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昭醒来时, 窗外笼着朦胧雨雾,似真似幻,雨声潺潺。
帷帐没有全部放下, 半开半合, 透入一线天光。
景昭的第一反应是累。
她全身上下的骨头仿佛被拆了一遍又重新拼起来,现在不大好使的模样,仅仅只是想挪动身体,都觉得异常酸痛。
还不等她扬声唤人,床边已经哗啦啦围上了数名女官宫人, 不知是谁率先惊喜道:“殿下醒了, 快去通报!”
景昭咳着道:“……水。”
温热茶水刚刚奉上,床前的宫人已经自觉让出一条道路。
裴令之来了。
他面色泛白,眼下有浅淡青影, 气色倒很好。
景昭顾不得和他说话, 先一口喝尽茶水,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才略微缓解。见裴令之递来第二盏,接过来小口抿着, 惊奇道:“你怎么这样?”
细看之下,裴令之袍袖有些褶皱,腰间佩玉香囊更是不见踪影——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储妃光天化日之下行走,却没有半点佩饰,这已经是很不合适的装扮。
裴令之始终守在皇太女床前, 景昭睡得沉, 他还能合眼片刻,皇孙则时不时就要哭上一场,他不放心女儿, 只能赶过去查看情况。
如此一来,他两夜一日间几乎没有正经睡过,困倦不必多提,只在景昭榻边坐下来,先问景昭感觉如何,然后示意宫人传太医过来诊脉,最后才道:“孩子睡醒了,方才哭过一场,已经安静下来,你要不要看看?”
直到此刻,景昭才生出一点已为人母的实感。
她恍惚片刻,道:“看,抱过来吧。”
这孩子裹在襁褓里,到了母亲面前,不哭不闹,躺的非常安分,只露出一张不太圆润的白皙小脸。
她的睫毛很长,眼珠乌黑,景昭认真看了片刻,示意宫人:“拿面镜子来。”
对镜研究半晌,景昭心痛如绞。
裴令之是世间绝伦的美人,这张脸长在女子身上不知要多么美丽,偏偏这孩子的五官轮廓居然只有一两成与父亲的相似之处,眉眼更像母亲。
景昭连连叹息,裴令之却很开心,反过来安慰景昭道:“面貌过分出众,有时并不是一件好事。譬如开口说话时,很多人只顾欣赏外表,听不进去话语。”
很可惜,储君和名士思考问题的方向截然不同,景昭一听,当即道:“听不进去?那可太好了,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裴令之:“……”
对着襁褓端详半天,景昭终于饿了。
她喝羹汤的时候,孩子又哭了起来,裴令之抱起襁褓轻轻拍抚,景昭干脆争分夺秒招来承书女官:“我睡过去一整日,外面现在怎么说?”
承书女官道:“昨日圣上辍朝,消息瞒不住的,不过正经的圣旨还没有下,想来是要等殿下醒过来再议。”
景昭又问:“外边呢?”
承书女官会意,低声道:“那几家都很安分,倒是……”
她低声报出几个名字,道:“有些心猿意马的模样。”
景昭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忽然想起一事:“对了。”
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顿时汇聚在景昭身上,等着皇太女发问或下令。
然而景昭的疑问非常务实:“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承书女官站的最近,顿时傻了,心想皇孙叫什么名字是微臣能够置喙的吗……哦,不是问我的。
裴令之说:“圣上未曾赐名。”
景昭便命人去明昼殿走一趟,替孩子讨个名字。
小鱼女官跑了一趟,很快回来,颤巍巍地道:“圣上,圣上说,请殿下自决。”
景昭大为惊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当即便要翻身下地,亲自去明昼殿。
然后被一拥而上的女官们拦住了。
景昭想了想,转换言辞,道:“皇孙尚在襁褓,年幼而弱,请圣上为其赐名,藉以福泽。”
小鱼女官任劳任怨地又跑了一趟,依旧连明昼殿大门都没能进去。
梁观己隔着门,把皇太女传来的话又复述了一遍,而后道:“请圣上示下。”
素白帷幔飘飞,那颜色不像冰雪,更像柳絮。
皇帝缓步走向殿阁深处,信手摘下墙壁上的画卷,那些笼着透明轻纱的珍贵画卷,就这样被他毫不留情地弃置满地。
他行走在层层帷幔间,听完门外梁观己的话,很轻地笑了笑。
皇帝返身走回来,取下墙边悬着的麈尾,随意挽在臂弯里,再度折身而行,同时平淡道:“告诉太女,朕此生只给一个孩子取过名,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小鱼女官把这句话带回来的时候,景昭愣了很久。
她凝视着襁褓里孩子娇嫩的睡颜,一时间说不出话,抬手轻轻摸了摸婴儿柔软如脂的面颊,心中生出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
但她非常及时的打断了这种感觉,对裴令之摇头:“运气不好,没能骗到名字。”
裴令之:“……”
二人坐在一起,开始替孩子取名。
怀胎十月,景昭一直默认名字交给皇帝来取,也有她不愿多想的缘故,此前堪称毫无准备,竟然暂时想不出来。
裴令之问:“字辈呢?”
