不长脑子?”


    “民间有句俗话,叫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换句话说,位置决定脑袋,坐什么位置,决定我怎么衡量利弊,七娘是我亲生妹妹,我盼着她好,所以我教育她女子就要杀伐果断立得起来,支持她娶个贤良淑德的温顺男人。”


    “但是到了你身上。”穆嫔劈手一指穆六郎,“你是我亲生弟弟,所以我希望你能娶个贤良淑德的温顺女郎,那样自己才能过得舒服——至于你妻子、七娘丈夫在内宅里快不快活……”


    她冷笑一声:“我可不管他们的死活。”


    “怡侯夫人自己也有女儿,她就算思想改不过来,总该知道怎么做对女儿有利。可是她没有,怡侯府上的女儿不分嫡庶,一个个读着三从四德长大,作为一个母亲,她不慈;作为一个受本朝诰命的命妇,她不忠!”


    这帽子可就扣得太大了,小穆主事忍不住抓了抓头发,小声说:“万一她就是单纯的死板,而且有点蠢呢?”


    “我都说了,她是五十岁的人。”穆嫔说,“她要是十五岁的小女孩,从小听着那一套长大,还没拗过来,那我不说什么,但是四五十岁了,孙子都学会跑了,大楚立国十一年了,十一年还不够她适应,那蠢死她活该!到这个年纪,就别往家教上面推卸责任了。”


    她反手一指自己:“穆氏过去教的我什么?大家闺秀,矜持温良,我活到十五岁,受了十五年这样的教育,真到了生死关头的时刻,还不是要豁出去拼死一搏?有句话叫穷则思变,她不变,是因为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做了一辈子侯门夫人,当然能站在干岸上指指点点嘲讽别人,抱着那点过去风光做白日梦。”


    直到此刻,穆嫔眼底的冷意终于毫无保留地显现出来。


    她厌恶怡侯夫人,甚至可以说是憎恨。


    在怡侯夫人心里,女人应该三从四德,皇太女这样的千古奇谭,压根不应该存在,像她这样的皇太女侍妾,当然更是自甘堕落,滑天下之大稽。


    怡侯夫人不敢非议东宫储君,却敢背后和颍川穆氏那些老东西一起表现出对她的不屑,拜高踩低的本领,果然炉火纯青。


    穆嫔语气森冷地道:“你们这两个小傻瓜,真是年纪小,天真不知事,把人想的太好,哼!依我看,怡侯夫人什么都清楚,她心里明白着呢,她自己是侯府夫人,母家有靠,儿女双全,只消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舍出去一个并不值钱的夫婿做出贤惠模样,便能成为京城女子典范,享尽风光追捧,在她看来,这可是桩划算买卖。”


    “她风光了,全天下的女人都要被她踩在脚下,当她风光满面的踏脚石。她要支付的代价就那么一点,反正怡侯不打她,也不会休了她,可是天底下有多少女人和她一样有恃无恐,能支付的起三从四德这份代价?”


    “如果当年我还守着家族的教导,一天到晚温顺听话,恐怕现在我和七娘早就被随便嫁到哪个破落人家,六郎你干脆就一病没了,咱们这一房的产业、父亲母亲留的财物,全便宜了家族。”


    说到这里,穆嫔是真有些难受了。


    过往多少年,这都是她最为恐惧的噩梦。直到入了东宫,有太女撑腰,她才能夜夜酣睡到天亮,不再像过去那些年里时常惊醒。


    她语气复杂地道:“她可不蠢,她的小聪明太多了,多到想起自己失去的风光,就难受的睡不着觉,所以变成今天这个惹人生厌的模样。”


    穆六郎和小穆主事看着姐姐倏然黯淡下来的脸色,觉得心里很是难受。


    姐弟三人自幼父母双亡,是穆嫔小小年纪担起了长姐的重任,又当爹又当娘艰难护着弟妹长大,他们小时候见过穆嫔委曲求全的模样,也亲自经历过人情冷暖。


    穆六郎鼻子立刻一酸,哽咽道:“姐姐,你将来出宫跟我住吧。我跟七娘都商量过了,没有你哪有我们今日,我们都特别想孝顺你。”


    “?”


    穆嫔脸上浮现出一点轻微的疑惑。


    穆六郎提醒道:“你以前不是说,太女殿下允诺过将来许你出宫居住吗?我们早就说好了,共同奉养姐姐。”


    “你们有心了……”


    穆嫔跟他们说这些,其实是为了证明景昭对她的宠爱,也有让他们不必为自己担忧的意思,压根没打算出宫,结果这对傻孩子完全想到了另一个方向,只好语气艰涩地道:“不过不必了,殿下虽有恩典,可我无意出宫,预备终身侍奉殿下。”


    小穆主事愣了愣,意会过来,张开的嘴又闭上了,穆六郎却没领会,继续热泪盈眶,开始抒情。


    穆嫔有点感动,更多却还是觉得丢脸,当下喝止道:“够了,我不是和你们客气。”


    穆六郎脱口而出:“为什么?”


    穆嫔暗地里磨了磨牙,微笑着看向愚蠢的弟弟,问:“你奉养我?”


    穆六郎连忙点头,同时把单薄的胸膛拍得邦邦作响,竭力表现自己的诚意。


    “二十年之内,你能当上三品大员吗?”


    穆六郎:“……”


    三品无论在京中地方,都是毫无疑义的高官重臣,在外称作封疆大吏,在京可以比拟九卿。


    让他当上三品大员,还不如把他直接吊死比较快。


    穆嫔微笑着道:“蠢东西,我可不是在和你客气。”


    她一指自己太女嫔规格的宫装,展示发鬓金玉、腰间琳琅:“我现在是正三品太女嫔,位份仅在储妃之下,又有殿下偏爱,皇宫和东宫里面正经的贵人加起来凑不够一只手,我虽不敢与圣上、殿下、储妃相提并论,多多少少也算个主子。天下富贵,各地贡品,要先过了皇宫和东宫,才能轮到满朝公卿,我还有什么贪心不足之处?”


    她斜睨着穆六郎:“等你穿朱戴紫,位居公卿的时候,再想奉养我的问题吧,现在别说,让我跟着你们受苦吗?”


    穆六郎:“……”


    小穆主事:“……”


    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比怜爱更先生出的是忌……


    八月十五, 是皇太女生辰,京中又呼作‘小千秋’。


    往年宫里不办中秋宫宴,仅为皇太女庆贺生辰, 但今年太女妃已经册立, 有心人暗自观察宫中风向,发觉规模远胜于往年,想来是为了筹备中秋宫宴。


    修书的进度仍然平稳,除了太女妃又开始频繁告假。


    如今距离小千秋已经不剩几日,正是最忙碌的时候, 穆嫔带着上百位内廷侍从官忙得天昏地暗, 眼下青影深深,已经是一幅随时要昏过去的凄惨模样。


    她也顾不得避嫌,坐在裴令之下首的锦凳上, 语气又急又快:“含元、钦光二殿的布置有大尚宫操持, 我们还得最终过目一遍。”


    裴令之风轻云淡:“我来。”


    “前年小千秋用了一百二十八只内造的嫦娥抱月灯,当时圣上赞了句精巧,今年我让少府再依样打一套出来, 他们到现在还差些,再晚东宫就没有时间一一检查了。”


    储嫔的身份不足以号令少府,让穆嫔出面和他们硬碰硬显然不智,裴令之点头,道:“我来。”


    “这里是宫宴的位次名单,这是拟定的舞乐单子, 这些是还差的人手和材料, 你看怎么办?”


    裴令之心平气和地示意积素接住:“我来。”


    穆嫔说:“不是我存心给你找事,这些东西我自己处置不了,殿下又不回来住, 我没法子。”


    裴令之风轻云淡地应了一句:“我知道。”


    自从六月末京城迟迟不肯降雨,京城周遭出现大旱迹象,景昭就开始忙得脚不沾地,经常议政到深夜才回东宫,草草在明德殿歇下,睡不到两个时辰,又更衣上朝去了。


    裴令之实在不放心,和景昭商量了一下,自己命人收拾行李,暂且搬进了明德殿居住。


    每当景昭踏着满地月色推开寝殿大门,数盏光晕柔和的灯火映出细细温着的甜羹,还有榻前合衣打盹的美人。


    哪怕她推门的动作再轻再缓,那扇朱红殿门无声无息划出一道弧线的瞬间,裴令之永远会惊醒般睁开眼,抬眼朝她一笑。


    这种感觉不坏。


    景昭没有反对。


    但不知为什么,七天前的一个夜里,裴令之支颐静坐在榻边,如往日般翻着一本书,等待皇太女回来,却没有等到。


    他等来了一位御前内官。


    那位面容熟悉的内官朝他欠身,笑容非常真挚,说道:“太女殿下今夜留宿宫里,请太女妃自行安歇,不必等了。”


    景昭年幼时由皇帝躬亲抚养,居于宫中,至今皇宫里还保留着她的寝殿,有时议政结束天色太晚,景昭就索性在宫里再睡一夜,这是很自然的事。


    裴令之没有多想,从容应下,命人将内官送了出去。


    然后从那天开始,他就再也没有见过景昭。


    说得确切些,皇太女从那日开始,再也没有回过东宫。


    穆嫔找不到她,只能干着急。裴令之知道她就在皇城里,却没办法见到她。


    每个清晨,东宫宫门开启,裴令之乘车离开,前往皇城内的时雍阁修书。沿途看见皇宫肃正门外绵延的车马,公卿重臣们穿朱佩紫,络绎不绝,进入那扇巍峨高耸的宫门。


    裴令之知道,宫门的那一边,宫墙的那一面,景昭就在那里。


    但她不出来。


    他无法进去。


    一行飞鸟掠过天际,扑向远方轻淡的云端,化作渺渺灰影,渐次远去。


    裴令之仰头,静静望着天边次第远去的飞鸟,目光渺若云絮,秀美面容看不出丝毫情绪,漂亮过分的眼睫微微垂下来,在颊边投下两道鸦黑的淡影。


    “你们之间……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景昭收回投向天际的目光,平静道:“您想多了。”


    “我和裴令之很好,没有问题。”她加重语气,着重落在‘很好’二字上,“还要请父皇示下,关于开算经、法经二科考试的方案,是否可以经文华阁发往礼部?”


    那封不知集结了多少人心血,花费数不清的功夫精心拟定的开科奏折,躺在皇帝手边的书案上。


    皇帝淡淡道:“朝廷三年一考,地方一年一考,由地方按成绩推举至京城参考……”


    他简单复述出几点,道:“别的不错,这些应试入选的人,你把他们放到哪里去?数算、法经太过狭窄,录中之后,全塞进有数的几个衙门?”


    景昭不假思索:“发往南方呢?”


    “清丈土地、盘查旧账、打击豪强,这些陈年旧账要清理干净,非一日之功,朝廷的人手不够,今年年底或明年年初加急录一批上来,然后发往南方就任,只有不足,没有冗余的可能。再过几年,正式的文考开科之后,就没这么多人报算、法二经了。”


    皇帝瞟她一眼,神色毫不意外,平静道:“怎么没写进来?”


    景昭小声道:“先过了文华阁再说那么多呀。”


    皇帝轻声笑了。


    他的笑声轻如羽毛,淡如春水,但那终归是个真切的笑意,一闪而逝。


    “可以。”


    景昭恰到好处地露出喜色,伸出手来,不肯罢休:“您现在就批,我稍后叫人送过去。”


    殿内香炉上升起袅袅烟雾,化成一片虚白,皇帝的面孔隐没在烟雾后,声音很平静:“你批。”


    景昭愣了愣。


    她依言走过去,提笔先在空中画了两下,然后饱蘸朱砂,用皇帝的字迹批下一个准字。


    字迹几可乱真,皇帝抬眼一瞟,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景昭没有立刻叫人去送,而是将朱墨未干的奏折摊在书案上晾着,冷不防身后传来父亲的声音:“我调了你的脉案。”


    刹那间景昭手一抖,但她很快稳住,转过头来,依旧保持着如常神色,鼓了鼓腮帮,就像天底下任何一个小女儿对着父母撒娇那样:“您知道啦?”


    笼罩的白烟缓缓飘散,萦绕在景昭鼻端,她忽而一愣。


    ——那不是明昼殿中常点的檀香,而是另一种更加柔和清淡的香气。


    皇帝文秀冷白的面容从烟雾背后浮现出来。


    “为什么不说?”


