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波澜不惊的,官道也如工期修建着。也是老天爷保佑,自打开了工竟再没下过雪,冻土都比往年软,夯土的民夫们省了许多力气,铁夯砸下去能陷进半寸。
每日天不亮,白水村家家户户都飘起炊烟,不止是打理自家的伙食,还有要送去工地上的粥米和姜汤。
苏榛隔三差五也会跟着去瞧瞧,按这进度大概会在开春化冻前就能把路基筑牢。看着蜿蜒的黄土线一点点往前延伸,心里也跟着踏实。
另外山下的盛府也派人来过几次,头回依旧是季管家领着仆妇,送来的物件满满当当又装了三大箱,这批是盛夫人送的。
里头除了两匹上等的云锦,还有一匹织金妆花缎。另外几匣子的南货,有上好的燕窝、海参,还有晶莹剔透的冰糖莲子。
贵重的还有一套赤金点翠的首饰,包括一支凤钗、一对耳环和一个项圈,工艺精湛。以及两架紫檀木的梳妆匣,匣子里分层放着各式胭脂水粉,皆是京城有名的铺子所制。
苏榛极少听重云提起娘亲,但偶尔讲一讲,话里虽无抱怨,苏榛也听出了些端睨,大概就是说好听点儿是性子软、与世无争每天在佛堂;说真实一点儿是不仅没有自保之力、甚至儿子在盛家被二房三房百般占便宜的时候也还是很圣母。
但她仍旧是重云的母亲、自己未来的婆母。苏榛依足规矩接礼,另外还在叶氏的指点下备了回礼。回礼整整齐齐,是木工坊及女红妨的得意之作:紫檀木嵌螺钿的茶盘、黄杨木扶手小几、红木嵌银丝的首饰盒、全套春装、防风帽、绣鞋、珍珠绣包。另外有两罐自家酿的梅子酒,罐口用红绸裹得严实,还系了个同心结,罐底贴着张小红纸,写着“恭请夫人尝新”,字是苏榛跟着符秀才练了许久的小楷。
才回礼没两三日,季管家又来了,这次带的是盛家二房三房叔伯和小辈们送的东西。二房送的是一套翡翠首饰,手镯、耳环、项链一应俱全,翡翠的颜色浓郁,质地通透;三房则送了几匹上好的丝绸和云绵,花色精美。还有些小辈送的东西,虽不如长辈们的贵重,却也都是些精致的小玩意儿,像小巧的金锁、绣着吉祥图案的荷包等。总之盛家人口众多,无论跟盛重云感情如何、表面功夫大家都还是要做得漂亮。
苏榛硬着头皮又挑回礼,好在木工坊跟女红坊“商品”充足,尤其不少新鲜器具。至于回礼的“尺度”,叶氏拿着礼单,仔细核对着每个人的身份和送来的礼物,亲自帮苏榛把关回礼。
务必做到即不会失礼、又不会显得没过门儿就开始巴结。总之人情往来上,叶氏是行家。
可让苏榛跟叶氏都没想到的是,盛府可不止有大宅里住的这些亲戚。直系亲属们送完礼,旁系的又开始了新一轮,随即还有盛重云在生意场上的商友、学场上的书友、甚至拐弯抹角也不知道哪个场上结识的友……
总之苏榛彻底见识到了啥叫古代关系网,密、真密。
而最让她头疼的倒也不是以上的人,是自己亲自过来的盛锦书。
盛锦书来的那日,苏榛跟白芳才在木工坊查验完檀俊带人打磨出的一批榫卯小匣子。
俩姑娘有说有笑地往春娘家走,刚转过木工坊后墙的拐角,就见一道宝蓝色的影子骑着高头大马冲过来,马还没停稳,盛锦书就翻身跳下来,“榛娘,听说你这儿新出了些好玩意儿?小爷我特意来捧场。”
他这话把白芳惊得肉跳,手指猛地攥紧了苏榛的袖口。她虽说在嘉年华的时候就知晓这二公子娇纵的做派,却还是惊讶于他竟然还能单独前来,这在未出阁的嫂嫂面前是极其逾矩的。
白芳下意识地站到了苏榛前头护着,也先垂着眼帘屈膝行礼,声音带着惯有的谨严:“二公子安。”
苏榛被白芳这下意识的反应默默感动到,但她哪会让小姑娘站到她前头,更何况她也清楚盛锦书的性子像攥着块糖不肯撒手的顽童,便拔开白芳、眉头微蹙:“你怎么来了?”
盛锦书却像没瞧见苏榛的嫌弃,打马背上取了个食盒,拎着几步就凑过来,大大咧咧的直接往苏榛面前一递:“给你带了翡翠烧卖,可别嫌弃冷了,我买的时候才出炉。”
苏榛无奈的接了食盒,侧身指了指后头的木工坊,“若是瞧中了什么物件,尽管挑去便是,算是我谢你的心意。挑完赶紧下山,没事儿也少往这儿跑。”
“那哪儿成?”盛锦书完全不气,理直气壮的:“我给你带了礼,你就得回礼,木工坊的东西不算,我要你亲手做的。”
苏榛只觉得这家伙又欠抽了,手痒痒。碍着白芳还在,她先忍了,指尖在食盒盖子上敲了敲,“我亲手做的只有木渣子,你要吗?”
白芳在旁边听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悄悄拉了拉苏榛的衣角。她在大户人家当差时,见过太多因一句话就闹得鸡飞狗跳的公子哥,生怕苏榛这话惹恼了盛锦书。
可盛锦书却笑得更欢了,“木渣子也行啊,回头我找个锦盒装着,摆在床头当念想。”
这话就更逾矩了,苏榛收了笑、冷了脸,“你是瞧着你堂哥不在,我就好欺负了?”
“我堂哥在又如何?”盛锦书也收了笑,“他喜欢、我喜欢不得?”
“你喜欢没用,也得我喜欢。”苏榛干脆打断,语气斩钉截铁,“你这样的玩笑话以后休要再提。你是他的堂弟,按辈分我是你嫂子。”
盛锦书脸上的血色总算褪了几分,喉结滚动了几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不过是开个玩笑,你何必这么认真。”
可那声音里的失落,连一旁的白芳都听出来了。
苏榛没再接话,只是拉着白芳:“我们走。”
“我只是想要个你亲手做的物件儿!”盛锦书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快步上前几步挡在苏榛面前,眼神里没了往日的戏谑,只剩下满满的恳切,“不用多复杂,哪怕是个木头牌子都行。我看了你给家里的人都送了一样的回礼,我……我比不过堂哥我知道,但怎地也比旁人跟你熟悉些吧。你若真当我是弟弟,那就亲手做个回礼给我!”
他这话堵得苏榛一怔,看着他泛了红的眼尾,也还是想起嘉年华的时候他为了护着自己、跟来吃白食的食客吵得面红耳赤的样子。
苏榛抿了抿唇,终是叹了声,转身往木工坊走:“进来等着。”
盛锦书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连忙跟上去,路过白芳时还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活脱脱个讨到糖的孩子。白芳无奈摇头,却也松了口气,至少他没再说出更逾矩的话。
那天,苏榛还是依了盛锦书的性子,从废料堆里捡出块巴掌大的黄杨木,拿刻刀游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凿了个奇丑无比的“慎”字牌送给他。
盛锦书捧起木牌,指腹抚过那个“慎”字,当然也明白她的意思。低头笑了好久、快笑出眼泪了才把木牌揣进贴肉的衣襟,声音轻得像怕惊着谁:“我知道了。”
起码她没刻个“滚”字给我呢。
他不敢再看苏榛,翻身上马下山。
其实他自己也在想,榛娘这样鲜活的姑娘,盛家确实只有堂哥配得上。堂哥娶了她也会把她护得好好的,晨起替她描眉,入夜陪她数星,也不会把她困在深宅大院里,会让她出门游历、做尽想做的事。
马上的盛锦书想着想着、终于没忍住,用袖子蹭了蹭眼角:便宜你了,盛重云。
***
长虚山的春天近了,山涧里的冰碴子化得越来越快,叮咚的流水声日夜不息。
虽说白川府远离京城,消息传得慢些,但前半个月盛重云还曾托人捎了口信给苏榛,说是海运一事办得妥帖,圣上龙颜大悦,若没有其他变故,他初春就能回来了,届时将以十里红妆相迎。
消息传遍,白川府百姓近来像浸在蜜罐里,茶坊酒肆的说书人把这段佳话编得更热闹:“重云公子为咱们白川府谋了天大的福分!这大海港一旦建成,南来北往的海船都得在咱这儿停*靠,到时候码头边能起多少货栈?搬运货物能养活多少汉子?咱白川府的山货、野味儿顺着海路运出去,能换回来多少真金白银?往后家家户户的日子,保管越过越红火!”
穿青布衫的老者捧着茶碗插话:“重云公子回来,头一件事定是迎娶长虚山那位苏娘子。”
有茶客接话:“那是自然,听说苏娘子的木工坊能做出会转的木鸟,能干着呢。等开春公子回来,满城的红绸怕是都要被盛家买去。”
欢喜也带到了兴盛湖。项松带着的渔帮兄弟更实在,已经开始琢磨苏娘子大婚宴怎么摆了。大伙儿都伤脑筋海味儿保鲜的事儿。有的说可以用盐腌着,有的说找个阴凉的地窖存着,讨论得热火朝天,仿佛热闹的婚宴马上就开席。
至于白水村,天才转暖了些,乔里正家前头的水井旁每日都集合了爱闲聊妇人们。
“苏娘子可是要做盛家少夫人的。去年她刚来村里时光景是啥样大伙儿都记得吧,如今竟能自己挣下十二口箱笼的嫁妆,这能耐,十里八乡谁不佩服?”
“可不是嘛。我家那口子原先在山里刨药材,三五天挣的钱还不够买袋米。眼下在木工坊跟着学做木匣子,一个月至少能领三百文!”
“还有我家二丫,”又有妇人接话,“原先整天在家哭穷说嫁不出去。自从苏娘子开了女红坊,她就报名跟舒娘学绣花了,如今绣的帕子能卖到白川府的绸缎庄,一个月能攒不少呢。”
“是苏娘子心善,自家有了营生也不忘乡邻。就连春娘家的煤坊也是她出的主意。如今咱们白水村,谁家里没沾过她的光?”
“对对,反正好人有好报,苏娘子嫁进盛府肯定也是享福的!”
聊得正热闹,远远的就有马车急驰进村。乌木车厢上镶着银纹,车帘边缘垂着铜铃,跑动起来叮当作响,老远就能听见。也因这车最近来得勤,全村都认识那是盛府的。
井台边的妇人们都停了手里的活计,伸长脖子跟着马车张望。心想盛府的车今儿又来了,莫不是又送什么好东西来了?
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心照不宣几个眼神回合下来,一溜小跑就都跟着车辙朝着萧家跑去,生怕去晚了瞧不着新鲜的。
第232章
若说白水村什么东西最快,那必须是八卦传播速度。
待苏榛被谨哥儿从木工坊喊回萧家,萧家门口已经站满了来瞧“新鲜宝贝”的村民。有孩子们扒着门框往里探,还有平日里跟叶氏相熟些的娘子们更直接,扎堆站着往里头瞟。
苏榛心中一阵好笑,也恼盛府能不能别再行事如此高调,隔三岔五来炫回富似的,着实让她有些吃不消。
恼归恼,面上自然不能流露任何不悦,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碎发,牵着谨哥儿进了院门,回了屋。
屋里气氛不大对,竟连茶水都没有摆?苏榛心感不惑,尤其季管家正跟萧容和叶氏说着什么,可三人脸色均是凝重如铁。
再看他身旁,盛锦书竟也来了,脸色明显也是不太好,往日里总带着笑意的嘴角抿成一条直线。其实他第一个看到苏榛回来,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像是谁打他了似的。
“伯娘,我带姐姐回来啦!”谨哥儿自是没瞧出大人们神色不同,仍旧一脸天真兴奋,脆生生的喊。
几人均是身形一僵,尤其叶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身子晃了晃。好在萧容就在她身边,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她的胳膊。而萧容自己也是脸色铁青,握着叶氏胳膊的手微微发颤。
苏榛的目光在几人身上一个来回,先平静下来,依规矩先施了礼:“二公子,季管家。今日前来是?”
满屋的沉默,叶氏看着苏榛平静的脸,忽然再也忍不住,眼泪滚落。
苏榛心中咯噔一下,瞧向季管家。
季管家神色愈发为难,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目光带着哀求看向萧容,像是在求助。
萧容脸色铁青,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盛家的事,你们盛家人自己说!”
季管家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胸腔里的沉重都吐出来,这才又上前一步,声音艰涩得像磨过砂石:“苏娘子,老奴今日前来,是奉了盛家家主之命。二月廿五的金箓斋上其实出了天大的事,圣上遇刺险些……紧要的时候重云公子他……他替圣上挡了劫。”
苏榛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却毫无知觉。她看着季管家,声音平静不起半分波澜,唯有尾音轻颤:“他可还活着。”
这不是问句,却比任何追问都更让人心头发紧。盛锦书猛地别过脸,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一般。
季管家垂下眼,声音低哑:“公子虽无性命之忧,但那凶器离要害只差半寸,昏迷了整整二日才醒。圣上感念其功……”
“他可是有了遗症、残疾?”苏榛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只是垂着的眼帘微微颤动。
季管家怔了下,下意识摇了摇头,“公子伤已痊愈。”
苏榛这才长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脊背也微微垮了下来,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声音轻得像羽毛,“他没事就好。”
“我们是来退婚的。”盛锦书突然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重锤砸在地上。
这句话,精准地刺穿了屋里短暂的平静。
叶氏哭出一句“我可怜的榛儿!”,泪水汹涌而下,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干了,全靠萧容死死架着才没瘫倒。
萧容怒视着盛锦书,额上青筋暴起。谨哥儿被这阵仗吓得愣住了,赶紧上前牵住哭得几乎晕厥的伯娘的手,又瞧瞧气得发抖的萧伯,最后把目光落在盛锦书身上,小眉头拧成了个疙瘩,奶声奶意却带着怒气:“你为什么要惹伯娘哭!你是来欺负我姐姐的?”
季管家赶紧把谨哥儿搂过来想哄,却被孩子用力推开。
苏榛沉默的注视着盛锦书,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又似乎像是没听清那句话。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是他的意思?”
季管家苦着脸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哭腔:“苏娘子,老奴求您莫要怪公子,他也是身不由己啊!是圣上给他赐了婚,赐的是颐国府二小姐。公子他……他不能不应啊!”
颐国府二小姐?那是个什么府?苏榛缓缓抬起手抚上胸口,那里好像是被什么重物狠狠砸了一下,闷得发疼、发空。
“身不由己?”萧容重复着这四个字,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刮骨的刀,“他活下来是真,如今要娶别人也是真。只有那先前说的开春就回、还要十里红妆,全是假的?”