景昭回过神,冷笑一声:“从景氏字辈,他们也配?不用管。”
裴令之:“……”
当年皇帝在南方起兵时,和家族有些难堪。虽然为了巩固皇权,宗室必须存在,但要说皇帝父女多么看重他们,那就是个笑话了。
景昭思忖片刻,拟定了第一字:“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第一字就用元。”
第一个字拟的太大,第二个字反而不好接续了。景昭想了片刻,心中一动,道:“最后一字你来拟定吧。”
裴令之支颐细思,然后牵起景昭的手,在她手心划了几笔。
“枢?”
裴令之解释:“《易》第一卦,为乾卦;北斗第一星,曰天枢。”
景昭于是拍板:“就这样。”
她微一思忖,命承书女官取来纸笔,写了一封文书,道:“现在去呈给明昼殿,若是父皇同意,自会使人送去钦天监,算过之后当即拟旨颁布,余下的事就不用你我劳心了。”
裴令之眉梢微扬,不明白景昭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见她面现倦意,却也没继续追问。
皇太女起居的床榻其实很大,即使如此,塞下一个刚刚生产不久,轻易不能触碰挪动的太女、一个稍一碰就会嚎啕的新生婴儿、再加上裴令之,也着实算得上拥挤。
三人挤在一张床上,同时倒头睡得天昏地暗,等到再被饿极了的婴儿嚎啕声吵醒,天色已经暗了下去。
小鱼女官进来禀报,说:“圣上允准了。”
景昭点点头,没再多说。
次日一早,宫门开启,便有诏书降下,布告南北,通晓天下。
列位丞相府中反应最快,尤其是柳府。
采风使从柳府门前路过时,只见府外已经挂上了喜气洋洋的红绢,另有数名侍从抬着开口的木箱上了车,匆匆一瞥间,那两口木箱里盛满散开的铜钱。
采风使都没来得及避让,只听哗啦!
他本能抬手,接到了一把铜钱,还有两枚钱币在他头顶滴溜溜打了个转,滚落下来,掉到脚边。
“这是……”
柳府侍从喜气洋洋地喊:“东宫皇孙初诞,圣上大赦天下,国朝之福,我家女君特地吩咐,散些福钱,人所共庆!”
伴随着悠长的呼喝声,柳府散钱的牛车一路远去,遥遥可以看见路边汇聚起许多争抢接福钱的百姓。
柳知剥开半个橘子,咬了一口,酸的眼泪险些落下:“母亲。”
她犹疑着问:“这样……是不是太显眼了?”
柳希声神情安然,微笑说道:“不会。”
看着女儿疑惑的目光,她平静道:“我要告诉你两个道理:第一,世间的聪明人从来不止一个;第二,太过聪明、想得太多,是把双刃剑。”
柳知怔愣片刻,神情慢慢变了。
柳希声知道女儿听懂了。
她放下茶盏,平和地道:“聪明没有错,太聪明也没有错,但天底下的聪明人多的是。如果你聪明过头,又没有派上用场,事后一定要做出补救。”
她抬手隔空点了点女儿的眉心,声音同时变得冷肃:“不要给上位者心里扎刺,明白吗?”