    景昭眼睫垂下去,那种小女儿的娇态也随之褪去,属于皇太女本来的情绪再度出现在她的脸上。


    不是羞涩。


    不是尴尬。


    也不是矜持。


    那些情绪可以属于任何一个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但无论何时都不该出现在一国储君身上。


    景昭咬了咬舌尖,借此斟酌言辞,然而还没等她开口,就听见皇帝再度出声:“你在害怕。”


    毫不意外。


    景昭自认为多年来对情绪的控制堪称炉火纯青,但她毕竟是人而不是死物,终究不可能做到时时刻刻毫无破绽。


    如果她想掩饰什么,天底下有两个人最有可能看破。


    一个是她的父亲。


    另一个是她的枕边人。


    她的一半骨血脱胎于前者,又自幼跟随在皇帝身边长大,父亲了解她就像了解自己的作品,一旦他起意想要弄清楚什么,景昭根本连掩饰的机会都没有。


    “好吧。”景昭深吸一口气,使自己平静下来。


    她走过去,在父亲一侧的椅子里坐下。


    “不是害怕。”景昭说,“是无措。”


    皇帝眼梢稍微向上扬起,看着女儿的面容,看她与自己相似的五官轮廓,看她眉梢眼角残存着的母亲的痕迹。


    他再开口时,说出的话令景昭霍然一惊。


    “我很抱歉。”皇帝说。


    景昭吓得立刻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皇帝抬起左手,稍微向下压了压,那动作哪怕处于低处,也依旧显得居高临下。


    “坐下。”皇帝缓声道,“我有时候会想,我今日所承受的所有,归根结底在于我晚了一步。”


    景昭着急地想要说些什么,但皇帝以一个干脆利落的手势止住了她的言语:“阿鸢被迫受辱、油尽灯枯,我被锁在这个空荡荡的御座上,不得解脱。我们承受了这些代价,已成定局,但你不同,你还小,我不希望那些过去的事,跗骨之蛆般纠缠你直到人生终了。”


    皇帝沉默片刻。


    然后他继续说:“人有弱点,未必是坏事。但皇帝是不能有弱点的,如果你的弱点是人,那就杀了;如果是物,那就毁掉;如果是规则,那就改写。但当它源自于你本身时——”


    皇帝的声音忽而异常柔和,了然的神色从他眼底清晰透出来:“我也没有办法,你明白吗?”


    一切只能靠你自己解决。


    几乎是本能的,景昭点了点头。


    皇帝挥手:“去吧。”


    景昭站在原地不动,直到皇帝扬了扬唇角,轻飘飘道:“皇太女身为储君,其下皆为臣属。那些跪伏在你脚下的臣僚和草场上被牧人挥着鞭子驱赶的羊群没有任何分别,如果牧人为了一两只羊驻足,等待它的命运唯有宰杀。”


    “如果你继续避开裴氏,我会立刻赐死他。”


    窗外清风席卷,冲散了柔和的芬芳气息,那只香炉倒映在景昭眼底,但她的目光却很涣散,仿佛看着什么东西,又仿佛已经陷入了失神的状态里。


    她轻轻应了一声,转身想走,却在走到殿门之前时,又被皇帝叫住。


    “曦和。”


    皇帝站起身来,遥遥看向女儿。


    他很少这样称呼景昭,以至于景昭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听见皇帝说:“做储君最难的是什么?”


    平衡朝局?


    发展势力?


    刹那间景昭反应过来,都不是!


    做储君最难的,实际上不在于江湖庙堂,不在于羽翼多寡,而在于天子本身。


    如何平衡与皇帝的关系,是储君最大的难题。


    能力太强、杀伐果断,容易使皇帝心生忌惮,从而令皇帝起意易储。


    能力太弱、心性仁慈,有不能承担大任之嫌,从而令皇帝起意易储。


    这本来是个非常简单的问题,景昭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回答,不是因为她天资愚钝,而是因为她从来没有直面过这个问题。


    就像皇帝曾经说过的那样,无论男女,不分贤愚,就算她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皇位都不会交给第二个人来坐。


    “你该好好想清楚的。”皇帝说,“这个难题不止在于储君,也在于皇帝。你可以轻易杀掉不忠的宗亲、反叛的逆臣,但你不能轻易屠戮自己的骨血。”


    “你想做皇帝吗?”


    景昭没有说话,但皇帝从来不需要通过她的语言得到答案。


    “做皇帝没什么意思,我不想,因此可以不在乎。你想,所以你必须把这个问题考虑清楚。”


    皇帝抬起手,一寸寸拂过袖口轻微的褶皱,一根散落发丝垂落在那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像银子闪烁时的光芒,又像是雪。


    “骨血是很宝贵的,但对于皇帝来说,你们母子情意最深也最纯粹的时间只有十个月。从它落地的那一刻起,你比怜爱更先生出的,必须是忌惮。”


    “我说过,我很抱歉,不止是因为旧事,还因为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无法告诉你该怎么做。”


    皇帝语调温和,甚至称得上温柔地道:“回去想想,你该怎么做。”


    他最后道:“去吧,想清楚了。”.


    景昭拎起宽大华贵的太女袍服,迈过高阶时险些被绊了一下,顿时数十名宫人护卫涌上来,里三层外三层将景昭围得风雨不透。


    袖中有什么尖锐的东西,隔着中衣袖子刮了她一下,还挺疼。


    是那本奏折。


    景昭手指摩挲着光滑的缎子封面,心里感慨自己竟然还会本能地记住拿走奏折,一时间对自己生出些敬佩。


    她向下走去,华贵衣摆曳过重重高阶,头顶高空飞鸟掠过,尖利鸣叫声刮过耳畔。


    在风声里,景昭唇角轻轻翕动,手隔着袖摆按在小腹上,那里还非常平坦,却让她无端生出难以言喻的排斥和退避。


    “母亲。”


    她无声喃喃。


    女官见皇太女口唇微动,连忙凑过来:“殿下有什么吩咐?”


    “不。”景昭轻轻说,“没什么。”


    没什么。


    景昭仰起头,望向头顶那片无垠的天空。


    夏日热浪卷在风里,扑面而来,白日将尽,半边天际归于暗淡,另外半边却被晚霞烧得像火,又像血。


    刹那间岁月倒转,仿佛天地间的画面随着风一同流逝,再度回到伪朝启圣三年的那个深夜。


    天边的霞光在她眼底一寸寸扭曲,就像化在铜盆里的鲜血,晕出大片大片的绯红,尖叫声、哭喊声和金铁相击的尖锐刺响扎的耳朵生疼。


    “来人——”


    咣当一声重响,锦书冲出来,不慎撞在门框上,额头立刻青肿,她晃了一下,不管不顾扑过去揪住门外的太医:“快进来!”


    太医本能往后瑟缩了一下:“万万不可啊!”


    “还管什么男女大防!”锦书几乎疯了,眼底通红几欲滴血,“公主若是不好,你全家老少没一个能活!”


    她用力拉扯,活生生将太医拽进了殿门,外殿全然寂静,没有任何反对的声音响起。


    锦书暗自松了口气,搡了太医一把:“还不快去!”


    眼见太医小跑着冲进内殿,锦书抹了把汗,正要跟进去,眼风向后一扫,目光立刻凝固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转身奔出去,越过门槛时险些绊了个七荤八素,心惊胆战回头,发觉外殿里来回踱步的男人根本没注意她的举动,连忙搂住门口那小小的身影,连拉带抱用身体整个挡住,挪到阶旁灯火照不到的暗影里。


    庭院内宫人来来去去,每个人都保持着诡异的静默,脸上的神情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锦书用力抱住怀里挣动的小小身体,压低声音焦急地道:“郡主怎么跑出来了,当心别被……看见,要命的呀!”


    那张清稚的小脸抬了起来。


    “锦书姐姐。”年幼的景昭抬起脸,神情是与年纪不符的强装镇定,细看还有深切的惶然,“母亲不会有事的,对么。”


    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 “你有什么可怕的?”……


    两扇朱红殿门深处, 隐隐传来极力压抑的细碎痛呼,哪怕仅有破碎的声音传出来,都能令人清晰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痛苦。


    锦书浑身发抖。


    有泪水从眼眶里淌了出来, 但她自己不知道。


    她只能用力抱住怀里幼小的身体, 压低声音重复:“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然而她的眼泪却不断落下,越来越多,越来越急。


    直到咸苦滋味漫进嘴角,顺着唇舌缓慢溢开, 锦书才后知后觉地抬手抹了把脸, 慌张抬袖去擦,匆忙转头躲避景昭的视线。


    不知什么时候,景昭不再挣扎。


    她仰起头, 看着锦书脸上纵横的泪水, 像一尊小小的泥塑木偶,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人皆养子望聪明。


    但过早的聪慧,叠加细腻的心思, 有时并不是一件好事。


    夜风在廊下自由来去,湿热黏稠,年幼的景昭呆呆站在那里,仿佛变成了一只飞虫,被裹进了一张黏腻蛛网,四肢百骸僵硬麻木动弹不得。


    锦书仍然在低声对她说些什么, 语调仓皇而急促, 景昭根本听不见了,她只能听见自己无比急促的心跳,砰!砰!砰!


    母亲会有事吗?


    母亲……会死吗?


    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与痛苦, 攫住了景昭小小的心脏,让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不得不张口用力喘息,每一下都牵扯出肺腑里沉重尖锐的疼痛。


    我要母亲!景昭模模糊糊地想着。


    我要母亲!景昭无比清晰地想着。


    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然极其剧烈地挣扎起来,就要往殿门里冲。


    但她毕竟是个幼童,根本不可能抵抗过成年女子,二人短暂僵持在那片宫灯无法照亮的暗影里,耳畔锦书不断道:“……在里面,不要去,不要去!”


    最前面那个称谓锦书说得含糊急促,低到了根本无法听清的地步,但这不要紧,她们都明白指的是谁。


    那是悬在整座柔仪殿上空随时可能坠落的雪亮刀锋,是酿下无数条血海深仇家仇国恨的罪魁祸首,是一手屠戮桓氏皇族上下数百口、占据北方十二州,荆狄慕容氏的领袖——


    也是最想杀死景昭的人。


    锦书忽然感觉怀里的小小身体顿住,不再剧烈挣扎,以为是自己的劝说起了作用。结果景昭骤然抬头,漆黑发顶刚好撞上锦书下巴。


    锦书当场一口咬住了舌尖,泪水刚刚止住,此刻伴着剧痛再度夺眶而出。


    景昭没有注意到。


    冥冥之中有种奇诡的力量自天而降,吸引着她一寸寸转动发僵的脖颈,望向眼前寝殿敞开的大门。


    下一刻,寝殿里爆发出一声女子痛苦的尖叫。


    但这声尖叫很快就被产婆狂喜的呼喊压住: “娘娘生了,娘娘生了——”


    “是个皇子!”“拿襁褓来!”“公主,公主先喝了这盏药!”


    刹那间整座寝殿变成了喧嚣的海洋,所有人都在欢呼,所有人都在狂喜,皇子两个字反复出现,慕容诩难掩喜意的声音传来,似乎是在下令嘉奖柔仪殿上下所有宫人。


    锦书当场脱力,汗水哗的打湿前心后背,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就连舌尖剧痛都感受不到了,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公主没事吧。”


    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


    柔妃一定没事。


    否则此刻寝殿里,绝不可能狂喜至此。


    声浪涌出殿门,顷刻间整座宫殿的人心头大石落地,殿门口、庭院里、游廊上,宫人们相继跪谢恩典,宫灯照不到的角落里,景昭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大门,拔腿跨过门槛,跌跌撞撞跑了进去。


    锦书伸手抓了个空,连忙狼狈不堪地以手撑地站起来,往殿里追,心里阿弥陀佛无量天尊念了个遍,恨不得跪下来上三炷香,祈求慕容诩现在心情大好,不把小郡主当回事。


    寝殿里弥漫着未散的血腥气,窒闷燥热,上至太医下至宫人仍然保持着磕头领赏的动作,景昭毫无阻拦地穿过他们中间,冲向了母亲所在的内殿。


    她看见玄黑衣袍,下摆绣着鹰纹,整个皇宫里只有一个人会作此打扮,那是慕容诩。


    平日里,景昭一定会远远避开,尽可能不出现在对方眼前,但今天她顾不得那么多,眼看内殿门口守着慕容诩贴身侍从,她大叫起来:“母亲!”


    母亲!