季管家脸涨得通红:“萧爷,公子他真的是迫不得已,一来是国舅爷得罪不起、二来那二小姐她……公子那日受了重伤,宫里太医都说救不回来。是多亏了颐国府上刚好有个游方老郎中,国舅爷出面把公子接到府上,说是服了丸药,又施了几日针法,硬生生从鬼门关把公子抢了回来。”
一边说,声音一边更低:“就是在那几日,那家的二小姐也不知怎地就……就心仪了我家公子,夜间偷偷照料的时候被人瞧见了。国舅爷把话撂得明白,盛家若不娶二小姐便是毁了姑娘清白。公子他思前想后,实在狠不下心让那姑娘落得个被人指指点点的下场……但公子把所有赏赐都换成了地契和药材,都给苏娘子,就在山外的平原上,足够……”
“不必了!”萧容怒喝:“我作主替榛娘拒了!名节?他是受了颐国府的恩惠,可施恩图报也要看手段!用一个姑娘家的清白做筏子?那二小姐的清白是清白,我家榛娘的名声就可随意踏踩了?日日来白水村扰榛娘心思的人是他、在兴盛湖当众提娶的人也是她、让整个白川府的人都知道开春就十里红妆迎娶人还是他!他做了这么多,是觉得这些都无关榛娘的名节吗?他一句‘思前想后’就要把人抛在山上,如此凉薄无骨,无非就是看中了颐国府的势力,以为自己赘婿就能平步青云。哈哈,盛重云不过如此、盛家不过如此!”
季管家带着哭声还要辩解,一旁的盛锦书突然大声开口:“没错!我也没想到盛重云能干出这种事!自打我出生就被他压一头,世人皆说重云公子芝兰玉树、品行端方,我看全是狗屁!他一边对着榛娘许下山盟海誓,转头就为权势攀附颐国府,把人家姑娘的真心踩在脚下!这种背信弃义的伪君子,不配姓盛!”
一边说,一边忽然转向苏榛,与平日嬉皮笑脸的模样判若两人:“榛娘,堂哥不娶,我娶!我盛锦书对天起誓,若能娶得榛娘,此生绝不负你!你喜欢白水村的清净,我便在山上盖院子陪你,绝不让你受半分委屈。那些因盛重云而起的流言蜚语,我一力承担!谁敢在你面前说半句闲话,我撕烂他的嘴!我知道我从前比不过堂哥,可我至少懂得什么是真心!他盛重云不要的珍宝,我要!”
盛锦书话音落地的瞬间,整间屋子就像是被冻住了。
季管家的手僵在半空,嘴巴张成个圆。他活了大半辈子,伺候盛家三代人也从没见过这般阵仗。哪有做堂弟的当着人家姑娘全家的面儿,说要娶堂哥的心上人?这简直是把盛家的族谱翻过来踩!
萧容跟叶氏也惊了,或者说又气又惊,万万没想到盛家还有这么个惊世骇俗的。
叶氏指着盛锦书,嘴唇直哆嗦:“你、你这孩子怎么能说出这种话!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盛锦书压根无视旁人,目光只专注的看着苏榛:“榛娘,我绝非戏言,你若不信,现在就跟着我回盛家,我当着我家老爷子的面立誓,我……”
“盛二公子。”苏榛打断他,声音又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不必了。盛家的东西,我一样也不要。”
她挺直了背、站起来就往屋外走,每一步都像是在丈量与过去的距离,连声音都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先前的聘礼我会尽快清点送回。从此,两家再无瓜葛。”
最后一个字落地时已走到门口,手刚搭上门,盛锦书踉跄着跟来想去拉她的衣袖:“榛娘,你……”
“啪”的一声,盛锦书的胳膊被萧容怒喝拍开。
谨哥儿虽不听不明白这屋里到底发生了啥,但他也猜得出不是什么好事,哭着跑过来牵住苏榛衣角,“姐姐去哪儿?带谨哥儿一起去!”
苏榛像是回过了神,低头怔怔的看了谨哥儿一会儿,竟笑了,笑意温暖如初:“行,谨哥儿跟姐姐去舒娘姨姨家看绣品好不好?再让李奶奶给你烤个大肉包子!”
谨哥儿没料到姐姐会答应,立刻破涕为笑,脸上还挂着泪痕,却露出了甜甜的酒窝:“好!要两个大肉包子!”
说着又把衣角抓得更紧,生怕一松手姐姐就会不见了。
苏榛牵着他的小手,转身看向萧容和叶氏,轻声道:“萧伯、伯娘,我带谨哥儿出去走走,晚些回来。”
萧容跟叶氏看着她与谨哥儿相牵的手,沉默片刻,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点了点头。萧容声音缓和了些许:“去吧,路滑小心。”
苏榛点头出门、牵着谨哥儿也再也没回头,把屋里院外所有的目光、好奇、遗憾、愤怒和吵闹都隔绝在身后。
第233章
出了门,苏榛带着谨哥儿先是去了舒娘家,把女红坊招绣娘的事儿商定了个妥贴。
嘉年华上订单太多,人手早就不够了。且光是舒娘跟白芳两个人也管不过来,需再找个手脚麻利又懂规矩的管事嬷嬷。最好是在大户人家做过针线房管事的,知道哪些绣娘擅长花鸟,哪些精于织锦,把人分拨得妥当,才不会乱了套。
以及新来的学徒得先教三个月基本功,劈线、配色、打底子,一样都不能含糊,免得做坏了料子,砸了招牌。
用料更是要紧。城东绸缎庄的丝绸虽好、价格却虚高,得让相熟的货郎去其它府跑跑。还有绣线、织布的活儿,还真别说,符秀才娘子的疯病像是好了不少,尤其给了她新营生之后像是开了窍,不再总想着自己早夭的娃,一门心思扑在了织布染色上。苏榛跟舒娘便商量着多让她担些责任去,兴许病也能痊愈。
聊着聊着,李家奶奶打外头回来,脸色红红、眼睛也红红,一看就是哭过又强压了心思。她进屋瞧见苏榛跟谨哥儿后倒也不多问、不多说。舒娘只觉得奇怪,拉着婆婆私下问了一会儿,立马也跟着红了眼,利落的去灶间给苏榛姐俩儿烙了一大锅的肉饼,盯着姐俩吃光了才放人走。
随后苏榛又牵着谨哥儿去了春娘家,一路上也遇到一些村民,有挎着篮子去白水河凿冰洞捞鱼的、有提着水桶打水回来的,瞧见苏榛跟谨哥儿都下意识地停住脚步,不多说话,就只是走过来掏些自家做的零嘴儿硬塞给谨哥儿。
没一会儿谨哥儿就收了不少。有糖球、有炒豆,还有南瓜子,小口袋鼓鼓囊囊的,仰着小脸问苏榛:“姐姐,他们咋都给我吃的?”
苏榛低头帮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领,轻声笑了笑:“因为谨哥儿乖,他们疼你。”
到了春娘家也是一样的光景。
屋外只有从下马沟请过来的帮工们在干得热火朝天,乔大江跟春娘两口子、还有小树竟都在屋里,春娘坐炕上抹眼泪儿、乔大江呼哧呼哧的生气,脸涨得通红。小树也是一脸咬牙切齿的愤怒,三口人瞧见苏榛跟谨哥儿来了都也是怔住,颠三倒四说了堆问好的废话就不知道再说啥。
苏榛像没事儿人似的,让小树带着谨哥儿去外头玩儿。娃出去了,她也只问煤坊的销量如何了。乔大江又怔了会儿,便赶紧从箱里取了货帐出来给苏榛瞧。几人认真核算了一番,春娘便取了一锭银子出来给苏榛,这是苏榛的“提成”。
苏榛收下,还开玩笑说看来今晚得在家做顿大餐,庆祝又有新进帐。
出了门,苏榛带着谨哥儿去的最后一站是木工坊。
姐弟俩到的时候,正好撞见檀俊抱着块打磨好的木板出来,见了她忙停下脚步:“苏娘子,您瞧这绣架的样式,合不合心意?”
那木板被磨得光滑如玉,边缘雕着合欢花,原本是给苏榛新房用的。苏榛伸手摸了摸纹路,点头赞许:“挺好,就是这高度再降半寸,绣娘坐着绣活儿能省力些。”
檀俊怔了下,“绣娘?不是给苏娘子您自己用的吗?”
苏榛弯了弯唇角摇了摇头,“我哪里会绣花,给我也是浪费,反正女红坊急用,先可着她们来。”
檀俊虽有些疑惑,却也没太多想。随后苏榛便去寻了工坊总帐。
总帐是由嘉年华上带回来的陈青跟周醒明管着的。甚至不止是管着工坊总帐,包括美食餐车、女红坊也在他们这儿汇总,如今这俩绝对是苏榛的得力干将。
而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给木工坊做饭的婆子们就一脸心急火燎的回来,第一时间没瞧见苏榛也在,直接就在坊里扯着嗓子广而告之:“不好了,苏娘子被盛家退婚了!”
这话像颗炸雷,在木工坊里里外外轰然炸开、光速传播。
总帐房里的周醒明满脸错愕、下意识看向苏榛。
苏榛端坐在椅子上,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太大变化,仍旧专注于手中的帐簿:“做事要紧。”
陈青也停下了手上的事儿,眉头紧紧皱起。
帐房里沉静了片刻,苏榛抬眼,目光落在墙角堆放的材料清单上,缓缓开口:“木工坊当初筹建,盛家占了一半的股份,你们帮我算算,若是他们退股、或是我想买下他们的股份需要多少银子。”
陈青跟周醒明面面相觑。周醒明震惊过后便是欲言又止。陈青毕竟年长,又在盛家做过事,深知那样的豪门大院儿行事往往牵扯着无数利益纠葛,其中的弯弯绕绕并非普通百姓能理解的。
他定了定神,恢复了常态,对着苏榛拱手,认真应下:“东家放心,我和醒明定会把木工坊的账目按您的意思妥善处理,绝不让这些杂事影响到工坊和其他生意的运转。”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盛家那边的情况复杂,您不必过于忧心,眼下咱们把自己的日子过好、生意做稳才是最要紧的。”
这话既是在表态了站队,也隐隐带着几分过来人的劝慰。
周醒明也连忙点头附和:“是啊苏娘子,有我们在,帐目您尽管放宽心。刚才那婆子的话……您别往心里去,外头的人就爱凑个热闹,没几天他们就忘了。”
苏榛微微颔首,眼底的复杂情绪淡了些。许是被苏榛这淡定的态度感染了、也许是对盛家的愤怒、对苏娘子的心疼,俩人不再多言,一人一本帐仔细核对。
陈青负责统计盛家直接投入的银钱,一笔一笔地在纸上记录着,从最初的地皮租置、木料采购,到后来的工匠工钱,都记得清清楚楚。周醒明则核算那些以物抵资的部分按市价折算成银钱。
三人忙到忘了时辰,把谨哥儿也是困得不行、还是苏榛请檀俊抱他回的萧家。
日头渐渐沉了下去,木工坊里升起袅袅炊烟,苏榛的晚食也是在这儿用的。伙房的婆子端来一荤一素一汤,还有两个白面馒头,热气腾腾的。刚准备开吃,斐熙就提着食盒来了,是叶氏特意让送来给苏榛加的“小灶”。
打开看,里面是一碟酱肘子,油光锃亮香气扑鼻,还有一碗炖得软糯的银耳莲子羹。
斐熙低声说:“夫人说苏娘子今日辛苦了,让您多吃点,补补身子。”
苏榛点点头,让斐熙带话回去说自己一切都好,让萧伯跟伯娘放心。
她就着叶氏送来的“小灶”,慢慢吃着饭。木工坊的劳作次序依旧,工匠们吃完晚食又拿起工具忙活起来,刨木声、凿木声此起彼伏,透着股踏实的劲儿。
其实已经放了工,但他们惦记着订单足,每日都会留在坊里“加班”。苏榛也不会亏待他们,给足了加班费。
正吃着,就见住在附近的丽娘挎着个篮子,篮子里还装着吃食,言语间说的是家里刚出锅,给木工坊大伙儿尝尝。眼睛却不住地打量苏榛,见她气色还好,才暗暗松了口气,放下吃食就匆匆走了,说是家里还有事。
没过多久,又有几个村民找着各种借口过来,有的说送些自家种的青菜,有的说问问木工坊的活计啥时候能完工,实则都是满眼担心地过来瞧上苏榛一眼,见她安安稳稳地坐在那儿,才放下心来,寒暄几句便离开。
苏榛心里清楚他们的来意,也不说破,只是笑着收下东西,客气地道谢。
股份交割的帐终于算明白了,最后一笔银钱的数目落在纸上时,窗外的天色已彻底沉了下来。苏榛对着陈青和周醒明微微颔首:“辛苦二位了,早些歇息吧。”
陈青看着她清瘦的样子忍不住多叮嘱了一句:“东家也保重。”
周醒明则默默送她到门口。斐熙早已提着灯笼候在外头,见苏榛出来,忙上前一步:“苏娘子,我送您回去。”
灯笼的光晕在夜色里晃出暖黄的圈,将两人的脚步映在山路上。
一路无话,只有灯笼里烛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还有斐熙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快到萧家院门口时,苏榛便瞥见两个熊似的身影倚在树下,臃肿的棉袍被风灌得鼓鼓囊囊。见苏榛回来,那两人立刻像被针扎了似的站直了,正是乔老太婆和乔家三房媳妇。
往日这个时辰,她俩早该缩在热被窝里做春秋大梦,今儿却顶着刺骨寒风站足了等,当然不是为了来安慰苏榛。
乔老太婆眼皮耷拉着,嘴角撇成个刻薄的弧度、露出半颗黄黑的牙。从眼缝里漏出来的光却像淬了毒的钩子直勾勾地剜在苏榛身上,仿佛要把人穿个窟窿带走。
三房媳妇裹着件打了补丁的绿布棉袄,双手拢在袖管里,肩膀却一抽一抽地晃着,看来是憋了满肚子的笑。她眼珠在苏榛和斐熙之间来回溜转,突然乐了,“哟,这不是要嫁入豪门的苏大娘子吗?”
乔老太婆立刻接上话,“是啊,苏娘子怎么自己回来了?盛家的八抬大轿呢?飞了?我看啊……”
她故意顿了顿,嘲讽几乎要溢出来:“人家是瞧出来了,你这未出阁的姑娘,裤带早就松了!”
三房媳妇笑得前仰后合,腰间的赘肉跟着颤:“就是!不然哪来那么多爷们围着转?木工坊的、乔大江、萧家那小子、还有这个提着灯笼的……”
她用下巴点了点斐熙,“谁知道都有啥不清不楚的勾当!”