见母亲肃声,柳知哪里还敢安坐椅中,立刻起身拜倒:“儿愚钝,幸得母亲教诲。”
柳希声看着女儿,缓和声气,道:“你一向很聪明,我在你这个年纪,不见得比你更会做事。但你不能自矜,在这个朝堂上,没有人是傻子。”
“你是干臣,朝堂里不缺干臣;你够年轻,天底下年轻俊才多如过江之鲫;你是女子,京城里仔细搜罗才女,百名千名未必有,十名二十名还是能找出来的。”柳希声语重心长道,“为臣之道,第一是把君王看得够重,第二就是把自己看得够轻。”
“如果把自己看得至关紧要,又要地位又要实权又要尊荣又要名声,再一口气留十条八条后路,那离死也就不远啦。”
她挥手叫女儿起身。
又有一名侍从进来,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柳希声便笑了:“看见了吧,聪明人多着呢。”.
“皇孙初诞,夙慧外显,英华殊异。”谈国公仔细咂摸着圣旨上的辞藻,又对妻子说,“快跟上,咱们可不能掉队。”
国公夫人没好气地道:“还用你说?”
论起权势,谈国公府纵然急流勇退,风头也丝毫不逊,但论起揣摩上意,勋贵武将仍然要排在文华阁丞相的后面。
国公府的侍从早早出门,四处游逛,一打听到几位丞相府上开始散福钱,立刻便回来报讯。
国公夫人当即命人抬两箱子铜钱出去,想了想,又未雨绸缪地令人拿了银子去钱庄再兑几箱散碎铜钱,而后才往书房来。
谈国公正在奋笔疾书,抄写门客早就替他代笔拟写的几篇贺表,准备稍后便递进宫里。
国公夫人凑过去看了一眼,指着几处提意见:“改一改,这几处典故用的太深,不像你的水平。”
谈国公连忙改了,又有些担心道:“儿子呢?”
想起儿子,一贯端庄的国公夫人也忍不住叹气,道:“哎……我没敢去看他,要不你去看看?”
谈国公:“……”
夫妻二人硬着头皮,相携前去外院探望儿子。
谈照微正在拟写贺表。
与父亲不同,他自幼在东宫读书,文学造诣虽不算顶尖,却也很拿得出手。父母过来的时候,他正在给贺表收尾。
国公夫人疼爱儿子,闲来无事都要夸奖几句,伸头一看,称赞道:“真是文辞俱佳,性灵外显,不愧我儿。”
又很小心地道:“不如一起递上去,你父亲也拟好了。”
谈照微道:“也好。”
见他神色并无太多异样,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反而心慌。谈国公干咳一声,便道:“这确实是一件大大的喜事,于国于家都该好生庆贺,咱们家也散点福钱。”
谈照微一本正经:“确实当贺。”
国公夫人心更慌了,借着袖摆遮掩悄悄掐了丈夫一把,意思是你看儿子这是想开了还是出问题了?
谈国公心想我也不知道啊。
父母那点眉眼官司,自然不可能逃过谈照微的眼。他觉得有点没意思,遂道:“父亲母亲不必多思,东宫有嗣,这是喜事,有什么值得不悦的呢?皇孙落地,太女殿下一桩心事可以消泯,朝局更加安稳,储位稳固至极,自然该为殿下贺喜。”
国公夫人乍一听没觉得不对,还松了口气。
直到和丈夫回到内院,她忽然反应过来,一下掐的谈国公差点没跳起来:“不对,照微这是压根没把储妃放在眼里啊!”.
宫外各处府邸,悲喜不同,却都和此刻尚在襁褓的景元枢没什么关系。
景昭仍然不被太医允许到处走动,极力劝谏她坐完月子,仔细补养元气。
但对于皇太女来说,既然已经捱过产育,她当真一天也不想在床上再待下去了,哪怕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已经开始召属官臣僚依次进来议事。
身在皇宫,养育儿女这等琐事,自然不必皇太女躬亲处置,甚至连太女妃都不必时时挂心。皇孙生来便按例配有四名乳母、四名宫官、十六名侍从,这些都是殿中省精心择选的人,身家清白耿耿忠心,若是一人出了问题,其他人也要受责,彼此加以制约,又有内卫暗中看顾,绝不会有什么问题。
孩子太小,裴令之不放心,于是每天只去修书半日,余下半日亲自看顾,还能挤出时间处理些穆嫔无法一言而决的宫务。
景昭倒是成了最闲的那个,可以空出手来重新梳理政务。
她这有条不紊的清闲日子也没能持续多久。
皇孙满月宴近在眼前的一个晚上,皇帝又命人传召景昭去明昼殿。
彼时景昭已经准备睡下了,听说皇帝传召,披着头发和裴令之站在原地面面相觑,只好简单换了衣裳,束起头发,赶过去听皇帝教诲。
十六口半人高的箱子像一座丛林,把无助的皇太女围在中间。
景昭颤声:“父皇……”
正殿的御阶高处,皇帝俯首下望,平静道:“朕起兵至今,所有的内卫布置、各司卷宗,尽在这里。”
“两月之内,梳理清楚,不解之处……”皇帝微微一顿,“可以来问朕。”
“两个月?”