    女童的声调那样稚嫩,那样尖锐,分明应该极为刺耳。


    然而叫声再度被淹没了。


    “住手!”“娘娘,娘娘别激动。”“公主小心,你别过来!”


    宫人、内侍、产婆、太医……所有人同时失态惊叫,数道身影同时前扑,根本没有人顾得上阻拦景昭。


    慕容诩声音紧绷:“桓鸢,你松开手!”


    长乐公主的声音始终没有响起,殿内嘈杂顷刻间归于死寂,景昭心急如焚,拼命朝前钻过去,却被长乐公主近身侍奉的内官看见,当场冷汗刷的落下,不顾尊卑一把揪住景昭后领,死死捂住她的嘴巴。


    景昭只能看见玄黑衣袖从空中扬起又划过,于是围拢在床前的宫人们退开数步,慕容诩语调里惊怒已经无法压制:“听话,来,把手放开,这是我们的孩子,你看,他还那么小。”


    婴儿开始啼哭,旋即那哭腔变得古怪,很快低到近乎于无,那声音像是被掐住了喉咙。


    婴儿在断断续续啼哭。


    而长乐公主在笑。


    她的笑声虚弱至极、惨淡至极。


    她说:“我要当着你的面,掐死这个孽种。”.


    景昭猛地坐起身来。


    深夜,万籁俱寂,窗外月光、殿内烛影交相辉映,摇曳的光影来回穿梭,像是虚空中游动的鱼。


    砰!


    砰!


    砰!


    景昭按住心口,弯下身来。


    冷汗从她的鬓边淌落,一双手臂环住她的肩头,温热体温隔着薄薄寝衣传来,裴令之焦急地问着什么。


    景昭没有回答。


    她喘息着抬起头,凝视虚空里茫茫夜色,顷刻间仿佛时光倒转,她再度看见梦里启圣三年柔仪殿里幼小的自己。


    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你在怕什么?”


    那声音从无尽虚空里飘来,清稚冰冷。


    “你有什么可怕的?”


    女童满头满脸都是鲜血,沿着下巴往下滴,转瞬间打湿衣物,在地砖上积起一滩血。


    她披头散发,血流满面,她看上去那样单薄弱小,可是眼底有种令人心神为之震颤的凶狠,就好像退到了悬崖边上的小兽。


    隔着十余年岁月,那种凶狠仍然不曾消磨半分,以至于景昭都要为之悚然,几乎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看着那双眼睛,就能听见年幼的自己正在质问她自己。


    景昭用力按住眉心,恍惚间似乎听见小女孩一字一顿,说出那句无比熟悉的话——


    “我不怕死,什么也不怕!”


    周太医提着医箱冲向明德殿。


    他是太医院指派给东宫的专用太医……之一,今夜负责值守。


    往日里东宫除了例行请脉,很少会急召太医,更何况是像现在这般深夜急召,周太医大半夜躺在值房的床上睡得正香,被急急忙忙冲进来的宫人叫醒,一听事关太女,当场吓得睡意全无。


    宫里还是很敬老的,像周太医这样年事已高的资深太医,夜间出诊有所不便,腿脚又不大灵敏,按理是可以坐小轿过去的。但周太医生怕去晚了半步耽误大事,自己扛起药匣一路小跑,咣当咣当冲向了明德殿。


    两扇殿门紧闭着,沉默地迎接这位老当益壮的太医。


    很快,殿门开了一条小缝隙,承侍女官挤出来,低声对周太医说:“有劳您白跑一趟。”


    周太医:?


    “是这样的。”承侍女官说,“太女妃深夜噩梦惊醒,惊动太女殿下,怕有些不好,所以特意请您过来看看。不过由太女殿下陪伴着,现在太女妃已经没事了。”


    周太医:“……”


    周太医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是积年的老太医了,干这一行多半家学渊源代代传承,周太医也不例外,他们家往上追溯五代,相继出了三位太医。


    要做太医,医术只是最基本的,周太医见多识广,瞬时间无数深宫秘闻勾心斗角逢迎献媚在他脑海中一一浮现,最终到了嘴边,化作一句:“哈哈,没事就好。”


    承侍女官很客气地往周太医袖里塞了只荷包:“劳您走这一趟。”


    又责怪宫人:“怎么让周太医自己走过来,大晚上的多不安全,磕着绊着怎么好,快抬小轿过来。”


    周太医再三推辞,奈何年纪摆在这里,而承侍女官正当妙龄,那力道根本不能相提并论,硬被按进了小轿里,又一路抬了回去。


    目送小轿远去,承侍女官掉头走入宫门,穿过游廊,隔着老远,便看见寝殿内灯火通明,所有值夜的侍从宫人全部守在阶下庭院里,面面相觑满是不安。


    承侍女官眉头拧起,嘴唇无声翕动,把庭院中的人数点了一遍,发现今夜明德殿值守的所有人都在这里,此刻寝殿内一个宫人不剩,只有皇太女和太女妃。


    冰山已经化了大半,寝殿窗户被打开了,暖风迅速吹入,带来夏日里最不需要的温暖。


    裴令之只着雪白中衣,靠在窗边,他的面孔白如冰雪,清凉无汗,仿佛一尊冰雪雕像,唯有唇角抿得很紧,昭示出并不平静的内心。


    床帷掀开一条缝隙,一只眼睛露出来,眨了眨,是景昭。


    景昭向外瞟了一眼,精准捕捉到裴令之的方向:“你在干什么呢?”


    听到景昭这幅若无其事的语气,饶是裴令之养气功夫再好,此刻心火也不由得熊熊燃起。


    他缓缓转过头,由于动作太过轻缓,景昭几乎错以为裴令之的脖颈发出了咔嚓声。


    “殿下。”裴令之尽可能平静地道,“我在反思。”


    景昭本来斟酌好了词句准备开口,倒被裴令之的话弄得一滞:“反思什么?”


    “反思我到底触犯了什么天条。”裴令之冷冰冰道,“以至于殿下对我冷若冰霜,且梦魇惊醒,却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拒绝看太医,也不愿和我说话。”


    景昭当即大感冤枉。


    她顶多只是一连七天没回东宫,并且今天心不在焉,没怎么和裴令之说话,怎么担得起冷若冰霜这么重的指责。


    她理直气壮地想了想,正准备逐条反驳回去,忽然又觉得有点心虚。


    算了。


    景昭决定大人不记小人过,无视裴令之毫无根据的指责,暂且将他原谅。


    她朝裴令之招招手,用神秘的语调对他说:“快过来,我告诉你一件大事。”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 “叉出去。”……


    裴令之秀眉稍蹙, 略显疑惑,直起身朝景昭走来:“请殿下示下。”


    懂了。


    还在生气。


    景昭半身从床帷里探出来,眼睛在阴影里闪闪发亮, 那姿势很像某种常在树上出没的动物。


    裴令之蹙眉, 快步上前挡住,避免景昭失去平衡从床上掉下来,紧接着袖口一沉,迎上景昭明亮的目光。


    她加重语气,着重突出最后三个字:“是一个大大的好消息!”


    袖摆传来拉扯的力量, 裴令之顺着景昭的动作俯下身, 下一刻柔软唇瓣贴近耳畔,低声说了句话。


    景昭松开手,心满意足地坐回去, 眼睛一眨不眨, 不动声色观察裴令之的反应。


    “真好。”裴令之笑容恰到好处,唇角微弯,顺手端起床边小几上晾至温热的茶水递过去, “谨为殿下贺。”


    “……”


    景昭向后稍稍仰身,双手环抱胸前,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上下打量裴令之。


    贺喜我干什么?


    难道和你没关系?


    皇太女的表情一寸寸凝固,眼梢微挑,抱臂静静看着对方。


    递出去的茶水没有得到回应,裴令之转手又放回小几上, 啪嗒一声轻响。


    片刻后他骤然回首, 就像深夜里熟睡的人突然被从梦中惊醒,失声道:“什么?!”


    哗啦!


    织锦床帷重重合拢,晃荡着挡住裴令之的视线。


    景昭以此做出回应, 毫不留情地一裹被子转身向内,继续躺下睡觉。


    没过多久,一截触感柔软的小臂从帷幔缝隙里悄悄探进来,立刻被皇太女凭借如炬慧眼发现,抓住咬了一口。


    她下嘴不轻,帐幔外裴令之轻嘶一声,却没有用力挣开,指尖摸一摸景昭的脸颊,轻声道:“殿下,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好不好。”


    景昭冷酷无情道:“本宫睡着了。”


    她把裴令之的手臂甩开,掀起被子重重蒙住头,故意弄出很大声响,随即轻手轻脚揭开被子,往床外侧挪动,悄悄伸手去揭床帷,心里冒出了一万个鬼主意。


    唰啦!


    景昭突然袭击的动作僵住,愣愣道:“你……”


    裴令之一手支颐,伏在床榻外缘,眉眼低垂睫毛轻颤,一瞬不瞬看向床帷方向,那张秀美惊人的面容带着一种近乎梦幻的神色。


    “……你干什么呢?”


    裴令之轻声道:“我在想,殿下生气了,我该怎么办才好。”


    殿内为数不多的灯火聚在裴令之身后方向,隔着琉璃屏风,变得更加轻盈散漫,为他覆上了一层无比柔和的光芒,就连眼底那层哀愁与喜悦交织的复杂神色,都显得无比动人。


    景昭敢发誓,天底下再找不到比这更美的画面了。


    她鬼迷心窍般坐直身体,任凭裴令之握住她的手腕,搭上她的脉门,直到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散发出无比夺目的光彩。


    景昭抽出手,捧住裴令之的脸颊,居高临下看着他:“本宫给你机会,把话重说一遍!”


    如兰淡香贴近她的颊边,下一刻,柔软唇瓣贴了过来,轻柔地缠绵辗转,片刻后改为细细啄吻,由下而上一路蔓延到她耳畔,裴令之轻声说:“曦和。”


    景昭得意洋洋地看着他:“嗯?”


    裴令之笑了起来,又凑到她颊边,轻轻吻了吻,指尖柔和摩挲打转,舍不得离开景昭腕间。


    “我很开心。”


    噼啪一声,烛花爆开。


    殿内猛地一亮,旋即暗了数分,烛焰来回摇曳,忽明忽暗,只将一对耳鬓厮磨的模糊人影映在屏风上,相依相偎.


    次日一早,太女妃向时雍阁告假。


    临近小千秋,东宫忙碌是情理之中,太女妃频频告假,倒也没什么人感到奇怪。


    只要裴令之愿意,他能把所有事做的十分妥帖,能轻易令所有人心生好感。再加上他名声在外,才气纵横,修书这件事最难掩盖才华,而时雍阁里本来就是一群聪明人,修书固然是造化之功,但这份功劳对他们和太女妃的意义本来就不一样,他们要的是清名才名文名,而太女妃需要的是贤名。


    更要紧的是,修书并非坐在阁里翻阅旧日典籍就能做成的事,免不了要和其他部院打交道。苏令君虽奉命主持此事,但政务繁多、位高权重,挂个虚名而已,不能时时为修书班子撑腰。


    这种情况下,有一位身份极贵重、地位极特殊的皇太女妃坐镇在此,一切流程都会变得非常简单。


    毕竟所有人心里都清楚,枕边风这种手段很好用。


    尤其对于一位绝世美人来说,更是如此。


    既没有最直接的利益冲突,便可以放心展示出友好态度,是以裴令之近来频频告假,在众人心中没有掀起丝毫波澜。


    如著作郎卓明琅等人,对此还颇感遗憾,私下里表示太女妃每日带来的点心酪浆挺好吃,可惜这几天吃不到了。


    这一日没有朝会,景昭睡得昏天黑地,睁开眼发觉裴令之早已起身,没有走远,正斜倚在窗下小榻上看书。


    听见动静,裴令之放下书册,刹那间景昭瞟见了封面上的四个大字——《黄帝内经》。


    景昭迟疑着问:“你起来多久了?”


    自从诊出脉象这几日,景昭其实已经有了些不同的感觉,譬如从前她一天只需要睡两个半时辰,但这几天明显感觉更容易犯困。


    昨夜她和裴令之相拥耳语直到凌晨,而后睡得太深,竟没感觉到裴令之是什么时候起来的。


    裴令之想了想:“辰初?”


    “你精神真好。”景昭都不用算,一听就知道裴令之统共睡了一个时辰左右,“怎么起这么早。”


    裴令之垂眸一笑,无可奈何道:“睡不着。”


    景昭瞥着他,眉梢微挑,似模似样地模仿:“真好。”


    ‘谨为殿下贺’说到一半,裴令之三步并作两步赶过来,轻轻掩住她的口,把未尽话语堵了回去。


    “好殿下。”裴令之柔声央求,“你就饶了我吧!”