风卷着她们的话砸过来,带着股子隔夜酸菜的馊味。
斐熙攥着灯笼杆的指节泛白,一声不吭就想冲过去。苏榛指尖冰凉,按在斐熙胳膊上的力道却重得惊人。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想拉着斐熙回萧家。
可惜那俩婆子是不知什么叫“见好就收”的,在苏榛身后穷追不舍地喊,拐杖笃笃敲着地面,像催命的鼓点:“跑什么跑?被说中了吧!全村谁不知道你那些破事?男人堆里混久了,早就忘了自己是个闺女家!”
三房媳妇的尖笑混在风里:“盛家退婚是对的!就该让你一辈子嫁不出去,当个没人要的狐狸精!”
斐熙怒极,再次转身要冲、也再次被苏榛按下,声音也高了些:“算了,权当被疯狗吠了几声。”
乔老太婆一听“疯狗”可是来了劲儿,竟快步跟过来挡了苏榛的路,拐杖重重戳在萧家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没爹没娘的野种!你以为自己多金贵?还不是靠耍些狐媚手段,骗得全村人信任,暗地里却把大家凑的钱贪进自己腰包!要不是你搅和,我们乔家能闹到分家的地步?我家山梅原本能嫁个好人家,就是被你撺掇得不肯二嫁,如今成了老姑娘,这都是你害的!连带着那个拖油瓶谨哥儿,跟着你这种黑心肝的,迟早没好下场,一看就是个没福分的短!命!相!”
“短命相”三个字,狠狠扎进苏榛的心脏,她猛地转过身、三步两步走到乔老太婆面前,“啪”的一记耳光就扇到了她脸上。
乔老太婆半边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起来,黄黑的牙都松动了两颗,这才反应过来,尖叫着往前扑:“小贱人敢打我!我撕烂你的脸!”
三房媳妇立刻也过来掐苏榛,被苏榛侧身避开、反手又“啪”的一声、也送了她一巴掌。王氏被打得眼冒金星,捂着腮帮子嗷嗷叫,疯了似的跟着往前冲,指甲尖利地往苏榛脸上抓。
斐熙眼疾手快,一把将苏榛拉到身后护住,自己迎了上去。他虽不善打斗但毕竟是个男人,力气总是强的,伸手抓住三房媳妇的胳膊往前一甩,王氏顿时踉跄着摔在地上,疼得哎哟直叫。
乔老太婆则更加疯狂,仗着自己年纪大、料定斐熙不敢怎么样、张开嘴就要去咬他的手。斐熙皱眉侧身,抬脚轻轻一绊,老太婆也跟着摔了个狗吃屎,沾了满脸泥。
“反了!反了天了!”乔老太婆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嚎,“大家快来看啊!苏榛仗着有野男人撑腰、打人了!”
还没等她嚎完,萧家院门开了,萧容和叶氏提着灯笼冲了出来。
第234章
叶氏方才在院里就听到乔老太婆嚎丧,冲出来已经带了冲天的火气,几步就到了乔老太婆面前,对着老太婆的屁股猛踹:“你个满嘴喷粪的老东西!我闺女好心肠待村里人,你们倒好,背后嚼舌根还敢咒谨哥儿,我看你们是活腻了!”
萧容话不多,脸色沉得像要滴出水来。也没多余的动作,直接把手里的护院棍子像长枪一样狠狠抛了出去,“嗖”的一声,木棍带着风声直直扎进院外老树树心,整根棍子没入近半尺!
“我不打女人,”萧容的声音带着千钧之力,“但若女人作恶,辱我家人,棍棒不长眼。”
乔老太婆的哭嚎戛然而止,张着嘴僵在地上,看着那根扎进树心的棍子,吓得浑身发抖。三房媳妇刚要爬起来,被这气势一吓又瘫了回去。
叶氏又转向三房媳妇,左右开弓巴掌甩得响亮:“让你骂!让你咒!我看你是没受过教训!”
三房媳妇被打得晕头转向,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含含糊糊骂着“小贱人”“不得好死”,可声音早就没了方才的嚣张,像被掐住脖子的鸡。余光又瞥见乔老太婆已经手脚并用地往远处挪,心里咯噔一下:这死老太婆居然要自己开溜!
她哪里还敢多待,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也顾不上拍掉满身的泥,踉跄着追乔老太婆去了。俩婆媳慌不择路,臃肿的身影在夜色里歪歪扭扭,很快就缩成两个小黑点,哭嚎声都透着一股子仓皇逃窜的狼狈。
叶氏这才转身拉住苏榛,眼里满是心疼地上下打量:“榛娘你没事吧?她们没伤到你吧?”
手抚过苏榛的胳膊,又摸了摸她的脸,确认没有伤口才稍稍放心。
萧容也走近几步,眉头紧锁着瞧苏榛,虽没说什么,可眼神里的关切却掩不住。
苏榛却只是理了理略凌乱的额发,甚至还扯出个浅淡的笑,摇了摇头:“我没事,我也没吃亏。”
“可……”叶氏心疼得还要多说。
“卿娘,让她好好休息吧。”萧容打断妻子的话。
叶氏回过神,拉着苏榛的手柔声说:“对对对,快回屋歇着,我还给你留了热汤,要不要喝了再睡?”
苏榛摇了摇头,“伯娘不用了,我不饿,只想早点歇息。另外,谨哥儿今晚……”
萧容:“今晚就让谨哥儿跟我们睡,免得他睡相不好吵到你。”
苏榛点点头,又转过身诚意对斐熙道谢,“熙哥儿,今晚多谢你,也多亏有你护着我。”
斐熙连忙摆手,“东家言重了。她们那般欺负人,换了谁也看不下去。”
苏榛便不再多说,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阵阵发黑,声音也有些发飘,她也不想被叶氏跟萧容瞧出端睨。指尖在袖摆下悄悄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借着那点刺痛稳住心神往院里走。
她能猜到萧容跟叶氏定会询问斐熙下午在木工坊都发生了什么、榛娘可有好好用晚食、可有哭。她拦不住这些让她更加疲惫的关心,每走一步都觉得脚下发虚,仿佛踩着棉花,直到终于踏进自己的卧房,反手闩上门的刹那,整日强撑的力气骤然溃散,一口鲜血从嘴里喷出来溅在地上。
硬生生咽下去的委屈和愤怒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将她从头到脚淹没。苏榛瘫坐在炕上看着地上刺目的红,只觉得浑身发冷……
再说乔家,乔老太婆跟三房媳妇逃回去也没声张,偷偷进了院儿溜回了各自的房。
可没一会儿,俩人就在房里爆发出惊嚎,又各自蹿出来、指责对方偷了自己的银子。
动静闹大,早已睡下的乔里正也被吵醒,披衣出来看,自然也就看到了俩婆媳脸上的红肿。
俩婆媳嘴硬是天黑路滑,上茅坑摔了一跤。但却谁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吵架。说着说着又在院里撕扯起来,一个骂对方黑心肝私吞银子、一个哭嚎着赌咒发誓。乔里正被吵得脑仁疼,正要喝止,却见二房媳妇倒像看热闹似的站在东厢檐下乐,眼神里没有半分惊讶,反倒透着股早就料到的幸灾乐祸。
“二房的!”乔老太婆眼尖,猛地指向她,“你瞧见谁进过西厢房没有?是不是你这挨千刀的偷了我银子?”
毛氏冷笑:“娘这话可笑。我从午后就没出过院门,倒是听见你们俩在院里嘀咕,说什么‘十两’、‘姓王的’、‘骂苏榛’。”
这话一出,乔老太婆跟三房媳妇立马慌了神儿,结结巴巴的:“没、没有……你别胡说!”
“我胡说?那你俩掐啥?怎么,十两银子飞了?”
乔里正怔了片刻、琢磨出问题*了,脸色骤变:“你们去招惹苏娘子了?还拿了别人的银子?”
二房媳妇继续补充:“之前我瞧见西厢房窗纸也破了个洞。想来是你们出门时没锁门,被哪个路过的拾去了吧。”
说着,抬眼看向乔里正,“大哥,那银子来路不正,丢了或许是好事。免得拿了脏钱,将来惹祸上身。”
乔老太婆这才反应过来,银子定然是二房媳妇拿的,又仗着她们不敢声张摆明了撕破脸。气得浑身发抖:“你个贱婆娘!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你故意看着我们去出丑,还偷了银子害我们,回头我就让老二休了你!”
二房媳妇冷笑一声:“休我?哈,你在外头闹成这样,你那窝囊废儿子人呢?被窝里藏着都不敢露头。还休我……我也不怕告诉你,他现在出去喝酒的银子都是我家山梅赚下的!”
她声音陡然拔高:“这烂日子我早就过够了!就因为我没生个带把儿的,整日被你跟三房欺负。”
说完看向看向乔里正,“大哥要是还顾着乔家的脸面,就把家彻底分了吧。我带着我那个窝囊男人和山梅出去单过!”
毛氏现在底气十足,凭的是山梅光是在嘉年华上就赚了二十多两银子,更不用说山梅还能在乔大江煤坊上工呢。她再也不逼着山梅再嫁,这丫头如今是个聚宝盆,也绝不能便宜了乔家其它两房!
越想越气,猛地转向三房媳妇继续骂:“还有你,王氏!上次偷我家山梅给我买的布料还以为我不知?今日拿了脏钱去害苏娘子,就该想到会有报应!”
三房媳妇被戳到痛处,跳脚骂:“你胡说八道什么!谁偷你布料了?今天银子分明是你偷的,还想倒打一耙!”
“够了!”乔里正一声怒喝,已经气得急红了眼,盯着乔老太婆,声音都在哆嗦:“娘,你们……你们真的收了银子去骂苏娘子?”
乔老太婆看看撒泼的三房媳妇,又看看一脸决绝的毛氏,知道这事瞒不住了,索性破罐子破摔:“是!我跟三房的每人得了五两而已。那姓王的说苏榛是狐狸精,骗了盛家还不够,还要搅得全村不得安宁,让我们去骂醒她!”
“哪个姓王的!”
“我哪儿知道他是哪家的,不是咱村儿的,脸生,反正他自己说他姓王。”
“娘!你们糊涂啊!”乔里正气得踹翻了脚边的水根,“苏娘子待咱们村多好?开女红坊让妇人有活干、嘉年华家家赚了个盆满钵满,后头还有木工坊,还有办煤坊,那都是咱全村的出路,你们为了几两银子就去作践她,良心都被狗吃了?”
乔老太婆愈发跳脚:“可得了吧,她赚的银子有一分入我的帐了?老大,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嘉年华上赚的你都入了你长房的私库了!还有你那儿子,开煤坊赚了那么多,过年红包就只给了我二两!呸!你们在外头吃香的喝辣的,留我老太婆在家喝粥吃咸菜。姓苏的赚的钱哪样干净?一个未嫁姑娘家跟那么多男人打交道……”
“娘!您别说了!”乔里正悲怒交加,胸口像被巨石压住,一口气没上来,身子竟晃了晃,多亏扶住旁边的柴房柱子才没栽倒。他红着眼眶低吼:“大江也是您亲孙子啊!二两还少吗?他住的那房子漏风漏雨,您不是没瞧见!煤坊才刚有起色,他自己都舍不得添件新棉袄,您怎能这般偏心?”
“大哥你瞧见了吧?”毛氏适时往前站了半步,火上浇油,“咱俩房是对爹娘掏心掏肺,可有用吗?爹娘的心啊,一直偏在三房那儿!咱们在她眼里,横竖都是外人。”
这话像根针精准地扎在乔里正心上,这些他能不知道吗?他早就知道,但他是老大!这么多年就因为他是老大,他委屈了媳妇、委屈了儿子、甚至还委屈了孙子小树。可如今落得个啥?
乔里正看着满地狼藉、再看看撒泼打滚的老娘、缩在一旁不敢吭声的三房媳妇,还有一脸“早该如此”的二房弟媳,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这家里的龌龊,怕是捂不住了。半晌才哑着嗓子、挤出了话:“分。明日就把家分了!”