皇帝轻描淡写嗯了一声。
他一拂素衣,转身便走。
眼看皇帝便要消失在殿上的阴影里,景昭转过头,怔怔环顾身周十六口木箱,慢慢扶住了身边那口箱子。
梁观己恭谨道:“殿下有什么吩咐?”
景昭扶着箱子,一手按住眉心,慢慢坐了下来:“……去给储妃传一句话,今夜本宫不回去了。”
内卫布置向来是最大的机密,景昭不敢召外朝属官臣僚,匆匆遣人传自己的心腹,将这十六口箱子里的文书卷宗过目梳理。
由于太忙,她连元枢的满月宫宴都差点忘了。
紧赶慢赶,赶在皇帝定下的两月期限前梳理完内卫文书,景昭去明昼殿复命的时候,熬得形容憔悴脸色发白。
自从元枢满月,景昭重新开始照常出入上朝、议政理事,皇帝就又将景昭的公务全部移交回去,轻易不肯出明昼殿。
此刻景昭形容憔悴,皇帝倒是越发超然,他迎风立在栏杆前,任凭夏日和软的风拂起袖摆衣袂,满头长发松松一束,仿佛随时都要乘风而去。
听完景昭禀报,他也只淡淡嗯了一声,说句不错。
景昭连日来熬得昼夜不分,心底又始终不安,终于承受不住,轻声试探:“元枢百日快要到了,父皇不如赏个脸,亲自坐镇吧。”
皇帝向来冷淡,东宫办满月宫宴时,也只按例赏赐,不曾出面。依照他的脾气,百日宴照旧不会放在心上,无非就是再赐一次。
景昭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咚!
她面上神情丝毫无异,眼睫柔和垂落,看上去一切如常。
垂落眼睫,是为了遮挡眼底的不安。
人的表情容易隐藏,刹那间的眼神变幻却很容易捕捉。
她期盼听到回绝。
然而皇帝淡声道:“可以。”
这是极大的恩典,皇孙百日,而皇帝御驾亲临东宫,自然彰显对孙女的喜爱,亦是对皇太女的重视。
景昭再难抑制,面色微微地变了。
皇帝却无心与她多言,只随意一摆手,示意景昭退下。
饶是景昭素来沉着,现在也无法保持平静,不退反进,着急唤了声:“父皇!”
皇帝侧首,神色淡薄,瞥向景昭。
景昭勉强定神,道:“臣年轻识浅,一切依循前例而为,有些疏漏多亏父皇描补教诲,方知其中深意。”
她听见笑声。
那笑声很轻,很浅,不含任何讥讽嘲意。
刹那间景昭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皇帝稍稍偏头,饶有兴趣地看着女儿,那是个近乎俏皮的表情,眉梢扬起来,轻声一笑。
“好孩子。”他柔声说。
尾音拖得很长,像夏日山溪里溅起的清凉水花,擦过景昭颊边。
他抬手,轻轻摸一摸景昭的发顶,又说了一遍:“好孩子。”
景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明昼殿的。
悬在心里的那块石头仿佛变得更重了,沉甸甸的,压得她连呼吸都困难。
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飘过来,景昭怔了片刻,折身向后殿走去。
后殿东侧被收拾出来,做了皇孙起居的所在,只有两间宫室,并不算很宽敞。
不过这也不要紧,对于婴儿来说,已经足够。等到她长成女童,就该搬出明德殿,拥有自己的一处独立宫室,以便起居读书、招揽幕僚。
或许她的运气还要更好一点,她将拥有的不是东宫里一处独立的宫室,而是整个东宫。
景昭在榻边坐下,看着女儿雪白幼嫩的小脸。
和杨文狸小娘子不同,元枢是个比较安静的孩子。她不太喜欢哭闹,也不爱乱动,生平最大的爱好是躺在床上听女官读书,哪怕什么都听不懂。
景昭伸手,戳了戳元枢的面颊。
她没怎么照顾过孩子,下手没轻没重,戳出一点红痕。元枢吃痛,立刻便露出想哭的神色,但扁了扁嘴,最终还是没有嚎啕,反而抱住母亲的食指,又笑了起来。
这是幼儿依恋母亲的本能。
尽管景昭很少有陪她玩的时间,对不满三个月的孩子来说,应该是比较陌生的存在。
“皇孙最亲近母亲呢,看见殿下就笑。”乳母有些讨好地道,“皇孙虽然还小,可是先天聪慧,能认出母亲与父亲——昨晚储妃殿下过来的时候,皇孙正在哭泣,可是被储妃殿下接过去,没一会就止了哭声!”