    景昭指尖卷着裴令之一缕发丝来回拉扯,闻言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宫人们鱼贯而入,替皇太女更衣梳妆。


    坐到窗前妆台上,景昭才惊觉原来已经过了正午。


    裴令之没白起这么早,他处理了穆嫔留给他的所有积压事务,东宫账目看了一半,还重新巩固了半册灵枢经。


    陪着景昭喝了半盏羹,裴令之放下汤勺,支颐静坐在景昭对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活生生把景昭看得心里发毛,放下筷子和他商量:“收一收,收一收,我跑不了。”


    裴令之连叹息都轻而缓:“我害怕呀,殿下不想见我,也就不见了,只能抓住机会多看殿下两眼。”


    这话是含着浅笑说出来的,微带戏谑,但景昭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稍稍正色:“我前几天知道之后,一时不太适应,心里有些乱,不是不想见你。”


    裴令之反手握住她的手腕,低叹道:“我明白的。”


    他看向景昭眼底,目光像是春日流淌的潺潺山溪,仿佛能毫无阻碍淌过人的心底,声音低不可闻。


    “我很喜悦,殿下,但是随之而来的,是恐惧。”


    “我没能从我的生身父亲身上学到任何一点堪为人父的本领,在此之前,我甚至没考虑过成为父亲的可能,这或许是我本性中最懦弱的那部分——面对难以解开的困境,本能选择逃避。”


    裴令之神情无奈又哀愁,像一株夜色深处随时会凋零的昙花。


    他摊开了双手,无可奈何地一笑:“我爱你,殿下,所以我非常、非常、非常期待它的到来,可是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我知道你的恐惧、你的担忧、你未曾宣之于口的疑虑——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


    并且我也怀抱着相同的忧虑。


    景昭眨了眨眼。


    一种难以抑制,且她并不想抑制的喜悦,从胸腔肺腑深处一同涌起,这种感觉非常荒谬,诡异的是景昭竟然生出了感同身受的欣悦。


    这倒霉孩子。


    景昭默不作声地想。


    裴令之不知道怎么做父亲?


    真巧,她也不知道怎么做母亲。


    她颇觉荒谬,更觉好笑,正想说话,忽然脸色微变,一种陌生的翻涌在胃里席卷,呕吐感涌上来,方才喝了半盏的羹汤仿佛准备造反,只得仓皇掩口转头向旁,不住干呕。


    在她干呕的瞬间,裴令之反应非常奇怪,他起身想过去看看景昭的情况,然而不知从何而来的本能驱使他向后避了半步,仿佛前方不是他脸色苍白的枕边人,而是某种可怕的事物。


    裴令之自己都被这种下意识的举动弄得愣住,片刻后灵光一闪,想起了某个可怕的画面。


    不幸的是景昭愣愣看了他两秒,同时意识到了他这种奇怪反应的来源。


    景昭的脸色顿时变了。


    在宫人惊恐的声音里,皇太女胃里翻滚不休,当场吐了个七荤八素。


    裴令之面色惨淡地坐在旁边,替景昭拍抚脊背。


    “叉出去。”景昭百忙之中艰难地直起身来,往旁边一指,不容置疑道。


    所有人顿时全部顺着手指方向看了过去,积素作为众人目光的焦点,脸上遍布手足无措的茫然,其中还带着一丝惊恐,毫无作为罪魁祸首的意识:“啊,我?”


    然后就被一拥而上的宫人叉了出去。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东宫里有一棵高大的桂花树, 每年八到十月,丹桂香飘十里,整片园子弥漫着馥郁的花香。


    一场秋雨一场凉, 三天前京城下了一场细雨, 之后天气很快转凉,最后一茬桂花也到了尾声。用不了几日,便会悉数凋零。


    趁着今日天晴,两名宫女分立树旁,用准备好的长竿敲击树枝, 哗啦啦一阵风过, 满树灿金离开枝头飘落,就像下了一场金色的雨。


    又有数名宫女撑着绢袋,将飘落的桂花接住, 来往穿梭间身姿轻盈, 极是赏心悦目。


    穆嫔站得不近不远,着急地指挥:“动作轻点,当心压坏了花瓣!”


    东宫这棵丹桂是齐朝留下来的老树, 颇有年岁,足有两人张手合抱粗细,荆狄慕容氏当政时,不知道这棵树哪里招了他们的眼,树杈被烧焦了半边,一直奄奄一息开不了花。


    直到大楚立国, 册封储君整修东宫, 从宫里花鸟房调来数个专司莳花养树的内侍,花了几年功夫,才把这棵树养得起死回生重新开花。


    不远处凉亭里, 景昭手捧茶盏,斜倚栏杆,似在赏花,又似赏景,眼睫却是低垂的,只偶尔向外抬眼一瞥。


    打下来的桂花足足装了三四个绢袋,这些绢袋尽是用精细素绢裁成,如果只以价值来论,绢袋所耗的绢布可比鲜桂花贵重多了。


    不过这是东宫,这些桂花也不止是桂花,而是贵人的雅趣。


    这般来论,区区素绢,又不足挂齿了。


    穆嫔雄赳赳气昂昂带着宫人们过来,鹅黄宫裙臂挽披帛,衣角浸润桂花芬芳。


    她走到亭外,便有宫人端来铜盆,穆嫔先就着铜盆洗净双手,用素帕仔仔细细擦干净,才脚步轻盈地登上亭阶,朝景昭行了个礼,靠坐在下首锦凳上,道:“今年最后一批桂花都在这里了,不知殿下想怎么做?”


    景昭一手撑头,垂眸道:“酿酒吧,让厨房动手,酿好了提醒我,照例赏下去。”


    恩威并施是皇帝教给女儿的第一记驭下之术,景昭和十八学士年幼时,每年桂花开了,景昭一般会召集他们旷课去打桂花,然后众人热热闹闹围在一起,亲自挑拣出最好的桂花,制香酿酒不一而足,等到做好之后由景昭分赏下去。


    这些东西不值什么钱,但对于一天到晚习文练武排满各种课程,半点气也来不及缓的孩子们来说,松泛的活动本身已经非常难得了。


    及至众人年纪长成,各自获得官职领取差事,再也不缺取乐的途径方式,但由于年幼时的经历,打桂花——特别是东宫里这棵桂花仍然具有非常特殊的意义。


    燕女官专门有个固定的差事,就是等到桂花开了的时候,即使皇太女想不起来,她也要吩咐人把鲜花收起来,做成各色香酒点心,替太女按名单赏人。


    一般来说,酿酒是最方便的。


    上次景昭心血来潮亲自动手,酿出了她毕生尝过最古怪的东西,今年她显然既没有心情又没有精力,淡淡提了一句,便不多过问了。


    穆嫔非常识趣,悄悄示意燕女官率领宫人们把桂花弄下去,然后小声问:“殿下还难受吗?”


    景昭眼也不抬,举起茶盏抿了一小口,平淡道:“还好。”


    严格来说,前三个月度过之后,胎像渐渐稳固,就可以对外宣布储君有妊以定人心。但皇太女身份至关重要,不容丝毫疏失,出于种种不宜直言的顾虑,景昭决定往后再拖一个月。


    这个孩子给她带来的麻烦并不算大。


    有妊至今,景昭暂时没有出现非常大的反应,一切都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甚至胎儿本身的强韧都胜过寻常,丝毫不耽误皇太女大朝常朝议政理事,除了睡眠时间需要多加半个时辰,以及每天多喝一碗汤药。


    然而她的心情一直不太好。


    太医曾经以极为隐晦的方式提醒过数次,母亲情绪好坏,可能会对孩子造成影响。


    景昭明白,但改不了。


    她应该高兴,应该喜悦,应该满怀期待地迎接它,这个孩子固然可能在数十年后成为她最大的威胁,但同样也会是她意志和血脉的延续。


    它带来的好处胜过坏处,它血脉的来源无可挑剔。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皇太女不该如此排斥。


    是的。


    不是忌惮。


    不是提防。


    而是纯然的排斥。


    如果说前两者还掺杂着利弊之间的衡量,是理性判断之后刻意施加的负面情绪,那么后者就是发自内心、不问是非的本能。


    这种情绪的来源其实比情绪本身更值得注意。


    景昭无声吸气,深深闭眼,竭力将那些不妙的情绪暂时摒弃,再睁开眼时,脸上总算带了点表情。


    穆嫔一直小心观察着景昭的神色,连忙示意宫人打开食盒,取出温热的点心羹汤。


    由于现在饿的比较快,景昭看见端上来的饮食多半会吃两口,她喝了小半盏羹,摇头示意够了,胃里温暖饱足,心情也跟着略微好了些。


    耳畔传来穆嫔的询问:“太女妃殿下怎么不见,仍在修书么?”


    景昭都不用看,只听穆嫔话音就知道她想说什么,当即不动声色往后一靠,轻巧地嗯了声。


    果然穆嫔按捺不住,开始试图迂回地进上谗言:“太女妃博学勤勉,妾远不能及,只是殿下如今常在东宫休憩,该有人时时照看陪伴的。”


    其实穆嫔说这些,倒未必真对裴令之有什么特别大的敌意。


    从南方走了一趟,三人全都落下了毛病。景昭至今对一眼看不出材质的肉本能排斥,裴令之是看见景昭作呕,自己也跟着变颜变色。至于穆嫔,则将对‘顾照霜’的提防保留下来,仿佛隔段时间不进谗言自己就全身难受。


    景昭眉眼不动,心里想笑。


    好在穆嫔知道分寸,略提了几句便自觉住嘴,以一句‘什么事都不如照料殿下要紧’收束谗言,然后娇滴滴靠过来,替景昭揉肩。


    干了坏事立刻就讨好,穆嫔的习性算是定型了。


    景昭斜睨她一眼,半含笑意道:“这样就很好。”


    穆嫔一怔,没反应过来。


    秋风乍起,枝头几朵残花打着旋飘落,落到一半被卷进了风里,飘飘悠悠飞落在深黛色常服肩头。


    还不等穆嫔动手,景昭余光一扫,信手将花瓣捻在指尖,凝眉注目片刻,指尖一弹,吹了口气。


    那点垂头丧气的金黄色没入风里,转着圈飞走了。


    皇太女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须臾间随着那点金黄色一起被风卷走,不留半点痕迹。


    “……寄托太重,反易生怨;执着太深,便是麻烦。那种满心满眼只在男女之事上的小家子气,太女妃不能有。”


    啪!


    一声脆响,景昭指尖交错,毫不留情地弹开了另一片缠缠绵绵的飞花:“……我也看不上。”


    “啊?”


    穆嫔没听清,从景昭肩膀后面探出半个脑袋:“殿下说什么?”