“大哥!”三房媳妇终于慌了。
“你再多说一个字,就把你送回娘家去!”乔里正眼里的疲惫混着狠厉,“乔家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他转身就往堂屋走,走到门口又回头看毛氏:“你放心,分家时该给你们的田地、物件,一分都不会少。但你要记着,出去单过了,更要走正道,别学这些龌龊事。”
“我走得正行得……”
乔里正冷声打断:“你明明知道娘她们收了赃钱去骂苏娘子,却不提前制止而在事后翻帐。莫把人把傻子。”
毛氏哑了一会儿,还是撇了撇嘴,嘴里念叨了几句“关我啥事”,最后也懒得再说,挺直脊背福了福身:“总之,谢大哥成全。”
乔老太婆瘫坐在地上,看着毛氏得意的回东厢房的背影,突然明白过来她不仅丢了银子,还把这个家给作散了。
三房媳妇拉着她的胳膊哭:“娘,这可咋办啊?分了家咱们……”
乔老太婆一把甩开她的手,“还不是你这丧门星!要不是你撺掇我去拿那银子……”
院里又开始新一轮的撕扯,只是这次没人再劝。
东厢房里,山梅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卧房里笑了,无声的。
银子是她拿的,却不是贪那十两,而是给了毛氏、让她出头去把这事儿揭开。
她就是要让那两个贪婪的人竹篮打水一场空,就是要让乔家彻底散了。
至于苏娘子……挨几句骂又如何呢?苏榛身边有那么多人护着,连村里的小孩都愿意亲近她。而自己呢?被困在这压抑的院子里,看着长辈们勾心斗角,连喘口气都觉得费劲。
“榛娘,”山梅在黑暗中轻声呢喃,“别怪我,我若挡了老太婆去骂你,我就分不了家、我就活不下去。是你教我的,你说你能做到的,我也能。”
第235章
苏榛睡了很久。
自打流放以来就没这么睡过,许是已经强撑了太久的缘故。即使闭着眼睛,她也能感觉到每日的日升、月落,光线透过窗纸映在她眼帘。她也能听到叶氏跟萧容、谨哥儿的声音,还有舒娘、春娘、丽娘。
她听到她们都来过。
舒娘的脚步声总是轻轻的,她会坐在炕沿边叹着气说女红坊的绣架都改好了、新招的绣娘也按规矩教着,让苏榛放心。
丽娘跟春娘来得最勤,丽娘脚步声里总带着股风风火火的急。春娘会把小树也带来,声音压得低低的,却藏不住哽咽的说煤坊的订单都排不开了,她男人说等苏榛好了,请去家里吃红烧肉,她家现在买得起整扇的猪。
谨哥儿的脚步声是踮着的,小小的鞋底子蹭过地面。他会趴在炕边,用软乎乎的小手摸苏榛的脸,奶声奶气地问姐姐你是不是累了、你睡醒了陪我玩弹弓好不好。
叶氏在旁边轻声哄,说让姐姐好好歇着,咱们去给姐姐熬米汤。
萧容的脚步声最沉,往往只在门口站一站就走。但苏榛知道自己身下这炕就没停过暖,都是萧容半夜起来加的柴。
叶氏则几乎没出过堂屋,每日都在灶间守着煎药的陶罐。药好了,她会坐在炕边,用小勺一点点送到苏榛嘴边:“榛娘,喝一口,就一口,喝了药病才好得快。”
这些事苏榛其实都知道。
那晚吐血之后她能感觉到身子里的力气像被抽走了似的,连抬手都费劲。
大夫来过,说她急怒攻心、血随气逆,郁结于胸腑不得散,看似是外感,实则是内伤。切不可再动怒、劳心,若再让肝气横逆伤了脾胃,便是药石也难回春。
她听得想笑,怎么可能呢?她一大好青年,还能被气死?她知道是“那人”在对自己下手。
昏沉间,她像是又回到了现代那间无人问津的棺材铺。
苏家是城里响当当的殡葬世家,叔伯们住着临湖别墅、开着定制豪车,手里攥着殡仪馆、墓园的大半股份,连谈生意都在镶金嵌玉的私人会所。
唯独她这个父母早亡的孤女在家族分产时,得了城西的老棺材铺、以及一屋子的书。
线装的《考工记棺椁》、泛黄的《丧服制度考》、甚至还有民国时的《冥器图谱》,都是叔伯们嫌晦气丢出来的。
他们说小榛命格硬、血香,守着这些正好,也算没辱没了苏家的行当。在他们眼里,至少还给了她一些存款,让她能读书、能吃饭。
哪怕那些存款本来就是她父母的,他们扣下了九成,只给了她一成。
她一直住棺材铺,对着没人要的木料和古籍,被世人视作不祥的东西却是她唯一的依靠。
她需要养活自己,于是从不反对“家人”们递过来的赚小钱的机会,哪怕她出的是血、拿的却是酬金的零头儿。
直到她成了小有名气的户外露营博主,才逐渐能“拒绝”。
那时候她就懂了,血缘这东西在利益面前最是凉薄。她这个“血香的”不过是块随时可以被踢开的。
眼下躺在这土炕上,胸口郁结的疼和当年站在家族会议室外,听着叔伯们笑着敲定她“归宿”时的滋味如出一辙。
她在乎的不是盛家退婚、她生气的更不是乔家婆媳的辱骂。她气的是以为穿越过来,总能活得不一样。
她把谨哥儿护得好好的,她以为自己终于摆脱了“弃子”的命运。她以为自己不会因为一个男人如何,可吐出那口血的时候她才惊觉,骨子里那点被人随意丢弃的惶恐,从来没散过……
她不想睁眼,不是怕面对醒来后的摊子,而是怕看见叶氏和萧容眼里的心疼。
药汁的苦气钻进鼻腔,苏榛悄悄蜷了蜷手指。也好,就借着这场病躺一躺,等她攒够了力气再爬起来。
她听到了,听到乔里正来萧家院里单膝下了跪、是替他老娘跟三房媳妇跪。她也知道了是有人出银子故意羞辱她。
另外,她还做了两个梦,梦境像是浸在冰水里,冷得人骨头缝都发疼。
第一个梦,竟是关于萧伯。
或许不是梦,是萧伯来看望她、对她说的话。
“榛娘,”萧伯的声音比平日里更低哑些,“有些事本不该现在说。但瞧着你这样,我想着该让你知道。”
苏榛想应声,却无力睁眼。
萧容继续说下去,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年的嘉年华而已:“京城里那把椅子,我萧容,也想争一争。”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水里,在苏榛混沌的意识里漾开圈圈涟漪。
萧容:“这条路险,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可我若成了,总有能护着你们的时候。”
苏榛听懂了“你们”二字里的深意。
“寒酥待你的好、并非是单纯只有姐弟之情。我都看在眼里。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通透、坚韧,比京城里那些娇养的贵女强百倍。我想……等你身子好些,若你愿意,便让寒酥娶你。”
苏榛的呼吸顿了顿。
“你聪慧,能帮着寒酥,也能护着你自己和谨哥儿。”萧容像是在斟酌措辞,每一个字都说得郑重,“若我真成了那至尊之位,寒酥便是太子。往后再无人敢欺辱你半分。”
第二个梦,光影昏暗中,一个陌生女人像被水汽氤氲着、站在她的对面,轮廓虽模糊、唯眼睛亮得骇人,淬着浓得化不开的怨毒,“你以为占了这身子,就能高枕无忧了?我告诉你,这具皮囊我不要了,但你也活不了。”
苏榛在梦里站得笔直,看着那团模糊的影子,语气平淡:“既然是你的,怎么拿不回去?”
女人像是被戳中了痛处,周遭的寒气更甚:“要不是你魂魄自带古怪,与这身子缠得太紧,我早就把你挤出去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咬牙切齿的不甘,“可无妨,夺不了舍,我就换个新的。”
苏榛挑眉,眼底浮出几分了然,“我可能猜到你是谁了。”
“猜到又如何?”女人冷笑起来,“你寿数快尽了。”
苏榛笑了,那笑意里没有半分怯懦,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说尽了就尽了?你自己把日子过成了烂泥,缩在壳子里换了个芯子,让我这芯子替你受苦。现在不苦了,你就恨了?嫉了?”
说着,苏榛又往前一步,明明是虚幻的梦境,脚步声却踏踏实实:“你说这身子是你的,可这双手磨出的茧子,是我熬夜做活儿磨的;这双脚走出的血泡,是我跑遍十里八乡在嘉年华上踩出来的;就连这院子里每一块砖瓦,也是我一分一厘算计着过活,才让它搭起来的。你在流放路上只会哭哭啼啼盼着谁来可怜,是我支起摊子卖苕皮;你对着谨哥儿只会嫌他是累赘,是我把他护在身后,给他攒将来的路;我不是自愿来这儿的,却咬着牙把你过烂的日子一点点捡起来拼好了。你以为我靠的是这具身子?错了!就算换一具躯壳,李榛、王榛、随便什么榛我也照样能活下去,照样能活得比谁都体面!我不需要借着谁的皮囊才能立足,你守不住的东西,我替你守了;你活不成的样子,我替你活了。现在倒来跟我谈归属?”
苏榛直视着那团颤抖的影子,“有本事你自己爬起来争,没本事就闭嘴!我苏榛,无论哪一世,也轮不到一个连自己都放弃的魂魄指手画脚,给我滚!”
话音落下的瞬间,女人的影子溃散成无数细碎的粉沫,在苏榛眼前簌簌坠落。
两个梦后,苏榛也终于睁开了眼睛。
日头正盛,光线透过窗棂洒了满炕,暖融融的一片。
那些等着看她笑话的人,怕是要失望了……
****
冷静下来的苏榛着实让叶氏都觉得怕。
毕竟在时下女子的概念里、临上花轿了被退婚是大大的不吉、大大的损。榛娘虽说也大病一场,可这病来得突然去的也突然,一夜之间药都不用再服。
叶氏很怕苏榛的“内伤”压根没好、在掩盖着。
可无论是掩盖也好、真心想通了也罢,那个雷厉风行的苏娘子似乎回来了。
她醒来之后办的第一件事,亲自清点了前前后后盛家送来的所有东西、包括盛重云在临去京城前给她的那些田契、地契、银票。这些东西当时就被她锁进了木箱,原也没打算动。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萧家院门口就“热闹”非常,惊得全村都跑过来瞧。
苏榛肉眼可见的清减了些,但站在院外脊背挺得笔直。瞧着从木工坊调借过来的工人把一口口木箱搬上排成了队的驴车。
车队除了白老汉的驴车、大部分是成树带来的。他们昨晚上就来了,就为了不耽误今日的事儿。
这浩荡的架势是比当日全村奔赴嘉年华的时候都热闹。
“都装齐了?”苏榛问着成树,声音不大,却足够压过了周遭的窃窃私语。
叶氏攥着帕子,手心全是汗,想劝又不敢,只在一旁念叨:“仔细脚下,箱子沉。榛娘,要不伯娘去帮你退?哪有你亲自去的道理……”
苏榛笑着把谨哥儿拉过来交给叶氏:“伯娘,您就帮我照看好这皮小子就成。怎地我就不能亲自退了?我亲自收的、现在我不要了。”
她不要“体面”的沉默,只要“清白”的主动。
叶氏还想说什么,被萧容阻下。萧容行伍多年,见惯了刀光剑影里的决绝,更明白有些事一旦做了便没有回头的余地,也容不得半分犹疑。
他就是欣赏苏榛这股子破釜沉舟的悍勇劲儿,明知前路难测,偏要凭着一口气,撞出条自己的路来。
“让她去。”萧容声音低沉,对叶氏说着:“有些坎得她自己迈过去。咱们跟着瞎操心反倒碍了她的手脚。”
叶氏愣了愣,“可她一个姑娘家……”
“她不是寻常姑娘。”萧容一锤定了音,回头就对苏榛交待了句:“只管去,有什么事儿就往家跑,这院子就立在这儿,永远为你撑腰。”
苏榛握着车辕的手顿了顿,刻意绷紧的锐气软了几分,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的笑:“谢萧伯。”
一声“谢”落了地,她转身上车,再没回头。
叶氏站在萧容身边,看着车队缓缓离开。也是想通了男人话里的意思。寻常姑娘家怕流言、怕非议,可榛娘不怕。她敢把所谓的“体面”撕开了摆在明处,就有底气担起往后的风言风语。
而家人要做的,不是拦着她、劝着她,只是在她转身时,让她知道身后有家,有能让她安心歇脚的地方。
车队一路走,一路敲,一路看,甚至在到了行商客栈的时候还停了停。苏榛跑进去寻了张掌柜,“抽空”聊了开春儿后的合作买卖。
张掌柜也听说了盛家退婚的事,他还以为会见到一个愁云惨淡的苏娘子,却不想……
总之把他惊了个五体投地。直到车队再次出发渐渐远去,张掌柜还愣在原地,手里的茶杯烫得手都麻了,心里却只剩下一个念头:这苏娘子真的是个狠角色!寻常男子都比不上她这份心性,难怪能把白水村带得风生水起。
盛家退婚?该哭的是盛家才对!
第236章
苏榛的车队到达盛府时,铜锣声怕是已经惊动了半个白川府。
绸缎庄的掌柜、茶馆里的茶客、抱娃的妇人、街边的挑夫,一股脑都涌到盛府对面来看热闹,指着马车上不断往下卸的箱子窃窃私语。
季管家自然也得了消息,带着一众仆从慌慌张张跑出来。
见苏榛一身素衣站在车旁,身后是堆得像小山似的箱笼物件儿,脸都白了:“苏娘子您……您这是做什么?快、快把东西放回去,我家公子交待过那都是给您的赔罪礼,不用退回来的。”
“不必了。”苏榛的声音清亮得很,让周遭探头探脑的看客都下意识闭了嘴倾听:“季管家,这些东西是盛家的,便该物归原主。我即不欠盛家什么,也受不起这份‘赔罪礼’”。
围观的人群里发出低低的抽气声,谁都知道盛家富庶,却没想到“赔罪礼”也能阔绰到这份上,更没想到苏榛能眼皮不眨地全退回来。
季管家的脸彻底白了,嘴唇哆嗦着:“苏娘子,您这是何苦,公子他是真心……”
“真心与否与我无关了。”苏榛打断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清单,上头是她连夜写好的明细,“麻烦管家按单子清点,数目对了,便在这底下画个押。”
她把清单递过去,“从今日起,我苏榛与盛家再无瓜葛。往后是福是祸,各不相干。”
季管家攥着清单指节泛白,心里明镜似的。按规矩,哪有这样退东西的?
先就是盛府根本没打算让她退,就算要退,正经的路数该是苏榛托个相熟的长辈或是稳妥的中间人,递个话过来,说“盛家的心意领了,但缘分已尽,财物不敢受”。
最后由中间人出面,约定个私下的时辰,把东西悄悄送回盛家库房。
清点也该是关起门来的事。核对完了,盛家这边写张“收讫”的条子,盖上管事的私印,交给中间人带回,算是两清。
从头到尾悄无声息,连门房都得支使远了,绝不能让闲杂人等看见。
若是讲究些,还得备些茶点谢过中间人,临走时再塞个红包,叮嘱一句“外头莫要声张”。
毕竟退婚本就是伤体面的事,财物往来更是敏感,传出去只会让两家都没脸。
尤其是对苏榛这样的姑娘家,按老理说,更该藏着掖着,可眼下呢?
苏榛亲自来了,竟带着铜锣敲得半个城都知道了,还把东西就堆在大门口,任人围观指点。连清点都要当着众人的面,画押的清单恨不得贴在牌坊上。
这哪是退东西?这分明是把盛家的脸面掀开在日头底下晒!反正这丢人的事儿二房三房没一个出来的。
季管家看着苏榛那双亮得像刀子的眼睛,也知道她就是故意的。可……罢了,好在盛老爷子也给他放了权,是盛家对不住人家姑娘在先。事已至此,再讲规矩反倒落了下乘。
按她的意思办吧,至少能落个“盛家依了她”的名声,总比被人指着鼻子说“仗势欺人,强留财物”强。
“咚”的一声,印章落在纸上,苏榛拿回画了押的清单折好揣进怀里,转身就走。经过那堆物件时,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扫一下。
直到苏榛带来的车队消失在街角,季管家还僵在原地。他见过多少千金贵女、世家公子,却从未见过哪个女娘能有这般说断就断的狠劲!
周遭的议论声也逐渐平息着,再往后几日,竟没人再说“苏榛被盛家抛弃”,而只剩下满街的……
什么呢?