另一名女官凑趣道:“血脉相连,怎么会不亲近?父母与孩子之间的联系,那是旁人远不能比的。”
景元枢什么也听不明白,只攥住母亲的手指,朝她弯起眼睛,毫无保留地展露出笑意。
景昭心里倏然一揪。
她垂下眼睫,并不出声,静静坐了半晌,直到孩子开始困倦,小手渐渐松了,这才起身,叮嘱宫人好生照料皇孙,匆匆离去。
天气已经很热了,沿着庭院走出几步,被烈日一晒,面颊飞霞,恰恰遮住了景昭眼梢的薄红。
穆嫔听闻太女回来了,高高兴兴赶过来:“殿下!”
又道:“妾给皇孙裁了些小衣裳,用的是细布,正合孩子贴身穿,殿下要不要看看?”
这些东西自有女官们检验,景昭没有看的心思。
她勉力一笑,对穆嫔道:“这些日子,着实辛苦你了。”
穆嫔连忙谢恩,眼珠转了转,有点狡猾,但不惹人讨厌。
“想要什么,自己去我库里挑。”景昭道,“百日宴么……”
尽管皇孙落地,东宫的职责分配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景昭从来只顾外务,不管那些琐事,裴令之兼顾修书与照看皇孙,亦是非常忙碌。
因此,穆嫔依旧管着东宫所有内务,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她还能如愿以偿地管理很长时间。
百日宴自然也归穆嫔操办,只是由于事关重大,多了大尚宫从旁协助。
她机警地竖起耳朵,像只猫:“殿下吩咐。”
“办的要再用心一些。”
穆嫔正一边猜想是否有人进了谗言,一边准备拍着胸脯保证自己非常用心,只听景昭道:“父皇那日会驾临。”
言下之意就是你当心点。
穆嫔当即变成了一只被掐住脖子的猫,僵立原地。
景昭无心安慰她,游魂般地飘走了.
景元枢的百日宫宴办的异常盛大,比起洗三、满月的排场,竟然还要胜出一筹。
前来赴宴的朝臣与内眷初时只觉似乎过于铺张,直到皇帝驾临。
皇孙的洗三和满月,皇帝都没有出席,百日宴也没有停留太长时间,只亲自看了一眼皇孙,酒盏略一沾唇,旋即起驾回宫。
但饶是如此,他的性情摆在那里,也足以赴宴者赞叹皇帝对东宫的看重了。
唯有文华阁诸位丞相与几位近臣,此前或是听到些口风,或是咂摸出一点不同的意味,又或是从近来的政务流转里察觉了异样,回去之后便各自缄口不语,约束家中内眷,不再接见外人。
七月二十五,皇孙百日宴后第七天,皇帝于绍圣殿行大朝会,御口亲言无心问事,一切政务均托付东宫,并授太女监国之权。
八月初一,还未等朝臣从皇帝罢朝的消息里完全反应过来,宫中降下旨意,授皇太女兵符令章,使其遥领边境军务,检阅禁卫军、翊城卫,并使东宫卫率演武,以期拔擢良才待命。
八月初五,皇帝降旨,皇孙元枢晋封齐王,以南方庐江、钟离、江宁三郡为其封地。
朝臣们正忙着咂摸圣旨深意,一边揣摩皇帝以前朝国号为皇孙封号,是否有强调东宫血脉正统,弥合人心的用意;一边思索皇孙三郡封地压根不相连,皇帝到底是想釜底抽薪还是单纯以富庶之地赐予孙女。
然而皇帝的心思,寻常朝臣根本难以揣摩。
八月初九,宫中传讯,皇帝抱病,令诸丞相、国公、宗亲,相继入宫侍疾。