    景昭一转头,近距离盯着穆嫔,面无表情道:“没吃饭吗,用力点。”


    “……”


    穆嫔呜的一声,像被捏了一把长耳朵的兔子,嗖的把头收了回去。


    没过多久,亭外足音匆匆而来,承书女官步伐急促:“殿下,章学士禀,有急报至。”


    景昭眼睫稍抬,承书女官立刻会意:“是司州。”


    这个答案显然出乎景昭意料,她坐正身体,穆嫔察言观色,立刻停手,自觉地退开几步。


    承书女官赶紧上前,袖中抽出一只长而扁的匣子,启匣取信递到景昭手中。


    穆嫔侍立在一旁,很识趣地把目光挪到了合适的位置,看不见纸上内容,只能看见景昭秀眉蹙起,片刻后骤然起身。


    这动作对于有妊的女子来说实在太快,穆嫔看得心惊胆战,景昭却根本不管不顾,径直将密信撂下,一边向外走一边沉声道:“召人,议事。”


    承书女官应声抓起密信,疾步离去。


    不出一刻钟,东宫外书房里,当差轮值地点在皇城内的东宫亲信,已经集结到场。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在家休沐的几人相继赶到,李盈风明显是睡回笼觉临时被叫起来,头冠都没束正,和其他人油光水滑一丝不苟的装束格格不入。


    王潇然歪歪扭扭靠在椅子边上,忙里偷闲调侃一句:“你这是刚从哪个美人的床上爬起来,幸好不是进宫,要不然衣冠不整。”往脖子上一划,“御前失仪。”


    话音未落,门外声音传来。


    王潇然一瞬间坐的笔直,好像这辈子自打生下来,就没东倒西歪过。


    所有人起身拜倒。


    皇太女缓步而入,说句免礼,绣着鸾纹的黛色常服越过众人,来到上首。


    众人次第归座,只见今日轮值东宫的郑明夷、景含章跟在太女身后,面色严峻地进来,心里立刻咯噔一声。


    景含章在左侧第三张椅子坐了,郑明夷则朝上首看了一眼,见皇太女点头,才道:“一个时辰前,我与长春县主轮值东宫,接到一封从司州加急送来的急报,落款印章,卓业稷。”


    卓业稷,东宫十八学士之一,在座众人的老相识了。


    他顿了顿:“但信并非出自卓业稷本人,而是她的副手。”


    在座众人的神情微微改变。


    能用在具有公文效力的文书里作为凭证的私章,除了本人之外是不能动用的,如果擅用,很可能被看作没有效力。


    果然,郑明夷接着道:“七日前,卓业稷率队,自司州行安县至灵水县,途中失踪,至三日前传信归京时,依旧没有音讯,副手刘长安急报,疑心卓业稷途中遭劫,请求调派临近州县驻军支援搜寻。”


    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 卓业稷


    卓业稷, 年二十,汲郡卓氏女,现任从六品大理寺丞, 东宫十八学士之一。


    二十岁的大理寺丞, 放在哪里都能说一句年轻有为,更何况卓业稷同时背靠东宫伴读与汲郡卓氏两座靠山,身份贵重绝非等闲。


    这样一位出身尊贵、手握王牌、前途无量的年轻京官,归京路上,在行安与灵水二县交接的地界上失踪了。


    朝廷钦差高坐上首, 司州别驾陪坐一旁, 县署公堂高大气派,头顶‘明察亲民’的牌匾幽幽反着黑光。


    行安县令和灵水县令争先恐后推卸责任,只差当场大打出手。


    行安县令率先表示:“刘寺正派人传信之后, 卑职立刻调动本县衙役、差役, 又去军备所借了二十人,沿途搜索本县至龙崖山一带,并查探临近村镇, 均无任何线索,想来卓寺丞是过了龙崖西峰之后遇险——前些年那边曾有山匪出没,听说前任孙县尊过去多次谋划剿匪……”


    灵水县令差点跳起来——龙崖山横亘在行安县与灵水县正中间,西侧是行安县所辖,东峰则在灵水境内。


    姓卢的这老狐狸嘴一张一闭,直接把黑锅推到了他头上。


    他肚子里把行安县令祖宗十八代挨个问候了一遍, 皮笑肉不笑地道:“卢县尊此言差矣, 龙崖东峰闹匪,那要追溯到伪朝年间,慕容氏倒行逆施留下孽债, 才逼得良民走投无路落草为寇。自大楚立国,我灵水县民熙物阜,又有成、孙二位县尊相继教化黎庶、剿灭匪寇,如今已是民用丰足,风平浪静,再无匪患。”


    说完,他喘了口气,假笑着道:“听说卓寺丞途经行安县,曾在官署下榻过一晚。”


    这话可就太意味深长了。


    卓业稷任从六品大理寺丞,肩负复核各地刑案之责,此次离京便是外出办案。灵水县令此言一出,简直是明指行安县吏治不够清明,暗示卓业稷是知道了什么内幕,因而失踪的。


    行安的卢县令又不是傻子,当场脸色涨红,披块布就能上戏台子扮关公,猛然抬手指着灵水县令,气得手都在抖。


    堂上的司州别驾手也在抖,同样是气的。


    两位一县之尊,堂堂正七品朝廷命官,竟在上官面前如此失态,简直体统全无!


    朝廷钦差神色各异,无声静坐,分明没有做出太多表情,但那平静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嘲讽。


    司州别驾陈繁陪坐一旁,脸色铁青,深感丢尽了脸。


    啪!


    一声巨响震惊全场,是陈繁忍无可忍,重击桌面:“都给我住口!”


    亏得他一个文人竟有这么大的力气,刹那间众人仿佛看见桌子原地跳起又落下,原地晃了三晃。


    两名县令仿佛醉汉骤然清醒,意识到头顶还坐着诸多上官,嫌恶地对视一眼,又同时惴惴垂首谢罪,不敢多言了。


    陈繁余怒未消,冷冷剜了两名县令一眼,转头顺了顺气,道:“教天使见笑了,下县卑官,一时情急有失体面,并非刻意胡言乱语搪塞天使。”


    正副两名钦差一主一次,各自坐在椅中,闻言神色各异。主位上的绯袍官员转过头来,半含淡笑,说出的话却绵里藏刀:“别驾不必担忧,我等奉旨前来,只为查清卓寺丞下落,不管官员升迁。”


    然后他稍稍侧首,道:“世子还有什么想问的话?”


    次座上那名年轻人终于抬起头来。


    他年纪非常轻,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但身上竟然穿着一袭紫袍,更无其余佩饰,唯有腰间垂挂着一块标示身份的世子玉符。


    抬头的瞬间,陈繁下意识屏住呼吸。


    有种难以言说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和年纪身份无关,纯然源自年轻人本身。


    只听那年轻人卷起手里舆图,道:“一个问题——卢县令,从行安县过龙崖西峰,即使骑马赶路,至少需要花费一天半。期间,卓业稷投宿何处?”


    行安、灵水两县虽然名义上边界相邻,但实际隔着半座龙崖山,官道曲折绕经山边,真正赶起路来要走的距离绝对说不上近!


    卓业稷办差归京,不是赶去救火,不可能连夜赶路,中间一定会找个正经地方投宿。


    温少卿来之前就注意到了这一点,没想到谈照微此刻一语道破,惊讶之余颇为愉快的眨了眨眼,心想这次终于不是和傻子同僚一起出门办差。


    卢县令一愣,短暂地张口结舌,显然这个问题超出了他做的准备,连忙转头叫人。


    幸好他带来的属下还算靠谱,鼓足勇气上前:“禀天使,卑下沿路排查过沿途客栈,没有得到线索。”


    谈照微皱眉:“只排查了客栈?”


    温少卿摇头,问谈照微借来舆图,估量着距离一指:“按行安目击者的说法,卓寺丞等人出城时骑马而非乘车,当日晚间估计应该走到这个位置。”


    谈照微明白他的意思:“山外。”


    温少卿递回舆图,淡淡道:“这里即使有客栈,多半也是乡野小店,最廉价的大通铺,不可能干净舒适满足卓寺丞的需求。如果是我,会就近选择农家投宿。”


    他微微一笑,不再询问,只道:“把询问情况、相关线索、涉事人员全部汇总之后送到这里来,从现在起,大理寺寺丞卓业稷及随行人员失踪一案,由我们接管。”


    陈繁忙不迭地点头。


    谈世子目下无尘,说话可就远不及刑案出身的温少卿客气了,冷冰冰地补充:“希望司州方面守口如瓶,避免线索外泄。事涉官员安危,如有擅自泄露线索者,视同谋害朝廷命官,就地诛杀。”


    话语声调没有任何疾言厉色的意思,但两县县令双双打了个寒噤,连带着陈繁周身也升起一阵寒意,连忙应声。


    见气氛太过冷凝,温少卿敲敲桌子,缓和了一下气氛:“各位不必太过紧张,我等奉天子谕旨前来查案,少不了与本地相互协作。后面还有需要依仗各位的地方,先说一句有劳。”


    不管是不是套话,总之有了温少卿这句话,公堂上的气氛总算缓和了一点。


    尽管下面两位县令很不适应从公堂上面坐到下面的感觉,整个人表现非常不自在,但温少卿也懒得继续理会他们,别过头对陈繁点了点头:“陈使君从州治赶到行安,辛苦了。”


    使君本该用来称呼州郡长官,但官场交际时尊称常常膨胀使用,陈繁为一州别驾,倒也担得起。


    陈繁连忙道:“这是下官分内之事,何谈辛苦。”


    顿了一顿,他又苦笑道:“不瞒天使,下官的父亲曾经受教于卓公门下。”


    不但温少卿,就连谈照微都颇为惊讶,抬头看向陈繁。


    温少卿说:“喔,原来陈使君是卓公徒孙。”


    陈繁连道不敢,又苦笑道:“卓公对家父曾有授业之恩,如今卓公孙女却在司州地界下落不明。下官若是不尽力协助,恐怕死后都无颜面对家父。”


    卓公指的是卓业稷祖父卓瀚,汲郡卓氏上一任家主。


    齐朝时,卓瀚便以精于刑狱、明察善断著称,历任大理寺、京兆、刑部,最后于刑部尚书之位告老。后来数任三法司主官,多半出自卓瀚门下。


    大楚立国后,朝廷编修《刑狱总辑》,彼时卓瀚已然垂垂老矣,但他名声在外,皇帝依然下旨,令卓瀚挂名《刑狱总辑》总裁官,可惜书尚未修好,卓瀚便因病过世。


    卓业稷便是卓瀚的孙女,卓氏长房嫡长女,相传幼年便展现出深肖祖父的聪敏,被卓瀚亲自隔代指定,抱到膝下教养过一段时间,后来才送到京中做太女伴读。


    所谓业稷,实为‘业继’,汲郡卓氏倾力栽培二十年的希望,预备再出一个位列九卿的卓公。


    名门子嗣说珍贵也珍贵,说廉价也廉价,但如同卓业稷这般倾尽心血、耗竭资源捧出来的长房嫡长,卓公隔代指定的下任家主,根本无法用珍贵与否来衡量,那是无论如何不能出半点问题的。


    如汲郡卓氏这般的北方世家早在伪朝便耗竭了所有元气,但卓公的门生故旧还没有死光。哪怕看在故去的恩师面上,这些仍活跃的朝臣都会想方设法施压,把卓业稷找回来。


    当然,谈照微靠山过硬,温少卿也不是好捏的软柿子,这两个人不是轻易能撼动的,那么卓公的门生故旧若要发力,多半便冲着司州当地去了。


    想必陈繁也清楚这一点,如今才会这样着急。


    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为太女贺


    一碟酥饼。


    端在谈照微手中。


    酥饼刚从县署厨房里端出来, 冒着腾腾热气,表面金黄酥脆层次分明,每一层都薄如蝉翼, 泛着半透明的色泽。


    用筷子戳开饼皮, 灰黑的芝麻甜浆淌出来,汨汨流进碟子里,浓郁的油酥香气和芝麻甜浆的浓醇香甜混在一起,说不尽的诱人滋味。


    谈照微咔嚓咔嚓地穿过走廊。


    这举止很是无礼,但谈照微举手投足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轻盈韵律, 即使边走边吃酥饼, 依旧丝毫不显粗野,反而有种真名士自风流的放荡无拘。


    走到屋门前,谈照微顺手把碟子往旁边一递, 随从小跑着追上来, 奉上湿帕子。


    谈照微一整衣装,推开房门。


    十几道目光从不同方位齐齐投来,尽数落在谈照微身上。


    温少卿居于主位, 对他一点头,温声道:“军备所那边搞定了?”