反正家里有未嫁女娘的都会教女儿一句:瞧人家苏娘子,自己立得住脚才是真本事。
***
半个月后,圣上赐婚口谕密录便由小司护运回了盛家。
口谕虽不比正式圣旨,但也是以“密录”形式写下,并由宫中核对后出具“传谕凭证”木牌,作为回乡后向地方官或家人证明口谕真实性的依据。
因重云仍在京城未归,迎接仪式上由家主盛老爷子代将密录锦盒捧入正厅。打开后里头是黄绸衬底的宣纸,写的是圣上赐婚的原话:“盛家嫡脉孙跟熙国公府次女解樱年貌相当,着即赐婚,择吉日完婚。”
盛老爷子带领全家三跪九叩并诵祝词:“蒙圣上恩宠,吾家荣幸,当世代供奉,不忘皇恩”。
至此,姻缘已定。
又一个月后,白川府城南盛家别院附近街道又被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这处别院是盛家的宗族别院,既是接待族人返乡省亲的居所,也是盛家在白川府处理事务、联络乡绅的地方。平日里门禁森严,今日因“贵人”的到来,才难得敞开了朱门,让周遭百姓得以一窥全貌。
“贵人”便是熙国公府的二姑娘高解樱,按大宁朝婚俗,祖籍婚嫁需循旧例,待嫁女于婚前三月抵祖籍地,由族中长辈指点礼仪、验看陪嫁。
当下盛家别院门槛外的红毯一直铺到正厅,族中辈分最高的三位老封君出席,是意寓“长嫂如母”的规矩,以家族最高女性长辈的身份迎接未来继承人的正妻,既显对高门贵女的敬重,也暗含了“宗族认可”的分量。
老封君们身后,是盛家现任的“代理”当家人,盛重云的二叔父盛青,出面尽“翁父”之礼。
其实一向靠边站的盛青突然成了“代理”当家人,皆因为盛老爷子作为家主不肯亲自相迎,一半是身份使然,一半也是怕撞见城中百姓的指指点点。
再往后站着的是二房夫人江氏以及盛锦书,还有三房一脉一众子侄。
盛锦书一向是这类场合中最活跃的,此刻却一脸木然。
作为“平辈宗亲”代表,他要负责对接嫁妆清点的具体事务。
而二房夫人江氏瞥向门外车队的眼神,嫉妒几乎要溢出来了。盛重云本就势盛,如今竟还能娶到国公府的女儿,将来盛家的风光还能有她们二房的份?
三房的几个子侄更是交头接耳,声音压得极低,可那撇着的嘴角、翻着的白眼,谁都看得出是不服气。
迎接的队伍中再就是盛家的管事阶层,按内外分工站在两侧:外院管事手里拿着“嫁妆接收簿”,每抬嫁妆进门,都要高声报出序号,再由内院的管事嬷嬷核对;
内院的四位管事嬷嬷是从盛家老宅调来的,都守在月洞门旁手里捧着红绸帕,等高娘子下车时要上前搀扶并献了“进门茶”,这是主母进门先认内宅管事的规矩。
此外还有白川府两位德高望重的乡绅。一位是前翰林院编修,现致仕在家的李老爷;另一位是掌管商会的张副会长。他们立在廊下,不参与具体迎接,却代表着地方体面。
可惜连身为外人的李老爷看着门前的排场,都在心中腹诽盛家前脚背信,后脚就娶高门,吃相太难看!
总之这规格、这规矩,让任何人也挑不出毛病。可规矩虽做足了,但“守规矩”的这批人却笑容僵硬。
原因很简单,毕竟才刚退了与苏榛的亲事,城中至今还传着“商户人家果真嫌贫爱富、背信弃义”的闲话,族中长辈原想低调办这场婚事,偏颐国府提前递了信来,字里行间都是“需按正头主母规格迎接”的意思,明摆着要盛家在白川府面前给足排面。
待高解樱的马车停稳,老封君们率先颔首示意,别院管事前一步,对着车帘拱手:“高娘子一路劳顿,快请进府歇息。”
车帘被丫鬟轻轻掀开,高解樱的素色裙摆先探出来,踩着车前迎亲凳下了地。
盛锦书不服气的瞧过去,他就想看看何等妖精勾跑了盛重云。
初春料峭,高解樱外面罩了件石青色披风,领口立着的狐毛被风吹得微微颤动。论相貌,实在算不得出众,眉眼是端正的,却嫌平了些,只能说是中人之上的模样,虽说配上高门贵女的气度又让人不敢小觑。可再细看却又觉哪里透着说不出的异样:脸色泛着冷白,像是久居深闺没见过多少日光,嘴唇抿得太紧,嘴角虽弯着却没半点笑意。
“叨扰各位长辈了。”高解樱声音清浅,尾音若有似无的滞涩。
老封君们齐齐颔首,“好孩子,快进来吧。”
管事们则齐声唱喏:“恭迎姑娘入府!”
话音未落,廊下的爆竹再次炸响,这是“主母进门”的信号。可爆竹声听在盛锦书耳里,却是在打盛家的脸。
高解樱及侍女踩着红毯一步步进入,路过盛锦书身边时,他无意间瞥见她耳后到颈下藏着块深红的印记,虽被发丝遮了大半但也有几分触目。盛锦书吓了一跳,再抬眼时便对上高解樱转过来的目光,那双眼睛里没什么情绪,却让人莫名的怕。
待高解樱走到正厅檐下,老封君们已先一步落座,双方要行“初见礼”。而紧接着便是重头戏:嫁妆。
两个穿红袍的“唱妆人”捧着红绸裹着的嫁妆清单,往门内一站扯开了嗓子:
“第一抬:锦缎百匹!苏绣十二匹,云锦八匹,杭绸二十匹,蜀锦四十匹,余下皆是江南新出的水纹绫!”
话音刚落,头抬嫁妆便被抬过门槛。引得街边百姓直咋舌。这单是绸缎就够寻常人家穿一辈子,这还只是第一抬!
可也有人低声啐了一口:“再值钱也是背信得来的婚事,有什么体面的。”
盛家的账房先生快步上前核对,高声应道:“收讫!”声音里却没什么底气。
接着第二抬、第三抬、第四抬依次唱过,每一声都力道十足。
“第五抬,珠翠首饰。赤金嵌宝凤钗十对,珍珠抹额十副,翡翠镯子十对,玛瑙环十二只,余下皆为金箔银铤!”
这一嗓子出来,人群里再次响起一阵抽气声。
“第十抬,异域奇珍。波斯国的琉璃镜十面、暹罗国夜明珠五十颗、昆仑国进贡的血玉扳指二十枚”
盛锦书一边听一边想起自己还曾经幻想过榛娘会让盛重云帮着画眉。如今对镜的人却成了姓高的,榛娘该多窝火……念及如此,心口像被针扎了似的疼。
“第三十六抬,文房四宝。端州紫金石砚十方、贡品宣纸百刀、湖笔百支、徽墨五十锭。”唱妆人的声音都带了几分自豪,仿佛这些珍品是他拿出来的。
围观百姓中也有识货的书生们。
“单是一方紫金石砚就抵得上我十年束脩了!”一书生眼中满是艳羡。
另也有书生在一旁小声冷笑,“再好的笔墨也写不出‘信义’来。”
“呵,你懂什么,信义值几两银子。”
“第五十八抬,药匣医书。百年野山参、何首乌各两支。《历金方》孤本全套。《药谷》手抄全本、《杂病论》注解版各五套。”
这抬嫁妆听起不多,可懂行的人都知晓光是五品叶的野山参都能救回人命了,更别说还有珍贵医书!
大宁朝印刷术虽有发展,可医书因其专业性,刊印极少,大多靠手抄流传,一套孤本在有心人眼中说它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唱妆人唱得得意,盛锦书却越听越烦躁,他猛地捶了下廊柱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引来不少目光,包括高解樱的。
第237章
盛锦书却不管不顾,只是露了这一整日难得一见的嬉皮笑容,“对不住对不住,是我扰*了大家雅兴。我是突然想起前段时日见过的一位娘子,她那嫁妆是她自己一文一文攒的,有长虚山上的野味儿、还有兴盛湖里的水产。总归也没什么值钱的,连给夫家小辈儿的礼也不过是些手绣帕子、荷包之类的东西。但当时我瞧她夫家人笑得那叫一个一脸满足。如今想想,倒是夫家那些人少见多怪了。看来还是京里的规矩实在,看得见摸得着的才叫体面。对吧?”
这话像个炮弹炸了山,盛青脸霎时僵了,不动声色地平移几步,看似要整理儿子的衣襟,实则想借势按住盛锦书的胳膊。谁知盛锦书像早有预料,身子微微一侧,顺势避开了爹爹的手,依旧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盛青的手僵在半空,随即若无其事地抚了抚自己的袍角,低声呵斥:“越发没规矩了,还不退后些。”
声音压得极沉,眼角的余光却飞快扫过高解樱,见她没回头才暗暗松了口气。
唱妆人自是不懂这片刻的交锋,却趁机喝了口身旁小厮递来的水,润了润嗓子,接着唱:“第六十一抬,家具摆设。紫檀木嵌螺钿琉璃镜梳妆台一张,红木缠枝牡丹衣柜一套、梨花木如意纹桌椅两套、金丝楠木千工拔步麒麟送子床一张!”
他一边唱,门外就鱼贯进来了足足就有三十六个抬妆的汉子,比前头六十抬加起来的功夫还多。毕竟这些物件儿虽算做了一抬,却足足装了四辆马车!
随后又是第六十二、六十三,唱妆人唱道:“第六十三抬,账簿田契身契!新都城郊良田百亩、城中商铺十间、米行两间、三进宅院两所、温泉庄子一所、丫鬟仆妇小厮身契各二十张。”
这一抬嫁妆代表着实实在在的产业,是足够任何人未来生活的坚实保障。人群里的议论声达到了顶峰,大家都被这丰厚的嫁妆震撼了。
可还没完,唱妆人用尽力气,最后扯开嗓子接道:“第六十四抬,御赐珍品!羊脂玉长命锁一对、和田玉平安扣一双。此乃天家之物,转赠新人,愿其岁岁平安,时时顺遂!”
这一句唱完,盛家全族都不吭声了。
这是要告诉所有人,高氏陪嫁不仅有金银更有皇家的体面,盛家娶的不是普通贵女,是带着圣恩的未来主母。
高解樱从廊下走了出来,对着御赐箱子盈盈下拜。随后才扶着盛家的老封君们上前,亲自用特制的钥匙打开锁扣,取出长命锁亮相,不用细看便知是内造局的顶级手艺。
“快留着收好。”封君老太太声音发哑,“将来有了孩子,戴着这圣上赐的锁,便是天大的福分。”
二房江氏凑过来想看,却被老封君一个眼神制止,只能悻悻地退到一旁,心里却嫉得翻江倒海。
唱妆人也终于松了口气,唱道:“六十四抬,齐了!”
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却又有几分莫名的亢奋。这辈子能唱完这般丰厚的嫁妆,往后在同行里也能吹半辈子了。
盛家的账房先生核对完毕,高声应:“收讫!”
六十四抬嫁妆已全入府,红绸在院里堆成小山,唱妆声虽歇,门外百姓的议论却更烈了:“不愧是高门贵女啊,这体面!”
高解樱听着门里门外的动静,这场按规矩铺陈的待嫁唱妆,是她安排的。没错,从第一抬锦缎的花色到最后这抬御赐之物,全是她在国公府的暖阁里敲定的。
六十四抬嫁妆,“金银在前、产业在后”,是为了让白川府的百姓先见利、再见势;
医书药匣、御赐长命锁,要在盛家宗族最懈怠时,狠狠砸下“圣恩”这块巨石。
这便是她要的效果,这就是她要的“体面”。
她之前派来的探子飞鸽传书说了苏榛敲锣打鼓退彩礼的事儿,气得她每根手指头都是痒的。示威?清高?她以为苏榛只能悄无声息地吞下这口气,毕竟寻常人家的女儿,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辱,却没想到苏榛就是个不要脸的!
行,不是传闻我仗势欺婚吗?那我就让全城的人瞧瞧什么叫“势”!上一世她便熟悉的乡野地界儿少在她面前摆公道!
她恨白川府,上一世的流放路,她其实藏在根金步摇在鞋底对谁也没说。她不过是想给自己和谨哥儿换个好户籍,她有错吗?可初到白川府,偷偷去典当的路上就被歹人盯上了。寒酥找到了她、救下了她,可他自己却被掳到了千锦庄。
她一个人逃生,见到萧容之后本打算和盘托出的,可……可让她怎么开口?从藏金步摇说、还是说寒酥毁了说?说出来,她还能活吗?她还有名声在吗?
直至第二晚寒酥才被盛重云救出,可是已经被辱。
寒酥回来后眼神彻底变了。虽没有向众人揭穿她背弃的事儿,却再不肯多看她一眼。
可这难道是她的错吗?这是世道的错!到了白水村之后,那间破屋子……害死谨哥儿的不是她,是野兽!也怪萧容没本事,更怪盛重云没有第一时间拿银子出来帮她!
而她……是,她只是逃命的时候推了谨哥儿一把而已,谁知道那一推就把他推到兽爪之下了呢?这能怪她吗?谨哥儿自己年纪小,跑不动。而她只是本能,本能有错吗?
谨哥儿下葬之后,萧容夫妇虽然也没说什么,可看她的眼神比刀子还利。她永远忘不掉的一幕:寒酥抱着膝盖缩在角落,忽然低低地笑:“是你选的路,苏榛,都是你选的。”
后来她想通了,若要活下去就得不要脸面。她对待盛重云像抓住浮木的溺水者,死死咬住俩人幼时婚约不放。她甚至跪在泥地里,把额头磕得血肉模糊:“重云哥哥,你娶我,我给你当牛做马,只求你带我离开这里。”
盛重云还是娶了她,却在新婚夜就冷透了她的心。
他竟说:那个为了一支步摇,能眼睁睁看着寒酥遭辱、能拿弟弟性命换捷径的女子,根本不配得到半分怜悯。
他给了她锦衣玉食,却从不踏足她的院落,由着她日渐憔悴。
“盛重云,你以为你很高尚吗?”有一日她闯进他的书房,“你娶我,不过是为了你的名声!你明知道我是个烂人,却还要把我锁在这金笼子里,看着我腐烂!”
他却说,是她自己选的路,从她为金步摇开始,就该知道会有今日。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她。她得不到爱,起码也要得到钱,她买通账房做假账,将盛家赈济灾民的粮款偷偷倒卖,看着嗷嗷待哺的灾民因断粮而奄奄一息,她却拿着昧来的银子去打点关系,想在盛家内部安插更多自己的人。
她甚至故意泄露盛家的商路信息给竞争对手,看着盛重云因生意受挫而焦头烂额,她躲在暗处,用那些不义之财购置田产,想着就算日后被盛重云发现,也能凭这些家底让他无可奈何。
更疯狂的是,她迷上了那些阴邪的巫术。从偏远乡野搜罗来的咒书被她藏在妆匣最底层,她学会了深夜里点着用人血调和的朱砂画符文。她以为只要献祭足够的“诚意”,就能逆转时光重选一次:选不藏那支金步摇、选在寒酥呼救时冲出去、选紧紧拉住谨哥儿的手。
她甚至偷偷做了个小祭坛,每一次占卜得到“吉兆”,她都会对着铜镜傻笑,觉得自己离完美生活只差一步。若是得到“凶兆”,便会把咒书撕得粉碎,再红着眼去寻更邪门的法子,她像个赌徒一样坚信下一次就能翻盘,把人生彻彻底底设计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可她上一世的死,是因为没能逃过巫术的反噬。
那日她按咒书上的记载把自己的血滴入祭坛,又把掳来的童男童女献了祭。可当最后一个符文画完,祭坛突然腾起黑紫色的火焰,那些被她残害的冤魂仿佛从地底爬出了,哭嚎震得窗棂作响。
盛重云带着家丁撞开院门时,正看见她被黑火缠上。她伸出手想抓住他,指尖却在触到他衣角之前化作飞灰,嘴里还在念着“重选一次,我能选对的。”
她烧死了自己,但她也不知道那个“苏榛”是怎么来的。
是,她是选错了几次,可那个“苏榛”又凭什么在她想改过的时候横插进来?凭什么活得比她受欢迎?