皇帝既然抱病,八月十五的‘小千秋’自然暂时搁置。
诸臣三五成组,相继入宫侍疾。
到了这一步,再如何愚钝的朝臣,此刻心中也隐隐约约有了些猜度。
但圣心反复,圣意难测,天威如海,不提去年掀起的那次清洗,只说皇孙落地不久,京中莫名其妙办起丧仪的几家近枝宗亲府邸,就足够朝臣们心中战栗,不敢稍有举动。
猛虎垂死,犹可噬人,更遑论一位天子。
何况,皇太女此前检阅三军,重组卫率,同时占据名分、正统、朝堂、军权,储位巍巍如山,再不是建元初年东宫孱弱的模样。
八月十四,皇帝召百官入觐,言明若有变故,由东宫践祚。
八月十五,侍疾的朝臣宗亲尽数被遣退,宫中传出消息,御体违和,已至药石罔效。
景昭听见清暑殿一墙之隔的地方,传来婴儿的哭声。
皇太女身为储君,侍疾自当冲在最前面。她不但带来了自己,还带来了襁褓中的皇孙——虽然这点年纪除了添乱没什么用,但说出去总是皇孙诚孝的表现。
更何况,从私心里,即使知道襁褓的婴儿什么都记不住,景昭还是更希望她能多见一见皇帝。
但到了这一刻,她忽然不想再让人把那孩子抱过来了。
景昭贴着栏杆坐下,凝望着皇帝临风而立的背影。
他的面容隐没在栏杆外的夜色里,素衣如同白练,在风里猎猎飞扬。
风吹起皇帝垂在肩头的长发。
那已不止是一星银丝,而是雪一般冰冷的白。
“不用看她。”皇帝摆一摆手,“没什么好看的。”
景昭低低嗯了一声。
她看见远处夜色里闪动的火焰,那些金红跳跃的光亮,吞没明昼殿整座后殿。火焰里隐隐有一角雪白飘扬出来,又很快被金红色吞没。
宫人们守在一个恰到好处的地方,水源已经事先引好,防止火势蔓延,相继烧毁临近的殿宇。
皇帝转过头来:“哭什么呢?”
他看着景昭:“你应该喜悦。”
他的语调也的确轻快而喜悦,就像扯掉了枷锁,撕碎了束缚,解脱了痛苦。回首看向女儿时,那种前所未有的柔和与怜爱,终于毫无保留地从眼底浮现出来,就像深海里一点点展开外壳的蚌,现出无伦的盈盈珠光。
景昭感觉自己的面颊湿了。
她俯身拜倒,压住喉间哽咽:“儿谨为父皇贺。”
“不用再这样叫我了。”皇帝说。
他长久凝视女儿,那神情极度爱怜,就像跨越二十一年的杀伐、鲜血与时光,看见了那个呱呱坠地的新生儿。
真是漫长的岁月啊。
隔着漫长的岁月,山河数次倒转,社稷倾覆重建,槛外江山易姓,旧事相继消磨,只剩下一个个褪色的影子。
唯有故人的面容,依旧清晰如昨。就好像从来不曾离去,因此也从来不会陌生。
火光闪烁,星斗漫天。
漆黑的夜色里,仿佛再度扬起鹅黄宫裙的一角。
皇帝笑了起来。
“这江山万里,最沉重,也最无趣,你拿去吧。”
他最后深深注目景昭,温和道:“我们在道路尽头等你。”
景昭终于无法克制,泣不成声。
皇帝收回目光,平静道:“走了。”
他转身拾级而下,素白身影没入夜色。
景昭拜伏于地,恸哭失声。
天边乌云渐起,星斗渐晦。
狂风涌起,不似夏夜应有的暖意,更显凛冽,寒冷非常。
要下雨了。
景昭抬起朦胧泪眼。
一点雪白纸灰随风而来,终于力竭,轻飘飘地落在景昭肩头。
就像一场送行的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