    军备所,全称军备军械所,是北方十二州地方驻军的官衙名称。军备所按照驻地等级,内部再细分为军备司、军备所、军备卫,等级各不相同, 但对外统一称作军备所, 不受各地官署统领,由朝廷直接统领。


    由于不受当地官署统领,这些地方驻军历来眼高于顶, 要请他们协助办事,多多少少都要受些闲气。温少卿为朝廷钦差,奉命调查卓业稷失踪案,有权要求当地军备所配合,但配合归配合,出五分力和出十分力,区别还是很大的。


    故而温少卿接旨离京时,听说给自己派的副手是谈国公世子,心里其实是很高兴的。


    他跟谈照微不熟,但同朝为官,多多少少打过几次照面,知道谈照微这个人目无下尘,办起公事来却不含糊,绝不像有些纨绔子弟,依仗父母权势横行无忌,正经的忙帮不上,帮忙得罪人倒是手拿把掐。


    谈照微出身勋贵,父子两代功绩煊赫,是真真正正在沙场上拼杀得来的。尤其谈国公追随皇帝起事,在军中很吃得开,也没有苛刻僚属、贪墨军饷等恶名,司州当地军备所就算和谈家没什么交情,见谈世子出面,肯定也会愿意卖个面子,攒点交情,必然加倍用心。


    果不其然,谈照微一点头,言简意赅道:“军备所答应借一百五十人过来,再多的实在抽不出来了。”


    军备所并不是没有开战就一天到晚闲在那里吃粮饷,有自己的正事要干,甚至还要屯田开荒,能派一百五十人,按照司州东军备所的规模来算,已经是把能挤出来的人手都派过来了。


    温少卿很是满意,面露微笑:“果然还是要世子出面。”


    又有其余随行人员暗自咋舌,心想行安县令百般央求,才从军备所借来二十人,谈照微空手走了一趟,军备所二话不说拨来一百五十人,这态度差得也忒大了。


    温少卿则想的更多些。


    按理来说,朝廷查案,派来的正副钦差多半都是从三法司择选,谈照微被任命为钦差副使,钧令出自东宫,可见是皇太女亲自出面点选,以东宫旧臣救东宫旧臣,情分身份处处顾及,不可谓不用心。


    再往深处想,这等处处思虑、千般筹谋的御下风范,正与天子一般无二。


    天子御极十余载,对待忠心能干的能臣信臣爱臣时,同样是无微不至面面俱到,就连臣子家中婆媳不和、妻妾不睦,都能一一照顾,尽数化解后顾之忧。若有些僭越冒犯,亦能一笑了之,全然不放在心里。


    但若是一朝失却圣心,所谓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圣心变幻翻脸如翻书,当能臣不能、信臣无信、爱臣失爱时,从前皇帝千般优容万般偏爱,立刻就会化作流水。天子有多少期许被辜负,就要十倍百倍讨回多少代价。


    而今皇太女年纪尚轻,御下温和,远不及天子手腕老辣冷酷,朝臣们暗自期许,认为太女践祚后日子或许会更加好过——


    只是,所谓女儿肖父,皇太女的行事风范,当真会如百官心中期许吗?


    这个念头在温少卿脑中一转而过,见谈照微风尘仆仆,便又关心道:“世子辛苦了,不妨先回去沐浴歇息。”


    谈照微摇头道:“不必,继续吧。”.


    “对于卓寺丞的失踪,我们大致推定以下几个方向:一,办案相关;二,途中意外;三,仇家报复;四,自行离开。”


    “三和四现在基本可以排除,目前我们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前两种可能。同时,途中遇险,又可以细分为以下几类情况:一,单纯的意外,如遭遇劫匪、天灾被困;二,途中发现某些线索,因而遭遇有预谋的阻拦截杀。针对这两种情况,调派人手沿途搜索、反复核查,是最稳妥的应对方式。”


    谈照微低头仔细浏览书吏呈上的文书案卷,道:“卓业稷办的那桩案子不是旧案复核吗?”


    “卓寺丞出京办的确实是一桩旧案。”温少卿打断了书吏未出口的解释,“不过情况比较特殊,时间跨度很长,罪魁祸首今年刚刚伏法。”


    建元六年六月二十七,司州凤安县织翠绣庄关门数日,传出恶臭,左邻右舍被熏得没法开门做生意,怀疑发生命案,一齐到官署报案。


    县署捕役到场,发现织翠绣庄大门紧锁,门上挂着‘闭门暂离’的木牌。撞开大门后,捕役在绣庄后院找到了两具尸体,分别是绣庄老板娘孙翠,以及孙翠的贴身丫鬟小玉。


    孙翠主仆死因一致,被钝物击打头颅致死。捕役在后院墙边找到一件染血的黄铜香炉,与孙翠主仆头颅伤口痕迹吻合,被判定为凶器。


    此后,县署张榜追捕绣庄老板李方乾,将其判定为杀妻逃亡的凶手。


    谈照微翻到案卷对应的页数,皱了皱眉:“一般情况下,妻子被杀,丈夫的嫌疑确实应该排在首位,但李方乾失踪多日,为什么不会是死了?”


    温少卿话语一顿:“哦?世子为什么这样想?”


    谈照微道:“人在逃亡时,能去的地方其实不多。城内肯定已经查过了,出城会留下记录,但我看这里写的是‘自六月二十二绣庄打烊后,全无踪迹’。他自己一个人,或许可以设法混出去,织翠绣庄生意这么大,他身边的贴身长随呢?”


    听谈照微列出几条疑点,温少卿微笑道:“没错,凤安县判定凶手确实太过心急,存在漏洞,不过他们有他们的理由——首先,李、孙夫妇此前曾经有过多次争执,具体内容无人知晓,不过有帮工、邻舍听到过只字片语,似乎孙翠与某个男人不甚清白;其次,六月二十二绣庄打烊后,李、孙夫妇再度发生争吵,冲突极为激烈,为此赶走了所有帮工。”


    他一一细数出多条理由,而后道:“动机、旁证具备,所以凤安县的判定存在漏洞,却不能直接推翻。”


    织翠绣庄孙翠主仆被杀一案,以孙翠与人通奸,李方乾杀妻潜逃定论。而后,凤安县开始张榜缉拿李方乾。


    李方乾迟迟没有下落,这桩凶案在人们心中逐渐淡化,兴盛的织翠绣庄从此没落,辗转被另一家大户买下,改换牌匾重新经营,依旧做绣庄生意。


    建元九年,凤安大雨,住在城郊的某户居民被杀,这次有人目睹行凶,凶手仓皇逃离,县署捕役赶来,发现这户居民墙后有异,仔细检查之下,最终在荒地里挖出一具尸骨。


    尸骨的衣裳都已腐化,唯独手指骨有些异样,仵作检查之后,发现这具尸骨是个个头高大的男子,左手生有六根指头。


    尸格递上去,所有参与过建元六年织翠绣庄案的人立刻想起来,李方乾正是一名身材高大,左手六指的男子。


    李方乾逃逸三年之久,谁能想到,他早埋在了城郊荒地,连尸体都化为白骨。


    经仵作再次验断,以尸骨的状态推断,死者死亡至少已有三年。


    “凶手杀害李方乾、孙翠夫妇及侍从,然后将李方乾尸体弄走,埋在城郊,伪装成杀妻潜逃的模样,将所有人的目光引到李方乾身上。只是没想到,建元七年司州洪水,各地安置了一批流民,原本的荒地被分配给了迁移过来的流民居住,人多眼杂来不及转移尸骨,只能常常盯着。结果这户居民想要见缝插针开点荒地,把土挖松了,一场大雨冲出了尸骨,所以凶手只能杀人灭口——可惜被人目睹,于是来不及转移李方乾遗骸,只能仓皇逃离。”


    温少卿简单总结,旋即啪一声合上案卷:“凶手孙长三于建元十年三月被捕,据他供述,自己本是孙翠的远房亲戚,有人给了他一笔钱,让他杀害李方乾、孙翠夫妇,并且藏匿李方乾尸骨,伪装成杀妻案。”


    “买凶者,凤安大户王耀宗。”


    谈照微明白了:“织翠绣庄。”


    “没错。”温少卿说,“这是一起因绣庄而起的凶杀案,王耀宗觊觎织翠绣庄的地段和绣艺,意图吞并不成,铤而走险买凶杀人。由于情况恶劣、手段残忍,这起案件被报到大理寺复核。”


    “王耀宗供述,凤安县上任县令周茂德收受他大把金银,因此明知织翠绣庄案情有异,还是按照杀妻案来查,并且在案发后经由不正当手续,将绣庄转给了王耀宗。”


    周茂德已于建元九年告老,所以卓业稷前来复核此案时,将副手刘长安派往周茂德养老的越县调查,自己前往凤安县复核案情。


    此后,卓业稷写信向大理寺禀报,确认案件复核无误,准备北上归京,和刘长安约定在越县汇合,岂料离开行安县后,就失去了所有踪迹。


    “这个周茂德。”温少卿指尖在案卷上一点,“越县出身,家里在司州有些势力,算是个……”


    “土皇帝。”谈照微接话。


    温少卿连忙摆手:“没到那一步,顶多算是个不成气候的豪强,干点欺男霸女、横行乡里的小事还行。”


    他后半句话没说出口,但是谈照微听出来了,抬头看向温少卿:“你的意思是,和本案无关?”


    温少卿很中肯地说:“我倾向于周家没这个胆子,王大户家里就更不行了,但还得先排查一遍。”


    谈照微点头:“刘长安办事怎么样,他之前在越县,干脆拨点人过去,和他一起再梳理一遍。”


    温少卿一怔,正要说些什么,旋即意识到谈照微的意思——他要拨些人过去,不是相信刘长安,恰恰是要看住刘长安!


    “就这么办。”温少卿点点头,又提醒道,“对了,昨日你去了军备所,应该还没接到消息——圣上谕令,通传各地,皇太女有妊,为太女及皇孙贺,故令各地重理刑狱,拣选情有可原、意有可恕者,年前赦免。”


    这一道谕令颁布,各地官署都要忙起来了,人手肯定更紧张。


    温少卿后半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只听咔嚓!


    谈照微抬起脸来,面孔雪白,眼眸乌黑,手边的实木椅子扶手慢慢裂了。


    第138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 眉黛唇朱,肃杀如剑。……


    皇太女有妊, 通传天下,朝野共庆。


    当高门大户、街头巷尾纷纷传颂时,作为话题中心的景昭, 却对此反应平平。


    秋日凉意渐起, 东宫那棵桂花树终于彻底地开败了,园子里积蓄起满枝满地的金黄叶片,风吹过哗啦啦作响。


    天边一行飞鸟掠过,在云端留下数道灰影。


    八角凉亭檐下挂起薄毡,三面围得风雨不透, 留下一面挂了清透纱帘, 又在帘角缀了同色缎子增加重量,避免随风乱舞。每逢秋风刮过,隔着纱帘向外看去, 黄叶四处飞舞, 凉亭八个角上挂着的银铃叮铃叮铃响个不停。


    此情此景,虽然喧闹,反而更显凄凉。


    大概没人会喜欢这么萧瑟的秋天。


    除了景昭。


    明旨通传天下后, 她将手里一些不是很要紧的政务暂时搁置,稍微多出些闲暇的功夫。


    每当这个时候,她常常倚在凉亭里,审视亭外萧瑟的秋风。


    早在太医诊出太女有孕之初,皇帝便默许景昭将部分政务暂时交还,但景昭并没有这么做, 硬是坚持大朝常朝一次不落, 动辄议政理政熬到深夜,休沐日朝臣回家补觉,景昭批阅奏折。


    穆嫔见一次劝一次, 急得团团转,每次都被景昭敷衍过去打发走,半点用也没有。


    裴令之起初想劝,但最后诡异地保持了沉默,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除去每日按例到时雍阁修书之外,其余所有时间守在明德殿里。


    景昭要熬,裴令之就默不作声陪着熬。


    所谓内外不相通,裴令之并不一定守在景昭旁边,但景昭只要回到明德殿里,裴令之永远不会比她先休息,坚持安排好景昭起居所有细节。


    他偶尔会传召裴臻之进来说话,带着杨文狸小娘子。


    出奇的是,皇帝向来关怀女儿无所不至,对东宫上下了如指掌。却在女儿怀孕的这个紧要关头保持沉默,没有对景昭这种近乎自伤的养胎方式作出任何反应。


    直到一日深夜,裴令之察觉不对,惊醒睁眼借着帐外朦胧灯火看过去,只见景昭睡相一如寻常,静静卧在锦被里,似乎睡梦正酣。


    裴令之伸手一探,皇太女额间薄薄细汗,鼻息轻而急促,已经发起热来。


    今夜又是倒霉的周太医值守,小轿颠簸近乎飞起,可怜周太医一把老骨头抖着腿冲进殿里,一摸皇太女的脉,转头道:“发热了,气耗伤神、忧思过甚——这是累出来的毛病。”


    要治发热容易,这里是东宫,数不尽的珍奇良药,周太医一剂汤药灌下去,天还没亮,只见皇太女已经渐渐退了热,中间迷迷糊糊醒过来一次,喝了第二剂汤药,再度睡过去了。


    皇太女抱病是大事,何况如今还怀有身孕,任谁都不敢隐瞒。周太医盯着景昭喝完第二剂汤药,确认短时间内不会再发热,立刻掉头乘轿进宫,向皇帝面禀病情。


    说巧也巧,当日没有朝会。


    皇帝多年不肯轻易离宫,那日却破例,乘辇来了明德殿。


    他也不理会裴令之与匆匆赶来的穆嫔,径直遣走一切闲杂人等,走进殿里。


    两扇朱门在他背后轰然闭合,父女二人单独关起门来不知说了些什么,很快皇帝再度离开。


    走到殿外庭院时,皇帝的脚步忽然顿住了。


    他驻足片刻,来到角落里那棵老树树下,折了一根细枝,端详片刻,转头离去。


    孝衣有着极为宽大的袍袖衣摆,白的晃眼,像是一片天边白云落到地上,被织进了皇帝身上的白衣。


    如云袍袖从裴令之眼前一晃而过,转瞬间去的远了。


    以至于裴令之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听到了一声意兴阑珊的哂笑。


    他率领所有人谦恭拜倒,恭送御辇远去。然后转过头,看向那棵皇帝折枝的老树。


    那棵树真的已经很老了,不高不大,枝杈斜逸旁生,花鸟房内侍定期侍弄,依然显得很是沧桑。


    难怪这样好的意头,只能保住它不被砍掉,却依旧悄无声息地生长在庭院角落里。


    这是一株合欢树。


    后来裴令之问过宫里花鸟房的老人,据说这棵合欢树并不是后来移栽的成树,在齐朝年间便栽进东宫来,应该是从一株小苗慢慢长到如今垂老的年纪。


    但那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插曲。


    皇帝驾临明德殿第二日,就有明旨通传天下,太女有妊,普天同庆.