“苏榛”不是爱敲锣吗?那我就让她听听,什么叫釜底抽薪的动静。上一世吃过的亏,这一世她要连本带利,让所有敢挡她路的人都尝尝骨头被碾碎的滋味!
最重要的是,那具身子,她不要了。
她原本只想夺舍夺身,可没想到那丫头倒是有几分本事,几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她本想破斧沉舟耗尽灵力跟那丫头斗到底的,但……
左思右想,她即使重回苏榛那具躯体,得到的不过就是个村姑的身份。
归根究底她不相信盛府会真的接纳一个平民、尤其还在明明有个高门大婚的前提下还能再对苏榛满意。
反正上一世的五年之后萧容就会起兵,虽说中途也是耗费十年之巨,但十年鏖战即可黄袍加身,成了一代明君。
所以这一世,她再次做出了选择:守着高氏的肉身,借着大婚之名坐稳盛家少夫人的位置,暗地里资助萧家,等萧容成事,她便是从龙功臣。
她简直恨不得敬自己一杯了,敬自己的明智:放弃那具乡野身子,她才能真正握住自己的命数、握住泼天的富贵。
第238章
入夜,白水村。
谨哥儿已经睡熟了,苏榛在偷藏的船棺上描好最后一笔朱砂。
她想,她准备好了。
如果她失败了、回不来了,谨哥儿的后路她也铺好了。炕底下压着封写给萧家的信,苏榛已经改了五遍,托他们照拂孩子,若三年未归,便让谨哥儿认萧家做亲,跟着寒酥学本事。
更何况,她在昏迷的时候听到了萧容的话,她知道萧伯要做什么。
各人有各人的战场,无论前路是生是死,她都对得起这铺了又铺的后路:那位,你要的魂魄在此,敢来取吗?
那场盛大的婚礼足足筹备了三个月。
第一月高解樱
六十四抬妆一直搁在盛家别院东跨院的库房,樟木箱上的铜锁都缠着红绸。每隔七日,便是按旧礼“开匣晾妆”,即取来新晒的艾草铺在箱底、换下旧艾。
初九开始备“上头”用的物件,包括梳篦、头绳、龙凤烛。
陪嫁嬷嬷捧着托盘候在廊下供她挑选。
她挑的是最贵的几样。黄杨梳篦背雕着云纹,纹路里嵌着细如发丝的金丝,梳齿间打磨得比镜面还光滑。
红头绳自然也不是寻常的五彩丝线,是用生丝缠了赤金编的,上头还缀着珍珠,每隔一段打个同心结,结芯嵌着极小的红宝石。
龙凤烛更是讲究,烛台是紫檀木雕刻的,台柱上缠绕着银丝掐成的藤蔓。烛身缠着金箔剪的合纹纹,烛芯是用鲸蜡混着蜜蜡、燃后无烟,还带着淡淡的龙涎香。
高解樱让嬷嬷将这些物件一一放进描金漆盒,盒内衬着白狐裘。
月中旬,高解樱着手准备婚服配饰。命银楼将南海珍珠穿成流苏,每颗珠子都要大小均匀,穿线时用的是浸过蜂蜡的丝线,确保结实耐磨损。
随后选了南北绣娘赶制红盖头,用上等红绸,边缘绣“麒麟送子”纹样,针脚需密得不透光。且麒麟眼睛要用海珠,这样才显精神。
下旬安排送妆事宜,拟定送妆队伍的路线图。从别院到盛家老宅需经过十二条街,她亲自在图上用朱笔圈出三处必经的石桥,命人提前在桥两侧摆上红绸扎的彩门,每处彩门要挂八盏走马灯。
量体裁嫁衣那日,十二名手绣匠人捧着十二匹云锦候在院里,每匹料子都用樟木夹板固定着,展开时如铺开十二道彩虹。
最后高解樱选了妆花缎,底色自然要正红,领口要绣“天作之合”,用捻金绣。里衬用了石青色,绣“福寿绵长”。
二十五那日开始备合卺酒的器皿,月末检查送妆的“压轿礼”,她亲自将这些物件装进描金漆盒。
月底最后两日,高解樱寻了琴师教她学盛重云喜欢的琴曲。但心气浮,琴音便怎么弹都涩。
她让人杀了三只公羊,取了心头血调朱砂画了灭魂阵。阵眼处埋着一缕苏榛的头发,是月初派人去白水村那个木工坊偷偷剪的。
这第一个月的筹备,她即为自己的喜服添针加线,也为那异世之人铺好了最阴毒的路。
第一月苏榛
她就着油灯的光,用炭笔在白水河图上圈出三个红点。
河图是她揣了二十两银子去州府请的方舆官绘制的。
司地局的官吏原说乡野小村不必费此周章,她没理,在衙门外守了三日,直到对方松口,亲自带着两名助手来村里测绘了整整五天,直至绘出的这河道走势比村里老人记的还准,哪处暗礁、哪段河床是流沙底,都用朱笔标得明明白白。
她圈的三个红点就是汛期最容易决堤的地段,也是村里孩童常去摸鱼的浅滩。
待官道修完,往来商队会多起来,到时候村里的野味儿、山珍、竹器、草药就都能运出去换钱。而这土坝便是护住这份生计的根基。
或者她无法亲眼看到土坝修好的那天,但无妨,起码她做了第一步。
月中,天气转晴,木工坊的新一批拖挂房车也制作完毕。她亲自选了六辆出来,第一批交付给村里的“客户”,丽娘便是其中之一。
再加上她自己的那辆,七辆车去山下做了趟买卖。
除了丽娘跟她的车负责美食之外,另外五辆房车分给了做酱菜的成树娘子、编竹器的李家叔侄、采草药的老郎中,还有在苏榛的建议下营生改为专收山货的孟坨子,以及舒娘的女红坊。
每辆车都按各自营生做了改动:比如成树娘子的车加装了铁皮储物箱,能防老鼠啃咬酱菜缸。李家的车两侧装了可拆卸的竹架,方便晾晒竹篾。孟坨子的车则加了层挡板,能带上他的三只猎犬同行。
除了苏榛自己那辆之外还属舒娘的女红坊车亮眼,车厢两侧支着木架,挂满了绣着花鸟的帕子、包包,车门口还支着个小货展示架,架子能转,客人站着就能挑货。
天晴那日,七辆车一齐去山下做了趟买卖。
车夫都是成树领来的,出发后七辆排成前后一串儿。路过正在修建的官道时,筑路的流民、民夫们都停下手里的活计张望。瞧见车斗里装着的美食、酱菜、竹器、绣品,个个羡慕得不行。
大伙儿也都知道苏娘子最好说话,壮着胆子拦下多问了几句这车是咋做的、多少银子能做、这买卖还需要人手不、他们修完路能跟着一起干不。
这么多人七嘴八舌的问,却也不用苏榛犯愁解释,自有苏烨替她挡了。
苏烨就是当日流民中的那个狼崽子似的少年阿烨。
苏榛替他交了三贯的代役钱赎他出了杂役营。原因其实也简单,她在流民的少年及孩童中中观察了月余,认定阿烨孩子虽野了点儿,但有担当、讲义气,狼崽子似的护着比他还小的娃娃们。
若她有一日会……她要替谨哥儿寻个贴心的。
另外阿烨无姓,签契的时候苏榛问他想姓什么,他直接就问能不能要个赏,赐他姓苏。
苏榛怔了片刻,她又不是什么达官贵人,哪里有资格搞什么恩赏,姓苏就姓苏吧。
阿烨激动的立刻就扯过桌上的契,抓起笔就往末尾按手印,“我有姓了!我有姓了!我叫苏烨。往后榛娘子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于是家里就这么多了个姓苏的。他的工作专一:照顾好谨哥儿。
这孩子也是实诚,整天眼珠不错的盯着谨哥儿。连叶氏都打趣说阿烨对谨哥儿比对自己都上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亲弟弟呢。
苏榛有天从木工坊回来,瞧见苏烨正背着谨哥儿在院子里转圈。也不知道他说了啥,谨哥儿咯咯地笑着,小胳膊紧紧搂着他的脖子。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便是最好的时光了。
总之,七辆车下山做买卖的当日就“大获全胜”。
车队刚到草市,车斗里的东西就被围得水泄不通。毕竟白水村的美食餐车在嘉年华的时候就声名远播,一听说餐车终于再次营业,引得赶集的人纷纷涌来,你一斤我两斤地抢着买。就连首次摆摊的成树娘子也跟着沾光,酱菜坛刚摆出来就有饭馆的掌柜上来询问,试吃过后一开口就几坛几坛的订。女红坊衣饰和绣品更是受姑娘媳妇们的青睐,带出来的东西一天之内全部售馨。
这在苏榛的预料之中。
回程的路上,车轮碾过月光铺的上坡路,每辆车看似平平静静的,其实都在兴奋的数铜板……
第一月的最后一夜,苏榛看着村里的灯火像撒在江面上的星子,早就不是她当初来的时候家家连油灯都舍不得点、入夜便只剩一片死寂的光景了。
她知道自己要走的路难,但村里的路算是铺好了。
其实所谓故土,并不是某块固定的土地,而是你亲手种下的种子、教过的手艺、护过的人。
可惜“那人”不会懂。
第二月高解樱
盛家的纳征送进了高解樱暂住的别院,聘礼共一百二十八抬。
高解樱坐在花厅的紫檀木榻上,听陪嫁嬷嬷捧着礼单逐字念给她听:“赤金累丝嵌宝首饰一箱、和田羊脂玉摆件十二件、锦缎百匹、珍珠两百颗……”
高解樱听得乏了,直接打断,“比盛家当日送去白水村的如何?”
“远远超过。”
高解樱唇角上扬了一瞬,挥了挥手,让嬷嬷把礼单搁在一旁。
“姑爷那边可好?”高解樱又问。
虽没过门儿,但她习惯了前世的称呼,反正嬷嬷也是自家带来的,不必怕人说闲话。
她跟新都之间传递消息用的信鸽是军鸽,跨千里距离通常也仅耗时五至七天,远快于骏马
陪嫁嬷嬷垂首回道:“二姑娘放心,重云公……姑爷白日多在书房、最多也不过在园子里逛逛,绝计走不出颐国府。”
高解樱眉梢微挑,“白水村那丫头呢?”