    朝廷要员和地方县官办事的水平,说的夸张些,可以用天壤之别四个字来概括。


    前者是天,后者是壤,还得是深山悬崖下面,乱石底部的那些泥巴。


    行安灵水两县此前瞎忙数日,连最基本的线索都没摸清,如果不是地方县署缺乏人手已经成为心照不宣的事实,温少卿或许可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谈照微肯定会在到达此地的第二天就上书弹劾两地县令玩忽职守尸位素餐。


    饶是如此,谈照微对他们的印象也没好到哪里去。


    温少卿私下劝慰:“他们要是能和世子的能力相比,现在你们就该掉个个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和这些地头蛇纠缠。”


    正副钦差商量之后,简单划分了任务。


    温少卿统管全局,带头梳理卓业稷过往行迹,谈照微要做的更简单一点,负责搜寻卓业稷失踪地点及沿途线索。


    谈照微上过战场,打过先锋,抓过斥候,论起破案可能不如温少卿,但要是论起调派人手、搜索踪迹,现在还在行安的所有人捆到一起都未必比得上他。


    果不其然,仅仅第三天,谈照微身边的随从十五就骑马匆匆赶回报讯,说是发现了可疑线索。


    “……”


    一片缄默中,谈照微利落地翻身下马,大步走到近前,单膝跪地仔细辨认。


    山风夹着秋凉吹来,卷起谈照微肩头碎发,他反手摘下腰间连鞘短刃,一勾一挑举到眼前,眼梢寸寸压紧,压出一个异常优美凌厉的弧度。


    半晌,他在众人心惊胆战的沉默里长长呼出一口气:“没错,像是卓业稷的东西。”


    那是一截蹀躞带,尽头挂着断裂的桃形玉带钩,此前卡在山道边缘乱草碎石间隙,因为沾血后又滚了厚厚一层灰土,几乎与碎石泥沙同色,被草丛挡了挡,和乱草没什么区别,之前一直没被发现。


    不过说实话,以这截蹀躞带的破损程度,就算来往搜查的行安差役看见,也会当做行人丢下的垃圾,随随便便一脚踢飞。


    只有谈照微这样眼光极其毒辣,见惯富贵的人,才能精准辨识出那段裂开的玉带钩用的是独山玉。


    这种名贵玉石,寻常富人多半会拿来做玉佩玉镯等稍微大件的玉饰,像玉带钩这样随手可弃、容易失落的小件饰品,用这种等级品相的玉石,加以精细无比的雕工,实际上本身就是一种刻意低调的奢侈。


    到底东宫共事多年,纵然不很亲近,至少说得上相熟。


    端详之下,谈照微已有六成肯定,这东西像是卓业稷落下的。


    他手一松,十五机灵地用一块帕子从下面接住那截已经看不出本色的蹀躞带,收进马背侧面的布囊。


    只听谈照微开口,语调快且狠,不容半点质疑:“二十人在附近沿途搜索,着重筛查类似的地方;二十人继续之前的搜索路线;剩下的人,把这里围起来,附近有没有下崖的山道?”


    随行士卒差役彼此对望片刻,终于有人站出来,很是为难道:“世子,这里前几天刚下过雨,山壤里的水还没干透,走大道下不去,走小道怕有危险——何况这里临着龙崖西峰,本来就陡,就是当地山民,也少有人下去的。”


    谈照微余光瞥过去:“行安县的?”


    那差役有些气怯,点了点头:“小人是行安县捕头……”


    还没等他报出姓名,谈照微已经当头截断了他没出口的话:“行安的地界,能丢个有品有级的大理寺丞,不能找到一条下山的路?危不危险不是你们说了算的,实在不行把姓卢的叫来,让他打头下去,将功赎罪。”


    一句话带到了卢县令身上,那名捕头目瞪口呆,讷讷不敢言语。


    好在谈照微没有拿人出气的爱好,稍微和缓了语气:“去找。”


    话音未落,谈照微忽而若有所思。


    他回过头,傍晚微红的暮色照在近处龙崖西峰上,山林簌簌作响,有风穿行林间。


    “不对。”谈照微轻声说。


    十五没听清,上前一步:“世子?”


    谈照微收回目光,皱眉道:“附近村镇问的怎么样了?”


    领头的军备所士卒连忙道:“今天一早已经完成了新一轮问询,没有。”


    “不对。”


    谈照微摇头。


    那名士卒铆足了劲想在世子面前表现,闻言赶紧解释:“都问过了,小人们不敢遗漏。”


    “不是说你。”谈照微眉头拧紧,“时间不对。”


    “要么有人在说谎,要么……”谈照微轻声道。


    后半句话消泯于他的唇齿间。


    夕阳映在年轻的谈国公世子脸上。


    眉黛唇朱,肃杀如剑。


    第139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 裴令之心底升起浓重的……


    龙崖西峰地势较险, 起伏也大。


    天色将晚,不宜冒险下崖,谈照微留下几十名士卒看守, 又令人连夜找来熟悉附近地势的村民。


    次日一早, 谈照微亲率众人重回此处,沿小路攀到山道下方搜寻。


    出乎意料的是,往下攀援数刻,众人方才发现,这处山崖其实并不像从上往下探看时那么深。崖间斜出巨石林木无数, 半空还有高低错落数个较为平缓的石台。


    还未到午时, 便有数名士卒陆续回报,在林木落叶间发现了诸如碎布、辕木,以及撕裂的书册和淋漓血迹。


    “连着车直接翻下去了……”有人充满惊骇地喃喃, “这还能活么?”


    话没说完, 开口者承受不住四面八方投来的瞪视,默不作声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但即使没人说话,隐秘而焦灼的气氛仍然迅速蔓延开来, 队伍里的卓氏随从已经脸色惨白。


    谈照微没有立刻开口。


    他转过头,眉梢压紧,目光四处逡巡,自上而下从左到右环视四周,终于不出意料的看见了林木断折的痕迹。


    那是遭受重物猛砸后留下的痕迹,在秋日落叶的山林里格外容易辨识, 一小片枝杈齐齐折断, 正中间歪歪斜斜挂着什么东西,被下方丛生的枝丫挡住,看不分明。


    士卒一拥而上, 将那东西弄了下来。


    那东西其实并不小,挂在枝头时看不分明,真正摘下来放到眼前,就显得格外大了。


    “这是……”十五蹲下来看,语气犹疑道,“车厢的木板?”


    寸厚的青漆木板,质地极为坚硬,正常人基本上不可能徒手折断,拿刀劈还得费点功夫。


    但它挂在枝头,就像一块随随便便被撕扯开来的纸,单薄到令人心惊的地步。


    一辆沉重马车从山道上方坠落,下方尽是丛生林木,这种时候除非车厢四壁里镶得不是木板而是铁板,否则连车带人一定会被串成糖葫芦。


    死寂正在蔓延,然而下一刻不知是谁脱口惊呼:“下面那是什么!”


    在山林里行走非常麻烦,尤其是没有修出正经山道的山林。地面的落叶吸饱了前些天的雨水,有种难以言喻的气味,下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很难说那究竟是风声、脚步声还是蛇虫鼠蚁的活动声。


    往下看去,看到那片奇怪的黑色很容易,要走到那里却很难。


    艰难攀援过越发崎岖的山坡,越往下走,谈照微的眉头皱得越紧。


    他的目光何等锐利。


    正因如此,每发现一些痕迹,情况便越是危险,他的心情也就越坏。


    如果现在,从这片山林正上方的天穹向下望去,会发现连绵林木中突兀地少了一块,就像一个头顶斑秃的可怜人。


    那是一片焦黑的火烧残迹。


    这里可能曾经有过血迹、残肢、马车碎片,或者是其他可怖的痕迹,但现在什么都无从探究了。地面枯草落叶付之一炬,四周树木烧得焦黑,枯干树干直直冲天,有种森然的可怖,好似一只只高高举起的鬼手。


    由近及远,还能在许多树木枝干上看到焦痕和被火燎过的痕迹,谈照微伸手一抹,指尖变得漆黑。


    但他全然顾不得擦手,而是定定看着树身被他抹过的地方。


    那是和沿途林木间相同的刀痕。


    谈照微非常熟悉这种痕迹,他不用拔出腰间佩刀,就能确定眼前划痕的确是刀痕而非其他,甚至还能判断出这是在劈斩时才会留下的刀刃走向。


    扑通!


    有人再也承受不住,双腿一软跌跪在地。


    那竟然不是脸色苍白的卓氏随从,而是行安县署的捕头。四面八方目光同时投来,捕头连额间豆大的汗珠都顾不上擦,喃喃道:“疯了,疯了,怎么敢在这里放火……”


    要知道,这里可是山林,火势一起根本无法控制,届时火势随风蔓延成灾,整座龙崖西峰都能烧得干净。


    十五凑到谈照微耳边小声道:“听说他是行安县令的小舅子。”


    龙崖西峰在行安县境内,要是真发生山火,绝对足以把行安县令今年的吏部考核拉到最低档次。


    谈照微轻声说:“太好了。”


    十五:“?”


    “找吧。”谈照微一扬下巴,“现在最少能确定两件事,一是放火当天在下雨,二是我们在别的地方没找到大件东西,看来是被弄到这里焚烧处理了,这附近肯定能留下点痕迹。”


    伴随命令,众人很快各自散开搜寻,只有行安县令的小舅子还坐在地上替姐夫担惊受怕地大喘气,头顶突然传来听不真切的喊声:“……子……找到……人来……”


    谈照微猝然抬首.


    杨文狸小娘子年纪虽小,却很好美。


    她和裴令之见得不多,至少在一众叔伯姑嫂、同辈手足中算不得多,但每次被母亲抱进来,看见裴令之时,都表现得格外兴奋。


    为此裴臻之伤透了脑筋,忍不住教训女儿:“你喜欢你舅舅长得好看,跟他亲近,倒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你看见其貌不扬的亲戚,能不能别又哭又闹地挥手乱打,还冲人家吐口水——这是我们这等门第该有的举动吗?”


    杨文狸小娘子躺在母亲臂弯里哈哈直笑,根本听不懂。


    裴令之看得有趣,伸手把她抱过去,杨小娘子立刻就笑开了,像一朵无忧无虑的灿烂小花,同时面不改色地挥舞小手,对裴令之饱以老拳。


    晚间送走姐姐,和景昭一起用完晚膳,二人头并头靠在榻边闲谈,裴令之提起杨小娘子,景昭听了片刻,忽然道:“下次你姐姐进宫的时候,把孩子抱过来给我看看。”


    裴令之颇感惊异地侧首。


    他的心思细腻不在任何人之下,早看出景昭不甚喜欢杨文狸——倒也不止是杨文狸,确切说来,皇太女应该是一视同仁地排斥任何幼儿。


    而今景昭竟然要迎难而上,由不得裴令之不惊讶。


    景昭很诧异地道:“你那是什么眼神,我看杨家这小姑娘还挺乖的。”


    裴令之说:“那是自然。”


    景昭说:“反正迟早都要面对,不如先挑个乖顺的孩子上手抱一抱。”


    裴令之立刻顾不得维护外甥女颜面,出言表示反对:“文狸现在正是喜欢打人的阶段——不是故意的,就是格外活泼,喜欢伸展手脚,没轻没重——最好让乳母抱着,你看一看,不要亲自上手。”


    “哦。”景昭显然从没了解过和孩子有关的知识,“还会打人啊,那算了,我不看了。”


    她这退堂鼓打得太快,裴令之本拟劝说,未尽的话还卡在唇边,景昭已经一步退回原点,忍不住无奈地笑了:“殿下。”


    景昭顿了顿:“小孩都是这样的吗?”


    裴令之认真想了片刻:“不好说,有的格外安静,有的比较活泼,还有的介于两者之间。脾气秉性是天生的,强求不来。”


    “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景昭很感兴趣地追问,“格外安静吗?”


    “……”


    裴令之轻咳一声:“我那时候还在襁褓,哪里会有记忆。不过,凡事讲究尺度,过分安静未必是好事,比如寻常婴儿,稍有不适就知道哭闹,过分安静的孩子可能直到格外难受的时候才会哭,反倒耽误病情。”


    不知想到什么,景昭皱了皱眉。


    又皱了皱眉。


    再皱了皱眉。


    皇太女眉心差点拧成一个疙瘩,直到裴令之忍不住出声询问,才下定决心道:“等孩子生下来,送去明昼殿教养,养到三岁再接回来。”


    饶是裴令之,也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弄懵了,他张了张嘴,景昭以为他舍不得孩子,但裴令之开口问出的第一句话是:“为什么是三岁?”


    啪嗒!


    景昭没有回答,又慢条斯理喝了两口清茶,才慢吞吞拿帕子沾了沾唇角并不存在的茶水,转头冲裴令之嫣然一笑。


    不得不说,某些时候,裴令之有种近乎匪夷所思的惊人敏锐,尽管在旁人看来可能不知所以莫名其妙,但实际上他抓住的才是重中之重。


    “因为讨厌。”景昭漫不经心道,“我讨厌三岁以下的小孩。”


    紧接着她抬手示意宫人:“备水。”


    裴令之来不及细思,下意识提醒:“刚用完膳,等一会再沐浴吧。”


    “我知道。”景昭神态一如寻常般平静,“先备下吧。”


    见裴令之仍旧不是很放心的模样,她声调拖长,半含戏谑道:“这么不放心,你陪我?”


    裴令之一口茶水呛进了喉咙里,咳得面颊浮绯。


    近身侍奉的女官们仿佛突然变得很忙,看天看地看手看鞋,总之就是不看人。


    皇太女轻而易举噎住了裴令之,自觉大获全胜,迤迤然起身,扶着宫女手臂向后殿走去。


    只余裴令之一个人倚在榻边,抬袖掩面。


    他颊边的绯色还没有褪去,眼神却已经恢复了平静。


    裴令之静静思索着。


    三岁以下的孩子。


    三岁以下。


    他的眼神忽然微微地变了。


    那个传闻……那个北方至今讳莫如深的传闻。


    是了。


    他一直理解错了。


    他以为景昭忌讳怀孕所带来的风险,但或许事实并非如此——或者说不止如此。


    真正为皇太女深深排斥厌恶的,是孩童本身。


    裴令之心底升起浓重的悔意。


    ——不该多问这一句的。


    第140章 第一百四十章 他的姿态仍然显得端正,……


    笃笃笃木屐声急促逼近, 隐隐喧闹自游廊上传来。


    啪!


    谈照微随手撂下茶盏,磕出重重脆响,眉头拧紧匪夷所思:“以为这里是菜市吗?不论谁在外面喧哗, 一律打出去。”


    谈国公府治家如治军, 军令如山不容违拗,只见国公府随从连犹豫都没有,立刻转身向外。


    眼看外面的人就要倒大霉,温少卿不得不抬头劝阻:“世子稍等。”


    谈照微眼梢一瞥语气温和,煞气却无端自显:“少卿请说。”


    “……”温少卿喉结滚了滚, 委婉地说, “世子要不稍等一下,我大概知道来的是谁了……”


    笃笃!


    话音未落,门被轻轻叩响, 守门侍从在外面通报:“陈使君又来了。”


    谈照微:“又?”


    温少卿以手扶额, 无奈道:“请。”


    很快门吱呀开了,一个中年男人走进来,先不由分说行了个礼:“下官擅自叨扰天使, 这厢先告罪了。”


    温少卿瞅着那中年男子,淡淡道:“陈使君,卓寺丞下落现在归属朝廷调查,按理来说你越距了。”


    司州别驾陈繁一抬头,笑的比哭还难看:“是,是, 下官知罪, 下官并不敢擅自过问案情,只是恳请天使允许下官暂时留在行安,为此案略尽绵力——否则的话, 下官实在没法子了。”


    卓业稷身份尊贵,牵扯众多,她一日下落不明,许许多多的人一日就不能心安,势必要百般催促、千般施压。


    现在看来,那个被拖出来施压的倒霉人选正是陈别驾。也难怪陈繁连脸面都顾不上,一心想躲出来。


    温少卿不置可否:“既然使君有这份心意,那就留下吧。”


    陈繁喜出望外,再三道谢,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注视着合上的门扉,温少卿淡淡笑了笑。


    谈照微道:“如何了?”


    温少卿不言,只一抬手,将手边最新的文书推了过去。


    大理寺果然并非浪得虚名,自钦差抵达行安县至今,不过短短几日功夫,温少卿居然已经发函询问司州各县,派遣人手四百里加急散出去,将卓业稷沿途公开出现的所有轨迹摸了个七七八八。


    谈照微定睛细看,半晌道:“倒是去了不少地方。”


    温少卿有些尴尬,轻咳一声,端起茶盏品茶,假装没听见谈照微的话。


    ——大理寺派遣官吏外出办差,沿途车马消耗的费用全都走大理寺公账,且办差时间不会卡得特别死,多多少少会有几天富余,所以办完案子之后大家心照不宣,沿途游山玩水绕些路,都是默认的情况。


    只要不是太过分,上司多半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身为卓业稷的直属上官,温少卿自己当然也谙熟这一套——这还是他作为上司传授给卓业稷的小妙招!


    放在平时所有人都不会当一回事,但现在卓业稷失踪了!这些额外绕出来的路同样要列入调查,且还要格外加大力度,就显得凭空多出了很多麻烦。


    好在谈照微没有替大理寺抓捕蛀虫的意思,半晌把文书推回去,食指在某几处点了点。


    “学堂,官署。”谈照微道,“你们大理寺办差,不一定非要跟每个地方的官署联络感情吧。”


    温少卿嗯了声:“官大一级压死人,大部分时候不用这么麻烦。”


    他又问:“你那边呢?”


    谈照微平静道:“有个临近的村民吐口了,说有一天晚上起夜,他父亲忽然指着龙崖西峰方向说冒烟了,但他父亲年事已高,人早就糊涂了,不分白天黑夜坐在竹篱笆前面往外看,动不动胡言乱语。那村民没当回事,倒头又睡下了,迷迷糊糊听见雨声——”


    “哪一天?”


    谈照微报出一个日期,然后道:“就是卓业稷率人离开行安当夜。”


    “唔。”温少卿若有所思道,“时间确实不对。”


    他沉吟片刻,抬头又问:“世子怎么看?”


    谈照微往后靠过去。


    即使放松地靠进椅子里,他的姿态仍然显得端正,像一棵秀挺的青松:“你是正的,我是副的,你来做主。”


    温少卿笑了,缓声问:“再抻一抻?”


    谈照微道:“那我写信回京。”


    温少卿自然不会和他抢,欣然道:“也好,那就偏劳你了。”又对着谈照微打量片刻,道,“你也不必和他们计较,这些当地的微末小官,行事黏糊亦在情理之中,若真有本事,譬如锥处囊中,如何还会留在此地?”


    谈照微听得奇怪,稍稍蹙眉:“我知道。”


    温少卿说:“哎,这就对了,你笑一笑……算了,把脸上的煞意收一收,这几天你每天板着个脸怪吓人的,没见行安县令都不敢往你面前凑了,还以为自己开罪了你呢。”


    “他们可不值我动气。”


    哗啦一声谈照微撂下文书,起身道:“没什么事我先走了,回去往京里呈文。”


    见温少卿没有阻拦,谈照微径直离开,足音轻捷近乎于无,转眼间闪出堆满文书案卷的内室,去的远了。


    在他身后,温少卿若有所思抬起脸,忽然奇异地一笑.


    那封谈照微的例信混在地方急讯里四百里加急抵达京城,很快被转呈到了东宫案头。


    景昭下朝回来,撂下冠冕,顺手拆开看了片刻,又放回案头。


    承侍女官提着食盒进来,立刻低声叫道:“殿下仔细身体,别站在冰山旁边,会寒气入体的!”


    她大惊小怪的表情不像是景昭站在冰山旁边,倒像是景昭站在了假山上面。


    “又是什么羹?”景昭瞥向承侍女官手里的食盒,意兴阑珊道,“膳房再做没滋没味的滋补汤羹给我加餐,我就要换厨子了。”


    宫中膳房万事只求不出错,皇太女怀有身孕,许多东西不敢碰,唯有历年来积攒成册的太平汤羹少油少盐,绝不会吃出问题。景昭一般不挑嘴,轻易不提意见,膳房就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百八十种汤羹轮番上阵。


    承侍女官喜色盈腮,笑吟吟地道:“殿下这次可猜错了。”


    她打开食盒,端出一碟雪泥胭脂卷,一盏桂花酥酪。


    这两样都不是费力气的点心,难得的是精巧好看,胭脂卷不是寻常的堆叠手法,乍一看仿佛红白二色花瓣交相辉映,雪白酥酪上桂花三三两两各自散落,像是一场淡金色的雨。


    景昭探头一看,讶异道:“早上裴令之做的?”


    承侍女官顿时愣住:“殿下怎么知道?清晨太女妃殿下格外早起了一会,料理好之后才出门修书的。太女妃说殿下这两天不怎么吃东西,做的好看些,多多少少会吃两口。”


    “除了他还有谁会把点心堆成这幅模样。”景昭尝了块胭脂卷,“红豆沙怎么没放糖?”


    承侍女官幽幽看着景昭:“太医前日请脉,还叮嘱殿下少吃太甜的东西——您可别背着人乱吃东西,奴婢胆小,求您别吓奴婢。”


    景昭只是随口一说,见承侍女官一幅想要上吊的样子,反而笑了:“罢了罢了,本宫随口说说而已。”


    承侍女官很不信任地偷瞧景昭一眼,走过来替景昭轻轻揉着肩膀,担忧道:“近来多事,可殿下也要注意身体。”


    又毫无原则地谴责:“天又不旱,好端端挖什么井;还有那些富商,叫他们乱盖庄子砸死了人,真该把他们一起埋在下面;那火起的也莫名其妙,京兆府干什么吃的……”


    她把所有人谴责一遍,最终得出结论:“不长眼色的东西们,尽会给殿下添麻烦。”


    景昭被她逗笑了。


    承侍女官道:“这可不是奴婢想出来的,今天早上去给穆嫔娘娘送桂花酒,娘娘硬是留奴婢吃了两盏茶,问了殿下起居,听说殿下这两天休息不好,又是心疼又是气恼,亲口这么说的,奴婢只是鹦鹉学舌。”


    景昭道:“谁教你尽和穆嫔学这些了。”


    承侍女官笑道:“奴婢觉得娘娘说的有道理,情不自禁就记住了。”


    景昭道:“你也跟她学坏了。”


    女官遂正色道:“虽是戏言,可娘娘担忧殿下的心却是真的。还有储妃殿下亲制点心,更有宫中派人时时探问,殿下一身所系万千,禁不起丝毫轻忽,何况还有腹中的小皇孙在,正应加倍保重。那些政务虽然繁多,奴婢愚见,再要紧也要紧不过殿下。”


    她顿了顿,揣摩着景昭心意,又挑了近来最紧急的事劝道:“卓寺丞的安危,殿下已经托给大理寺并谈世子,殿下也该相信他们。何况卓寺丞吉人自有天相,更对殿下忠心耿耿,若在外知晓殿下因此担忧到不顾惜身体的地步,怕是也要负罪的。”


    承侍女官劝得倒是有条有理。


    可惜一个字没说到点上。


    景昭哑然失笑,却并没有解释,沉吟片刻,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没头没尾地问:“对了。”


    承侍女官立刻道:“殿下吩咐。”


    片刻沉默之后,景昭终于开口了。


    她指节轻轻叩着桌案边缘,道:“奉宁郡君之女的身后事,办的如何。”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寂静,许久不见回答。


    景昭转过头,看见承侍女官进退不得,满脸为难的神情。


图片    【星座小说】XinGzuoXs.COM【星座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