嬷嬷又将探子回报详细给高解樱讲了一回。一听又是什么摆摊儿、测坝的,高解樱只有冷笑,“装什么好人。继续盯着,她见了谁,说了什么,一字不落地报回来。”
“是。”嬷嬷应声退下。
下旬的时候,探子又带来了苏榛在白水村的消息。说是村里白水河那段的土坝动工了,流民们修完路便去帮忙,苏榛还教村民们用新法子酿酒,说是能卖个好价钱。
“不过是个破落户,倒是被那些泥腿子捧得像神仙。”高解樱正在试穿新做的霞帔,镜中的自己一身繁复满头珠翠、华艳致极。
可偏偏这张普通的脸……她伸手抚上镜中的脸颊,心中甚是遗憾。
她不是不能拼尽全力去夺舍、去换回自己的身体,可终究还是舍不得姓高能带来的荣耀。
“可惜了。”她对着镜中的自己低语。
嬷嬷自然不知道她“可惜”的是什么,只以为是瞧那苏榛不顺眼,连忙吹捧:“姑娘说笑了,那姓苏的小丫头怎配与您比?您是金枝玉叶,将来是要执掌盛家中馈的,她不过守着个小村子,成不了气候。”
高解樱眼皮都没抬一下:苏榛啊苏榛,你以为靠些小聪明就能站稳脚跟?在这白川府能决定谁能活下去的,从来不是本事,是权势。
第二月苏榛
苏榛下山,把当初给萧家砌墙的柳师傅跟小徒弟们雇了回来。让他“常驻”白水村,成了“基建总管”。之后他便带着全村乐意赚工钱的爷们、以及下马沟的汉子们做完了两件大事儿:一是扩建女红坊、二是修建燃煤坊。
女红坊新坊就是挨着舒娘家原来的绣坊扩展,比原先大了三倍,分了前后两进。前院辟出三间敞亮的绣房。其中一间专绣大件,架着梨花木绣架,房梁上还悬着滑轮,能把沉重的大幅绣品吊起来,省得绣娘们抬手费力。
后院则隔出染房、布间、晒线场和储物房,除了原本的绣娘们之外,苏榛还跑了趟符秀才家,亲自“面试”了他家娘子岚娘。
岚娘如今有了寄托,疯病也没再犯过,虽说仍旧不爱说话,但起码也没有满山疯跑打人,眉眼间渐渐有了几分安稳气。
苏榛瞧着她这光景,便与舒娘等人商量让她去布间试试。
众人都记得,去年寒冬里是岚娘闷头织出了一种里布,苏榛试着用它做羽绒服内衬,经了一冬的穿用打磨,虽说比不得现代工艺的精巧,偶尔还是会有绒丝钻出来,但损耗已是极低。至少不会出现以往人走过满天飞毛的场景。
面试过后岚娘便正式上了岗。而符秀才如今在村里也是说话有份量的,管着村中产业大小事务的调度与协调,细碎到村里的大小工坊要采买原料,得先找他登记。论职能差不多相当于现代的办公室主任。
但无论再怎么忙,每日上工时辰他都牵着妻子的手,沿着村头的石板路往坊里走。傍晚收工时,他又准时候在女红坊门外的老槐树下,手里多半拎着个小布包,里面或是几块刚出炉的米糕,或是一小束岚娘喜欢的野雏菊。
这一来一往,倒把女红坊的其他女娘们羡慕得直咂嘴。符家眼见是慢慢的“活”了过来。而女红坊更是逐渐成为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主心骨儿地界”。
第239章
村里的媳妇们,一半儿跟着丽娘在做美食餐车的美食买卖,另一半不管是手脚麻利的还是笨手笨脚的,都乐意往这儿凑。
会绣活的,跟着舒娘接订单、学新花样,每月能赚个几百钱,给娃扯块新布、给汉子买两斤好酒,腰杆都挺得直。
不会绣的,就帮着理线、晒布、给绣娘们烧水煮饭,也能换些铜板补贴家用。
还有些以前在家受气的媳妇,在坊里赚了钱,婆母再也不敢随意磋磨,连说话都得客客气气的。
苏榛每隔一日会来坊里看看,每次都能看到满院儿的热闹。
而白水村在春季是禁猎期,直至初夏前都不得采捕禽兽虫鱼者,违令者杖六十。往年这一阶段的男人们最是一身力气也无用武之地,只能上山采集些野菜野果之类的,今年却个个忙得不可开交。
喜欢木工的跟着杜家老大入了木工坊做事、喜欢吃食的跟着丽娘家下山打杂、另外还有一部分就去乔大江的燃煤坊报了名。挖煤、运煤、压煤饼,样样需要人手,村里的人不够,乔大江还跑去下马沟跟靠山村都问了个遍,招回不少能干的。
大伙儿都想着多压点煤饼,晒干了备着,等冬天来了,除了山上自己能用的之外,全部顺着新修的官道运去四面八方,赚大钱去。
煤坊仓库盖好后,里头的蜂窝煤堆得方方正正,每层都垫着防潮的干草,墙角插着木牌,写着“码头专用”或是“酒楼专用”,哪批煤收了定金、哪批该送货了,学了不少字的小树都在账本上写得清清楚楚。
有次城里货郎想混水摸鱼,说订的煤少了十块,小树不慌不忙掏出账簿,直接查到他是上月初二来拉的货,当时点了三遍,还在收据上画了押。货郎红着脸赔了罪,再也不敢耍小聪明。
外务销售的担子,则“分包”给了斐熙和山梅,两人各有侧重。
斐熙脑子活、口才好、渠道又多,专管对接大客户。尤其兴盛湖码头,他盯着货船的需求琢磨。船主们见他想得周到,连邻县的船队都托他代购。
山梅则带着娘亲毛氏、以及几个村里可靠的婆子负责村里和镇上的散户生意,熟门熟路。
毛氏虽说之前不是个省油的灯,对女儿也不见得有多好,但自从乔老太婆跟三房媳妇去辱骂苏榛那件事之后,乔家彻底分了家。她自知指望不上家中那个懒男人,对山梅的态度就成了百里挑一的“慈母”。如今跟着女儿跑煤生意,毛氏倒是拿出了几分过日子的劲头。每日天刚亮,她就跟着山梅往煤坊去,帮着把煤饼码得整整齐齐,还总念叨煤饼可得码稳当些,别路上颠碎了,砸了“咱”的招牌。
日子久了,毛氏就想着掌家,总试探着问山梅卖煤的钱,是不是该交给当娘的保管。
山梅压根不听,自己把渠道攥得紧实,只肯给毛氏月钱。但给得足,每个月五百文,毛氏赚得比城里人赚得还多。
毛氏也知道自己以前把乔大江家得罪得透透的,如今还能靠着煤坊过活也多亏有山梅,自己不过是跟着跑腿的,真闹僵了,怕是连这工钱都没了。
而山梅她给爹的工钱更“讲究”。那懒汉偶尔也想跟着送货,却总磨磨蹭蹭,要么在路上偷偷摸鱼,要么把煤饼颠碎了惹主顾埋怨。山梅索性让他只负责在家劈柴、整理空筐,每月只给一百文,多一个铜板都没有。
毛氏私下跟懒汉嘀咕山梅翅膀硬了,钱都攥在自己手里。这话传到山梅耳里没当回事,只在次日下山的时候买了头驴,回村又去木工坊提出了她早就预订好的车。
毛氏一瞧女儿的钱也是用到了好地方,终于闭了嘴。
至于萧家,叶氏带着谨哥儿大部分时间都会在女红坊。反倒是萧容,没去木工坊也没去煤坊,而是整日往长虚山上跑,说是趁春季赶山采草药,若成了规模,卖到山下也是个活路。
没人知道这位被削去王爵、流放至此的前王爷,靴筒里藏着半张绘制在羊皮上的舆图。
长虚山的每道峡谷、每处隘口都刻划清楚了。甚至包括一条长虚山深处被密林掩盖的、前朝运送军粮的秘道。
而这张舆图,竟是高解樱送的。
他知道这舆图是投名状也是催命符。接了就等于和颐国府绑在了同一根绳上、且对不住苏榛。
可归根究底,颐国府除了抢婚这事儿不光彩之外,并无大仇大怨,更何况抢婚对萧家来说是好事,他本就打算让寒酥娶苏榛的。
高家此举确实助推了寒酥。
另外他让旧部寄往几处的密信逐渐有了回应,也确定了京中禁军里至少有两成愿意听他号令、甚至还有一成是苏家旧部愿同行。
各地旧部开始拉人脉,尤其拉拢军中、以及流民群体,说长虚山北麓有片荒地,若是能开出来,足够养活万千人。
有人问官府能让开吗,旧部们会似有若无的暗示这世道拳头硬的人说了算。
其实萧容如此,叶氏跟苏榛不是没察觉异常,但她们什么也没说。
寒酥如今还在新都当人质,叶氏清楚如果不彻底翻盘,自家子孙将世代不宁。而苏榛……
她知道自己做些生意可以、但护不住这天大的局面。她更知道萧伯如今就是蓄势待发的剑,一旦出鞘,白水村这片看似安稳的角落,迟早会被卷进风暴里。
她不能拦,也拦不住。即便顺势而为,首先也得自己能活下去。
最后一月高解樱
她把新婚筹备做得比朝堂议事还要精密。
首先,安排人带盛重云回白川府。光是这件事就动用了三路人马。
为了防止盛重云逃跑,她还做了三重保险。先是让人在他的饮食里掺了微量的“软筋散”,短期对身体无大碍,却能让他手脚发软,提不起力气。再就是在盛重云的衣物上洒了信香粉,能散发出只有训练过的猎犬才能闻到的香气。
总之,她要的是一个活着的、能拜堂的盛重云。
其次,她在白川府的日程也是忙碌无比。光是嫁衣就动用了十二名绣娘轮班赶制,她每日必亲自查验三次,连凤冠上珍珠的摆放角度都*要一一比对,严苛至极。责骂绣娘的理由从“金线光泽不足”到“珍珠排列不对称”,总之很难有她满意的时候。
迎亲队伍的礼制更是抠到了骨头里。她让人按《礼记》规制画了迎亲图,图上标注着每顶轿子的位置、每匹骏马的毛色、甚至连吹鼓手的站位都用朱笔圈定。她要让整个白川府都看见这场婚礼的规格,堪比亲王纳妃。
至于催妆礼更是三请三辞,步步为营,明着是恪守古礼,实则是拿捏盛家的姿态。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高解樱不是苏榛那种召之即来的寻常女子。
婚前她去了趟盛家老宅,亲自带着嬷嬷做了“铺房”仪式。褥子铺了九层,每层的布料都得按青、赤、黄、白、黑五行排列,最底下那层要缝上三枚铜钱,寓意招财。
夸张到连床幔的流苏长度都被她用尺子量了又量,确保垂到地面时能恰好不贴地面、不起一丝褶皱。
更隐秘的是,在第九层褥子的棉絮中,她亲手缝进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青瓷瓶,瓶里盛着琥珀色的药膏,是她托南疆巫医特制的“缠情膏”。
上一世盛重云从未与她圆房,让她成了整个白川府的笑柄。这一世她绝不会重蹈覆辙。
婚期前最后几日,颐国府传来了密信,说寒酥仍旧不松口承诺高家嫡长女高星月为正妻。
高解樱心下好笑,萧家这个时候还敢讨价还价?她直接安排在白水村的探子去寻萧容带了话,原话:要么让寒酥点头,要么就等着给寒酥收尸。
唯有一点她困惑了些许,就是上一世萧家跟颐国府合作愉快,怎地这一世就这么矫情?
但矫情也没用,她知道萧容跟寒酥都绝不会拿家人性命冒险,这场博弈她赢定了。
最后一月苏榛
她最近几乎整日不沾家,不是在木工坊、便是去煤坊、女红坊,或是山下的酱菜坊。
说来还有个好笑的事儿,有个鬼鬼祟祟的外村人在煤坊外被孟坨子家的大黄咬了腿。
其实因为流民新政的事儿,乔里正早就警醒的在白水村奔走相告,人多眼杂,大伙儿善归善、但该盯的也得盯。
白水村可是猎户世家村,连狡猾的兽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个把歹人露了头基本能被秒。
尤其那人自称买煤,可买煤的主顾要么直接跟乔大江搭话,要么就在煤堆前挑挑拣拣,哪有像他这样站在老远打量的。更可疑的是他鞋底沾着些只有长虚山北麓才有的红泥。那地方除了萧容的暗线很少有外人去。
苏榛让人把他抬到木工坊,没打没骂,还请了老郎中给他治伤,并带话:回去告诉高小姐,白水村的狗认生,下次让她的人走正门。
那人吱吱唔唔假装听不懂,伤口上了药也没做停留,灰溜溜的下山了。但出村之前与某人擦肩而过,怀里便多了薄薄一样东西……
月中,木工坊的帐目核算清楚了。但当初筹建的时候大部分“技术工种”都是盛家的人,白水村除了苏榛之外、出的是地方以及像杜家老二这样的“手工爱好者”。如今要拆分的话着实不太容易。
若说私心,那肯定人人都有,两方的大伙儿都不太希望木工坊拆分。可所有人心里也清楚一件事:拆不拆的,只有苏榛一个人说了算。
萧容跟叶氏私下也跟苏榛聊过这事儿,他俩知道苏榛必是不想跟盛家再有一丝一毫的牵涉,但若生生割去盛家的股份,那村里的前期投入也会是血亏。
这点苏榛自然也清楚,她带着周醒明、陈青以及庄伯等人在木工坊里埋头厘了半个月,这才理清了脉络,拆分不会是“一刀两断”式的立刻割裂。而是有着长达一年缓冲期的规划。
比如盛家技术工种的工时、核心工艺指导、初期带教的人力成本折算成“技术贡献值”。而白水村的场地、日常帮工工时、村民们腾挪出的木料堆放地、水井等基础设施,折算成“场地与基础人力贡献值”。
明确了双方的权责边界,且萧家会逐渐掌运营主动权。看起来是盛家吃了些亏,但这木工坊最初本就是苏榛的想法,说难听些,就算没盛家注资,苏榛去城里借贷也会把这工坊开起来。
更何况盛家的匠人都心虚,毕竟自己东家先背了信弃了义。
总之,苏榛单独跟萧容也交了底。无论如何、无论她在与不在,一年内……至多三年内必须让木工坊跟盛家彻底切割。
萧容心中隐约不安,他总觉得榛娘最近似乎像是急于交待些什么。念及如此,便寻了借口支走了老妻跟谨哥儿,单独询问苏榛:“榛娘,你若真有决定,别自己扛着。哪怕是要去京城……”
苏榛笑着摇头:“萧伯,我不去那种地方。总之,必须尽快了断跟盛家的全部牵扯。您可信我?”
萧容沉默片刻,回应:“萧伯信你。但你也记着,你若真敢不告而别,我也好、寒酥也罢,更别说你伯娘跟谨哥儿了。我们就是掘地三尺,也得把你找回来。”
说完转身离开。
苏榛看着萧伯背影、听着外头打磨木料的沙沙声、混着村里晒谷场上孩童们的笑闹声、村里新购置的骡马嘶鸣声……种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像块沉甸甸的镇木,压得人心里又酸又暖。
她蹲下身,将脸埋在膝盖里,唯有肩膀轻轻耸动……
盛府重云公子大婚前五日,噩耗传来。
彼时,重云公子的返乡车队正行至靠近长虚山腹地的一段险峻山道。谁也未曾预料,这片距官道不过十里、本应受官府清剿的区域,竟藏着一股悍不畏死的山匪。
许是车队行得张扬,露了富庶气象,又或是护卫因着“朝中新贵”的名头,存了几分懈怠,防务上竟有了疏漏。
山匪确定了目标,突袭来得迅猛且凶狠。护卫们虽仓促拔刀抵抗,却架不住对方早有预谋。混乱中,一名领头的悍匪挥着开山斧,直扑车队最中间那辆属于重云公子的马车。
重云刚掀帘、冷不防就与那带着风声的凶器撞了个正着。
他侧身躲闪却终究慢了半分,斧刃擦着腰腹划过。待护卫拼死扑过来时,只见公子衣衫已被鲜血浸透。
好在山匪们最终还是被剿灭,等随行医官赶来查看重云公子伤势后,得了个结论:七日之内莫说起身,便是翻身都需极其谨慎,稍有不慎,伤口便可能再度撕裂,危及性命。
消息传回盛府,阖府上下从先前的喜气洋洋瞬间坠入冰窖。
连起身都做不到的新郎,如何能完成亲迎之礼,如何能拜堂成婚?
远在别院的高解樱自然也在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
第240章
待陪嫁嬷嬷声音发颤地说完经过,高解樱缓缓转过身,竟是出奇的平静,“慌什么,婚期不变。”
“不变?”嬷嬷惊得抬头,“可公子他……”
“他伤的是腰腹,不是性命。”高解樱唇角勾起一抹弧度,笑意却半点没达眼底,“派人去说,我不管盛家怎么安排,总之亲迎、拜堂,一样都不能少。”
嬷嬷看着她眼中的狠厉不敢再劝,只能低头应是。
待嬷嬷退下,高解樱这才一巴掌狠狠拍在妆台上。
她心知肚明盛重云就是故意的。什么山匪突袭?什么防务疏漏?盛重云是谁、是那个步步为营、连走路都要算好三步退路的人,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犯如此低级的错?
偏偏是婚前五日,偏偏伤在腰腹。这地方最是磨人,既不会立刻毙命,又能名正言顺地拖延婚期。
他就是不想娶她。
但无妨,以正他想娶的那个也没几天阳寿了。她筹度了两世,布了那么多局,甚至不惜用禁术,为的就是能稳稳当当地嫁他为妻。临了来这么一出想将她的心血全毁了?未免幼稚。
盛重云,这场婚非办不可,哪怕是拖着一个躺倒的新郎,也要把这场戏唱完……
入了夏,白川府逐渐染了暑气。
蝉鸣聒噪,整座城浸在黏稠的躁动里,被波折笼罩的婚礼终究没能拦下。
芒种当日,大婚如期举行。
红绸早挂满了盛府附近街角,青竹搭的喜棚绵延数条街。百姓们挤在街道两侧踮脚翘首,比当初看六十四抬嫁妆时更添了几分好奇:谁都想看看那位腰腹受了重伤、连起身都不能的重云公子,要如何完成这场大婚。
盛家老宅,喜棚从照壁一直搭到后花园,青竹为骨、素绫为幔,倒比寻常绸缎更显清贵。
往来仆役皆着青灰色细布褂子,脚步声尽量轻快。小厮往釉碟里码蜜饯,还得排成花样儿,差半分都要被季管家责骂重新来过。
丫鬟们捧着描金托盘穿梭在园子里,托盘上是各色茶点。有松子糕、有芙蓉酥,还有白川府眼下最当时的鲜果子。碟子都是定窑白瓷,磕碰半点便要换套新的。
后厨更是一派繁忙,城里五家大酒楼的主厨今日皆在此坐阵,所有原料都是从各地采买的头茬鲜货。
“这么多的菜,咋没有鱼虾呢?是贵人们不爱吃水产?”一新来的烧火小厮偷偷拉了拉比他早进来几个月的同伴的衣袖,小声问。
早来的小厮往旁边瞥了眼,压低声音回答,语气里带着几分神秘和愤懑:“哪是不爱吃。本来提前一个月就订了不少贵货。什么大对虾、大鳆鱼,还有兴盛湖的银鱼、鲈鱼,付了双倍定金,就等着今儿上桌撑场面。可谁知昨儿后半夜,兴盛湖渔帮突然派人来说,那些水产全死了!”
他顿了顿,眉头皱得更紧:“你说这咋可能?这些水产都是精心养护着的,怎么会突然全死了?依我看,准是兴盛湖渔帮做了啥手脚,故意在这大喜的日子添堵。现在后厨的主厨们都急坏了,正临时换菜谱呢。”
烧火小厮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可就是不知兴盛湖渔帮是抽得哪门子疯,有钱子不赚了?奇怪奇怪。
正琢磨着,外头请来的喜乐队开始奏乐了。
有玉笙有银笛还有唢呐,好听好听真好听,就是好听当中怎么透着点儿……惨?
前院儿,季管家也正因这事儿跟百戏行在交涉。
唢呐就不提了,咋银笛的音色也跟平时不同了?吹出来的声儿尖细得像指甲刮过瓷片,听得人心里发紧。
“我说青班主,《花好月圆》这调儿咋松成这样?您这哪是贺喜,分明是来拆台的!”季管家脸色发青,跟百戏行的青璧就没了好语气。
青璧正慢悠悠地调琵琶弦,闻言抬眼,笑得眼角堆起细纹:“哟,季管家这话说的可是要吓坏奴家了。咱百戏行吃的就是这碗饭,哪敢在盛家的大喜日子胡闹?许是这新换的琴弦还没顺过性,音儿偏了些,倒让管家您多心了。”
“多心?”季管家指着正在吹奏的玉笙手,“那《喜相逢》快成《离人泪》了,也是琴弦没顺性?青班主当我是聋子不成!”
青班主这才不紧不慢地放下琵琶,“管家,这可不怪我们乐师了。是您家点了这曲儿啊,那我有什么办法。”
说完指尖在琵琶上一滑,悲戚的调子便又扬了起来,这下连掩饰都懒得做了。更何况她弹的确实是《喜相逢》啊,只不过把速度慢了两倍……
季管家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偏巧瞥见盛老爷正陪着贵客往这边走,只能咬着牙压下火气:“青班主最好识相些。这赏钱是多是少,全看你这乐声合不合时宜。”
青班主闻言,眼尾的笑纹更深了,语气里的刻意简直快冲上了天:“啧啧,盛家财大势大,我们小屁民可是不敢惹哦。就是不知道这所谓的‘识相’得做到啥程度才对,毕竟您家公子白纸黑字签的婚约都能说退就退呢。”
这种讽刺让季管家恨不能呕出半口血了,他知道这百戏行里大大小小的班主都是苏娘子的朋友,他能说什么?唉!
而盛府之外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接亲的队伍已到了街口,马队前导开路,街道两旁挤满了围观的百姓,踮着脚往前探看,嘴里啧啧称赞着队伍的气派。
数月未归的“盛重云”骑着披红挂绿的马走在最前面。
他一袭大红喜服,微微扬着下颌,目光平视前方,没有看向两侧的人群,也没有流露出多少新郎官该有的喜悦,只有一种淡淡的“认命”感。
呃,等等,那是重云公子?待队伍近了,眼尖的百姓这才看清了马上的新郎倌儿:这哪儿是重云公子啊,分明是盛府那个一向吊儿郎当的锦书公子!
“听说重云公子都病得起不来了,让锦书公子代为举办仪式呢。”
“这合规矩吗?”
“这有啥,还有大户人家让新娘子抱着个大公鸡过门儿呢。”
“但这娶的可是颐国府的小姐啊,她能忍?”
“不忍就等呗,等重云公子啥时候伤好了再啥时候办。”
人群中全是七嘴八舌的议论,跟鼓乐声交织在一起。没人知道是否会被队伍中段那顶精工细作八抬大轿里坐着的人听了去,也没人在乎。
轿身以紫檀为骨,轿帘是双层的。外层红绸缀着鸽卵大的海珠,内层是鲛绡,薄如蝉翼,既挡了外人窥探的眼、又留了几分透气的通透。与其说它是轿子,不如说它是一座移动的锦绣亭台。
轿夫也皆是精挑细选的壮汉,身量一般高,步伐稳健,无论什么步速都能让轿身始终平稳。
轿内的高解樱端坐着,心却跳动得愈来愈快,被强行按捺的激动正顺着血脉往四肢百骸涌。
外面的议论声她听不真切,也不在乎。当初在别院收到盛重云受伤的消息时,她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世人皆道她高解樱痴傻,放着好好的颐国府小姐不当,偏要嫁一个心有所属、甚至不惜自伤避婚的男人。可他们哪里知道,她迟早会赢得盛重云的真心,哪怕是用禁术。而盛家、高家,甚至是萧家,三棵大树都能护着她,未来的乱世,外头那些全是蚂蚁,而她仍旧会站得稳稳的、高高的。
她满脑子全是上一世进盛家门时的景象:青布小轿,还有门房投向她的鄙夷眼神。
那时她身上哪还有半分银子,萧容跟叶氏的银子也全花在了寒酥的伤以及谨哥儿下葬上。那时她站在盛家的庭院里,看着高门贵女们戴着珠光宝气的首饰说笑,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一想到上一世自己的惨样儿,高解樱忍不住低低笑出声。
你看,这一世多好。
“盛重云,你知道吗?”她对着轿壁低语、扬着得意,“上一世所有人都说我配不上你,说我一身小家子气。你看现在,六十四抬嫁妆,八抬大轿,整个白川府的人都看着。我高解樱是风风光光嫁进来的!”
鞭炮声炸响时,高解樱猛地挺直脊背、深吸一口气,把所有的情绪都敛了起来。
再抬眼时眼底只剩下一片平静,仿佛刚才那个满心算计的女子只是幻觉。
她知道接下来的拜堂仪式定会难堪。没有正经的新郎,没有祝福,甚至可能还会有更多的嘲讽和白眼。
可那又如何?只要她能踏入盛家的大门,今日所受的一切委屈,日后都会加倍讨回来,她是盛家名正言顺的少夫人。
而这一切多亏她选择了姓高。若不是顶着颐国府的名头,她再活无数世也解不开流放的局,别说八抬大轿,怕是连盛家的侧门都摸不到。
喜轿在盛府门前落地,轿帘被掀开。
高解樱下轿,盖头下也可以看到红毡铺地、一直铺进府内,像一条通往荣华的血路。
喜娘引着她往门前的火盆走去,那盆炭是精选的银骨炭,烧得通体透红,却几乎没有烟。
“娘子当心,跨过去便百邪不侵了。”喜娘的声音带着谄媚的笑意。
高解樱深吸一口气,绣鞋刚掠过火盆边缘,袖中手握的符牌便“嗡”地一声轻颤,像是被唤醒的蛇,朱砂符文亮了起来,一线极细的红光顺着掌纹血脉游走,直至爬缠上她的心脏。
火属阳,能引动血脉中的咒力,像是某种链接被打通了。
几乎是同一时刻,白水村萧家的灶台前,苏榛正拿着火钳拨弄灶膛里的柴火。原本安静燃烧的干柴突然“噼啪”炸开,一团火星猛地溅出来,直直落在她的手背上。
苏榛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慌忙缩回手,只见手背上已有明显的火痕。她攥紧了手里的火钳,指节泛白。
高解樱动手了。
苏榛扔下火钳,顾不上处理手背上的伤口,转身就往自己的卧房跑。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心口的疼痛随着呼吸愈发剧烈。
进了卧房,反手将门闩牢牢插上,忍着心口的绞痛一步步挪到博古架前将其拉开。
藏着的物件瞬间暴露在微光中:一口船形的薄棺静静停放在木架上,旁边的香台上摆着青瓷碗,碗里插着线香,香灰已积了薄薄一层。
棺内,静静躺着白水村父老乡亲们送她的喜服。
盛府。
正厅的朱漆大门敞开着,能容纳百人的正厅此刻已是人声鼎沸,宾客们挤得满满当当,衣香鬓影交织成一片流动的锦绣。
上首主位,盛家祖父盛飞松老爷子端坐其上。一身绛红锦袍,手里拄着嵌宝拐杖,银白的胡须梳理得一丝不苟,只是紧锁的眉头和眼底的沉郁藏不住。
上首位还有盛重云的母亲张氏,手中捻着佛珠,脸上挂着应酬的木然浅笑。
两侧的太师椅按辈分排开,坐着白川府有头有脸的乡绅与官员。盛家二房、三房的叔叔婶婶们则挨着主位落座。身后站着各家、各分支的女眷和半大的子女们,对着厅中央的新人指指点点,被长辈瞪了一眼才悻悻闭了嘴。
盛锦书站在厅内,穿着与高解樱配套的大红喜服,手里捏着的红绸一端垂在地上,耳中灌满了宾客们压抑的议论声。
“听说大公子还躺着呢,这拜堂用弟弟替,合乎规矩吗?”
“颐国府的小姐也肯?怕是有什么猫腻……”
“嘘,小声点,没看见高小姐的陪嫁嬷嬷正瞪咱们呢?”
红盖头下的高解樱唇边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
盛锦书与重云同宗同脉,流着一样的血,这天地之拜照样能借到盛家的气运,半点都少不了。
一切按流程来。
“吉时到、一拜天地!”喜官的声音在厅内炸响。
高解樱率先屈膝,动作流畅而庄重,凤冠上的珍珠串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她能感觉到已藏在胸口处的符牌骤然发烫,比跨火盆时的热度更甚,像是要烧穿皮肉钻进骨血里。
盛锦书迟疑了一下,也跟着弯下腰,动作敷衍僵硬。
就在此礼即将结束的瞬间,高解樱在心中默念起禁咒的中段,晦涩的音节像是带着钩子,把空气中的喜庆之气与盛家的宗族气运一股脑地往符牌里拽。盛锦书身上的血脉之力被这咒力牵引,也顺着红绸往高解樱体内涌去。
“呵……”她在心底轻笑,盛重云的血脉是最好的催化剂。
与此同时,白水村,萧家。
苏榛换上了喜服躺在船棺里,耳边却并非预想中的寂静。盛家正厅的鼓乐声、宾客的喧哗声竟丝丝缕缕地钻进脑海:大红的绸缎铺满梁柱,天地桌上的香炉烟气缭绕,一个穿着大红喜服的身影正与高解樱并肩而立。那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与盛重云有几分相似的脸,是盛锦书。
苏榛的的唇瓣泛着青白、四肢百骸像是被浸入冰水,唯有心口处还残留微弱暖意。
盛家正厅里,高解樱能感觉到咒力在体内翻涌,像是沸腾的水,让她感到一种病态的兴奋。
“二拜高堂”喜官继续。
高解樱再次将咒力催到极致,盛家老爷子身上的福寿之气被强行扯下一缕,化作一道肉眼看不到的暗红光带,顺着地面缠上高解樱。
盛家的气运如同决堤的洪水,源源不断地涌入高解樱的体内,再狠狠砸向白水村的苏榛。
萧家船棺内,苏榛再也支撑不住,一口血从嘴角喷涌而出,意识也开始模糊。
盛府正厅。
“夫妻对拜。”
弯腰的刹那,高解樱把禁咒念至最后一句,贴身处的符牌“咔嚓”一声裂开细纹,一股更强大的力量顺着裂缝涌出。
高解樱能清晰地感觉到远处那道鲜活的生命正在迅速枯萎,气息越来越微弱。甚至能“看”到苏榛躺在一个黑乎乎的地方,心口的位置正渗出与她符文同样形状的血渍。
天地之拜已成,盛家的血脉之力已与禁术彻底相融。
“礼成!”
喜官的声音落下。
船棺里的苏榛没了呼吸。
院内,萧容跟叶氏牵着谨哥儿从外头回来。
萧容提着的竹篮里装着满满当当的菌子,谨哥儿手里还攥着一捧野花,嘴里喊着:“姐姐,我们回来啦!”
可喊了几声,院里却静悄悄的,没像往常那样传来苏榛的回应。
几人进屋也没瞧见苏榛,叶氏望向卧房,门关得严严实实。
“榛娘许是累了,在屋里歇着呢。”叶氏嘴上说着,心里却泛起一丝不安。
萧容没说话,快步走到卧房门前,伸手轻轻敲了敲:“榛娘,你在里面吗?”
门内没有任何动静。
叶氏走过来一推,门竟是从里头闩上了。夫妻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慌乱。
“姐姐!”谨哥儿也察觉到不对,跑到门前用力拍着门板,“你快开门呀!谨哥儿给你摘了好漂亮的花!”
门板纹丝不动。
萧容后退两步,对着门板猛地撞了过去。“砰砰”几声响,门闩“咔嚓”一声断裂,门板应声而开。
一股浓重的檀香味扑面而来,混杂着淡淡的血腥气。
屋内光线昏暗,不合时宜的博古架歪斜地倒在一边,露出后面的船棺、香台和散落的黄纸。而香台旁的地面上,空无一人。
三人冲进屋里,目光落在那口船棺上。叶氏不知为何,本能死死的拉住了谨哥儿不让他上前,且蒙住了他的眼睛。
谨哥儿怯生生地问:“伯娘,姐姐是不是藏起来跟我们玩游戏呀?”
萧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
船棺内,苏榛穿着那件村里婶子们做的喜服,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在苍白如纸的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嘴唇泛着青灰,鼻翼纹丝不动,脖颈间也没了丝毫起伏,气息已彻底断绝……
与此同时,白水河流往兴盛湖的狭细路段。
两岸刀削般的山壁直插云霄,茂密的松柏与野藤纠缠着垂下,将天光切割成破碎的光斑,投在湍急的河面上。
一队蒙面人像蛰伏的野兽藏在岩石后与树丛中,黑色劲装与阴影融为一体。
“哥,咱们是不是来早了?”其中一人问。
